[三国]你管这叫谋士? 作者:千里江风 简介: 【三国争霸流,女主不当谋士,当主公】 光和七年,黄巾之乱。 乔琰绑定了编号068的谋士系统,从遍地饿殍中一个行将死去的女童身上醒来。 系统告诉她,她的目标是成为天下第一的谋士。 她坐在高高的乱坟堆上,远处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反手就把新手点数全点了体质。 系统:?????? 乔琰:周瑜享年三十五岁,郭嘉享年三十七岁,鲁肃活到四十五,一个笑到最后的谋士要活得比谁都长,比如司马懿。 系统: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给我把枪放下。 【宿主已达成成就,劝阻吕布投靠董卓1/1,进度奖励已发放到背包】 乔琰::) 谋士系统068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宿主。 她申请学习屯田驻兵的知识。 乔琰:枣祗首创屯田,追封列侯,诸葛北伐,前线屯田,一个不会屯田的谋士不是一个好谋士。 【宿主已达成成就,说服青州兵来投1/1,进度奖励已发放到背包】 她拉拢贾诩、李儒。 乔琰:颍川系,南阳系,汝南系士族三巨头我是混不进去了,还不让我拉帮结派吗? 【宿主已达成成就,说服张绣来投1/1,进度奖励已发放到背包】 她…… 她…… 她…… 谋士系统057:真羡慕你,遇到一个这么上进的宿主,她混成天下第一谋士了吧? 谋士系统068:谢邀,系统成就已被薅完,宿主称帝了。 ps.因为要写女主称帝,请当做平行时空看待。 三句补充说明: 1、没有男主,女主有亲生的继承人,父不详,归并在言情类型没有问题。 2、觉得女主前期的行为比较虚浮的麻烦往后看,她在为百姓做事的心态上是一步步改变的,否则也不可能众望所归登基了。 3、作者没有亲自打过仗,只能尽量往爽文方向写,减少一点人员消耗,百姓已经够苦了,如果有建议可以提,下本努力改。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历史衍生 系统 爽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当什么谋士当女帝吖 立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作品简评:绑定谋士系统的乔琰,来到了光和七年的汉末乱世,成为太尉乔玄的孙女,系统告诉她,她的目标是在三国争霸中得到天下第一谋士的评价,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平黄巾,辩张角,乐平封侯,洛阳策论,白波伏贼,河东屯兵,最后……她平定了天下。乔琰理直气壮,将天下智士收入囊中,这也算是达成第一谋士成就吧?! 本文节奏紧凑,人物性格鲜明,剧情环环相扣,作者以细腻平实的笔调缓缓勾勒出东汉末年英雄人物竞相登场逐鹿中原的精彩画面。女主置身乱世,凭借自身优势,巧妙周旋于各方势力博弈之中,厮杀出一条王道之路。全文情节流畅,爽点十足。 第001章 光和六年,夏旱,秋收不丰,冬复大寒,北海东莱诸地井生坚冰厚尺余。 光和七年二月,黄巾之乱。 乔琰意识模糊地听到有些许人声,正将她从昏厥的蒙昧状态中唤醒过来。 起先还只是有人在说什么“倘是大疫复来该当如何,不若早早丢了”,而后便是在远去的一众人脚步声里的口号声响。 那口号喊得有些交错纷杂,只隐约听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两句来。 但这两句已经够吓人了! 乔琰猛地一个激灵,彻底醒转了过来。 腐臭血腥的气味,连带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可在她眼前恢复了清明,看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之时,她才意识到,气味绝非是此时所要面对的头号困境。 此处正是个枯竭水泽边的土丘。 这土丘之上本还该有那么些个草木植株,如今都已经根须不剩了,唯独剩下的,正是一片沙土和……尸体。 此时尚未入夏,这些人死去也约莫只有一两日,还不至于面目腐败到不可辨认。 距离她最近的一具尸身四肢消瘦、脱水干瘪,面部却隐现水肿,正是饥饿致死的表征。 还并不只是一个人! 乔琰撑起了半个身子环顾四周,所见的一片残尸险些让她作呕。 可偏偏她此时的这具身体多日未有进食,腹中空空,压根没什么可吐的,只有些上涌的酸水而已。 她指尖下意识地扣着一把沙土,靠着沙石的尖锐,极力让自己的目光从眼前景象上挪开,尤其要让这惨烈场面暂时从脑海中清除出去,以保持足够的冷静。 也正是这尖锐刺痛让她确定自己并不在梦中。 眼前景象都是真实存在的。 的确…… 若这是梦,这些绝非臆想构造出的细节也过于真实了。 但大约无论是谁看到能“安然”躺在此地的,除了身无二两肉的老者,便只有她附身的身体这样得了疫症的,都很难在此时心中不生波澜。 那两句口号更让人唏嘘不已。 这是太有标志性的两句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巾军起义的时候。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起义爆发的甲子年。 这毫无疑问正是公元184年,也是东汉末年! 在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乔琰便知道,再如何在谈及东汉三国历史时候如数家珍,与真正处在这个时代也绝不是同一回事。 谁让这是个太过民生困苦的时代。 蝗灾,旱灾,大寒,疫症,在从汉末到西晋的百年间交替往复,以至于“白骨不覆,疫疠横行,易子而食”,几乎成为一种常态。 不过现在乔琰暂时还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考虑这些东西。 她得先弄清楚眼下的情况…… 在确认此地已经被人当做乱坟岗一般的抛尸之地,暂时没什么人会留意到自己死而复生之后,她小心地退到了土丘的避风口,收回了看向周遭的视线,将目光落在了她自己的一双手上。 乔琰的眉头皱了皱。 以她所见,这显然不是一双平民的手。 虽然现在这双手上欠了几分血色,但更像是为了在人群中显得并不那么起眼,才被抹上了一层泥灰。 那些剥落下了一层泥壳的位置,底下赫然露出了养尊处优的肤质和肤色。 而在这双孩童的手上,数道伤疤都是最近才留下的。 即便她身着的布衣草鞋,和周遭这些罹难的平民身上所穿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也无法掩饰,这具身体的身份绝非是个农家女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农家女好不好,这可是本系统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份。】 “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乔琰神情一肃。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对方话中的两个字—— 系统。 乔琰怔愣了一瞬。 谁没看过两本网文? 尤其是,若无非自然因素的影响,她此时该当因为考古塌方被长埋于地下,而不是现在从一具只有十岁光景的女童身上醒来。 那个声音并没在意她的恍神,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别紧张别紧张,我是谋士系统068。】 谋士系统? 乔琰还来不及深究其中的意思,便被一阵汹涌而来的记忆给打断了思绪。 这是她所用躯体的女童过往十年的记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的缘分,这个女孩也叫做乔琰。 正如她先前通过这双手的样子所猜测的那样,她的确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生—— 她是乔玄的孙女。 对曹操有过“命世之才”评价的乔玄,并不只是个慧眼识英雄之人这么简单,他在东汉末年绝对称得上是一代名臣,曾官至大鸿胪、司空、司徒,直到在太尉任上因病免职。 他也并非只是个文臣而已。 汉桓帝末年,他也曾一度担任度辽将军抗击胡虏,在职三年期间屡有战绩。 实打实的文武皆有建树。 虽然也姓乔,但乔玄和大小乔却没什么关系,他只有两个儿子。 小儿子十岁之时被京师中的绑匪绑架,乔玄为肃清京城之中盗匪横行、挟权贵子弟后脱身的现状,坚持令督办此事的官员不必顾及幼子安危。 于是绑匪伏诛,小儿子也死于此事。 大儿子乔羽,便是这位“乔琰”的父亲。 乔玄此人刚直清正,昔年曾举荐与自己有私怨之人为高官,却绝不愿以自身在官场上的人脉为儿子谋求福祉,如此一来,乔羽的实力有限,便年近五旬也不过做到任城相的位置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家人脉单薄乃是惯例,乔羽四十岁上下方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更是自小便有些体弱之症。 若只是如此倒也无妨。 乔家祖业在梁国睢阳,算起来也是兖州一方大户,数年后将担任兖州刺史的乔瑁乃是乔玄的族子,与乔羽正是平辈堂兄弟。 如此家世,要养活一个病弱体虚的女孩子实在不是难事。 可偏偏正在光和七年二月,乔玄重病。 从洛阳传回来的消息,这一次的重病与七年前那一次因病免职大不相同,乔玄已年过七旬,这一病几乎毫无转圜余地,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有汉一朝极重孝道,老父重病不久于人世,乔羽自然要封官挂印往洛阳而去,也将夫人与独女给带上了。 然而也正是在这个二月,黄巾之乱爆发。 黄巾军主力分兵三路。 一路乃是天公将军张角活跃的冀州地区,一路是张曼成所在的南阳地区,第三路正在兖州之南,豫州的汝南颍川陈郡一带。 乔羽携妻女西行,方至定陶一带,便遇上了兖州黄巾响应渠帅波才号召南下的队伍。 此时京城之中正因黄巾祸起而震动,大赦党人,选拔统帅,四方募兵,兖州之乱绝非一时半刻之间可解的。 乔羽轻车简从行路,本是想尽快抵达京师,拱卫随行之人不多,却也正成了这乱流之中的牺牲品。 乔羽身死,多赖随从护卫,乔琰与母亲这才逃出了包围圈。 她们意图折返任城寻求庇护,却在抵达山阳之时遇上了另一支黄巾军,正是从沛县往兖州东郡聚集的卜己麾下。 走是走不脱的。 黄巾军将流民的口粮搜刮一空,聚集在他们手中,迫使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被蛾贼驱使,形成了一股北上的洪流。 乔琰与母亲也不能例外。 刀兵胁迫前行,只每日发两块饼的口粮,以及这一夕之间秩序沦丧的景象,对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世家女子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 虽她们此时并无车架傍身,又已换上了平民装束,看起来不太醒目,更有三两家仆护着,性命暂时无虞,但被迫改道往东郡而去,而非回到熟悉的地方—— 乔琰的母亲还是在途径大野泽外的巨野城时病倒了。 重病之中,眼见巨野城极快从内部破城,成为黄巾军的落脚地,更是让她心神战栗。 “乔琰”听着母亲感慨,巨野如此,任城也未必可保。 而黄巾军所高呼的口号更是让人只觉大汉将倾。 也正因为如此,在“乔琰”的记忆之中,母亲病后不久,就仿佛身上有个不断让生命力流逝的窟窿一样,极快地衰败了下去。 即便她强撑着一口为母则刚的气力,也只是活到了三月初而已。 再后来,“乔琰”自己也病倒了。 ……再便是如今这个乔琰醒来时候所见的样子了。 她慢吞吞地积聚起一点力气,又朝着这丢弃尸体的土丘上方爬了上去。 在朝着更远处望去的时候,果然看到这枯竭的水泽朝着北方延伸出去的一片,隐约有些日光反照出的水色,正是大野泽的一隅。 这本是阳春三月。 可此时渐渐沉没下去的日头里,举目四望不见分毫春日风光,只见一片荒芜与死气。 也就是这会儿那个谋士系统还在出声,才让乔琰觉得四周并不算是全然死寂而已。 【你现在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总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说,这身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吧?】 乔琰一边看着远处,一边回道:“魏书中记载,乔玄昔年与曹操有言,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 乔玄今年便会病故,而乔羽死于黄巾乱民之中,唯独可托付的便只剩下了这个孙女。 以汉末妻、子相托的约定,乔琰正在其中。 此时的曹操正与皇甫嵩一道从京城中发兵,前往颍川平定黄巾乱贼,一旦颍川平叛成功,便会朝着兖州而来剿灭东郡一路黄巾。 谋士系统,谋士…… 倘若真要在曹操手下当个谋士,此时便是与对方接触最好的时候。 但……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皇甫嵩进军东郡是在六月,距离现在还有三个月。” 【……】 乔琰知道系统必然看得到她眼前的景象,但她还是在这高处朝着四面转了转,以求让对方将周遭惨烈乱象尽收“眼”底。 “首先,我得活过这三个月。” 第002章 三个月。 黄巾之乱再如何从二月的爆发,到十一月平叛,历时不过九个月,也不能改变的一个事实—— 这支掀起起义后过于良莠不齐的队伍,因内部成员构成的混乱,让乱象一经爆发便到了巅峰。 如若说此前的兖州乡野,或许可以让她寻到一个暂时落脚挨过三个月的地方,如今却大抵不成。 黄巾军的攻城伴随而来的,是对军粮的极大需求,春三月又非秋收之时。 如此一来,周遭十里八乡的粮食库存,连带着被攻破的坞堡城镇里的存粮,都已经尽数掌控在了兖州黄巾渠帅手中。 乔琰想到这里,看着此地的老者尸身,又不由叹了口气。 起义的仓促和无秩序,让这场席卷南北的浪潮,在光和七年带来的并非是所谓打土豪分田产的收获,而是她眼前所见的景象。 自汉灵帝执政末期卖官鬻爵造成的社会混乱,在黄巾起义的影响下,又朝着崩塌更近了一步。 当然,刘宏此刻还在天子位上,甚至会因为今年十一月黄巾之乱的平定,而改了个中平的年号,以显天下安定,还未曾得到那个“乱而不损曰灵”的谥号。 “都说罗布淖尔叫做飞鸟不渡,我看如今这大野泽也差不多。” 乔琰仰头朝着暮色更沉了两分的夜色中看了眼。 寻常乡野之间可见的日暮时分倦鸟归巢,在她目之所及中毫无踪影。 以至于极远处那黄巾口号压过了本该有的黄昏鸟鸣,还依稀能够传入她的耳中。 不过想来也对。 去岁的秋收不丰和经冬严寒造成的饥荒过后,还能在来年春日生长的树木,但凡是能入口的早被人搜刮了个彻底了,而但凡是能用来制造攻城守城器械的,也早已经被调度走了。 树都没了,鸟巢也就少得多了。 甚至很难不说这些个飞鸟是否也早有大半,已经成了饥民的口粮。 就连会落在尸体之上的兀鹫与乌鸦也见不着一只。 那么按照此种情况来看,纵然这大野泽乃是一片水泽,其中只怕也并没有多少鱼类在其中安生。 谁让自巨野城往东郡而去的黄巾军与流民,早将其搜刮了个干净。 【其实……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系统努力给自己辩解一下。 只是大约因为在选择这个身份的时候,这个编号为068的谋士系统的确抱着躺赢的念头,现在倒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将一个挨饿许久,还只有十岁上下的身体,丢在黄巾之乱这个环境中,好像是有那么些不合适。 它的语气里便透出了三分心虚。 它继续说道:【兖州境内抵抗黄巾成功,又不在黄巾南北行进路线上的城镇还是有一处的。】 “你是说东阿?”乔琰的反应很快。 兖州地界上的三国名人不在少数。 且不说曹操本人的老家谯县就在兖州,兖州各地可实打实地是他早期收获谋臣武将的重要后备资源,自黄巾之乱起便有记载的,首个提到的便是—— 程昱。 在公元184年的黄巾军来犯之际,东阿县的县丞王度响应了黄巾军的号召,举火烧掉了县中的仓库。 程昱却发觉王度只是想要劫掠财物,并没有据城而守的本事,只能在城外五六里屯兵。 眼见此种情况,程昱当即与城中大户趁机回城固守,也趁王度回攻之时将其击败。 东阿,或者说此时有程昱协防的东阿,表面上来看这的确是个好去处。 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乔琰在面前的沙土之上,以手指作笔画出了一个圈—— 这是她此刻所在的位置。 早先被黄巾军攻破的巨野城以北,大野泽。 在原本的那个“乔琰”的印象里,父亲乔羽这个任城相,虽然当不得是个栋梁之材,却也到底是个尽职尽责的官员。 他的书房里便挂着一副兖州地界的舆图,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后来之人。 若以兖州地界的各郡划分来看,大野泽位于济阴、山阳、东郡和东平四郡的交接之地,其中东平位处北方。 程昱所在的东阿虽然隶属于东郡,但到西晋时期就划入了济北国范畴,其位置正在东平之北,且距离两郡交接之地很近。 系统眼看这个被它选定的宿主,在沙土上画出了一个点后,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慎重之色来。 “东阿,按照现代的命名还是东阿县,隶属于山东聊城。”乔琰指着那个后落下的点说道。 她指尖又点了点一开始画的那个圈的南侧凹陷处,“巨野,隶属于山东菏泽。” “这两地之间大约有三百里。人按照正常行走,一个小时能走大约5-6公里,按照一日行8-10个小时的路程,走上三天差不多能到了,确实不远。可你不要忘了—— 我一来不是个成年人,走不了这样快,二来,没有足够的食物补给。” 这可不是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 虽然大约是因为系统的存在,让乔琰接手这具身体的时候,先前疑似感染疫症的症状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甚至在她得到的记忆中,原本的“乔琰”那种过分体虚的情况也有所好转。 却依然得承认,无论是年龄、体力,还是食物库存,都不能支持系统这个前往东阿的想法。 乔琰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但她更知道,此时绝不能鲁莽行事! 算起来她如今还在巨野境内,若寻本地豪强之中、在未来能占据一席之地的暂时投靠,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只可惜未来官至破虏将军的李典,今年不过四五岁,他的从父李乾又是否在此时便已经聚拢三千门客,也未曾受到黄巾之乱的影响,完全就是一个未知数。 比起有迹可循的程昱,这个选项更加不靠谱。 在她这么说后,系统有好一阵子没说话。 这反应很难不让她觉得,这个自称为谋士系统068的家伙,好像自带了一种萌新气质。 但想归这么想,她也只是一边抹去了地上的圈圈点点,一边说道:“当然我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如果我不曾被你选中,我连第二次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眼尾自醒来开始便能看见的一点灵光,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也随即跳动了一下。 她本能地抬手朝着这个光点触去,下一刻,她便看到一块散发着微光的透明光屏浮现在了她的面前。 乔琰眸光闪了闪。 这光点赫然正是这个谋士系统的面板。 只不过在这一照面间乔琰只觉得,这个面板似乎是有些简单过头的模样。 她面前唯独显现出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除了标注了新手礼包的锦囊之外,堪称空空如也的人物背包。 另一样,就是居中的人物信息。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0】 【体质:28(100),武力:15(100),智力:79(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3】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4,文物鉴定lv4,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1】 【谋士点: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特殊状态】新手保护期(保护期限内不受环境疫症影响,倒计时364天23小时42分) 这便是将与她在这个时代相伴的外挂了。 不过这寥寥几行的人物面板而已,倒是引出了乔琰不少问题。 系统给出的属性面板,无疑是对她本身的体质、武力值和智力做出的评判。 除了气运的后缀为问号之外,其他都已经明确是百分制的打分规则。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百分制的满分对应的到底是什么水准? 再比如说,在技能的列表中,出现了一部分她此前就已经掌握了,在转换到如今这个汉末时期也能使用的技能,但其分级依然存在一种可以算是主观的评定,比如说—— 【辩才】。 乔琰是这么想的,也这样问了出来。 系统回道:【具体的数值满级的标准,按照规定不能明说,我只能说你所认知之中的第一梯队的谋士武将,在对应项目的数值上不会低于85。】 它要这么说,乔琰就对这个数值大概有数了。 【至于技能的话,能提供给你的信息是,我们有一套系统默认的评判标准,如果是通过系统分配技能点的方式提升技能,会以像是记忆传输的方式将信息传达过来,不过具体效果略逊色于本身掌握的。】 “那么谋士点呢?” 这个目前显示得过分简略的面板,明显并不是系统的完整形态。 环绕着居中的人物面板,是一圈充当屏障的云雾。 在系统跟她解答属性和技能的时候,乔琰伸手碰了碰,便看到了面板上的提示—— 【签到】【谋士点达到10后解锁】 【立体地图】【谋士点达到100后解锁】 【锦囊妙计】【谋士点达到300后解锁】 …… 名字都很诱人,奈何她现在的谋士点还是个一贫如洗的零蛋。 系统回答道:【谋士点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通过出谋划策的行为,达成己方阵营的正向结果,或者是在一个势力内达成助力辅佐者上位的正向发展。】 “也就是说,可以是辅佐曹操这样已经成为主公的夺取地盘,发展势力,或者辅佐袁尚袁谭这种成为袁绍的继承人,都可以得到谋士点。” 【可以这么说。另一个方式是通过完成出谋划策行为,触发谋士成就获得。由于我们选定的是东汉末年的时间点,在系统成就栏目已经自动生成了一系列隐藏成就,不过具体有哪些成就需要你自行摸索,总之先选择一个合适的阵营总是没错的。】 乔琰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系统并未察觉到它这个宿主在闻听到解释之时的小心思,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一段介绍它已经打腹稿准备了许久,它一改先前的心虚沉默,而是越说越顺口了起来。 要不是系统并没有一个实质化的外形,乔琰都要怀疑她会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昂着胸膛、脸露得意的幼稚鬼。 还得举着稿子大声诵读的那种。 【最后我要提醒你的是,我们谋士系统选择的宿主,目标就是成为天下第一谋士,否则这个第二段生命一到20年便会停止。你应该不会想要只活过二十年吧?】 【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要珍惜谋士点的所得,尽快将智力值提到能与各家谋主同台竞技的程度,否则——】 【等等!!】 【你在干什么?!!】 几乎正在系统友情建议她赶紧拉智力数值,以让这个谋士目标尽快达成的同时,乔琰已经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漫不经心地将初始的3点属性点,点在了体质上。 而后,她并未犹豫地将那一点初始技能点数,点在了lv4的【辩才】之上。 “不要在意这点事情,”面对系统突然变了调的惊叫,乔琰浑不在意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我想问一件事——” “你说,如果我去给黄巾军当军师的话,这个行为能算当谋士吗?” 第003章 【……】系统卡壳了一瞬。 它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乔琰却仿佛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怎么说呢,只要用一件足够让人震惊的事情盖过另一件,人往往就不会计较前一件事,现在也是这个道理。 谋士系统068还真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个上任的新手系统。 它绞尽了“脑”汁,才从自己的印象里揪出了一句话来试图反驳她。 【虽然说按照谋士的定位,只要是给一方势力出谋划策便可以算数,可……可黄巾贼寇在今年必然要被皇甫嵩等汉末名将平定,广宗城下甚至被他以十万黄巾首级垒出了京观。】 “我知道。”乔琰语气从容。 十万人垒出的京观,可要比她眼前的画面可怕多了。 在系统的“注视”下,她走到了此地的一具尸体面前。 对饥饿致死的人所表现出的样子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加上本也见过墓葬之中的死人,乔琰面不改色地将其中一具尸体的外衫扒了下来。 但说是外衫,也不过是已经残破到让人甚至兴不起抢夺欲望的破布而已。 好在这也足够让乔琰给自己改换一个外披了。 她一边换上这件“新”衣,以布条收拢袖口,一边说道:“我当然知道,何止是大贤良师张角会在今年病故,加速了朝廷三路军队清剿黄巾平叛的进度,更知道现在的黄巾军看似声势浩大,事业如火如荼,却甚至不如后来的黄巾流寇目光长远。” 中平之后的汝南颍川各地黄巾,甚至从盲目的对抗、流窜,转向了同时以耕地维系的路子,算起来还比现下这裹挟平民攻城的样子,更有势力持久的样子。 【那你为何要……】系统很是不理解她的选择。 倘若一个不慎,被前来剿匪的平乱中郎将给斩杀了,那岂不是根本都活不到那二十年的命数,也完全浪费了它选择的这个身份。 可它看到的只是乔琰这张尘灰脏污的面容之下,唯独显露分明的一双眼睛里,带着一种极端的冷静和主见。 “第一,黄巾军中混乱,我要掩饰自己的身份最为容易,附近的流民中年岁不大的孩童想来也不会太少,第二,方才弃尸的队伍还未走出多远,完全入夜之后我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野外支撑多久,第三,我需要谋士点来获得更多的资源。” 乔琰在说到资源二字的时候,系统留意到她摸了摸自己怀中的匕首。 汉承秦制,私人佩戴武器合法,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居延新简》之中有戍卒售剑与民,同里之人为之担保的记载。 而这把匕首,正是乔羽携妻女西行洛阳途中,遇上蛾贼后转交给两人的。 这或许在原本的用途上,是乱世之人结束生命的工具,但现在在她的手里,那便只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也实在该当感谢,在这些人的认知之中,原身是因为疫症才奄奄一息的,何止是没将她当做备用口粮,连带着都未进行搜身,也便给她留下了这把武器。 这并不难理解。 天子刘宏在位期间,建宁四年三月,熹平二年正月,光和二年春以及光和五年二月的四次大疫,在这些人的印象之中已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恐慌。 谁也无法保证一个急症的苗头,会不会发展到难以遏制的地步。 事实上这些人也并不算小心过头。 正在黄巾之乱被平定的第二年,也就是中平二年的春天,又出现了一次大疫,距离如今也只有一年不到的光景。 乔琰继续说道:“乱世见枭雄能臣,在等到大汉王师进军兖州平叛之前,我得先自己站住脚跟。” 在她隐约像是握住了匕首,随时可以拔出的举动中所展现出的行动力和攻击性面前,系统很难不再次语塞,最后只憋住了一句话—— 【可你是忠良之后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痛心疾首的语气。 在系统看来,乔琰做出的这个选择和捞快钱也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这个明明奔着天下第一谋士目标去的宿主,居然要在个人履历上多了一条“从贼”的记录,它就忍不住来个系统黑屏。 谁让在这个汉末的时代,名声实在是个很要命的东西。 然而它刚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树,又听到它的宿主嘀咕了一句:“狗头军师也算军师吧?” 【……????】 可惜系统并没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 深谙语言艺术的乔琰又将话题相当顺遂地扯歪了。 它倒是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一个回复,正是她那个毫不犹豫地将初始属性点加在了体质上的缘由。 “如你之前所说,顶尖一批的谋士,在智力的评判上,在85-100之间,我从79变成82的意义不大,还不如先补一补弱项。” “东吴大都督周瑜死时年仅三十五岁,接任的鲁肃也不过活到四十五,鬼才郭奉孝更是倒在三十七岁这个寿数上,要我说——” “一个笑到最后的谋士要活得比谁都长,比如司马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琰问道。 【……】系统又卡了壳。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话有点歪理邪说,又好像还真说得通。 就是这个用来当做正面例子的人,隐约有那么一点不对头。 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这个接受现状得极快的宿主,所拥有的lv4的【辩才】技能,已经在方才变成了lv5。 这很难不让它怀疑,自己就这么成了她试验技能的目标。 至于这个技能到底是应该叫做【辩才】,还是应该叫做【蛊惑】,再次翻遍了系统库也没能扒拉出一句反驳话来的谋士系统068不由陷入了沉默。 直到乔琰顺着黄巾行军方向留下的痕迹走出去了一段距离,系统才自觉自己找到了个乔琰此举的漏洞,骤然拔高了音调说道:【不对!你现在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如你所说,就连远行都还成问题,你如何让自己成为黄巾军中的军师,得到兖州黄巾渠帅卜己的信任?】 乔琰觉得自己耳边有这么个一惊一乍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比如说,她此刻腹中空空的饥饿感都被驱散了不少。 她一本正经地回道:“可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郑玄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见玄皆拜。” 【……说人话】 乔琰有点想笑了。 并不是人的系统让她说人话,怎么想怎么有种冷幽默。 但她还是做出了解释,“你可以理解为,黄巾虽是乱贼暴民,却还是器重文化人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我并不打算去接触那位卜己渠帅。” 乔琰有另外的想法。 这种想法甚至得到了系统的“友情支持”。 准确的说,这个支持来自于系统背包中的那个新手礼包锦囊。 在其中并无什么新手套装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对于谋士来说或许很有用的道具,名叫【指定人物定位器】。 乱世之中,信息传达的滞后极其容易让人正好错过。 曹操此时还在皇甫嵩的麾下,并未有自己的部曲。 刘备辗转于黄巾战场中,还未曾因为平黄巾之功而当上安喜县尉。 孙坚也不过才召集了下邳县里一道当差的少年,在朱儁麾下领了个军司马的职务。 若要准确寻到这些人的位置,只怕还得靠一点外挂。 但乔琰毫无将这个定位器保留到之后再用的意思。 在系统自暴自弃的注视下,她在定位器的目标对象上输入了一行字—— 黄巾军三十六方渠帅之一,梁仲宁。 也正在她做完这一步的时候,这大野泽昏昧夜色里,在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点火光。 那便是黄昏时将她抛下的那支队伍临时驻扎的地方。 乔琰无比庆幸,自己所用的这具身体因为多年病弱,没少做些食补,便并没有古代常见的夜盲症。 借着星月之辉,她站在距离营地不远处的土丘上,将其中黄巾士卒和流民的分界看得清楚。 现在也合该是她混入其中的时候。 不过,她也是真的快饿得走不动道了。 被乔琰锁定了位置,那位兖州地界上黄巾三渠帅之中的梁仲宁,此刻早已先到了濮阳。 濮阳,就是后来曹操与吕布之间发起兖州争夺战第一战的那个东郡濮阳。 黄巾起义发动之前,张角执《太平经》,以太平道为善道教化天下,分教徒为三十六方,大方为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各有统帅,名号为渠帅。 马元义在京师中走动关系的计划,被门下弟子曝光后,三十六方渠帅分在八州提前起事,其中身在兖州的渠帅一共三人,分别是卜己、张伯和梁仲宁。 仲宁倒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若称名应当叫做梁靖的梁仲宁,正在抢先一步夺下的濮阳治所之中,对着面前的灯火发怔。 黄巾渠帅大多是早年间听从大贤良师教化,颇得张角信赖的弟子,又因遵循大医符水之说分发良药,引得一并信奉黄老之说的民众归附,逐渐聚拢起了人手,梁仲宁也不例外。 但八州三十六方渠帅总也有个大小先后之别,他虽先到了濮阳,却在兖州黄巾的从属关系上,该当算作卜己的副手。 说实话,梁仲宁是有些看不起卜己的。 有汉一朝,纵然是黔首庶民也多在成年后有字,卜己与张伯二人却没有,两人在大贤良师座下听从指引之时,也并未得到天公将军的赐字,却偏偏因为起义仓促,而暂时得了在他之上的位置。 一想到卜己统兵,自巨野城而来,很快就会凌驾在他之上,梁仲宁心中便不觉少了几分先前夺下濮阳之时的快意。 也正在他这烦闷之时,忽然听到部从来报,濮阳大户田氏召集城中四方溃败逃散开去的官吏民众,意图夺回濮阳城。 梁仲宁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田氏老贼有何本事与我叫嚣?” 那下属颤颤巍巍地回道:“听说此人新招了个门客,来自陈留,此人力大无穷,名叫……” “名叫什么?”他眉头一竖,分明是要将心中不快借此发泄出去。 “名叫典韦!” 第004章 典韦? 如今的典韦,可还没有得到曹操对他那个“古之恶来”的评价,甚至还未曾因为给襄邑刘氏报怨,完成那个当街杀人的壮举。 在此时执掌一“方”的梁仲宁看来,这便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陈留人,在黄巾军势不可挡的当口,反而效力在了当地豪强的麾下,又在这会儿仗着自己有那么几分气力,就敢前来叫嚣。 如此找死之人,岂不正是他用来开刀的好对象! 何况,濮阳田氏在此地扎根多年,想来存粮与金银不少。 他虽拿下了濮阳城,却还并未攻破田氏在城外的坞堡,这便等同一块肥肉还未进嘴里。 甚至在部从来报之前,梁仲宁的面前还摊着此地的地图。 汉末豪强聚族而居,濮阳田氏也不例外,其坞堡就修建在濮阳城外十里。 要不是因为汉朝不禁民间刀剑,更因为昔日汉武帝与公孙弘和吾丘寿王的讨论,对弓弩也少限制,造成了田氏坞堡内配备的改良重弩威力不小—— 他此时早已经包围住坞堡了! 如今倒是不必犹豫了。 一边是即将到来的卜己军队,威风压在他的头上。 一边是出坞堡迎敌挑衅的莽夫,极有可能是他攻下田氏的突破口。 更加上黄巾战场前线三路,分设广宗、颍川、南阳三地,这正面应战朝廷军队的事情,完全没能轮到他,自负本事不小的梁仲宁一月以来尽因无处建功而焦虑。 此番种种,致使梁仲宁深觉,面对此等天赐良机,他若还不早日进取,等到长社军在首胜朱儁后继续巩固胜果,他便当真无用武之地了! “取我枪来!” 这便是梁仲宁在听到典韦的名字后一番思量做出的抉择。 次日,为免濮阳城中生乱,他留下了一部分黄巾部从在此地戍守,领着自己的五百心腹和三百招募而来的黄巾猛士出了城。 乔琰只能从自己锁定的位置中看出,这位黄巾渠帅似乎并没有停留在原地,却无法得知对方的最新动向。 不过她暂时也没这个闲心去管,梁仲宁要在濮阳城中弄出什么风浪。 按照系统的说法就是,她虽然处在一个可以理解为平行世界的空间内,但在她做出足够的蝴蝶效应之前,还是可以将史料作为凭据的。 如此一来,梁仲宁要到今年八月才会死于大汉名将傅南容之手,起码这会儿她是不必担心对方会丢了小命,浪费了她的道具的。 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正如她此前所猜测的那样,在黄巾营地里如她这样年岁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也并不少见,她混入倒是不难。 尘灰脏污的面容难辨男女,更让她跟其他人看起来无甚区别。 何况…… 早先攻破巨野一战,被蛾贼驱策的流民,形成了前列屏障,伤亡不在少数,虽有巨野城中内应相助,也无法改变一件事。 作战——对黄巾军这种非正规军队来说,不是个当真如有神助的差事。 张角扒了佛教僧团的章法建立他的宗教传道,在神化己身和一呼百应上,达成了前人从未做到的景象。 可他麾下弟子真有行军布阵之能的却寥寥无几。 乔琰透过面前散落的头发,朝着面前领取吃食的队伍看去,便发觉如她一般年幼之人里大半落了单。 这更让她这个横空出现在营寨中的人,并不显得有多醒目。 可究其缘由,分明是这些孩童的长辈已殁。 乔琰不由在心中第不知道多少次叹气,脚下的步子却没停,而是顺着队伍前行领到了今日的口粮。 如今的粮食匮乏,黄巾军也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发多好的饭食。 发到她手中的这块饼子,有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叫做“糗”。 就是将米煮熟了之后加水捣碎,又揉成饼块状晾晒后制成的干粮饼。 虽因为这种制作方式,这食物倒不至于犯馊,却远不如后世的锅巴因为在制作程序上有所控制而滋味可口,甚至干巴得让人觉得难以下咽。 偏偏此地唯一可供给的水,正是大野泽中的湖泊之水。 乔琰觉得自己实在应该感谢系统给出的新手保护期。 在此时绝无条件单独寻个去处将水煮熟的情况下,这条【保护期限内不受环境疫症影响】的效果,无疑是让她存活的概率大幅度上升了。 谋士系统068这个萌新,大概是比乔琰还要有良心一点,它颇有负罪感地看着这个被它选定的宿主一口干粮一口生水填饱了肚子,并未有任何的怨言,又已经转而窝在角落里,听着另外两个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小少年谈话。 食物吞咽的艰难让这两人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痛苦之色,但或许,这种面容的扭曲更因为掩饰不住的愤懑仇怨情绪。 年岁小一些的那个隐忍着发出了一声抽噎,将最后小半个干饼吞了下去,小声道:“阿兄,我想阿母了。” 年长些的那个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又听到那个小的继续说道:“往日阿母做的粔籹,比这干糗好吃不知多少,阿翁生辰还会做甜酒酿的白饼,可是阿母……阿母与阿翁都去了。” 现在也只剩下了这对尚未成年的兄弟相依为命。 但再多苦涩现在在活命的威胁面前,也只能先随着干粮生水吞下去。 此番情景,在这声势浩大的黄巾之乱下,也实在不算罕见。 这两兄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系统眼见乔琰的眸光微有波澜,又在此时忽然起身,连忙劝阻道:【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尝试说动这两个人跟你一道抱团,还不知道两人人品如何的时候……】 “你放心吧。”乔琰用只有自己和系统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回道,“若我身居高位,眼见此景或许有动容的资本,但现在连我自己都难保自身安危,我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这种时候的慈悲同情之心,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乔琰是个脑子很正常,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成年人,绝不会尝试在此时与对方攀谈交情。 【那你……】系统不解地问道。 “我去干点坏事。” 乔琰说要干坏事,可要系统看来,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包袱情绪。 她先是将这件并不合身的衣服反过来穿,又扎成了更短的样式,将乱发也抓到了脑后,将脸上的泥灰又抹了一层,又在营寨中走了一遭之后,趁着无人注意到她的举动,重新站到了领取食物的队列之中。 【……?】 系统呆滞地看着乔琰毫无负担地顺着队列走到了分发干饼的人面前,又……又领了一块饼。 在寻常的赈灾措施中,常常以赈票加盖的方式或者是领米剃眉的方式来防止冒领,在成分复杂的黄巾军中却不容易做到这种管理。 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就难免有人会生出领取两份粮食的想法。 可方才系统眼见发粮的黄巾军一刀刺死了一人,声称其来了两次,更说自己曾给富商发过赈济的粥米,有一手辨认面容的好本事,便让这领取米饼的队伍里少了几个人。 现在骤然见到乔琰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它如何能不提心吊胆! 也不对,它是个系统,它没有心和胆。 像是察觉到了系统的想法,乔琰走到了僻静之处后,一边将米饼塞进了衣服里一边说道:“你还真以为那个发粮的能认得出人?不过是随便选中了一个倒霉蛋而已,事实上稍微改换改换衣着他就看不出了。” 唯独倒霉的正是那个被选中来起到杀鸡儆猴效果的人。 他到底有没有做这个冒领第二次的举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 他会被挑中,也必然是因为他正是孤身一人在此。 乔琰将其中的弯弯绕绕看得分明,但更清楚的是,她此时毫无改变时局的力量,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自己过得稍微好一些,而后—— 继续执行她的计划。 她此时还在巨野泽内,但等行了小半日后,他们就正式进入了东郡地界。 又复半日,便到了瓠子河前。 昔日汉武帝于濮阳建宣房宫,正在瓠子堰之上,此后上游自宣房宫之下都为河堤所隔,仅存有沟渎而已,这一行数千人便可以跨越这河沟而过,比之渡河简单了不少。 而过河不远,前方就已经出现了郓城的城郭。 兖州三渠帅之中的张伯,打东平范县而来,已经抢先一步拿下了郓城,正在此处与卜己会师。 两方交汇后继续西行,加起来就已有过万人的队伍,加上梁仲宁已经先一步攻克了濮阳,于是廪丘与鄄城县尉均望风而逃,不战自降,让黄巾军少面对了两场交锋。 这对身在黄巾军中的乔琰是个好消息,但或许对这两城之中家境稍显殷实的人来说,这绝非是个好事。 乔琰听着黄巾杀入城后的城中声响,在垂落的面容上有一瞬的面颊紧绷,像是以咬牙的方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系统本还想调侃两句,她行到此处的时候,倘若是熟悉她的人一定会发觉,她比起前几天圆乎了一圈,正是每顿多领的一个饼绕着身上绑了一圈造成的,现在却干脆保持了沉默。 “张角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乔琰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利益当前,三十六方队伍各自为战,势必军纪涣散,这不是救大汉于将倾之法。” 残阳映照在鄄城城头的一杆旗帜之上,她朝着那处望了许久。 系统毕竟不能读取她的心里话,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它能看到的只是—— 它的宿主又一次摸了摸怀中的匕首,像是个下定决心的标志,而后趁着黄巾入城掠夺的管理疏漏之时,离开了这支队伍。 这一次与先前追踪黄巾足迹而去时候的忍饥挨饿不同。 她身上带着几张偷藏下来的干粮饼子,起码能支持她两天的吃食。 而在她的视线之中,只有锁定了梁仲宁位置的标记在发出微光。 梁仲宁在何处? 星夜之下,这位黄巾渠帅正带着残部奔逃。 在带人前往田氏坞堡之前,他绝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窘迫境地。 那个他第一次闻听名字的陈留典韦,何止是他手下来报的力大无穷这么简单! 那简直就是个步战的怪胎! 梁仲宁手中的枪,早在他勉力逃生的时候就折断了,唯独剩下半截枪杆。 对一个武将来说,连武器都折断了,无疑跟他的脑袋与脖子分家,实际上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此前僵持两日的时间里,在田氏硬弩的协助下,他甚至还未突进到坞堡之前就已经损兵折将了大半,最后一日,他自己更是被那个悍不畏死的壮汉突进到了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枪杆子,眼看着就要将他撂下马来。 幸亏他的一个部从机智,当机立断以长刀砍断了他的枪杆,又替他迎上了那个“凶兽”。 若非如此,他早已死在了典韦的手里。 可他那个忠心的部从却身死当场。 梁仲宁抱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想法,当即拨马而回,朝着濮阳折返。 但这来时与回时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他来时对夺下田氏坞堡满怀希望,只觉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走时却狼狈异常。 明明还是春日里的天气,他的脸上却有种烈火烧灼的羞赧情绪,即便是星月照路也无法改变他此刻恶劣至极的心情。 当他发觉前方的山道高处立着个人挡路的时候,这种自我折磨的坏心情无疑达到了巅峰! 可还不等他将手中的断枪抛掷出去,给这个挡路之人一个教训,他便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从山道两侧的林木之间投落下来的月光,正好照在这个拦路者的脸上。 让梁仲宁大觉诧异的是,对方的身形瘦小,并非是因为在这夜色中他的视线出现了什么认知误差,而是因为,那赫然是个不过十岁的孩童!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 此人虽身着不合身的布衣破袍,却在神情眉眼中,自有一派与山野之人有别的高绝姿态。 而这张被月色模糊的面容,带着与年岁绝不相符的成熟,以及让梁仲宁完全捉摸不透的神秘。 也正在他这勒马止步的当口,面对他随时可能发作的怒气,对方气定神闲地一笑,朝着他拱手作揖后,自那高处朗声道: “高密严乔,候渠帅久矣。” 第005章 梁仲宁凝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若是先前没有在田氏坞堡之外的一败,他说不准会在对方甫一自报家门之时,便又觉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 但也或许,他纵然当真有这种想法,在仔细想想对方话中意味后,也不会真当她是个贸然拦路的狂悖之徒。 “高密严乔?”梁仲宁拧了拧眉头。 时人多以地名加在名姓之前,以示出身,比如常山赵子龙,九原吕奉先之类。 一则出于西汉末年王莽篡政后,所实行的“二名之禁”,在东汉依然多有沿袭。二名之后,重名重姓之人甚多,在前头加上地名官职爵位便好分辨得多。 二则,此时之人对于乡党的认可,可以说高得惊人。 当然重不重名的姑且不论,高密严乔与陈留典韦一样,都是梁仲宁此前并未听过的名字。 倒是有一点不同,高密并不在兖州境内。 而若提到高密,便很难绕得开一个人。 “不错,郑师康成所在的高密。”乔琰像是能猜出他此刻疑惑的是什么,继续接话说道。 她收手而立,在回话之时的语气平静,让人绝难相信她在说的是一个在作伪的话。 原本的“乔琰”长年带病,久不出门,甚少与周边邻里接触,更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与其说她是兖州梁国口音,不如说她是洛阳官话更合适,这也无疑让她的伪装更多了一层保护。 可比起乔琰的镇定自若,得到对方的答复、闻听到郑师康成四字后的梁仲宁,无疑就要失态得多。 郑康成是什么人? 那是当世经学大师,郑玄! 算起来高密在此时隶属于北海国,若当真按照严格的自称来说,她该当与北海孔融一样,自称为北海严乔才对。 可在郑玄这个名字面前,她如此称呼显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郑玄先后师从于第五元先、张恭祖、马融,于四十岁上已成当世经学名家,客耕东莱期间门徒数千,听之讲学。 建宁元年的党锢之祸,因郑玄曾为杜密故吏,也将其牵连在内,于是在十三年前,郑玄被遣返祖籍高密□□。 世人多重名士,何况是郑玄这样的天下名士。 遣返高密之后的禁锢,也并未影响郑玄在高密传道授业。 他更是在这十三年间,写下了数百万字的经学典籍,创立了郑学,又于和今文经学的对峙中一战成名! 即便是门徒声势浩大至此的黄巾军,也实在不敢说在高密与东莱等地,在一呼百应上能与郑玄相比。 高密之名,若因郑玄的缘故,或许尤在北海之上。 而这位找上门来的年少童子,若当真是郑玄之徒,梁仲宁还当真不敢对她有所慢待。 他将手中的半截枪杆垂落了下来,神情中已经少了几分攻击性。 随后,他掣着缰绳缓缓而前,直到停在对方的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那张逆光中的脸便足够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这贼寇当前的威慑之下,对方的神情依然有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静,更只是抬了抬眸,像是对他又做了个示意。 如此年少,又有如此风姿气度,好像的确说得通。 在形成了这种认知之后,梁仲宁更不难进一步推断出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 郑玄此人,年少之时即通晓谶纬方术之学,术数水准绝高,入关中拜马融为师后更是跟随其行演算浑天学说之事。 在梁仲宁这等对郑玄多有风闻的人看来,若这小童为郑氏门生,在推天演命的学问上少有所成,进而推算出了他的动向,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心中对此等高人有所顾忌,面上却不想露出任何示弱的情绪,而是扬声问道:“那么阁下因何事寻我?” 黄巾再如何在此时占据州郡之地也难改流民本质,而郑玄门徒却起码也与士人沾了个边,二者之间说是有一道鸿沟也不为过。 他也更不是个瞎子,看得出这小童虽面容上少了几分血色,却也是养尊处优环境里长成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可不觉得两人之间是该当有交集的。 乔琰却像是全然没看到对方这不想跟她打交道的做派,沉声回道:“我夜观星象,知渠帅有难,还并非只有一难,想给渠帅两句忠告,作为交换——” “请渠帅护我返回高密。” 梁仲宁并未因为对方所说的“渠帅有难”而动容,只是就着这个交换的条件问了下去。“可天下动乱,我瞧阁下手无缚鸡之力,何必着急赶路?” 他是否有难,好像并不是一个需要推演出来的事情。 田氏坞堡一战的失礼,加之险些丧命于典韦之手造成的恐惧,让他此刻何止甲胄凌乱,部从失散,就连赖以奔逃的坐骑上都还有一道箭创。 如此情形返回濮阳城,若是撞上西来的卜己和张伯的队伍,谁知会不会有祸端。 此为事实而已。 乔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回道:“郑师于数月前算出天下有变,遣我往京师一探风声,黄巾兴起之下,汉帝不得已解除党锢之禁,果应此言。如今此令虽已传檄各州,但朝中是何态度,却需我回返高密细说。” 在她说到“解除党锢之禁”的时候,梁仲宁那把才放下不久的枪杆又重新举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这还带着木刺的枪杆距离她的脖颈也只有一步之遥,就连意识之中的谋士系统都开始惊恐警告了,乔琰依然眼皮都没动一下,而是继续说道: “不过列位行军浩荡,我返程之路难行,如今过濮阳地界已是极限,只怕还要劳烦渠帅借人一用。” 梁仲宁简直要被她这个理直气壮的语气给气笑了。 他含怒开口:“党人复起,与朝廷便成一丘之貉,阁下既知黄巾,如何不知我等这苍天已死的口号?你与我谈什么合作,倒不怕我先取了你的性命!” “那么阁下欲杀志士耶?”乔琰问道。 梁仲宁回问:“十岁幼童也堪称志士?” 可他得到的,只是一句依然波澜不惊的回复—— “有志何妨年少。” 濮阳与田氏坞堡之间扎起了一座临时营寨。 梁仲宁去收拢残部,乔琰便暂时得了清净。 她如今算是这位黄巾渠帅的座上宾客,自然在这营寨之中享有独处一帐的地位。 谋士系统那一口悬着的气方才落了下来。 它差点就要以为它的宿主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你这也太大胆了,你分明见过卜己部和张伯部的作风,梁仲宁再怎么在名字上听起来是个文化人,也难保不会直接杀了你了事。】 “富贵险中求。何况汉末的风气如此,擅杀名士不是什么好事。” 曹操杀边让,让他几乎丢了兖州,后来便没让祢衡死在他的手里,而是辗转荆州刘表与江夏黄祖,最后才丢了性命。 黄巾如今再如何在军纪上难以管束,有悍匪之行,真担得起渠帅之名的人,却绝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郑玄的弟子。 她虽只是个冒牌货,借用了郑公的面子来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但反正在这三两月内,梁仲宁又没有这个机会跑去高密询问她到底是不是郑玄的弟子,乔琰毫无会被人拆穿身份的心理负担。 谁又会想到,她能做出此等举动! 更不必说她自言自己打洛阳而来,这口官话的腔调也得到了解释。 她在回答系统疑惑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梁仲宁领人出濮阳城进攻田氏的决定仓促,东西到底是带齐全了的,乔琰与他借了火石和行军锅,终于在掀开的营帐一角烧起了水。 这也是她自穿越到这个汉末乱世以来喝上的第一口热水。 乔琰暂时顾不上这群守在营帐之外的黄巾军,对她是不是有什么穷讲究的想法,反正士人多有些怪癖,加她一个也不奇怪。 她蹲在临时支起的烧火架边上,靠着滚水沸腾的温度取暖。 这一簇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又旋即被笼罩在了那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而后,她将怀中的最后一块干饼掰碎在了锅子里。 这依然算不上是什么美味,却也总比干啃要能入腹得多。 系统想了想先前乔琰和梁仲宁在分开之前的对话,又问道:【可你当真要帮他攻破田氏坞堡?要知道这一步踏出,你便当真和黄巾军之间扯不开纠葛了。】 乔琰抿了口汤,摇头回道:“一件事情到底要如何去评判,光看个开头可不行,我自有主意,耽误不了这个成为天下第一谋士的进度。” 系统无言以对。 它沉默了一会儿后方才吐槽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辩才技能应该叫做忽悠,或者应该叫画大饼。】 作为一个本应该因为金手指的存在感而备受倚重的系统,它现在唯独剩下的一点心理安慰,也就是梁仲宁这家伙跟它一样,完全被乔琰牵着鼻子走。 这位黄巾渠帅在前去聚拢部从的时候,甚至觉得他以“濮阳未定,难有闲人,君若以志士自居,何不一试身手”为由,迫使乔琰“不得不”替他谋划攻取田氏坞堡之事,属实是占了天大的优势。 可占优势的又哪里是他呢? 系统:不知道说什么,先同情一下他好了。 “不,你应该说,不是我的口舌功夫生了效,而是我实在运气不错。” 事实上乔琰本没想到在见到梁仲宁的时候,这位会是这样的状态。 但当她自山坡上望见对方溃败的队伍的时候,却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无疑要比对方得胜归来要更有从中斡旋的空间。 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机会! 从对方口中得知的田氏坞堡,以及出现在此地的典韦,更同样是个好消息。 典韦啊…… 这位投效曹操后承担起了对方近身护卫职责,却最终在宛城之战中力竭而亡的虎将,无疑是个当世首屈一指的保镖。 别看乔琰说着梁仲宁不敢杀她,今日那杆断枪指着她的时候她也面不改色,她还是难免觉得—— 要是有个保镖,她这个“谋士”的人身安全应该会很有保障吧? 谁让她现在只有31的体质,和15的武力值呢? 第006章 乔琰心中有了算盘,便在这黄巾营地里睡了个安稳觉。 系统很想吐槽她是不是太心大了,但从第二日这营帐之外诸人的反应来看,乔琰的举动又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汉末动乱,其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争斗不休,却依然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人对风仪气度的追求。 王献之火场逃生举止如常被引为美谈,显然并非个例。 梁仲宁连夜将残兵逃将聚拢起来,便看到的正是这位“郑玄高徒”容光焕发地从营帐之中走出来,虽身着粗布陋服,却也难掩名士气场。 当然要乔琰自己说来,她与真正的名士还差得远。 在原本“乔琰”所赋予她的记忆之中,兖州乔氏对行住坐卧的礼节教养,要求并不算过分苛刻,乔琰本人在穿越之前对两汉礼仪的这点琢磨,隔着千年的时代变迁,也难保有些错漏之处。 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用来糊弄糊弄梁仲宁这位黄巾渠帅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起码现在对方便觉得,这小童纵然在白日里看来更显貌若好女,却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样子。 那双本就在轮廓上稍显锋锐的眼睛,在打量着周遭黄巾军士的目光里,更显出几分迫人姿态来。 “渠帅此番一共带来了多少人手?”乔琰拢了拢衣袖,开口问道。 梁仲宁回道:“八百有余。” 他话刚说完就见对方抬了抬唇角,似有几分嘲弄之色。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听她继续说道:“渠帅能破濮阳城,更能在黄巾军中为一方之主帅,想来也并非对兵法全然不通之人,岂不闻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敢问,这田氏坞堡之中,人数几何?” 被对方这一串话给打懵了,梁仲宁迟疑了片刻后才回道,“约莫一千?” 乔琰不奇怪他会给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值。 自东汉光武帝起,大汉的人口普查工作就难进行得很,勾结匪徒杀害官吏的豪门大户虽在青徐幽冀四州最盛,兖州豪强也算不得少数。 土地兼并在汉末发展到顶峰,豪强大户之中藏匿的私人武装人口,极难从坞堡之外看出来。 但即便如此,梁仲宁带着八百人就敢去找起码有一千人的田氏麻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实在是个能人。 梁仲宁有点气闷。 就算他对乔琰所说的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说法听不太明白,却也听出了这兵法道理的后半截说的是—— 既然你的人数比别人少,那么要么逃要么避,总之就是没有打的必要。 他竖起了眉头问道:“这就是足下一夜好眠之后要与我说的话?” 说实在话,他倒也没真将获胜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乔琰这童子的身上。 要不是因为郑玄声名在外,加上他就这么领着残兵败将返回濮阳,多少有些不甘心,梁仲宁也不会以此等胁迫手段,让乔琰替他出这个主意,来上一出死马当活马医。 一夜的冷静时间过去,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戏。 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下,若是这小童上来便说自己能打,说不得他还要怀疑上几分。 但现在对方说不能打,他这犟脾气又上了头。 打!当然要打! 哪有什么人数不够就得逃的说法! 他是没学过孙子兵法,但他听过戏文里面演的巨鹿之战,人少点也不是不能赢。 何况他这领来的多为青壮兵卒,对面却老少皆有,倘若放在坞堡之外,着实是一场一边倒的对决。 当然,那个力大无穷的家伙得另算。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只是与渠帅说个道理罢了,且往坞堡一行看看再说。” 乔琰话毕挥了挥手,示意他让开一条路来,自己坦然地朝着营帐之外走了出去。 一夜的休整让她恢复了行路的力气,起码走到田氏坞堡之外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梁仲宁对她这种说话留三分的态度颇有几分不满,但他思前想后也觉得他算不得亏。 田氏据坞堡而守,不会选择贸然进攻,她提出的想法若是没有可供实施的希望,他大可以不予执行,那么充其量也就是耽搁了返回濮阳城的时间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他翻身上马也跟了出去。 不过他是骑着马不错,他此番带出来的黄巾兵卒,却大多还是步兵。 这年头能养得起骑兵的,不是能有采购马匹和粮草资源的富户,就是北方幽并雍凉几州的地方军队,黄巾军显然不在其列,就连梁仲宁这个当渠帅的,在马战技能上也只能说不过尔尔。 整个队伍朝着坞堡进发依然得按照步卒的脚程。 他减缓了骑速,与混在步卒中看起来矮了好大一截的乔琰行了并排,用状似无意的口吻复又问道:“足下对坞堡守御了解多少?” 乔琰回问:“敢问这田氏坞堡中可有楼橹或是院中高塔?” 梁仲宁的神情和缓了一瞬。 乔琰此问,显然不是个门外汉会说出来的。 他开口回道:“这倒没有,只有外侧防护的城墙和望楼。濮阳城中的泥瓦工有被我们找来问过,这田氏坞堡兴建的时日尚短,尚未尽数完工,只将去岁的收成连带着此前的存粮存放了进去。” 这显然是个好消息。 后世将坞堡分作了城堡式、楼院式和楼橹式三种,其中后两种在四壁守御之外还有高塔作为指挥机关和高处的火力来源,若这田氏坞堡有此物,就算是乔琰也自觉没那么大的把握攻破。 要知道北方坞堡在前期面对非正规军和黄巾流寇的时候,守备能力实在可以称得上拔群。 董卓后来兴建的那堪比小城的郿坞姑且不论,光是在兖州与相邻的豫州地界上,就有两场记载之中极其出名的坞堡与大规模军队交手的记录。 一场乃是许褚打出的战绩。 彼时的许褚尚未投效曹操,而是在家乡谯郡与宗族壮丁修建坞堡,对抗汝南葛陂黄巾贼。 黄巾万余人在坞堡防守以及箭矢飞石之下,也难有攻克之举。 另一场便是吕布来袭兖州之时,由巨野的李氏仰仗坞堡守备打出的防御战。 此战之中,出自李氏宗族的李进甚至击败了吕布这位世之虓虎。 由此可见,坞堡若上了规模,靠着蛮力想要攻破,只怕不太容易,尤其是上下指挥一体的那种。 “若是只有高墙和望楼角楼,的确好些。”乔琰继续说道。 “大凡坞堡,要快速攻克无非只有两种法子,第一便是挖掘一条从底部奇袭的秘道,若是渠帅的兵卒中有精通此道的人,不妨一试。” 梁仲宁摇头,“此法不妥,我听过有人说这法子,但田氏坞堡以坚壁清野之法保持对周遭情况的戒备,若真要挖掘地道,得从更远的地方开始着手。真要费这样大的功夫,反倒得不偿失了。” 她面上并未露出任何的失望之色,只道:“那么就剩另一条了,将坞堡给骗开。” 梁仲宁狐疑问道:“可先前我已与田氏有过交手,对方有高墙硬弩,还有个当世罕见的虎将,如何会被我们骗出来?” 乔琰:“这便是在下的作用之所在了。” 梁仲宁并未错过,在“严乔”回答此话的时候,在眼中掠过的几分不满和傲然之色。 但对方年岁虽小,在情绪上的掌控能力却显然不差。 梁仲宁眼见她很快将这点烦躁压了下去,复又开口问道:“渠帅可还记得之前应允过我的话?” 他想也不想地回道:“自然记得,若能攻破坞堡,坞堡之中的粮食钱财自然是我的战利品,田氏豪强中有欺凌黔首之人,可任我斩杀,但其余之人需得放走。若这些人无处可去,愿投效我黄巾麾下,你便不再过问。” 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此事我都记得,不过等能胜了再说。” 乔琰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转而朝着前方望去,脚下的步子始终迈得沉稳,“渠帅放心,尽快了结此间之事,我才好早日回返高密。” 如此说来,按照约定,她自然不会做什么消极怠工之事。 昨夜他们这宿营之地距离田氏坞堡不过四五里地,行不过两刻钟,乔琰的视线中就已经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 而在远处实墙环绕之处,正是田氏坞堡。 坞堡所在之地本以高处为佳,要的正是一个易守难攻,但濮阳此地位处黄河冲积平原,乃是地势平坦之所。 在难以找到这样的高处落脚后,田氏便退而求其次,选择远离官道又临近水源之处结建。 原本田氏所想,大抵是此地能与濮阳城成守望相助之势,纵然有流寇来袭,也只需守到守军来援即可。 谁知道黄巾一起,濮阳城中内应联合,倒是让其先落入了黄巾之手,反而这田氏坞堡,成为了城外的一处安生之地。 正如梁仲宁所说,乔琰举目看去,便见这坞堡之内并无高塔,只有望楼角楼环绕在这厚重的坞堡墙垣之上。 或许同样是因为建造仓促的缘故,周围的壕沟只挖掘了一半,还有些未及彻底收拾的乱状。 但零落四周更多的,还是此前两日在梁仲宁率人进攻坞堡之时,从其中射出的箭矢,以及先前留在此地的黄巾兵卒尸体。 当然,乔琰将眼前情形看得分明,这坞堡望楼之上负责巡查的田氏族人也同样看到了这支回返的队伍。 以乔琰未曾经由训练的目力都能看到,一道人影在朝着这方的望楼之上闪了闪,显然是前去报信去了。 “足下总不是让我等再行进攻一次?”梁仲宁对着队伍比划了个止步的号令,便看到那远处的墙垣之上又一次出现了让他头疼的弓弩箭矢。 田氏显然对他可能折返早有准备,这坞堡上下更是已经形成了一套极其有秩序的防御体系。可想而知,他若贸然攻击,只怕损伤会比上次还要大。 乔琰闻言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既然说了要骗,自然要用些巧劲。 在梁仲宁的目视之下,乔琰向一名士卒借了一把剑,在地上画出了个方形,这正是前方田氏坞堡的形状。 而后她以剑作笔,将目之所及的范围中,自坞堡中射出的箭落定之处,在这地上的图样上不疾不徐地画了出来。 坞堡之内的人警惕于这伙卷土重来的黄巾将要有何种行动,乔琰却看起来悠闲过了头。 她在梁仲宁的批准下,紧接着便领着二百余人环绕着这坞堡走了一圈。 也实在该当感谢梁仲宁这位渠帅,在乔琰抵达前的两天内,他堪称锲而不舍地试图在这坞堡之外尝试寻找突破口,也留下了诸多交战的痕迹。 等到她回返到先前刻画的图样跟前后,过了半刻钟,这地面又多了几道线条。 乔琰做完这些方才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在梁仲宁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来。 想来若非顾及她那并未被拆穿的郑玄弟子的身份,只怕他都想将手中新换的那杆枪捅过来了。 他又哪里知道乔琰所画的每一处射箭落点都是实地复刻而来,绝非在乱涂乱画。 他看到的只是,在乔琰做出这番举动的同时,自那远处的望楼之上,有人朝着他比划了好几次挑衅的手势。 乔琰将这番互动看在眼里,唇角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渠帅若是闲着,不如先去那射程之外叫骂一番好了。” 梁仲宁:“……?” “方才说笑而已。” 说完这六个字,她忽然一改先前悠闲的姿态,更是沉下了语气,显出与年龄有别的威严来,“现在说些正经的。我想劳驾渠帅替我做两件事。” 梁仲宁颔了颔首,示意她尽管开口。 “第一件事,请将队列中擅射之人挑选出来,交予我安排。” 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乔琰顿了顿又说道:“第二件事,渠帅先前说,要挖一条通往坞堡之下、将其从内攻破的地道不容易,那么——” “如果只需要挖一个足以让人摔进去爬不上来的坑,又需要多久?” 第007章 不过除却这两件事,梁仲宁最后还是得了个骂架的差事。 乔琰则领着他手下射术高明之人去做了个培训。 她先前在观摩坞堡周遭的箭矢落点之时的记录,便在此时起到了作用。 黄巾军整体的战术素质,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与正规军一样做到对战场的观察,能到依靠经验来本能行动的地步,但好在,这些人能被梁仲宁视为心腹,更知道她暂时取得了指挥权,该听的指令还是会听的。 何况,乔琰给他们的指令只是让他们从坞堡的后方包抄,将箭矢从望楼的缝隙之中射入而已。 只不过这箭矢有些特殊,乃是以硫磺为辅制成的火箭。 事实上在古代的战役之中,将带火的箭矢用于袭击,在汉末还未普及利用,有记载的火箭破敌还是出现在《魏略》之中。 彼时把守陈仓的郝昭令手下兵将以火箭逆射云梯,击退了诸葛亮的这一轮进攻。 火箭难想吗?或许是不难的,难的不过是在大规模使用之时,保持箭上流火不熄的燃料,在大量火箭的射击中还能有足够的补给。 比如说以浸透了松油的布帛裹缠在箭头之上,就是其中一种火箭的制法,但偏偏松油在此时实在是个一时半会儿间弄不到的东西。 可她如今身处黄巾军之中,还有另一种法子来替代。 太平道传教玩的那些个戏法里,硫磺无疑是个常客。 实在很难说,梁仲宁在听乔琰问及此物的时候,脸上露出那颇为微妙的神情之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想要得到田氏坞堡之中存粮的想法占据了上风,最终还是选择从行囊之中摸出了一包丹砂和硫磺来,交到了乔琰的手中。 当然这硫磺的分量并不多,起码不足以让整座坞堡点燃起来。 何况坞堡内惯常出现的紧凑布局,也必然会让坞堡主对一处火起而波及他处的可能性有所考虑。 但当梁仲宁问及此的时候,乔琰却反问了他一个看起来并不相关的问题:“渠帅觉得,自己在田氏族人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侵略濮阳之人?”梁仲宁下意识想回一个“莽夫”,又觉得这话由他来说,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怎么能自己骂自己! 他也一向自诩是个文化人,尤其是与卜己等人比起来。 可在面前这小童洞察清明的眼神中,他很难不觉得,那个被他吞回去的答案,实际上已经被他说出来了。 “渠帅实际上已经知道答案了。”乔琰一边将硫磺涂抹在箭头之上测试燃烧效果一边回道:“那么就要劳烦渠帅去给对方加深一下这个印象了。只有鲁莽的主帅才会觉得这样程度的火攻能起到效果,更觉得可以靠着声东击西之法借机攻破坞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 他其实还真觉得但凡携带的硫磺多些,说不定火攻当真可行来着。 难……难道不是吗? 已经被绕晕了的梁渠帅觉得自己还是干脆一点听命算了。 如此一来,他便将先前他所想的,“倘若严乔所说不合他意思,便绝不按照她的指令行事”这种想法,也给抛在了脑后。 别的他或许不行,但按照乔琰所说去找对方叫骂这件事,他却肯定要比对面熟练。 这便是为何在一部分人去了乔琰指示之处挖坑,一部分人跟着她熟悉火箭的点燃射击流程后,剩下的一部分则跟着他来到了田氏坞堡之外。 先前吃了一场败仗,倒是没让这位黄巾渠帅有什么没脸迎敌的状态,反倒让他更有一种厚脸皮的无谓。 有一部分士卒跟随在他的身后,又站在坞堡射程之外的位置,更是让他多了一份安全感。 他伸手一指,便指向了那方才对他比划手势挑衅的家伙,张口就是一派乡野村夫骂架的狗日驴草之言。 “……”窝在坞堡望楼之内的田氏大公子田彦刚听了个开头便想跳起来,却被他身边的二叔给按了下去。 田彦的视线之中,梁仲宁这厮,脸上分明还有当日狼狈逃窜之前,为坞堡之中的箭矢所划开的伤口,身上不伦不类的甲胄也是黄巾起兵之时为了区分清楚他和寻常士卒的粗劣之物,拼了半副从濮阳城里搜刮来的战利品,偏偏这家伙话中的嚣张意味,竟活像是自己已然取胜了一般。 此人还粗通些文字功夫,愣是将这连珠炮一般的嘲讽之言,整出了押韵的节奏感来。 听得田彦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匹夫!”他忍不住扬声喝道。 他如何不知,自己的确不该被对方的污言秽语牵着鼻子走。 但往日里田氏豪强在这濮阳地界,谁不给他几分薄面,何曾有人敢这样指着他的鼻子骂,更是仗着双方之间的距离而有恃无恐地放肆! “此等匹夫如何就夺了濮阳城去!他若真有这个胆子,何不到坞壁之前来,我定让典壮士拧了他的脑袋!” 他说完了这句,稍显痛快了些,转头却见身边的二叔,并不像他一般生怒,反而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思虑之色来。 可还不等他发问,他二叔便拽着他去了另一处望楼,朝着另一处走动的蛾贼望去。 并未过多久,这份思虑之色,就被淡淡的喜色给取代了过去。 田彦不明就里,“二叔?” “我等破敌之机只怕到了。此人言行狂悖,却也不至在败给典壮士后还觉能以斗将之法取胜,只怕是想白日骂战,夜间暗袭。”这田氏族长的胞弟在坞堡内一向承担着智囊的位置,此时也不例外。 在他的视线中,那黄巾蛾贼隐隐绰绰让他窥见的身形,像是正在做着什么移动挪位之举。 这也让他当即提高了警戒,却在数息后,变成了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拢着袖子又朝着梁仲宁叫骂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做出了决断,对着田彦说道: “子博,我有一事需你去做。” 田氏坞堡之外,梁仲宁从日未过午,愣是叫骂到了黄昏日落之时方才回撤。 别说这位有没有叫骂到口干舌燥,就是听的人也有些遭不住了。 好在这日落之后,夜色渐渐笼罩而来,白日里那几乎快让人想堵住耳朵的声响是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了一片春夜中的风声在这楼阁间穿过,发出呜咽之声,也总算让人得到了几分喘息之机。 不过或许也算不得喘息。 自打濮阳被攻破的消息被人紧急送到,田氏坞堡的正门关闭开始,坞堡之内的壮丁便交替巡夜,正是为了提防贼寇来袭攻破坞堡。 如今坞堡之外有黄巾贼在侧,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这些青壮干脆连换班都免了。 甚至在日落之前他们也没闲着。 北方的坞堡内多有水源,此地也不例外,在田氏坞堡外壁尚未完工之前,堡内已经打了三口水井。 田彦不知道二叔为何有此安排,却也遵从了他的指令,趁着梁仲宁在那儿卖力挑衅的时候,领人一道从水井中打了水,将沿着坞堡外壁之下、每隔十步摆放的水缸中都贮满了水,而后专门分拨出了一列人与他一并守着坞堡的后方。 按照二叔的说法,黄巾贼难免也有急智,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进攻方式。 可要知道,他们只要占据有坞堡,靠着这非五倍于他们的人手不可攻破的“坚城”,本身就可以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所以田彦得了二叔的指令,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有外敌来袭之时,有任何的动乱发生在这一侧,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便都与他无关。 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他手下统辖的百人固然有些疲累,却也称得上是精壮战力,架在望楼之上的弓弩更是有着比对面更远的射程,就算这蛾贼渠帅当真觉得自己白日的叫骂能起到麻痹的作用,趁夜来一出偷袭,田彦可算是憋着一肚子火到现在了,正好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但先发出去的却不是他压抑已久的心火,而是对面的天降流光! 掌控弓弩瞄准望楼之外的几人,刚看到在坞堡之外出现了人影,便看到一簇簇火光自堡外的平地上亮起,更是径直在夜空之中擦出了一道燃烧的弧线,越过坞堡的高墙砸了进来。 这些人早得了叮嘱,丝毫未曾慌乱地发出了射击,却见这些射出火箭的黄巾贼在发箭后毫无补上第二支的意思,而是快速地朝后撤了出去。 这一排自高处射出的弩箭,居然只扎在了跑得最慢一人的脚跟。 下一刻,第二排火箭已经在另一侧射了过来。 对方这来回挪移的队伍倒是很有章法。 “莫要慌乱!回击!”田彦连忙喝道。 这火箭一入坞堡之内,大多撞上的是堡内的夯土墙,造不成什么影响,却也难免让庄中有些愚昧之人觉得,这便是那行天师道的黄巾蛾贼所用的神鬼伎俩,这些人于慌乱之间发出了几声足以让坞堡外听见的惊叫。 更有那么三两支运气好些,恰好撞在了木质搭建的屏障之上,落在布幔垂帘之上。 火当即就烧了起来。 夜色里掠空而来的蓝色火焰里,带着一股硫磺烧灼的气味,好在那气味不过一闪而过,连带着蓝色火焰也快速湮灭在了木板燃烧的明黄火焰之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自坞堡的正门方向,有一阵交锋的响动传了过来。 田彦实在不得不佩服二叔的判断力。 若非二叔先前便与他说了,让他无论听到了什么动静都不必转移注意力,只管安顿好这一侧便是,以他素来急躁的性子,可能便要两头顾虑,忙中出乱了。 可现在他要做的却不过是摆了摆手,让一队人保持对着坞堡之外射击,另一队人负责取水灭火而已。 “好一出声东击西之法!”田彦冷笑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想着白日里对梁仲宁叫骂的多番忍耐,更觉对方如今狡计不能得逞,反而尽在他二叔的掌控之下,实在是大快人心。 那火箭更只是射出了三轮,便被他们的弩箭所逼退。 至于这造成的火势,充其量也不过是给他们取取暖而已。虽有坞堡中明灭火光透到外头,但实在算不得伤筋动骨。 而他这头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守御工作,想来二叔那头,该当更加顺利才是。 只怕梁仲宁也只能得意到今夜了! 也正如田彦所想的那样,在后方火起之时,田二爷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情绪。 这火箭的降临,的确稍有超出他的预料,但对方要制造出破局的动乱,无外乎就是水火风雷之变而已。 他早年间曾见黄巾传教,对他们的本事多少有些了解,如今将其用在功城之法上,算不得太过离奇。 他还稳得住。 他此前与田彦所说的他们处在不败之地的话,并非是个虚言,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在坞堡中火起时免不了的一瞬混乱里,他始终朝着前方的昏昧夜色凝望,丝毫没有分神的意思。 豪强之家并非只是豪横强势而已,与濮阳各家打交道总还是需要点脑子的,他经年历练早练出了一副老辣的脾性。 不过大约就算是他也不会想到,在这本该尽数由草莽组成的队伍里,赫然会有那么个“军师”,还是个心眼丝毫不比他少多少的军师。 他看到的只是——正在坞堡内火起不久,这梁仲宁便当真如他所料地前来偷袭这一处了! 黄巾贼寇在夜色中逼近,却还不等他们靠近坞堡墙垣,当先的一排就已先被他号令之下放出的箭矢给命中击倒在地。 这一排人倒地的动静,也无疑是彻底将对方潜伏而来的计划给打破了。 但显然,在双方都不能完全看清对面的状态下,这黄巾贼兵也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前去应对坞堡内的着火动乱,又有多少人还守在此地。 他们只能在坞堡的示警声响中继续前进。 田二爷面容肃然,以近乎凝定的目光看向了这贼寇中最为醒目的一个,正是那穿着不伦不类甲胄的梁仲宁,旋即露出了个势在必得的神情。 他出声问道:“典壮士,敢问,若我再将贼人放倒一半,这黄巾败退之时,你可有把握擒获此人?” 早在入夜之前,典韦就已经被田二爷请到了这一处望楼之上。 这身形魁梧、气势惊人的壮汉闻言,朝着那坞堡之外望去,咧了咧嘴,“上次要不是这小子有匹好马,我早将他了结了,这次我一定先打断他那逃命坐骑的腿。” “好,那么请壮士备战!” 田二爷深知,倘若只是将梁仲宁打退,绝起不到一劳永逸的效果。 兖州另外几处的黄巾若是汇集此地,人真多到了一定数量,便是有坞堡也不好使,倒不如趁机斩杀梁仲宁,以保田氏太平。 别人说什么将马腿打断他未必相信,这话出自典韦之口,却必然有可信度! 他这“备战”二字方落,第二批弩箭再度射出,又带倒了一片人。 这便是形同守城的一方天然的优势! 在来袭的蛾贼一方显露出乱象的时候,田二爷的目光始终不离梁仲宁。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便是在军纪不够严明的黄巾军中也不会有例外才对。 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没看到,倒在地上的人里,的确有被弩箭击中身亡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发出箭矢入肉的声响,可绝大部分—— 分明是卡着那弩箭的射程,在距离坞堡四十步的位置,直接躺倒在地的。 甚至还有几个,将身边落定的箭拔了出来,贴在了自己身上,做出了呻吟将死的惨状。 【……】系统比乔琰的“目力”好得多,自然是将这些人的加戏表演看了个清清楚楚。 它呆滞了片刻方才问道,【你为何会觉得,这火攻的惊扰必然不能奏效,而是要让正面战场来上一出装死,而后以逃兵诱敌之法?】 “我可没有这么说。”乔琰回道。 “若诚如我所想,火攻不能奏效,那便按照计划执行,可若是我高估了这田氏倒也容易。” 乔琰的目光向着不过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完成了进攻、损兵折将、而后就是偷袭计划告破,不得不仓促撤离的梁仲宁方向看去。 见他在黑夜中并未走错路,而是朝着白日里他手下挖好了坑洞的方向撤去,那坞堡中也果有一列人气势汹汹地追击而去,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若我高估对方,在火箭来袭之时他们便已经乱了,那就假戏真做就是。” “现在也不过是多走两道流程而已,且看这追击之人落入圈套吧。” 系统沉默了良久。 在乔琰想着是不是还该给它解释两句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这家伙在她的脑海里,爆发出了比先前分贝高出不少的声音—— 【走走走,我们去看看那位古之恶来!我现在才觉得,你有成为顶尖谋士的潜质了!】 【天呐,我也有完成任务的可能了!】 第008章 “你是不是太激动了一点?” 乔琰负手朝着田氏坞堡又看了眼,确认对方并无出堡查看堡前之人死活的意思,这才朝着原本预计会合的方向走去。 她这话一出,系统便陡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表现得太过头了些。 这怎么想都有些微妙。 它连忙给自己找补道:【我话是这么说没错,你也不要太骄傲,这田氏里到底是没有个能人,倘若真遇上那些个有本事的谋士,此法也未必奏效,算起来我其实——】 【其实就是给你增加一点信心而已。】 对!就是这样! 谋士系统068为了维持住自己的格调理直气壮地想着。 它总不能说自己在通过系统考核的时候,在新手培训关卡重考了三回,还是靠着外援过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想出在身份选择上方便抱大腿的主意。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因为宿主格外主动且出挑的表现而大觉欣慰。 乔琰听完只笑了笑。 虽然明知对方一时得意忘形,却也没打算揭穿它,谁让这气氛组还挺可爱的。 这对孤身一人处在这汉末时代的她来说,无疑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安慰和陪伴。 “你说的不错,这只能算是小试牛刀而已。” 这也只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这边一人一系统的交谈说不出的和谐,那边佯装逃命的梁仲宁,和自坞堡内而来的追兵也同样挺“和谐”的。 梁仲宁此刻心如擂鼓。 不全然是因为后方的追兵中,那有虎兽之威的典韦眼看着就要冲上前来,用那双戟将他给砍了。 更是因为他诚然正在将人一步步带往坑里,只觉心中惊喜万分。 严乔还当真没有骗他! 这正是她那骗开坞堡大门计划落成之时。 躺在坞堡下装死的,是白日里筛选出的体格欠佳,跑速稍慢的,而跟随他撤退的却都是精兵强将。 当然其中不免有矮个子里拔高个子的嫌疑。 可这些黄巾军与那坞堡中的守卫相比,怎么说都多了生死之搏的经历,更有在他看来,可算是意图掀翻大汉苍天的意志。 若是一方在坞堡之中一方在坞堡之外的对峙,他们或许会处在下风,同在坞堡之外就大有不同了。 已有提前布置的情况下,他若还不能胜下这场,他便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算了! 而相似的是,追踪在他后面的那些,同样觉得己方胜券在握。 信息差的不对等,让这些人在开坞堡门追击之时,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并未成功以两轮精准的射箭将人射倒,路过的也不是一片黄巾军的尸体。 就连眼见对方朝着远处的树林子方向遁逃,也没能让他们生出过多的警惕心来。 他们只知道自己正是前来收割这战果的! 若非那田大公子被田家二爷安排在了坞堡后侧的防御上,这会儿大约也要跟来。 不过现在,这队出城来追击黄巾军穷寇的人,在典韦的带领下,也颇有威风凛凛之态。 典韦一力当先,扬戟而前,朝着落在最后一人的后背劈去,带起了一阵猎猎风声,前方之人几乎来不及闪躲,就已经被砍倒在地。 有此一遭,前方的黄巾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慌乱了起来。 在他们奔行数百步、仓促逃入林中之前,整个队伍就已经像是为猛兽驱逐一般,溃散得不成样子。 为躲避典韦势不可挡的双戟,以及随同他而来的坞堡守卫军的刀锋,这些黄巾贼寇活像是撞上了障碍物一般分作两股,甚至还有就地一滚分散开来的,只为勉强从戟下留下了一条小命。 一有了掩体,他们便飞快躲藏去了灌木之后,夺路而逃。 田氏坞堡一方的青壮当即毫不给这些人面子地笑出了声。 他们更是清楚地看到,随着这些人逃命之中的队形散开,那跑在最前头的黄巾渠帅梁仲宁的身影,也清晰地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白日里还嚣张异常的渠帅,现在可没有了此前的气势。 他哪里顾得上自家手下的安危,而是独个儿骑上了他那匹坐骑。 可惜这匹马早在上一次前来袭击坞堡的时候就受了伤,又不知道是不是在往返一行的路上又出了什么意外,那匹马此刻行动之间,怎么看怎么有些一瘸一拐,分明速度也不比他们奔跑的速度快上多少。 这就更显得挂在马上逃窜的梁仲宁说不出的滑稽。 典韦此前既已应允了田家二爷,必定要追赶上去取了梁仲宁的性命,现下眼见黄巾四散露出了目标,目标又无力飞马逃窜,自然知道是他行动的时候。 他当即大喝一声,左手的重戟宛若流星追月,自他的手中甩了出去,直取梁仲宁的后心。 而他本人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赶了上去。 梁仲宁倒也不算是个庸才。 身后袭来的破空之声,和陡然生发出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地贴伏在了马背上,那铁戟便紧贴着他的后背一掼而过。 他不由呼吸一滞。 但凡他的反应慢上一点,他就要被这一下给夺去性命了! 好在在此等紧绷的心情中,他倒是还未忘记观察周遭,也就未曾错过一旁树上他提前做好的标记,知道这已到了他们的反击之处。 他回身朝着身后望去。 在这伏倒起身的动作里,他与典韦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好像能让他看清对方脸上的杀气,这很难不让他握住缰绳的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 胜败在此一举! 他拧身回头,策马按照记住的坑洞之间路径踏了过去。 典韦不疑有他,也跟了上去。 方才梁仲宁回身之间,典韦看到的只是对方难以遏制的几分恐惧,又哪里会想到,这黄巾渠帅此时孤家寡人的逃亡姿态,竟然只是一个诱饵。 而那些先前负责挖掘坑洞的人,虽没有挖掘出通往坞堡之下地道的本事,但只是需要将这些陷阱挖掘得又深又宽,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这些人里有耕种好手,也有打猎为生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给他们安排的活计还得算是对了门路。 于是此刻这挖出的坑便迎来了它们正式的体验者。 典韦只顾着前方奔逃的梁仲宁,一时之间难免疏忽脚下。 何况这条路在他此前被田氏请来协助之时走过。 他记得此地虽有那么一小片林子,却实在堪称道路平顺。 然而他跟着梁仲宁的行路轨迹,运气不错地避开了前两处坑洞,却到底没能躲过第三处。 正在他伸手去拽那匹瘸腿马的马尾之时,这马儿忽然腾跃而起,躲开了他的手。 他当即收势不及前倾而去。 若是前方是平地倒也罢了,偏偏—— 那是个足可以容纳他横扑而入的坑洞。 夜色里,一声异常沉闷的声响传了出来。 正是典韦摔进了足有两丈有余深度的坑洞发出的动静。 在本就是疾跑的状态下,他更是顺着惯性一头撞在了坑洞的内壁上。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十数个装满沙土的袋子已朝着他砸了下来。 这个深度的土坑本就很难让他一跃而出,更何况是一堆重物朝着他砸了下来。 这沙土袋上又旋即有别的重量压了上来。 像是有人看沙土袋不够,干脆用自身的重量压了过来。 饶是典韦有力能扛鼎的气力,在此等不利于发力的状态下也着实难以使上劲来,反而因为这些个重量压在身上,只感觉到一阵胸闷。 他更是听到,那土坑之外分明传来了一阵兵器交锋之声。 “欺人太甚!”典韦含怒出声,双臂上撑试图支撑起这重量,却只觉上头又压了两个人的重量。 这或许能用技不如人来解释,也的确是他在即将成功解决黄巾贼寇的胜利当前少了谨慎,可这压根不给他正面交锋机会的压制,实在让人憋屈! 他就算看不到外间的情况,也能猜得出,此刻中计的绝不止他一人,他领来的那些人,必然也已经落入了黄巾贼的陷阱之中。 而从压在他上头的沙袋和人都没被搬开的情况,他也能猜到,此时还是黄巾贼占据了上风。 怕还是一边倒的那种。 否则早该有人来试图将他救出,靠着他的勇武之力来打开局面。 事实上也跟典韦所猜测的差不多。 这林中的坑洞只是用来坑他的,陷阱却不止这一种。 先前被他驱赶四散的黄巾兵卒,在散入林间后又很快聚拢成了队伍。 随着他们的动作,黢黑夜色里,一道道形同绊马索的长绳被拉拽了起来,还有二十来个并未与梁仲宁一道前往坞堡的兵卒早早爬到了树上,身上各自带着一袋泥土。 几乎正在典韦落入坑中的同一时间,树上的扬沙和地上的绊人长绳都一齐发了动,目标正是那些跟在典韦后头的人。 摔倒的摔倒,迷眼的迷眼。 下一刻,刀剑枪戟又从四周袭来。 换成是濮阳城中的正规守军在这个被埋伏的位置上,只怕都难以当即反应过来应战,更何况是据险而守尚可,真在平地作战就欠缺配合的坞堡卫队。 更让他们难免慌乱的是,作为领头“大将”的典韦在此时已然掉入了敌方陷阱生死不知。 偏偏梁仲宁这会儿也有些急智,当即高喊了一句“典韦已死”。 典韦气得够呛,奈何声音被层层阻隔,压根无法成功传出去。 而那砍杀之声并未过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到底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可说是不言而喻。 等到乔琰来到这林中的时候,梁仲宁显然已经很好地执行了她所说的“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坞堡追兵”的指令。 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只要是还有口气在的,别管是不是伤到没有了行动能力,都被他给捆了起来。 尤其是典韦。 梁仲宁带着的绳索不少,乔琰问过他携带这些的用意,这人倒也坦诚,回说自己是为了获胜之后搬运粮食方便,现在却正好在捆人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她先前远望便觉魁梧威风的壮汉,先是被重压压晕了过去,又被裹缠上了不知多少道绳索,看起来活像是一捆货物。 梁仲宁还觉得不够,又往这麻绳上泼了不少水,令其勒得更紧了些。 “……渠帅办事实在稳妥。”乔琰看着这个场面有点想笑。 但梁仲宁此举也算恰当。 乔琰的确是对典韦这等悍将猛士很觉见猎心喜,却不代表在目前两方尚处敌对之时,要给他脱身的机会。 不过显然,对典韦有想法的可不止乔琰一个。 梁仲宁得胜之下,早忘记了在方才充当诱饵之时,险些被典韦一戟甩出给击杀在当场的事情。 他没将人直接弄死,而是费劲地从坑里捞出来后捆好,一来是出自乔琰先前的安排,二来嘛…… “此真猛士也!”梁仲宁感慨道,“也不知此番将他擒获有无机会将他收归麾下。” 夜色晦暗,梁仲宁又没生得一双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如何能看到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等于兖州占据胜局已成定论,想来这位陈留壮士该当知道如何抉择。” 梁仲宁实在很难不对这员猛将有想法。 他要想在与卜己和张伯这两位渠帅的较量里占据到上风,无非就是比战绩和比人手。 比战绩? 朝廷的先头部队还被波才渠帅阻拦在长社,只论兖州境内功城的战绩,三人压根分不出个上下来。 比人手?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勇冠三军的大将在手有说服力? 典韦可实在是他见过的最有勇武之力的人了。 若是能够收服…… “渠帅还是先拿下田氏坞堡再说。”乔琰打断了他的美梦。“此时不宜耽搁,请渠帅尽快按计划行事。” “是极是极。”梁仲宁点了点头。 收服猛将还是未知数,田氏坞堡内的食物存粮却是能实打实拿到手的东西。 有些事情之后再说也不迟。 他拍了拍手,先前在林中藏匿,未曾在坞堡之下冒头的一个壮汉便走了出来。 此人加入黄巾军前从事的是屠户的行当,算起来在外形上也很有乔琰对屠户的普遍认知所该有的特征。 这会儿这人换上了在将典韦捆起来之前,从他身上剥下来的衣裳,勉强在身形上可以说有些相似了。 但这依靠强横实力所表现出的气场,却显然不是能轻易乔装出来的。 好在……气质不够可以道具来凑。 乔琰伸手一指,指向了梁仲宁的方向,对着那个假典韦说道:“你把他扛着,当做战利品。” 这家伙今日在田氏坞堡之外叫骂了这么久,就算再如何黑灯瞎火,田氏族人也必然认得出他。 有这个标志性战利品,何愁乔装潜入之事不成! 第009章 梁仲宁倒是很想辩驳两句,他宁可是被人觉得为典韦所杀,也不想是被人以扛个包袱的方式重新带到坞堡跟前。 但他想想自己叫骂也叫骂了,诱敌也诱敌了,现在胜利正在眼前,自然不必再考虑这种形象问题。 于是坞堡望楼之上的田二爷看到的,就是“典韦”携人大胜而归的景象。 这位典壮士倒是很懂得主客之别,他将那黄巾渠帅给自己掳劫了回来,显然是要任由田氏处置的意思。 要知道将人生擒,比起直接将人打死更算是个技术活。 田二爷眼见那典壮士以扛着猪一样的架势扛着梁仲宁,那白日里叫骂不迭很是神气的家伙,现在也依然有一副好嗓门,骂骂咧咧地叫嚣着什么,他便不由面露笑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如他所料,梁仲宁这厮有些小聪明,却到底是草莽之辈,上不得台面。 黄巾贼既已落了网,若是他们当即星夜疾驰濮阳,夺城之后据险而守,便就此安全了。 他们田氏倘能经此一事挽濮阳于贼手,此后自然声名更盛。 好得很! 田二爷眼看这归来的壮士之中,有人像是泄愤一般,朝着坞堡之外的黄巾尸体踹了两脚,更有人将其朝着坞堡方向拖来,也并未做出什么阻拦的举动。 先前两日里双方的对峙中,是他们这方占着上风不错,但对方的箭矢自坞堡缝隙中射入,到底也损失了些人手,以坞堡的人员构成,伤亡之人的亲人在这出坞堡追击的队伍里一点也不奇怪。 在既定的胜局面前,些许小节上有缺,可算不得什么问题。 然而在这些得胜归来的青壮踏入坞堡大门的一刻,门边的火把正将为首之人的面貌照了个清楚。 那是一张对田二爷来说格外陌生的脸! 此人居然并非典韦! 他这为之悚然一惊的情绪刚浮上来,就已见一道黑影朝着他袭来,正是那梁仲宁被“典韦”朝着他抛了过来。 对方本就是黄巾军中的一把好手,虽比不得典韦勇武,要想快速爬上望楼却没什么问题。 田二爷的“敌袭”二字还未出口,一把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几乎在梁仲宁有所行动的同一时间,这被拖拽进来的“死尸”和得胜归来的“坞堡卫队”都一并出手,将坞堡正门的守卫给解决了。 他眼尾的余光更是看到,那些坞堡之外的黄巾尸体居然也各个都爬了起来,在此时朝着坞堡之内飞快冲了过来,正是一副要霸占坞堡的如狼似虎模样。 田大公子才得了二叔的消息,自觉自己已经完成了戍守后方的任务,现在能来看梁仲宁的惨状了,便在猝不及防间对上了这样的一群人。 纵然这些黄巾军看起来并无大开杀戒的意思,只是将坞堡中还有战斗能力的人打伤的打伤,捆起来的捆起来,田二爷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失策了。 这一失策,坞堡已开,便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大势已去啊…… 而比起坞堡原本主人的颓丧,终于踏足这坞堡的梁仲宁就要得意得多了。 在乔琰等待交战平定,得了知会,方才踏足进坞壁之内的时候,这位黄巾渠帅当即朝着她迎了过来。 “先生可知道这坞堡之内有多少存粮?”梁仲宁语气得意,眉头都快挑到天上去了,夜色火光中,他整张脸都写满了喜悦。 也难怪他会忽然改变了对乔琰的称呼,他下一句便是:“足有粟米六十万斛啊,还是折粟米。” 梁仲宁现在是一点都不觉得这攻破坞堡的作战中,自己屡次面对生命危险,还被乔琰安排得明明白白,是什么有问题的事情了。 他攻破濮阳之时,因为去岁收成不丰的缘故,自濮阳粮仓内得到的存粮实在算不得多。 听转投黄巾的小官说,这些粮食正好在两个月前,还往京师送去了一波,气得他又大骂了两句昏君。 他是觊觎田氏坞堡内的存粮不错,却万万没想到,能有如此之多。 在擒获了坞堡主,自田氏家主口中得知这存粮数目的时候,梁仲宁甚至觉得此人在说谎。 可在让其领路进入地下的存粮仓库后,他却发觉这是实打实的库存。 他满目所见,甚至比之见到大批珍宝还要让他觉得眼花。 珠宝首饰可不能吃!粮食却能! 梁仲宁搓了搓手,开口的语气越发激动:“这存粮里还不只是折粟米……先生今日劳累,一会儿我让底下人给先生弄顿好酒好菜。” 梁仲宁如何能不对乔琰尊敬有加,推崇备至? 在将这坞堡拿下后,他那些个手下收缴上来的坞堡守备武器,和擒获了田大公子后对方这不要形象的叫骂中透露出的信息,都让他冷汗直冒。 若非乔琰这一出连环安排,他必然无法攻破这坞堡。 甚至他若胜负心上了头,再次不管不顾地回来找茬,说不定就要连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了。 多亏先生啊…… 梁渠帅殷勤地将烤好的髓饼,以油纸包着递到了乔琰的手中。 坞堡内除了粟米之外,存放的其他食物也多是易于储存之物,比如说现在乔琰面前的髓饼,就是将动物髓脂、香蜜和面揉在一处,以胡饼炉子烤熟后贮藏起的饼食。 此物比起她先前随同卜己军行路之时,偷偷藏匿的糗饼,何止美味了十倍。 除了髓饼,一并被摆上来的还有同样是从地窖中取出来的苞肉和虾酱。 这年头可没那么多穷讲究的规矩,那些个跟随梁仲宁而来的黄巾军,哪管什么冷食热食的区别,早已经分起了食物,也算是打仗取胜后犒赏的一种形式。 但梁仲宁怎么想都觉得该当给乔琰区别对待一下,专门开了个小灶,让人执掌灶炉弄顿热腾的。 负责烹煮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乔装成典韦的何屠户。 何屠户是个话痨子。 梁仲宁都自觉自己还要斟酌斟酌与乔琰这大功臣如何搭话,他就没有那么讲究。 在问及乔琰的口味后,他当即一刀破开了案板上的苞肉,动刀利落之间还不忘唠起了嗑: “严先生莫要觉得这苞肉存放久了,就算是坏了,这苞肉应是去岁十二月杀的猪,汁水沥尽后,上一层白茅,再封上厚泥,就算是放到七八月份也跟新杀的没甚区别。这饥荒年头活猪少见,要吃上肉食还得看此物。” 乔琰隐约记得齐民要术之中有过与此相关的记载,但到现代早没有人是以这种方式存放肉食了。 剥落下来的泥块与白茅之下露出的肉食果真与腌肉有些不同,的确要更接近鲜肉一些。 她打量了两眼,对这东西有了数后便收回了目光,免得显得她在这方面没什么见识。 那何屠户可没有察觉到她这微妙的心思,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换了现代也得给他个社牛的评价。 他这一开了话茬,愣是从苞肉的烹煮说到天师道,又从扛着梁仲宁进坞堡的时候跟以前扛个猪也没什么区别,说回到坞堡内贮藏的麦酱与河鲜酱。 顶着梁仲宁吃人的目光,他愣是无所察觉地再从这两月多久没吃到肉,提到了另一个何屠户。 “都说同姓之人多有同源,但大家都是何屠户,前途还是大不一样的。人家因为妹妹被立为皇后封了大将军,可给屠户长了脸了。” 这何屠户说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何进。 光和三年,也便是如今的四年前,何进同父异母的妹妹何贵人被册封为大汉皇后,何进兄凭妹贵,跻身侍中、河南尹,而后又因为黄巾之乱而成为大将军,这离谱的晋升速度早传了出来。 但还不等何屠户继续说下去,他便听到了梁仲宁语气不善地开口道:“慎言!你若再说我便让你说不出话来了!” 梁仲宁脸上的警告之色太重,何屠户当即闭了嘴。 实在不怪梁仲宁有此警告。 何进能上位大将军,多少还是吃了黄巾之变的红利。 张角弟子马元义在洛阳密谋起兵,正是被何进给破获的,甚至他还因为此功劳封侯。 何进受封大将军和慎侯的消息,是与马元义被车裂的消息一并而来的。 要梁仲宁看来,若非马元义之死,大贤良师不必提前发动进攻,而若是洛阳之变当时就能得手,他们早已取得更为显赫的战果。 大将军何进虽出身屠户之门,却实在是他们的死敌。 更何况,若是他们之中有人艳羡对方这外戚之贵,岂不也等同于是对“苍天已死”此话不认同? 梁仲宁斥责完了人,想了想又对着乔琰说道:“先生莫怪我发怒,此话的确在我营中不可说。” “我既自洛阳来,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渠帅不必与我多加解释。”乔琰笑了笑,神情中并未露出任何的异样来。 与反贼待在一处,何止是在言谈之间需要对此等忌讳多加留意,也的确不是绝大多数有识之士会做出的选择。 但乔琰却并不觉得自己一开始的决断有任何失误之处。 以她的年龄和身份,现下的处境无疑是目前来看最好的状态。 何况,除却她怀着的另一重目的之外,光以此刻来看,她也不算全无收获。 比如说,她如今不便点开光屏查看,但系统已经用惊喜的语气告诉她,她协助黄巾军攻破田氏坞堡的举动,的确可以被认为是获得谋士点的正当途径。 如此一来,原本还是个0的谋士点已经变成了10。 10点谋士点数,不仅代表她已经凭借自己的这一番努力得到了3点可自由分配的属性点,1点技能点,也代表着,在谋士系统原本看起来过于简洁的功能列表里,现在已经多出了一项新功能。 签到。 只可惜具体的功能得等到她先填饱肚子,处置完这坞堡之中的事项,得到个清净之地之后再行查看。 也不知道这项新功能又能带给她什么收获。 乔琰心中暗忖,对之后的行动已经有了些盘算。 不过此时,她大概很难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出些在鼻息间流转的香气上。 闭了嘴的何屠户处置苞肉和酱菜的速度又快了几分,这份迟了数个时辰的晚膳总算是送到了乔琰的面前。 比起后世的各种美食,如今的苞肉麦酱填髓饼,再怎么整得花里胡哨,也改变不了它这寒酸本质。 可乔琰今日指派各方行动,跟这些个黄巾士卒打交道,让他们各尽其用,耗费的心神实在不小,这会儿早饿得不成了,这点热食与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她深知自己多日间没有正常进食,绝不能一次性让自己吃个痛快。 梁仲宁就没这么多顾忌。 他这骂架和诱敌都是体力活,一把抓过了半扇肉就囫囵吞咽了下去。 打了个底后他朝着乔琰看去,正见对方的进食动作说不出的细嚼慢咽,这么一对比之下,好像显得他着实不够有风度。 他不免在心中嘀咕了两句对方果然是文人做派。 然而也正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乔琰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腹诽,“都说酒桌之上好谈事,我虽不饮酒,但此时与渠帅说两句话也合适。” 他连忙正了正神色,“先生但说无妨。” 乔琰说道:“我先前便说,我是为渠帅的两次难关前来的,现下第一处已解决,第二处大约不需我多劳,只需提点两句便可迎刃而解,敢问渠帅何时派人送我回返高密?” 梁仲宁惊得手中的髓饼都掉了。 “先生不多留几日?” 今日一胜,六十万斛粮食,可算是让梁仲宁尝到了甜头,方才数粮食的时候他便在想,“严乔”实在不愧是郑玄弟子。 这郑康成自己不出仕,甚至倒霉催的受到了党锢之祸的牵连,被禁锢在北海高密,却能将门下弟子培养成如此模样,果然对得起当世盛名。 而他也不由想着,若是有“严乔”相助,说不定他能拿下的并不只是田氏坞堡了。 他甚至连一开始与她遇上时候剑拔弩张的对话都给忘了个精光。 什么对方年纪尚小,什么对方要回去高密报信之类的都给丢在了脑后,就想着如何靠着对方的智慧再给自己谋取一点利益。 可他才生出一点野望来,得了他先生称呼的“严乔”怎么就要走了? 不成!绝对不成! 第010章 “我非兖州人士,留在此地作甚?” 乔琰仿佛全然没看到梁仲宁手中饼都掉了的失态之举,一边依然在慢条斯理地用饭一边回道。 她更将自己不是兖州人士这几个字,说得顺溜到让人根本听不出她在扯谎。 在此等从容的表现之下,梁仲宁哪里看得出,对方分明是在玩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 他连忙回道:“周遭祸乱频频,如先生这般大才之人,倘若在路上出了意外,岂非是个天大的遗憾?” 其中殷切关照之意溢于言表。 但他旋即就见乔琰沉下了脸色。 先前为他的断枪所指,以及面对田氏坞堡的守御之时,乔琰都平静得过于老成,现在忽然露出了与此前有别的神情,还真让梁仲宁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也陡然意识到,对方胆敢直接找到他的面前来,本就是个在脾性上异常锋锐之人。 “渠帅说的这是什么话!既知祸乱四起,在下才更该尽快回返高密,侍奉郑师身边,如何能图此地安稳滞留。” 乔琰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言语,给梁仲宁堵了个正着。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苍天已死的口号,也不会真将尊师重教的风气给破坏了,这便让乔琰这话格外站得住脚。 梁仲宁有心土匪做派一些,干脆直接将人给扣押下来,又难免觉得—— 他这才靠着对方的本事攻破了坞堡,得到了这一笔足够他的人吃将近两年的粮食,就连他的部从也对严先生一改印象,拿出了尊敬的态度,他若是卸磨杀驴…… 不对,应该说将人硬绑上战车,多少有点损伤他的威严。 虽然这所谓的威严,大约是在他被手下人跟扛猪一般扛着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掉了大半了。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他先是好声好气地说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您协助我夺下这坞堡,得了粮食,无异于对我这一方队伍中的兵卒有活命之恩,您说我有灾厄,前来提醒,这又是另一条人情——” “这两厢加在一处,我若只是派人送您去高密,怎么说也是还不完的,倒不如先在此地休息数日,再行离开也不迟?” 见乔琰的脸色稍霁,梁仲宁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感慨对方以这么个岁数表现出这副形容,其实还是有那么点滑稽的,趁势继续说道:“再者说来,黄巾军中各方管束手下未必有我这本事,若是路上忽然未及辨别敌友,岂不是也有可能误伤?” 他继续说道:“倒不如等我先与相邻地界上的同袍稍说两句,再行派人护送先生起程如何?” 乔琰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梁仲宁觉得这目光,像是在对他这句自吹自擂的管束手下本事有些意见,又好像的确是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动。 但不管怎么说,没得到对方继续坚持原本的当即离开回应,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盘算了一番后,决定再添一把火。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仿佛瞌睡的时候也有人送枕头一般,一个天然的理由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坞堡既下,乔琰便不必与前夜一般睡在帐篷里,而是得了个单独的屋子歇息。 免于幕天席地就寝,让她睡得更加安稳了些。 她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然而一出门她便险些怀疑自己并未睡醒。 梁仲宁站在门口哭丧着个脸。 这表情让乔琰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夸张作伪的成分在,但他露出用手捂着的半张脸的时候,却让人忍不住眼皮一跳。 “你撞树上了?”乔琰正抚着衣上的褶皱,不由在此时动作一顿。 坞堡之内也有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孩童,正好让她将先前那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给换了下来。 梁仲宁一见她便忍不住暗赞了声好风姿,但一开口拉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又龇牙咧嘴了起来。 “非是撞了树,”他小声回道,“您是知道的,昨夜我就说既然擒获了那陈留典韦,若是能将其收为己用,自然是件好事。” “所以我跟他比了比气力!” “……?”你是真的敢啊! 但乔琰总不能说这么直白,只是迂回地问道:“那么结果如何?” 说来典韦也实在是个实诚人。 倘若乔琰有他这个武力值,对面的统帅还是梁仲宁这种自诩是文化人,却偏偏更是个缺心眼的时候,还比什么啊,干脆趁着这劳什子比斗,将人给劫持了算了。 届时别说这田氏坞堡的围解了,说不定还能反攻濮阳。 乔琰想到这里也难免有些后怕。 但梁仲宁显然没有接收到她目光中的谴责,只是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蠢,之前把他带进坑里去的时候,废了那么多沙袋和人力才将他压制住,易位处之,我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偏生我跟他说我们黄巾天师道的理念,他跟我说他听不懂,要收服他只能拼气力。” “渠帅对自己的力气何来此等自信?”乔琰问道。 梁仲宁讪笑道:“自信是没有的,不过是点小花招而已。就同藉车和杆秤是一个道理……” 他所说的藉车就是古代投石机的一种,和杆秤一样都靠的是杠杆原理。 当然在汉朝没有杠杆原理这个说法,但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这要是在比试力气的时候玩这种招数,说不定还真能行。 但显然,要是被他得逞了话,他也不会是这么个状态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梁仲宁说道:“不过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这横杆直接被那壮士给掰折了,还直接扫到了我的脸上。”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青肿和被擦伤的痕迹,示意这正是那出意外造成的结果。 稍微想象一下都知道这是个何等滑稽的画面。 乔琰在介于笑场和给这位黄巾渠帅一点面子之间纠结了片刻,就听到对方已经开始借题发挥了,“先生说我有难,只怕最近真是有血光之灾的苗头,连与个败军之将斗力都能发生这样的祸事,倘若先生要走,或许明日就能听到我的死讯了。” “先生!您可不能走啊!” “……?”这理由也行? 乔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明明是她需要的结果,她愣是有种自己被人忽悠了的感觉。 梁仲宁的脸被木头打伤了是不错,脸皮却还厚的很。 他可不管乔琰是如何想的,能让他得到六十万斛坞堡存粮的,不管年岁几何,总归就是个大才。 不将此大才留下,他绝睡不安稳! 面对乔琰近乎直白表露出的无语,他毫无心理包袱地继续说道:“先生既已教我如何攻破坞堡,何妨救人救到底,不如在此多留几日。” 乔琰迟疑了片刻,方才回复了个“可”字。 不过所谓的迟疑到底有几多是真,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在她给出这个回复后,黄巾渠帅梁某与“谋士”乔某对视了一眼,都在心中打出了个满意的评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了。 或许唯一不太欢喜的就是明明也可以算是赢了角力,却被梁仲宁提前准备的绳索大礼包和群殴待遇给重新捆成了粽子的典韦。 乔琰暂时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以她现在的条件,要与动脑子的人暂时达成同道的状态,远比让靠力气吃饭的人认可她容易得多。 梁仲宁和典韦还不同。 黄巾军是只要给饭吃就能被“收买”的,更看她有一层看经学大家弟子的滤镜在。 典韦却显然不能理解,这个瘦弱的孩童有何值得他俯首之处。 就像乔琰也不知道,田氏到底是什么运道才能让这“古之恶来”暂时为他们所用的。 饶是她已经激活了谋士系统中的签到系统,看到了在签到奖励里存在诸如临时属性卡之类东西,能暂时弥补她力量不足的弊病。 但要想达到击败典韦的力气,显然还差得太远。 不过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想了,反正别看梁仲宁的脸上挨了一记,他对典韦依然觊觎之心不死,想来不会缺他一口吃的。 人既然死不了,就总有让她下手的机会。 比起典韦,还是田氏坞堡中的人要如何处置更重要一点。 既然已经完成了顺理成章暂时留在贼船上的目标,她便该进行下一步了。 要梁仲宁看来,这些人习惯了优渥的生活,和与寻常人有别的待遇,大约是不会愿意投效黄巾,成为他这个渠帅麾下的一员的。 处在黄巾和大汉官方势力对峙的当口,这样的豪强势力既然已经失去了自保的资本,那么最合适的处置方式无疑是直接取了性命。 这就是乱世之中的游戏规则。 梁仲宁倒是还记得此前对乔琰的承诺,想着还是要与严乔先生说一说才好。 于是被关押着的田氏家主听到屋外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并非是彼时在坞堡之外的高声叫骂,而是低声提及,他在对田氏一族的处置上想考虑一下斩草除根。 田氏家主田洮握紧了拳头。 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处置方式,可也无疑是田氏的灭顶之灾! 但奇怪的是,他旋即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说道:“先前我观渠帅命数,致命劫数并不应在田氏,我倒是觉得可以将这些人物尽其用。” 田洮耳闻那黄巾渠帅问道:“敢问严先生,何为物尽其用?” 他虽未能亲见这两人此刻的神色,却并不难从梁仲宁的语气里听出了对对方的尊敬之意来。 意识到这特殊之处,他与胞弟交换了个眼神,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深思来。 他又紧跟着听到那被梁仲宁称为“严先生”之人说道:“渠帅既占濮阳,又有全据兖州的野望,那么对这些豪强就不能随意处置,示之以武力令其不敢反抗是一方面,挖掘其人脉势力为己所用是另一方面。” “坞堡主之间多数都有联系,乃至于结盟,这位田氏家主大约也不会例外……” 隔着门扇,乔琰的声音又很低,田洮并未将她的话全部听个分明,只隐约听出对方似在说,该当一□□霆进攻示威,一手允许联盟的坞堡主出钱将人赎回以怀柔,又听到对方似乎提及坞堡内的隐匿人口,而后便声音低不可闻了。 这唯一对田氏众人来说的好消息就是,他们起码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可说到底这黄巾渠帅能否遵从另一人的话行事,完全就是一个未知数。他们也不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在这上头。 尤其是他们如今得以活命,一方面是因为这黄巾渠帅在旁人的指点下,还玩起了养望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对方觉得他们身上还有剩余的利用价值可以挖掘。 但要知道,朝廷的平乱队伍到底能否取胜,又要何时才能将兖州境内的乱贼给驱逐出去,完全就是一个未知数。 而在乱世之中,人能自保尚且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更何况是支援旁人。 所谓的赎身,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种理由充其量也不过是临时用来骗骗梁仲宁而已。 田洮怎么想怎么觉得,黄巾军中的这位军师,说聪慧也聪慧,在这本不应该犯浑的地方也说不出的奇怪。 等到田氏二老在被当做货物一般押往濮阳城的路上,与这些黄巾士卒打探关于乔琰的消息之时,两人更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她太年轻了,来历也太神秘了! 古有甘罗十二为上卿,想来天才的本事的确与寻常人不同,那么这军师能以十岁稚龄给梁仲宁出谋划策,也不算不能被理解。 可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对方居然师从郑玄—— 这就让人费解了。 接连着两次党锢之祸,的确让党人对朝廷多有失望,但想来这部分人里该当没有郑玄这等经学钻研的大家才对,更不必说会教出徒弟来支援黄巾的袭掠之举。 这归根到底还是士人的名声问题。 偏偏那小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出场里,又是将田氏算计得明明白白,又是对梁仲宁以一手观命之学牵制,的确不像是一般水准的老师能教得出的弟子。 只可惜这两人暂时得不到个合理的解释。 唯独知道个中奥秘的谋士系统068看着乔琰的个人面板上,已经从lv5升级到lv6的辩才技能,不由陷入了沉思。 它总觉得这玩意在它的面前闪烁着金光,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更是已经从【辩才】改名叫了【天字一号忽悠】。 此外,同样得到了提升的,还有她的体质数值。 现在面板上显示的已经变成了35。 至于为何是35而不是34? 谁让签到系统第一天的奖励到底是拿得出手一点的,所以给出的不是临时生效的属性,而是永久属性点1点,现在也变成了体质+1。 这次不需要乔琰解释,系统已经很自觉地用比照司马懿的熬死其他人为标准,解释了它家宿主的行动。 它想了想还在长社的曹操,又看了看面前因为吃饱喝足休息充沛而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宿主,觉得自己在不必要的时候还是少说点话为好。 对方显然很有主见,而且也的确迄今为止没做错选择。 系统甚至觉得她的行事方式,绝非富贵险中求这么简单。 乔琰并没管系统这会儿在想什么。 她坐在梁仲宁专门让人套好的牛车之上,在这回返濮阳城的队伍中享受的是独一份的待遇。 坐车对她而言最大的好处,无疑是她自田氏家主的书房内搜刮出的卷宗资料都可以堆放在这车上一并运回去,也在车行的途中可供她翻阅,让她从中找到一些并不存于史料,却对如今的她来说大有可用的东西。 虽然现下她已经可以算是取得了梁仲宁的信任,对方对她更有拉拢之心,可要知道—— 乔琰并未与系统说的是,她一开始说的是当“狗头军师”而非“军师”从来就不是一句假话。 她将梁仲宁作为首选,也自有她的考虑。 这不只是改善个人环境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像坞堡之战不过是小试牛刀一样,如今也只是这如履薄冰行动走了个开端而已。 在前方已经隐约可见濮阳城城墙之时,她方才将手中的竹简卷宗放了下来,心中更多了一层底气。 不过比起乔琰这会儿的心神宁定,梁仲宁就要郁闷得多了。 这濮阳城内自他离开之时的留守,并未因为他离开了几日就有所懈怠,更不曾出现如那东阿县城一般的被当地豪强夺回统治的情况。 可此时的濮阳城下,已经多出了两支势力。 卜己与张伯二人各自的势力。 三方的确是相互协作的关系,却也彼此之间多有不服,尤其让梁仲宁不大痛快的是,以汉朝称呼人多以字相称的情况,卜己那厮却动辄喊他一句大名,也便是有人在时才称呼他一句梁帅。 更让他郁闷的便是,他押送着如此一批粮食入城,本是为了显示他在威慑濮阳上的本事,却被卜己以他麾下之人少伙食,恐会生变的理由,试图直接分去三成。 “三成?我最多分他一成!”梁仲宁嘀嘀咕咕。 这种拉锯战的事情涉及的脸面,跟他没脸没皮地让乔琰留下来为他所用,并非一回事,他便没用这件事咨询她。 这倒是正中乔琰的下怀。 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 正在回城的第三日,梁仲宁与卜己、张伯两位渠帅在府衙聚会夜宴之时,这濮阳大牢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梁仲宁听从了乔琰的劝说,并未对田氏中人动手,而是以日后找人索要赎金的理由暂时将人关了起来。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必指望他会给对方提供多好的环境和饮食。 明明濮阳城中民宿不少,梁仲宁却不愿让这些人给他惹麻烦,还是将人关进了牢里。 田氏众人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身为兖州本土豪强之家,在黄巾之乱前,纵然是东郡太守在任上也多要仰仗他们这些人。 而自太守以下的郡丞主簿、及至濮阳县令更是莫不对田氏家主态度敬重。 但遇上黄巾贼寇这等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便情况完全不同了。 起先他们还有些抗议之言,可田氏坞堡已被攻破,堡中存粮也落入敌手,他们连这最后用来谈判的条件都不复存在了,再被关上三两日忍饥挨饿,也就更损了一部分心气。 田氏族长看着自打那夜谋算失策后便异常沉默的胞弟,以及自家这个起先两天还骂骂咧咧,现在却像是在挫折之后成熟了不少的儿子,不由叹了口气。 在这种过分安静的氛围下,他的叹气显得格外清晰,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 那是一道接近此地的脚步声。 田洮紧绷起了面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实在不能怪他如此紧张。 自打失去了坞壁的这层屏障之后,他就不免做好了死生不由人的准备,就像先前梁仲宁在屋外说什么斩草除根,他也深知,自己再如何心中痛骂对方的决定,也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死死地盯着只有些许微光的濮阳大牢走道。 这监牢之外的狭长走道上,随着声音的渐近,由烛灯映照出了一道拉长的身影。 他本以为是牢中看守,可在这道身影正式出现在田氏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又惊觉这道身影未免过于矮了些。 他当即意识到,这正是那位替梁仲宁出谋划策的“严乔”先生! 也只有她会是这样的特征! 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在对方站定之时,脚步声所属之人的真面目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他与这位攻破坞堡的“大功臣”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他虽已知晓她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但当真见到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自对方年龄上带来的震撼。 她手中提着的风灯照亮了他面前的一方昏黑,也照亮了她的半边面容。 即便这一眼之间可见的年幼里,自有一种与常人有别的气度,也改变不了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小了的事实,全然不像是已经能与兖州各方势力领袖同台竞技的样子。 何况,她来做什么? 谁都看得出梁仲宁对她的看中,她也理所当然该在这位梁帅对着另外两位渠帅显摆的宴会上,而不是出现在这个大牢之中。 他心中如此思忖,却并未将话说出来。 对方的意外到访,十之八九并非是来要他的命的,而是与他有话要说。 如此一来,该当如何开这个话茬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但他在这儿斟酌衡量,更想先等对方开口,这囚牢之中有个人却坐不住。 田大公子自然不像是他的父亲叔父一般,将乔琰的重要性看得比之梁仲宁这位黄巾渠帅也丝毫不少,他只觉得这小童活像是来看他们这落魄窘境的! 他已知自己不比昔日风光,但骨子里的豪强做派还是让他无法容忍,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看了笑话。 他当即窜了起来,一把握住了囚牢的栏杆,与乔琰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便对上了对方黑沉到让他觉得脊背发凉的目光。 他靠着心中沸腾的怨怼之情强撑住了不露胆怯,扬声问道:“汝既从良师,缘何从贼?” 田家主一听这话就觉要遭! “从贼”二字的定义,对任何一个有本事的人来说,都是一句很重的指责。 可乔琰的脸上,并未因为田彦这句质问露出任何的动容羞赧之态,甚至露出了一缕虽不分明,却也足够让几人看清的笑容。 她不疾不徐地回道:“何故从贼?为兖州,为大汉,也为了——” 她顿了顿,丢出了四个让在场之人都未曾想到会听到的字。 “忠孝两全。” 第011章 忠孝两全…… 这四个字与黄巾反贼可算是违和感拉满了。 偏偏在乔琰开口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田氏兄弟觉得自己已算是历经世事的老油条,也没看出对方有说谎的迹象。 何况在这种说话的处境之下,对方实在没有这个拉扯大义旗帜的必要。 她作为得胜者是天然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的。 而身为败者,田洮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本。 身为田氏宗族的家主,他深知自己必须尽力保全田氏的有生力量,为此,他甚至可以考虑暂时与黄巾军合作。 所以倘若这位严乔先生当真要代表梁仲宁,让他们为之做事,完全可以采用更有效率的做法。 打蛇打七寸,对他们这等豪强宗族最是有效。 她只要捏着田彦这些个年轻一辈的命,便足以让他们俯首了。 有此缘由,乔琰这话很难不让这牢房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在场众人的呼吸声。 直到过了一阵,方才听到田洮哑着嗓子问道:“何谓忠孝?” 被他问话之人,连手中掣着的提灯都没有片刻的摇摆。 她语气未变地回道:“忠于大汉,孝及父母。” 这当先四字,倘若此刻有黄巾军在此,只怕当即就要将她给打成异类了。 偏偏因为卜己和张伯领着自己的心腹入濮阳城,和梁仲宁于城中相会。梁仲宁再如何对这两位同僚有些轻视的态度,也必须拿出十成十的戒备来,便没那么多多余的人手放在监管囚徒上。 加之乔琰此刻因这“先生”一称,在梁渠帅麾下声望渐增,若是想要个安静的交谈环境,并非是什么难做到的事情。 早在她踏入囚牢之前,就已经将该支开的人给支开了,也确保了这“忠于大汉”四字绝无任何一位黄巾士卒会听到。 田洮闻言一怔,旋即又问:“于兖州如何?” 事实上兖州豪强大多现实,对乔琰话中所提到的“为兖州”“为大汉”“为忠孝两全”三项里,唯独让他有所触动的也不过是“为兖州”那三个字。 若非是此种心态,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他也不会因为陈宫密谋迎吕布入兖州之事,在权衡之下也同样倒戈背曹,甚至承担了诱骗曹操入城完成伏击的作用。 忠孝大义无法全然说服这位一家之主,但有一句话可以。 乔琰回道:“还兖州太平。” 在她说出此话的时候,在田洮的目光之中,大牢内的光线虽有些晦暗,却并不妨碍他看清,对方此时还维系着右手提灯的姿势,却将左手置于身后。 这负手而立的动作本该显得人要更倨傲几分,可不知为何,在这早已先声夺人的“黄巾军师”这里,却无端收敛起了锋芒。 那张尚是年幼的脸也在同时微垂了几分,大约是因为下颚的下压,加之面上浮现出的温和笑容,让她变得与甫一入大牢之时的样子迥然有别。 像是另一个人…… 还是一个在田洮的印象中应当见过的人! 在乔琰轻咳了一声后,田洮陡然在心中闪过一缕明悟,但下一刻他便发觉,对方已经收回了异样的举动,变成了先前的样子。 一个名字在他的嘴边盘桓,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想来乔琰以这种方式提点他,而非是直白地说出来,本也是一种你知我知的暗示。 田彦尚未从这一番字字句句简短的来回问答之中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了他的父亲忽然问道:“我知道足下的意思了,那么您需要我们田氏做什么?” 田彦比不得父亲和二叔老油条,但多年间的相处,足以让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父亲此话里固然还算不上投诚,却实在已可以算对对方收起敌意了。 可惜在这场双方的交谈中,他并无这个插话的余地。 两方近乎默契的目光交涉里,有一种让他看不太明白的东西。 地牢中阴沉昏昧的光影被乔琰手中的那盏风灯驱逐开去,打碎成了一种让他觉得有些奇异的光暗交织。 而光暗的分界线上,这年岁撑死也只有他一半的小童,在读懂了他父亲的态度后,并未犹豫地说道:“有两件事,我要有劳田家主协助。” 直到乔琰从濮阳大牢内走出去的时候,系统还有几分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这个忠孝之说……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怪呢?】系统嘀咕道。 它先前还用一句“你可是忠良之后啊”来试图阻挠乔琰投效黄巾的盘算,可当真听到她口中如此伟光正的说辞,在与田氏豪强的谈判之中被说出来,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并非是原本那个土生土长的乔琰。 对这个已经走到王朝末年,因为黄巾起义的缘故又被剥离去了一层生命力的大汉,她到底有多少归属感,系统就算没有读心术这样的本事,也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出个大概来。 只怕是没有的。 当然她的确是接收了原主的记忆。 可系统在上岗之前的培训里,见到过这方面的明确说明。这种记忆的传送,充其量也不过是让宿主以旁观者的形式,接收到发生在原主身上的过往,其中的情感要素是全然被剥离开来的。 所以也并不存在如今的乔琰,会被原主身上的亲情关系所羁绊的情况。 如此说来,忠无从说起,孝其实也无从说起。 乔琰此时漫步在濮阳街头。 大约是因为黄巾据城,街头几乎不见什么人影,她也并不妨碍在此时低声给系统解释道:“是否有忠孝之情并不重要,在汉末无论是做谋士还是做什么别的行当,有大义之名,总是要比寻常的背景来得稳妥的。” 【可是……你要大义做什么?】系统有点不太明白。 乔琰笑了笑,继续回道:“你应当知道孔融?” 【北海孔文举怎么可能不知道。】 “北海孔融藏匿张俭为之避祸,又有幼年让梨的闲谈,有此事迹多年间传扬,方成名士,其后才有司徒杨赐擢其为掾属的征召。” “就算是诸葛孔明,他效力于刘玄德之前也先有了个卧龙的名号。” “汉末有才学之人甚多,当得起名士高人的却要先打个折扣,若不能从中颖脱而出,如何有待价而沽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是……吧?】系统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所谓待价而沽,就得先有这个价。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名声要比为国尽忠,为父母报仇而孤身入贼营更有效果呢?” “你实在是给我选了个好身份的。” 乔琰缓步而行,倘若不靠近到近前来听到她所说的话,大约只会觉得她这闲时漫步说不出的自在。 系统却只觉得这寥寥数字自乔琰的口中说出来,竟是说不出的雷霆万钧。 它一想到自己先前还在为乔琰指导梁仲宁攻破田氏坞堡的连环之策,觉得对方有成为顶尖谋士的希望而大觉得意,现在却觉得,在她真正的想法面前,它还属实是将她给看低了! 她抬眸间露出的冷然之色,分明也的确有刀锋之利。 就是…… 系统忍不住感慨道:【梁仲宁真是被你骗的有够惨的!】 谁又会想到,乔琰协助他攻破田氏坞堡之举,并非是为了取信于他,更不是让黄巾军吃饱饭,从而得到谋士点,只是为了有一个与田氏更合适的交谈环境,并借三方黄巾军会合的契机,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甚至在这个达成目的的过程中,她丝毫不在意先前的坞堡之战中,再如何顺利也给双方造成的人员伤亡,始终冷静的表现之下俨然是说不出的冷硬心肠。 “你同情他?” 【那没有那没有!】系统飞快答话道。【我是谋士系统,又不是隔壁的圣母系统。】 在前来这个世界之前,他好歹也是进修过的。 三国时期的交战谋划里,若抱着什么真能通过以理服人和慈悲度人的想法,那还不如趁早退出争斗最好,但凡是交战便不可能毫无人员伤亡。 纵然不必做到如程昱一样,为了给曹操筹措军粮,“略其本县,供三日粮,颇杂以人脯”,也不必对必要的牺牲有什么心理负累。 若当真如此,系统反倒要担心乔琰会在时局关键之时,难免会被什么事情给牵绊住手脚。 现在这个心态反倒正好。 何况倘若她的计划当真能够实现,兖州早日平定下来,田氏也无话可说。 乔琰敏锐地意识到了系统所说的“隔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就此事问询的好时候,何况系统又问了下一个问题:【可是,你如何确定田氏就会相助于你呢?要知道若非你出手,对方还窝在自家的坞堡之中安享太平。】 “你若这么问,就还是小看了乡党的作用。”乔琰回道。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系统一直表现得很人性化,却到底在言语中露出了些对人情世故的欠缺来。 “你可知道我方才在牢中模仿的是什么人?”并没等到系统发问,她已经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做出了解释,“正是原本的乔琰印象中的父亲。” 任城相乔羽。 “很巧合的是,我前两日在田氏的记载中见到,田氏受邀参加东郡太守宴请,与会人员里正有他。” 她将从坞堡中搜出的卷宗一并带回濮阳,经由事实证明并非是个无用功。在这条“太守宴,梁国桥公祖之子与会,有乃父之风,与之相谈乐甚”里,乔琰看到了与田氏拉起统一战线的希望。 若是田洮和乔羽之间不过是寻常的一面之缘,她还未必敢直接打起任城相故交的旗号,只怕还得迂回些来谈,或许会选择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谈判筹码,现在却不必如此麻烦。 “从严格的定义上来说,乡党的定义缘于周制,以五百户为一党,以一万两千五百户为乡,无论是乔氏所在的梁国还是乔羽就任的任城国,和东郡都算不上是乡党,但同为兖州人,天然就有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就是谈话起始的资本了。” 乔琰将这点关联把握得恰到好处。 在方才她与田洮后续谈及的两件事里,体现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她直接就要田洮将田氏或许在濮阳城中还存有的隐藏势力交出,或者是让对方以其他方式倾力相助,田洮或许还要犹豫一番,思考她这个攀关系的举动,是否会是另一种形式的卸磨杀驴。 可她提到的两件事,都是田洮在不进一步损伤自身的情况下可以凭借口舌就达成的。 这便没什么问题了。 第一件事,是从这位田氏家主的口中得知,在濮阳周遭的坞堡内,有哪一处是与田氏的关系不佳,并且易于攻破的。 她很快从田洮的口中得到了高氏这个答案。 甚至堪称是个意外之喜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汉时任侠之风盛行,田氏与高氏之间的私仇,田洮一度打算雇佣游侠来解决,甚至一度着人勘探了高氏坞堡的布置。 那绘制成的图卷,正在被乔琰带回来的那些卷宗之内。 有了地图便更能对症下药地出击,大约不必再用什么诱敌之策。 当然其中信几分,疑几分,乔琰心中自有盘算。 第二件事,则是典韦。 乔琰问及,典韦是否是与田氏之间有些渊源。 若能多得知些消息,也正好能在她此前盘算的收服保镖大业上多有些把握。 据田洮所说,典韦能为田氏所用,乃是因为他其中一位乡党在早年间在陈留义气杀人,逃亡至东郡后为田氏所收留。 汉末豪强大多有藏匿人口之举,这也不算出奇。 总归追捕的找不见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在黄巾之乱兴起之时,此人当即与田洮提及了典韦之勇武。至于为何能顺遂地将典韦请来,则因典韦的这位乡党昔年曾对他有恩。 而此人—— 此人并未在先前的坞堡攻破之战中丧生! 这可真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以田洮所言,这份早年间的人情债,显然并不那么简单,起码典韦这出师不利的交手,是不够偿还的。 但让乔琰有些没想到的是,在她找上典韦的时候,这个以武力值记载于世的悍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所说的,将对方的乡党释放,换来他在三月之内暂时为她所用的交易。 “这买卖可以做,但是得换个方式。”典韦听了乔琰的话后,粗声粗气地说道。 他身上的束缚比起梁仲宁刚将人擒获时候的捆法,稍微松了些,却也依然是个就算他有一身蛮力也无法挣脱的状态。 但猛士有虎贲之勇,纵然束缚加身,也不改其威严,在典韦身上就将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乔琰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换个方式?” 典韦这个突然提出的异议,让她意识到,虽然对方是被她给成功骗入了坑中惨遭擒获,却并非全然没有脑子,若非如此,曹操大约也不会在未来让他担任都尉,绕大营巡逻拱卫他的安全。 这起码是个需要统领亲兵数百人的职位,也同样需要一点机变之法。 典韦的回答果然很有意思,他说道:“你将他还关着,供给吃食就可。” 乔琰想了想便明白典韦的意思了。 他这位乡党身份到底还是特殊——他是因为杀人犯事而被田氏所藏匿起来的,若是直接被释放出去,还得算是个在逃的囚徒。 兖州地界上如今是这么个贫瘠无粮的状态,他若要活命只能去寻那些个聚居的城镇郡县。 可这些地方,要么面临着黄巾过境的威胁,要么可能将他抓捕归案。以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只有投效黄巾一条路可走。 但黄巾也不安全,交战之中的死伤在所难免。 他就算是跟典韦一道脱身,有这种万夫莫当架势的猛将在一处,也不能保证,在战争当前就可以毫发无损。 可关在牢里就大有不同了。 为黄巾所擒也意味着先有了抗击黄巾的举动。 若是黄巾取胜,以乔琰在梁仲宁这一方队伍中的地位,届时再将他放出来也不迟。 可若是黄巾败了,他便成了义士,就算这抗击黄巾之事,还不足以洗脱他全部的罪名,起码也能让他罪责减免不少。 倘若运气不错,再遇上朝廷因黄巾之变而想要改换个年号来图吉利,就更好了。 要知道大汉自开国以来,各种程度不同的大赦天下,一共举行了130余次,包括但不限于出于先帝大行、当今天子践祚、元服、立后、立储、立庙等理由,其中还有一种大赦的情况,正是改元。 重罪转轻,大赦得脱。 按这样说来,还真是将人搁在牢里最稳妥。 这是战事平息后无论哪一方得胜,都能安然退去的位置。 典韦不蠢啊…… 乔琰心中腹诽,面上却没露出任何的异样来,只是回了个准允的回复。 将人留在牢中,对她来说非但没有损失,反而是个安全的保障,这样一来,典韦也等同于将一个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中。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典韦说了,反正他好像还对自己想得如此深入而挺觉得得意的。 这么一个交易下来可算是各自欢喜。 乔琰得了个勇武的护卫,典韦有了活动手脚的机会,于典韦有恩的乡党有了安稳歇息之处。 不对,还是有受伤的人的。 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 要知道这牢中饭食是从那坞堡屯粮中分出的,他巴不得只给人每天一碗粥吊着性命,分割出去的时候简直像是在拿刀子割他的肉,现在竟然连他看中的武将都跟从了乔琰! 他一想到以对方这气力,只怕可以轻易将严先生送回高密,他先前瞎扯的那些个理由尽数没了用处,或许不日之内就会收到乔琰动身的消息,他就觉得自己牙疼也心疼。 不过好奇还是要好奇一下的。 “不知先生是如何说服此人为您所用的?”梁仲宁决定偷个师,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他说自己久慕郑师大名,所以……” “所以也想跟从学习?”梁仲宁满脸的不信。 就典韦这体格,横看竖看都不是学习经学的料子!这理由哪有什么说服力! 若真是这么说的,梁渠帅就要怀疑典韦此人居心叵测了。 “不,”乔琰摇了摇头,“他说,他自己是学不会了,将来督促儿子学,现在先与我混个脸熟,也方便往后让儿子拜师。” “……” 梁仲宁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回道:“不瞒先生,我父也是这样想的。” 至于结果如何…… 大约也就只有这个姓名看起来有文化一点吧。 第012章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属实是对梁仲宁来说太有代入感,当即就将他给说服了。 不过倘若他在此时留意一番典韦的面色就会发现,在对方稍显黝黑的面色之上,分明有那么点无语凝噎的意思。 等梁仲宁一走他便脱口而出:“我何时说过,要让儿子拜于你门下了?” 乔琰瞥了他一眼,“那你是想要行走在外也处处受制,甚至让渠帅提防于你,再给你来个镣铐加身?” 典韦想了想这种场面,选择了闭嘴。 也诚如乔琰所说,有她给出的这个理由作为兜底,典韦虽可以算是“降将”,在这濮阳城里却还算行动自如。 起先几日,倒是还有人时不时打量他。 但要乔琰看来,比起警戒,这种打量更像是在看个异类,甚至带着七八分欣赏的目光。 在她招来了其中一人问询后,也证明了她的这个猜测。 这黄巾士卒说道:“先生莫要怪我等唐突,实在是这位典壮士当日被擒获的时候,费了我们老大的功夫,甚至集合了数人之力才将其压制下来,后来渠帅与他比试气力,更是……” 他总不能说梁仲宁当时弄出的场面有点滑稽,只是摸着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我们想看看,这位典壮士到底是如何有这种勇武之力的,一日得吃多少饭食,若是能从他这里学来个一二,总也有些用处。” 像是生怕乔琰对他们有什么意见,他又补充道:“不过先生到底还是先生,连这样的壮士都能收归在手下。” 这年头有本事的人就是能够得到旁人的尊敬,何况乔琰还能协助梁仲宁让他们吃饱饭。 就算她是个孩童,也并不会让这说话之人有所看轻。 见乔琰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手头的巡防工作,他连忙快步奔走跟上了此前的队伍。 当然这边打发了不算,她估摸着梁仲宁还是留了些眼线来监督典韦的举动的。 但有典韦那位乡党还在牢中好吃好喝安顿着,日下来也见他的确没有什么异动,梁仲宁便安了心,将盯梢的眼线又撤了回来。 只是他这刚撤回来便出了事。 他一边听着手下的兵卒将情况说来,一边阴沉着面色赶到事发现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正见典韦执着那双戟挡在乔琰的前头,而在他的对面,已经倒着几具尸体。 若这只是濮阳城中不满于他占据此地,要对他所认定的军师先生动手之人便也罢了,可偏偏倒在此地已然身亡之人也是黄巾,还是并非由他统辖的黄巾军。 那都是卜己的手下。 在这数具尸体的不远处,站着个甲胄加身,一身草莽之气的中年汉子,最为标志性的特征无疑就是在前额系着的黄色布条。 此人面色紧绷地盯着典韦那把像是随时都会朝着他刺来的重戟,将手中的剑死死握紧。 见到梁仲宁赶来,他的面色当即一松,却又旋即变成了疾风骤雨的怒意,“梁靖,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梁仲宁没理他这怒喝,而是当先对着乔琰回了个歉意的眼神,说了句“先生受惊”,这才转向了卜己的方向。 在来的路上已然探问得知了情况,梁仲宁自然清楚,虽然乔琰出来走动得频繁了一点,又“正好”凑到了卜己的面前,可归根结底—— 此事还是要怪卜己,可怪不得先生。 自打他从田氏坞堡中得到那六十万斛粮食和那些个苞肉熏肉以及库存的酱料开始,这卜己的眼睛就没从红色变回来过。 他们三方是得了大贤良师的指令屯兵东郡,一旦波才部位于长社的防线有变,就需尽快整军合兵,抗击朝廷的这一路兵马。 但东郡屯兵之时,只说三方守望相助,却没说要将全部的粮食都给共享了。 卜己却不这么想。 他只觉得姓梁的在藏私。 先前两人推杯换盏之间,勉强达成了个协议,梁仲宁同意将他此番所得分出个一成来,给那两位瓜分,也算是他们屯兵于濮阳城下,他如今作为“东道主”所给出的支援。 但卜己此人,既能做出先行劫掠村庄,将人转化为流民后令其被迫裹挟,加入他破城掠地的行伍中这样的行动,已能看出—— 他不是个胃口太小的人。 何况他自觉三人一开始都是黄巾小方的渠帅而已,现在却已经在统领人数上有了区别,更在心态上有了些飘飘然。 在他看来,梁仲宁先行攻破东郡治所濮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行军路线上正好占据了优势。 但若论本事,他可实在没什么让卜己觉得值得佩服的地方! 尤其是在听闻他竟然还仰赖于一童子的指点后,卜己更觉得让此人占据有能吃上两年的存粮,实属是个浪费。 两日前,在继续讨要粮食未果的情况下,他得到了梁仲宁的一句“周遭坞堡无数,卜帅何不自便”的回复。 卜己此人行事鲁莽,哪里经得起此种激将法,当即就带了人围攻了其中一处坞堡。 可要知道,这坞堡内存粮几许,与坞堡主的财力和所购置的田产多少,实在大有关系。 田氏——别说放在濮阳,就算是放在东郡,也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强。 如此一来,卜己以蛮力攻破了那处坞堡之后所得到的收获,比起梁仲宁的六十万斛,就实在要少得多了。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尤其是在兖州还未有朝廷军队压境的情况下,天然少了一种迫使三人拧成一股绳的外力。 卜己校查收获的同时,心中对梁仲宁难免微词更多。 这种怨怼,在他尝试朝着另一处规模更大的坞堡动手,又一如先前梁仲宁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吃了个败仗后,在他心中越发淤积了起来。 于是当他见到乔琰和典韦二人招摇过市,甚至看到那小童对着他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之时,当即就炸了锅。 可典韦是什么人? 武将的先决条件之一的力气,在他身上无疑是表现得很极端的。 他甚至能单手举起牙门旗这等重物。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兴平年间曹操与吕布在濮阳的会战之中,典韦应招破阵,着重装,持十余小戟,敌方已至五步内他依然面不改色,以戟掷敌,攻破敌阵,令曹操得以引军退去。 而宛城张绣一战里,他纵然力战身亡,却也杀出了一条供曹操脱身之路。 这是一等一的虎将! 卜己本打算给乔琰一个教训,也算是杀鸡儆猴看,给梁仲宁一个警告,却哪里想到自己啃上的是个如此水准的硬茬子。 典韦早得了乔琰的知会,让他不必顾及其他,若是有人来犯,尽管杀之就是。 于是这街头也只躺倒了卜己手下的兵卒而已。 若非乔琰喊出了一句住手,只怕下一刻头身分家的就会是卜己了。 他后怕之余,心中怒意也越发高涨。 这便是为何他一见梁仲宁到来,估摸着对方不敢耽搁大贤良师的大事,更不敢当真看着他命丧此地,当即怒喝出声,以图先占据个气势的上风。 梁仲宁却懒得在此时给他什么面子。 听听在他手下人汇报之中,此人找先生麻烦的时候用的什么借口! 他竟然说严乔在神色之间多有挑衅! 这如何有可能? 在梁仲宁的认知之中,乔琰不过是因谶纬星象之故,这才前来为他排忧解难,也作为得到他麾下人手护卫她回返高密的交易。 攻破田氏坞堡之战中所起到的功劳,他从未见到她在濮阳城里行动的时候和外人提及。 更别说,正在昨日,乔琰还因已与典韦谈得差不离了,可以护送她起行,前来问询他是否有多余的人手可用。 一个即将要离开此地的人,其师从的当世大才,还在党锢之祸的影响下,禁足于高密这弹丸之地长达十数年之久,难保就不能在黄巾得胜后拉拢,成为己方号召民望的标杆。 这样的人,如何有可能会无缘无故去挑衅卜己这莽夫! 再者说来,乔琰自从与梁仲宁会面以来,所展现出的名士气度,早给梁仲宁留下了过分根深蒂固的印象。 她年纪虽轻,却惯来表现得风轻云淡,这挑衅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有了这种认知,梁仲宁也就越发看卜己不顺眼了。 再一追究卜己这称呼自己的方式,他都难免想着,典韦怎么不干脆在他赶来之前,将姓卜的这家伙给砍了算了。 届时他直接来收拾残局就是。 不……他不能这么想。 卜己麾下的人手与他相差无几,若是算上那些个新增的,便几乎有他的两倍。 纵然此人未必如此得他手下拥趸,这些人中一旦有为其报仇发起动乱的,实在不那么容易解决。 要是让大贤良师知道,他也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梁仲宁想到这里,将心中对卜己挑事的不快情绪给压了下去,说道:“卜帅何必如此动怒,天公将军有令,我等一旦入主城池,除了捉拿此地执政狗官之外,不得在城中擅动刀兵,搅乱民生,卜帅是要当先违抗此令不成?” 他话说完,自己都先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这话还是他昨日卖惨挽留乔琰,提及自己此事处境不妙,并未有多余信得过的人手可以分出来的时候,先生教给他的用来应对卜己的说法。 说是只要他占据了此等舆论高点,便有了先决之机。 而后半句便是他自己的借题发挥了:“还是说,卜帅对先生动刀兵,乃是因为攻坚失败,要抢我手底下的人来协助你的行动?” 乔琰也不知道,梁仲宁此人是不是在此前田氏坞堡之外的叫骂中,解锁了什么拉仇恨的看家本领。 但也或许的确是他对卜己就是有那么点发自内心的鄙夷情绪,再如何稍事遮掩也总会在语气中暴露出那么点端倪来。 以至于他这话音刚落,乔琰便看到卜己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说不出的难看。 攻打坞堡失败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耻辱,抢人协助更是无从说起! 这话也未免太扎心了! 卜己当即怒喝出了声:“书生无用,更何况是此等稚童。不过是运气尚可罢了,也就是你这等本事的才将对方当做上宾,实在是个笑话!我劫持她作甚!” “反倒是你,包庇此人和这壮汉对我手下兵卒出手,莫非是要据城自立,不顾天公将军的指令……” “渠帅慎言为好。”乔琰语气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被卜己以“无用”二字来形容,也并未让她的脸上露出什么怒气。 就算是卜己因为梁仲宁的缘故对她多有迁怒,也不得不敬佩对方的养气功夫。 他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挑衅神情,是否只是他看错了,又或者是本就带了偏狭的想法而产生的误解。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梁帅进攻濮阳,顺利夺城,击破田氏后,引得豪强自危,这些都应当与张将军的计划并无差别,平白被你扣上此等不顾指令的罪名,可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卜己本想借机讨要粮食的话,本都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愣是被乔琰这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堵了回去。 而还不等他继续开口,又见乔琰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薄怒,到底是没有尽数收敛下去,在开口之时,更是语气显得急促了几分,“至于渠帅说什么无用与运气,我更不敢苟同。” “若是渠帅觉得此为侥幸,何妨以三日为期,看看是否是个侥幸!” 卜己听到这里不由嗤笑,“怎么你这小童是又要故技重施领人挖坑去了?” 他对梁仲宁到底是如何攻破的坞堡兴趣不小,但那些跟从他一行的得了好处,自然不会理会卜己部从的搭话。 也就是那空壳一座的田氏坞堡,能留给他观摩蛛丝马迹而已。 卜己领军而去所见,最明显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坑洞。 倘若忽略掉那些先以叫骂、火箭以及诈死,让田氏坞堡内众人形成错误认知的花招,只看这些个坑洞,很难不让人觉得他们能取胜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但乔琰可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 从以退为进地告知梁仲宁她有离去之意,到带着典韦专程在濮阳街头游荡,再到遇上卜己后的隐晦挑衅,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此时的表现。 像是被卜己那一句“故技重施领人挖坑”气得不轻,她置于身侧的手握拳片刻微微颤抖,在力气抽离后,方才缓缓松开。 她面色上犹有薄怒,语调倒是已经平缓了下来。 “渠帅未免太小瞧人了些,便是不挖坑也照样能取胜,只希望等我回程之时,渠帅不要觉得面上过不去,不肯来赴这庆功宴!” 见这小童再如何平静,也潜藏不住其中的气急败坏,卜己当即朗声笑道:“若真能庆功,赴宴又有何妨,届时我必拉上张帅一道与你庆贺!” “但若不胜……”他留下了这四个语意未尽的字转身离去。 在他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后,梁仲宁方才凑到了乔琰的身边,小心地问道:“先生真要为了一时之气再次出手?” 乔琰暂时不走,对他来说自然是个好事。 只是听闻读书人大多心气极高,若是因为卜己这蠢汉的挑衅,先生一怒之下失算,岂不是有些不妙。 但他只听到乔琰在收回了目光后回道:“劳驾渠帅借我五百人,明日日落之前,我带战果回来。” “……真要去?” 乔琰目光一凛:“去!为何不去?此人辱我,便是小瞧我高密郑师门下,我若不拿出个战绩来,岂不给郑师蒙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起伏失控,她又缓和下来了几分语气说道:“渠帅便不必去了,分我些人手足矣。” 她盘算着等此间事了,多少还是得往北海一行,去给她这扯虎皮唱戏的工具人郑玄正儿八经地道个歉,但也并不妨碍此时,她在继续用这种理由来撬动进程之时,完全没有任何扯谎的负罪感。 梁仲宁自然听不出这话中有假。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除了成全她,他也着实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可说。 可乔琰的表现完全不像是被迫出击。 她领着人一出濮阳城,便径取高氏坞堡,行动中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正是她从田洮处得知过信息,甚至手握了一部分地图的高氏坞堡。 这是一场绝不可能失手的交战。 卜己试图重现梁仲宁的战果,对着这等大型坞堡出手过,以失败告终,高氏活动在外的眼线早将这消息传了过来。 这无疑是让他们觉得,黄巾军的战力也不过如此。 至于田氏坞堡何以告破,归根结底还是他们没本事。 而偏偏他们守备刚稍有懈怠,就对上了乔琰这个对手。 她手握的也何止是知己知彼这样的优势,还有典韦这样一个膂力惊人的助手。 在他们离开濮阳城之前,她还特意让典韦以及带出来的五百兵将吃了个饱饭,又带上了足够的干粮。 这无疑是让他们的精神面貌又有了几分改善。 于是等卜己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准备出营寨走动之时,便看到了乔琰领着那一众人拖着数十辆载有粮食的车架,朝着濮阳城进发。 这显然并非是自城中偷运出来撑场面的粮食。 在粮车之后捆缚着绳索、被迫徒步而行之人,身上一度参与交战的痕迹还很新鲜,分明就是刚败不久。 那也是些足够陌生的面容。 乔琰则端坐于车上,依然是典韦守御在前,让卜己不敢擅动的架势。 她那更让人不能直接抢粮而去的倚仗,正是已然闻讯出城迎接的梁仲宁,和他身后随行的兵卒。 在这两方拱卫下,卜己只觉对方脸上的笑容异常刺眼。 他面颊上的肌肉颤抖了一瞬,开口之时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其中的不甘不愿,“先生好本事,不知此番收益几何?” 乔琰客套地回道:“自然是不若上次多的,区区四十万斛罢了,甚至不是折粟米,只是寻常粟米而已。” “……” 但凡卜己知道凡尔赛这个词,就该把它扣到乔琰的头上去了。 他好生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己骂街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那么我就静候这庆功宴了。” 乔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这四十万斛四字一出,看向她的何止是卜己一人,还有他这大营之中节衣缩食的兵卒。 当然这些兵卒也并不只是在看她而已,更是在看这一串载重不少的车架,在眼中露出了觊觎之色。 她有意往此地一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将这些反应看在眼里,乔琰心中暗忖了句“不出所料”后,开口回道:“渠帅说庆功宴的话,就未免有些小瞧我的肚量了。梁帅先前自田氏坞堡所得,已够部从吃用两年,这多出来的部分,若是还尽数占为己有,岂不成了自私自利之人。” 梁仲宁刚赶过来就听到了这么一顶高帽子,也不由有些傻眼,可他又紧跟着见到,自卜己那方人马朝着他投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多了几分善意。 接收到这样的目光,加上他自觉自己也的确不如乔琰聪明,便干脆坦然地保持了安静,任由先生继续说下去。 骤然闻听乔琰此话,饶是卜己也不由一愣,“这……” 他本以为对方是来示威显摆的,事实却让他有些迷茫。 她紧跟着那意外之言又说道:“只不过,这坞堡乃是梁帅麾下之人攻破的,这些士卒险些在攻破坞壁之时丧命,总不能将东西白白给你们,如今我倒是有一法可两全其美,不知渠帅愿不愿意听。” “你先说来听听。” 卜己不知道乔琰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但他在游移开目光的时候,恰好看到梁仲宁的脸上多了几分纠结,当即意识到—— 这很可能的确是个对他来说有利的消息。 可他又哪里知道,梁仲宁此等表现,压根不是担心利益受损。 他其实只是担心,乔琰若意图让双方议和,他便连那个“因为要与卜己对峙没有多余人手”的理由都用不成了。 他的军师眼看就要飞了,他如何能不觉得了苦闷? 这心情不畅下,他险些漏听了乔琰的下一句话,也得亏他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该发呆,又提起了些精神。 便听乔琰说道:“若是渠帅愿意的话,由我居中调度,由你麾下人马配合,如先前攻破田氏与高氏坞堡一样出兵,得胜之后收益归你方所得,但需交予梁帅一成,不知可否?” 可否? 她这不疾不徐的语调,加上她身后的粮车,形成了一种极其惊人的说服力。 她的确是在此事上稳操胜券。 几乎在一瞬之间,先前对粮车虎视眈眈的卜己部从都已经将目光集中到了他们的渠帅身上。 这事可行啊! 看看乔琰身后的兵卒,出去五百人,回来也没少几个。 要不是碍于卜己在黄巾军中的地位,在乔琰话刚说完的时候,他们便打算按着他的头让他同意了! 卜己被人盯得后背发凉。 他在“其中或许有诈”,和“这买卖的确划算”之间纠结良久,又已听到乔琰来了一句总结:“所以今夜濮阳中夜会,不为庆功,只为一个联盟。渠帅若是愿意,便与张帅一道前来吧。” 她说完这话,对着卜己那方士卒温和地露出了个笑容,这才催促典韦架车朝着城中继续行驶而去。 这不计前仇,反而让利的举动,无疑是博得了围观黄巾士卒十成十的好感度。 梁仲宁有心想问,此番交易过后,她是否便要离去,又或者,这交易是否有与虎谋皮的嫌疑,但每次出口总是被她以一句“今夜见分晓”给堵了回去,最后也只能干脆闭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无端有种今夜有大事要发生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乔琰抱着地图,在堂上展开,示意到宴的卜己和张伯二人上前围观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标注着濮阳城周遭坞堡分布的地图,此前梁仲宁见到过,正是乔琰在前些天徒手绘制的,上面更有不少蝇头小字的备注。 见乔琰做出了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卜己和张伯擎着烛灯也下意识地凑上了前去。 在绝对的利益当前,人总归是要忽略掉一些东西的。 他们谁也不曾留意到,正是在这个动作中,两人都无意识地脱离开了己方带来的部从保护的范围。 谁让这缓缓展开的地图不是地图,而是他们接下来能否吃饱饭的仰仗。 可就在地图尽数展开的一刹,两蓬血色飞溅在了这羊皮卷之上。 而后—— 是在典韦落下短戟之时,滚落在地图上的两颗人头。 卜己与张伯的人头。 第013章 两颗滚落在地图上的人头,神情中还残存着一丝突变袭来的震悚惊骇。 可在他们来得及应对之前,典韦的双戟早已落了下来。 随后,就是两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鲜血在一瞬间将那张彻底展开的地图给浸染成了血色。 而血色之下的羊皮卷,起先还被两盏跌落的灯烛照得通红,又骤然在一角被火烛烧灼起了火焰。 当即便有一股毛发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梁仲宁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又惊觉,当人震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当真会说不出话来的。 也或许——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什么才好。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突变而已。 卜己和张伯上一刻还在朝着地图张望,下一刻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了! 他此前也曾想过,若是这兖州境内只有他一个黄巾渠帅,会否能够少很多麻烦,可当真看到卜己和张伯两人身死此地的时候,他却险些觉得自己尚在做梦。 在这于昔日东郡太守府中举办的晚宴开始之前,他还一度以为,这是乔琰要促成他与那二人的和谈,可现在—— 现在这个被他以先生相称的“军师”,镇定地直起了身子,甚至懒得抹去面上被溅上的血痕。 那张本就比他们这种草莽之辈要白上不少的肤色,映衬着蜿蜒而下的血痕,越发显得红得愈红,白得愈白。 可这残酷场景面前摆出的沉静,只显出一种可怕的割裂感。 他固然早就没将她的年龄放在心上,还是在此时因为她与一旁执戟而立的典韦之间存在的身量差距,而更觉观感荒谬。 但还不等他从那两位的身死之中收回神思,乔琰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行动。 她一把拔出了身侧的佩剑。 这是在她先前临出发前往那高氏坞堡之前,从濮阳府库之中遴选出来的剑。 剑身窄长而轻,即便是乔琰此时还在平均线以下的体质和武力,也能轻易地将其掷出。 这把剑脱手而出,扎进了卜己刚踏入这厅堂之时入座的桌案上,发出了一声穿刺的声响。 “还不动手!”乔琰喝道。 梁仲宁如梦初醒。 无论乔琰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让典韦在此时杀了卜己和张伯二人,这两人带来的部从就绝不能活着踏出此地! 但有一个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典韦手中双戟之上血迹尤存,几乎在乔琰手中的剑抛出的第一时间,便已经一跃而前。 短戟稍轻,多少有些限制他的长处发挥,却也让他在此时的室内搏斗之中灵活了几分。 从乔琰的出声到典韦的又一次出手不过一息之差,距离那柄窄剑不远的卜己部从已经倒下去了两人。 梁仲宁急于协助典韦一道灭口,便并未注意到,乔琰在看向第一个倒地之人的时候,目光中有一刹的失神。 她是认得此人的。 这正是保护着乔琰母女往东撤离中的护卫之一。 只是他与另外那些折返回去寻找乔羽,或是在随后被迫参与攻破巨野一战中丧生的护卫不同。 他在被卷入卜己的队伍后,并未犹豫地便投了敌。 或许对他来说,继续跟着一对可能已经失去依靠的母女,自然不如在黄巾军中搏出个前程来有用,这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上来说无可厚非。 可方才在乔琰和他的目光有接触的一瞬,她分明看见,对方的神情里掠过了几分狐疑之色。 身着男装的确和女装有些区别,世上也不乏相似之人,乔琰更可以确信,自己和原本的“乔琰”倘若以第一眼所见评判,诚然大不相同。 但她此时行事,既要一个快刀斩乱麻,便不能留下这等隐患,让梁仲宁提早发觉她的身份。 反正他既是卜己的麾下,又亲眼见到了卜己死在此地的一幕,本也是要死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前有卜己丧命,后有此人授首之时,乔琰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上轻快了不少,就好像是因为—— 她此举也算是替原身的母亲报了仇。 不过此刻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事。 卜己与张伯之死,爆发在图穷“匕”现的顷刻,却不能以“人既已死,便算无事”的态度来对待。 典韦与梁仲宁的手下将此地的闲杂人等尽数歼灭,确保并无通风报信之人存在后,就是她该来就着这局面操持下去的时候了。 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场交锋。 在其中一方的武力值占据了绝对上方的情况下,厅堂内的刀兵相交之声其实也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当交锋止歇后,比起方才砍杀声,死尸遍地中的沉寂,反而更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在极度的安静里,一滴血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好像能在此时被听个分明。 梁仲宁过了良久,终于出声打破了平静,“先生何故如此?” 何故如此啊! 忽然从兖州三渠帅之一,变成了兖州中黄巾渠帅的魁首,在最开始意识到那两人死讯的上头情绪过后,渐渐浮上来的便成了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定定地看着因为面带血迹而显出杀伐锐气的乔琰,意外于她在此时居然还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渠帅不是说,张伯蠢钝,卜己贪婪,均不是可以长久共事之人?” “……” 他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可没有说就要这么直截了当地把人干掉!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应该不是他最近多次试图留下先生,诉苦太多的缘故。 梁仲宁内心情绪翻腾,一派复杂,却又忽见乔琰收敛起了那抹笑容,转为了严肃之态,俨然一副警告的口吻: “事既已成,渠帅最好还是不要沉湎于为何杀之。要在下看来,如何用好这残局,将三方军队尽数握于手中,才是正道。” “三方均为黄巾小方,合在一处也不过是一大方的人数,莫非渠帅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执掌一大方吗?” “当……当然不是!”这厅堂之内还有梁仲宁的麾下部从,他如何有可能在这些人的面前露怯。 面对乔琰此问,他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给出了个肯定的回复。 他也被这一问给分散开了几分注意力,从这两人身死的事情本身转移到了扫尾之上。 不错,杀都杀了,后悔是来不及的。 太平道起义,原本就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道路,现在只是在这条路上又多了一重不可走回头路的限制而已。 在梁仲宁急于寻求认可和支援的目光中,他将“严乔”先生对他这个回复的满意看得清楚。 而后,他眼见对方在此时从袖中摸出了一张布帛,缓缓擦拭去了面上的脏污,又重新变成了让梁仲宁熟悉的光风霁月姿态。 这也无端让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但好像这种安全感依然透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于是在乔琰又有所动作的时候,梁仲宁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她的指尖而去,正见她指向了屋外。 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乔琰调动起了情绪,完全顺着她的话思考是什么危险的征兆。 骤见卜己与张伯二人身殒他面前,已经彻底混乱了他的思绪。 甚至在听乔琰说“既然如此,请渠帅下令”的时候,他先是出于本能地点了点头,又旋即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 下令?他应该如何下令? 只听乔琰顿了顿,以绝不会让人听岔的语气说道:“请渠帅派遣此地心腹——” “火烧粮仓。” 梁仲宁一个哆嗦。 她抛出的四个字有若一道惊雷劈下,将梁仲宁吓得不轻。 这濮阳城中的粮仓内接连存入了田氏坞堡和高氏坞堡中的存粮,一改梁仲宁起初入主濮阳之时的空虚,说此地是他手下兵卒赖以生存的资本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粮仓处布置的守卫,甚至远胜过他自己的身边。 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火烧粮仓? 他迟疑着开口:“我知道此时气氛紧张,只是先生还是莫要开这等玩笑……” “我可并未在与你开玩笑!”乔琰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火烧粮仓正是解决此地变故的法子。渠帅大可以先行挪走存粮,只是放一把在掌控范围内的火,至于到底烧毁了多少粮食全由渠帅一张嘴来说。” “我今日有意与卜己渠帅和缓关系,邀请其前来赴会协商合作之事,他军中上下有目共睹。可卜己此人是何做派,同样人尽皆知。” “倘若他不满于双方之间的差距,蓄意纵火焚粮,甚至派人暗中劫掠,是否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好像还真的有。 “倘若此事又不慎被渠帅察觉,渠帅会如何做?” 梁仲宁还来不及回复,他已经听到了乔琰斩钉截铁的话:“我猜渠帅必然就跟先前不敢轻易杀他一样,顾忌双方尚是同盟,于是只追责不杀人。” 乔琰抬手指了指,典韦注意到她瞥过来的眼神,愣了一下,将先前打斗中翻倒在地、却还未曾摔碎的酒坛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酒坛在她手中甚至并未过上须臾,就已经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酒坛碎裂间弥漫在屋内的酒气和更加浓郁的血气,混合成了一股更加冲人的气味。 却也无端让梁仲宁的脸上浮现出像是血气上头之象。 他好像已经隐约猜到了乔琰的计划了。 这其中似有些背离对方那郑玄弟子的身份,但在他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时候,有些东西总是会难免被忽略掉的。 他有一刹那觉得,破碎在地的可能并非是那个酒坛,而是他早已经岌岌可危的,试图维护黄巾三方统帅之间平衡的想法。 乔琰又偏偏在此时一字一句地问道:“可倘若夜宴饮酒,酒劲上头,又骤然得知粮仓起火之事乃是由卜己掀起的,渠帅该当如何?” 这一次,梁仲宁给出了一个足够肯定也足够坚决的回复,“杀之!” 至于另外一位是为何会死的?就当是运气不佳好了。 直到她走出了这夜宴厅堂,夜风这才将她鼻息间萦绕的血气吹散。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中晦明不定的星辰,神情中的雷厉风行之色收起了几分,露出与方才安排梁仲宁接下来举动时候有别的怅然,却又在收回目光后自嘲一笑,将其压了下去。 【……你这真是有够剑走偏锋的。】系统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 饶是它于宴会之前,就已经在乔琰说服典韦听她指令杀那二人的时候,经历过一次震撼,可在当真看到此事在他眼前真切发生之时,还是难免觉得,它好像又得刷新一次对自家宿主的认知。 它原本还在想着,作为一个合格的系统它的系统库里其实还加载了心理辅导的内容,或许应该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下它的宿主才对。 毕竟——先前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所见的弃尸之处,人到底是已经死了;在田氏与高氏坞堡的交战中,她又大多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并没有出现在交战的第一线。 现在却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了此等场面。 然而系统等了半天,只等来了乔琰目送梁仲宁心腹出入执行计划后,低声问道:“有结算谋士点吗?” 【……】系统语塞。 这是不是太敬业了一点? 但在乔琰不方便有打开光屏这等太奇怪的动作的情况下,它当然是要代劳一下的。 【有。】 有自然是有的。 卜己张伯一死,对乔琰目前理论上来说效力的梁仲宁来说,无疑是处在了“升职加薪”,成为兖州黄巾老大的顺风口上。 以梁仲宁这个另类形式存在的“主公”的个人发展前景来评判,这个谋士点该当发给她。 以黄巾军暂时因为不复存在三方牵制,而极有可能落于一人手中壮大的未来来评判,这个谋士点同样也该当发给她。 但这种谋士点的获取方式,属实是让系统纠结了。 要是夸她的话,是不是反而助长了她这种雷区蹦迪的行为啊…… 头一次绑定宿主进行实操任务的系统陷入了沉默。 但不论系统是如何想的,今夜的濮阳城注定无法保持平静。 城外驻扎的卜己部从与张伯部从中,负责巡夜的士卒都看到了城中烧起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色,紧跟着便是在沉寂夜色里遥遥传来的“走水”二字。 越到后来这声音越响亮,那火光也越发明亮。 只可惜隔着城墙,这些人也无法看到火到底是从哪一处烧起的。 而比起城中走水之时,对他们来说更加要紧的,无疑是管理营中被惊醒的士卒。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太平道的旗号,看起来像是有精神信仰从中贯彻,也难以改变一个事实—— 军队中的大部分人在长期的劳苦中身体状态堪忧,与朝廷抗衡的结果未知,又加重了他们精神上的压力。 队伍中稍有几个有从军经验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个极其容易发生营啸的状态。 好在此时并不存在有什么军队喊杀而来,那城中的走水动静也很快被扑灭,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 醒过来后暂时难以入眠的士兵聚拢在一处,对那城中可能起火的地点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然而他们紧跟着便收到了三条震动全营的消息。 那把火烧起在濮阳城中的粮仓。 火是心态失衡的卜己渠帅让人放的。 卜帅已经被梁帅在酒劲的上头影响下斩杀当场,连带着的还有上前劝阻的张帅。 这三条消息,竟一条比一条让人心头一震! 若非负责通报之人言语之间信誓旦旦,这简直就像是在说笑一样! 骤然听闻顶头上司没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个能轻松翻篇的事情。 可在营中紧跟着选出了向梁仲宁要个说法的人,又得到准允踏入濮阳城后,这些人眼中所见的景象,却好像的确印证了传讯之人的说法。 起火之地正是粮仓。 粮仓库房的地面上还残存着被焚烧过的谷物痕迹,而在粮仓之外则是被抢救出来的粮食袋子。 有些袋口被烧坏了,便洒落了一地的粟米。 那正是坞堡中所得的折粟米。 这东西在寻常百姓家中不多见,也就显得尤其醒目。 同时在粮仓之外的还有梁仲宁。 这位黄巾渠帅此刻还满面酒气,只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利刃,将他和寻常酒鬼区分了开来。 因着眼前的火情后统计损失需要报到他这里,他此时也只能做出了个强打精神的样子。 这伙本在卜己麾下的士卒还未走到梁仲宁的跟前,忽见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满脸凶煞之气地拔剑而出,口中喝道: “我本欲与他合作取粮,届时双方部从都能吃个饱饭,他何故如此对我!” “二十万斛的损失?我只是杀了他还便宜他了,就算将他悬于濮阳城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距离梁仲宁最近的那个禀报之人,就连离得远些的卜己部从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几人又看到,梁仲宁稍稍褪去的酒劲还是让他清醒了过来,也让他将剑给收了回去。 看到这些人到来,他转头问道:“罢了,不提此人了。卜己身亡,军中……军中可有乱象?” 那被他点中之人瑟缩着回道:“目前还未,只是这消息骤然传来,我等被派来探听缘由。” 梁仲宁叹了口气。 他没当即回话,而是按照乔琰教他的那样,先是将目光缓缓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像是在触及剑上血痕的时候,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他再如何后悔,又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有酒劲作祟,也得料理随后的事情。 在他重新抬头的时候,显而易见已经强行收拾好了心情。 “缘由?缘由你们也看到了。这事,我与卜己都有过错,只是这城中存粮,委实与能否养活兵卒干系太大,他此举何异于夺人性命!” 这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士卒没有回话。 但若真让他们开口,或许他们也是这个想法。 放火烧粮仓之事听来荒诞,偏偏安在他们渠帅的头上,又好像的确是可能发生的。 如此说来,梁仲宁算来也不那么容易。 他已被连杀两渠帅和粮仓失火损失折腾得有些焦头烂额,还得在此时给出个交代。 只是让这些士卒并未想到的是,他接过了身边部从递来的冷水一口饮下,神情复清明了几分后,紧跟着便说道:“你们说暂时还未生变,我不大放心。” “军中一时无主,到底容易哗变,我如今酒未清醒不宜接管,但想来,若有足以吃饱饭的物资,大伙又都是响应天公将军的号召前来的,总不会四散离去。”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粮仓外的麻袋上,露出了些许不舍来,咬牙说道:“这粮仓既已起火,这些抢救出来的粟米就算是天赐之物,你等将其带出,分与城外诸位同袍吧。” 分粮? 这些被派来的代表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喜之色来。 梁仲宁存粮之地显然不止这一处,但此地被抢救出的谷米,也足有二三十万斛的样子。 梁帅若只是因为误杀卜帅之事而请罪,难保不会在军中留有非议。 可倘若,卜帅的确先做了不地道的事情,又有这二三十万斛粮食摆在面前的情况下—— 杀便杀了!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新的渠帅! 第014章 这些人是这么想的,其他人也大多不会有例外。 汉末的粮荒将人逼到了起义的绝路上,手中有粮的可要比手握金山银山更有诱惑力。 有粮的就当老大实在不算个奇怪的想法。 梁仲宁虽按照乔琰的叮嘱,为了圆那个意气杀人的说法,还真给自己灌了不少酒。但他分得清,自己在做完这些事后,忽然消退了几分恐惧的心态,到底是因为酒壮怂人胆,还是因为—— 易位处之,他也会选择忽略掉卜己这个已死的渠帅,先考虑到手的既得利益! 目送着这些人离去,他回头就见乔琰踱步从后方的街巷中缓步而出。 在她的衣领上还残存着先前宴会上泼溅上来的鲜血,因这一番指挥行动仓促,并未来得及有更换的空当,此刻这血迹被她手中在夜风中飘摇的风灯给映照成了一片赤褐色。 梁仲宁刚打算上前说一句“先生辛苦”,让她尽早回去休息更衣,却忽然听到她开口说道: “该恭喜渠帅了,我观渠帅面相,死难危机已解,也是我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梁仲宁当即大惊。 他慌忙问道:“何故如此之急?” 什么功成身退?她可不能退! 但乔琰自然是不能跟他说真正理由的。 她这样着急,无外乎就是因为,她必须在梁仲宁还未曾从今夜的一番惊变中彻底缓过神来,也还来不及思考她抢先对卜己与张伯二人出手的行为漏洞之前,就再次来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 这招数玩是不止玩了一次,可只要有效,谁管到底用上多少次。 尤其是这一招显然对梁仲宁格外有效。 以他的本事,担任黄巾渠帅这等规模的队伍中的领头人,尚且可以说有些勉强,更遑论是三方人马汇集在一处,成为大方渠帅。 他现在已不怕城外黄巾会打着替卜己复仇的想法冲杀进来,可一想到需要管理这样多人的军粮、训练与行军,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见乔琰不回这“何故”二字,他残存的那点酒劲也所剩无几了。 “请先生务必多留此地几日。”梁仲宁顾不得此刻还有部从在侧,表现出对乔琰过高的倚重,是否会将他的权力分薄出去。 骤然将他架高到这样的位置上,他满心只想着—— 若是先前他只是需要乔琰来协助他周旋于其他几位渠帅之间,那么现在,他需要的则是乔琰这策划谋算本事,来替他维系这两万余人的稳定。 可正如乔琰所说,她先前留下来就只是为的那个交易罢了。 田氏坞堡先前告破,他军中存粮充裕;卜己与张伯二人今夜身死,更不复什么渠帅之间争权夺利的问题。他此前的灾厄死难征兆的确已经不复存在。 他该用什么理由来留人呢? 梁仲宁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在开动脑筋思索上能有此等速度。 只在从他原本的位置走到乔琰面前的时候,他就已经灵机一动地将这个理由给想了出来。 “先生实不该走得这样早!要知道先生之决断非我所能及,倘若此地三方军卒生乱,我反应不及,岂不是难免发生伤亡。” “先生破坞堡,分粮于我等,除二帅,令三方合一,皆是为了牺牲少数,活命多数,可如今,先生难道就忍心看到更多人丧命于此吗?” 梁仲宁这一串连珠炮说出的挽留之言,充分验证了一个道理—— 口才这东西,逼一逼也是可以逼出来的。 但他这话,着实让跟在乔琰身后充当保镖的典韦表情木然了一瞬。 只不过他的脸有大半都隐没在夜色里,这会儿也没人留意他的表情变化。 周遭的士卒更是将与梁仲宁相似的期待目光投在了乔琰的身上。 这本不该以这样的年龄成为顶梁柱的军师先生,在闻听此言后,抿唇直视着梁仲宁的眼睛,将对方眼中的焦虑看得分明。 她沉默了有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我非救世之人,也尚无这个本事看清,太平道起义到底是否真是变革之道……” 这话简直像个委婉的拒绝,梁仲宁心情都要跌落谷底了,却忽然听见乔琰又说道:“但渠帅所言也不无道理,我会不日修书一封,请人替我送往高密,就此事问询郑师。” 她微微叹了口气,“在得到回信之前,我会协助渠帅的。” 梁仲宁得到这个回复,可算是放心了几分。 这战乱之时,往来于兖州和青州之间着实不太容易。 乔琰说需要写信问询郑玄的意见这件事好办,届时他想法子让信件遗失在路上就是了!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乔琰像是铁了心要请教老师,竟然派出了典韦去送这封信。 这显然是个完全没有可能让他动手脚的信使。 梁仲宁郁闷了个半死,只能眼看着乔琰写了封信,交给了典韦后,让他带足了干粮,出城朝着东方行去,甚至还带走了那匹原本属于卜己的坐骑。 他心中腹诽,那家伙说不准就会带着坐骑和干粮就此消失无踪,却又陡然想起,这人可还有个朋友被关在濮阳大牢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呢! 以汉代任侠之风盛行的做派,他是必然会回返的。 就算他随后听闻,城外屯扎的那两方黄巾,在得了火场中抢救下来的粮食后当即改口,尊奉他做这兖州地界上唯一的黄巾渠帅,也没能让梁仲宁的心情好上多少。 不过……手底下的人变多,好像的确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城外众人各自分得了那些粮食中的一份,或以衣衫,或以本就随身携着的布袋,将粟米装了进去。 在上方原本的渠帅身死的情况下,这种瓜分的方式无疑让他们有了几分安全感,也便并未抗拒地接受了被打散后混编的决定。 而多了这么多张嘴一起吃饭,本该是会让梁仲宁原本的部从有些潜在不满的。 却偏偏,这濮阳城内随着梁仲宁统一兖州境内黄巾,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被关在牢中,本还等着用来勒索赎金的田氏,一改先前对梁仲宁的厉声斥责态度,而是在听闻他近来的举动和“战果”后,俨然将他视为了未来的兖州之主。 乔琰并未插手此事。 当然更准确的说,这是此前她和田洮之间达成的默契交易,在此时于合适的时机,开始发挥起另一方的效用。 有一些话,已经将自己捧到了贤人能人位置上的乔琰并不方便说,可田氏恰恰可以说! 以梁仲宁此前的阶层见识,他不会意识到,身为濮阳本地豪强的田氏对上官都未必有多尊重,对他这个外来者毕恭毕敬,实际上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 他只知道,先前指着他的鼻子叫骂的田氏大公子,也得跟在他父亲的后头,甚至将他奉为下一个东郡太守,兖州刺史之流的高官—— 这比喝了酒还让他觉得飘飘然。 更让他得意的无疑是,田氏做出效忠的表示,绝不只是对他多有吹捧而已,以田洮为首的田氏族人更利用当地人脉,挖掘出了不少此地的可用之人与粮食库存。 这些转变很难不让梁仲宁的部从觉得,纵然他们这位渠帅取代另外两位渠帅的统治地位的过程里,像是还藏着点隐情,或许他那义愤之下的杀人,也有些趁对方不备的意思。 但日子只要能过好,谁还管这些! 在兖州黄巾不必正面对峙汉军的休整局面下,濮阳周遭更显得和平宁定。 此时本就是春耕时分,因黄巾之乱的缘故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再拖下去便迟了。 乔琰当即自黄巾军中遴选出了一部分,在田氏交出的田地上先落了种,等一切操持得当就已接近了春四月。 而后便发生了对梁仲宁来说的第二件好事。 先前东郡东阿县抗击黄巾,张伯发展出的下线,也就是那位东阿县丞王度,被当地民众与豪族联手击败,并未成功取下东阿。 更加倒霉的是,他在率队返回濮阳的路上,因军中矛盾被杀。 在彻底将三方黄巾掌控后,梁仲宁本打算将东阿当做自己的练兵之地,也好叫兖州境内的其他地方知道,他虽常处濮阳不出,却有攻占兖州全境的本事。 然而还不等他出兵,东阿便已经举兵来投。 领队的薛氏薛房,自言与田氏之间有姻亲关系,如今既然田氏投了黄巾,听从梁仲宁的吩咐,也自不必负隅顽抗。 梁仲宁喜出望外。 王度此人本也不是他的部下,又早已经身死,他接纳薛房入黄巾军内可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何况薛房并非是一人前来的,他还带来了薛氏壮丁以及金银米粮,实在可以说是诚意十足。 有这两件事在,他梁仲宁在兖州的地位无疑是更为巩固了。 四月初七,兖州还降下了今春的第一场雨。 梁仲宁站在檐下,听着外头因为落雨而发出惊喜欢呼的士卒,有一瞬间几乎要忘记,自己实际上还得在得到天公将军的号令后,随时出兵支援其中一方战线。 他只觉这去岁大旱后降临的春雨,实在像是某种希望的征兆。 然而他刚打算往军中走走,就忽然自雨中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正在朝着乔琰所住的院落走去。 朦胧的雨线将他的身影模糊了几分,却并不影响他在迈步而行之时所展现出的武将豪横气势。 此人不是典韦又是谁! 算算时日,他纵马往返倘若并未在路上耽搁的话,的确也是该回来了!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个身逾八尺,留着一把美须髯的男子,是个梁仲宁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不认识归不认识,对方这一身望之便觉是个文化人的风姿气度,也着实可以称得上是拔群。 再一想典韦此行是去做何事的—— 梁仲宁觉得自己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这只怕正是郑玄的哪位门徒,要前来将军师带走的! 梁仲宁紧张得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可他在檐下来回折走了一炷香,也没从自己的脑子里找出个在此等情形下能说服乔琰留下的理由。 这大半月内,乔琰替他排忧解难、统领士卒,再如何说是什么临时之间不得已而为之举,也实在可以说是尽心竭力。也让梁仲宁觉得,对方倘若年岁再长些,合该要以其才学本领位居高堂、大展拳脚的。 倘若天公将军得以黄天替苍天,行顺应天命之事,他必定要将严先生郑重介绍于将军才是。 可若是乔琰就此回返北海,这份人情关系岂不就要疏淡下去了? 他现下是有了田氏与薛氏的人充当助力不错,但他能有今日之势,还得多亏先生自田氏一战开始的协助。 不过这一次他该用什么理由呢? 他心中憋闷,看这场贵如油的春雨也不觉那么欣喜了。 但他又哪里知道,跟随典韦前来濮阳的,可并非是高密郑玄门徒,就连典韦这家伙,其实也并不曾往高密一行。 这被典韦领来的人,姓程,单名一个立字,表字仲德。 比起程立,他还有一个更加令人耳熟能详的名字—— 叫做程昱。 根据《魏书》中记载,程昱少年时梦见自己登泰山捧日,曾在曹操征召投效他后,与荀彧提及此事。 吕布与曹操争夺兖州之战后,因仰仗程昱奔走,才为曹操保全了兖州三县,得到了反击全境的机会。曹操恰在此时从荀彧那里听说了这个梦境,便顺应梦中意向,为程立改名为程昱。 所以此刻的程昱还应当叫他程立才是。 程立年已过四十,却因身量不低加之身体素质不差,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乔琰想了想,这毕竟是个在乱世中活到将近八十岁的谋士,如今甚至还在黄巾之乱的时期,他若早衰估计也撑不到曹魏建立之时,这么一来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但乔琰不觉得奇怪,随同典韦前来的程立在看到乔琰真面目的时候,却着实是大吃了一惊。 先前乔琰以需要让典韦带着她的手书往高密一行,问询郑玄意见这样的理由,将典韦给派了出去。 可这东行而去,可以去的是青州,也可以是依然在兖州境内,位处濮阳东面的东阿县。 以典韦的武力要想毫发无伤地入城,并非是一件做不到的事。 程立自典韦手中接到乔琰让他带来的书信,已觉对方并非常人。 无论是其在信中自言,自己出身梁国乔氏,为已故任城相之子,如今位处贼营,意图以借力打力之法驱逐兖州境内黄巾,还是她以寥寥数笔提及,自己已做到取得梁仲宁信任,斩杀黄巾小方渠帅卜己、张伯二人,暂时将兖州黄巾尽数聚拢在濮阳境内,都让程立大觉惊叹。 而乔琰随后在信中所附带的邀约,更是让程立陷入了沉思。 在信中末尾她问:“君欲固守一城耶?欲安一州耶?望于濮阳详谈。” 程立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个想要以诱骗之法骗开东阿城门的人会用出的理由。 在乔琰字里行间的落墨着笔更有一种,虽未曾正式谋面,却也不难看出的意兴神飞之态。 但即便如此,程立还是一宿未免,直到第二日,他才找上薛房,与他谈了谈。 东阿豪强薛氏的家主薛房,并非是个蠢人,起码不在此前的东阿保卫战中被程立称为“愚民不可共计大事”的“愚民”行列。 同意随同程立自渠丘山回返东阿,据城而守行动的人里,薛房正是其中之一。 如今听闻程立打算遵从乔琰在来信中所说行事,并委托他先行前往,助长梁仲宁的飘然情绪,薛房本有些迟疑,却在听得程立分析其中利弊后当即做出了决断,动身启程前来。 这便是为何梁仲宁会得到这一方助力。 而程立本人,则是等到了按照往来高密脚程估算的时间,这才与典韦一道前来此地。 自东阿往濮阳的一路上,黄巾军过境所留下的痕迹,依然有种望之便觉触目惊心之感。 可在濮阳城外,除了整体的气氛稍显野蛮,也少了几分动乱之前的秩序外,城郊的农田中竟依然可见耕种者的身影,这很难不让程立为之一震。 真见到了乔琰本人,眼见对方竟然年轻到了这个地步,程立本觉自己年过不惑,合该不会为遇事失态,也不免难以遏制地问出了口:“足下便是写出那封信之人?” 但他话刚出口又意识到,自己实在问出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 若非乔琰正是其中的谋划之人,他在前来此地的路上所遇的黄巾兵卒不会对他投来这样打量中兼有羡慕的目光,武力值绝高的典韦更不会在见到她的时候,隐约露出几分钦佩臣服之意。 他更不会眼见对方因为身高问题只能仰头看来的视线里,分明有着远胜过寻常成年人的气势。 程立又接话道:“是我失言,足下不是写信之人,又有谁人当是?” 他可不该小瞧年轻人。 他歉意一笑,“我想我应当并未来迟才对?” “仲德先生自然未有来迟。”乔琰颔首回道。 程立没有来晚,也没有来早。 他将乔琰的计划执行得很是恰当,也实在是掐准了时间来的。 这正是个足以替乔琰圆谎,迷惑住梁仲宁的时间。 乔琰不由暗忖,和聪明人一道行事的确舒服,尤其是程立这种人。 算起来,程立是她自来到此间见到的第一个,能在后世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谋士。 以他如今的年龄,该当说是学识已成,唯独欠缺的不过是实战经验而已。 只可惜仅靠这一个照面之间的目光打量,乔琰也看不出他的性情深浅。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她或许距离达成自己的目标并不算太远了。 她收回了几分揣度对方的目光,继续开口道:“我在信中诚邀仲德先生前来濮阳一叙,那么足下不妨猜一猜,我下一步该当做什么?” 这话便等同于是个对同行之人的考验了。 程立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考校意思。 通常来说,这种考校更应该由年长者对晚辈提出,但在乔琰如此发问的时候,程立却觉得这好像也未尝不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谁让对方此前的作为已经足够让人将她当做平辈论交之人。 他看了看这屋中,见桌上正摆着一张地图。 这只是一张大汉境内随处可见的舆图而已,上面并没有任何的标示,能让他从中看出对方的行动倾向来。 但程昱倒不怵这个问题。 在薛房动身,他和典韦尚在东阿滞留的这段时日内,程昱将乔琰的这些举动串联在一处,再结合平定兖州黄巾之乱的目标来看,凭他的才智并不难推演出乔琰的下一步行动。 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倘若他不知乔琰倒向梁仲宁这黄巾渠帅的行动中其实还存有内情,他只怕也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兖州黄巾被她的连环计骗到这个地步,输的一点也不冤枉。 他大步迈出,走到了那舆图跟前,果断地伸出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一处,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观足下意在长社!” 颍川,黄巾与汉军交战之处——长社。 也是颍川黄巾渠帅波才,围攻大汉左中郎将皇甫嵩之地! 第015章 是啊,长社…… 直到踏上前往颍川的路,车行过半日,系统才跟诈尸一样忽然出了声:“等等!你难道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这么危险的想法吗?” 诚如程立所说,乔琰拉拢田氏为己用,诛杀卜己和张伯这两位黄巾渠帅,一边在梁仲宁的麾下地位继续水涨船高,一边又派遣典韦前去东阿送信,将程立引来濮阳助力—— 最终的目标正是长社! 别看兖州地界内随着黄巾三方统一而陷入了平静,在兖州以南的豫州境内,汉军与黄巾的交手已到白热化的地步。 长社就很不太平。 光和七年三月,右中郎将朱儁败于波才之手。 左中郎将皇甫嵩引军而来,被迫与朱儁一道进驻长社防守。 而长社县城之外,正是围拢的波才部黄巾。 准确的说,豫州境内交战之地并不只有长社一处。但相似的一点是,占据上风的都是黄巾,比如说—— 四月初,汝南黄巾于邵陵击败太守赵谦。 三日后,持续收拢包围圈的黄巾军将汉军彻底包围在了长社城中,俨然是要在这一路展现彻底压制住汉军的架势。 于是也正在程立抵达濮阳后的第二日,乔琰找上了梁仲宁。 他本以为与典韦一道前来的程立与乔琰所自称的一般,也是郑玄的弟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将他的军师给一并带走,谁知道乔琰说,老师对他的指示是,倘若兖州之地并无乱民生变之象,也不如看看,黄巾是否真有倾覆天下,也匡扶天下的本事。 “郑师夜观星象,半月前见荧惑晦暗,天生异象,此为大汉火德不兴之象,唯见氐、房诸星明亮,分野兖、豫之地。” 听乔琰这么说,梁仲宁露出了点迷茫的表情。 汉末星象谶纬之学盛行,对他这种在黄巾起义之前都未有多少进学机会的人来说,显然还是门槛高了些。 但有些东西他还是听懂了的。 荧惑在此时没有火星的名字,在民间以火德星君代称,而因汉高祖刘邦为赤帝之子,斩白蛇起义,大汉即为火德的代表—— 荧惑晦暗,火德不兴,对黄巾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而“氐、房诸星明亮”,对应在地理划分上的兖州豫州之地,好像同样是个好消息? 又听到乔琰说道:“诸星之变,郑师在高密看不分明,遣我与仲德往颍川一观,或许正应在波才渠帅与皇甫将军的一战中。此事关系重大,请恕我不能再留于濮阳,就此告辞。” 她话毕便朝着梁仲宁拱手一拜,眼看就要转身离去。 梁仲宁听星象听得晕乎,听这句却不晕。 他当即一拍大腿,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做出了决断:“先生何必独自前往!豫州黄巾与汉军相持,我这兖州黄巾前去支援,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梁仲宁也是有些小心思的。 乔琰说星象之变应在兖豫,他这些天来被田氏与薛氏奉承多了,也难免觉得自己好像还真是个天生的统帅之才,若非如此,也不能让手下兵卒服服帖帖的。 而这兖豫兖豫,兖州在前,难保就不是他要在颍川之战大放光彩的征兆。 何况,比起乔琰直接带着人前往颍川,岂不是跟着他一并前往要更加安全得多?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前两日巡视军营,还听到这些个吃饱了饭的兵卒问起,他们究竟何时能有作战的机会。 先前梁仲宁不得不含糊地应付过去,毕竟他也没仗可打。 谁让张角忙于应战卢植,距离最近的波才部也在上风,明显不想将功劳分薄给他。 现在却不同了,他可以用夜观星象这种场面话来解释自己的“擅自”出兵。 这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他当即点齐了人手,带够了军粮,在乔琰与他提及有前往长社战线想法的十天之后,除开留守濮阳的守军之外,领着大军正式开拔。 系统再一次被这变化给惊呆了。 乔琰协助梁仲宁除掉卜己和张伯的时候获得的技能点数,早在程立抵达濮阳之前就已经被她继续加在了【辩才】这个技能上。 这种技能的提升的确很难以量化的方式来评判。 但系统从她这丝毫不经思考一般,就将星象之说行云流水地说出口,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个对于谋士来说绝对实用的技能,放在乔琰这种动脑子的人身上,到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一环套一环的安排,在系统此时看来,也绝非是步步为营的后发安排,而显然更像是她在找上梁仲宁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了的。 如今这支混杂成了一大方的黄巾队伍,自兖州携带充沛的军粮前往颍川,绝不可能是去协助波才攻破汉军驻守的长社的,恰恰相反…… 系统觉得可能有必要给黄巾点个蜡。 也正是出于这一番思考,它才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难道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这么危险的想法吗?” “我如果说不是,你会信吗?”乔琰反问道。 不信。 系统默默回道。 它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眼自己的宿主。 在濮阳等待程立抵达,也等待梁仲宁的心态在两方豪强的吹捧下越发失衡的过程中,乔琰其实得了点空闲,尝试着学了学骑马。 只可惜这种技能也不是什么一蹴而就能学成的,她获得的技能点也暂时不能浪费在这上面。 所以她此刻依然坐在单独的马车之上,随同着行军队伍行进。 倒是程立,很是符合汉代对士人“君子六艺”的要求,此时在车旁策马而行。 乔琰掀开车帘朝着对方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绝不承认自己对自己现在还是个小短腿的孩童多有怨念。 但比起乔琰怀揣着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不满于现状,系统的怨念就要深重得多了。 从乔琰过于平静的脸色中,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打了两次脸。 作为一个记忆力并不差的系统,它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给宿主选择身份的时候,是奔着她能直接抱上曹操和皇甫嵩的大腿去的。 可现在皇甫嵩等人还被困于长社,她却已经带着尊她为军师的兖州黄巾直奔长社而来了。 届时这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的画面,怎么想都有点微妙。 第二件事便是在乔琰提及汉军扫平兖州将至六月,那么在六月之前她需要先寻个活命的机会的时候,系统曾经建议她投奔兖州境内成功抗击黄巾的城池,比如说东阿。 可现在,东阿的那位智囊却已经来到了她的手下。 说投效固然不太算得上,却怎么说也是被乔琰那个“平一州之黄巾”的说辞给说动,形成了在系统看来,可以算是两位高水准谋士联手作战的情形。 而东阿豪强薛氏,则在此行中又贡献出了不少人手。 好像也跟系统原本的建议—— 这连大相径庭一词都不足以用来形容这种区别了! 这完全就是两回事! 系统不由陷入了沉思。 它一开始到底是如何将乔琰当成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忍辱负重投贼的小可怜的? 自她在尸堆中醒来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光景而已,可她何止是在面上多了些吃得饱饭后的神采焕发之态,更已经从并未经历过战争年代的状态,变成了如今这指挥若定的军师总领。 梁仲宁飘归有点飘,对乔琰的尊敬还是不减分毫的。 在前往长社的路上,他更是恭敬地请乔琰再多提点他几句。 不过让系统有些奇怪的是,乔琰对梁仲宁的指点居然并非敷衍。 比如说今日,她的指导议题就是根据汪宗沂整理的《李卫公兵法辑本》和《三国志》中的相关记载,讲到了万人之上的营地中关于圊溷的布置。 何谓圊溷?那正是军营之中的厕所。 这并不是一门小学问。 万人行军中对厕所的布置尤其看中,毕竟一旦处理不慎,极有可能会引发瘟疫,造成格外严重的后果。 梁仲宁认真将乔琰所说的记了下来,如获至宝,一下马车当即就去与黄巾军中管理后勤的人商议如何改进去了。 程立看了看对方的表现,和乔琰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仲德先生与薛氏青壮有共守东阿的过命交情,也应当清楚这些人在军中都位于何处?” 在程立收到她的眼神示意靠近车架后,乔琰低声问道。 先前在濮阳,乔琰不便与这些人接触过多,可如今情况不同。 行军途中,以黄巾军的战备素质,再如何按序而行也难免有些混乱。 这也正是她将人聚拢在一处说上两句的好时候。 听她这么问,程立点了点头,回道:“今夜我会将人聚集起来。” 同样的安排她也交给了典韦,聚集起的是田氏的人。 梁仲宁新得了个自觉有助于提升自己行军布阵能力的重要差事,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留意这“处处为他着想”的军师,居然会在夜半时分在行军途中的野外,将队伍中的某些人给召集了起来,来上了一出动员大会。 “动员大会”这个说法是谋士系统自己偷偷取的名字。 谁让在它看来,乔琰若只是想要给这些黄巾军中的卧底布置任务的话,完全不必自己也偷偷从军中溜出来。 她大可以让程立充当自己的传声筒,将指令布置下去。 以程立的聪明才智,绝不会出现什么误解的情况,更别说他并不只是脑子好使,在性格上的雷厉风行和果决,也决定了他在确认与乔琰并肩作战后,必然会将每一件事都落实彻底。 但乔琰与系统解释,有些话,以程立此前的履历绝不会想到去说。 也必须有这些话在,才能让原本为兖州豪强宗族的田薛二氏为她的计划不惜效死。 乔琰站在这些人的前方,而后踱着步子在他们面前来回走了一轮。 在这些人里她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比如说田氏的大公子田彦—— 她原本以为田洮这位家主绝不会让儿子来冒险,却没想到他也出现在了此地。 但此刻他的表情已与当日地牢会见之时,对她除之而后快的样子迥然有别。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田彦还是此地的其他人,都对她在黄巾军中的行事手腕有目共睹。 这会儿就算她没找块石头站着,弥补自己的身高差距,也并不妨碍他们觉得,这面前的十岁孩童,分明有种让人望之如见高山的气场。 当她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前,似有话要说的时候,他们也几乎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只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乔琰缓缓开了口。 “今日召诸位前来,只有几句话想说,听与不听全看诸位。” 她语气平静,话中却好似隐有惊雷之变。 她接下来的话,无疑证实了这种给人的直觉。 “我幼年随父母读诗书兵法,见寰宇浩阔,生雄心壮志,欲成年后为国讨贼立功,经年之后,便于墓上题字云,汉故将军乔侯之墓。” “如今未有决战边关、杀鲜卑西羌大敌、建功封侯之机,然今日黄巾贼寇四起,汉室宗庙不安,若能讨黄巾平兖豫,未尝不能得现昔年之愿景!” 她目光掠过了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如此,诸位也如此。” “汝等生于豪强之家,应知我大汉异姓不可封王,却可为自己挣出个亭侯县侯来,就此留书史册,而非仅留于乡党惊惧之言中。” 在星月之下,她眸光中似有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蛊惑意味。 但又或者,这只是她抓住了这些豪强不甘于只是豪强的那点野望,在此刻一把攥紧,点燃了起来。 “乔琰不才,敢请诸位听我调配,搏一个青史留名!” 第16章 在乔琰这番话里,让人意外的绝不是她的名字。 早在她写给程立的信中就已经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将姓名倒置作为假名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此外,她与田洮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自己的来历。 这等同于已经是“自己人”里的共同认识了,现在也不过是摊开在明面上说了而已。 真正让闻声之人觉得心血沸腾的,是乔琰掷地有声的最后四字。 青史留名!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汉以军功封侯,至东汉时期,将列侯划分为五等。 在乔琰话中提到的县侯和亭侯分别是这五等中最高和最低的两等,加上夹在中间的都乡侯、乡侯和都亭侯,组成了这五等爵序。 此时身在长社城中的右中郎将朱儁,此前就因为在交州刺史任上平定梁龙之乱,受封为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当爵位升迁到县侯位置后甚至可以立国。 乔琰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了。 我年纪虽小,却有以身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时的确没有对阵西羌鲜卑,靠着击退外寇而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另一个机会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正是黄巾起义。 现如今汉军与豫州黄巾对峙于长社,兖州黄巾在乔琰的暗中煽动之下,被引来了此地。 他们若能在此番对峙局面下,以借力打力之法将这个僵持的局面解开,甚至一举协助汉军平定两州黄巾,未必不能因功封侯。 若是能拿下波才这位黄巾悍将的头颅,更无疑是头号功臣! 即便乔琰面前的这些人并不知道,同样以朱儁这位汉末名将为例,因击破黄巾之功,他被从都亭侯擢升为乡侯,次年,也就是中平二年,他又因击破黄巾余党的功劳而被封为县侯,但并不妨碍他们从近年来的亭侯至县侯封赏的数量看出一个征兆—— 朝廷正在重现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来酬功赏能的旧例。 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举,还是派系争斗中的平衡举措,对他们这些虽有豪强之名,却远无真正豪强之实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货殖钱贷而起家,的确需要一个实名。 倘若说此前他们能与她合作,更多还是出自一种乡党观念上的联手自保,那么现在,当以功封侯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谁又能做到无动于衷? 尤其明显的无疑是像田彦这样不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当今豪强若有细分,光武朝“云台十八将”封侯封爵的贵族豪强,和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为代表的官僚豪强,无疑是食物链的顶层,田彦在濮阳这种地方或许可以因豪族势力得到追捧,出了东郡却什么都不是。 乔琰话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头地吗?自然是想的! 于是在乔琰话毕的第一时间,他便开了口:“你需要我们如何做?” 系统:…… 它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的那一番话里煽动意味浓厚,可这青史留名的目标背后,所需要的必然是个敢死队的支持,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过积极了? 但连程立在一旁听出了乔琰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出声打断她计划的意思,更何况是系统。 它还是继续看戏比较好。 乔琰并未因为田彦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于色的表现,只是回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攻破田氏坞堡之战里,我曾经让人在坞壁之下装死?” 田彦卡壳了一瞬。“……记得。” 他领人来的时候,那些个佯装躺尸的家伙都已经爬起来,如狼似虎地侵入坞堡了,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后来从二叔的口中听到这过程,自己脑补出了当时的场面。 虽然对方攻破坞堡的举动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可他到底还是吃了牢狱之灾的苦,完全没法让自己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乔琰仿佛并未察觉到田彦此时的尴尬,语气如常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几位中派出几人,在黄巾攻长社之时,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而后,趁夜色将一条消息送入城内。” 她抬了抬手,典韦便将乔琰早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锦囊分发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继续说道:“但我必须提前跟诸位说清楚,攻城战和袭击坞堡的作战是完全两码事,装死在战场上并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这甚至要比跟随军队进攻要危险得多,战场上的流矢命中,撤军之时的踩踏都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装死变成真死。” 在提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乔琰的态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这种将当前的危机和机遇都掰开来说清楚的态度,让这些人反而在此时少了几分退却之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在乔琰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前景下,这种要命的危险也不能阻止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险,如何有可能一举挣脱原本的阶层,得到封侯拜将的际遇呢? 在场几人互相朝着对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后,依然由田彦带头,在接过典韦递过来的锦囊后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这个动员后,乔琰目送着这些人回返营地,自己却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这兖州野外。 自濮阳往长社一行,正好穿陈留国而过,陈留与梁国接壤,在“乔琰”的记忆中,她虽然多年病体缠身,却也曾经前来过此处,现在途经,倒是无端有几分唏嘘。 她走出一段距离,听得程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谋能断,在对人心的把控上,也实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会拘泥于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后的履历来看,他在事急从权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远比乔琰所做的要惊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话中并无暗讽,却是实打实的夸赞。 乔琰闻言一笑,“以我的年纪要窥探人心还未免差了点火候,不过我幼年之时曾从祖父的书斋中见过一部名为权谋残卷的书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犹新。” 程立:“愿闻其详。” “攻心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观足下用词,倒像是动之以利,而非动之以情。” 乔琰回道:“因为先前的理情义威都是对君子来说的,可如今这世道,君子总归是没那么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还是后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立颔首道:“万变不离其宗,足下深得个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乔琰可并不只是在进一步诱导这些兖州本土的豪强势力之时,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应对那位黄巾渠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作风。 也包括她在这行军路上给梁仲宁上的课程。 手握“重兵”,对行军方略自然有所求,乔琰在此时搬出了那些个很成套路体系的东西,同样是对症下药之举。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为了让黄巾军的布阵扎营更有章法,降低疫症传播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别的用途,程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这么一联想便难免有些走神,忽听乔琰问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算不上是有话,不过是想问问,足下指导梁仲宁安营扎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干脆开了口,“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均为乱军,两乱相逢必有乱生,却不若——此为一正,彼为一乱。” “不错,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乔琰接话道:“这一正若是还不得其法,只知纸上谈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么我想我知道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了。” 他话一说完,这年龄足有三十岁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神情中的狡诈算计说不出的相似。 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军队行过尉氏后不久就进了颍川境内。 豫州八郡之一的颍川,以其地理资源和交通枢纽作用,在汉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学术风气,在未来的群雄割据环境下涌现了大批的名士谋臣。 颍川陈氏,颍阴荀氏,长社钟氏都是各中翘楚。 只可惜现在的颍川正成黄巾与汉军对峙的第一道战线,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为战火所波及,倒是暂时让乔琰无缘得见“汝颍多奇士”的盛景。 在乔琰的提点下,梁仲宁将军队暂时驻扎在了鄢陵一带,而后让人往长社方向,给波才渠帅送了一封信。 说实话此时送信的意义也不太大。 鄢陵已属颍川郡地界,兖州黄巾不辞行路抵达此地,就显然不可能轻易撤回,就算波才对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队伍,还是极有可能不听他指挥的队伍有什么意见,大概也并不可能将人给驱赶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达一下,他们并没有从后背搞偷袭的意思。 波才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迟来的通知看似有礼,却还是难免让他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沉默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兖州……” 他兵进豫州之前打兖州而过,对兖州彼时的三方渠帅大略有数。 梁靖、卜己、张伯三人都有些水准,却也仅此而已,起码不够有这个统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汉名将对决疆场。 若非如此,兖豫一带也不会是由波才来挑这个大梁。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兖州黄巾的局势俨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乔琰让梁仲宁送信给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说了信中该有的内容,具体的措辞却是梁仲宁这个自认的“文化人”自己写的。 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 尤其是在他对阵朱儁与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据上风的局面下,凭空多出一万多人,并不能让他觉得惊喜。 接连数战告捷,让波才无比确信,大贤良师张角所说的“汉室衰颓已成必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实实在在是个真理。 如此一来,他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长社,将朝廷的两位中郎将擒获祭旗。 梁仲宁分明是来跟他瓜分功劳的! 波才面沉如水,却想不出个能让这些人撤退回去的办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他再清楚不过,吃不饱饭的人为了得到奖赏的饭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会直接撞上去,当汇集到万人规模的时候,根本不是轻易能调配号令的。 他这边是这样的情况,想来梁仲宁那边也不会有多例外。 若真下达了勒令他们打道回府的决策,只怕他们当即就要打秋风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将这些人接纳到长社地界来,但严禁他们抢功。 虽然有了主意,波才还是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这个意外有些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便是在亲眼见到梁仲宁的队伍从鄢陵开拔,进驻长社后,所展露出的表现。 他先前听闻梁仲宁斩杀卜己和张伯夺权,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想来有些穷凶极恶的潜质。 可真见到了本人他却觉得,梁仲宁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经表现出的“自信”之外,无端让人瞧着有点……憨? 但波才打量着梁仲宁领来的队伍之时,又不是很敢下这个判断了。 这些人的气色比起他的部下还要好得多。 在行军中的列队秩序上,虽还远不如大汉的正规军,却也绝不能以“乌合之众”这样的词来形容。 更让他觉得梁仲宁此人好像不简单的是,在他指示了这些人可以驻扎的地方之时,他们表现出的安营素质也不差。 波才有战功在手,说来其实也不那么惧怕被人拿来跟人对比,可着实架不住他已经在长社作战一月,汉军拒守不出,他数次攻城都被击退了回去,军中四方掠夺而来的军粮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来的一支队伍,却好像人人手中都有点余粮,军中的存粮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偏偏这粮食动不得!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抢功,就不可能尝试从他这里讨要粮食,否则难免让对方先有了个“送粮协战”的名头。 但他摆架子摆得痛快,他的部下却显然对此有些怨言。 在两方毗邻驻扎后不久双方就起了矛盾。 黄巾兵卒不易管制,要让他们做到跟大汉正规军一样,就算是在备战时间也不随意走动,显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这一松散就出了问题。 梁仲宁这方的一位士卒在抵达的第三日晃到了波才部的地盘。 发现他踪迹的波才部士卒,若是直接将他擒了送回去便也罢了,偏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己方太有自信了,竟然想着邀请对方来欣赏这边大营的威风,然后就被对方从营垒到井灶,从圊溷到藩篱,全部批评了个遍。 这波才部的士卒越听越冒火,可对方这一番批评都言之有物,甚至拿出了己方营寨的布置策略来说事,又说是他们渠帅的指点,让他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被说了个哑口无言的波才部士卒并未留意到,这位误撞之人在说完这些话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离开对方的视线之后来到了一位高个儿文士的面前,汇报了自己今日的成果。 而这样的一幕并不只出现了一次。 等波才收到消息的时候,营中已经传出了些奇怪的传闻。 诸如半月前在军中一度出现端倪的痢疾,正是因为波才渠帅没有正确布置圊溷的经验。 比如说,他们近来吃不饱饭是因为在军中安置的井灶位置不妥,出现了瓜分不均的情况。 再比如说,他们其实早可以攻破长社的,只是因为守御营垒的藩篱建设不妥,需要巡夜的士卒数量大幅上升,白日里就难免精力不足。 波才额角跳了又跳,差点没提着刀就去找梁仲宁这厮算账。 然而还不等他找上门来,梁仲宁就已经先找到了他。 波才和他刚打了照面,便意识到,对方脸上带着的怒容绝非作伪。 “……”好像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还来不及让他探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仲宁就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顿连珠炮的斥责就朝着他喷了过来。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开了这家伙,让他的语气被迫和缓了几分,才让波才勉强从这些话中拼凑出个情况来。 “你是说,你的手下失踪了?” 波才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简直遭了无妄之灾,“你的手下失踪与我何干?” 梁仲宁沉着脸回道:“那么如果一道失踪的还有我此前分发出去的粮食,以及……这个装有粮食的布袋今日恰好从你方士卒的手里出现呢?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人当了逃兵,正好在逃离的时候被里的人发现了,干脆将自己手中的存粮交了出来,当做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贿赂?” “……梁帅不要这么急躁。” 波才对自己的部下有数,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梁仲宁对他撒谎或者栽赃的必要,只觉此事还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来的。 “咱们两个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募集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若是疏于管理,出现了些铤而走险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可不爱听这话,但波才紧跟着说的话显然也没有给他继续发挥下去的机会。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帅能一统兖州三方,已是个本事人无疑,我在这个时候有意得罪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此时合该以天公将军交托的任务为重,而不是为了三两士卒的生死而在这里兴师问罪,到时候只会让长社城里那些个汉军看了笑话。” 梁仲宁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没在与我说谎?” 这事的确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脸上自然一点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梁仲宁盯了他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权且信了他的这番说辞。 但经过了他这么一闹,波才也忘记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宁的麻烦的。 那忘记了说出口的话是—— 他自己爱读兵书就读吧,干什么还让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科普,甚至可以说是踩了他一脚。 两方都对对方存有意见,这扎营在一处的双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这又一次尝试的攻城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强度,大概不会想到,昨日营盘中双方的矛盾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乔琰和程立两位“谋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攻城的第一线。 此刻两人便站在营盘外的高地,朝着长社远望。 长社不是大城,其县城的墙高甚至不如原本的乔琰经历过攻城战的巨野城。 但这长社城中,却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此地既有身经百战的皇甫将军,平定交州的朱儁将军,时任骑都尉的曹操,还有钟氏氏族支撑,就算人数远少于黄巾,也实在是一块硬骨头。 钟氏未来的中流砥柱人物钟繇,如今才因病从阳陵县令任上卸职,纵然并未达到后来因镇守关中而被曹操以萧何相比的地步,却也绝非是个简单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护军司马傅燮,同样不简单。 起码有这五人在,长社任何一处城墙的防守都绝不可能出现疏漏之处,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皇甫嵩于严防死守的持久战里找到破敌的机会。 “有这些摩擦在,起码可以确保,这两方的通力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纵然有五倍于汉军的人数,也不可能攻破这座小城。” 攻城,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在真正见到这种万人压境的攻城战时,乔琰极力捏着袖中的手,方才让自己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静的面色,看着今日的交战。 她也在等,当日被她一语说动的人,为图一个封侯功名和载入史册,能否冒险一试这将消息传入城中。 只是在进攻状态异常疯狂的黄巾军面前,饶是乔琰自觉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错,也难以从中辨认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头上的飞矢射中的,还是按照她的计划佯装倒下的。 当然那些佯装倒下的,谁又知道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被人补刀,夺去了性命。 直到黄昏日暮时分,这场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的交战才终于落幕,以波才鸣金收兵告终。 在乔琰所能看到的视线之中,长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笼罩的是一层血色,还是一层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觉出几分眼睛的酸涩来。 “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回去吧。”乔琰开口说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看见那边的尸体之中趁着夜半时分,是否会爬出个从她这里领了任务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宁参战而回,以他对“军师”的倚重,绝不可能不找乔琰咨询些事。 若是将旁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对她的这种顾虑有数,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他看这一点看的明白,却有些看不透乔琰在离开前回望战场的一眼中,到底掺杂着什么情绪。 这好像并不是对汉室赫赫声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汉名将在黄巾贼寇的进攻跟前只能据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对此战中双方减员的怜悯,更不是对图谋大汉权柄的黄巾贼的憎恶,而更像是一种…… 程立也说不好这种感觉。 他总觉得她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的意思,但观她行事,又分明可以说是大汉忠良。 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思,谁让他很快就看到这种情绪从她的眼中消退了下去,只因两人一进军营就遇上了梁仲宁。 这家伙自觉攻城失败也该算是落败而回,见到了乔琰就开始大吐苦水,尤其是说到波才的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攻城战中和己方屡生摩擦,甚至严重影响了他大显神威,他就只觉自己满心郁卒。 “我今日进攻的一方,驻守城墙的那人身量不高,圆脸细眼,一看便知不是个豪杰之辈,若非这波才的部从作祟,我今日早攻上城头了。”梁仲宁语气忿忿,趁着此时波才也听不到他这话,音量又往上抬了抬。 “……”乔琰虽然没亲见和梁仲宁在一方对峙的是哪位,但一听他这描述,莫名想到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八个字,这特点显然对不上皇甫嵩朱儁和傅燮三人,而大有可能是曹操。 因这个猜测,他那句“不是个豪杰之辈”就着实有种微妙了。 但乔琰暂时无暇考虑这个很有幽默感的评价,她的目光和程立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在挪回到梁仲宁的脸上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凡事多是从小事开始累积的,渠帅还是多留意些那位波才渠帅的动向为好。” 梁仲宁很少听到乔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更多了几分提防的心思。 夜晚周遭的伤员□□之声中,他本还不算太多的戒备更好像被催生了出了诸多延展而出的情绪。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辗转反侧之时,长社城下的尸体堆里爬出了个人。 在他脸上已经近乎干涸的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从尸体下方抽出了一支裹在布中的箭。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两步,四下小声地喊了几人的名字,却并未听到任何人的回应,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了几分失望来。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让他有空闲伤感的时候。 他又拾起了一把遗落在战场上的短弓,一边小心留意着城头上巡卫士兵的动静,一边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了两枚火石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趟前来执行假死任务的足有六人,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但到此时还并不能保险。 他无法确定在他将箭射上城头的时候,会不会还来不及被敌人辨别敌我,就被城头上的守军给击杀了。 何况为了确保这支箭矢并不会被人忽略,这是一支对他来说同样不陌生的箭矢。 今夜无月,只有一瞬间自火石间擦亮的火花将这个幸存者的样子映出了些许,倘若忽略掉他脸上覆盖的血色,便不难看出,这正是田氏的大公子田彦。 他先前对乔琰的动员誓词表现得如此积极,也同样反映在了行动上。 这个危险到足以丧命之事,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进来。 点起的火箭被他快速地搭弓,拉弦,而后一射而出,如夜空中的一点流火直入长社的城墙望楼。 这火箭一度成为他田氏坞堡被攻破的障眼法工具,现在却在他的手中成为扭转战局的传讯之物,田彦在搭箭射出的时候也不由觉得有些荒谬,但这种奇怪的思路跑偏,很快被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恐慌覆盖了过去。 那支火箭撞上望楼便熄灭了,却已经足够引起守城之人的注意。 田彦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白布,在手中摇晃着试图让城头上的人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个前来传信的人而已。 他运气也的确不错,城头之人将他的举动一览无遗,成功避免了误杀操作。 今夜城上的守夜之人乃是傅燮父子。 傅干把这支还残存些许火星的箭从地上捡了起来,也看到了在箭尾所捆缚的布条上,以凌厉的落笔写下的“要事求见”四字。 见父亲投来了眼神,他当即将箭交到了傅燮的手中。 傅燮面色不变,心中却不免生出了几分惊疑来。 他出身北地傅氏,师从太尉刘宽,虽是此番左中郎将的护军司马,文化水平倒也不低。 何况长社城内若论书法当属钟元常为最,他也曾经有过一观,这让他对书法多了那么几分品鉴的眼光。 城上火把将他手中的这布条照的分明,这布条上的四字落笔,着实不像是黄巾贼寇会有的水准。 “父亲,要将那人接上来吗?”在傅燮反复端详布条的时候,傅干出声问道。 这少年比之乔琰也大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因为跟从父亲在军中习练,看起来身量不低而已。 他读了几年兵书,想了想城下这人奇奇怪怪的操作,又加了一句,“要紧时候,父亲是否还是谨慎些好,倘若其中有诈……” “将人接上来吧。”傅燮打断了儿子的话,“就他一人而已,就算有什么异心也盯得住。” 傅燮话毕,当即吩咐城上的守军取了个吊篮来,从长社城头垂挂了下去,将身在城下的田彦接了上来。 傅干还当这前来冒死报信之人能有多大的胆子,谁知道这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刚上了城墙,便一个腿软坐在了地面上,不由嗤笑了声。 田彦懒得计较自己先是听了个小童的指令,前来做这种危险的活计,现在还要遭到另一个小童的嘲笑。 他此刻终于得了安全,白日里卧倒在死尸堆里时候的恐惧,刚才发出那一箭时候的忐忑,以及想到永远留在了城下的同伴不自觉的伤感—— 这些情绪都在此时涌现了上来。 他本就是为了做完这差事才提着一口气,现在看到傅燮,认出这位年仅三十的将军在今日远远见过,对方在汉军中的地位不会太低,自己的任务已算是完成了一半了,这口气便松了下去。 “足下是来做什么的?”傅燮握着腰边的佩剑问道。 田彦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起几分精神,这才回道:“我替一个人,来给皇甫将军送一封信。” “我知道皇甫将军不是那么好见的,”还不等傅燮发问,田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个让我送信的人说,事涉破黄巾之事,请皇甫将军务必一见。” 田彦因为今日的一番折腾,现在说出口的话里少了几分气力,可这并不影响他对乔琰的信心,让他在说到“事涉破黄巾之事”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露出的笃定意味。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可信度。 傅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傅干将人带上,自己先去通报了皇甫将军。 皇甫嵩并未小看此事。 在这两军交战的当口,能有这等本事上长社城来,绝不像是要说什么玩笑话的。 他干脆将朱儁和曹操也一并给喊上了。 只是让他都并未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田彦随身携带着的锦囊,也难免在他藏身死尸之下的时候,被血水沾染到了些许,连带着锦囊内的布帛上也沾染了些血迹,好在这并不影响布帛之上的字迹被他看个清楚。 皇甫嵩越看,面色也就越是紧绷,但当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又不觉一拍大腿笑了出来。 他本就不像卢植这种儒将,出身将门世家的他形容威武,煞气凛然,田彦初见他之时便觉得对方果然无愧于汉军统帅的身份,方才见他眉心紧锁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现在见对方这么一笑,又是边关子弟的豪爽,这才松了口气。 “公伟看看这东西。”皇甫嵩没表态,只是将布帛转交到了朱儁的手里。 朱儁的反应倒是跟皇甫嵩有些不同,他先是面露几分惊叹之色,又在读到最后的时候面露感慨。 饶是曹操在担任这骑都尉之前,干过以五色棒杖杀宦官蹇硕叔父,做议郎之时又上书为窦武申冤这等大事,本觉自己也算是个见多识广,处事镇定之人,也不觉有些好奇,这布帛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才让皇甫嵩和朱儁有这样的反应。 朱儁已经将布帛合拢在了手中,“义真如何看此事?” “乔公祖得了个好孙儿。”皇甫嵩回道。 见曹操和傅燮二人朝他看来,他解释道,“乔公祖之孙如今身在黄巾军中,与东阿智士一道策划与我方里应外合,以破解此刻僵局。” 两人闻言一愣,又听他继续慨叹:“舍身入敌营……便是及冠之人未必敢为,何况十岁小儿,此真栋梁之才——” “且慢!” 田彦这个入城之人是被傅燮带到皇甫嵩面前来的,傅燮自然要比其他几人多些警惕心情,皇甫嵩话音刚落他便问道:“中郎将如何确认,此人当真是替乔公祖之孙送信而来的?” 上首的皇甫嵩并不奇怪以傅燮惯来谨慎的脾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抬手朝着朱儁指了指,说道:“有劳公伟将最后一段念给他们听。” 朱儁应声。 他重新展开了布帛,念道:“信中说——昔年小叔游于门次,遇贼寇所劫,阳方正投鼠忌器,不敢捉拿,独祖父云,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小叔遭贼寇所杀,却得京师清平,祖父不悔。” “今我处敌营,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独惧将军恐置我于险境,不敢妄动,故以祖父之言留于绢帛之上——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昔时如此,今亦如此,望将军明鉴。” 在布帛的末尾正是“乔琰拜上”四字。 朱儁看见这两段的时候已觉大为震撼,如今字字句句念出,更觉这写下此言之人,实在是当世奇人。 她话中提到之事,正是当年阳球督办的京师绑架案。 乔玄乔公祖以一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葬送了自己幼子的性命,却让京城之中再无盗匪胆敢靠着绑架达官贵人之子,在犯法后安然脱身,此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京中美谈。 这名为乔琰的乔公之孙,竟以如今的情形自比,请皇甫嵩千万莫要顾忌“他”的安危,只管剿灭国贼黄巾。 如此之言,绝非是意图作伪诱骗他们出城的黄巾能说的出来的。 而一想到他们离开京师之时,乔玄已然病入膏肓,只怕活不过上半年了,这对他后继有人的惊叹里又不免多了几分无奈。 朱儁的神情尚未回复平静,皇甫嵩已然应声拔剑而起,“一幼童尚且敢行此事,为国除敌,我等如何能畏首畏尾,贻误战机!孟德,请代我执笔一封交与此人,约定进攻时机。” 曹操应了声“唯”,却在笔墨送上之时,陡然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乔玄与他为忘年之交,他自然清楚对方家中有哪些人。 这乔玄之子乔羽并无儿子啊? 乔琰此名,分明是他给女儿取的! 这不是乔公祖的孙儿,而是他的孙女! 第17章 曹操想到这里不觉在书信的开头晕染开了一点墨迹。 但他旋即又想,到底是乔公祖的孙子还是孙女,在黄巾汹汹来袭的势头面前,显然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还是打退这个势头,维护汉室正统。 有汉一朝,对女子的限制并没有后世那么大。 汉多承秦制,秦刻石中有一条很有意思的律法叫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也便是说如果丈夫移情别处,妻子将他杀死,并不触犯法律。 汉虽未严格循例执行,但在这种女子可为户主,参与社会生产活动的环境下,除了共有九位皇太后临朝称制之外,士族女子的政治修养也大多不低,甚至间接参与政治活动的情况也不少见。 曹操与乔羽鲜少碰面,但乔玄此人心气义烈他素来深知,他的孙女会做出这等潜伏敌营之中,图谋反击黄巾之事的决断,好像也并不奇怪。 不能小看女子啊…… “孟德在想何事?”皇甫嵩留意到了曹操的迟疑,出声问道。 乔琰既然并未坦言身份,曹操自觉自己也没这个替她说出来的必要,只是说道:“我在想,若非乔公为我张目,我难见许子将,得到那个评价,今乔公病笃,我不在京中已是憾事,现在得知他的孙儿正在黄巾营中,也不能全然只知那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时人多重信义,曹操这话说的诚然没什么毛病。 皇甫嵩摸着长髯,应道:“孟德所言不错,取乱军之斗得胜,身在军中的乔氏子却难保不受波及,若我方得胜却令其不慎丧命,我有何颜面回返洛阳去见乔公祖?” 他环视了周遭一圈,想着是否应当给乔琰再送去个能护卫她安全的,田彦一听这话,连忙说道:“先生的安全不必担心,我田氏先前募得陈留壮士典韦,现正护卫于先生身边。典韦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他在,等闲人甚至不能靠近先生。” 皇甫嵩认真地问询了两句典韦的握力臂力几何,从田彦口中得知的数据让他判断出这的确是个少见的勇士,加之乔琰在信中也提及,她有东阿程立在侧,两人若有计谋疏漏之处也能彼此互补,料来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来。 田彦被几位将军盯着,几乎要被这几人久经战场、身居高位的气场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揣上那封约定了信号与时间的信件,乘着吊篮重新回到了城下,又借着夜色的遮掩回到营地之内,他方觉得自己有了如释重负之感。 后背沁出的冷汗被风一吹,更有几分寒意。 汉末所处的小冰河时期,注定了此时虽已至四月,依然算不上春意和暖。 “跟我来。”他忽然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忽然从他身侧传来。 他循声望去,正见程立掣着一盏蒙了黑布的风灯朝着他看过来。 这一点微光在营地中并不显得有多醒目,却让田彦心中安定了不少。 这起码可以免于他夜里摸黑,一个紧张之下跑错了地方。 他连长社城都进去过了,若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种意外出事,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好在,现在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他怀中揣着的那封书信,在他见到乔琰后交到了她的手中。 乔琰将信中的内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后,又交到了程立的手中。 她问道:“还有日的时间,仲德先生可能再做些准备?” 程立见过乔琰送出去那封信里的内容,本就对她能说服皇甫嵩出兵袭击有几分把握,但当真见到这封应诺联手的信函抵达手中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心中一喜。 以程立的年纪,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阶段,他更不至因为说动之人乃是这一条迎击黄巾路线上的指挥官,朝廷敕封的左中郎将,而生出什么得大人物看重的骄傲情绪。 他只是在从一个谋士的角度,深觉他们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乔琰此前在围攻田氏坞堡的时候就与梁仲宁说过“五倍而攻之”的道理,现在也是一样的。 黄巾军的人数确有汉军的五倍,即便皇甫嵩趁夜偷袭,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军中并非人人都有吕布之勇,深陷重围之中还能有突破人海的本事,加之波才包围长社至今,一旦城中试图用兵突围,他必然快速得知做出应对,所以算起来—— 皇甫嵩若当真带兵来袭,也未尝不是将性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了。 也寄托在了他程立的身上。 他脸上被烛光映亮了一瞬踌躇满志的情绪,又很快被老成持重的表情所取代,俯身对着乔琰行了个礼,“敢不尽心效命。” “那就交托给仲德先生了,不过还是得提醒先生一句,”乔琰指尖在桌案上敲击了下,“日之后的夜里,请仲德先生勿要随意走动,还有赖先生骑术载我一程。” “……”第一次被人委托的重任是武力侧,还真让程立有那么点不太适应。 站在一旁的典韦迷茫问道:“那我作甚?” 他这步战功夫高超,算起来也不是对骑术全然不通,结果乔琰放着他这么个护卫在一边不用,反而让程立当这个保镖。 饶是典韦与她之间只能算是临时的雇佣关系,也干过送信这种不需什么本事的差事,还是有种微妙的郁闷。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琰郑重地看向他说道:“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交给你。” 典韦走出营帐的时候,跟田彦嘀咕了句:“我有时候真挺讨厌这些聪明人的。” 乔琰这家伙属实是有点过分,说有要事托付,却愣是不跟他说,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说是说的什么等到了日之后就见分晓,但这把人胃口吊起来又不给个解释的情况,着实是让典韦觉得有些抓心挠肺的。 “是啊,我也挺讨厌的。”田彦也低声回了句。 乔琰倒是没给他安排什么活计,算起来还是给他这个大功臣一个休息的机会。 但这一夜先是死里逃生,后见到了大汉这样多的要员,却得天之后才能知道该如何才能取胜—— 田彦已经可以预感到,他只怕是要睁着眼睛到天明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非常默契地叹了口气。 深觉对方果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对此间情况一知半解的难兄难弟。 好在这日间,并没有新的攻城任务让他们需要分散多余的心力。 上一次攻长社失利,对波才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瓜分他的功劳,便最好在对方还未对城中情况尽知的时候,尽早拿下长社。 尤其是他此前出手,乃是因为,在他所听过的经验之谈里,都说这些个达官贵人围困多日,必然情绪上头忙中出错。 却万没想到,他纵然占着一时的人数之利占据上风,也难以改变他的对手都是宿战之将的事实,绝不可能给他这样的可乘之机。 而对他来说,攻城之后对黄巾军安抚的工作才是大麻烦。 这些军事修养不高的人可不会看到,在梁仲宁所负责的突围之战中,曹操用的正是诱敌之策,若非波才提前收兵,梁仲宁不被打个头破血流才怪。 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家的渠帅对上汉军的反抗,表现得有些无所作为,倒是那位梁帅和麾下,很有作战英勇的架势。 这种对比也很难不让他们进一步联想到此前听到过的,关于军营布置的那些个说法。 乔琰都得说此番运气诚然不错了。 程立得了乔琰的托付,要在这双方营地中再做些事情,也就更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只是这一次,他一改先前激化矛盾的策略,转而变成了诱导这种心向往之的情绪。 乔琰特意在一路上通过对梁仲宁的教导,让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之间形成了一正一乱的差别,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系统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运转中枢稍微有一点不够用,最后干脆利落地决定让自己当一个合格的气氛组,静观乔琰的操作。 而在程立于营中挑拨情绪的同时,乔琰也并未闲着。 她给梁仲宁又上了一课,名为人心。 这种让他好像听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学到的虚头巴脑的玩意,让系统直呼诈骗。 可梁仲宁怎么会觉得军师在诈骗呢? 他顶多就是觉得这东西可能就跟星象谶纬之说的东西一样,还不是他能够掌握得了的。 这些听起来高深的道理里倒是混杂着一句还挺好接受的东西,也因为这个反差而变得格外容易记住。 乔琰说的是,在矛盾过后的糖衣炮弹往往是对方抛出来的陷阱。 事实上,大可不必将这些黄巾的想法弄得过于复杂。 就像先前兖州的这一波黄巾,会因为卜己和张伯死后他们照样能吃饱饭,甚至能吃得比先前更好,安心在梁仲宁手下混饭吃一样,现在豫州颍川的这一波,也同样会对更优渥的行军环境心向往之。 但在乔琰的洗脑之下,梁仲宁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真的被你带到沟里去了!】系统语气里好是无奈,【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才是那分野兖豫的星宿所指,可偏偏波才那家伙有坑害他的心思,甚至不惜先让手下士卒先来对他这方示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也是同样的。”乔琰回道。 她从营帐中走出,在这个看似有秩序,实际上全然是破绽的营地周遭打量了一圈,确认一切尽在她的谋算之中,这才收回了视线。“何况,他被我骗得惨归惨……却总还有招安投降这一条出路吧?” 系统听得有些莫名,又听见乔琰低声念起了一段话,它听得分明,说的是“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这颂歌在它的系统库里搜索得到,说的正是皇甫嵩。 但这首歌的出现,是在皇甫嵩屠杀广宗投降的黄巾,将十万尸首铸成京观之后,因大汉感念其为维护统治地位,加之他领冀州牧后奏请免除冀州一年田租后,替他宣扬出去的。 “六万死于广宗城下之人,必然听不得这什么复安居之类的话,而皇甫嵩在黄巾之乱后依然担负拱卫大汉边关之责,大概也并不会想到,在一百多年后会发生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情。” 乔琰的语气让系统听不太出她的情绪,她已旋即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皇甫义真此人的功过不该由我来评说,起码如今的皇甫嵩还未在八个月的作战后,做出这种屠杀降卒的举动。” 事实上,皇甫嵩的震慑之举也并没能让张角兄弟死后,流窜在大汉各州的黄巾余党停止对大汉的反抗。 譬如说在初平年,也就是公元192年,青州黄巾余党便做出过入侵兖州,一举占据东平和任城的举动,甚至杀害了彼时的兖州刺史刘岱。 在做出这举动的时候,他们可丝毫没有担心过,或许有朝一日自己的人头也会步广宗城下京观的后尘。 现今距离黄巾之乱祸起不过两月,皇甫嵩正式加入战场的时间还不足一月,此时倒戈的黄巾,的确还有与汉军之间斡旋其生死的机会。 乔琰的这些想法不会与程立提及。 毕竟身处在这个时代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黄巾之乱只是揭开了这百年战乱的开端而已。 她心中有数便也够了。 现在,且先应对眼前之战! 坞堡攻坚不过是小规模打斗而已,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作战。 解决掉卜己和张伯二人,将黄巾势力尽数归拢在梁仲宁的手中,也并没有经历过士卒交锋,更应当算是个刺杀行动。 可此时不同! 再如何因为其中玩弄的挑唆人心的伎俩,以及里应外合之法的偷袭计划,也不能改变这诚然是一场以万人为计数的作战。 她先前围观那场真切发生的攻城战时,已觉心中波澜难遏,如今更觉如此。 只因这一战,她在其中操棋落子,正到尘埃落定之时! 在第日的夜里,起了点风。 四五月间的豫州多起北风,今日也不例外。 波才并没意识到将营盘驻扎在长社的南方是什么问题,可对皇甫嵩来说,这却无疑是个摆在他面前的战机。 乔琰提供的破敌先决条件,她在信中已与他明言,正需要他直入波才营中,造成些混乱。 信中附带的还有合适突入的位置,正是乔琰和程立这数日来对营盘的观察所得。 她对皇甫嵩有所要求,倒并未让这位左中郎将觉得是什么麻烦之事。 恰恰相反,他以为,所谓里应外合正在双方通力合作之中才有意义。 谁让皇甫嵩可不乐意做什么躺赢的举动。 更何况,在乔琰那封极尽所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未来栋梁的信中,无形间也对皇甫嵩多有吹捧之意。 所谓“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正是对一个将军绝佳且不动声色的夸赞。 既有破敌的目标,又有小辈的景仰之词,皇甫嵩自然是要尽心竭力的。 说不好是否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因为乔琰让田彦以硝石流火之箭作为通知长社的信号,对皇甫嵩也起到了一点提点的作用。 他依然选择了火攻。 傅燮与朱儁作为前锋各领一支突入波才部营帐的时候,皇甫嵩一身轻甲登上了城头。 他的父亲皇甫节就任过雁门太守,他的叔叔皇甫规担任过度辽将军,在他的少时记忆里,对峙外敌无疑占据了绝大多数。 也正因为这种与寻常的洛阳高官不同的经历,让他在对上黄巾之乱的时候也有着远超常人的冷静。 在他的视线中映照出一点火光之时,他当即抬起了手。 早已在城头上备战的军士紧随他的指令,将熊熊燃烧的火把绑上了城头,几乎连缀成了一片风中灼灼的火海。 而几乎在同时,当先纵马踏破黄巾营地藩篱的傅燮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火把。 波才在长社城下驻扎的营地,因去岁大旱,今岁雨少的缘故,虽然也讲究营盘的牢固,却更接近于“依草结营”的方式。 纵然不至形成什么火烧连营的情况,却也足以让傅燮甩出去的这支火把,在落上营帐的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惊觉起火的波才部士卒刚踏出营帐,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杆雪亮的长枪。 傅燮纵马持枪而来,一枪洞穿了他的咽喉。 仿佛是为了与他此举相互应和,在长社城头上恰在此时响起了战鼓。 皇甫嵩发起了擂鼓的指令! 战鼓在夜色中响起,形成了一种有若雷鸣的声响。 这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将人惊醒,让人猝不及防的心悸。 侥幸没遇上傅燮突袭而来的黄巾提着武器走出营帐,便看到营盘之中似燃起了多处的火。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在人本就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难免便会朝着那个最特殊的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可这一看之下可不得了。 仓促间的不辨方向里,这些本就没有多少作战经验的黄巾并未意识到那是长社的方向。 自营帐上方越出的视线所见,他们看到的只是天边的一片火焰以及彤云。 而在风势扑面带来的些许热气里,几乎要让他们以为这片火焰并非点着在长社城头,却分明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烧过来了! 当第一声惊呼在营寨中发出的时候,这种惊慌的情绪当即就扩散了开来。 不过事实上此时的情况还远没有到那么危险的地步。 营中的着火并未造成太多人员伤亡,长社城中所拥有的守军人数也注定了这一番突袭而来的兵卒不会太多,骑兵的比例也同样不高,倘若波才部中的人早早发现此时的情况还可遏制,汉军也非不可战胜之敌。 他们完全可以来得及来上一出人海战术,反过来将入营之人都给解决了。 可偏巧正在此时,在夜色里先有人忽然高声问道:“渠帅在何处?” 渠帅在何处? 波才发觉情况有异,已快速整装提剑,开始召集心腹人手筹备迎敌之事。 但有乔琰这个内应的指点,无论是朱儁还是傅燮带领的人都距离波才所在的位置有些距离,以至于这句回应并未得到一个回复。 夜间动乱这种极其容易形成营啸的环境之下,对敌方的情形又观察得不甚明了,很难不让人对于时间生出一种错误的认知。 以至于黄巾军来回逃窜,握着武器却不知道该当往何处此处的间隙,明明不过是短短一瞬,却被这些人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许久。 于是当那先前出声之人复又高喝一句“我等去寻梁帅”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什么不太对劲的建议,只觉得当真可行! 傅燮勒马回头,将这个混在波才部中的“卧底”给记了下来,以防在他的奔袭进程中造成误伤。 不过对方好像并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家伙本就是乔琰从田、薛两支中选出的手脚最为灵便之人,现在这去寻梁帅的建议一出,他比谁都快地朝着兖州黄巾的营地奔去。 若非傅燮亲眼见到眼前一幕,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何一方渠帅尚在的情况下,他的麾下兵将会朝着另一方逃窜。 可站在城头,见过的战事更多的皇甫嵩,却大概能猜的出这种情况出现的缘由—— 因为对比。 在混乱之中,本就是一群盲目聚拢在一起的黄巾贼寇,或许会有意图反抗的,但更多的还是等着渠帅领导作战的“愚民”。 而这些人,势必会选择对他们更有安全感的地方! 自兖州黄巾抵达长社开始,就始终在给这些人传递这样的信号。 这无疑导致了他们在这“危难”关头,下意识地想到了营盘更为稳固有序,进攻长社也更为勇武的梁帅部从。 可这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们在本不致命的威胁面前,朝着梁仲宁这一边跑来,却实则是将自己送进了个陷阱里。 波才意识到这些人的移动轨迹,暴跳如雷地让人将他们召回的时候,那早前两天就已经顶上了豫州黄巾壳子的卧底,已经在领着人翻越两方之间的藩篱了。 而这一切变故的时间绝不长! 甚至还不够让波才部中四处点起的火,一直烧到梁仲宁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地步。 其实也不过是在那种闷雷声响将他叫醒,在他出营查探后不久,主动来投的豫州黄巾已经卷挟着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同伴,抵达了两方营地的边缘。 波才抢功的心态,让双方的营寨并非并行于长社城外,而是波才部镇守第一线,梁仲宁的营地在外围。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布置,让兖州这方的黄巾并未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种声音和动乱其实来自于长社汉军。 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一层夜幕红影里,波才部的士卒携着兵甲刀枪,踩过藩篱而来,被模糊的光影映照出了一种如狼似虎的架势。 这情景丝毫也不像是来寻求帮助的,反而更像是昨日渠帅被乔琰影响当众说出的“提防对方不安好心”的话得到了证实! 他们果然来夜袭了! 而谁也不知道这群人里,到底是从何处陡然射出了一支利箭,正中兖州一方士卒的胸膛。 也正是这一支箭,瞬间激化了两方的矛盾,拉开了夜战的序幕。 波才部还未从这骤然发生的惊变中反应过来,也并未说出求助二字,就已迎来了兖州这方黄巾出于“自卫”的出手。 这甚至还是一场以逸待劳的出手。 乔琰对军营夜巡布置的安排,正在那卧底之人领人来投的方向,此处恰恰是梁仲宁麾下于夜间能最快调配出作战势力的所在。 在这种起先还是误会,后来便成了真打的混乱局面下,无疑是给兖州一方赢得了优势。 波才部本就觉得梁仲宁这边乃是强军,现在骤然遭到迎头痛击,无疑是加深了这种固有印象。 算起来这两方的作战能力也很难比出个所以然来,可在这种仓促的交手里,士气无疑是一项尤其关键的影响因素。 抢先占据优势的一方,士气也多会继续累加下去。 但这还不够! 起码对乔琰想要达成的目的来说,还远远不够! 夜来突袭中,在兖州黄巾营盘内点起的火把,在她的眸光中映照出了两团血色。 在她目光巡游,确保这双方相斗起势果不出她策划的时候,这血色中更是透出一抹难言的锐利。 这世上本没有全然不可窥破的计划,她还需要再做一点事情才好。 她可不会错过,在她耳闻的厮杀交锋之声里,已经隐约混杂了几声高呼“误会”的辩解,这种声音也迟早会传到梁仲宁的耳中。 梁仲宁虽然有点蠢,却起码并不是个聋子! 乔琰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辩驳之声,而让手下的人先行住手。 他甚至因为己方的优势局面,朝着交战的前线又迈出了几步,显然是因为有恃无恐。 可这也恰恰让他更容易听到那些声音。 如此便不妙了。 以兖州黄巾的人数,若是作为波才部的后备援军,傅燮和朱儁打出的优势,只怕在顷刻间就会荡然无存,而皇甫嵩以夜幕火影制造的恐慌局面,倘若被人看破个中奥妙,同样也不会再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所以她还需要做一些事。 也正是她在得到皇甫嵩回信的那日说的,让典韦担负起重任去做的那件事。 她前两日除了让人卧底入了豫州黄巾之中,还弄来了一身足以让人看不出面目的盔甲——从波才部的两士卒身上扒下来拼凑而成的。 这盔甲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会是个影响行动的负累,对典韦来说却绝不是。 在乔琰暗中抬手示意之时,典韦忽然一个猛冲窜入了波才部的队伍中,快速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又忽然挺身而前,一把揽住了朝着这方刺来的长矛。 即便并无甲胄傍身,这陆战惊人的猛士只怕都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更何况是此时! 被他一把钳住的长矛随着他的一身怒喝尽数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人未必不记得典韦的勇武,可夜晚的掩护让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事实,先前乔琰让他送信离开濮阳了一阵,也让人对他的印象模糊了几分。 何况,他们这边能有典韦这种猛将,何以波才那边就不能有藏个杀手锏呢? 眼前的变化也根本没有给他们多想的机会。 那周身甲胄的怪人一把就将长矛回转,将其反投回了兖州黄巾的方向。 在砸倒扎伤了一片的当口,他以让人匪夷所思的突进力道和速度—— 直扑梁仲宁而来。 随着此人的迫近,梁仲宁隐约从他身上看出了些熟悉之处来。 但先前他曾与典韦有过的交手,一次是有手下阻拦,一次是有陷阱坑洞协助,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近身搏击,在典韦吃饱喝足,只求今日万无一失的精神状态下,会结束得这样快。 在极近距离下看清对方眼睛的一瞬,他的确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但这着实已经太迟了! 典韦蒲扇一般的巴掌已经朝着他拍了下来。 倒没有将他的脑袋给一把拍扁了下去。 而是直接将他给拍晕了。 而后,众人借着火光看到的画面里,这个依然没有被叫破身份,只是个盔甲怪人的家伙,一把将梁仲宁给扛了起来,捞起他就朝着波才部的营地跑去。 “……” 这是突然被人带走了渠帅的兖州黄巾。 “……” 这是完全不懂自己这边的人为什么要劫持了对方渠帅,反而往危险地方跑的豫州黄巾。 两方都傻眼了。 可在这有一瞬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的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呵斥打破了这僵局。 乔琰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将渠帅抢回来!” 若说这句话还不够有杀伤力的话,那么下一句便足够直白了,“波才能令汝等饱饭否?” 这些被梁仲宁被人劫持跑了的兖州黄巾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们循声望去,看到的就是由程立载着,坐在马背上的乔琰。 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快速做出了意欲追击的态势。 这话他们当然会听! 因为梁仲宁的缘故,乔琰在军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声望权且不论,她这话中也依然不改她那“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的行事方针。 在波才麾下的士卒于对比中深觉梁仲宁麾下实力强劲的时候,梁仲宁统率的方兖州黄巾有没有在做这个对比呢? 或许是免不了有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对比之中,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这边的优势。 梁仲宁听从了乔琰的建议,在卜己和张伯身死之后,为防军中哗变,果断地交出了一部分存粮。 兖州本土的豪族又分别以被击败和被说服合作这样的理由,交出了相当可观的存粮。 比起在长社久战的波才部,他们能吃饱饭,就是最值得他们挺起胸膛的理由了, 这也无疑让他们更觉得梁仲宁是个值得效忠之人。 可现在,他们的渠帅竟然被人趁乱给劫走了! 在这个骤然间发生的惊变面前,他们根本来不及分辨为何不是当场击杀,而是扛着人就跑。 要知道将人当做人质之后进而控制兖州黄巾这种事情,理论上可行,实际操作上却大有麻烦。 他们已经下意识地顺着乔琰的话想了下去。 比起梁仲宁,波才的确不太行啊! 在这种认知之下,乔琰给波才扣黑锅的行动进行得无比顺遂。 她借着自己在黄巾军中的声望,和足够有杀伤力的对对手的诋毁,快速完成了这个盖棺定论的过程。 也更是在这个群龙无首的状态下,一把接过了指挥调配的职责! 坐在马上的行动无疑要更加方便得多。 也因为这个居高临下的视线,兖州黄巾兵卒只见她眉目凛然,于疾言厉色的状态里透出一派仿佛与生俱来的领袖风范,让人下意识地就想听从她的调配行事。 她伸手指向了波才部营盘的方向,语调清晰地发起了进攻的指令。 “我等自兖州起兵而来,路途遥远,不辞劳苦,数日前攻城之战更全力进击,波才此贼却包藏祸心,掠我方渠帅而去,诸位以为我等该当如何?” 当先有一个声音回道:“除贼!” 而后便是接连应和,几成山呼海啸之势的声音,正是—— “除贼”! 程昱一边替乔琰当着这座驾“司机”,一边不由对她这行云流水的操作大为叹服。 非要说起来,这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同为黄巾贼,何来除贼一说呢? 可当这除贼的口号于众口相传之中扩张的时候,其中愣是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她或许当真是个天生的演说者。 在文字游戏中模糊掉一些关键信息,也让人忽略掉逻辑上,她显然是各中好手。 不过程立没再多想下去,而是径直策马越过了藩篱,载着乔琰,连带着这群被她煽动的兖州黄巾直扑波才营地而去。 也几乎正在此时,皇甫嵩与曹操踏出了长社城。 戎装在身,刀兵在手的两人翻身上马,连带着城中秩序涌出的士兵,同样直指那一处而来! 目标,合围! 第18章 兵破黄巾,孝服来见 波才自担任黄巾渠帅以来何曾见过这样的惊变! 此前一直龟缩在长社城中的汉军,竟忽然生出了胆子出城来战,趁着夜色与星火而来,一改先前的温吞守御作风。 好在他对此也不算全无准备。 谁让此地已接近大汉腹心所在,汉军但凡还有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在长社守卫战上让步分毫。 他早先也猜测,他们极有可能会试图抓住黄巾治军不严的弊病,挑起营啸,来博取这个机会。 他沉着脸驱使传令官立即四处将队伍收拢起来,自己则小心登上了一处瞭望台。 身在高处,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长社城中弄出的火烧景象,于心中暗骂了一声,这才朝着营中收回视线。 纵然有诸多干扰,他也看得分明,今夜前来袭营的人并不太多,不过是借着这两方人马中各有一位勇武之将,加上攻他了个措手不及,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虎将啊…… 波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虎将虽悍勇,在此时的情形下也好用,却也毕竟是个人,怎么也是会累的! 波才在意识到这两人光论武力值都远在他之上后,当机立断采用了以人力合围的方针。 他作为居中调配的黄巾渠帅,实在并不需要自己亲自上前交战,只需要确保,在他收到的两头消息之中,那两人都被数以百计的兵卒给围拢在了中间,就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此番袭营的汉军之中,能对他造成足够威胁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皇甫嵩的护军司马,傅燮。 他当先做出的点火、出枪一干行动,成功引发了波才军中为求避难而朝着梁仲宁驻营之地撤离的浪潮。 在确认乔琰提早安排妥当的卧底已经将人领走,也将这种恐慌的气氛扩散了出去后,他当即策马折返,按照皇甫嵩的布置,朝着朱儁一方赶去,以求在兖州黄巾和城中援军抵达之前,能以双方合兵的方式应对波才指挥的黄巾浪潮。 这一路马踏重围,丝毫也未曾让傅燮的脸上露出慌乱之态。 波才先前惊鸿一瞥,现在在下了瞭望台后又耳闻前去应战之人的结果,就知道他绝非易与之辈。 而另一个人,说的倒不是朱儁。 朱儁诚然是个勇武之辈。 若非如此他也做不出整合数千家兵,在交州刺史任上打退梁龙之乱的壮举,不过现在在他的军中还有另外一头猛虎。 一个有江东猛虎之称的武将。 “文台!” 傅燮一眼从人群之中看到了孙坚的踪影。 周遭的黄巾兵卒已渐渐从一开始的失措中清醒过来,又因为人多势众而不再惧怕这天边火云的景象,合围而来、意图将汉军歼灭于此地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也无疑让能轻易破阵而出的孙坚变得格外醒目。 孙坚投效于朱儁麾下,已有一月之久,只可惜他带来的一干青壮,在黄巾军的人数面前依然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以他这佐军司马的职位,也显然没有太多的自主权。 以至于今夜一战,虽是从偷袭开始,却也让他不由多了几分大展拳脚的痛快。 杀就是了! 这是他的机会! 未来的小霸王孙策承袭的正是孙坚之勇,当然此时的孙策连带着母亲一道被孙坚留于九江寿春,年方也不过九岁,傅燮所见的还是这虎父的纵横捭阖之态。 傅燮一枪扫开了袭向孙坚的利刃长矛,纵马跃入了人群之中,与他会合在了一处。 生怕孙坚交战正酣,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又唯恐他话中若暴露了朱儁官职,只怕要给他招来麻烦,傅燮也顾不上这称呼是否有何不妥之处,扬声问道:“公伟何在?” 朱儁朱公伟何在? 孙坚虽出手凶悍,倒还真没到杀上了头的地步。 何况这些黄巾不知何故,完全不能以他此前的经验所度量,在已经被他杀退了不少的情况下,竟全然没有畏惧后退的意思,这也无疑更让孙坚从狂热的袭杀状态中冷静下来。 现在听到傅燮发问,他当即提枪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透过重重人影,傅燮瞧见了朱儁。 他的坐骑不知道被何人砍伤,现在奔走不易,反成了个拖累。 但这位右中郎将干脆利落地选择了下马作战,并与此番出动之人结阵列而动,一时半刻间大约也没什么危险。 傅燮寻思着,以朱儁和孙坚的战斗力,加上他此时也已经领人抵达,要想撕开一道口子突围出去,应当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稍放下了点心。 不过他也借着孙坚出手给他减轻压力的空当,在四方环顾中看到了以波才为首的黄巾要员。 他们显然不乐意得见他们能在制造了这样的混乱后还能够从容脱身。 随着对方的抬手下令,四方脚步震地、也已甲胄在身的黄巾兵卒,操持兵戈行于火光之间袭来,平白让他们多显示出了几分野性的凶势来。 傅燮目力绝佳,恰好瞧见波才朝着他与孙坚的方向投来的目光中,并不难辨认的昭然杀意。 这还不至于会让他有所慌乱,却也让他下意识地越发握紧了枪杆。 他意识到的信号,以孙坚在交战上的天赋,同样并非一无所觉。 正在傅燮对着孙坚喊了个“走”字的同时,孙坚已经枪杆横扫,荡开了一片回马的余地,与傅燮前后脚紧跟着直奔朱儁而去。 波才下达的指令只慢了一步,他身边的弓弩手射中的便不是空地就是自己人。 “渠帅,不能射箭!”他的副手连忙劝阻道,“就算有火光照明,夜间的视野也就只有这么点,若是两军相交便也罢了,起码命中的必然是敌方,可现在对方人少,难免发生误伤。” 他随后的话就算不说,波才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若是军纪严明的队伍,为了达成目的,纵然是有些误伤也无妨,可偏偏这是一支才在攻城战中失利的队伍。 自己人内部的减员,必然动摇军心。 波才咬了咬牙,让弓弩手后退了一步。 也正是在这一进一退的队形变化里,傅燮和孙坚已经抵达了朱儁的身边。 身为朱儁的佐军司马,孙坚当即表示要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上司,却被朱儁给拒绝了,“文台骑术绝佳,兼有破敌武力,此时莫要顾及主从之别,以大事为重。” 波才能看到他们的位置,朱儁也不难从敌方的队列聚集里分辨出波才的位置。 他眯了眯眼,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问道:“文台可有把握乱军之中取敌首级?” 朱儁自觉不能尽数将希望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在依靠对方的情报选择突入营盘之处后,他的确认可了对方观察细致的本事。 但黄巾的不听调配,大约不只是存在于波才一方存在的弊病。 那孩子到底能否做到她在信中所说的一步,朱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只可惜,他从孙文台这里得到的并非是个肯定的答复。 “只怕不能。”孙坚回道。 眼下双方的人数差,更没有什么斗将机会,孙坚到底还是有些理智的,不会说出什么“必为中郎将效死,取波才首级来见”这样的话。 朱儁不免有些遗憾。 然而还不等他将这个图谋斩首行动的想法,连带着那点遗憾的情绪都给收起来,在这场中骤然发生了惊变。 一个根本看不清面貌,被盔甲覆盖得严严实实地家伙,在此时忽然出现,扛着个人径直朝着波才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可不像是波才的手下。 他靠近的同时,波才身边的士卒都对着这个意外来客露出了戒备的状态。 可他还未行到近战的范围内,而远程…… 且不说波才刚因为射箭起不到效果,将弓弩手和后方的队伍来了个对调,就算没做出这样的置换,以他麾下兵卒的射箭穿透力,只怕也难以对这个奇怪的家伙造成什么威胁。 充其量也就是将他扛着的那个人给扎成个刺猬。 因着火势稍减,波才并未在第一时间看出,这被扛着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他也更不会知道,梁仲宁还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扛着充当一个工具人。 上一次有这待遇还是在进攻田氏坞堡之时。 不过当时扛着他的是他手底下的屠夫乔装成的假典韦,现在扛着他的却是真典韦了,算起来还有些长进。 但倘若梁仲宁此刻还有意识在的话,他大概并不想要这样的长进。 太丢人了…… 典韦倒是表现得颇为勇武。 以他的负重力道,身着厚甲跑出了这样的一段距离,还扛着个人,也丝毫没有让他有任何脸红气喘的表现。 想到乔琰在让他穿上那甲胄之前与他说的,对他寄予厚望这样的话,他也暂时将自己其实还是个临时工的事实给抛在了脑后,尽职尽责地扛着梁仲宁一路奔跑,辨声寻位来到此地,又在即将撞上波才这一干人的前一刻,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营盘深处奔去。 “……?”波才被典韦的举动给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完全不是个逃出营地的方向! 可他很快就顾不得思考这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了。 典韦跑没了踪影的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种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正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在这声音于脚步声掩盖,也依然汇聚到清晰可辨地步的时候,波才听出,那正是“除贼”一字。 除贼? 波才愣了一愣。 谁是贼? 自然是他这个贼! 自典韦出现的时候,孙坚就被朱儁给叫停了举动,只做出了防守的姿态,傅燮也是同样的。 收拢了攻击扩张的影响力后,这样的一群人在整装备战的黄巾军面前,简直像是洪流之中的一块石子而已。 在追着典韦前来此地的兖州黄巾的眼中,这些人的盔甲形制还在夜色中稍难辨认,直接便给忽略了过去。 与之相反,醒目到足以让人一眼看到的,正是被枪戟刀兵环绕保护在中间的波才。 营寨篝火的一晃之下,波才稳操胜券的神情恰好映入了他们的眼中。 他们可不会知道,对方这神情是对着前来袭营的汉军做出的,而不是对着他们刻意展现出的。 他们只知道,正是对方的人意图趁夜偷袭,却因为乔琰的提前防备而未能得逞,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将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梁仲宁给劫走了! 于是这些人压根没有给波才一个问询和解释的辩驳流程,更是在“仇人相见”的情绪爆发中,径直朝着他扑了过去。 饶是朱儁已经提前从乔琰那里得知了她的计划,在当真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还是不免觉得这场景属实是太过荒谬了些。 自黄巾起事以来抵达中央的战报,能让刘宏下定决心解除党锢之祸,争取士人在这危机关头对他的支持,可想而知是个怎样的状态。 黄巾与当地的县衙官吏相斗,黄巾与坞堡豪强相斗,在洛阳出兵后,便是黄巾和大汉正规军相斗。 现在呢…… 朱儁只觉自己大概是第一批得见黄巾与黄巾交手的幸运儿。 如若说先前波才领人收拢包围圈,是占据了上风的,那么此刻这种优势却已经所剩无几了。 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的来源,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也就形成了身体素质和作战修养的相似性。 但偏偏前者在乔琰于兖州收集粮食刀兵的武装中成长了起来,又因为简易的进军口令和阵列编队的安排,显得比后者更有秩序,或者说,是在作战中更有竞争力了。 何况,兖州黄巾的目标明确,更有他们那位军师先生在后方策应指挥,豫州黄巾却没能在他们出现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并不是听到动静后前来协助他们擒杀汉军的助力,而是他们的敌人! 这就是差距! 波才满脑子的想法都是——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可他的这句话刚喊出了口,就已经被对面压境的脚步声和除贼口号给掩盖了过去。 这会儿倒的确是两军交锋了,论理来说弓弩能派上用场。 但队形的切换并不是上下进退,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尤其是在一方声势浩大而来的时候,另一方中只要有一个有退缩意图的人,整个置换过程的效率就会大打折扣。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孙坚和傅燮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盘算。 要直接越过这重重保护,将波才给击杀当场,非有默契配合以及后备人手不可,但做不到这一点,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在此时来上一出剑走偏锋。 比如说,他们可以绕到后方去解决这些个弓弩手! 在这两员虎将得了朱儁的同意动身之时,耳闻的马蹄声让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一小童和一中年文士同骑马上,朝着他们所处的方向看来,并遥遥发来了个致意的手势。 显然,那便是乔琰,以及她于信中提到的程立了。 此刻两人纵看不太清楚她的面容,却无端觉得,他们能看清一双清明凛冽的眼睛,正在作为幕后推手,欣赏这出战局的最终结果。 “生子当如此啊……” 现下身在长社城中,刚目送皇甫嵩和曹操领队出击的傅干,以及此刻在寿春和母亲一并祈愿父亲平安归来的孙策还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忽然在同时生出了这种想法。 不过现在这种感慨也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 兖州黄巾来袭的阵仗在前,便难免疏于对他们的阻截。 这让他们突出包围,绕行于后的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这两人的后方袭扰和兖州黄巾的突然发难,无疑是让波才陷入恐慌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营地再如何混乱,他能调配的人手总还是摆在那里的,总不至于让汉军发起致命一击,他起码也能知道对方抱有的想法,心中有底,可现在呢? 突然发难的兖州黄巾这“除贼”口号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他不清楚! 这些人为何会巧之又巧地跟汉军来袭选在了同一个时间他也不清楚! 在第一排刀斧手被对面悍然砍倒的时候,波才仓促后退,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于是,在这意识到情形不妙的情况下,他丢下了断后之人就跑。 可他若不跑也就罢了,起码豫州黄巾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发号施令之人,是大贤良师选出的渠帅正宗,他周遭的任何一人都会保护他的安危。 但现在他退了,还是以这种看似落荒而逃的姿势。 在本就像是一场黄巾内斗的局面中,这实在很像是个己方心虚的表现。 在场的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同时面对上了一个难题。 在渠帅并不在当场的情况下,他们还要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兖州前来的这方队伍下意识地看向了他们军师的方向,意图从这个谋划从未出错的“高人”这里得到一些指点,却发觉对方连带着程立都在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踪影。 而下一刻,周围火光大盛,在烟尘马嘶之中,他们听到了连缀一片的山呼之声,喊的是“缴械不杀”。 在看到为首之人装束的时候,这已然在火并中实力大损的双方都意识到了个可怕的事实。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并未只是个故事而已,而是眼下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事情。 来者此前在长社督战之时,曾出现过在他们的面前。 正是这长社之战,大汉一方的最高指挥官,皇甫嵩! 他们固然不知道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但有些常理之中的事情却不难推断,那些个只在传闻之中出现的人物,往往身居后方,哪里会做出这样亲涉险境的事情,除非—— 除非此时的环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危险。 在对方表露出的自信之余,这些个黄巾听到的又是一句惊破夜空的“匪首已擒,余党速降”。 “若是这些人中多有几个有作战头脑的,就会发现此时前来的第三方,人数甚至还不到他们的一半。” 乔琰和程立此时虽走出了那些兖州黄巾的视线范围内,却并没脱离开太远,而是依然在一个能观望到战场局面的位置。 周遭的火光奔马,倘若不先带有对其的误解和恐惧,就会发觉其中往复循环的也只有那么几十匹而已。 可惜此时双方都群龙无首的黄巾,只听到了雷动的声响和始终未曾在此间停歇的鼓声,看到了皇甫嵩携精神饱满的汉军步步迫近,以及那个奇怪的盔甲怪物再次出现,这一次却是左右手各扛着一方渠帅,现在站定在了皇甫嵩的身边,完美应和了那句“匪首已擒”。 任何一种表征对他们来说都是个灭顶之灾将至的信号。 他们奉大贤良师为救世之人,却也从未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当他们身陷窘境,他们所信仰的太平道到底应该用何种方式来助力他们脱困。 反正是不会有一道天雷落下,将皇甫嵩给劈死的。 在这样的心态下,第一个人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将手中的武器给掉落在了地上。 而后是第一个人,第三个人…… “黄巾军要想将人数转化为战斗力,显然还有不小的差距。”乔琰摇头感慨道。 她话至此,也恰好从那烟尘间的骑兵中,看到了为首之人的样子。 人坐于马背上稍有些不那么容易看出身量来,但他这长相和大略能看出的身高,倒是很符合乔琰心目中对有一个人的印象。 而提到黄巾军的人数不代表战斗力,好像都绕不开他去。 曹操。 他在平定兖州之乱后得到的数十万青州兵,就是这句话的典型证明。 种地的要打得过职业作战的,显然很不现实。在军纪的严明上,也完全不能跟正规军相比。 濮阳之战,青州兵没能替曹操拦截住吕布,反而让曹操在大火中被烧伤手掌;宛城之战,青州军非但没能替曹操打开局面,反而打劫起了自己人,说出来都是个笑话。 但无可辩驳的一点是,这些黄巾军依然是尤其可贵的人口资源。 在汉末尤其是。 所以乔琰绝不能让皇甫嵩将这些人尽数杀了了事。 她远望着这一片沸腾的营地渐渐安定了下去,这才整了整衣衫朝着皇甫嵩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周遭的火光已经不再呈现的是那种全无秩序的状态,而是间隔一十步立一火把,将整个营地里的乱象一扫而空。 也便是在这样的火把洞照之下,梁仲宁和波才麾下的黄巾士卒方才意识到,他们的投降或许是个并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第三方的汉军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人! 但此时显然已经没有给他们反悔的余地了。 他们手中的刀兵早已经被人给快速收缴了起来,他们中的远程弓弩手在孙坚和傅燮的联手,以及随后的汉军到来后,被击杀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大多有伤在身,而最要命的无疑是,他们的粮食都已经快速地被汉军给接手了。 长社城中出击的汉军的确数量不足,这也意味着这种看守或许是有空当可以让他们从中脱逃的,但当粮食库存先行被他们把守住的时候,也就等同于另有一道铁链栓住了他们的手脚。 乔琰正是在屯粮的军帐边上见到的皇甫嵩。 她到的时候,皇甫嵩显然对典韦这等能负重甲在黄巾营中奔跑的力士很感兴趣,正对着他问询。 尤其让他觉得典韦是个良才的是,典韦不仅扛着梁仲宁这兖州黄巾渠帅,还在波才乱中逃命的时候,运气绝佳地跟对方打了个照面,直接将人也给打晕擒获了。 若真要算起功劳,他也实在不小。 但典韦这人,说起给他那乡党安排退路的时候,还挺有那么点大智若愚的样子,真到了被皇甫嵩问长问短的时候,他好像脑子里就缺了一根升迁的弦,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在状态。 好在现在有人可以分担掉皇甫嵩对他的好奇心了。 见乔琰过来,他投了个或许可以翻译成“得救了”的眼神。 皇甫嵩的确对乔琰更感兴趣的多。 程立先前见到乔琰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皇甫嵩此时也大差不离便是那么个样子。 只是乔琰现今所做的,显然要比彼时只成功将兖州三方黄巾汇集到一方来,还要多上太多了。 如若说此前她所展现的只是自己洞察人心,从中挑拨的本事,那么如今—— 那封送来长社城中的书信,足可以称得上是年少高义,有栋梁之才,此番布局的合围中筹谋在握,更非寻常人所能有的本事。 现在这些特质,却集中在了一个年岁甚至还不太够称呼为“少年”的童子身上。 她太年轻了! 如典韦这样的武将,皇甫嵩虽然见猎心喜,但他身边跟着傅燮这么个勇武、谋略、心性一样不缺的护军司马,算起来也没有那样急缺。 可乔琰不同。 这是个足以扭转战局的智谋之士啊…… 在乔琰上前来与他行过礼后,他并不奇怪会从这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嘴里,问出“将军对这些人有何安排”这样的话。 波才这会儿已经醒转了过来,连带着的还有一开始就被典韦砸晕了的梁仲宁。 这两人都对眼下的情况一知半解,甚至于对对方还存有几分怨怼。 当然他们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何他们这一番争斗,最后得利的居然会是汉军。 而对梁仲宁来说最大的打击,无疑是他倍加倚重的军师,居然好似一开始就站在汉军的立场上,正是这一出谋划之下击溃黄巾的始作俑者。 要不是梁仲宁的嘴给布团给堵着,他非得开口问问他到底有何处对不住她的地方,居然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正在他这极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也想找乔琰问个清楚的情绪波动中,他听到了乔琰这个问题。 而后他便听到了皇甫嵩毫不犹豫地回道:“此前我跟公伟探讨过这个问题,公伟给出了个让我觉得没什么辩驳余地的理由,他说有利为贼,无利乞降,国法安在。”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杀! 朱儁给皇甫嵩的说法是,如果这些黄巾军在有利益获得的时候就可以跑去跟随别人搞什么黄巾起义,在大难当头,不复拥有这种起义劫掠之利的时候,又可以跟朝廷乞求归降,那么国家到底应该用什么东西来约束这些人,不会在下一次有人提出什么起义口号的时候,又跑去跟着瞎胡闹呢? 所以最好的方式无外乎就是将这些人都尽数诛杀了事,也正好能给其他想要跑去参与起义的人一个警告教训。 梁仲宁自然也听明白了皇甫嵩这话中的潜台词,他那点跟乔琰对质的脾气,在此时变成了死难临头的心中拔凉。 他直觉自己这样的情绪其实不太对,毕竟他这追随天公将军起义,所为的是一个公道。 在这条路上必然不是只有成功的,便是身死此地也并理当坦然赴死才对。 然而还不等他将自己开解出来,他又意外地听到了乔琰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些人不能杀。” “……?”梁仲宁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的脸上看去,却并未从这张依然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任何像是在求情的情绪。 她只是以一种极端冷静的口吻朝皇甫嵩提及了自己对当前局势的判断,“若是寻常时候,我不反对朱将军的观点,但枭首黄巾贼所能起到的目的乃是警告,可当此之时,将军要警告何人?” “自然是未及平叛的其余各处。”皇甫嵩回道。 言下之意,就是冀州的张角兄弟,南阳的张曼成了。 乔琰又问道:“那岂不是也将此地的战况告知他们了?” 皇甫嵩陡然一惊。 乔琰这话实在是提醒了他。 他此时当真想要让这消息传递出去吗? 他当即就想拉着乔琰回长社城中详谈,却被她以今夜疲惫,衣着脏乱,不是见长辈之道,还是明日打点妥帖之后再上皇甫嵩驻扎之处拜会为好,拒绝了这个邀约。 “年轻人还是太在意形象了一点。”皇甫嵩点评道。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朱儁朝着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中的意味不难辨认。 朱儁听得出来,皇甫嵩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他这语气里,分明也不像是对乔琰这年轻后辈有这点小毛病的谴责,反而听起来颇有些长辈对于晚辈的爱重。 对方深入敌营,与他们里应外合的行为,并非鲁莽意气之举,又实在不失胆魄,很是对他这武将的胃口。 若非这小子隶属于梁国乔氏,即便乔玄或许会在今年病故,乔羽已死于黄巾流寇的侵袭之下,对乔琰最合适的安顿措施也是将其送去氏族故地,他是真有那么点问问,对方有没有兴趣投效到他麾下。 尤其是,他们胜了! 打了胜仗,还是一举平定豫州境内的最大的一支黄巾大方,连带着将兖州黄巾也一并“清剿”,即便是兵权在握的皇甫嵩和朱儁,大约也是要得意一阵的。 虽说这些个听从天师道号召而起义的兵卒暂时不能杀,就得收拢为己用,或许要些功夫,却也总比他们此前所估计的一州一地打过去要容易得多。 尤其是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能腾出手来支援其余几线了。 三月庚子日,南阳黄巾杀郡守褚贡,大方渠帅张曼成,副帅赵弘以数万人驻扎于宛城。 以宛城位置,倘若兵发伊水,直捣伊阙,便可长驱直入司隶,进取洛阳。 这显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位置。 虽在数线汉军兵发之前,洛阳八关已经安排下了守军,伊阙关据龙门山与香山隘口之险要而守,守将更是久经守战的老将,并非是个依靠人海战术就能拿下的关口。 其背靠洛阳,更不会欠缺打持久战的物资。 可—— 黄巾军的煽动力,或者说大贤良师张角的号召力,在皇甫嵩正面对阵黄巾的这些时日中有了彻底的认识。 张角弟子马元义此前能往洛阳城中勾结人手,图谋一击正中中央,那也难保在张曼成兵发伊阙关之时,会有内应在关中起事。 现下的确是有江夏都尉秦颉临危受命,擢升为南阳太守,先行统兵对抗张曼成,但为防京畿重地有失,他们还是尽快分兵追讨为好。 而此时的北方战线,据传回的消息来报,卢植兵力推进依然保持着稳扎稳的态势打。 这对他本人来说,或许是他这剿灭贼寇计划的按部就班进行,可对急于扑灭黄巾来袭之事的天子刘宏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皇甫嵩深知其中的关窍,不免为卢植这种进军方式持了几分担忧的想法。 他一番思量后,对朱儁说道:“公伟,我想与你商议一下随后的分兵方式。” 在两人所处的屋中正有一幅大汉舆图,皇甫嵩起身指向了地图之上。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颍川,距离宛城其实不算太远。 平定颍川黄巾之乱后,顺势自然该当进军此地。 但皇甫嵩不打算这样浪费时间,将人手尽数压在这上面。 他们提前完成的击破兖豫一州黄巾的消息,正如乔琰所说,他其实是不想那么快宣扬出去的。 只要能压住这消息一时,让其不要这样快传到南阳张曼成和那位身在冀州的大贤良师的耳中,他们便完全可以来一出兵贵神速的戏码—— 直捣黄龙! 他会同意乔琰所说的保黄巾一命,将其招降,而不是按照朱儁所说的提防天下人以为“有利可为贼,无利可乞降”,自此对跟随起义少有慎重之心,正是出于这一番考虑。 “我记得公伟举为军司马的孙坚,召集来的乡党青壮,多从淮泗一带得来,这些人的水性料来不差?” 皇甫嵩的目光不离舆图,在长社与南阳之间的颍水、汝水、滍水,以及南阳郡内交错纵横的河流间来回巡视。 朱儁听出了皇甫嵩的意思,回了句“是”,又补充道:“此人历任盐渎、盱眙和下邳县丞,素有声望,勇武不在傅南容之下,昨夜除贼,我这一方多仰赖此人武力,方能在黄巾营盘中来去自如,可堪大任。” 朱儁存有爱才之心,自然不吝于对孙坚多有赞许。 皇甫嵩见过昨日战况,前几日的攻城守卫战也对孙坚印象很深,当即回道:“那好,请公伟不必耽搁,明日便兵发南阳,以孙文台为副手,尽快与秦颉合兵一出,擒拿张曼成。南方水道易遁,驱逐黄巾之战中,务必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位渠帅脱逃。” 一旦给了他们另外擢立渠帅的机会,极有可能就会卷土重来。 朱儁麾下有孙坚为首的善水性青壮,正合适在此时发动这一出南下奇袭之战。 而皇甫嵩也对自己的目标有了明确的认知。 兖州已不必再战,自可直穿而过,进取冀州,快速与北线合兵。 想到这里,他素来威严冷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多出了一抹笑意。 时间对任何一个为将之人来说都是个极其关键的东西,皇甫嵩如今先机在握,也不由喜上心来。 也正是在此时,门外的侍卫来报,乔琰求见。 “请他进来!” 皇甫嵩沉浸在即将双线作战出兵的惊喜情绪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传讯的侍卫在话中有那么点语气微妙,像是面对着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直到这长社城中的“临时指挥所”的门扇被人推开,身着白衣的身影踏入屋中的时候,皇甫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倘若他没有听错的话,他那随同他辗转作战的亲卫,分明在语气中满含…… 惊诧? 朱儁当先看清这身影,已惊得跳了起来。 “你……” 他看到的并非是个因为重视个人形象而换了衣冠,前来拜见他与皇甫嵩的少年童子,而是一身重孝,白衣加身的女孩。 换回女孩的打扮的确并不影响人辨别她的身份,在她昨夜的合围黄巾之战中,展现出的统帅力和决断力,也绝不会因为她装束的改换而减弱分毫。 顶多就是因这白衣孝服,将她的脸色映衬得稍显苍白了几分,看起来着实有些憔悴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可这骤然而来的场面,带给早前就形成了“她是乔玄孙儿,且实有祖父风范”这一认知的朱儁和皇甫嵩,绝对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并不仅仅是性别的颠倒! 更因为她这特殊的打扮,必定连带而来的不寻常意味。 算起来乔琰要在前来拜会之前,从城中寻来些丧葬典仪所用的白布衣衫,并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去岁的旱灾与寒冻绝不会因为颍川之地人杰地灵就将其放过,或者远一点的不说,长社钟氏今春就有几位族老因季节变化而过世,再加上黄巾来袭攻城的伤亡也就更多了。 所以在确认道具能拿到手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在此时麻衣孝服,以女子身份出现在了皇甫嵩和朱儁的面前。 在她做出这番行动之前,系统忍不住问及她为何要这样说。 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其实还稍有那么点冒犯的意思。 可乔琰解释说,出格与否不是这样按照上下级之间的相处规章来评定的。 她此前就跟系统说过,她此番所为都是为了养蓄名望,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既要这剿灭黄巾的声名,就必须将其一分不差,不带任何一点浪费地,原原本本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落在乔氏女乔琰的身上! 战功已成,何妨再来一出推波助澜,助长声名之举,也必须让后来人提及黄巾之乱期间涌现的潜力股,就有她乔琰的一席之地! 顶着朝廷敕封的左右中郎将难以置信的目光,乔琰躬身一拜:“故任城相之女乔琰拜见一位将军。” 在这挑明身份的当口,她更是紧跟着将一句同样出乎意料的话丢了出来,“乔琰冒昧,白衣来见,只因贼匪得获,本应传首京城,以告天子百官,可——” “我父母均受黄巾之乱所害,为人子女不能不尽心竭力除贼,虽死不悔。如今侥幸得成,不图功名在握,唯乞两位将军出兵之时,准我斩波才,携其首级赶赴兖州,祭告父母在天之灵!” 她话毕,又再度深深拜了下去。 第19章 颖川徐福 乔琰对皇甫嵩的了解仅限于后汉书上对他记载的寥寥几句而已,对朱儁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生平。 在做出这举动之前,对于如何确保她所说的话能在他们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她心中是有一番思量的。 她或许无法给出一个满分的答卷,毕竟任何人对旁人行为的评判必然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 但是,她可以给出一个在大汉王朝的背景下,必然在九十分以上的答卷。 “孝”。 这是一个绝不会出错的答案。 两汉延续至今,除却如今还在天子位上的刘宏,以及如今还被称为董侯、未来继位成为汉献帝的刘协之外,一共有17位皇帝在谥号之中加上了个孝字,唯独例外的两位,是两汉开国皇帝刘邦和刘秀。 即便是汉武帝,谥号也是孝武皇帝。 说大汉是将孝道之说铭刻在天子位上也不为过。 而这甚至不是一种只放在“以孝治天下”口号上的东西,在免税、赐帛、赐爵之外,大汉最出名的擢拔人才的方式,叫做举孝廉。 而很巧的是,皇甫嵩和朱儁虽然一个出身将门,一个出身寒门,却都是举孝廉出身的。 在大汉这种孝道文化扎根于民间,且已经产生根深蒂固影响的环境中,到底是真心诚意的孝顺还是在形式上作秀,是完全不必去深究的事情。 乔琰要做的,不过是利用规则,来给自己挣出一张绝佳的早期履历来。 在她起身,对上皇甫嵩和朱儁的目光之时,她可以确定,自己完全赌对了。 “有忠有义,胆魄过人,孝心可嘉。”朱儁感慨道。 乔琰话中更对他胃口的无疑是“父母”二字并未漏掉任何一个。 他早年丧父,是母亲将他拉扯大的,能得到会稽太守举为孝廉乃是因为他勤勉赡养母亲,乔琰话中多一字对他而言更有共鸣。 倘若他与母亲一道被裹挟在黄巾乱民之中,致使母亲丧生,他会否会舍生忘死,尽己所能地将黄巾贼寇铲除? 或许会的。 朱儁看向乔琰的眼神便不觉更加欣赏了几分。 他听到皇甫嵩随即出口的话后确认,此时皇甫义真与他的想法大抵是差不多的。 但因为皇甫嵩从家世背景上来说,要跟乔琰更加接近些,说出的话也要偏向亲切调侃些:“你昨日不是还说,这些投降的兖豫黄巾没有杀死的必要?” “这是两码事。”乔琰回道,“不杀这些犯上作乱的黄巾,一则因为将军还需一鼓作气,北上除贼,此时杀人震慑毫无意义,二则,两州人口于乱后疲敝凋零,黄巾之中也多为盲目跟从的愚民,杀之无益,反使二州修养民生,恢复生产大为不易。” 皇甫嵩点了点头,示意乔琰继续说下去。 他此前在京师洛阳之时,听乔玄提及,他的长子在政事上的天赋不算太高,加之乔玄官至太尉也并未积攒下多少家财,更没有替他买个好官职的想法,让他在任城相的位置上坐着,反而是个能保全的法子。 但如今看来,乔玄所说的天赋不高,可能跟他所理解的天赋不高并不是一回事。 若非上面有目光长远的长辈教导,乔琰也难以在此等稚龄有这样的本事。 好在这黄巾之祸,到底没让这样的少年俊才夭折在此。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但波才不同,此人明知我父车架并非平民形制,而是官员所属,却依然放任手下攻袭,致使我父丧生,此人于汉廷绝无几分敬畏之心,本也该当按照律法处置。若一味对此人宽和缓释,才当真是如住朱将军所言,让臣民于犯上作乱之事有恃无恐。” “不错,此人当杀。”皇甫嵩认可了她的说法。 “琰不图阵斩波才之功,此番能将其擒拿,仰赖于陈留壮士之力,将军下令合围之果决,只想借其头颅一用,以全孝道。” 像是听出了皇甫嵩话中的纵容之意,在乔琰的脸上也不免少了几分紧绷的情绪。 她顿了顿,以稍小声了几分的语调说道:“此事的确于军中秩序不合,但想来今上所愿,不过四海清平,民各安于家、尽其孝、全其德而已,纵然写于军报之中呈递,想来今上也不至与我、与将军计较?” 她这稍退一步,流露出几分属于孩童心性的话,让皇甫嵩不由抚着胡子笑了出来,“自然不会!古有扇枕温衾、刻木事亲、涌泉跃鲤之说,却何如你这一出谈笑间覆灭二州黄巾的壮举,此事我必在兵行冀州后奏表天子,这波才的人头你拿去就是,不过——” 皇甫嵩这一个转折停顿,倒并不是有什么附加条件,他只是问道:“那兖州渠帅你是如何想的?” 乔琰倒不至于觉得,把梁仲宁当工具人使唤了这么久,便得对他的人身安全负担起什么责任。 这也更不存在什么歉疚一说。 不过她身在兖州之时,也算是对他有些了解,起码他占据濮阳之时,没搞出卜己攻巨野的那等行径,总还算是个可救一救的。 她回道:“将军不妨将他带上,让他亲自一见黄巾末路。兖州黄巾大多对他还有几分信赖,将其观念扭转过来,尚有些用处。” 皇甫嵩本来也没那么在意梁仲宁的死活。 乔琰这话更让他听得顺耳的不是“尚有些用处”而是“一见黄巾末路”。 这个诚然极有远见卓识以及应变能力的后辈,都觉得黄巾是迟早要灭亡的,岂不正是对他皇甫嵩能依靠平定乱贼建立功业极有信心? 他朗声一笑:“听你之言!” 乔琰步出这长社城中的临时指挥所之时,方有了尘埃落定大半的踏实感。 昨夜在击破黄巾营盘后她说是说的待收拾停当后再行拜见,实际上也不是继续住在城外的黄巾营地里,而是带上了程立和典韦,在曹操的协助下,在长社城中寻了个落脚地。 现在已然从朱儁和皇甫嵩那里得到了再刷一波声名的机会,她也没那么着急回去,而是顺着折回的路悠哉而行。 此时又不是什么火器派上了用场的□□时代,这长社攻防战持续的时间也还尚短,不至于要到拆卸房屋填补守城器械,啃食树皮填补粮食空缺的地步—— 以至于这长社城中,不过短短一夜而已,好像就已经看不出战祸的痕迹了。 颍川啊…… 【好奇怪,为什么你今日去见皇甫嵩和朱儁,说的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情,还能涨谋士点?】系统嘀咕道。 乔琰此前不太习惯在心中回应,大多是出口回复,但现在身在长社城中,周遭人员复杂,总还是要小心着些的。 她在心中回道:“因为皇甫嵩已下定决心要发起奇袭了。” 在昨夜暂时落脚,得到了私人独处的空间后,乔琰查阅了一番系统面板。 她不太奇怪,自己并没有因为兖豫二州的黄巾覆灭得到谋士布局的基础点数奖励。 虽然她的初始阵营是汉,但她先前投效黄巾,替梁仲宁先攻破坞堡,后兼并黄巾队伍,在已经得到过系统奖励的情形下,显然已经出现了一个默认的“变节”设定。 卡bug是不可能卡bug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她还被默认为“兖州黄巾军师”身份的情况下,黄巾为汉军所击败不能被认为是她的功劳。 但她也不算从系统这里全无收获。 系统之前就与她说过,触发谋士成就也同样可以获得谋士点,而非常走运的是,在默认的成就列表里有一条叫做【定计后覆灭一支势力】。 倘若玩个文字游戏来说就是,昏聩的谋士因为决策失误造成己方势力覆灭可以达成这个成就,出色的谋士成功通过决策协助主公覆灭了一支额外的势力,同样可以达成这个成就。 当然前者如果不是乔琰这种钻空子情况,听起来有点嘲讽就是了。 至于为何此前她令典韦击杀卜己和张伯,推梁仲宁上位,无法实现这个成就? 乔琰寻思出了一个解释的理由。 兖州黄巾的内部吞并只能说是对领导这支队伍的首领进行了更换,而不能说是覆灭。 可在此时他们被皇甫嵩所率领的汉军击败的时候,却毋庸置疑再不存在【兖州黄巾】这种说法。 这个成就的判定是合理的。 【覆灭一支势力】对应的奖励是30点的谋士点,也就对应着技能分配点数3以及属性分配点数9,以及一本基础布阵之法残卷,其中记载着的阵法名为八门金锁。 这已是一笔不小的收获了! 而今日,乔琰提及要以波才的人头祭奠父母,等同于是一出过了明路的“弃暗投明”,加之皇甫嵩决定走奇袭之策,和乔琰的推波助澜分不开联系,所以得到了后续的结算。 这从头到尾兵行险招的行动,最终的成果喜人,也不免让乔琰心中一喜。 有这些技能点和属性点,她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比如说—— 骑术。 这不是一项依靠着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够突飞猛进的技能。 她在这方面的天赋,也还暂时不够让她通过短时间的接触骑马,到达能跟得上行军速度的地步。 这和自身定计谋划的手段不同,乔琰并不介意在这件事情上用外挂走一下捷径。 若不能掌握不会掉队的骑术,皇甫嵩只怕不会同意让她明日跟上行军的队伍,而大有可能选择在她于定陶以波才头颅血祭之后,将她送回梁国去。 可既已加入这黄巾之乱的争斗之中,若不亲眼见到黄巾决战,实在是个遗憾! 何况,大贤良师张角本应该在今年的十月之前病逝,也正是因为这位太平道的领袖病故,冀州黄巾的战斗力大减,战意松懈,才让皇甫嵩在对阵黄巾之时得以趁其不备一鼓作气。 可如今这位太平道领袖尚且在世,谁也无法保证以他的号召力,会否在此番奇袭中出现什么变数。 乔琰不敢说自己能算无遗策,却也直觉在这样的大场面面前,她或许还能有些发挥的余地。 人总是不免有些贪心的。 开局的28点体质,在此时经过了初始点数分配,攻破坞堡之战,除掉卜己张伯之事,兖州整顿民生之举,间接影响皇甫嵩的决策,签到获得的那一次固定点数,以及这达成成就的9点属性点,最后被堆到了50。 50的体质—— 这已经可以说是个寻常成年人的体质数值了。 与原本的28之间可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即便接下来短时间内没有这等让她大展拳脚的机会,或许属性点不那么容易获得,但有这个基础在,已足够她依靠训练的方式来逐渐增进体能了。 她虽靠的是辩才本事让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从先前丧父丧母、流落祸乱兖州之地的黄巾军中孤女,让自己成为皇甫嵩和朱儁眼中的忠孝两全之人。 但—— 一想到汉灵帝丝毫也没有因为黄巾之乱有所悔悟,依然极尽声色犬马之事,放任宦官外戚争斗,各地黄巾复起,后更有他死后的何进之死、董卓之乱,乔琰心中便不由升起了一阵紧迫感。 这还不够! 光靠出色的口才远远不够! 汉灵帝死于公元189年,也就是中平六年的五月,距离如今也只有五年出头的时间了。 在更加无秩序的乱局面前,世家的身份、孝悌的名声以及高明的辩才或许都没有太大的用处,反倒是武力值更有保障一些。 她也不能次次都用程立来当这个车夫,也不能指望典韦能在她其后的行动之中也时时跟随在左右。 果然还是得给自己再添一层保障才好。 而这冀州平定黄巾之事,或许是她在四五年内最重要的一个机会。 “小小年纪想这么多作甚。”乔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循声望去正见曹操站在对面的檐下,朝着她看过来。 乔琰对于自己抢先挖了典韦做保镖,保证她这个“谋士”的人身安全,又挖了程立协助她一并策划击败黄巾,反正是没什么负罪感的,在面对曹操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尴尬。 倒是系统,早前给她选定这个身份就是为了让她能顺理成章地加入曹操阵营,现在也颇有看好对方的意思。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乔琰在对待黄巾一事上过于有主见,它嘀咕了两句“可以提前打好关系”,就先自己消停着安静了下来。 乔琰也不由在心中腹诽,萌新系统还是有萌新系统的好处的,尤其是当它还很明白,什么叫做不该插手的事情不要多说的时候。 她一念转圜间,已收起了脸上的深思之色,朝着曹操拱手作了个礼,“曹都尉。” 曹操现为骑都尉,从名头上来说听着不大,此番平叛黄巾的这一路主帅还是皇甫嵩,官压了他一头,但真要算起来,他也是个秩比二千石的大员,乔琰以官职相称,行晚辈对长辈的礼节,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曹操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大满意。 “我与你祖父在京中多有往来……” 乔琰差点以为曹操要说出一句“不如你就唤我一声曹公”来,好在现年还不到三十,比起乔琰的父亲还要小上二十岁的曹操,还不至于做出这么混不吝的事情来。 见乔琰脸上似有异色,他笑着说了下去:“我这人喜欢自抬身价,权且跟公祖认个世交,你与我长子昂的年龄相仿,唤我世叔就是了。不必那么客套喊什么曹都尉。” 乔琰应了下来,喊了句“世叔”。 这位在历史上的未来,将会北据天下,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魏公,年轻时候任侠不羁的性情,在此时显然还保存了绝大部分。 但就像现在还在当护军司马的孙坚,没人会想到他自黄巾之乱中勇登宛城崭露头角,会渐成枭雄之势,养出的小霸王孙策更是一举开创江东基业,现在的曹操嘛—— 大约也不会有太多人觉得,许子将评价的那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居然算不上是一句错话。 不过现在实不必考虑这么多。 乔琰也不得不承认,曹操此人虽在后世留下的记载中有些多疑的轶事趣谈,后来的评价里也不乏“弊于褊刻,失于猜诈”之类的言论,但跟他谈天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难怪他能在手下笼络这样多的谋臣武将。除却他手握的汉帝这一筹码之外,他本人的人格魅力也绝不容忽视。 乔琰跟皇甫嵩和朱儁需要打起十万分的注意,跟曹操的聊天倒是可以稍微松弛些。 总归这谈论的话题也不过是曹操提及些此地的风土人情而已,比如说这长社县的名字来源于社庙树木的生长旺盛,诸如此类的东西。 更让人觉得轻松的是曹操这人的脑子足够好使,也便不会问出什么她为何要这身打扮之类的话。 他此前就已经猜出了乔琰乃是乔玄的孙女,而非孙儿,也更不会奇怪于她换回了女装打扮。 他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这颍川世家上。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可惜慈明先生于十余年前便南逃于汉水之滨,一门心思闭起关来做学问,无缘得以一见。” 荀爽荀慈明无疑也是党锢之祸的受难者之一,不过他隐居潜修,成一代硕儒,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但曹操提到荀爽显然不是为了说这位现如今正在隐居的大儒的,她下一刻便听到曹操有些促狭地问道:“说到慈明先生就得提一提另一个人,我昨日寻了三两兖州黄巾问询攀谈,听闻你找了个郑玄弟子的身份充当掩护?” “权宜之计罢了。”乔琰坦然回道:“世叔若是要以此事笑我,那也未免不够长辈风范了。” 不知道为什么,曹操觉得在脸皮的厚度上,乔琰跟他倒是很有共通之处。 乔琰瞎掰郑玄为师,和曹操硬认乔玄作世交,这两件事好像也的确不必分出个伯仲来。 他摸了摸胡须自个儿先笑了出来,“罢了,不提这个了,咱们说回荀氏来,慈明先生是不在颍川,但这荀氏奇才颇多,荀仲豫辞解春秋,荀文若去岁得了南阳名士何颙一个王佐之才的评价,听闻还有个荀公达,比这两位小上一辈,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此前我便想一见。可惜抗贼要务在身,无暇脱身。如今也算是暂得安歇,世侄女可有兴趣与我一道往荀氏登门拜访?” “……可不知世叔想用何理由登门?”乔琰一听曹操这话便觉他话中别有深意,只怕是把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 荀氏多受党锢之祸影响,实为世家之清流。 固然有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这件事在,也大抵多是为之胁迫的结果,而非是投靠。 可曹操呢? 他的父亲乃是大长秋曹腾的养子,曹嵩如今还在朝中担任着大司农的职位,甚至在三年之后他还会以捐钱的方式得到太尉的位置,又极快被罢免,无疑成了个笑谈。 此时又不是汉室倾颓的危急存亡关头,曹操也还未显示出他在领袖部从之时的魄力和本事。 这要是找上门去…… 大概是要被打出来的吧? 曹操摸了摸胡须回道:“钟元常日前见贼寇围城,苦闷之下书一帖,其中笔法点画之间多有意趣,正好借之一用,请荀氏长者评点,不知可否?” 钟元常也就是钟繇,除了足以稳定时局的政治本事之外,还写的一手好书法。 后世传闻里还有过诸如他得不到蔡伯喈的某本字帖便吐血犯病的趣谈,由此可知此人不仅是个一流的管理者,还是个一心痴迷于书法的大家。 不过曹操这理由,乔琰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元常先生与荀氏想必往来不少,倘若笔墨稍有心得,自寻去就是了,何必劳驾世叔前往。” 这不着调的理由一听就像是刻意找出来的。 好在他还总算记得给自己扯个理由,不过他就算来上个久慕荀氏声名,直接闯上门去,乔琰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谁让《世说新语》里都会给他杜撰出个和袁绍去抢新娘的小故事,可见时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认识。 曹操干笑了两声,很觉这个晚辈这么明目张胆地揭穿他,就有那么点不可爱了,他便干脆没隐瞒地说道:“所以我才想请世侄女陪我走一趟,我便当个跟班就是。” “世叔气度宏伟,不似跟班之象。”乔琰这一句话又给曹操听得有几分高兴了,但她下一句便是,“不过我看世叔没有这个往颍川荀氏一行的机会。” “为何?”曹操听她说的如此笃定,当即问道。 “世叔觉得,皇甫将军可会坐看战机失去?” 曹操拧了拧眉头。 他既能当这个骑都尉,本也不全然是靠着父亲的提携上来的,在战术眼光上固然不能与未来相比,却也时常沉心静思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他一经品味皇甫嵩这不杀黄巾的举动,便琢磨出了点意味来。 倘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这长社还真不可能久待。 颍川乃一郡之地,倘若真要往荀氏一趟,加之登门总还有那么个流程要走,只怕往来所需时间不少,必定要耽搁行军流程。 “我知世叔对荀氏俊才多有仰慕之心,不过军情如救火,还是正事要紧。”乔琰继续说道,“想来那位荀文若能得到伯求先生那王佐之才的评价,必定非同常人,如今党锢之祸已解,他为荀氏子便必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届时世叔何愁不能一观?” 曹操如何会知道,等到荀彧至出仕的时候,大汉王朝已到王室地位岌岌可危的地步,乔琰所谓的同朝为官完全是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虽有些遗憾不能上门求见,却还是不由舒朗一笑,“军情如救火,世侄女这话说的不错!英才时时可见,这平贼灭火之事才是当下要务。罢了罢了,不提这些。” 他想通了这一点,那点暂时见不到人的郁卒情绪也便压了下去。 甚至还没等他将乔琰送回住处,便已有传令兵来找他了,果然是皇甫嵩有了调兵的意图。 等他着了人将乔琰送回,自己转身赶赴那军机商议之处后,便听到了皇甫嵩安排的行军计划。 皇甫嵩正式下令,由朱儁携孙坚直捣宛城,与秦喆部从一道合围,务必不能给张曼成自荆襄北上要道,夺取伊阙关的机会。 他本人则带傅燮为副将,连带着曹操这骑都尉带来的后援军马一道,穿兖州袭取冀州! 这整军备战需要些打点的时间,尤其要紧的是,各部还得分出些兵力来看管兖豫二州的黄巾俘虏,此事固然交托于钟繇临时接手,这人手的交接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事情。 曹操一听这安排就知道,他那想去拜会颍川名流的想法,可以算是彻底泡汤了。 但遗憾吗?不遗憾! 皇甫嵩、朱儁与卢植三人若此番能成功平叛,一个大汉名将的称呼是不会少的。 而对他和傅燮、孙坚等人来说,此前缺的就是一个干实事,让自己的声望得以擢升的机会。 如今正要到真正对上黄巾主力的时候,岂会有遗憾! 乔琰也是这样想的。 她此时需要的绝不是先跟什么人混个眼熟,这对她来说没有本质的提升效果,而她作为乔氏晚辈的身份也并不会让世家有所高看。 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是让自己的名声继续发酵,直到旁人再不能忽略掉她的地步。 无论是作为一方雄主的谋士,还是…… 总之在这个步骤上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而对她来说更为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抓住手头的现有资源。 此处特指典韦和程立。 曹操和孙坚两人这会儿得了皇甫嵩的指令,正在整备武装,移交分派人手,顺便你对我说一句“宛城之围一旦得解决,洛阳八关遭到的黄巾威胁就所剩无几,此为要务”,我回你一句“张角为黄巾魁首,若能击败,天下黄巾之势可解,这是釜底抽薪之法”,各自对对方前景好一番展望,乔琰则找上了程立。 至于为何不先找典韦? 典韦其实是不那么难支使的。 她这一番操作让典韦何止可以确保他那乡党无碍,也让他因为擒获波才和梁仲宁这两位黄巾渠帅的功劳,必然要得到不少嘉奖。 对一个勇武之力远胜过常人的武将来说,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实在是人生的顶级理想。 就算现如今只是对敌黄巾,取得些战果,也总比只是当个义气仗剑,闹市复仇之人要好得多。 何况别说是乔琰有带上这个保镖的想法,皇甫嵩也必然不会错过这么个能打的壮士。 谁知道多这么个战力在,能不能出现什么奇兵制胜的情况。 但程立,乔琰就有些不确定了。 此前她能说动程立和她联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程立作为一个兖州人,对故土的庇护心态。 他能尝试说服豪强薛氏把守东阿,以保家乡在黄巾乱贼之中康泰安定,也是乡党思维的扩散。 但要让他更深入地加入到对阵黄巾的事情里,一改他过往的闲人状态,大约就不那么容易了。 在他响应曹操的号召出仕之前,他曾经屡次拒绝兖州刺史刘岱的征召,可想而知,他是个对时局颇有自己想法,对协助之人也不乏挑剔的人。 他这梦中见泰山捧日的谶纬之说,或许也是一种象征。 所以乔琰此时和程立正对案跪坐。 她必须亲自跟他谈一谈。 身处颍川长社城中,此地暂居的也是钟氏的房子,要寻一套茶具出来不算太难,乔琰也难得弄出了点颇有雅士风范的场面,此刻正有盏中热茶置于两人身前。 氤氲的热气升腾间,让她的目光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深远和神秘感,她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仲德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程立不奇怪乔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在跟乔琰有所接触的这段时间内,他并不难看出对方的本事远非她的年龄所限,她所思所虑,也绝不只是跟他在信中提到的这么简单。 在对方这出孤女复仇的绝佳操作中,倘若她的目的只是复仇,那么她现在已可以功成身退了,至多不过是再加上一个立衣冠冢和以波才之命血祭的过程而已。 可显然,在她依然不像是重负已下的表现中,程立判断出,这还未曾达到她的全部预期。 但或许,就像当日围观长社攻城之战的时候,程立没能因为阅历看出她心中所想,现在也是一样的。 不过对乔琰这个问题,他倒是能给出一个稳妥的答案,“如今兖州黄巾已平,自然是回返东阿,闭门就学。” 乔琰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 这话一听就没有什么可信度。 闭门就学这件事,放在年纪尚轻的人身上还可以理解,放在程立这种已经满四十,又非真当做学问是个事业的人身上,便纯属浪费。 但谈话不是上来就把对方留余地的话揭穿的,总得迂回着些来说。 她不疾不徐地举杯品了口茶,复又问道:“可仲德先生当真觉得兖州已平?” 兖州这地方,说多灾多难真是往少了说的。 如今他们是将兖州黄巾引到了豫州境内,被汉军包了饺子是不错,但之后呢? 公元191年,黑山军中由于毒等头领带领的部分,集合河东匈奴于夫罗的部从,攻打冀州邺城之余,还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打来了兖州东郡。 同样是在这一年,李傕出兵中牟击败朱儁,兵进陈留与颍川,在后汉书中记载“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 还是这一年,青州黄巾为泰山太守应劭击败,退出泰山郡,于此年西下兖州,也就是任城与东平之乱。 这三线的劫掠侵袭占据了八郡之中的七郡。 这也是兖州情势最为混乱的两年。 当然在此时间点往前或者往后,兖州也几乎没有平静过,所谓四战之地的名声正是这样来的。 程立不会看不出兖州所处的位置和其多年间积蓄的资源,必然会让其面对这样的境况。 而既已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就不可能做到独善其身。 与其一事起一事毕,还不如借着这黄巾之乱再看清楚些,如今的大汉到底是个什么格局。 乔琰又道:“仲德先生可以先不着急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还有几句话想说,您权且一听,听完之后再回也不迟。” “我年纪尚小,才疏学浅,若非要问我为何这些黄巾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个地步上,如何回答也不过留于皮毛而已,总归这不只是因为那大贤良师真有符咒通神之力,得黄天厚爱。” “有些话说出来也显得不免有悖逆之嫌,但究其根本,大约还是一个字。” 乔琰本就刚将那茶盏放回案上,此时顺势以尾指蘸了茶水点在了桌案上。 程立垂眸看去,正见她写出的是一个“田”字。 “我有报国救汉之心,想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北上,听一听冀州黄巾之言。” 第二日汉军整装出行之时,乔琰便是带着程立和典韦一道来的。 程立最终还是同意暂时不回东阿去,深造什么个学问,而是践行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真言,和她一道上冀州去见一见这些真正处在核心人物身边的黄巾军。 系统总觉得这个劝说的方式有一点奇怪,总之以要成为第一谋士的目标来说,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乔琰给出的理由又让它没有辩驳的本事。 她说:“自汉初吕雉推行二年律令,提出耕者有其田的授予土地方针,到汉末豪强并起土地兼并,成为促成黄巾之乱的一个重要理由,这其中的变化在史书记载中固然有不少,但真要将一诸侯推上平乱定国之位,就不能对其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我学的是历史,不是这种接地气的田产话题,最好还是在有一个出自本土的智谋之士的协助下,去收集更多的信息。” “何况,就算这一行为其实也会助长程立的实力,那又如何呢?所谓的天下第一谋士,既有第一就自然有这个比较,我只要确保程立的实力不会越到我之上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系统:【……是吧?】 系统的功能是可以将宿主的话都原模原样地记录下来的,它又重新将乔琰的话看了一遍,只看出了【考察学习】和【良性竞争】八个字,顿时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宿主把骑马技能连点三级也不过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已嘛。 很合理!完全说得通! 它看着宿主拒绝替她专设一架马车跟随,而是请曹操替她寻来了一匹温顺些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很觉这姿态颇有英武潇洒之气。 虽然这看起来不够有固有认知里对谋士印象,但再一对比旁边的程立,系统又觉得,既然要比另一个谋士更强,就得全方位都将对方比下去才对。 程立在骑术上就不差,乔琰自然不能太糟。 系统又留意了一番皇甫嵩等人的表情,发觉他们对乔琰投来的欣赏目光不改,便猜到这表现大约能再刷一波印象分。 它刚想出声再夸奖宿主两句,却忽然看到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队伍里窜了出来,站到了乔琰骑乘的那匹马前,打断了它想要出口的话。 乔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发觉,这少年并非是皇甫嵩和曹操队伍里的正规军,而是此番长社守城之战中为了填补兵力而招揽来的颍川游侠。 自他腰佩的那把并非军队制式的长剑,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 在长社之战后,皇甫嵩为免行军计划外泄,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个是暂时留在长社城中,等到一个月之后再自行离去,期间城中并不会减少对他们的食物供给,长社钟氏也会感念于他们对此地的维护,给出回返的钱粮嘉奖。 另一个选择则是,跟着一道前往冀州,参与进这奇袭计划中。 这位便是选择了后者的。 让乔琰觉得有些意思的是,别人都在这行军之时对着皇甫嵩这位主将意气风发的样子备觉关注,甚至试图在他面前争个存在感,以求在随后的作战中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唯独这少年—— 他丝毫也不加掩饰地对着这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女孩子看来,目光中满是敬重钦佩之色。 更是在有人让他归队的时候对着乔琰朗声说道:“颍川徐福,请为女公子效牵马之劳。” 第20章 进军下曲阳 为上位者牵马坠蹬这样的话,在三国时期,或者说在古代并非是罕见的事情,但让乔琰在意的是他的名字。 颍川徐福。 这个有点土,甚至跟始皇帝那个派遣出去海外求仙问药之人同名的名字。 可倘若结合上这个年龄,这个游侠的身份,以及这个出现的地点,好像并不难联想到一个人身上。 也是一个比起徐福的本名来说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 徐庶,徐元直。 在乔琰随后旁敲侧击打听对方来历中,她也确认了对方十之八九正是她所猜测的那个人。 不过如今他还未成年,自然没有元直这个字,也还未曾因为那个替人复仇之事几乎落入将死境地,在被人救出后毅然弃武从文,潜心求学。 这会儿的徐福,还是个颍川郡内仗剑行侠的少年,正逢黄巾之乱,在安顿好了家中母亲后当即赶赴长社,只求能将黄巾拦截于此,以免在颍川境内造成更大的混乱。 此时的他无疑还远不够资格称得上是个谋士,甚至连书都还没读过几本。 按乔琰看来,应该说他还停留在一个觉得能靠着武力解决问题的地步。 乔琰并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是否也经历过这长社之战,或者说在参与了长社守城后,是否随即加入了这北上冀州的队伍,但总之现在他的确出现在了此地。 按照徐福的说法,前日的攻破黄巾之战中,还是他头一次知道,竟然有人能以口舌之利和误导的方式造成两方黄巾的内斗,从而让僵持已久的战场产生突破口。 而因为军中隐约传出的她此举实为替父母报仇,又将此事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他年纪尚轻,这任侠重武的性情又让他的情绪多了几分外露,因乔琰之举着实让他引为……或许用现代的话说该叫引为偶像,便干脆跑来扬言要给她牵马,好像并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他话说到这里,就被赶过来的上官给锤了一拳。 对士卒来说,能让他们打胜仗的便是本事人,长社之围若持续下去,纵然皇甫嵩可能能找到破解之法,也并不能改变己方人少的困局,难保就会有更多人牺牲。 这可跟乔琰的年纪长幼,以及性别没什么关系。 何况皇甫嵩麾下的兵将里还有些是他从边关带来的,这些兵卒中年长些的,还对她祖父乔玄有些印象。 屯扎在五原的度辽军长年对峙关外胡虏,这些人组成的一部分精兵本就因为被困守城中憋了一口闷气,前夜得胜一解憋屈,别提看乔琰有多顺眼了。 再加上乔玄在度辽将军任上三年边境安定,士卒得到的待遇从未克扣,十余年间后来的继任者,也都不敢在有这么个前辈的相比下显得太糟糕,如此一来,便将他的影响力放大了不少,连带着也有了些好感叠在了乔琰的身上。 “这小子机灵啊,还能想到这么个挣脸面的主意。”其中一个老兵嘀咕道,“不过之前也没人想到,女公子也要骑马随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可是乔公的孙女。”另一人回道。 徐福挨了上官的一记脑瓜崩后摸着后脑笑了笑。 总之最后这个给大功臣牵马坠蹬的工作落到了他这里,他怎么也不亏。 何况乔琰似乎对颍川颇感兴趣,问询了他不少与颍川有关的事情,甚至问及了他们这些个从事游侠“事业”之人平日里都做的什么,俨然是对他颇为器重。 徐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问答之中将自己的家底都快泄露个干净了,也让乔琰进一步确定了他的身份的确是未来的徐元直。 “你似乎对那小子挺关注的?”在中途稍事停歇的时候,曹操问道。 乔琰从容回道:“头一次遇到这种愿为牵马的拥趸者,觉得有趣罢了。” 曹操又朝着徐福打量了一眼,还是没觉得以自己毒辣的眼光,能从徐福这里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如他这样的游侠少年在颍川境内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可着实算不上出类拔萃。 反正没他当年厮混着当游侠的时候有本事! 乔琰也不希望他看出来,干脆模糊了两句将这话给带了过去。 不过就算她没岔开话题,曹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在徐福身上。 皇甫嵩的疾行北上途中,少了朱儁这个能与他商量进军战略的,这重任自然到了曹操的身上。 从长社往冀州的路途中,皇甫嵩频繁相召,正为的是确定一条布局得到的行军路线。 算起来后世将黄巾覆灭之战的标志性战场放在广宗,但非要说的话,张角主力其实是在冀州的邺城共聚起事的。 但因为唐周告密,马元义身死提早发动,这支北线主力便发起于巨鹿郡,也就是张角、张梁和张宝三兄弟的老家。 而后,又自巨鹿扩散到周边的广平、清和、安平一带。 卢植领北军五校兵马前来的时候,与他迎面对敌的队伍就出现在广平郡的曲周。 但据探子得报,张角与张梁的主力还是驻扎在平乡-广宗一线,这地方基本上在巨鹿和安平的交接之处,位处巨鹿郡的最南方。 而张宝则将一部分人马屯扎在下曲阳,保持一个随时可以后退防守的状态—— 这是巨鹿的最北方。 双方一南一北,成互相呼应之态。 皇甫嵩与曹操商议的就是这个与卢植部会合的位置。 皇甫嵩原本倾向于与卢植在平恩会师,届时近距离直击曲周和广宗,但他又觉得提早会师,以减灶之法规避开张角部下的窥探,在现身之时给对方一个意外之喜好像也不错。 这个选择上的两难,让他选择听一听曹操的建议。 曹操摸着下巴,目光在舆图上来回看了半天后说道:“我那世侄女所做的事情,倒是让我有些别的想法,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听听我的第三条路。” 皇甫嵩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猜世叔会说,不妨直取下曲阳。” 在行军计划已经制定,确认了行路方向后,曹操得过皇甫嵩的准允,与乔琰提及了此事,果然从她口中得到了跟他一致的答案。 “这不难想。”乔琰继续说道:“以我方人数,纵然加入了卢公的队伍,与黄巾人数也不过是相差无几,但黄巾自巨鹿起兵,乡党联合士气更旺,且是以逸待劳迎接我军,优势大上太多。” “加上张角此人以宗教方式统辖众人,战斗力难测。那么与其面对如此情况,很可能让奇袭失效,不如直走下曲阳拿下张宝,以下曲阳黄巾的打扮南下而来,混入广宗城内,这才真够得上一个奇字。” “不错,我正是这样与皇甫将军说的。”曹操抚掌而笑,越发觉得乔琰在这方面的天赋足可以称得上惊人。 当然他也不免觉得自己颇有举一反三的本事。 “当然此法还是得建立在前线对阵之人是卢公的前提下。”曹操想了想又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他们的幸运。 卢植此人无论是正面交战还是攻城战,全在一个“稳”字。 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在卢植与张角之间的小胜推进,打得不那么好看。 但以他们这些有军事眼光的人看,他这不愧于其昔年在扬州平叛锻炼出的本事。 要是正面战场没有能拖住黄巾主力的卢植,只怕他们要想尝试绕行偷袭后方,也是一件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若要评个当世最能打仗的大儒,只怕正是这位北中郎将了。 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后来的白马将军公孙瓒和昭烈帝刘备都曾是卢植的门徒。 至于各自学到了多少,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既然要先取下曲阳,乔琰大约就没有那么快见到卢植。 当然准确的来说,在皇甫嵩和曹操此前的计划里,乔琰起码得等到他们回师的时候才会见得到卢植,而到时候见面也不会是在兖州,而是在洛阳。 毕竟皇甫嵩已经在几日前将乔玄在三月已病得更重的消息告知了乔琰。 按照常理,作为他的孙女,她应当在不日内启程前往洛阳。 说不日,是因为皇甫嵩不敢肯定,黄巾在洛阳城中除却已经被车裂处死的马元义之外,还有多少眼线耳目,倘若因为乔琰太早回去,让兖州战况被外泄,就不太妙了。 所以此前皇甫嵩会说,兖豫二州的战况,会在他进入冀州境内再送出。 到那个时候,就算有消息往来一趟,秘报暗送到张角的手里,也不可能影响彼时的战局了。 乔琰也最好是在那个时候启程。 当然她本人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做出明确的表态,而是已经在心中另外盘算了一出想法。 而这行军计划的变更,对她来说非但没什么坏处,反倒该说是件好事。 倘若按照原本的曲周会兵,最合适的北上路径是按照乔琰她们来时的路,先过陈留回返濮阳,而后走阳平至广宗。 但如果要按照绕行的路线,最合适的走法就是从东阿过境,进入冀州,走清河一线。 这样的走法也就意味着,行军之路上会途径梁国以及定陶,不必绕路耽搁。 在途径梁国之时,乔琰循着原本的印象找到了乔氏族地。 乔氏不算豪族,自没有坞堡庇护,但乔氏有士族之名却几无财帛傍身,便很好地规避掉了被打劫的风险,也让乔琰得以从祖宅中找到原身父母曾经用过的衣衫。 皇甫嵩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家中长辈抱头痛哭的画面,却看到乔琰只是跟族老简单寒暄了两句后,又以行军紧急不可耽搁之由很快离开了此地。 “不多留半日?”皇甫嵩问道。 乔琰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这些天来处处盘算的是如何在黄巾之乱中给自己的声望打出一个基本盘来,便不免对“乔琰”过往在乔氏祖宅中的言行记忆有些疏忽。 加上她的体质和原身那病弱不足之态也稍有些区别,倘若过上两三年还能用身体养好了不少这种理由来解释,可在现在却不成。 多说多错,还不如减少接触。 而她这寡言的状态不难让人给她找出个理由来,无外乎就是触景伤情。 这很合理。 除了典韦有点不大痛快。 她这触景伤情的悲苦情绪要是难以发泄,可以在抵达定陶之前把波才那家伙多打几顿,而不是让他和徐福那小子一起识字进学! 他现在倒是觉得乔琰之前纯属瞎诌的那个,让他将来的儿子来学习这个想法非常好了。 但若是让他拒绝又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在这军营之中谁不知道他和徐福两人是头一份的好待遇,在知识几乎被世家垄断的时代,能得到一个学习的机会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好在行过了曹县之后他就得到了解脱,乔琰让他和徐福两人自己自己温习去了,她自己则是一个人呆在营帐中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旁人觉得她是因为即将抵达定陶,也便是乔羽丧生之处觉得越发神伤,只有谋士系统知道,她又并非原本的乔琰,哪里有什么神伤一说。 在看到乔琰的举动之时,它觉得自己整个系统都恍惚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她在—— 排练。 系统可以确定了,就算它问出来的话,大概也只会得到一个回复,她那出以孝服去见皇甫嵩和朱儁的场面,甚至还没达到她整场谋划的顶峰。 于定陶杀波才祭父才是那个重头戏。 定陶,位于济水之南。 昔日“乔琰”跟随父母在此地经过,撞上了波才南下颍川的队伍,但现在那个曾经发生过交锋的地方,已经不剩下什么痕迹了。 这不难解释,却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彼时战况分出了个胜负后,车架被人带走做了柴火,倒地死亡的马匹和人,在绝对的饥荒面前都不可能留存下来。 就连原本沁在泥土里的鲜血,也已经随着前些日子兖州境内下的那场雨,而被浸入了土层更深处的地方。 此时故地重临唯一能让乔琰辨认出的,是在土地上需要稍加注意才能看清的箭痕。 当然箭也已经不见了,早就被人给带走当做武器了。 她冷着脸色,因穿得稍显单薄而被吹到苍白的面色,又一次与孝衣的白色相互映衬,显得她格外孱弱。 但她腰背笔挺,捧着自乔氏祖宅取来的衣物一步步前行之时,又分明是好一派风骨凛然。 直到将这些衣物投入火盆之中焚烧,行招魂之事,火光这才将她的面色映照出一点绯红之色。 汉代的招魂手法多样,如汉武帝试图招魂李夫人结果折腾出了皮影戏这种东西,又如非衣也在传言中有此等效果。 但这些情况和乔琰这种父母尸骨不在的情形到底有些不同,所以这会儿自然是她说什么算什么。 实在不行就当做是什么偏门的风俗,总之还是要一个场面效果。 所以她点起了这焚烧衣物的一捧火。 等到衣物在盆中彻底化为灰烬,被河边的风一吹,扑起了一点余烬,笼罩于前方的火烛之上的时候,自皇甫嵩的角度正看到乔琰的眼角隐约可见一点泪光,又被她在仰头之时压了下去。 而此时风吹起的并不只有火盆中的旧衣,还有乔琰身上的素色孝衣,以至于当她随手抬了抬手的动作里,宽大的孝衣外袍形成了一种翩然欲飞之态。 但这抬手的动作其实是一个信号。 典韦看到这个信号,将波才给拎了过来。 波才起先跟随队伍行路的时候,还以为他们之所以会将他带上,正是看中了他身为大方渠帅的身份,想要再关他一阵,让他在心防失守的状态下,再吐露出一些与大贤良师有关的秘密。 谁让梁仲宁这个当头目的也被带上了。两人相邻着关押,怎么看也是很统一的待遇。 却万万没有想到,皇甫嵩根本没有跟他搞什么拉锯作战的想法。 该放的人还被丢在长社,要警告的先继续关押,而该杀的人,便如同波才此时一样,也没什么让他说上多余的话的意思。 他被浑身捆缚着带到了乔琰面前,心中终于在此时生出了几分恐慌的情绪。 这不对!这很不对! 他对此地还是有些印象的。 毕竟对他来说,杀掉了大汉的官吏和杀了大汉的平民是两回事。 他甚至一度在酒后的吹嘘中也提及,那看起来官职不小的官员,还领着那么些个护卫家兵,还不是在他们的人海战术之下被解决在了那里。 就是可惜当时好像放跑了几个人,显得他还挺未尽全功的样子。 但现在他在不得自由的状态下被带到此处,看到的还是乔琰身着孝服,神情冷漠的样子,他就算不会什么读心术,总也能将眼下的情况猜出一二了。 之前他与梁仲宁被关在一处的时候他还在怒骂对方,带了个军师其实是带来了一个招致覆灭的祸根,要不是梁仲宁对她百般倚重,如何会给她那个步步算计的机会。 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翻找出来,波才不由将此时站在审判者位置的女童与那个狼狈逃命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他陡然意识到—— 他不应该骂梁仲宁啊!他应该骂自己才对! 他当时怎么就没再多努力努力,放任了她成功逃出重围,现在自己却要殒命在她手里了。 这是何等让他从未想到过的报应! 眼看乔琰看向他的目光与看死人无异,波才连忙拼命转动着脑子,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活命的理由。 “你父亲不是我杀的”这种话是没什么用的。 这年头属下杀的人大多要算到当老大的那位的头上,若真这么说了,只怕反而要将对方激怒了。 他只能咬牙震声道:“我知道巨鹿郡内的兵力,你们不能杀我!” 然而他的这句话,好像还不如面前的济水奔流能在乔琰的心中激起波澜。 她并未因为这句话露出任何的动容情绪,甚至就连那皇甫嵩也并没有觉得他是要说出什么军机要务,而可以暂时留他一命。 他所想象出的在这句话面前屠刀止步的状态完全没有出现,恰恰相反,他看到的只是乔琰朝着皇甫嵩走去,在驻足于马前后说道:“请将军借剑与我一用。” 皇甫嵩将身侧的佩剑朝着乔琰递了出去。 将武器借出,在此时绝不算是什么冒昧的举动,而是乔琰正在达成“波才此人是死于皇甫嵩佩剑之下”的结果。 这无疑也是在落成他剿灭颍川黄巾的功绩。 对乔琰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细节,他不由更多了几分宽怜的心思。 这把自皇甫节戍守雁门开始便用的剑,在皇甫嵩成年后被交托到他的手上,现在则握在了一个十岁的孩童手中。 曾经饮过胡虏血的利器上带着一层令人望之生畏的寒光,但被拖拽到了江边、直面乔琰的波才却觉得,这孩童的目光分明要比这把剑更有彻骨的寒意。 可惜他行动不由自主,更是在这把开锋夺命的名剑面前,根本没有一点生存的机会。 在已经直面过卜己张伯二人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死在她的面前后,乔琰更不可能对自己亲自执剑杀人露出什么胆怯的情态来。 更不必说,她曾经在自己独处帐中的时候演练过许多次,也确信以她现在的体质所拥有的力气足以做到这一步。 她抬手,提剑,挥落。 下一刻,波才原本还被迫跪在济水河边的身体倒了下去,自他脖颈断口处流淌出的血缓缓流入河中。 他再无法说出话来了。 虽然血色经由河水的冲刷就很快就会被稀释到几不可见的地步,但乔琰知道这便已经够了。 这些血水流入济水之中的样子注定会被她身后的那些个士卒看到,也或许会在他们凯旋的时候传扬出去。 绝不是河水流淌后的全无痕迹。 说来也颇有意思,在现代,济水之名已经从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河侵吞过去的河道,但在汉朝并非如此。 “江河淮济”四渎的说法在这个年代依然存在。 济水自乔琰此刻所在的定陶城北继续东流,经过下方的菏泽湖泊,再往东北方向偏移流淌,就到了大野泽与巨野城。 那里正是乔琰刚来到此地醒来时候所在的位置。 倘若“乔琰”的母亲当真有灵的话,应当也能看到那个害死了她的丈夫,也间接导致她们母女身亡的贼首之血,最后经由这河水携带,流淌到那个地方去。 这样说起来,乔琰便自觉,她可以不必再对占据别人的身体,利用她的身份做出这些事有什么歉疚的情绪了。 但她还是对着江水稍稍怔愣了片刻,方才转过身来朝着皇甫嵩走去,将那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乔琰唐突,还想求将军一件事。” 在她的白衣之上,喷溅了一片赤红的鲜血,但这显然并不影响她在此时依然卓绝的世家气度,反而因为身带血色,而在看似柔软的外表之下藏着杀伐之气。 皇甫嵩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多少有些奇怪。 他收回了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后回道:“你说吧。” “请将军准我随军,往冀州一行。”乔琰语气坚决地说道。 皇甫嵩有点犯难。 在军中加上她有些不合规矩,何况这还是奇袭急行军。 他也不难猜出乔琰这话的用意,大约跟她建议留着梁仲宁的命,如何让他派上用场是一样的—— 她要亲眼一见黄巾末路。 但他这个犯难里又是倾向于将乔琰带着的。 毕竟若非她的这一番行动,两州黄巾不会这么快得到解决,倘若还有黄巾余党流窜于外,极有可能选择对她开刀,将她留在哪里好像都有些危险,还不如跟着军队。 而纵然是她早几日抵达洛阳,大概也只能跟乔玄一并等着他们的战果,这等待的情况着实为难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家,还不如等到结果已知之后再行入洛阳。 何况…… 谁能拒绝她在这种时候提出的请求呢? 谁能拒绝一个孩子的愿望呢? 起码皇甫嵩不能。 加上皇甫嵩前几日还听曹操原原本本地将她猜出先取下曲阳的话说给了他听,连带着就是乔琰绝非瞎掰,而的确是有理有据思考后给出的理由。 能快速根据战机应变的决策者不易得,乔琰便显然是个中好手,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些忙。 再考虑到—— 她身边还有典韦和徐福二人护佑,大约也不容易出事。 她本身的骑马本事不算太强,却也起码还能跟上来,绝不是个拖后腿的存在。 在这多般理由的影响下,皇甫嵩思量已久,最后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反正他连同意让乔琰斩杀波才的这种事情都同意了,那么再多加一个将人带去冀州一起打黄巾,也不算是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皇甫嵩给自己找完了理由,便带着这一干人等度过了济水后继续北上。 在进入冀州之前,他们先在东阿城外休息了一日。 说是东阿城外,实际上距离东阿县城还有那么一段距离,起码不是个会让城中百姓发觉王师过境的距离。 周遭更是有一片林木遮挡着以防窥伺。 乔琰坐在火堆边上烤火的时候问道:“仲德先生有没有种衣锦不能还乡的感觉了?” 程立对乔琰这个调侃有点无语。 他答道:“此前乔氏见到皇甫将军带兵北上无妨,毕竟乔氏跟黄巾还是对立关系,但东阿城中鱼龙混杂,难保除了县丞王度之外还有其他人投身贼寇,为保万全,自然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说个玩笑话罢了。”乔琰说到这里也跟着笑了笑。 程立想到这似乎是她自定陶斩波才后第一次表露出笑意,又觉得自己还是别拆她的台为好。 又听她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先前仲德先生在得到了我的信后便让薛氏举兵来投濮阳,做出了东阿全体服从于黄巾的假象,可实际上梁仲宁并未亲自前往东阿确认。先生也在随后朝着濮阳而来,我猜你们这举动其实没跟东阿县民解释清楚。” “不错。”程立和薛氏的行动都是直接进行的,正如此时的行军一样,是得少些人知道的事情。 “那这么说起来先生本也不可能回返东阿读书,毕竟皇甫将军可不会同意让你将消息送到距离冀州这么近的地方,我这请先生往冀州一行的建议,反而是个正合时宜的建议。”乔琰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又加上了一层理由。“先生该当谢我才是的。” 程立哭笑不得。 他发觉乔琰在该当果断杀伐的时候做得比任何都要好,在该有些孩子气的时候却又是很符合她年龄的胡闹。 但好像这样一来,先前济水所见景象带给他的震慑感,或者说还有那么几分的恐惧感,已经被无形削弱了几分了。 程立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否是个好征兆,而他转头就看到乔琰又跳过了这个问题,已经问起了这几日她不曾监督的时候,徐福和典韦两人就学的进度。 徐福这小子说的出来要给乔琰牵马坠蹬这样的话来,自然颇有将她的话奉若神明的意思,连带着就是她说要读的书都给记下来了,这么看起来他的记性居然还挺拿得出手的。 至于典韦…… 不提也罢! 这场面看着就挺鸡飞狗跳的。 皇甫嵩和曹操听着帐外那些个声响,虽然还在犯愁手中文书的措辞,却也不由在此时相对会心一笑。 “任城相已故的事最好还是在上表中言明,请陛下切勿告知乔公为好。”曹操看着面前已经起草了一轮的奏表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刘宏这位天子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琢磨清楚有些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敛财无度,甚至到了卖官鬻爵的地步,但鸿都门学也是他所创建的,甚至让这与士族几乎对着干的学校中出来的学生担任州郡上的长官。 他宠信宦官,却也不乏些正儿八经的举动,比如说让蔡邕刻熹平石经。 给这种任性的天子送上的奏表里,最好还是将那些个该说的东西都给说清楚的好。 万一这心里没点数的家伙,拎着这奏表就跑到乔玄的病床跟前说,爱卿啊,你儿子和你儿媳妇都被黄巾害死了,好在你孙女有本事,把两州黄巾给霍霍了,那就麻烦大了。 乔玄可都已经七十四的高龄了,本也是病重的状态,到时候是觉得孙女有他风范直接病中惊起,还是直接被自己另一个儿子也走在了自己前头,给直接气死过去? 曹操觉得还是不要对刘宏有太多的指望,把该说的东西都给说清楚的好。 皇甫嵩点了点头,又在草稿上加了一句。 他将手中的奏表往复又看了几遍后,方才交给了曹操让其誊抄一遍。 而后在第二日过了兖州与冀州的分界线时,他将手中的这奏表交给了自己的一名亲卫,让其送往洛阳去。 至于这多跑的一点路也不算什么事。 他亲自见到了兖州的情况,方才好在奏表之中多提上几句评述,总不能他人还在豫州颍川地界,就先将话都给说满了。 只是当他北上又走出了一段,大约行到聊城地界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缰绳,犹豫地朝着曹操问道:“孟德,我记得之前奏表中有一句是,乔公祖之孙琰年十岁,以间计乱两州黄巾,长社之围得解多仰赖此举?” “是这么写的。”曹操回道。 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皇甫嵩为何要提到此事,却陡然意识到—— 这写法上都是孙,但孙子和孙女,可完全是两码事啊? 若是刘宏当真产生了这种误解,加上他们还刻意加上的请陛下顾念乔公病弱,勿要与他提及此事…… “黄巾之乱未平,陛下不会这样快给出封赏,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皇甫嵩和曹操对视了一眼,极力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一点信心。 嗯……刘宏这么抠门,可干不出这种提前嘉奖之事! 两人有了心理安慰后便将目光都放在了前方。 准确的说,他们此时要去追回那道奏表已经来不及了,前去送信之人所骑乘的马匹比起军中的绝大多数都要好,在已经先行了半日有余的情况下,基本没有什么希望追回来。 而若是补充一封奏表专门为了说明此事,又多少显得有些奇怪,难保还会给乔琰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与其如此,还不如等他们战胜了冀州黄巾后,在最后的那封奏报之中再行明说也不迟。 他们既踏入了冀州境内,也就意味着已经抵达了要与黄巾主力一决胜负的地界了。 即便此前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兖豫二州的黄巾,必然超出张角的预料,但对方筹划多年,终于拉起这样一支不容忽视的起义队伍,若当真对他过于小看,只怕反而会让己方阴沟里翻船。 皇甫嵩身为主帅,自然也不能再在其他事情上分心。 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目标—— 进军下曲阳! 第21章 下曲阳,在西汉初年的历史上,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将其设为郡都尉治,虽名为下曲阳县,却要比寻常的县治高上半级。 “下曲阳……曲阳就曲阳,做什么还要加上一个下字。” 典韦对乔琰所说的让他认得那么三两个字,将来也能派上用场之类的话着实头疼,有样学样地玩起了岔开话题的戏码。 程立在旁解释道:“秦设郡县之时,设巨鹿曲阳县,高祖皇帝设恒山郡时,以曲阳县属之,但巨鹿境内仍有一曲阳,便各自名为上曲阳和下曲阳。” 典韦看着在乔琰和程立面前展开的舆图,用自己为数不多认得的字在上面对应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恒山”二字来。 他脸上的疑惑着实是表现得太过明显,乔琰就算是想看不见都不成。 “你是不是在奇怪没有恒山?”见典韦点了点头她回道:“恒山早因为避讳孝文皇帝的名讳,改了名字了。” 她伸手指向了图上一处,“就是这常山郡。” 常山赵子龙的那个常山。 典韦还有点晕乎,徐福这个背书极快的,在理解能力上也比典韦强得多,“也便是昔年的秦之巨鹿分作了如今的巨鹿郡和常山郡,各自有一个曲阳,常山为上曲阳,而我们要奇兵突袭的是巨鹿的下曲阳。” 见乔琰没有阻止他说话的意思,徐福便问道:“只是下曲阳高寻常县治半级,张宝既然据此而守,是否也意味着是一座坚城?” 乔琰和程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孺子可教”四个字。 程立的知识根底不浅,他虽看不出自他们这行来的一路上乔琰其实是在有意引导徐福,只以为她是路上无聊,将典韦和徐福一道教了,却不会瞧不出来,徐福着实是个就学的好苗子。 加上徐福俨然以乔琰为榜样,近来很觉智取破敌的重要性,也便更有了学习的主动性。 程立比之徐福大了二十五岁,看待这个自告奋勇来牵马的年轻人,同子侄辈无异,这会儿也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 他开口解释道:“更始二年王郎之乱,彼时的光武帝尚为破虏将军,被迫南逃至信都,得堂阳、贳县等地后,已有四千余人,又得了两方势力来投,凑到了万人,有了这些足够的人手,方才北克下曲阳,上取中山国,站稳了脚跟。照此记载,曲阳实是坚城无疑,若正面攻城,没有足够的人手绝难攻破。” 等到乔琰带着三人跟随皇甫嵩上的鼓城山后,也无疑是印证了这件事。 鼓城山位于曲阳城外。 在步卒还在路上的时候,皇甫嵩已经带着一行轻骑上了鼓城山探查敌情。 自鼓城山南望,便见到了下方的下曲阳县城。 古时的护城河起码有五六米宽,在下曲阳这里甚至宽达十米有余。乔琰朝着堑壕之中看去,见其中的护城河水都被暂时放干了。 但河中无水却并不代表是有所松懈的意思,以他们大致能判断出的壕沟深度也不难猜测,壕底必然埋有不少木刺尖桩,比起四面是水还要难应付一些。 护城河前还列着一排拒马桩,在城外环绕成了一圈。 “张氏兄弟几乎全取冀州,在境内杀官吏烧衙署,一呼百应,我本以为他们在此地恐有懈怠,却没料到他们还颇为警醒。” 皇甫嵩看到眼前的场面不由蹙了蹙眉头。 他既然要的是速克,就不可能以围城之法跟对方打什么僵持之战,更何况巨鹿郡内各处都是张角的眼线,他们是绕行走了清河,方才避开了对方的探子,现在这下曲阳之战,宜快不宜慢。 “也得亏他们还不算是专业守城的,”曹操评价道,“若是再在护城河后设一道防线,设那羊马墙再阻 拦一道,这下曲阳城就更难打了。” 但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会让人觉得庆幸的事情。 现在这情况就已经有够棘手的了。 乔琰忍不住瞥了曹操一眼。 还好这家伙不像是演义中为了增加笑点而艺术加工的一样,当真是个乌鸦嘴。 否则若是此时的城门一开,走出一行人来,往这城外丢出那么一排的铁蒺藜和鹿角木来,那就真的是要让他们更加束手无策了。 在她看来,下曲阳固守其实不算太出人意料。 张角此人能拿出一套传道体系,在思维的缜密性上毋庸置疑,在这黄巾起义打出了几乎掀翻大汉的滔天之势的局面下,他却绝非是一把只知前进的锋矢。 三处坚城的守望相助和一处比一处靠北的设置让人不难猜出张角的用意。 他在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倘若汉军自西南而来,遇上黄巾不敌的情况,还能一步步后撤据坚城而守,也或许…… 张角早已经猜到了自己极有可能在数月后病逝,要给自己的兄弟留出一条退路。 而若非下曲阳有此等防御,大约也不可能击败素以悍勇闻名的凉州军,也就是击败了接替卢植进攻巨鹿的董卓。 当然董卓之败,是否有他彼时与巨鹿太守郭典之间存在战略用策上的矛盾,还尚未有定论,谁让现在的卢植还在对阵张角的第一线上,并未被撤职替换。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 下曲阳并不好打。 皇甫嵩又往高处登了一段,在这下曲阳以北的鼓城山顶,继续朝着远处的坚城望去。 “若这下曲阳依山而建,或还能自山高处攀援而下奇袭,”皇甫嵩有些遗憾地说道,“此外,趁夜色攀援,赌对方守卫不料我等会自清河郡而来,守备不及之下亦有夺取机会。” “但下曲阳中情况,以此地难以尽览,”曹操回道,“倘若城中守备轮换有序,我等还不及先登城头,就要遇上他们的主力部队,届时必然攻城不克,甚至先有了打草惊蛇之举。” 皇甫嵩是绝不希望出现打草惊蛇的情况的。 他们此番行路图快,在人员上也做过一次筛选,并无这个直接合围的基础。 既然如此—— “还是得想办法将张宝主力诱骗出城,或者让我方的人入城,来上一出里应外合。”皇甫嵩在现场观摩一番后下了定论。 乔琰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虽然不像是皇甫嵩一样在战斗经验上如此丰富,却到底是站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将历史上的攻城战套用在此地的情形下做出个排除法便是了。 下曲阳为彰显其规格,被设置出了远比寻常县城要厚实的城墙,如李自成那等士卒来回奔逃挖墙砖、最后推倒城墙的流氓打法显然不可取。 皇甫嵩的士卒不足,什么围而攻之、围三阙一的理论也都派不上用场。 唯独剩下的就是诱敌或者里应外合。 这两种法子乔琰都有些想法,但等他们回返到后行兵卒扎起的军营里的时候,皇甫嵩这位主帅已经做出了决断。 着人入城里应外合! “其实诱敌也有可操作性,不过稍微危险了些。” 皇甫嵩虽未避着乔琰商讨这番行动,但她很自觉地在此时站到了后排,跟系统唠嗑道,“倘若有一人城下求见张宝,声称大贤良师恶疾突发身故,如今暂秘不发丧,请张宝发兵求援,他说不准是会信的。” “但倘若他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彼此联系的暗号,就骗不过去了。此等不可万全的法子还是不能用。” 也不知道系统是不是近来对她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当即就回:【你去的话应该可以骗过去。】 “……”那倒也不必。 她如今的确想趁着冀州黄巾主力与汉军的对峙再刷上一波声望,却不代表她要再来那么一出走钢索的危险操作。 就算她深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也没打算是用的这样的方式。 皇甫嵩已经在上首继续说了下去。 他要将人送到城内,用的法子与乔琰此前的有些相似—— 投贼。 乔琰一边听着系统嘀咕着【皇甫嵩难保就是受到了你的影响才做出这想法,不知道能不能给你结算些谋士点。一边又听到上首的皇甫嵩说道:“此事可有人愿意去?” 这不是个简单的差事。 在攻城战中,于城内卧底之人大多需要承担起打开城门,击杀城头敌方兵卒的任务,而倘若被发现,和攻城的第一梯队相比,死亡率只高不低。 皇甫嵩这话等同于是个敢死队的征集。 但随同他而来的那些个边关将士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不在少数,能被他传唤进军帐之中的更是其中的精英,当即便有此起彼伏的主动应征之人。 皇甫嵩心中安定不少,却忽听一道稚嫩不少的声音夹杂在这些请战之声间,因有些格格不入而听得格外清楚。 也正因为她这句话,让这军帐内忽然陷入了安静。 “我倒是觉得,他们不能去。” 他循声朝着乔琰看来。 “何故?”皇甫嵩知道她不会随意得出这样的判断,面上并未露出被人打断的不虞来。 “出身行伍之人,身上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特质。”乔琰的目光在军帐中的其他人身上掠过,回以了一个微笑,“尤其是诸位将军统领皆有杀敌累累的战绩,因而能在整装列队间震慑胡虏,有此特质之人彼此看去或许早已习惯,可在琰看来,却与常人差别太大。” 她这话说出来,方才还有些不满于她开口打断的老兵都平和下来了神情。 这可是一句实打实的夸奖。 当兵的和当匪的就是有这本质区别。 乔琰继续说道:“皇甫将军觉得,什么人会选择投靠黄巾?” 皇甫嵩并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被敕封为左中郎将领兵而出的时候他便反复沉吟,为何此前都没被人放在心上,甚至被各地官府当做医者的太平道,会在一夕之间造成今日的局面。 答案或许简单的有些残酷,活不下去的人自然就要投靠过去了。 但这个答案他不能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顶多便是回以“流民”二字。 乔琰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辩驳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 “便按将军说的流民来看,流民大多难有饱餐,当此之时面容枯槁消瘦,可军队饮食中多用肉食,以保作战与行军消耗,面貌上也与平民不同。这是另一处不妥当的地方。不过好在,还有一种人也有可能会加入黄巾,也正好在此行军中。” “你是说……游侠?”皇甫嵩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了诚如乔琰所说还有一批更加合适的人。 乔琰道:“游侠之中有一部分正如将军此前所见,为解长社之围来投,更是不惧奔袭之劳,与将军一道兵出冀州,但想来还会有一些,觉得这大汉沉疴难救,不如与黄巾一道联手作战,以为这正是搏天下清平之法,是极有可能投了黄巾去的。” 皇甫嵩颔首回道:“不错,游侠的确可担此任,不过他们肯追随我北上,已属大汉忠良之士,入城为应这等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的差事……” 这话他实在不太好开口。 但还没等皇甫嵩这话说完,就已听到跟随乔琰入这军帐的徐福忽然说道:“将军不必多言,在下愿往!” 徐福并不是贸然做 出这样的决断的。 他在颍川仍有母亲需要供养,虽此番是因为对乔琰的敬重而跟来的,但也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意思。 可他行来这一路上眼见皇甫嵩的整军情形,深知倘若当真有人能击败黄巾匡扶天下,只怕正是这位皇甫将军。 而有他们此前往鼓城山一行的探查,有乔琰、程昱、曹操等人显然还会为之谋划,他们的胜率或许并不低。 徐福是这样想的,其他人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想法。 何况游侠多数年纪尚轻,甚至还在搁在现代可以用“中二”来形容的年纪上,他们既已选择跟随北上,便颇有一种要给自己挣出个声名来的想法,此刻乍听他们竟有机会与攻城的先登部队一较功劳,不由喜出望外。 当皇甫嵩将此事问询于军中其他人的时候,得到的回应竟起码占了七八成。 当然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就算是平日里结交的游侠,而没法解释得通,更别说他们还没有一个巨鹿郡的人。所以皇甫嵩也只是从中筛选出了十余个人而已,其中就包括徐福。 只是让皇甫嵩绝没想到的是,当他着人分出了些军中的物资,作为这些投效黄巾的少年携带的投名状后,在这些人出发之前,他竟看见乔琰坐在其中一架板车上。 连曹操都被她的举动给惊了一跳,“世侄女何故如此?” 乔琰反问了个让曹操觉得不太好反驳的问题:“世叔可曾见过,去敌营行里应外合之事的人,会带着自己的小妹的?” “……没有。” “那么我去就是个很合适的掩护了。” 被迫当了回兄长的徐福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有点重。 好在负责乔琰安危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非要算起来的话,典韦这家伙也是能算作游侠的,就他那望之便觉一身匪气的样子,不被叛军引为同道才怪。 皇甫嵩有心让乔琰莫要再做这等危险的事情,却着实说不过她的那些个歪理邪说,最后也只能放任她去了。 尤其是乔琰在离去之前问及“此行十余人中除了她之外可还有旁人能独当一面”,更好像没有第二个答案。 这些游侠并未在皇甫嵩麾下经历过多少战役,他也难以对他们每一个人的来历家世都知道多少,在将这样的潜伏重任交给他们的时候,他甚至心中还有几分忐忑。 但是这重任交给乔琰他是并不需要担心的。 谁让她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她是个足够早熟的智者。 见皇甫嵩还在看向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神情之中似有几分恍惚之色,曹操开口道:“不奇怪她会舍身冒险,以她的聪明才智,倘若遇上城中有变,靠随机应变的本事说不定还能将这些个义士给保住性命。” “何况,将军既已同意让她前去冒险,如今要做的应当是确保攻城之战绝不能失手,务必一次得成。否则此番奇袭无法得手,张宝必定严防死守,于北部战事无益。” 曹操的这些个规劝,皇甫嵩听的明白。 他既为主帅也不该在此事上优柔寡断。 “我并非不知孟德所言,不过是觉得此女心性果决,聪慧罕见,倘若折损于此地我非但无法同乔公祖交代,也觉必定会成大汉之遗憾,但或许——” “或许艰难困厄之中,正是时势造英雄。” 远去的一行人已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皇甫嵩收回目光,心中不由感慨。 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后辈了。 这一行十余人皆着布衣佩铁剑,结伴行到那下曲阳城下的时候,正如乔琰所说的那样—— 虽然这不 是一行面黄肌瘦的流民,但在他们自言自己是四方行游的游侠正好行到此地,想要前来投靠之时,并没有引起城中守将的怀疑。 徐福按照乔琰叮嘱过的那样,在守城之人将他们放进去后,因有人问起他为何要带着个年幼的妹子,他便回道:“舍妹此前病弱,得大贤良师弟子赐予符水后方得延命,我此番来投本也另有想请地公将军赐符,请得神祝,只不知道我等需建功多少方可有此等机会?” 太平经中将神符咒语称为神祝,更说“天上有常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用使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以神符烧灰以酒水合饮的方式治病。 这种荒谬的治病方式正是经典迷信的操作,乔琰在穿越之前自然是不可能去记这种东西的。 但她此前在梁仲宁那儿当狗头军师的时候,从对方那里得了本《太平经》打发时间,如今也正好用其中的些许片段来给他们充充场面。 这些话也被徐庶复述了出来。 这将他们放进城来的黄巾小渠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将这些说的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的。 他心中泛起了嘀咕,有此等觉悟的人,瞧着还有一身执剑的武力,简直得算是他们这一方的大好事。 何况,在他的认知之中,带着女眷也就等同于是带着个软肋,更看起来少了些威胁。 徐福所问及的立功能否换取神祝符水的话,也让他放下了一重戒心。 他拍着徐福的肩膀说道:“你若真想要这神符医病,本应该是径往那广宗去的,怎的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你也大可以放心,地公将军神通只在大贤良师之下,倘若你真是诚心来投,必定会有这个机会的。” “阿兄如何不想去曲周广宗?”乔琰依然坐在板车上,掩唇咳嗽了两声,“只是阿兄唯恐巨鹿与广平交界之处战乱频频,于我病情无益,倒是这下曲阳一带在地公将军威名之下处处安定,是个好去处。” “这倒的确是这么回事。”那小渠帅回道。 他们这儿可稳当了! 他瞧着乔琰这副病弱之态不像作伪,心中很是感慨徐福这当兄长的不容易,又在此时忽然将目光落到了典韦的身上。 这位从体格到气势可都不像个寻常人! “不知这位是……?”他见对方虽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凶相,却在他有意以气势相迫的时候,只茫然地朝他看来,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多心了。 典韦这趟连他那最趁手的重戟都没带,谁让扛上那武器,谁也不相信他是个寻常的来投之人,也就是为了确保不必空手作战,带着把剑而已。 一听那小渠帅这样问,他当即咧嘴一笑:“我就是听说这当黄巾能吃饱饭,先前跟这些小儿一道行路,他们没少嫌我吃得多。都说什么这车粮食是要用来送给你们的。我还寻思,反正我是要来投的,提前吃了也没甚关系。” “……”典韦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话,给小渠帅都听沉默了。 他朝着这些个前来投靠的游侠看去,见到他们脸上分明颇有敢怒不敢言的意味,心想这里面竟还混进来了个混世魔王。 不过能吃……倒也不算大问题。 以他这块头若是能打的话,有足够的勇武,就算吃上个人的分量也无妨。 这种只求吃个饱饭的家伙也无疑是最容易掌控的。 在小渠帅着人跟典韦比斗了一番后,他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 “虎将,当真是虎将之姿!”他甚至旋即就找上了张宝陈说此事,说的正是典韦。 张宝在张氏三兄弟中能得张角委派这看守下曲阳的责任,的确也不失为个稳重之人。 听了这话,他也并未因为那小渠帅喜形于色的赞叹而惊喜,只是回问道: “确定没什么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阵子接到兄长的信,提及他的身体状态欠佳,张宝近来时常有种心神不宁之感,只是周遭响应他们的呼声不小,上一任巨鹿太守又早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按理来说只要前线未败,便不该有什么问题才对。 想归这样想,他现在还是不例外地先做了个例行询问。 “应当没什么问题,他们还带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女郎,想求地公将军赐予神符治病,我看那做兄长的关切之意不似作伪。”小渠帅信誓旦旦地回道。 可他又哪里知道,徐福这可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分明是粉丝对偶像的照顾。 张宝显然对他这回答并未全然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我此前让你留意西边和南边的动静如何了?” 他拍着胸脯回道:“渠帅大可放心,自从您让我多加留意我便未曾有一日松懈过,不过说来,那洛阳八关封锁,有胆量放出来除贼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三两支队伍而已,如今各线交战的情况也尽在大贤良师的掌控之中,将军此举是否杞人忧天了……” 他话还没说完,腿上就挨了张宝一脚。 张宝皱眉喝道:“你懂什么,卢植那老儒生既是我大哥都要谨慎对待的,此番招数绝不少,下曲阳今日太平不错,又不代表明日不会有朝廷兵马来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看看如何与我大哥交代。” “至于你说的那虎将……”张宝将小渠帅说给他听的那些个信息分析了一通,确实没听出什么问题来,将注意力分出了几分在他所描述的典韦身上,“你明日将他带来给我看看。” 可他大概是等不到见到典韦的时候的。 这潜入下曲阳之事,和乔琰当时在梁仲宁手下当差并不太像。 因为这并没有一个通过战绩或者说起码有一段时日的相处来获取信任的过程! 而是在将人送入了城中之后,一旦让皇甫嵩自鼓城山上见到他们于城中竖起的信号,便径直在夜间来袭。 正要一个速战速决! 乔琰他们这一行人,因为典韦这个虎将和徐福这个能高谈阔论两句太平道精要的,得了那渠帅的亲眼,安排了个足够将他们安顿下来的城中院落。 而一合上了门,她便从那病恹恹的状态恢复了过来,筹谋起了夜间行动的计划。 她如今的体质是比此前大有好转是不错,也能让她在济水之滨挥动皇甫嵩的佩剑,斩下波才的头颅,但乔琰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以她现在的本事,若是真让她去跟人硬碰硬,那实在是跟自找死路也没什么区别。 那些个经历过战场真刀真枪的士卒,要在正面对敌中将她解决,可实在不需花费多少气力。 确保这蒙混过关的话术得以说服这些城中黄巾,她这边便已算完成了大半任务了。 方才在他们自下曲阳东门而入,到抵达这暂时落脚之处的时间里,乔琰作势装病咳嗽,却实则是在四处张望,给自己暂时找一个躲避之处。 她如今心中也已有了盘算。 至于其他人要如何上得东门协助皇甫嵩,亦有个绝妙的理由。 他们带来的一车粮食中有大半被那小渠帅半推半就地给接收了过去。 这半推半就里,自然还是接受的成分更高,谁让这车名义上是粮食,实际上有大半是肉脯。 那小渠帅彼时正想着要如何将典韦这情况禀报张宝之后,顺势收归到自己的手下,压根没对此有太多在意,还省了乔琰此前就准备好的说辞。 而现在这剩下的粮食里除了糗饼白饼之外,还留了三两包的苞肉。 这东西被徐福借着此地的工具烹煮了妥当后切作薄片,寻了东西包裹后,在夜幕降临之时送到了城 头上。 找的理由也还挺有那么点说服力的。 他们这一行人能被放进来,此后便是黄巾中的一份子,跟城中的其他人熟不熟的不要紧,跟这头最开始见到的几人总是要先打好个关系的。 尤其是那位小渠帅,正是这下曲阳城中的二把手,若是能得他在张宝面前说两句好话,徐福想要给妹妹求个符水之事大约就不是个难事了。 为表诚意,他们几人都没带着自己的长刀长剑。 得了徐福等人这夸奖的小渠帅,将自己今日因为心态有些傲然而挨了张宝的那一脚,都给忘了个干净。 他跟这几人一道在城头上坐下,吹着还有些凉意的夜风,吃着尚带了点余温的肉食,别提有多快活了。 要不是因为他担任着守城的要务,得严格遵守张宝定下的不能饮酒的规矩,他还真想给自己来两壶。 “得亏你们是这会儿来找我的,若是到了下半夜这里还得换个岗,”那小渠帅说道,“正好,这城中的食物,尤其是肉,也不是日日发放的,我剩着点回去下酒。” 徐福和另一个距离小渠帅最近的少年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庆幸之色。 若是换了个人,他们还真没有这么容易找过来套近乎。 他们目光中稍有的几分不忍也很快被这家伙的后半句给逼了回去,“这下曲阳的县丞真不是个东西,府库里连酒都没存几瓶,真是喝一点少一点,幸好还留了个漂亮老婆……”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又当即住了嘴,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说来你们都过来了,你那妹子待着无事?” 徐福从容回道:“您放心,她只是体弱些罢了,此时早已歇下了。” 乔琰当然没歇着。 徐福等人离开后,她便也离开了那暂时落脚之地,在走出了两条街后她停在了一处巷尾本是用来储水灭火的水缸跟前,干脆利落地跳了进去。 在水缸外壁上生出的一层青苔,足以让人看出这东西已有多时没派上用场了,甚至有那么些个破口。 这正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躲藏之处。 她不能呆在原本的地方。 城中一旦生乱,难保不会有人想到正是他们做出的好事。而其他的民居,她也没这个翻墙翻过去的本事,还难保折腾出什么别的麻烦来。 还是此地甚好。 缸中只剩下底层还有些许积水,乔琰连黄巾军中都混过,又哪里会在意这点积水没过脚踝。 她小心地将自己藏在了这个并不起眼的水缸之中,将顶上的盖子又给盖了回来。 不过她寻此地躲藏,并不只是图这里有个掩体,而是纵览古代的攻城战,几乎没有巷战的记录。 这一点和现代大有不同。 为何围三阙一之法常被用来诱骗敌方出城,消磨对方背水一战的战意,还不是因为一旦城破,最合适的方法绝不是停留在巷子房屋中寻求躲避,而是尝试突围出城保住性命。 如此一来,此地远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几乎正在她做完这举动的时候,在东门的城墙上,徐福忽然自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只用着肉食却无酒相配的小渠帅的确不可能醉倒,但他跟这些个识时务的少年聊了有一阵子,防备早已卸下了大半,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懒散意味。 更别说在他的目之所及中,城外压根没有任何一点有敌来袭的样子。 那城下的壕沟和拒马桩更是给了他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甚至在此时徐福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都只觉是自己过于平易近人,而让这个新来的伙计对他信赖有加。 但他偏偏在此时出了刀! 有袍袖 的遮挡,这匕首甚至不曾映照出一点冷光来,而径直在映入对方眼帘的下一刻,就已经捅进了他的心口之中。 小渠帅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却只看到对方先前还显得意气激昂的脸在此时显得尤其沉静,就仿佛这抽出匕首杀人之事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显然并非是个寻常的游侠少年会表现出的做派! 他此时还有诸多问题想问,可随着那把匕首的抽离他也只能不甘地倒了下去。 而在他残存的视线里,看到此刻城楼之上动手的绝不只是徐福一人而已。 那个尤其被他看好的虎将一把夺去了一名黄巾士卒的佩刀,甚是豪横地接连砍翻了三人。 更让他死也死得不安稳的无疑是—— 在第一声发觉此地有异的惊呼声后,更为清晰的不是城中来援此地的动静,却是那城外的原野之上传来的马蹄踢踏之声和行军之中的脚步声与甲胄震动声响。 可惜他已经无法看到那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了。 徐福一把将他已经咽了气的尸体推到了一边,直奔城楼上的绞盘而去。 乔琰既将这等重任交托给他,给了他这样的信任和指导,他也必须将这事做得漂亮! 他看得清楚,在城外奔袭而来的队伍前方,写有皇甫二字的旗幡正在风中猎猎飞扬! 那正是他要迎接的队伍! 第22章 此前在他们这一行成功入得城来,借着向城外传递信号的时候,也定下了约定发起进攻的时间。 从鼓城山往下看,并不能将这下曲阳城中的一切都看个分明,却能隐约看见城中的几处。 彼时乔琰正将那几处记下,又着了徐福带上些许布幔,以布幔的垂挂和数量作为通知皇甫嵩的信号。 此刻一切顺遂,皇甫嵩也如约赶来,这很难不让徐福在此时心潮澎湃。 大事将成! 但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便有一番做大事之人的气度,他一把抄起了那小渠帅的佩刀,朝着城头的另一员守兵砍去,而当他得以成功冲到了城门绞盘之前的时候,在握上此物之时双手竟出乎意外的并未颤抖。 先前在长社守备之时,他已知道了要如何通过绞盘放下城门吊桥,现在这下曲阳充其量也不过是城门更加坚实几分,那吊桥也更长些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 吊桥一落,皇甫嵩的先头骑兵部队便跨越了那护城河直入城来。 早已分配好的作战计划,让这些骑兵当即兵分三路,径往另外三处城墙而去。 这下曲阳东城墙发生的异变,伴随着还是有那么几人有机会发出的“敌袭”声响,一个传一个地送到了另外几处城墙。 但消息传递的急促简短,让这三方城墙的守兵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敌袭并非是敌人出现在了城门外,而是已经出现在了城中。 倘若只是因为有人在城门外强攻的话,以下曲阳的坚城状态,他们确实也不需要过于担忧,更不需要做出什么放下城门逃出城去这样的举动。 可他们既然此刻没能逃走,之后便也没有逃命的机会了! 飞驰而来的大汉精锐快速自城内登上了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另外的三处城门,彻底堵死了城中黄巾的出路。 而后,除却留守城门之上,利用下曲阳原本器械占据高地而守的士卒后,其他人则与随即抵达的汉军步兵一道,快速朝着城中要地奔袭而去。 直取张宝。 张宝此时还在梦中。 他正梦见他这下曲阳城外不知何故多出了黑云压城一般的汉军,但是这两方人马发生了分歧,一方自东边打来,另一方却是从西边来的,于是他当机立断出兵,直接将两方人都给击退了。 赢下了此战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兄长邀功,却看到广宗城内居然摆着兄长的尸首,说是什么因为疾病突发而去世的。 去世? 张宝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在他醒来之时他看到的却是他的部从惊慌失措的脸。 这动静让他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并不是被噩梦给惊醒的,而是被他的部从给摇醒的。 “何事如此惊慌!”张宝不满地问道。 “汉军……汉军打来了!” 这好像正是他梦中出现过的情景! 那汉军打来便打来,他毕竟坐守下曲阳坚城,汉军哪有什么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或许还会跟他的梦中一样,先起了分歧,最后变成了他建功的机会。 可张宝转念之间的遐想很快就被他的下属给无情打破了,那家伙说话大喘气够了,憋出了后半句,“他们已打入城中来了!” 张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这部从的惊慌并不似作伪,他凝神朝外听去,也听到了一阵喧哗之声,那好像的确不是寻常夜间会出现的情况,而分明是有一支人马抵达了他的宅邸附近。 他难以理解为何他这下曲阳的防守如此坚实,他安排的巡夜守军也明明是没有片刻的空当,却会在有人提醒他起身守城之前,就已经被敌人攻破了城关! 不 过现在计较这些显然没有什么用。 他仓促地抓起了自己的长刀,踏门而出,意图在召集起麾下部从后做出反击。 可在他迈出这下曲阳府衙的时候,他看到的并非是入城军队与城中黄巾的交锋,而是一列如入无人之地的军队。 这一行甲兵在身在手的队伍将他的暂居之处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被这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个气势惊人的将军。 纵然张宝此前没有亲眼见过皇甫嵩,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在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必然是大汉朝廷此番派出平叛的重要人物。 皇甫嵩气定神闲地看向甚至盔甲都只套了一半的张宝,说道:“地公将军一定在好奇为何无人来救你,我便不多言了,不如你听听看这城中的声音?” 张宝留神听去,这一次那在屋中的时候还不那么清楚的声音,现在完全能被他听个明白。 这并不只是军队奔走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有人在高呼,“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已死。” 张宝面色一白。 倘若没有这种声音,以太平道中的等级划分,必然会有人前来救援他,怎么也该给这骤然来袭的汉军造成些麻烦,说不定还有能让他逃走的机会。 可偏偏现在有了这样一个错误的信号。 他的部从若是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大约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被他们兄弟说动驱策。 以往,这是个优点。 可现在却着实成了他的劣势。 城中主将已死的情况下,那些人与其冒险来确认他的死活,还不如相信,此时的下曲阳和任何一座被攻占进入的城池一样,绝无在巷道街头负隅顽抗的机会。 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正是朝着其中的某一处城门逃去。 但假若汉军当真已经破城,甚至占据了城墙,张宝并不难猜测,那些试图出逃的人非但无法从中求得一条生路,反而会直接撞入陷阱之中,有死无生而已。 “阁下是何人?”虽已知道自己败局难改,张宝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汉平叛左中郎将皇甫嵩。” 听到这个名字,张宝便意识到,这显然并不只是在他所在的这下曲阳出现了出人意表的变故,在长社还有另一处超出他的认知的惊变。 但此时问那里发生了何事,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就像张宝自觉自己但凡不是个傻子,就必定会将城中新来了几人的情况和城中的惊变联系在一起一样—— 这话也没必要问。 他心中再如何痛骂那傻子渠帅也没用,这群人既然已经抵达了此地,只怕那家伙也已经没有命在了。 他如何还能怪责一个死人! “敢问皇甫将军有何指教?” 皇甫嵩那传入张宝耳中的回复里已有了胜券在握的姿态:“借你人头一用。” 大约张宝也要觉得郁闷,自己或许干脆将黄巾军扎营,也不至于像今日一样败得这般窝囊。 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黄巾还没来得及接收到他聚集的指令,就已经被人告知了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张宝已死的消息,而随后,当他们试图逃出城门之时,城上发来的正是一支支无情的利箭。 本应当在城上守卫的黄巾军变成了城下的箭靶,而本应该在攻城中损伤大半的汉军,却成了那稳占优势的居高临下之人。 徐福来不及感慨这些只求逃命的黄巾或许并不那么十恶不赦,他已经在皇甫嵩抵达、分兵进攻后当即领着典韦直奔乔琰的藏身之处而去。 第一轮试图逃离出城的人有个结果之前,本就在城中的人第一选择不会是在屋中与巷道里躲藏。 乔琰说的。 虽然她说的挺信誓旦旦的,徐福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安心。 好在等到他抵达那水缸边上的时候,正看见乔琰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里。 她跳出水缸后,鞋袜和腿上的污水痕迹也全然没影响她眉眼间的气定神闲,正和这城中的混乱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区别。 她见到皇甫嵩后更是从容地拱了拱手,道了声“恭喜将军”。 皇甫嵩对她在此番夺城之变中能毫发无损还是很觉惊喜的,当即笑道:“我还当你会说幸不辱命,为何只是一句恭喜将军?” “能斩杀城中黄巾,能夺城门而不放一人离开下曲阳,此是诸位将士之功劳,而非乔琰之功。将军定计果断,来援攻城恰到好处,也当得起这个战果。” 皇甫嵩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在她刚出行的时候,和曹操说的那句“艰难困厄之中,正是时势造英雄”的确是一句并未说错的话。 “你也不必如此过谦,邀游侠入城之策在你,甘冒风险为应在你,此战待我上报后必定再给你记一功。” “你今日劳苦功高,早些休息便是。” 见乔琰似有话想说,皇甫嵩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城中的黄巾该当如何处置,但这些人跟随张角张宝张梁三兄弟,对起兵反汉的执拗程度远超你所想象,和兖州豫州的情况大不相同。” “不……将军多虑了,我并非是要给此地的黄巾求情。”乔琰摆了摆手。 什么是现在的她做得到的,什么又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何况此时提早已经驻守在下曲阳城中的,正是张宝的嫡系部从。 这样的一批人若不铲除,才当真是让乔琰在随后想试图保存的人命难有幸存的机会,也更会在随后的彼此影响中,再一次掀起黄巾之乱的余波。 冀州的人口缺少太多会造成不利影响这件事,皇甫嵩一定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在未来担任冀州牧的时候上表要求减免一年的税收。 所以有些话,在最恰当的时候一击即中就够了。 皇甫嵩被乔琰这话说得有些意外,又随即听到她说道:“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方才我听徐福说起,这城中的小渠帅将此地县丞之妻据为己有,倘若见到了这位夫人,我想请求渠帅切莫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让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这位自称名为陆苑的女子做出的举动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在皇甫嵩的部从进城来后造成的混乱中,她趁机以他们所住之处下的地窖不易发觉为由,让那小渠帅留下的士卒将能召集到的人都召集到此,打的幌子—— 正是让这些人在逃避过搜城后尝试反击。 她本便是为了刺杀那小渠帅才在此前做出了顺从的表现,这两月以来未曾露出过丝毫破绽,如今这样说自然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在将人骗下了地窖后她毫不犹豫地锁死了地窖的入口,而后找上了城中巡守的汉军。 她这举动俨然是给皇甫嵩省了不少麻烦。 听闻乔琰因只言片语想寻到她的下落,陆苑挑了挑眉头,跟着那寻人的军士来到了乔琰和皇甫嵩的面前。 她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但更让乔琰眼前为之一亮的却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颇有几分坚忍卓绝的气质。 在听闻她说完了自己的一番举动后,乔琰在拊掌称赞之余忍不住问道:“那么不知此番事毕后,陆夫人可有去处?” 这下曲阳中的一番镇压过后,大约短时间内都会是个空城,显然并不适合她继续留在此地。 她瞧着并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要么便是回返原籍,要么便是在下曲阳周遭寻一处落脚的城镇。 乔琰对她这趁机报仇还能成功的举动很是欣赏,自然也不吝于 问询了一句。 她的回答更让乔琰有点意外。 “先前我听领路的官爷提及,此城能破多仰赖于女公子之能。”陆苑问道:“那么不知道我可否在女公子身边,也如那位小郎一般做个牵马坠蹬之人?” 徐福:“……?” 怎么还有人来跟他抢活干了? 这牵马坠蹬的活计明显不像是这么个看起来颇有书卷气的女子该干的事情,但让徐福颇为失望的是,乔琰在斟酌之下还是决定留下她。 不过她说的并不是让陆苑自此跟在她的身边,而是说,她既然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料来是近期无处可去,不如等到冀州黄巾平定之后再行决断。 在此之前,大约还是乔琰的身边安全许多。 算起来她也是这冀州官员家属,因黄巾之乱才落到这地步,合该是要受到些庇护的。 而除却陆苑的情况不论,夜未过半,这下曲阳城中的黄巾就已经被尽数给压制了下去,或者说是被几乎给铲除干净了。 乔琰自推开的窗扇朝着外间聆听,外边的搜捕行动和杀戮之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这街头还间或传来的军士走动之声。 不过再稍加留意些的话,就会听到隔间的陆苑发出了一点小声的啜泣之声,但这点声响很快被压了下去。 乔琰自觉自己不会看错她的性格,汉末更不是个会对贞节有什么要求的时代,那么她这一哭,与其说是在哭她这被迫从贼的经历,不如说是因为她在选择跟从乔琰离开的时候,等同于要跟自己的过去做个道别。 顶多就是个仪式而已。 乔琰免不了因为这动静琢磨起了这个陆姓。 这姓氏是有些耳熟的,但想来三国时期最为出名的陆便是吴郡陆氏,和这冀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才对。 反正此事也没甚要紧,她便暂时不再深究了下去。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还是接下去的行军计划。 下曲阳之战再一次给她贡献了10点谋士点,可称得上是顺理成章。 乔琰稍有些谋士点全从黄巾这里薅的负罪感,但很快又被她给压了下去。 谁让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她能否在广宗之战里再谋求到一些利益。 皇甫嵩毫无行军停滞之意,在兵破下曲阳的第二日就已经让士兵换上了黄巾的衣服,带上了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张宝,南下直奔位处巨鹿之南的广宗而去。 不过他着令大军乔装作下曲阳城中张宝部曲直下广宗,再如何称得上是一句行动如风,距离他们离开东阿之时也过了旬日了。 那携带着皇甫嵩奏报的信使先自定陶城中取了波才人头,此刻也已疾驰入了成皋虎牢关,一路换马经由驰道入了洛阳。 八关紧锁,京师因黄巾之乱而现出风声鹤唳的状态,如今有皇甫嵩奏报抵达,当即就被送到了天子刘宏的案头。 现年二十七岁的汉帝刘宏,在东汉自汉章帝开始便仿佛开启了短命模式的一众帝王里,已算是达到了平均寿终年龄。 要知道汉殇帝只活了八个月,汉冲帝只活了三岁,汉质帝九岁而终,至于他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汉桓帝,还算“长寿”地活到了三十六岁。 在奏报被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探马那里接过后呈递上来的时候,汉宫已初入夜色,周遭的华庭灯火照亮了他那张已显出几分病态的面容。 被小黄门的脚步声惊动,他抬了抬眼帘,因耽于酒色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倦怠,“何事?” “陛下,左中郎将密报!” 刘宏清醒了过来。 寻常情况下军情绝不需要用密报来描述。 在他的认知中,被他寄予厚望的左中郎将皇甫 嵩此时还在长社与黄巾叛贼作乱。 先前朱儁败退的消息,让他一改对黄巾的认知,既怒且惊,也正是因为这一败,他着令皇甫嵩尽快出兵与朱儁会合,又以曹操为骑都尉领兵随行,现在骤然听到皇甫嵩传回来的消息是密报而非是堂堂正正的捷报,当即就从榻上站了起来。 唯恐这军情中是个惨烈的败状,他三两步行到了那小黄门的跟前,一把从他的手中夺过了那军报。 本就候在殿中随侍的张让一见灵帝这反应,当即先跪了下去。 往日他倒是不必如此紧张的。 刘宏甚至一度说出过“张常侍是我父”这等能让他父亲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混账话,但今时不同。 正在这个月,因黄巾作乱盛况空前,郎中张钧上书请斩十常侍,声称正是因为他们祸乱朝纲,侵吞百姓财利的缘故才致使民怨沸腾,倘若将他们斩首示众,向民请罪,必定能让黄巾之乱不战自平。 刘宏自然没有采纳这个主意,而是将张钧的奏章甩在了张让的脸上。 张让深知刘宏还需留着他们对抗士族和外戚,的确不可能将他们用这个平民愤的理由诛杀,但他们也必须拿出让刘宏满意的表现来。 彼时他与赵忠领着其余几位常侍脱了帽子和靴子跪在刘宏面前请罪,拿出了大笔家产资助军费,这才将此事给糊弄了过去,仍旧留在原职听命。 那件事是暂时揭过了不错,可若是皇甫嵩的这封军报里依然是个战败的消息—— 皇甫嵩和朱儁会遭到多重的惩罚姑且不论,他张让却是必定要头身分家了。 他正盘算着,倘若将同为中常侍的封谞和徐奉二人与黄巾仍有勾结的消息汇报给刘宏,有没有机会给自己赢得一条生路,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面前落了一道阴影。 刘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手中看完后重新合拢的密报敲着手心,喜怒难辨地看着面前的张让,“张常侍不如一猜奏报为何?” 张让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沁出来了。 他哆嗦着声线问道:“莫非皇甫将军竟也为贼所败?” 刘宏许久未有出声,然而在张让的恐惧几乎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却忽然朗声笑了出来,“怎对皇甫将军如此没有信心?” “天佑我大汉!皇甫义真果真将门帅才名不虚传,竟已连克两州黄巾。” 他话毕便一脚踢在了张让的肩头,示意对方别这么个瘫软在地的样子。 张让站起身来的时候,见刘宏又已经重新展开了那份奏书,像是在对其逐字逐句地欣赏过去,脸上的喜悦之色越发分明。 “好一个皇甫义真!也好一个乔公祖之孙!兖豫二州黄巾剿灭,我司州之门户保全,朱公伟奇袭荆州,义真领兵北上冀州,这是朕数月来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 这一连串的消息直接将张让给砸蒙了过去。 不过即便还没弄明白为何这解长社之围直接变成了平定兖豫两州,也没明白这其中又跟乔公祖之孙有什么关系,但他起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性命暂时无虞了。 张让小心地出了一口气,又在刘宏旋即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心头一跳,重新恭顺地站好。 “皇甫将军实在是太小心了一点,已进入冀州地界后才让人将这个消息送出来,足足让朕知道这个好消息晚了半月有余,难道这宫闱内院之中,还会有人将这消息泄露给黄巾不成?” 刘宏这话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张让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从判断出来。 他又已听到刘宏继续问道:“张常侍觉得朕该当如何嘉奖这位左中郎将?” 张让又想跪下了。 这并不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皇甫嵩此人的确不属于士人行列,也不是此前因党锢之祸与他们结怨的党人,但他素来与官宦有矛盾,就连请求解除党禁的奏书也是他上的。 现在对方到底立下了多少功劳,即便张让只从刘宏的寥寥数语中听来,也不由觉得心惊。 可值此宫中常侍才被搜刮走了一波钱财保命的当口,他却显然没有这个给对方上眼药抹黑的机会。 但要让他说出皇甫义真必须重赏,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奴婢觉得……此事全看陛下心意。” 刘宏摆了摆手,“罢了,左中郎将若是能够取下张角,将其枭首示众,届时两功同赏便是,倒是另一个人……” “你此前可曾听过乔公祖之孙乔琰此人?” 刘宏的问题成功再一次将张让给问倒了。 别说乔琰了,就说乔公祖乔玄此人也已经对他而言算是销声匿迹已久了。 五年前乔玄因病从太尉任上免职,改任太中大夫。 虽名头还是大夫,实际上已是朝中的闲职了,纯属就是给老太尉养病多个供给俸银理由的。 张让搜遍了脑袋也没找出对乔琰这个名字的印象,只能回道:“奴婢记得乔公之子就任任城相,乔公的孙儿想来应在兖州,其余的奴婢便当真不知了。” “此子倒当真是个人物,你且看看。”那张先前险些被张让以为是夺命信函的密报被甩到了他的面前。 张让连忙将其翻开看了起来,却又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不然他为何会看到十岁稚童平两州黄巾这样离谱的字样,但这笔迹他有些印象,正是曹操的。 曹操执笔,皇甫嵩授意,又说有波才人头为证,想来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写出什么与事实不符的东西。 他好不容易从这密报之中缓过神来,就发现刘宏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张让嗫嚅道:“既是神童之才,自然该当擢拔为官,早日为陛下分忧解难。” “蠢货!”他话还没说完就得了刘宏这么个评价,但他分明见到在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刘宏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 “你没见奏表中言及,乔琰父母均在黄巾逆贼为祸中罹难,大汉祖宗旧例,父母亡,在职官员也得守孝三年,岂能如你所说让这孩子入朝为官。” 刘宏话是这样说的不错,但他心中却未尝没有早早将那少年英才栽培起来的意思。 乔琰出身于世家是不错,但她已无父母,乔玄又重病在身,正是让他以施加恩典之法倾力培养,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绝佳人选。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需要有这样的人才送到他的手里。 若非皇甫嵩在信中提及乔琰与他一道赶赴冀州,同见黄巾末路,只怕他还真想将这孩子召来京城见上一见。 张让这会儿这思虑不周的表现让他找回了点聪明人的自信,刘宏负手在玉堂殿内来回踱步了片刻,说道:“不过不可封官,却未必不能封侯。” 他语气笃定,让张让听出这诚然是一个他经由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以刘宏这位陛下历来的作风,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张让连忙挂出了一脸阿谀之相,“陛下所言极是,何况此子平黄巾是为父母家国,有忠孝之节,将来必能事君至孝至忠,该当有一个列侯之位以彰陛下恩德。” “只是不知——陛下想将其封在哪处?” 刘宏的目光落在殿中的烛火上,似有一瞬的闪烁,“先不急,朕明日想见一见乔公祖。” 张让险些脱口而出,这信中分明提及请陛下切勿告知乔公其子身亡的消息,但看刘宏这表现,也不 像是忘记了此事的样子。 作为一个目前来说最合适的定位是个好心办坏事的“蠢人”的存在,张让觉得他就当权没看到好了。 刘宏说的见一见乔公祖,本应当是将人召见来,但自从开春之后的气候变化,早已让这位老臣病重到不得起身的地步了。 他琢磨着总不能让人死在路上,最后还是自己领着卫队轻车简从地出了宫。 刘宏是个很抠门的皇帝,这种抠门特指他利用宦官收拢财富又将其中的刺头斩杀,从士族手中竭尽所能地盘剥钱财等等表现,所以这探望重病老臣是不必指望他带什么赏赐嘉奖的礼物的。 不过在他看到乔玄居所的四壁清贫,鲜有装饰后,又不由正了正面色,对这位老臣多了几分尊敬之意。 他此番前来并未提前知会任何人,乔玄在京中的宅邸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见对方的确是个不慕钱财的君子。 再一想到——孝桓帝在位时,鲜卑、南匈奴与高句丽一同来犯,在边境劫掠,若非彼时的三公与大将军共同举荐乔玄为度辽将军,乔公祖到任后更是休兵养士,而后雷霆出击,只怕到皇位传到他任上的时候,这边关还未必能如今日一般平静。 此为大汉纯臣,国之栋梁…… 倒也无怪会有一个这样的孙儿。 但可惜人到末年生死不由己,昔日颇有勇武之风的乔将军乔太尉,现在已是个病糊涂了的老人。 刘宏停驻在他的病榻跟前的时候,这形容枯槁的老人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精神头集中起来了一瞬,翻身便要下榻来行礼,刘宏连忙着人将他给拦了回去。 这一番动静让乔玄呛咳了许久,在平复下咳喘后他方开口道:“老臣何德何能,竟能劳动陛下大驾寒舍。” “听闻乔公病笃,朕于心不忍前来一见。” 这是刘宏给出的回答。 他倒还真没说出那些个不该说的话,以至于这副前来问候病中老臣的样子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贤明君主的样子。 乔玄并不知道刘宏抱有目的而来,只当自己多年间因这位天子做出卖官鬻爵之事而负气请辞,或许并非是个明智之举。 只是他那些个早想用来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整猛烈的咳喘。 这种命不久矣的直觉并非是第一次出现。 他往日刚强性烈,直谏无碍,但他如今寿数不永,倘若撒手人寰,他那资质平庸的儿子是否会被眼前这位帝王算账,就着实是个未知数了。 乔玄思及此,又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收放之间,他忽听刘宏说道:“生死天命,人世无常,昔日太尉托病辞官,是否是真病,时至今日也不便多问,只念及乔公为官,当得起上下谧宁,八方和同八字,倘故去后朕必心中有憾,不知乔公还有何话托付于朕?” 刘宏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眸。 或许除了此刻正对他这目光的乔玄外,也没有人能看见他在说这话时候的情绪。 而乔玄仰头间也只见一片逆光,让刘宏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可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在这尚可以称之为年轻的帝王身上,他却看出了些许垂暮死气。 不过这倒并不影响他以沙哑的嗓音回道:“臣知陛下已有独掌朝政之能,于海内事务自有评判,也非我这数年不在衙署之人该当指手画脚的,倒是有一事想请求陛下准允,不知可否。” “乔公但说无妨。” 乔玄平息了一口气后说道:“臣死后本该以棺椁载尸,送还梁国睢阳,但魂归故里倒不如得见大汉康宁。” 他话音出口仿佛竭尽了全身的气力,但这并不算太响亮的声音却有若惊雷一般,在这此时这陋室之中响起,“臣任度辽将军三年,匈奴鲜卑不敢犯我大汉疆土,臣若身故,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请陛下准允。” 这实在是个让人为之震悚的答案。 于是自乔玄这太中大夫府回宫后,张让眼见刘宏独坐了许久。 但在他再次得到传召踏入玉堂殿的时候,却见刘宏的脸上那点为之动容的表情又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平日里惯常所见的样子。 张让留意到在刘宏的面前摆着一张地图,而在他的手中一上一下地抛掷着一枚印章。 “朕知道乔公这绝命之言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听到张让的脚步声,知道多了个听众,刘宏自嘲一笑后开口说道。 绝命之言四字倒也没错。 乔玄在说出那句恳求后便像是将自己剩余的精力也随着那话给一并烧去了,以太医署之能,也不过是再给他续命以一月,或许至多能撑到他那孙儿协助皇甫嵩除贼后还京而已。 “但也无妨,乔公在任时有不避忌于推举仇敌之坦荡,死前想以自身声名为子孙谋求一个后福,也并非是什么该被诟病之事。” 张让知道自己现在不必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因为刘宏在心中已经有了权衡和定论。 “何况乔公没选择来个病中劝谏,让朕不得不从,也免于朕在后世史册中多上一笔不堪记载,又何妨给他个嘉奖。” “葬于边关,葬于边关……” 刘宏的目光在雍凉幽并四州的大幅舆图上掠过,最后定在了其中一处。 下一刻他便将手中的印章丢了出去。 这四方的印章几乎没有在地上滚动两下就已经定在了原地。 “张常侍,替朕瞧瞧这是什么位置。” 他这么一说,张让忙不迭地凑了上来,正见这印章压在了并州,他揭开了印章回道: “回陛下,此乃乐平。” “那么,乐平乡侯如何?”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 张让好悬没控制住自己,几要倒抽一口冷气。 这乐平乡侯之名自然不是给乔玄的。 这分明是给那十岁孩童定下的封赏! 乡侯! 第23章 封为乡侯是个什么概念? 在东汉的五级列侯划分制度里,因县侯可效仿西汉列侯建立郡国,等闲情况下不会册封,那么都乡侯和乡侯基本就是这种头一遭封赏中的天花板了。 但现在刘宏竟说,要给那十岁孩童封出一个乡侯来。 固然列侯的食邑到了东汉时期,其实并不看册封地实际的人数多寡,封了个乡侯也大可以只封出个五百一千户来,而非是按照平均数的三千户。 可要知道,乐平不是个乡的地名,而是并州的县名。 并州九郡——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 乐平县位处太原与上党之间,暂划归上党地界。 张让此前便听陛下“随口”提及过,以乐平置于并、冀二州之间的位置,中有数河经行,又有良田沃土,周遭的地名更是颇有相似的吉兆,诸如和顺、平定、上艾之名,何妨一以聚之,再起一乐平郡。 有这等印象在,张让绝不相信,刘宏将这孩童册封于乐平,会只以乐平之中的百户打发对方,而更有可能是要留给一个让其进一步加封的余地。 现在只是个乐平乡侯,那么之后呢? 是乐平县侯?还是在三年孝期满后进一步委以重任? 从这乐平二字之中,张让看出了太多的信息。 刘宏这位陛下并不全然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情,他在权力博弈上自有自己的一派想法,到底是否可行权且不论,但就算是他们这些个在外人看来备受皇恩宠幸的阉竖宦官,今时今日也得如履薄冰地做人,以防重蹈早年间被刘宏抄家灭族的前辈后尘。 那么这孩童身上又承载着他何种期许呢? “张常侍觉得不妥?”刘宏方才还像是在谈论吃饭喝水这等寻常事的语调,忽然就冷了下来。 张让陡然意识到,他捏着那手中的印章,站着发愣的时间久了些,他连忙回道:“奴婢只是在想,陛下着实是个仁善君主。” 见刘宏抬了抬眼示意他说下去,他小松了一口气后回道:“乔公言及自己愿能生报汉室,死守边疆,但陛下却给他选了乐平这处地方。乐平上有太原、雁门、云中各郡作为屏障,虽是边境并州之地,却绝不可能出现战事波及,致使乔公坟茔不安,可谓是陛下洪恩了。” 见刘宏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几分自得,张让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能混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在揣测圣意这件事上自可算是很有本事。 但他下一刻便又觉得自己多话实属不该了。 谁让他紧接着就听到刘宏说道:“说得好啊,你既最知朕之用意,那么此番就由你和左丰前往酬军督战冀州吧,也将朕给左中郎将和那乔氏麒麟儿的封赏送去。” 玉堂殿的灯光隐约照亮了刘宏唇角的笑容,但他说出的话却令张让不觉脊背生寒:“张常侍应当不会让我失望第二次的,是吗?” 乔琰与皇甫嵩等人对京中此时的博弈一无所知。 在这黄巾起义爆发源头的冀州巨鹿郡中行军,可不比此前绕行清河来得轻松,他们也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事情。 他们是效仿着黄巾的打扮不错,但在聚拢成一处的时候,着实还有那么些不像黄巾。 好在接连的高强度赶路,让这些精锐的边关将士们都觉得有几分吃不消,在面容上也已展现出了些疲态。 他们再让那些个面貌上稍显凶恶些的、以及那些个游侠少年站于队首,居然还是有些乔装的说服力的。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黄巾于巨鹿设置了三处重镇之余,分设 的防线于巨鹿中部依然存在,比如说宁晋县,再比如说在大陆泽前屯扎的军营。 皇甫嵩麾下的数千人出行,已算是大规模的行军了。 若是对此毫无解释,大约不能说服屯扎在这些地方的黄巾将领。 这些人纵没有渠帅的权柄,在发觉异常后提前通知张角却是能做得到的。 而皇甫嵩的兵力也注定了他没有这个条件一城一县地攻打推进过去。 如此一来,他们便绝不能因为一处懈怠而功亏一篑。 好在他们现在手中有一个最合适的幌子。 正是那张宝。 皇甫嵩虽与张宝说要借他的人头一用,现下却还暂时留着他的性命。 这并不只是要将他当做一个入城的理由,也可以说是个路上的障眼法道具。 虽已近五月,被后世称为小冰河时期的气候,还是让这冀州夜间多有更深露重的寒意。 张宝被皇甫嵩连单衣都不给穿着,就那么挂在了外头,如是操作了两三日,还不等他们抵达宁晋,张宝就已经生起了风寒之症,再加上食水上多用些相冲之物,饶是他先前还可自负有符水入腹身强体壮,现在也已经高热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这可要比寻常的将其打晕之法更有一番说服力。 宁晋的黄巾守军不认得他们这些乔装作黄巾的汉军,却是认得张宝的。 早年间在张角创立太平道,扩展教徒四处传教的时候,张宝与张梁也连带着传出了“大医”的名声。 尤其于巨鹿境内,在需要张角适当保持神秘感的时候,出来宣扬道义的就是张宝。这就是一张活生生的证明身份的招牌。 现在他们骤然一见张宝躺在一张尚算精致的滑竿床上,面色泛红神志不清,当即有些慌神。 这还让他们如何有心情详细盘查? 担忧地公将军身体之事,自然是远胜过观察这些护送之人身份的。 让乔琰觉得尤其讽刺的是,这守军中领头之人匆忙回城,从城中带来了一份符水,按照他的说法,这是早年间由张角赐下的。 此人觉得此物可当做救命良药,自然要先留在身边,但眼下地公将军病重,他也不好将其继续私藏,便将其献了出来。 可在给张宝喂下了这所谓的治病良药后,第二日这小头目所见,分明是张宝病情更重的样子。 乔琰道:“治病之事,大约还是得对症下药。大贤良师留给将军的符水,其上的神祝之言必对的是将军彼时的病症,可地公将军此番邪毒入体,自然要对应另外的良药才是。” 听乔琰称他为将军,那小头目连忙摆手回了句“不敢当”,又端详了张宝的情况好一阵,方才确认自己的好心贡献好像的确没起到什么效果,又哪里还敢阻拦他们将张宝送往广宗的行动。 至于人数稍微多了点—— 那算什么问题! 地公将军为他们这起义组织的二把手,若有什么不测,实在是己方的大损失。这一路上群策群力,总好过二三百人护送中出现意外时候的抓瞎。 万一还有汉军闻讯分兵而来,将地公将军给劫走了,那才是个要命的事情。 “女公子的这张嘴,当真是有颠倒黑白死生之能。”在离开那宁晋守军的视线范围后,陆苑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 乔琰回看了她一眼,一时不知道她这话到底算是褒奖还是内涵。 这自下曲阳攻城之战中重获自由的女子,果如她所猜测的并未将此前的委身从贼放在心上,在言行之中依然颇有几分疏朗阔达之态。如今因乔装黄巾而暂作了兵卒打扮,又添了几分英气。 只是乔琰还是有些想不通,她为何不选择回返家族,却要跟随在她这顶多算半个的 “救命恩人”身边。 好在她虽说的是要与徐福一般,来给乔琰行那牵马坠蹬之劳,却也并未在神情中有那些个畏缩之态。 多个能说上话的女性同伴,着实算起来是件让乔琰心中舒畅之事了。 她出声回道:“这倒不能算是什么善辩,不过是以常理来辩驳罢了。这神鬼之说,寄寓于符咒救人,本就是个荒谬之事。医者尚要对症下药,这符咒倒是可以一物百用,岂不有些可笑。” 在旁策马而行的曹操一听这话便笑道:“照这样说来,你于此道甚是鄙夷,却为何要请这陆夫人告知,冀州地界上距离最近的佛寺是哪一处,还让徐福那小子领人前去,若是对方不愿往广宗之行,便将人给打晕了带来?” 如今的佛教还远未达到后世的繁盛,因初传教之时的言语不通,对甚少与佛宗接触的人来说,便难免有些刻板印象。 直到汉桓帝在位之时,安息国太子安世高让位于叔父出家,前来大汉传道,从事佛经翻译之事,方才有了些沟通传播的资本。 又有支娄迦谶自月氏国而来,此人精通汉语,推动了佛教在汉朝境内的传播。 但在甚少与僧侣接触的曹操看来,佛教传入大汉,无非是因汉明帝梦中见金人于殿庭飞翔,图一个求得世间福报之说—— 那与乔琰所鄙夷的符水医百病也没甚分别。 但他旋即就看见乔琰笑了笑,回道:“世叔这话就错了,你莫非以为我此举是什么以毒攻毒之法不成?” “怎的不是?”曹操好奇问道。 “自然不是,不过其中缘由且容琰再行保密几日吧。”乔琰露出了颇有几分神秘的笑容,“世叔倘若留意到我此前举动便会发觉,我请来的可并不只是那佛宗弟子而已。” 乔琰暂时没有给曹操解释,这佛教学说并非只是求个福报这样简单,谁让这也总归不是什么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说明白的东西。 她的目的,也自然不是让佛宗的超脱生死之说去跟张角的那神祝符水去打什么擂台,而是另有些想法。 听她这么说,曹操也不由想了想乔琰此前的举动。 他稍加盘算便意识到,自从他们从长社离开之后,她还当真有几次奇怪的行为。 一次是还在兖州地界,甚至并未抵达梁国的时候,她与皇甫嵩商量从他的精兵悍将之中选出几位,往沛国谯郡走了一趟。 沛国谯郡乃是曹操的老家,但他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此举该当不是去问候他的祖辈的。 而后在行抵东阿之时,她又着了皇甫嵩派人往青州一行。 算起来,这是第三次她尚未交代清楚缘由地将人派遣出去了。 现如今她这么一提醒,让曹操难免生出了些好奇心来。 见曹操这颇有几分求知欲的神情,乔琰却只是伸手朝着前方指去说道:“世叔若是当真想知道我的用意,不如尽快协助皇甫将军取下广宗,届时自有分晓。” 她面上自有一番笃定从容的姿态,想来也不像是能因为什么前后辈的关系就知无不言的样子,让曹操着实有些郁闷。 不过这后辈不太好糊弄,在先前长社城中邀请她往荀氏一行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够清楚了,曹操心中有底,便也不觉奇怪。 要他看来,皇甫嵩倒或许是知道她让人去做了什么的。 但曹操琢磨着,自打乔琰屡次立功,她在皇甫嵩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怎么看都要比他这个“忘记”提醒他在奏表中加上乔琰性别的马虎鬼要讨喜得多,那么皇甫嵩想来也是不会说的。 此外,皇甫嵩身为此番的行军主帅,更是有筹谋备战的职务,越是临近广宗与曲周二城,他也越是精神紧绷,用这话去冒昧打搅他也确实不妥。 值此之 时,这位主帅的确很难让自己的心神有所松缓。 下曲阳已下,冀州境内虽还有张角与张梁两位首领,可归根到底还是广宗一战。 能否抓住这个打时间差的机会一击即中,做到毕其功于一役,又能够凭借着平定黄巾之乱的战功封侯拜将,让自己青史留名,就全看这一战了! 这无疑给了他莫大的压力。 在行抵到这巨鹿郡中下部的大陆泽时,他便彻底失眠了。 他行出军帐,望着扑面而来的水泽潮气,想了想还是走向了湖边。 却看到除了他未曾入眠之外,居然还有人也并未入眠。 此刻在湖畔月色的笼罩之下,正有两道身影站定在湖边。 就是“站”的方式有点奇怪。 皇甫嵩看得分明,那正是军中扎马步的姿势。 而就算离得还有些距离,皇甫嵩也猜得出,这大半夜没睡,这会儿在练习腿部和腰腹力量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琰和典韦。 他本就是临时起意出来走动,又并未发出什么动静,这会儿走到了近处也未被那两人察觉。 也在他走到了近处的时候确认,他靠着身影而做出的判断并未出错。 说来他倒是不太奇怪会看到乔琰做出这样的举动。 此前往下曲阳行去的路上他便听曹操说起过,乔琰在骑术上颇有天赋,若非如此也不能以单人单骑的方式跟随而来,但如今看来,这或许并不只是天赋而已。 虽有马镫的助力,在马上作战之时,可免于骑兵在马上摔坠,但人与马之间的接触靠着软垫马鞍,却还是颇容易来回滑动,对腿部的负担不小。 他前两日还在闲谈间与乔琰谈及,若非她并非军旅出身,以她的背景也实不必吃这碗饭,倘若有机会的话,还是该锻炼一番能夹紧马腹的核心力量,才能让自己的纵马之术更强。 毕竟这也不是靠着理论就能成功达到作战水准的东西。 想到对方有孤注一掷深入敌营的勇气,只怕是性情中也有诸多不甘服输的成分,会因为他的话而来偷偷加训,也不足为奇。 但在看到乔琰暂时止住了动作,锤了锤自己颇有些受累的腿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出声说道:“这马步训练也总得循序渐进,你今日贪多,明日的赶路便多有不便了。” 见她循声歪过头来,额上还泛着一层薄汗,对他的出现表露出了几分诧异,和此前那些个运筹帷幄的早熟做派有些不同,皇甫嵩也不由在素来肃穆的面容上多了点笑意。 “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然而这句话下一刻便被乔琰还给了他,“……可照这样说来,将军也不该出现在此地才是。” 皇甫嵩迟疑了片刻,方才回道,“我不同。” 这话就很双标。 乔琰其实也猜的出来皇甫嵩这会儿在想什么。 为将之人最怕的或许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是在一场多线多地作战的长期战役中,前面取得了可观的战果,却在最后收尾的时候失败。 那么此前的种种战绩到底还能否算是战绩,便要看失败到了什么地步和当今天子的评判了。 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性。 皇甫嵩比起朱儁这等出身寒门的统帅,在此事上需要忧虑的无疑还要更多一些,谁让他的背后还担负着将门世家的期许和责任。 “将军此话便错了。”乔琰站直了身体朝着皇甫嵩看去,“您也并未比旁人多生一双手两条腿两只眼睛,与我的区别或许在将军曾经经历过的战役远胜过我,倘若同样要夺城门,纵然都有取巧之法,厚积薄发与临阵试战的情况也大有不同,但这熬夜的本事嘛……” 乔琰笑道:“那大约还是我要强一些的。” 皇甫嵩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她的重点在前半句还是后半句,这又到底是自吹自擂之言还是在给他下一味定心丸,以皇甫嵩的理解能力并不会听不出来。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当因为她那对于熬夜能力的比较而失笑,还是该当因为她提到的厚积薄发之说,而对自己随后必定会经历的抢攻城门举动而增添一分信心。 但在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就又听到乔琰说道:“不过将军所言也不错,为免明日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看我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这出来夜间练习马步总算还没忘记带个保镖的孩子并未打算再多说什么话,像是还觉得他的出现打扰了她的夜间加训,只对着他招了招手,也顺带对着典韦比划了个手势,便一路小跑地朝着营帐方向而去了。 ……甚至没能来得及让皇甫嵩说出一句“注意世家风范”。 但他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先前的长社之战,黄巾兵行颍川,倘若那一战战败,以黄巾无秩序掠夺的状态,汝颍世家的名门风采在兵祸面前到底还能残存多少,好像也并非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反倒是乔琰这种生存状态,更有一种直观可见的旺盛生命力。 也挺好的。 【你怎么想到来开导皇甫嵩的?】在乔琰走入休息的军帐中后,便听到系统问道。 皇甫嵩或许不清楚,系统却觉得,乔琰其实是有意出现在那里的。 她虽然的确对锻炼腿部力量,或者说应该叫锻炼腿部肌耐力有那么些个迫切的需求,但这种随处可练的事情也没必要搁在外头。 现在的临阵抱佛脚,对于即将到来的广宗之战,说穿了也没有太多的用处。 除非出现了个离谱的情况,便是黄巾不仅识破了他们意图靠着张宝这个幌子攻占城门的骗局,甚至在反扑之中让她只能奔马亡命逃窜。 系统也的确没猜错,她是冲着皇甫嵩来的。 这项行动到如今也只持续了两天而已。 好在她的判断也并没有错,这守株待兔之举确实等到了那个兔子。 “一个统帅的精神状态在他发号施令的语气里其实是看得出一些的,糊弄过去了宁晋的黄巾守军确实让皇甫嵩的压力减小了几分,但他这几日的焦虑与日俱增。只怕不只是我,曹操也看得很清楚。我便想试试能不能碰个运气。” 系统又听乔琰说道:“皇甫嵩虽然算不上是个主公,但此番袭城之战他既为主帅,便权当算半个主公好了,都说君臣相得,顶尖的谋士必然擅长揣度主公心意,更能在合适的时候开解分忧,不知道我这行为——” “能捞到一点谋士点不?” 【虽然你很敬业但是好像没有。】系统冷酷无情地打破了乔琰的幻想。 它更是紧跟着便告诉了她,也并没有一个类似于【完成一次开解主公】这样的成就可以让她达成。 “好吧,可以理解,但起码可以影响到整场战事的顺利便足够了。” 乔琰对自己没能成功薅到双倍羊毛也没觉得太过遗憾。谁让她这话是这样说,她对与皇甫嵩处好关系,却并不只是因为系统谋士点这一个原因而已。 她心宽得很,在回到营帐后稍抹了把脸便倒头躺在了行军榻上。 这临时驻扎之处营帐与营帐之间连得紧密,她自觉自己也算不得娇贵,更没让皇甫嵩对她做出什么与其他营帐单独安置的安排。 此时夜色已深,周遭的雷鸣鼾声听着着实是有点吵。 乔琰打了个滚把自己兜头卷在了被褥里。 不管怎么说,既已来到这汉末乱世,就不必还想着什 么高床软枕。 要么活命要么死,就只剩下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这几日为了蹲守皇甫嵩,扎马步扎得也挺累的,充分压榨了这被提升到了50的体质数值,此刻也正好倒头就睡,直接一觉到了天明。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她再见皇甫嵩的时候,她虽见对方的精神状态比起昨夜所见,松弛了不是那么一星半点,却也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了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他直接分出了一部分亲卫,预备将她先打包送到卢植那头。 “攻城战中刀剑无眼,又有流矢横飞,难免容易出事,倒是卢公那处更安全些。”皇甫嵩说道,“何况我等骗开城门,若无北军五校兵马相和,人手上也欠缺了些,这里应外合之事我本属意让孟德去说,毕竟他与卢公有过会面,但昨夜想来,倒不如让你去。” 皇甫嵩心中有过权衡。 行抵广宗城下之时,要让张角相信,的确是生了重病的张宝在部从的护送之下前来,以曹操的辩才也足够应付了。 倒是乔琰,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让她再往卢植那里混个脸熟,在此战事毕后论功行赏之时,也更多一位主帅来替她说话。 这几乎明摆着显露在脸上的偏心让乔琰也不由愣神了一瞬。 可还没等她开口,曹操已经接话道:“说的是啊,原本我是这军旅之中身高最醒目的,现在这位置得让给你,世侄女还是去卢公那儿的好。” “……” 曹操仿佛全然没看到乔琰脸上的无语,继续说道:“练习射箭的人呢,大多要练习观摩箭靶的专注力,这种情况下但凡是个有个特别醒目的从面前飘过,必定下意识挽弓箭出,皇甫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 乔琰按了按额角,回道:“世叔,真若到了这种时候,我必定第一时间躲到张宝那张榻子下头去,现在我不必进城,这屏障留给你了。” 曹操不由朗声大笑:“好去处,当真是个好去处,我实不该小看你的急智。” 这一番插科打诨倒是将皇甫嵩这等明目张胆的偏私给模糊过去了。 乔琰也不由有些佩服曹操的心胸。 不过她想了想又对着皇甫嵩说道:“琰多谢将军厚爱,既然将军将联系北中郎将的任务交托给我,我今日便起行前往曲周,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两句话想说与将军听。” 皇甫嵩颔首示意她开口。 乔琰接着说道:“第一句便是,张角实以宗教之法统领部下,在兖豫境内尚不分明,冀州发源地却未必。” 张角麾下的黄巾士卒,传闻淹死于河中的,到底是交战的混乱之中淹死,还是如有些传闻所说,为张角的太平道殉难而赴河而亡,在后世的典籍寥寥数笔中已无可考。 但作为第一个能拉起三十万之众起义之人的存在,乔琰不敢因计划执行至今一路顺遂,便对这最后一战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 而于后世记载里的各类宗教极端分子,所能够做出的事情往往出人意表。自杀式攻击也往往是最防不胜防的。 他们甚至极有可能并不遵循古代的交战中,杀退人数占据到百分之十便会溃败的规律。 对此,皇甫嵩过往的经验反而可能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朝着皇甫嵩拱了拱手,“请将军莫要对任何一位张角心腹存有懈怠之心,也不要提前庆功。” 乔琰说的慎重,皇甫嵩虽觉得自己大约不会犯这样的毛病,还是认真地答应了下来,也让曹操从旁提醒,以免他当真在阴沟里翻船。 “至于另一句话是,倘若将军有机会生擒张角的话,请先留他一条性命。因为——” “一个死了的张角必然作为精神标杆活在其余侥幸存活的黄巾心中,但一个活着的张角还有走下 神坛的机会。” 在乔琰说完这话后,皇甫嵩和她对视了片刻。 曹操总觉得这两人的眼神交流里颇有一点在打哑谜的意思,十之八九便是乔琰此前让皇甫嵩派出去的人那回事。 但这两人偏偏也默契地谁也没提一个字,只看到皇甫嵩回道:“我明白了,若有机会我会尽量活捉的,你且去吧。” 乔琰也没犹豫,转身便出了营帐。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会因为她的存在而产生蝴蝶效应,因而想要跟随在皇甫嵩的队伍之中一道入广宗城。 但皇甫嵩对她的保护也不无道理。 到底是她在混战中会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更大,还是皇甫嵩和卢植届时的联手作战会发生危险的可能性更大,并不难得出个结论。 她喊上了陆苑、程立和典韦三人,连带着皇甫嵩分派给她的部下,在与皇甫嵩约定了攻城的日期后,当即直奔曲周而去。 因着与寻常黄巾的行动方式大有不同,她干脆选择了昼伏夜出的行路方式,在第三日的夜间,方才在避开了四处的黄巾兵卒的情况下,抵达了北中郎将卢植的军营之外。 而此时距离皇甫嵩定下的请卢植出兵的时间还有两日,恰是时候。 卢植啊…… 这同样是一位汉末的传奇人物。 任何一位将领在整顿军防的时候都必然有其独有的特色。 乔琰星夜而来,虽借着月色不能将卢植这方军营的情况瞧个清楚,却自外围的营防也大略能看出卢植此人的特色。 和皇甫嵩这种自边地兴起的将领不同,卢植性情刚硬不阿,却还是该当列入儒将的行列,在他这深沟严防的营盘上也可见一斑。 和侵略如火的黄巾比起来,好像的确有那么点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方才是进攻者的感觉。 但守备未必就不能算作是一种进攻。 卢植显然就深谙黄巾起义发起仓促必然累积的急躁心理,而他更知道,这一方坚守的顽石只要卡在此地,这冀州境内的黄巾便无有西进的可能。 而一旦时机到手,便是他雷霆反击的时候。 乔琰远远绕行了那营寨一圈,对卢植的布置稳妥有了底,这才领着人策马朝着营盘的正门而去。 不过还未抵那营门,便已见到黑夜之中一列火把随同奔马而来,正拦截在了她的前方。 她与身后的皇甫嵩亲卫此时都着的汉军制服,来人在夜色里还未看清,却也直觉得出这不是黄巾贼寇的打扮,便也只是在拦截在前的时候高喝了句“来者止步”而已。 也或许是因为卢植的行事作风在这队伍中颇有些上行下效之意,乔琰耳闻夜色中的控弦张弓之声,却也只见得对方的一列骑兵在射程之外便已散开,更是已经提前停下了奔马的前行。 这正是个对双方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安全的谈话位置。 乔琰的指尖扣着一面小盾,随时预备举起在头顶,另一手则拉住了缰绳,也勒令他们这一行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便耳闻对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者何人,请报上名来。夜间戍守,若有得罪之处请勿见怪。” 她当即回道:“左中郎将麾下,兖州乔琰,奉命前来与卢公报信。为防蛾贼得知我方到来,迫不得已夜间来见,烦请通传。” 这话说出,让对面数人都愣了一愣。 左中郎将麾下? 皇甫嵩的部下? 皇甫嵩会派人前来是有可能的,但—— 被火把笼罩于其中的卢植部从互相看了看,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在对面传来的是个格外稚嫩的孩童声线。 这好像与他们所认知的部从有些差异。 可对方言辞笃定地提及自 己是皇甫嵩的麾下,也不像是一句假话。 这倒实在是个意外的来客。 “玄德怎么看?”这一犹豫,卢植这方的人便朝着领头之人问道。 火光之中,这一方为首之人的被映亮了一张年轻宽和的面容,连带着的是他有些阔长的耳朵,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样子。 他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后回道:“设若黄巾来袭,他们不必择一幼童为首,毕竟左中郎将之子皇甫坚寿年已及冠,绝不是这等模样,老师更未曾提及过左中郎将的部从中有年龄特殊之人,那么只有可能正是皇甫将军的部从,我且上前一会就是。” 这被他人称作玄德的年轻人话刚说完便已主动翻身下马,朝着乔琰等人迎来。 他这一来,因手中火把举于手中,不再受到奔马摇晃所影响,更未曾聚拢作了一片,也让乔琰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她的眉峰下意识地动了动。 来人除却那的确很有标志性的耳垂,双手过膝特征也很是分明,她也自然没有错过,对方方才被人称为“玄德”的那个名字。 这足以让人在一瞬间便能想到一个人。 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 果然下一刻她便见到对方拱手后,面对她身后已经拔出了长戟的典韦,也依然镇定地说道: “北中郎将麾下部曲督刘备,请足下入辕门稍待,我等即刻前去禀报中郎将。” 第24章 部曲督刘备…… 乔琰在翻身下马,朝着营中走去的时候,隐晦地打量起了他。 算起来未来三分天下的魏蜀吴三国的奠基者,如果孙坚也勉强可以算的话,那么她就已经全部有过会面了。 和汉灵帝驾崩、董卓进京之乱时期,以及后来的群雄逐鹿时期相比,他们的年纪都要比乔琰的固有认知相差不少。 而从地位上来说,曹操此时还是个骑都尉,孙坚是个护军司马,刘备的这个部曲督的职位比之护军司马还要低上一级,但无可否认的是—— 这些人能在未来成为一方巨擘枭雄,绝不只是什么时运而已,更是在此时已经能看出几分端倪。 孙坚之勇武更接近于死生无畏的悍勇,这种一马当先舍生忘死的拼劲和他这仗义疏财的做派,让他在投军于朱儁麾下之前能召集来这么多青壮同行效力。 这不是一件简单能做成的事情。 曹操如今乍看起来像是还在吃父辈的老本,但他这副会说话好气度的特质已从言行之间可见一斑,更有一番行军的好眼力,这俨然是争霸天下的资本。 那么……刘备呢? 他能得以师从卢植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在,毕竟卢植和刘备是同乡,也就是涿郡涿县人。 可以认为是卢植便宜乡党的学生扩展正好遇上了十五岁的刘备将要进学。 但光是运气,显然是无法解释一些现象的。 比如说他在卢植门下的时候,能得到同乡一道进学的刘德然的父亲的支持,比如说中山大商张世平和苏双以为他是个奇人,又给了他一笔资助,让他得以聚集起了自己的初始班底。 在他不爱读书,喜好华服的年少轻浮做派之余,他还必然有一种等闲人难以企及的人格魅力。 不过在这一照面之间,唯独让乔琰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这颇有分寸的举动,以及这对于是友非敌的果断评判。 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听到了个声音朝着他们高呼:“大哥,你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巡营回来了?” 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一个雄壮的黑脸青年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观其形貌大抵比之刘备小上几岁。 他虽只是军中一百夫长的打扮,但他这声如洪钟的嗓门和他拎着杆长矛雄阔迈步而来的做派,着实是有那么些个英武之将的气度。 而既已确定了刘备的身份,此人的身份倒也呼之欲出了。 “翼德,军营重地不可喧哗!”刘备提醒道。 这正是张飞张翼德! 算起来正是因为苏双和张世平对刘备的重金支持,才让刘备有了于涿郡招募人手的资本,关羽和张飞都是在此时投入他的麾下的。 这种一抽就抽出两个武将ssr的运气搁谁都挺羡慕的,不过乔琰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不用那么羡慕刘备。 谁让在张飞靠近过来的时候,像是有什么同类相吸的规则一般,让他起先还关注的是刘备的提早巡营而归,下一刻便将注意力落在了乔琰身后跟着的典韦身上。 张飞连想都不想地感慨道:“好一个壮士!” 不过大约是因为刘备让他“不可喧哗”这话多少还是有些约束力的,他这话说的倒是小声了些。 而大概,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只怕从他嘴里紧跟着就能说出两人比试一番这样的约战之言来。 “不可无礼!”刘备再度提醒了他一句,这才转向乔琰说道:“小将军稍待,我这就前去通禀北中郎将。” “有劳了。”乔琰回道。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让张飞成功将注意力从典韦那儿转移到了乔琰的身上。 军营辕门之内,第二重鹿砦之外的照明不算太稀疏,他那张有些黝黑的脸上也不难被乔琰看出疑惑之色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刘备的两次提醒,加上乔琰能带着典韦这等水准的护卫,瞧着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来头,张飞也便并未再度出声,来个什么“此人是谁”之类的问题。 但他的疑惑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这也太年轻了…… 还是个女孩儿…… 这也同样是在刘备禀报了卢植,有皇甫嵩的使者到访,卢植起身更衣接见乔琰的时候,在第一时间于心中发出的感慨。 “不知义真有何事嘱我?”卢植问道。 乔琰拱手复又行了个礼,“两日后皇甫将军有意奇袭骗开广宗城门,请将军出兵协助。” 这一句简短的回复几乎将卢植给直接惊了起来。 他本坐于上首的军案之后。 这于后世记载之中也不比寻常武将低多少的身高,因坐姿而让人稍有些不太看得分明。 但这也无损于这位儒将与后世所理解的儒生有些不同,因其刚烈凛然之态,而表现出了一种可称渊渟岳峙的气势。 从那一惊中快速回过神来,他按着前方的桌案后,依然保持着面沉如水的脸色,说道:“细说来听。” 皇甫嵩不会鲁莽出击,更不会在已定了他卢植为北路主将的情况下贸然越俎代庖,自然也不会出于折他卢植的颜面而随意派出一个小童来通知他。 卢植到如今也只听得乔琰在进帐来的时候自称了一句兖州乔琰,和刘备知道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他既于人当过师长,便自有那么几分识人之明,看得出来乔琰有着远胜于她年纪的理智成熟。 不像来说瞎话的。 只不知道义真是从何处找来的人物…… 兖州……兖州倒还真有那么个颇为出名的乔氏。 卢植刚想到这里,便听到乔琰又开了口,他当即将注意力给转了回来。 比起细究乔琰的身份,自然还是她所说的那袭击广宗之事更为要紧得多。 “皇甫将军于长社击败波才,遣朱将军南下宛城速取张曼成,我等则北上直取下曲阳。张角之弟张宝已为我军擒获,皇甫将军正要以其为借口骗开广宗城门,故请将军分兵两路。” “一路故布疑兵,骗取张梁绝不离开此地半步,一路前往广宗支援。此为皇甫将军手书,上有左中郎将军印,可证我此言不虚。” 乔琰话毕,将袖中那卷皇甫嵩在临行之前交托给她的信书绢帛,朝着卢植递交了过去。 卢植并未当即将其打开,而是敏锐地留意到了乔琰话中的信息,连忙问道:“长社已胜,兖州又如何?” 皇甫嵩击退了颍川黄巾,第一个直面的对手应当是兖州东郡一带盘踞的黄巾,而非是如此出人意表地拿张宝开刀。 料来其中还有些意外之事。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实在惊人的答案。 乔琰回道:“在下不才,以驱虎吞狼之计,已除兖州黄巾。” 因得了恩师准允旁听方才留在此地的刘备,险些失态惊呼出声。 他眼角的余光从乔琰身上分出了几分,关注着卢植的表情,见这位素来可称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老师脸上,也不由闪过了几分惊诧。 这次他倒是没再犹豫地展开了皇甫嵩的手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果见信中皇甫嵩对此事并未吝惜语句地多番赞赏,又提及了乔琰在下曲阳之战依然多有建树。 此外,他请卢植准时出兵之余,也着人多加留意乔琰的安危。 皇甫嵩信中既提及了乔琰这乔玄之孙、乔羽之女的身份,卢植就大略有些数了。 “难得见到义真如此称赞一个后辈,只是他给你的这评价——刚烈有过,恐有宪台尽忠、死不旋踵之事……”卢植瞧着面前这个老成的小辈也不觉笑了起来,“对你当真是多有担忧。” “……”乔琰也没想到,皇甫嵩的信里还带写这个的? 这么一搞,岂不就是上来就把“能干事,但太头铁”的标签打在了她的身上,可想而知卢植大概是要将她当个吉祥物给保护起来了。 虽然在前来此地的时候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真见到这种限制,还是让乔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皇甫嵩对她多有关切的良苦用心,还是该说,放着那个谋士点让她上。 不过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卢植再一次端详了一番手中的信息后说道:“你先在营中安顿下来,明日来寻我,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这话听起来又不像是让她无事可做的意思。 乔琰心中百般思量,却不曾在脸上表现出分毫,她开口应了声,便由刘备领着先去找个休息的地方。 这位历史上的蜀汉昭烈帝显然并不只是跟他带来此地的那些,一道应征讨伐黄巾的乡党关系不错,也并不只是与关羽、张飞二人有兄弟手足之情。 他领着乔琰一众穿营而过的时候,这夜间巡防将士多有与他打招呼的。 乔琰笑了笑插话道:“部曲督不过领五百人而已,但我观足下倒是与诸将士皆有话可言,实在难得。” 刘备本以为她这话中有些讽刺之意,但一回头又发觉,这孩子朝着他看来的眼神分明有几分敬佩之意。 乔琰确实是挺敬佩刘备。 能将路过之人的名字和信息记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不能说个个都跟他有一道玩闹的经历,更不可能个个抵足而眠。 这还跟孙坚和曹操与底下兵卒的相处不太一样。 刘备毕竟还年纪尚轻,不知道乔琰这“对社牛的称赞”眼神之下,还有些其他意味的打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备是个闲人,也只有这些事可做了而已。” “足下这便有些过谦了,我如今暂居军营中,倘若遇上些麻烦事,说不定还要靠着这本事。” 刘备不明就里,只觉得以乔琰这第一次与老师见面就颇得他青睐的样子,应当用不上他这等本事才对。 但本着与人交谈多留余地的习惯,他还是先应了下来。 将乔琰等人送抵了营帐后他方才折返回去找卢植复命,他更是发觉他的这个判断或许并未出错—— 卢植在此时也还将那张绢帛握在手中。 这实在是极重视的表现。 见刘备归来,他缓缓开口道:“方才我为防那孩子骄傲,没将义真在话中的另一句话说出来,他说乔琰此女有乔公祖之风,实乃王佐之才,玄德方才应当与她搭过话,你看她如何?” 王佐之才? 这四字实在是个很重的评价! 刘备不由更觉惊诧,但他又陡然意识到,若非要让他给乔琰一个评价,他居然很难给对方下一个定论,甚至在方才的几句交谈中,他连她的底细都没能聊上两句,反倒是答应了她一件事。 这好像确实不是个可以用年龄来形成定视之人。 刘备想了想后回道:“女公子有运筹之能。” “运筹之能啊……”卢植将这个评价在口中转圜了片刻后,便仿佛已在心中做出了什么决定,摆了摆手示意刘备先退下去。 直到这军帐之中并无除了他之外的人时,他方才望着眼前的烛火叹道:“义真啊义真,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比起卢植此刻的心思纠结,乔琰便要舒坦许多。 卢植的军营安排得法,这营地中就不显得局 促,因着她也算是半个客人,这营帐也多分了几顶。 如此一来,起码她这“为首之人”能得个独享的空间。 而她刚在兵卒替她布置得当安顿下来,便听到系统问道: 【好事啊,咱们这一番行动下来,竟已将孙坚、曹操和刘备三人见了个全,还都对你印象不错,你有没有想好你到底要加入魏蜀吴的哪一方阵营?】 “那么着急作甚。”她拨弄着营帐内的烛火,在心中回复系统的语气也颇为闲适。 “我如今的确是已经见过了他们三人,但袁绍呢?袁术呢?又或者是如今还年岁不比我大的刘协呢?这乱世之中多的是选择的机会,我如今已打出了些声名,正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待价而沽的时候。” 这“待价而沽”四字成功将系统给说得有些意动,它便将想说的【早日加入能让从龙之功更有分量,还有于微末之中来投的情分】又给吞了回去。 它又紧跟着听到乔琰说道:“何况虽说这年头的谋士大多并不是捧着个铁饭碗便不松手的,诸如荀彧离袁绍而投曹操,庞统于周瑜死后投刘备,但我既要当这天下第一谋士,便最好给人以一击即中,慧眼识主的印象,你说是不是?” 系统想了想回道:【你说的对,我们不能这么着急】 在乔琰画出的养望、成名、待价、投主这整个流程的大饼面前,系统完全没觉得乔琰这话有什么问题,只觉得她着实要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也的确有这个兑现计划的本事。 再一想到一旦卢植和皇甫嵩此番的一方夺城、一方后应计划得以实现,乔琰纵不能再达成什么成就大捞一笔,却必定有对应的谋士点获取,系统也不由搓了搓自己无形的爪子。 它已经不是一次看到她对谋士点达到100之后的立体地图多有觊觎垂涎之意了,一想到她这为了奖励而上进的样子,它就很有一种往阶段奖励里塞东西的冲动。 然而萌新系统翻了翻背包,发觉自己没有一点存货,最后决定,它还是给宿主提供精神鼓励算了。 乔琰刚躺下休息,便听到了那安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系统忽然蹦跶着来了句:【宿主,你绝对会成为头号的谋士的!】 “……谢谢。” 这果然是个气氛组。 不过谋士系统留意到,在乔琰合上眼睛休息之时,嘴角浮现出了一缕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它的功劳。 于是它也相当称职地按照乔琰此前几日吩咐的那样,给她当起了早晨起床的闹钟。 这特殊用途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系统刚犯着嘀咕,就看到乔琰已经飞快地洗漱更衣完毕,掀开了帘帐走了出去,也连忙收回了那想法,继续随她一道观察外边的情况。 卢植的北军大营,无疑要比她先前见过的军营,都要更有在一见之间直面的军营重地观感。 梁仲宁和波才的兖豫二州黄巾大营就不说了。 皇甫嵩的军队仓促加入长社一战,本就是人未到齐的状态。 而后倒是陆续有人抵达,但奔袭冀州下曲阳是个速攻之战,也不可能带上多少人手。 以至于乔琰时至今日方才正式见到,正规军超过了两万人的营盘到底是个何种模样。 她在夜间的时候已觉其中秩序井然,又不失威严肃穆之气。 此刻白日里日光落入军营,将营中沟壑分区,巡守兵将的样子映个分明,她缓步而行,直到踏入议事军帐的一路上,方觉优越的军营布置能让人颇有收获,诚然是个真理。 这可和她指点梁仲宁而临时折腾出来的那样子大有不同。 若是在卢植的军营中,一处发生动乱,必然不可能让其发展到当日波才部逃窜至另一方处寻 求庇护的地步。 不过倘若当真将乔琰放在他的对立面,也不会用这种笨办法就是了。 乔琰本以为自己来得已算早了,没想到卢植更是好像已经在舆图之前站了许久。 刚一帐中,便听到了卢植的声音,“你来了。” 乔琰循声朝着卢植看去,自然也不免分出了几分关注在那舆图之上。 若放眼整个冀州,曲周与广宗,以及卢植此时屯扎之处,几乎快交汇到了一个点上,可在卢植于此地掘沟铸营的时间内,他大约也没少将身边的兵卒派遣出去勘探地形,最后便成了这张呈现在乔琰面前的地图。 以卢植的北军与张梁的曲周守军为一侧,张角屯兵的广宗为另一侧,中间的丘陵河道以及黄巾临时屯扎之所,皆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了偌大的图幅之上。 卢植显然秉持的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作风。 皇甫嵩的到来固然是要让他将原本的计划大改一番,但也不算让他手足无措。 这张舆图上的行军路线已经被他以炭笔勾勒了出来。 “不知昨日卢公说有事寻我,是有何事相询?” 乔琰话刚出口,就看到卢植将手中的炭笔搁置在了一旁,在回身朝着她看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为何是有事相询而不是有事相托?” 乔琰坦然回道:“琰此来所带不过数十骑而已,北军五校兵员却远胜此数。卢公在此地经营多日,无论是对山川地势还是手下兵卒的掌控,都已有缓图可胜之象,当不起这有事相托一说。” 卢植对此答案不置可否,只回道:“那好,便当我是有事相询。” 见卢植对她招了招手,乔琰走近了几步,又听他问:“我今日出兵前去与义真会合,你觉得何时出兵妥当?” 乔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情知他这话里可不像是他对此事不知,反倒像是对此事存有几分考校之心。 她目测了一番此地与广宗的距离后回道:“入夜之后便可。届时卢公领一队直走广宗,沿路避人耳目,另一路西行折返,于破晓之时回返,最好扬尘而起,令曲周城外探子得见,做出洛阳又遣强援前来的假象。” “洛阳增兵,将军又素来稳重,固然并不在此时兵临城下,只怕那张梁也不敢前来劫营试探,那么此时纵然营中人数不足此前一半,也足以于城外稳守,直到广宗胜负已定。” 卢植拊掌而笑。 乔琰所说也正是他的盘算。 “好啊,说的不错。那么——” 卢植顿了顿竟抛出了个惊天大雷来,“在我离营之后,你可愿接起这剩下兵卒统帅的责任?” 乔琰呆了一呆。 这着实是一件让她不曾想到的事情。 卢植却仿佛全然未曾觉得,自己将这等重任交托于一小童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见这一次不是自己因为乔琰的战果而震惊,却是这孩子因为他的意外安排而脸露惊诧,他也不由有了几分恶趣味。 他现在能理解皇甫嵩为何在信中说,他诓骗乔琰来此是寻个安稳去处,实则不妨让她做些事情了。 “义真言及,你于军中事务上颇有急智,我方才所问你也给出了个让我颇为满意的答案。” 卢植见乔琰有开口阻拦他这交托重任的行径,先抬了抬手示意她不急开口,而是继续说道:“我知你想说,军中要务,谋划需得万般谨慎才是,你也并无一个军中官职在身,接替此位多有不妥,甚至容易引得营盘动乱,是也不是?” “卢公既知其中要害,为何还要做出此举?” 他这一开口,交托的可不是一个区区虚名而已,而是将多少人的生死都托付于她了。 “我若说这是因为我信 义真的判断,你只怕不会相信。”卢植说道,“不过说是在他的影响下做出这决定,却也不算错。” “义真在信中还提到了一句话,让我苦思了半夜,最后下了决断。他说汉室明日皆在未成之栋梁,与其让栋梁磋磨于养名进习十年,举孝廉擢侍郎又十年,庸庸碌碌,辗转于积攒封官拜相之钱财,何如放手一搏,令其早日有出头机会。” “此是义真肺腑之言,我不能不听。” 乔琰眼神一震。 这话比之她先前自皇甫嵩那里得到让她保重安危之话,还要让人有心怀震荡的力量。 举孝廉,提为侍郎,又迁为北地太守,这不是寻常的话。 这是皇甫嵩自己的个人经历。 在他渐居高位的时候,天子刘宏就已经折腾出了那卖官鬻爵,按官职分量叫卖之事,若非黄巾来势汹汹,皇甫嵩要上位这左中郎将必然要花费一笔不小的钱财,或者预支他未来在任上的数年收入。 所以他写给卢植的信中说,他并不希望一个未来可能有栋梁之才的人会需要辗转二十年才得到这样一个机会。 也不妨趁着黄巾之乱这个机会将乔琰放在一个正合适历练的位置上。 恰逢此时卢植不可能带着所有人撤离。 否则一旦被曲周城中的张梁发觉,就可能缀在他的身后,在他还未突入广宗城之前来个两面包抄。 而正好这一支用来蒙骗张梁的队伍并不正面出战,主帅其实是大致安全的处境,格外适合乔琰这种自身自保能力稍微差了些的情况。 更何况,这种历练只能说是侧面辅助了卢植和皇甫嵩突破广宗之战,以皇甫嵩揣度卢植的想法,将这个任务让出来他也应当不会太过心疼。 简直没有比这个位置更合适的了。 见乔琰神情怔怔,像是在意识到了皇甫嵩的良苦用心后动容异常,卢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义真还在信中提到,你祖父乔公祖当年与南阳太守陈球有仇,做到三公位置上的时候却还将他举荐了上来。他今日与我合谋,将你这小童擢拔到副帅的职位上,也算是有些私心——” “日后有人谈及此事,必将两件美事引为一谈,皇甫义真与我卢子干尚无三公之名,先有三公之德,岂不快哉!” 卢植说到这里便先自己笑了出来。 他本就声如洪钟,此时笑起来也有一派震荡之感,“你意下如何?” 乔琰没有犹豫,当即朗声回道,“皇甫将军与卢公敢以此事交托于我,我又何妨一试!” 这于她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在这个年纪当真拿到统兵的责任? 即便她现在只是因皇甫嵩和卢植并未上报到洛阳,却可以说是已经达成了默契的联名举荐,而暂时得到了这个位置,也已经足够让人对她的这番际遇深感羡慕了。 何况这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完成的交托。 卢植既要在入夜再离开,这白日里便干脆先将要让乔琰暂代此地营盘军务的消息通知了下去。 他稳扎稳打的个性在此时的兵分两路上也有了让人直观的体会。 被他属意于留在此地的兵卒虽对卢植将留守重任交给了乔琰有些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 因为卢植旋即问了个问题,“你们之中若有人自认能有平兖州之乱的本事,要想取而代之也无妨。” 这话还真没法接。 他们北上冀州之时虽是奔着直捣黄龙的目的而来的,却也并非对兖州的情况一无所知。 兖州三方渠帅麾下人数加起来与他们的总人数相差无几,再如何因为大多出身草莽而在正面交锋中必为乌合之众,也不能改变以一人对三方,足以称之为传奇。 而后,卢植将刘备留给了乔琰作为副手。 “玄德好狗马华服,不甚乐于读书,却总算在行军布阵上稍有些天赋,虽难以取胜,倒也不失为一合格的副将。” 卢植的前半句让现年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刘备,脸上浮现出了三两分尴尬的情绪,好在后半句又不失为是对他的褒奖,也让他重新挺起了胸膛。 乔琰极力让自己别因为那句不好读书好华服的评价笑出来,只是沉稳地对着刘备说道:“昨夜我还同部曲督说,或许我有用得上你这与人交往的本事,不想今日果然有共事的机会。” 刘备拱手回道:“还是女公子有先见之明。” “那倒不如说我见部曲督有英雄之才。”乔琰也回了个礼。 这一大一小看起来还颇有合作前景的样子让卢植很觉满意,他想了想自己是否还有缺漏之处,又说道:“说来玄德自涿郡招募来的几位壮士里,我看关羽和张飞二人都非等闲,你若有何用得上蛮力的地方,也可指派这两人去做。” “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卢植一改方才那对着晚辈殷殷叮嘱的语气,不觉多了几分严肃,“你切莫因为此前于濮阳、长社以及下曲阳的得手就将张梁看轻,我与此人在此地周旋多时,深知此人不好对付。除非有天赐良机,绝不可贸然出兵。” 乔琰也努力让自己这张看起来不太严肃的脸板正了几分,“卢公放心,黄巾之战,广宗若定一切皆平,何为主何为次,我心中有数。” 将重任交托于稚子到底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卢植并不能拍着胸脯做出十足的肯定答复。 但他既自皇甫嵩的话中,看到了一个在他门下弟子中,或许就连公孙瓒也无法与之相比的将帅之才—— 他稳重多时,也不妨赌一把。 在他带兵朝着广宗而去的时候,回头朝着军营看去,正见一片暗夜中稀疏的灯火。 他也不再犹豫,一拨马头疾行而去。 今夜正是赶路的好时候,他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浪费在纠结已定的事情上。 而此时,因为卢植领兵离开,制造洛阳有援军假象的军队离开,几乎大半为空营的卢植营地中,主帐的灯火也未曾熄灭。 乔琰翻着刘备方才给她送来的军中人员名册,忽然听到系统出了声:【等等……这是不是又有哪里不对?】 “有何不对的?” 【这个场面有点眼熟啊,我之前怂恿你让你投靠曹操,结果长社之围未解的时候你在城外,曹操在城内。】 “不错。”乔琰一边回,一边将手中的名册又往旁边摞了一卷。 【那我昨夜还在说你见过曹刘孙三人了可以从中选一个,若是你选择了刘备,现在就是在他的麾下效力,可是现在……】 系统在刚才刘备还在营帐中的时候瞪大了自己的虚拟眼睛,只看到了未来的蜀汉开国皇帝,在乔琰的麾下当差。 这个关系怎么看怎么都是又反过来了。 但是看乔琰现在这么淡定的样子,系统又开始思考这是不是什么他没有想通的谋士手段了。 可惜它并没有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回复。 在大致对这些营中兵卒的来历从属有了个认知后,乔琰也没觉得在黎明之前空落落的大营对她来说是什么压力,她伸了个懒腰走出营帐后顾自朝着自己休息的那处走去。 倒是典韦,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其实和乔琰之间达成的是一个临时的雇佣关系,格外尽职尽责地守在了帐篷外头。 以至于…… 以至于乔琰在系统闹铃的提示下醒来,出门便见到距离她那帐篷稍远处一些的位置,有两道人影扭打在了一处。 这会儿青天白日的,什么场面都看 得分明,乔琰又哪里会看不出来,此刻这正在近身搏斗的,不是典韦和张飞两人又是谁! 见陆苑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原本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将她叫醒,乔琰问道:“发生了何事?” “方才部曲督遣了那张飞来问,女公子可有什么指令下达,昨夜您对典护卫吩咐,若有人来问,便说以营寨内人数的双份数量开灶。” 这的确是乔琰吩咐的。 卢植带人是走了不错,但她总不能将军中饭食开灶生火的数量也减少,否则张梁在曲周城头必然知道此地少了人。 陆苑无奈苦笑,“典护卫就是这么说的,但他长得凶悍,说出来的话也……不大好听,那张飞前日就想跟典护卫打上一架,今日正好找到了由头,说他在内涵自己饭量大。” 估计刘备都不会想到,还有人能为了搞出个名正言顺的切磋,竟然能用上这样的理由。 也或许倘若乔琰稍晚一些醒来,这两人早已经分出胜负了,届时也不好追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还挺机智的。 乔琰心中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而是沉着面色负着手走到了那交手的两人身边。 这两个悍勇之士,因为都收敛了两分力气打,一时半刻之间没能分出个胜负来,却忽然在难解难分之时,听到了一声由乔琰发出的轻咳。 在他们下意识停下一瞬的动作里,正听到她吐字干脆喝道,“典韦张飞听令!” 两人对视了一眼,仿佛生怕对方的动作更快一般当即立定在了乔琰的面前,齐喝了一声“有!” 乔琰扫视了一眼两人,神情不辨喜怒,只道:“出营!寻合抱之木,寻回来与我做一旗杆。” 军令如山。 两人都不知道乔琰要这旗杆作甚,却还是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走出两步又听到乔琰在背后说道:“且慢,吃了两人分量的饭再去。” “……”虽然这年头有饭吃是好事,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损他们。 但好在这点事情也不过是在营地中有些传闻而已,那曲周城上却是不知道这些小插曲的。 张梁登上了城墙。 他在破晓之时听人来报汉军有援兵抵达,已经让他生出了些不妙的预感,现在在他目之所及中,又见一壮硕巨木从那营盘上立起,越发让他觉得心神不定。 那在巨木上悬系的旗幡上,正招展偌大一个“乔”字。 第25章 张梁看着那面旗帜陷入了沉思。 “乔?” 汉军之中有哪位有名的——姓氏是乔的? 乔琰让典韦和张飞这两位扛回来的巨木于营中高立,上挂的旗帜更不是一般的巨幅,甚至于在跟营中的卢植帅旗搁在一处的时候,反而是这个后来者看起来更有存在感。 她也成功靠着这个特殊的规格,把张梁给镇住了。 要知道以卢植这敉乱北中郎将的位置,能在身份上压过他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光禄勋直属的左右中郎将与五官中郎将等,比之寻常的杂号将军等级尤甚。 卢植更为天下名士、当世名将,早在九年前的熹平四年就以九江太守身份镇压扬州蛮族叛乱,给他的履历增添了格外光彩的一笔。 可这新来之人竟尤在他之上? 张梁又如何会想到,折腾出了这样一幕的人甚至连一个在身上的官职都没有。 “若是备在女公子这个位置上,必然做不出此等妙招。”刘备才因为张飞和典韦两人打架斗殴之事,跟乔琰告了罪,又在看到这杆营中大旗的时候不由赞道。 就算营中有些军士对乔琰此举有些不满,只是碍于卢植在离开大营之时的命令而压制下了微词,刘备却不会看不出来。 卢植在攻曲周城上的稳绝不是丝毫不动,整座营盘在他的调动之下是很活的。 打造攻城器械,稳固营寨,推进战线,零散交锋,侦查巡视…… 自曲周城上看来,虽看不到营中具体的人数,却也能从显露出的蛛丝马迹和隐约窥见的一角看出整座汉军大营所表现出的进攻性。 但现在营中少了一半有余的人,甚至少了卢植这个主帅。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是坚守营寨不出的话,必然会让张梁发觉端倪,进而出兵试探。 那也有违了卢植希望他们能拖住张梁两到三日的期望。 所以乔琰要么可以做到以人员调配,在人数更少的情况下,对外依然呈现出先前的状态。 要么,就如同她现在所做的那样,来上一出剑走偏锋之举。 当然乔琰没跟刘备说的是,她其实有考虑过前者,只可惜昨日在翻阅营中名单和职务的时候,她发觉卢植此前让军中上下的运转已能算得上高效,还充分考虑到了休兵养士之事,纵然是有站在前人肩膀上的知识储备,也并不代表她就能彻底达到有悖于常理的成就。 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了后者这一个选择。 “部曲督此话就过谦了,你以卢公为师,自然做不得此等僭越之举。”乔琰回道,“何况我也算占了些祖父的便宜了。” 要以营中立起一帅旗来蒙骗张梁,这帅旗上的字也得好生选择。 首先要有足够的说服力,起码她往这旗上写个曹字,就只会让张梁觉得这不是有外援前来,而是一次失败的虚张声势。 但也不能太强。 倘若她往那儿挂一个皇甫二字的旗子,只怕张梁当即就要意识到皇甫嵩已完成了兖州豫州的平黄巾之举。 皇甫嵩与卢植会师的消息,要么会让张梁当即快马飞骑往广宗而去,赶在卢植步兵依然占了大多数的队伍之前抵达广宗,要么干脆拔营而去,弃曲周而走。 让这等人数的人弃城而去,无论是辗转奔袭,还是另选一处而守,又或者席卷其他州郡,实在是对卢植此前在此地布局的一种浪费。 这便当真有些对不住皇甫嵩和卢植二位大汉忠良对她的提携了。 她苦思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这个“乔”字。 如今的大汉朝堂之上,四方疆域之内,有这个机会领兵,挂上乔字帅旗的唯有梁国乔氏而已。 可乔玄重病辞官并不是个秘密,以他过了七旬的年纪,也绝不可能作为正面迎战黄巾的主力。 但有一个人是有可能的,正是乔玄族子中在官场擢升中俨然最有前途的乔瑁。 在董卓乱政之时,他已先后做了兖州刺史、东郡太守。 乔琰翻了翻原主的记忆,也找到了这位族叔的升迁轨迹。 他此时因被征辟为侍郎,身在洛阳。 侍郎这个位置,就像皇甫嵩此前的情况一样,在累积经验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便要进行一番外放历练,比如说皇甫嵩就在侍郎之后担任北地太守。 可倘若因为战事吃紧,加上乔玄从中斡旋,更面对的是黄巾起义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是极有可能跳过这个太守的任职过程,直接快进到领兵的地步的。 至于那帅旗为何压过卢植一头? “倘若来人真是乔瑁的话,要么就是汉帝因为卢植久无战果,在对他表示不满,要么就是因为那个年轻人自视甚高,甚至觉得自己能靠着乔玄的庇荫取代卢植的位置,也能抢先一步拿下我等。” 张梁尝试着解读这个乔字之中的含义,最后得出的正是乔琰所希望的那个结果。 他身边的部从问道:“将军,那么我们要不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愚蠢!”张梁对着手下斥道:“乔玄任度辽将军之时也是头一遭大队带兵,照样连破匈奴鲜卑与高句丽,谁知道乔瑁是不是也有他这族中长辈的本事,更何况你们今日只见沙尘扬起,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都无法明确报与我知道,我如何能贸然用兵。” 有些方法在后世看来已经是用滥了的花招,在如今却还有些新意可言。 比如乔琰就让这些夜间出营后白日折返的队伍,于马匹之后栓系起了树枝,以便于奔马而行的时候制造些错觉。 张梁和卢植对战两个月,都说对手的实力往往容易影响到自身,在张梁这里也表现出了这样的特质。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稳妥行事。 在他拧着眉头看向那支立起来的乔字旗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其实还难以判断出,这旗帜的主从关系,到底是乔瑁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了卢植这个老将的身上,还是卢植想借着此事给他来上一出疑兵之计。 这似乎还真是卢植做得出来的事情。 所以他也更不能动。 见张梁的脸色有些不好,他麾下急于为他排忧解难的部从连忙问道:“那么我们是否要写信给大贤良师,请他问道于黄天,给出个回答?” “……暂且不必。” 张梁一不愿意说,自己若是因为一点意外就找兄长问询主意,岂不是太有损自己这“人公将军”的名声了,二也不愿意承认,这所谓谶纬天命之说,本就是他们为了和大汉的相抗才提出的子虚乌有之事。 他又朝着似有人影于营寨外围走动,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汉军大营瞧了一眼,最终只说了几个字,“我等静观其变即可。” 但他只要选择不动,对乔琰来说就已经算是第一步成功的标志了。 张梁在看她营中这杆新出现的大旗,乔琰也在看着这杆乔字旗。 选择这个乔字是出于权衡,这个字背后的含义也很有扯虎皮立大旗的意思,但当她看到这杆旗在风中招展的时候,却无端在心中有种微妙的感慨。 这毕竟是属于她的姓氏的旗帜! 虽然下一刻她这点感慨便所剩无几了。 典韦起先还吃得有点撑,但将合抱之木砍倒又运回来的过程还算是让他花了不少气力,这会儿他便颇为满意地说道:“想不到我典韦还有此等手艺。” 这可是帅旗! 也不知道将这帅旗扛出去是何种风光 的样子。 他刚想到这里,便发觉自己的脸上多了一道视线,正是乔琰若有所思地朝着他看来,目光里颇有些打量寻味的意思。 “你可能一人扛动此物?” 乔琰此前便记得他有过单手举起牙门旗的记载,现在骤然想起,发觉自己也未尝不可一用。 典韦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这种不算问题的问话为何会从乔琰的口中问出来。“自然可以。” 乔琰心思急转,回道:“那好,午后你扛着此物,与校尉邹靖一道前去城下叫战。” 邹靖是何人? 正是卢植留给她的两校人马其中一校的领头,算起来刘备那五百人和聚集来的些许乡党都是归在他麾下的。 只是因为卢植看乔琰同刘备相谈甚欢,加上刘备也的确并非是个只凭交友本事之人,直接暂时调任到了乔琰的手底下,便在如今这个营盘之中,空降作了二把手。 邹靖跟刘备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也不由在心中冒了点酸水。 他琢磨着自己这表现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还没等他郁闷上那么个小半天,他就收到了乔琰对他的指派。 邹靖也不是个蠢人,在骤然得到乔琰的委任后他还是先回道:“中郎将令我等与曲周张梁部从相持,不可冒进,为何女公子要做出此等安排?” 乔琰并未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表露出任何的意外,不疾不徐地回道:“你以为何谓相持?倘若双方都各居于营盘之中,做饭练兵,入夜即睡,晨起互看一番,各自安好,那也不叫除贼作战了。” 她指尖握着卢植暂时挪交给她的帅印,此刻在手中把玩之时,竟让这位北军校尉无端生出了一种面见上位者的压力。 就仿佛坐在此处的人并不是这十岁的女童,而还是卢植本人。 他又听得乔琰说道:“你大可放心,此番让你前去叫战只为迷惑张梁,并不需要让你与他正式交手。一旦听到军中鸣金之声,你即刻收兵,不得有误!” 见乔琰目光如箭朝他看来,邹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高声应了个“唯”。 “此外,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见乔琰从原本的与他四目相对,变成目光更趋近于落在他的下颚,邹靖忽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紧接着就听到乔琰说道:“将你的胡须剃了。” “……?” 时人多以多须髯为美,邹靖也不例外地被这种审美所影响,养了一把自觉很是漂亮的胡须。 但乔琰语气之中的坚决,加上她手握的卢植帅印都让他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让他拒绝的决定,让他将那句“这又是为何?”给吞了回去。 也或许更让他不能说出拒绝之话的,是乔琰所说的后半句话,“能否在卢公自广宗折返前,让张梁寸步不动,也保大营安泰,全看邹校尉的这一牺牲了。” 这位大权在握的女公子更是在说这话的时候起身朝着他拱了拱手,颇有对他信赖有加的样子,邹靖也只能应了下来。 虽然让他极其不解的是,为何在剔除了胡须之余,还让他在面上敷了一层薄粉。 他本就因肤色要比军中其他人白皙,而自觉少了几分英武气概,现在胡须一去,薄粉一盖,也就更是如此。 好在还有那么一身盔甲在身,总算让他还有些为将之人的气势。 时刚过午,他便统领着营中的大半兵马,外加上典韦这么个单手扛旗的壮士直奔曲周城。 而营中的另外小半则交由刘备统领,在稍远处做出接应之态。 这大营之中不过半晌便只剩下了在最外围来回走动巡逻的数十骑,中心地带更只剩下了数 人而已。 乔琰却毫无身处空营之中、可能面临城中之人打来的危险,只翻出了火头军早膳多做的饼子,掰了当做午间的零食,顺便看着眼前那张被卢植标注过的地图。 一个统帅在地图上留下的信息,在本就有读图能力和辨识战事情况的人看来,便无异于是一件无价之宝。 不过这会儿实在是有一道目光让她觉得不可忽视,多少有点影响她的学习。 乔琰开口道:“仲德先生若是早先有言,也可替掉邹靖的位置,只是我请仲德先生一道前来冀州听取黄巾之言,已算是个让先生为难之事,若是再牺牲掉先生的胡子,便当真是我之过错了。” 程立对她这调侃之言只笑了笑,便回问道:“以乔氏帅旗让张梁误以为援军与卢植本部有隙,以邹靖乔装作这等模样置身于军中,让张梁以为汉帝对卢植兵进速度不满,此都为混淆视听的奇招,女公子之急智天下少有。” 他这夸奖之话说到这里又话锋一转,“可凡事过犹不及,倘若张梁当真觉得这双方矛盾令他有可乘之机,今夜干脆直取大营又该当如何?” 乔琰却并未对这句提醒露出讶然之色,只慢条斯理地回道:“若当真如此,既然是仲德先生查漏补缺所得,就有劳先生了。” “……”程立觉得自己好像开口把自己给坑了。 但乔琰对卢植的军营布置感兴趣,程立这种谋士侧的角色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感兴趣。 顶着她抬眸看来的目光,程立也只能拱了拱手回道:“愿替女公子效犬马之劳。” 程立是个行动派。 乔琰既将此事交托给了他,他也当即就行动了起来。 这军中剩下的人本就不多,因此在陆苑提及她也可以从旁协助的时候,程立并未拒绝。 而让她这一插手,程立便发觉,比起那些个还需要他解释的兵卒,陆苑几乎不需提点就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见她那将下曲阳中黄巾困锁于地牢之中的举动,并不能算是个超常发挥,而的确是她本身的本事。 “这位陆夫人实在不简单。”在乔琰将卢植留下的营防图纸收拾出来交给程立的时候听到他说道。 乔琰朝着陆苑看了眼,正见她于营防外缘观摩若有可能突入之处,以乔琰的眼光看,她的判断并未出错,便朝着程立回道:“仲德先生岂不闻有一句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 她这话一出程立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态度了。“既然如此,女公子不必顾及我们这边,尽管注意鸣金的时机就是。” 乔琰本也对程立放心得很。 虽然不能说对人存在什么刻板印象,但程立到底不像是徐福这种还未经历学习和打磨的幼苗,在跟她的交谈之中也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今时今日的水准如何。 再加上还有一个不明来历,却看起来本事不小的陆苑,若是连一点营防布置的陷阱都搞不定的话,那也未免太差劲了。 她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曲周城的方向。 在城头因为此方行军的动静而出现的人影,因为从她所在之处看去着实是有些距离,显得格外模糊。 城上之人自然也不可能看到在此方的营寨之中会有这样一双洞彻全局的眼睛,正在牢牢地锁定着他的位置。 在城上的张梁这里看到的,只是一行整军齐备,行动之间秩序井然的队伍推进到了城下,正在距离城墙一射之地的距离停了下来。 邹靖若要当个将帅大约还不够资格,但作为一个能于讨贼之中建功的校尉,在整顿军务上他却是绝对合格的。 在队伍前行的脚步停住的时候,当即随着他的号令变阵成了对峙曲周城守备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了城头的方向。 自他们 前来冀州,邹靖于周遭的巡逻任务中与黄巾的小股队伍交手次数不少,却还是第一次与曲周城处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胡须,做出一番气定神闲的姿态,却陡然发觉,自己其实是不该做这样的动作的,谁让他已经没有胡子了,便仓促将手给收了回来。 好在他这个出于直觉的动作并没有让城头上的张梁察觉到异常,谁让这会儿张梁的注意力都已经尽数集中到了典韦的身上。 此前远望这乔字旗杆的时候,他已觉此物比起一般的牙门旗还要高大几分,现在近距离看起来更是如此,可这样顶多放在营中作为标杆的旗帜,竟被典韦一手举起。 他动作中的轻巧惬意,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举着巨木旗帜,反而像是举着根细杆,甚至在停驻于城下的时候,也没见他将此物松手放下来。 张梁不觉眼皮一跳。 这等虎士,让他手中扛着的这帅旗,再如何在旗杆材质上有些粗糙,也仿佛凭空增添了一股气势。 要他看来,倘若这就是此番来袭的援军的水平,那他这城也大可不必守了。 好在后方跟从的军士虽然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令行禁止,却也不过是跟他此前交手的卢植部从一个水平而已。 而这领头之人更是少了几分气势,在他看来比之卢植差得太远。 领头之人…… 张梁的目光终于转移到邹靖身上的时候,对方已经完全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去触摸胡须的本能反应,于是他看到的正是邹靖这张面白无须的脸。 城上城下一射之地的距离注定让张梁不可能看清,在邹靖的脸上还有那么点艺术加工的成分。 他只见到邹靖伸手一指,这抬旗的壮士便一把将手中的旗帜砸在了地上,几乎将地面砸出个深坑来,而后便是一声中气十足,足以让城上之人听得清清楚楚的高喝: “黄巾逆贼可敢下城一战!” 张梁简直要被城下之人的表现给逗乐了。 此人勇武,他们所带的军士看起来也并非庸才,偏偏上来便说了一句最不该发生在守城与攻城双方之间出现的话。 他张梁坐守坚城,为何要跟城下之人来个牺牲了自己优势的公平作战? 若是城下斗将便可将战事分出个胜负来,那么他们兄弟为何还要以太平道之名号召如此之多的黄巾兵卒,也在各县各州行攻城略地之事? 这也未免太过可笑了。 他甚至留意到了在他们统率的兵卒之中都有撇开头去,仿佛对眼前景象不忍直视的,更不必说是他这方的城头守军,都觉得对方说的像是个笑话。 若非是头一遭进行统兵的人,大概做不出这等蠢事。 但新官上任,还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官,对张梁来说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 打仗可不是那些个话本里随意描绘的过家家举动! 不过…… 对方在经验上的匮乏,无疑是给了他得以确认此番援军身份的好机会。 他当即按着城墙喝问道:“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白面统帅张了张口,却因为两方之间的距离并未让张梁听清他在说什么,倒是见他在意识到声音太小后伸手一指,再一次由那巨力壮士高喝回道:“督军身份贵重,岂容你等知晓,我乃乔将军麾下陈留典韦是也!” 陈留典韦? 这名字没听过。 倒是他话中的另一个信息,让张梁很难不格外留意。 督军和乔将军在这自称名为典韦的力士口中,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人。 其中一个大约是那帅旗的归属者,此刻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让张梁无从确认,他此前关于此人或许是乔瑁的猜测到底是 否正确。 而另一个,正是这白面无须的领头人! 督军这个身份不常见,也多少有些敏感,再加上此人这表现于外的特征…… 张梁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测。 黄巾起义所宣扬的太平道,在洛阳京师之中也有不少信奉之人,在势力的渗透能力上,其他宗教都得对其本事甘拜下风。 更可怕的是,就连刘宏身边的宦官里都有信奉此道的,比如说中常侍封谞和徐奉。 有这样的眼线在,张梁虽没跟他们正式见过面,却足以从与他们接触的黄巾高层传递回来的消息里,得到不少宫中的情报,还是极有可能都没在洛阳官场中传开的那种。 比如说,据他所知,在宫中的常侍之中有一人被汉帝刘宏称为“壮健而有武略”,名为蹇硕。 更有风闻,汉帝近年间有意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近距离庇护洛阳城,且直属于刘宏本人所掌控,因刘宏对蹇硕的欣赏,他还曾在闲谈间指名要让此人在其中担任要职。 这到底是刘宏重视阉党到了更加不可救药的地步,还是他意图通过此举将这新设的军队彻底掌握于手中,以同京城中世家周旋,张梁此前听张角提及过几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兄长做出的是个什么评价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靠着自己的脑子还是想得通的—— 倘若刘宏当真有意将直属军队中的其中一校交托给身边的宦官常侍,若要让其服众,便必然先得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这完美解释了为何这位督军竟会出现在城下,而不是在大营中安坐,只做好那个监督的工作。 因为对方是奔着击败他的这个功劳来的! 而也只有长居深宫中服侍那昏君的小黄门,才会有这等天真的叫战方式。 张梁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想着对方只带了这么些人马,加上也不是个擅长领兵的将领,说不定还能快速出兵将其击败,也好出一出这被卢植困束在此地的郁气,但在意识到来人最有可能的身份,以及远远望见接应的队伍的时候,他又不打算这么做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本打算勒令进兵的手。 不错,他不能这么做。 在这种想法之下—— 对典韦那句自报家门的话,他以一句异常挑衅的“那又如何”给回复了回去。 对那白面督军随后的邀战他更是视若无睹。 对属下的请战他也只回身示意对方随后再说。 直到在卢植的营地中远远传来了鸣金收兵之声,那白面督军极不甘愿地折返而回,和那一部接应之人会合,消失在营寨的围栏之内,张梁方才收回了朝着彼方张望的目光,在脸上露出了一抹谋算的笑容。 “将军为何放任对方在城下挑衅,又让其安然折返?” 他的部从之中立时有人问道,显然是对张梁这个避战的决定颇有微词。 “因为让他回去比让他死在城下更好。”张梁回道,甚至在语气里多了几分欣喜来。 这可跟他刚看到乔琰那乔字帅旗的时候,心态大有不同了。 他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对面现在是两方人马,但现在看来,说不定应该说是三方。” 他的手下本就是个卖气力活的,完全不能理解张梁为何会因此而觉得欣喜。 “三不是比二多吗?这岂不是更糟了?” 若是对面其实有三方人的存在,岂不是他们所要面对的压力更大了。 “不,这对我们来说只有可乘之机而已。”张梁的目光落在重新于对面营地里立起的那杆乔字大旗上,眼看着此物再此表现出了压迫卢植帅旗的姿态,他面上的神情不觉更是松快,“汉军跟我们不同,他们人一多就可能要争功。” 张梁并不知道在兖州地界上已经出现了三方渠帅火并成一方的事情,见下属目露迷茫,不得不继续解释道:“此前对面只有卢植一个,这人治军手段高超,就是铁板一块,我拿他没什么办法。” 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这么承认不如,多少有些折损黄巾的面子,他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若是换了大贤良师在这里就不是这个情况了。” 他又很快切到了这个转变上来,“但现在便大有不同了。” “对面一个是至今还未拿下任何一位黄巾渠帅的卢植,一位是被那昏君派出来监军试图立功的宦官,一位是年轻领兵试图重现族伯之威的小将军。这样的三个人聚在一起会是什么结果?” 张梁没有在此时给出一个全然肯定的答复,却也将他话中隐晦未尽之意,在他胜券在握的语气里表露得很是明确。 他只要紧守城池不出,这三方必然会起矛盾! 一旦对方的营盘中出现什么裂隙,那就是他的可乘之机了。 在通过斥候来报,今日周遭出来收集木料打造攻城器械的卢植手下兵卒,比此前减少了不少的时候,张梁更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 “原来这个家伙也会更改执行计划的……”他不无嘲讽地感慨道。“当然也得多亏那昏君送来的好帮手。” 想来卢植在此时面对的压力不小,甚至极有可能手下的兵卒都在此时被那另外两位收去了些。 今日或许还不够让这种矛盾发酵到足够质变的地步,但明日、后日呢? 一旦让那两个新兵蛋子接掌了军务,就是他乘胜反击的时候了! 张梁在派出了一小支队伍尝试夜探,却全军覆没后更加确定,此时卢植尚且还保留着对营地的主导权,也还未到他能肆意出手的时候。 而第二日他见那军营中隐约爆发了争执,那力能扛旗的壮士带着一队人出营伐木,卢植本部的兵马却一个未动,他相当干脆地将那点因为昨夜损兵折将而生发出的郁闷,又全部抛在脑后了。 不过是等上几天罢了! 连两个月的僵持都已经熬过来了,他又哪里怕只等上这三四天。 可—— 若邹靖真是他所猜测的宦官蹇硕,若乔琰树起这乔字大旗的确是因为乔瑁到来,若是卢植也的确还在军中,他这么猜测倒也不错。 甚至还得说,卢植觉得他不太简单的评价是对的,张梁的确并不只是因为跟张角之间的兄弟关系,这才混到了一个人公将军的位置。他的确是会动脑子思考的。 但偏偏实际上卢植这会儿都已经抵达广宗附近了,更是已经与皇甫嵩接上了线。 这三四天在他看来短得很,对于广宗城来说,却无疑是一段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间! 乔琰从卢植的军帐中翻出了个棋盘,在张梁彻底于城中闭守不出的时候,悠哉地跟程立下起了棋。 她的任务已成,就看广宗那边的了。 此时的张宝作为一个只需要当个病患的工具人,可以说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皇甫嵩反正是不会对他存有什么怜悯之心的,他在确认了一旦城门被掌握,卢植率领的军队会立刻赶上后,和曹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战意。 深沟坚壁的广宗城内,正是那黄巾之乱的罪魁祸首所在之处,能否一击得手,一战平乱,全看此番了。 连日的赶路和等待间,皇甫嵩顾不上考虑乔琰这个被他给出了“王佐之才”的评价,更是说服卢植对其委以重任的后辈,到底在曲周那里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这个准备的工作上。 比如说,他得揣摩黄巾的姿态神情,以确保自己不会因为过分英武卓绝的表现而看起来和黄巾格格不入,届时到了城下便容易露馅。 他也得跟着军中一位恰好是出自冀州的士卒学两句冀州方言,以免城上发问他必须出口应答的时候,会出现洛阳口音,而让对方生出警惕之心。 但这些紧张的筹备并未让他在真到了广宗城下的时候,心中存有任何的忐忑情绪。 他本就是个临战之将! 他佝偻着身形,又在面容上做出一番焦虑之色,像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因张宝病重而担忧的黄巾士卒一般,抬着那只剩了一口气的地公将军,随同着一行人径直冲向了广宗。 在城头警示之时,他抬头朝着城上看去,提前跑动出的满头大汗被日光映照了个分明。 而他一边领着只有三四十人的小队继续朝前,一边在口中高呼道:“地公将军病危!速报大贤良师!” 那停在远处的队伍里属于张宝的旗幡格外醒目。 越到近处被抬着的那人模样也越是清晰。 更加上出声之人焦急难当的音调。 这些都无疑在昭示着一个让广宗守军不得不为之开启城门的消息—— 地公将军张宝病危!正要大贤良师张角来救! 第26章 张宝身为太平道中的二把手,又担负着固守后方的责任,倘若在此时在这对阵汉军的当口出现了什么差池,只怕要生出乱子来。 而城下之人的打扮和他们俨然对张宝的十万分担忧,让城上守军于这震惊消息面前更少了几分警惕。 广宗不比下曲阳。 因卢植部正在不算太远的地方,他们断然不会接纳流民或者投军之人入城,以防混入了什么刺杀大贤良师或是夺城的敌方人物。 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将重病的地公将军留在城外的举动。 加上张宝的部从倒是很懂规矩地让更多人留在远处,也让这些城防军小松了一口气。 “请速将地公将军接入城中!”皇甫嵩又运气高喝道。 守城之人闻言一震,立时缓过神来。 他一边着了人前去通知张角,一边在盘算了一番后决定先将张宝给接上来。 虽说有大贤良师的符水,自然能百病全消,但也架不住这地公将军此刻看起来着实病危的样子,让他丝毫不敢有任何的耽搁。 他见抬着张宝的几人身边都没有兵刃在侧,心下稍安,让人先将城门打开将几人放进来。 那可是张宝! 大贤良师的胞弟! 黄巾军的出身让他在此时还是不免用寻常的乡党亲属逻辑来思考问题,守城的原则性问题在主帅胞弟的生死安危面前,显然还是要让步一下的。 在吊桥放下之时,皇甫嵩也并未因为计划顺遂而露出任何破绽,而是做出了一副喜出望外朝着城上致谢的表情,这才拔腿朝着城中而来。 大约城上的一众守军里,也就只有一个对着这支意外来客露出了点迷茫的神情。 “你愣着作甚?”他旁边之人问道,“还不过来搭把手。” “我上个月被大贤良师派去往下曲阳送信的时候,地公将军身边好像不是这些人……” 他嘀咕了句,又觉得此番送人前来医治,必定是脚程最快的人,而张宝的亲信该当留在下曲阳镇守城池才对,或许是他多心了。 然而正在这一行人入得城来,得了这守城头目接待的当口,他骤见那扛着张宝的几人从那张滑竿软卧之下抽出了数把长刀,以极快的速度分到了同伴的手中。 在他下意识出口的“敌袭”二字里,那个当先的“地公将军部从”脸上已然不见了对张宝病情的担忧,俨然是个气贯长虹的悍勇之将。 他一刀劈中了守城头目,将其踹开在旁后直往城上而来。 广宗为张角所掌控,城上守军不在少数,皇甫嵩与曹操等人手握武器而来,要的正是让城门暂缓关闭,所以他们必须在这短时间内控制住两处。 一是城门,二是城头的吊桥绞盘。 城门处有张宝这个活生生的挡箭牌在,众人投鼠忌器之下多少还有些周旋余地,要紧的还是城头。 还不等曹操将那句“中郎将小心”的话说出口,皇甫嵩已登上了城墙。 然而城头守军调转弓弩而来,射中的却不是皇甫嵩,而是在他上行阶梯之时砍杀的黄巾兵卒。 这兵卒的尸体此刻被他握在手中,充当起了一块盾牌的效果。 在速战了结黄巾,平定大汉境内战乱的意愿之下,皇甫嵩根本无从考虑对方的从贼中到底有无隐情。 在这不能成功夺城便唯有死路一条的情况面前,他也不可能去想这样多的东西。 有一掩护在前,也无疑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而城头的守军,此时也不敢将所有的攻势都集中在他和几名精兵亲卫之上。 谁让在皇甫嵩于城下发难的同时,那先前还距离城墙有那么一段距 离的“张宝部下”,也在此时一窝蜂地朝着广宗城的方向涌来。 那些可都是皇甫嵩麾下的精兵强将! 他们在长社之战和下曲阳之战中还未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可在此时不同。 在这正面朝着城头而来的奔袭战中,自城上射来的飞矢几乎没有影响到他们突进中的军队阵型。 就算有人的防护出现了什么疏漏之处,被流矢命中夺去了性命,也完全没有影响这些人将同伴留下身后,前行中依然脚步稳健。 虽然穿着的还是黄巾兵卒的衣服,可整个队伍所表现出的势吞猛虎之态,让他们像极了一支无畏且尖锐的箭矢,直击这广宗城而来。 而城头的皇甫嵩等人也是一样的。 在这位当先发难的悍将手臂上,难以避免地已经被一支箭矢命中,但他的脸上毫无身为主帅却在此时当先受了伤的忧虑,而是依然稳固地挡在那绞盘之前。 就仿佛城下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兵卒,也在同时正是一股支撑他站在此地的力量。 直到这些人到了近处,城头之人方才留意到,除却寻常黄巾的打扮,在这些人的身上还系着一根红色的布条,正是为了区分两方人马来以免误伤。 但也或许,并不需要有这根布条也不至于让两方出现什么错认的问题。 一度于边关厮杀戍守的将士在终于猛虎出笼的时候,和寻常的黄巾兵卒呈现出的面貌截然不同。 也不过是那支直奔城下而来的队伍中倒下了数十人后,他们就已经踩上了吊桥,直接抢入了还未来得及合上的城门,更是快速地冲上城墙,挡在了皇甫嵩之前。 这等可怕的进击效率无疑是让这广宗黄巾都感觉到了震悚。 他们夺城自立以来,于“平定”冀州的过程中也算是见过了不少汉军队伍,却直到今日方才见到这样一支凶相毕露的朝廷队伍。 他们不怕死吗? 倘若乔琰也身在此地的话,或许会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汉末对军功封侯条件的放宽,让此战俨然有两军决胜关窍的情况下,人人都想为得一功名而拼死一搏。 就跟她此前在长社一战之前说服薛氏和田氏为她效死的时候一样,这种摆在面前的利益诱惑让人不惜为之振奋精神。 而更关键的是,别看皇甫嵩此人行事有肃然若雷霆之风,却能在史册中留下“温恤士卒,甚得众情,每军行顿止,须营幔修立,然后就舍帐。军士皆食,己乃尝饭。”这样的记载,足见皇甫嵩于治军一道上的本事。 对士卒的关切怀恤之心,值此要害之时,正是心向主帅的良方。 何况此地还并不只有皇甫嵩这一支队伍! 当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甫嵩的先遣部队以及随后进城的那一批身上的时候,便难免要忽略掉对周遭的观察。 卢植眼见皇甫嵩已经成功骗开了城门,又在此时以身作则地控制住了城门,当下就发动了进攻的信号。 他上马提剑,扬声喝道:“义真已身先士卒,不惧死难,我等岂能落后!广宗正在眼前,请诸君随我同往!” 这同样是一支精兵! 只靠着皇甫嵩带领部将的人数,或许能在一时之间占据城头,但广宗城中黄巾势大,依靠着两面包抄还是会将这个城头给夺回来,可在此时加入了他这支另外的势力便大有不同了。 早前皇甫嵩就将自己带来的一部分骑兵交托给了卢植一并指挥,现在并入卢植本部的骑兵之中,快速出现在了广宗城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随后出动的步卒同样步履匆匆,在留出了围拢三面城墙之人后,更多的还是冲入了那扇完全被占据的城门之中,循着这一方城墙上的胜况,继续朝着城中推进。 广宗城的规模不小,甚至有内城与外城两道城墙。 但偏偏因为卢植此前一直与张梁在曲周小规模作战,看起来在短时间内不可能突进到广宗城下,此地城墙的坚壁屏障和城下的陷阱更是让人从未想过汉军会以这样快的速度攻伐进城。 以至于在此时—— 在那内城的城墙上虽是也有那么几个早早守在上面的兵卒,放出的守备之箭也夺去了几位攻城者的性命,但在卢植部的攻城队伍面前,却成了一道不够格的防守。 骑兵当先的速攻队伍后,跟着的便是推着攻城锤的小车,悍然轰开了还未加固严实的内城城门。 这正是以有心算无心的结果! 卢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喜色,内城城墙打开了豁口,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简单多了。 当然虽有此时两方军队成功于城内会师,也已经正式掌握了内外城在这一侧的防守,这场进攻广宗之战还不能算结束。 谁让这并不是夜间。 为了选择一个让人觉得不像是会浑水摸鱼的时间,皇甫嵩并未介意在白日里发动这场骗开城门的进攻。 也便同时意味着,在城中的黄巾兵卒要想尽快进入备战整军的状态,并不像是夜间那么麻烦。 张角更不可能像是张宝当时的情况一样,在发觉城中出现异常到披上甲胄走出门的这点时间里,都已经够皇甫嵩杀到他面前了。 此外,这位大贤良师既敢于做出与大汉叫板的起义举动,也就自然不至于在先听到弟弟重病于城门外求援,后听到汉军攻入城中的消息之时,露出什么失态的表现。 他从面貌上看来依然是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张角朝着周遭环视了一圈,眼见自己身边的兵卒,或者说是信徒对自己投来的狂热眼神,站起了身来。 这几日间他的身体不比往日,越发意识到了临近天命宣召的疲乏困倦,但掀翻大汉统治的意愿还支撑着他不能倒下来。 他以依然平稳的语气开口说道:“诸位也从传回来的消息中听到了,汉军让出了一面城墙的缺口,给了我们突围的机会。我等的确有一个选择是从那处出逃,只要收拢起手下太平道兄弟,另择一城坚守,便也还能得到再次拒守的机会,但诸位不妨想想——” “汉军能以我弟兄为质,必已攻破下曲阳,这让出的缺口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已成未知之数,为今之计,倒不如于城内与对方一决高下!” 他们没有别的退路了! 聚拢兵卒反击的时间太短,张角的语速也不免稍显急促了几分。 若非是他强大的心理素质,只怕他也不免要因为张宝此时的情况担忧,也要为汉军这神来一笔的破城而慌乱。 现在他稳住心神的表现无疑让广宗城内的黄巾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在张角话音刚落的时候,周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我等为大贤良师死战不悔!” 这句“死战不悔”的意志宣告几乎在这座广宗城中回荡。 就连卢植自觉自己经历过数次的平叛,也不免觉得,若是以九江等地的叛乱用来跟这广宗城中的黄巾相比,甚至是对这些死不旋踵之人的侮辱。 卢植对宗教事业也并非一无所知,但在此时才正面见识到了,一支能为宗教之中的信仰而死战的队伍,即便已经失去了两道城墙的庇护,也诚然不是一支会轻易束手就擒的队伍。 只是因为张角的传道和那个朗朗上口的口号,就能将他们挑唆到这个地步的吗? 大概率不是的。 卢植不止是个合格的将领,还是一位学者,他自然不会对整个汉末时代背景下的乱象一无所知。 可在维护王朝的统治和尊重这些人的反抗之中,他 必须坚定地选择前者。 因为后者反抗之中的无序和野蛮已经造成了更大的灾厄,这是他更加不能容忍的事情。 话是这样说没错,在看到真正受到张角的太平道传教影响的士卒,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随即涌上来,颇有一种悍然赴死姿态的时候,饶是卢植也不觉在心中对这些人生出了敬佩之意。 “子干莫要愣神!” 皇甫嵩远远一箭射出,将不知道何时攀援到墙头的黄巾士卒射了下来。 这士卒本打算从高处袭击卢植,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的戏码,可惜还是皇甫嵩的动作要更快一些。 皇甫嵩无端在射出此箭的时候想到了乔琰对他的叮嘱。 这的确是一句很有必要的叮嘱。 在他此前从父亲和叔父那里得到的有关于攻城的经验里,从未提到过竟然有城池中的守军,在已处在这等无险可守,且尚有其他退路的时候,依然何其固执地守在这里,就仿佛是在以□□凡躯铸造成一道挡在他们的大贤良师面前的屏障。 前方的死伤甚至没有让后方的人露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依然在以爆发式、或者可以说是自杀式的进攻方式继续战斗。 但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多了平日作战的积累,以至于这种反抗作战颇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惨烈。 直到皇甫嵩与卢植终于见到了张角。 在双方面前的街道上,残酷且凶悍的交锋让这一片几乎满目血色,唯独张角一身布衣草鞋站在那里,正是仙人立足于世外之态。 但无论是两位将领还是为他们所统帅的兵卒,都绝不能将他当做是个闲游于野的医者村夫。 那浩荡席卷而来、掀起数州战火的黄巾起义,正是这个人于多年蛰伏中达成的结果。 即便现在黄巾的损失明显要比汉军大上太多,也已经随着此番从正午到黄昏的决斗,变成了只剩下最后一刀就能结束此战的地步,也丝毫没有改变一个事实。 那些存活到此时的黄巾,依然表现出了对张角十成十的拥趸。 皇甫嵩难免想到了乔琰的另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没说错。 他毫不怀疑,即便自己此时提刀上前,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张角的性命,只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此人依然会是黄巾余党的精神信仰。 皇甫嵩不由有些暗恨自己并未将黄巾的书册典籍尽数看遍,否则说不定还能在此时想起,其中到底有没有关于人死后会如何的记载。 但总归在此时,或许还真是生擒要比杀死他是个合适的选择。 好在张角本人的武力值……总归是无法避免这个被擒获的结果的。 他也并没有那个道法通神的本事。 而随着张角的被擒,随着卢植那些个留在城外的兵卒也随着城头被逐一占据,三面围拢入城而来,这广宗城中的交战终于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皇甫嵩一边听着部下来报后续战果,一边不由犯愁起了乔琰此前所说的要击溃张角信仰之事到底能否可行。 也正在此时,他看到了曹操这家伙顶着个不伦不类的头盔,手臂上缠着两道裹伤的布条,狼狈地走了进来。 一旁的卢植都不由因为他此时的形象笑了出来,也算是缓解了几分因为黄巾所展露出的牺牲精神而沉郁的心情。 “卢公这么笑我就多少有些不厚道了。”曹操抹了把脸上的血色说道。 他虽也可以说武力值尚可,但还真不能算是个悍将。 好在他也还算是有自保之力,总不至于让自己在此战中当个拖后腿的存在。 当然他也没觉得自己往生死边缘走一趟是什么问题。 广宗这一战若是错过,对他曹孟德来说可实属是个遗憾。 这等并无后悔的情绪也反应在了他这话中,他说是说的卢植不厚道,话中的语气却很有在出言调侃的意思。 他又紧接着说道:“得亏我那世侄女没来此地,她别的话说的挺有道理,这次说什么能拿张宝当个挡箭牌,这话却很不靠谱。” “怎么张宝是没能给你挡住灾劫?”皇甫嵩抬了抬眼皮问道。 曹操回道:“那倒也不算,广宗城里的那些个黄巾还算是认得张宝的,就是我这人吧……比张宝宽了一点。” “……”卢植和皇甫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绷不住的笑意。 有这么点打岔的事,再加上广宗虽定,还有个曲周在,他们也干脆暂时先将张角如何处置抛于脑后了。 他们休整了一夜后,暂且将伤员留于广宗,更留下了曹操负责看管此地的败军俘虏,这才动身朝着曲周出发。 有卢植带路,他们顺利地于夜间抵达了曲周城外不远处的营盘。 星月高悬。 大营看似寂静无声,在周遭的巡防上却显然未有松懈。 还不等他们行到近处,就已经被巡守的哨兵发现了踪迹,做出了阻拦的举动。 不过在发觉来人是卢植后,这本就隶属于卢植的部下喜出望外,连忙让手下去通报乔琰,自己则领着卢植与皇甫嵩等人朝着营地行去。 等到他们抵达营门的时候,乔琰已经在收到消息后赶了过来。 见到这两位风尘仆仆的主将,也是予以她提携之恩的两人,乔琰朝着二人拜了下去:“承蒙卢公与皇甫将军赏识,琰此番幸不辱命。” 这句承蒙说的真诚之意尽显。 而皇甫嵩一听这话,便想到了此前的下曲阳之战。 她当时以下曲阳之战,功不在她,而说的是一句“恭喜将军”,但此番她将这句“幸不辱命”说得格外坦荡,可见她此番对自己的功劳倒是毫不避讳。 皇甫嵩的战略眼光何其之高,在路上与卢植交流了一番曲周战况后便听出,将乔琰留在那个位置上,留给她的绝不只是一个闭营而守的工程而已。 此刻他眼见夜色之中营地内依然秩序井然,并无与对面曲周进行过大战的样子;营盘之中格外醒目的,是那一杆立在卢植帅旗旁的乔字大旗;更有前来迎接的人中一个醒目的刚被剃了胡子的校尉—— 皇甫嵩虽不能将乔琰的所有安排都给弄清楚,猜出七八分总是没问题的。 他向着卢植举荐乔琰本就存了几分冒险的想法,现在却不由庆幸自己并未因为任何一点制约因素,就将那个想法给压制了回去。 若不将她放到高位之上,如何能知道她还能做得更好! 她也的确做到了他和卢子干二人对她的期许。 只要将张梁牢牢地钉死在此地,她就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并不需当真击败那城中的人公将军才能证明她的本事。 皇甫嵩也不会觉得乔琰在把握心理战术上的天赋,因其远超年龄而表现出的早熟算计,是什么让人觉得需要提防戒备的存在。 恰恰相反,他只觉自己于信中给出的“王佐之才”评判当真是恰如其分。 这正证明了他有慧眼识人的本事。 眼见乔琰在将他和卢植迎入大营后,便让典韦去将那伪造的乔字帅旗给撤下来,他当即抬手示意典韦不必去做此事了。 “且让它立着吧,你有一人可比千军之能,如何不能算是一方兵马。”皇甫嵩朝着那帅旗看了一眼,不由又觉有趣,“待随后攻破了曲周城,也正好再给你记一大功!” 于是第二日的清晨,那曲周城中的张梁本以为自己将看到的会是对面更 加各自为战的局面,然而事实上落入他眼中的—— 是三杆帅旗之下,将曲周城严严实实包围住的兵马。 倘若只是多了那一杆书有皇甫二字的大旗便也罢了,偏生在他踏上城头督战之时,见那彼方的阵营前推出了一辆囚车。 车中之人,正是张角。 第27章 张梁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了地。 他已在极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情绪波动,但曲周城被汉军所围,尚且可以说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至多不过就是他对于卢植那边的三方关系做出了一点不太恰当的推论而已,可眼下的情况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并未见过大汉此番平乱的左中郎将皇甫嵩,却起码认得出那帅旗,也认得出新增的这些个援兵从气势和人数上都不似作伪。 那十之八九正是皇甫嵩和他的部下! 他也从城下的队伍中看到了卢植的身影。 从对方这镇定的神情看,完全不像是此前两日他所猜测的那样,是在军中的权力平衡中处在了下风的状态,而被迫不得现身。 而最要命的是,张角出现在了这里! 数十年兄弟,让张梁认错了谁都不可能将张角认错。 尤其是他这位兄长在想法上别有建树,甚至能创建出太平道这等教派,本也与常人之间有着格外鲜明的区别。 他此时身居囚车之中,依然让人觉得他神情之间无有狼狈,足以让张梁隔着城上城下的距离也能确认他的身份。 可张角是否狼狈,跟这曲周城内得知大贤良师被俘的消息后是否会自乱,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将他们于乡野之中号召起来的张角已经落入了大汉王师的手中,分明是天不佑我太平道,又哪里是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将军,我们……” 张梁刚一听到身边手下的声音,当即怒喝打断了他的话,“慌什么!我们还有曲周城可守。” 张梁的话中并没有多少信心可言。 不错,他们是还有曲周城,可是汉军就没有攻城之法了吗? 卢植此前一力督造的攻城器械,在他始终稳健地推进,占据周遭小据点的过程里,一直就藏匿在他那座大营之中。 若非乔琰弄出了一番让张梁误会的假象,他早该继续想办法,要么限制卢植的举动,要么试图破坏这些成品了。 而倘若说此前汉军的人数还正好卡在一个攻城尚无充分胜算的程度,现在却在有了另一支人马的协助后,可以说是足够了。 “卢公和皇甫将军的部从在广宗之战中多有损伤,不过这气势却比之前还要强盛不少。”乔琰朝着周遭观望了一番,与程立说道。 大约是因为汉军这方的攻城到底是要比广宗的守城更占优势,除却因为突入广宗城门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远程损伤之外,整体的人员折损相比起拿下广宗的战绩来说,实在不能算多。 更重要的是,在已经见证过了那广宗城中近乎不知伤亡的黄巾军后,得胜而来的汉军身上更多了几分血气。 以至于当汉军列阵而来的时候,虽然攻城器械都还在逐渐朝着大营之外拖出来,并未立于阵前,但光是靠着本身的气势,也已经足够让张梁感觉到恐惧了。 “此消彼长,正是取胜之道啊。”程立回道。 以程立看来,比起汉军这边的气势之长,显然还是对面黄巾的气势衰减要更加明显的多。 张角被擒,即便张梁还在曲周城中,也不能改变城中的主心骨已然被抽掉的事实。 何况汉军此时的人数也已经有了将他们围困于城中的资本,就算他们现在还能固守曲周,暂时还有个坚城作为屏障,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是—— 城中的粮食是有限的。 而就算抛开粮食的问题不谈,此前汉军不敢全力攻城,是因为广宗的黄巾也可以随时出兵,在汉军后方形成包抄的架势,可现在他们失去了这一支援军后,便只能眼看着汉军在行动中少了一层桎梏,甚至可以依靠增兵的手段继续补充兵卒。 这简直是个到底早死还是晚死的问题。 而皇甫嵩的到来,也正式宣告着他们的援军还少了几路。 兖豫二州必然已被平定! 汉军就算没有在城下发出任何的喊叫助威之声,也已经足够在此时将自己的优势展现个淋漓尽致了。 张梁此前还觉得,自己在脱离开了兄长的帮扶后,也勉强可以说对得起那个将军的称号。 然而等到他面对现在这个局面的时候他却只想说:不行了他真的不会! 对面的汉军没在这个昭然宣告进军标志的当口,直接将张角斩了祭旗,更没有在他心神失守的时候选择攻城,而是在一番招摇之后缓缓退入了后方的大营之中,可张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城中休息之处的。 而他才小睡了半日便得知了个噩耗,方才汉军发动了一次进攻,进攻的强度不大,但—— “四面的城墙都从箭矢上收到了这样的一张写了字的布条。”张梁的部下苦着脸将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我们只来得及收起来一部分,但到底还有没有人在手中私藏也着实不得而知。” 张梁一看布条上的字样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上面写的大致意思便是,张角已被擒获,张宝已死于广宗,朝廷只想追究首恶,念在尔等跟随都是受到了张氏兄弟的欺骗,可以网开一面,只要能将张梁的人头取下,不仅可以让城中免于遭到汉军攻城之害,杀张梁者还可封侯。 封侯? 谁人不想封侯? 张梁捏着布条心中忐忑难安。 要知道被他们兄弟说动,一道发起这起义的,除了当真是因为大汉土地兼并和豪强倾轧过不下去的,诚然还有一部分人想要的正是那从龙之功。 可如今兄长张角被擒,黄巾各路在朝廷兵马面前受挫,那从龙之功已经成为了一个格外虚无缥缈的东西,反倒是这靠着他张梁人头求一个封赏,成了触手可及的升迁方式。 他朝着手下看去,明明对方也只是在为他担忧,他却硬生生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对他人头的觊觎来。 不……他不能这么想。 张梁不觉打了个寒噤。 可人一旦露出了多想的苗头,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那么可控起来。 他匆匆吩咐手下暗中查探到底还有没有手中有这样的布条,又有没有奇怪聚集在一处的举动,倘若有的话要立即报与他知道。 而后他关上了房门,又用房中的书架抵住了那正门,却还是觉得,比起外面包围的汉军兵马,城中也没安全到哪里去。 “我不太明白,把这个消息送到城内,就当真会有人将张梁的人头送出来吗?”典韦好奇问道。 “这问题从你这里问出来,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乔琰嘀咕了句,因为手中还捏着棋子,正在应付程立老辣的棋路,干脆指了指陆苑,示意她给典韦解释这个问题。 陆苑回道:“典护卫这句话就问错了,这条消息根本不是给城中的守城士卒的,而是给张梁看的。女公子和两位将军想出这个法子,不是为了让城中的士卒取了张梁的人头来献,而是为了让张梁自己出城投降。” “啊?可是那布条上写的分明是……”典韦挠了挠头,觉得跟这些个聪明人说话实在是累得可以。 明明就是写得清楚直接的这回事,她们却又说不是这样的。 “典护卫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陆苑回道,“黔首之中,有多少人有这个识字的机会呢?” 平民大多是不识字的! 现在又没有科举制度! 典韦能得到乔琰的指点,但其他人可没有这个机会。 这条写在布条上,随着利箭射入曲周城中 的消息,能看懂的人本就很少,至多不过是张梁本人,加上能得到他倚重的手下要员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让看到消息的人相信并选择这条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还是张梁自己看到这一条消息后自乱阵脚。 陆苑的回话里,实在是一句在如今的时代中格外残酷的真实。 不过要不是她这么说,典韦还真没意识到存在这么个思考盲区。他想了想又问:“那张梁跟我一样犯傻?” 对他何其坦然地说自己傻,乔琰不由笑出了声,说道:“他当然不傻,但是当此事与他的性命安全相关,张角又已经落入了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犯傻了。” 张梁的确是如乔琰所说陷入了这种思考的怪圈之中,一时之间也没留意到,在汉末的识字普及并不算高的情况下,能得到这个消息的人着实不多。 可大约就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一个道理,更不必说他长年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 跟从他的人里,到底有多少是看在他兄长的面子上,又有多少人是出于对他本人的支持呢? 在张角已经落入敌手的情况下,他却不能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他也越想越是钻入了死胡同里。 甚至于在虔诚的太平教信徒向他建议不如背水一战,尝试发动夜袭将大贤良师给夺回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人都是在意图谋夺他的生命,直接将他给骗到圈套里去。 不成,这样下去不成! 他在记忆中翻了翻历来发动起义的首领的结果,愣是没找到一个好的,但是他也发觉,这些人都是负隅顽抗到最后,而没有直接选择投降的。 那么,假若他开城投降了会怎么样? 张梁比太平道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接近于这个宗教创立起来的过程,他也自然比谁都要清楚张角在构建一些架构时候的拿来主义。 在这种太过清晰的认知中,他并不那么全然相信于“黄天当立是顺应天命所归”的论调。 这符水也不可能在此种绝境之中救他的性命。 现在汉室的权威已经到这个地步,倘若起义军首领之一投降,说出去还是个美名呢! 反正守在城中,在城破之时只有死路,投降的话还有一线生机,那么他为何不给自己博出这个机会来呢? 张梁想到这里又朝外看了看,正看到他的部下抱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外走。 他心神慌乱之间也没去多想,只觉得自己放任对方随意在自己的地盘进出,可难保不会让对方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来。 他既然已经决定了投降,就得在别人把刀子动到了他的脖子上之前做完这件事!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他甚至还没等到皇甫嵩和卢植返回此地的第三天,就趁着夜色打开了曲周城的城门,跑到了汉军的阵营外头,而后被在外巡营的张飞给逮了个正着。 要不是张梁在曲周城头频频出现,张飞也不是个脸盲,只怕他当即就要当张梁是个摸黑前来营寨探查的探子,一长矛捅个对穿了。 在将张梁捆缚到卢植和皇甫嵩面前的时候,张飞还是有种以为自己在做梦的不真实感,“这人怎么就自己来投了呢?” 刘备只能给他解释道:“因为黄巾此时已经到了绝路上,而射入城中的箭成了引发山崩的最后一道推力。”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看了一眼。 如果说此前她对张梁做出的误导,还让人觉得有些偶然性的话,在这飞矢传信的主意提出来后刘备便可以确认了,这好像正是乔琰最拿手的算计人心的手段。 通常来说,会玩这种心理战的必然是已有一定人生阅历的长者,可很奇怪的是,被乔琰用出来的时候, 刘备却没觉得这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这世上各种类型的天才里多出一种此等做派的,总比多出一个什么类型的谋划都玩得转的,让人觉得更能接受吧。 他刚想到这里就发觉乔琰似乎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回来,但在对方的目光里,并未看出有被他如此打量引发不快的样子,反而朝着他笑了笑。 不过还没等他深究这个表情,张梁干脆利落地投降连带着求得保住性命的陈词,已经又把他的注意力拖拽了过去。 张梁和张角可着实不太像。 从广宗城中被捕后就一直被关押在囚车之中的张角,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一种殉道者的气质。 但张梁的话,大约只能说—— 他是一个平凡且想活命的人。 “虽然经历过黄巾渠帅的裹挟流民之举,但真到了广宗曲阳之战平定,我又觉得心情有些微妙了。” 在汉军顺着被张梁开启的城门堂而皇之地进驻曲周城的时候,乔琰和系统说道。 【大概是人之常情?我不懂这个。】最近勤勤恳恳当电子闹钟的系统,对这种回答也很坦率。 “我在想,你说这天下第一的谋士辅佐的主公若是能让这些从贼的难民吃饱饭,是不是便不会有这样难辨黑白的事情了?” 【这是自然。】 系统总觉得乔琰其实还有话想说,但她最后也没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策马而行进了曲周城。 对城中的黄巾士卒来说,大半夜的,自家的主帅居然选择打开城门放敌人进城,简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这甚至要比张角被汉军擒获还是对士气的打击。 要不是他们眼看着张梁居然就跟着在汉军的队伍之中,他们几乎要怀疑这种投敌只是被汉军胡扯出来的。 这些及时反应到动静不对,起身迎敌的黄巾士卒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应该直接跟着主帅一道倒戈了算了,还是继续为了他们那扶持黄天上位的愿景。 但在人数更占优势的汉军面前,他们其实也没有这个选择的余地。 好在曲周城中像是广宗城里那样的狂热信徒并没有那么多,在这冀州大地上又一次迎来白昼的时候,城里就已经不再有刀兵相交之声了。 只不过随即而来的就是个格外严肃的问题。 黄巾俘虏的数量已经多到了一定的程度。 一方面来说,黄巾可平是一件好事,可另一方面来说…… “若是这些人再度扶持另外一个首领,在我等回朝之后再次掀起反叛该当如何?”卢植问道。 朱儁提出的那个“有利为贼,无利乞降,国法安在”,要将黄巾贼寇尽数诛杀的想法,在卢植看来还是稍显残忍了一些,但若是不杀,又实在容易引发隐患。 如今的大汉王朝在连年的天灾面前已经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偏偏无论是天子、百官、世家、阉宦、外戚都还在着眼于权力争夺。 卢植看在眼里,心中凄然,也知道在眼下的局面中,倘若只发作过这么一次,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但若是一次又一次地复发,只怕会将大汉直接推入四分五裂的深渊。 “所以要先让太平道这东西彻底走下神坛,不能作为一种被人高高捧起的东西。” 卢植循声回望,就看到乔琰和皇甫嵩一道朝着他走来,开口之人正是乔琰。 见卢植对她这话露出了颇感兴趣的意思,乔琰继续说道:“我此前和皇甫将军说过一句话,我说一个死了的张角必然作为精神标杆,活在其余侥幸存活的黄巾心中,活着的张角还有些从中操作的余地,让他那仙人形象破灭,好在皇甫将军并未觉得我此话幼稚,也成功与卢公一道捉住了活着的张角。” “谁若真将你当做幼稚孩童,那才当真是个不知事的。”卢植摇头感慨道,“你且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乔琰拱手,“我想请卢公与我一道去见一见张角,也见证一场赌约。” 卢植并没有对乔琰的这个建议提出异议。 反正如今冀州的战况要上表天子,混乱的局面要彻底平定下来还需要从朝中派出对应的官员,这些都还需要些时间。 而黄巾俘虏暂时靠着冀州的存粮也还养得起,那么也不妨死马当活马医,看看乔琰到底有什么办法。 这个被他和皇甫嵩都寄予厚望的孩子,尤其让他觉得未来必定不可限量的,是她在接连取得了这些胜果之后,也丝毫没有在言行之间表现出骄傲自负的情绪。 他只看到这孩子跟程立一道,时不时便跑去找张梁和曲周城中的黄巾聊天,像是想要通过了解对方而获得处理黄巾的法子。 三人一道进了曲周城中的地牢之内。 为防军营的防御还不够完善,在占据了曲周城后,除了城外的军营依然留了一半人手后,其余人都驻扎在曲周城中,张角也被从囚车挪移到了这里。 这位大贤良师在囚车中不改清傲之态,在地牢中也同样有种,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名士风骨的东西。 乔琰抬手示意卢植和皇甫嵩切勿靠近,而是自己朝着张角走了过去。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就自然让张角清楚地听到了她的靠近。 在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张角眼中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他那弟弟张梁虽然是个投降之将,也有贡献出曲周,让黄巾上层正式土崩瓦解的贡献,但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暂时不可能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所以也被关在地牢之中,也便正在张角的隔壁。 前几日乔琰找上张梁聊天的时候,张角闭目养神之中也稍有所听闻。 这是个在他看来有些奇怪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来找张梁的,而是来找他的。 因为她在掠过了张梁的囚牢后继续往前,直到停在了他的面前。 张角没有问询对方为何要来此的意思,乔琰也没有当即开口,以至于这囚牢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好一阵的沉寂。 张梁在另一头都想问现在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才听到乔琰对着他大哥说道:“我父亡于波才之手,我母受卜己驱兵所害,而我险死还生,立誓必除黄巾二贼。今日所见,却不算夙愿达成。” 张角没有什么表示,张梁却不由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将父母之死以及自己的行动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还是在这样阴森的地牢环境之中,很难不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而她话中所言,以张梁去理解背后的深层含义,更觉得不寒而栗。 杀两个渠帅不够解恨,莫不是要将他们两兄弟也给杀了,用来祭奠她的父母不成? 在前两日得知正是乔琰的布局,才让他误以为有宦官前来此方营地,还有什么三方乱斗的时候,张梁就已经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要重塑一下了,更何况是这个早慧的孩子说出这话的当口。 他紧跟着便听到他的兄长问道:“何意?” 乔琰回道:“我以为黄巾所行太平道有误,不击破其中弊病缺漏之处,难解我心头之恨。” 张角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听。 但在他朝着监牢之外的乔琰看去的时候,正见壁上的烛灯将她脸上极其认真的神色映照了个分明。 这好像不仅不是他产生了幻听,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也诚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 而他随即就听到乔琰说道:“我要与你辩法三 场,以求一个结果。” “……”如果说上一句已经够让张角觉得不真实了,那么这一句也就更加让他觉得离奇了。 这是他自从以医治疾病为由开始传播太平道到如今的这么多年里,遇到的最古怪的一场挑战! 但一想到正是这小童的助力,让他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甚至在质疑他的道统成果,他原本已对成败近乎漠然的情绪又忽然被牵动了起来。 张角可以死,黄巾起义也可以失败,但他绝不能容忍太平道要义被一十岁孩童给驳斥! 他原本让人觉得虚渺的目光也在一瞬间凝定了起来,专注在了乔琰的脸上,“何时来比?” 乔琰盘算了一番时间后回道:“半月之后。” 张角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了目光,恢复到了那副仙风道骨闭目养神的样子,“可。” 半月之后,三场辩法之斗! 张梁耳闻这定下的是赌约,而不是让他人头落地的催命符,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他怎么想都觉得,就凭这孩童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教派学说上超过他的大哥。 要知道张角若非在此道上经营多年,也难有这样的成果,更不可能有这样卓著的号召力。 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当然何止是他这样想,就连卢植——他先前已听乔琰说起这破局的关键在打破张角神化外壳,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现在也觉得,要纯靠辩才将张角击败,只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若是让他借机宣扬太平道,反而容易引起更大的问题。” 卢植的未尽之言在他含着担忧的目光中表现的很明白。 倘若乔琰不能做到这件事,或许并不只是达不成目标而已,更可能会让她先前达成的战果和功绩也随之烟消云散。 卢植深知像是乔琰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大多有主见,只是他并不希望这种主见会让她尝到苦果。 这于一位天才的成长没有任何的好处。 乔琰将他的隐忧看在眼里,回道:“卢公不必如此担心,我虽说的是要与他辩法三场,却也知道何为术业有专攻,我此番请了三个人来,正用来助此举顺利,此事皇甫将军也知道。” 卢植朝着皇甫嵩看去,见他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轻松之色,也暂时先搁置下了这个担心。 当然担心还是得稍微担心一下的,比如说担心邀请的几人能否应邀,又能否在这黄巾之乱并未全然平定的环境下如约赶来。 兖州一路。 青州一路。 冀州一路。 这便是乔琰所倚仗的助力。 只不过让三人都没想到的是,先行抵达曲周城的,不是此前就被乔琰派出去的任何一方人,而是带着刘宏的封赏旨意而来的张让等人。 为免于自己再一次被跟黄巾之乱的祸根联系在一起,张让和左丰得到了刘宏的任命之后便即刻朝着冀州而来。 但一出了虎牢关,张让便不免有点后悔了。 他只是个宫中的宦官而已,又不是什么力能扛鼎的壮士! 此前身处于洛阳八关的庇护之中,处在皇宫内院这等天下一等一安全的地方,就算八关之外黄巾再如何肆虐,也绝不可能让他出事,偏偏他现在出来了…… 纵然刘宏让他带着的只是封赏的诏书,而没有将什么酬军的物资也带上,可他们这一行车架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而此番随行的校尉淳于琼,虽然说还是个京城中排的上号的武将,但此人到底有多少水平,以张让的眼力可不会看不出来。 这就让他能否担得起护卫职责这件事被打上了一个问号。 何况张让也不是不知道一些潜规则,与其说这淳于琼是来当个护卫圣旨之人的,倒不如说,他是作为汝南袁氏门生的代表来的。 天子有意对此番平贼之人重赏的消息,不知道是如何传到袁氏的耳中的,更不知道豫州到底给袁氏传递了一个什么消息,才让他们不惜调配淳于琼过来。 好在,在行到兖州地界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什么乱子,而抵达兖州后,经过这一片逐渐被皇甫嵩留在后头的队伍推进收拢的地盘,更是让张让感觉到了十足的安全感。 “皇甫将军不愧是国之栋梁。”张让出声感慨道。 虽然皇甫嵩跟宦官集团关系不好,但倘若不是皇甫嵩,谁知道刘宏会不会在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情况下,又将他推出来当做个挡箭牌。 现在眼见兖州的确如皇甫嵩送往京中的密报所说的那样,已经是一片平定的状态,张让也不觉心中一松。 更让他觉得庆幸的是,他日夜忧思,总算还是成功地抵达了皇甫嵩和卢植的营地。 只是刚入营他便发出了一声讶然的询问:“为何这营中竟有三支旗幡?” 皇甫、卢、乔,这便是那三支帅旗上的字样。 当然乔琰也没忘记让典韦去寻一根细一些的旗杆,免得看起来她那一支反而在规模上压过了卢公。 先前是为了骗一骗张梁才弄出了这样的情况,可若是在如今曲周已下的情况下还做出这等举动,那就委实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但就算旗杆再细,这也总归是营中的一样标志物,由不得张让不为之惊诧。 那被刘宏称为乔氏麒麟儿的乔玄之孙,可并无官职在身,若是在此地树起了一面帅旗,其实是个僭越之举。 但显然无论是卢植还是皇甫嵩都没有对她的行为做出任何的限制或者谴责。 张让甚至听到了那将他领入军营的士卒颇带敬仰之意地说道:“小将军此前暂代卢将军职务,与我等将张梁骗在了此地,卢将军带大半兵马出营与皇甫将军拿下广宗,而后折返回来一道取了曲周。有如此本事之人,便是立个帅旗又有何妨?” “再说小将军于下曲阳、广宗、曲周三处战线皆有功绩,纵不是出自兖州乔氏,论功行赏也必在首列。” 像是意识到自己对着京城中的使者这样说话不妥,他又连忙告罪说道:“当然这些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东西,只是小将军的确本事过人,我等皆对其敬佩有加罢了。” 张让脸上的惊诧之意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皇甫将军与卢将军如此神速,竟已取下了广宗,那张角此贼……” “自然是已经拿下了。”那士卒回道。 “好……好啊!皇甫将军真大汉天赐之将!”张让喜色难掩。 张角都被拿下了,黄巾之乱自然也算不上麻烦,各地的乱军一平,又哪里还有人会再次上奏表,说什么天下大乱都是因他们而起的。 那兵卒话中的意思也让张让不由再度提高了几分对乔琰的评价。 陛下本就属意于乔琰这支潜力股,若非如此,也不会给出乐平乡侯这样一个随时可以升迁的位置。 现在这孩子诚然没有辜负陛下的期待,在冀州之战中也拿出了足够亮眼的表现,岂不正是可以顺着那乐平之名往下继续封赏? 乔琰此子长于兖州,与京中世家势力素无往来,淳于琼这等莽夫就算带着袁氏的消息,只怕也不能对对方这里博取到多少好感。 这……这正给了他张让这个提前与之打好关系的机会! 张让心中怀揣着这份心思踏入了此方营地的主帐之中。 他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帐中诸人扫去。 想来除却皇甫嵩和卢植这两个熟面孔之外,唯独剩下的那个便应当是那位乔氏麒麟……儿? 在看清乔琰模样的一瞬间,张让的表情凝滞在了当场。 他但凡不是个瞎子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此刻这坐于卢植之下的正是乔琰。 可她……她不是个男儿啊! 张让忽然觉得,他手中的封侯诏书变得烫手了起来。 第28章 当今天子下达册封诏书的时候,绝没有想过,在皇甫嵩的军情急报里,俨然为大汉未来栋梁,可承继乔公祖之位的乔琰,居然是个女子。 大汉可曾有过女子为列侯? 有。 西汉开国功臣,十八侯之一的鲁侯奚涓死于战事,汉高祖六年,因奚涓无子,册封其母底氏为鲁侯,正为彰显大汉孝道。 萧何死后四年,其子萧禄身故,此时已处吕后执政之时,为显母承子业的合法性,封萧何的夫人为酂侯;而后又封其妹吕媭为临光侯。 此外,还有大相士许负因断言汉高祖有位极人臣之相,于高祖继位后被册封为鸣雌亭侯,高祖兄长之妻为阴安侯。 可平定诸吕之乱中,临光侯被杖杀,又有孝文皇帝继位,褫夺萧何夫人侯位,改立萧何幼子萧延为酂侯,这两汉多少代帝王更迭,都再未出现过有女子被封侯的情况。 固然多因汉帝登基之时年幼,太后临朝称制,但以东汉情况为例—— 和熹皇后邓绥病逝后,邓氏当即遭到全族清算,迎立当今天子继位的那位窦太后更多有逾越之举,软禁宫中直到去世。 显然并不因太后位高,且有迎天子之权柄,便能证明大汉能出第六位女侯。 所以张让在看到乔琰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手中的这封诏书绝不能宣读出去! 再如何以天子已经下诏为由,可以说宣读诏书也不过是个顺水推舟之事而已,也不能做这件事! 倘若刘宏得知乔琰的性别之后想法大改,他张让就成了个罪人! 他本就在这阵子如履薄冰揣度圣心,哪里能担负起这样的责任。 在这一番思绪百转之间,他看向皇甫嵩的眼神就不免多了几分幽怨。 来此地的一路上,甚至在进军营得知此地得胜的时候,张让还觉得,皇甫嵩果然是大汉之福音,更是他的救星,但现在他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皇甫嵩你害人不浅! 他张让此刻藏匿圣旨也是罪,宣读圣旨也是罪,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可皇甫嵩呢? 就算兖州不算他的战功,连破二州黄巾的功勋总是没跑的,刘宏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何况算起来他也不过是按照寻常的表示,在写到乔公祖之孙的时候并未多提及一句乔琰的性别而已。 张让自觉自己在对刘宏心态的把握上很有几分心得体会,他心中转圜便知,皇甫嵩这位功高之将在此时做出的疏漏,反而给了刘宏日后清算的机会,也更让刘宏不会对他此举有何不满。 帝王怎么会对留了把柄的将军不满? 他高兴还来不及。 “张常侍远道而来,可是途中颠簸身体不适?”卢植出声一问,当即让张让从沉思之中抽回神思。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自进入这营帐后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些。 尤其是后来极力压制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特殊情况。 为防被人架上火堆行事,张让连忙摆出了一个笑脸,权当没有封侯旨意这回事。 “路上流寇见王师之旗自行退避,并未遇上麻烦,料来还是二位将军之功,让怎敢身体不适。” 张让心中有事,便不免收敛起了几分在洛阳的颐指气使,让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左丰都觉得有点意外。 但此时这几位说话的时候显然也没有他插话的份。 他也顶多在心里嘀咕两句,若是他处在张让的这个位置上,必定要让这几位将军出点攻城得手的好处才好,总归这年头的朝野官员都不敢太得罪他们这些天子近侍。 枕头风可怕,在天子衣食起居之事说得上话的人也同样可怕。 偏偏张让就是 被那出告发给吓破了胆子…… 可他随即又听到张让说道:“此番陛下让我等前来犒军,也实不敢抱病在身。” 左丰不觉讶然。 犒军?不是宣旨? 他和淳于琼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之色。 张让携封侯旨意而来,他们二人都是知晓的,在来此的路上更是没少听让公提及,此番只怕要有大收获。 淳于琼倒是隐约知道些旨意不太寻常的消息,在瞧见军帐之中还有个年少女童的时候,念及离开洛阳之前司徒所说之话,大略在心中有了些猜测,不过是对张让选择连有圣旨的存在都不说,而颇觉诧异而已。 左丰却是在想—— 让公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近年来官员上任之前的交钱行为已经让左丰形成了一种定视。 他既不知道圣旨中还有对乔琰的册封,一路上听的又是张让对皇甫嵩战功的吹捧,又哪里会知道个中关窍。 他只以为张让竟打算找皇甫嵩要够了好处再将圣旨拿出来! 算起来这好像还真有些可行性,也的确要比上来便颐指气使更不容易留下话柄。 想到这里左丰看向张让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敬佩。 这一行三人各怀心思,卢植却没想这么多,他狐疑问道:“陛下令你前来犒军,竟什么都没带?” “……”张让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本想说的是督巡军情,却在眼见这两位中郎将的平叛黄巾进度太过惊人后,下意识不敢以自己为督,出口的话就成了犒军。 但也正如卢植所说,倘是犒军,岂能什么都不带? 这也未免太滑稽了。 但他这人素以阿谀善言闻名,此刻被人捉住了语病也并未在脸上露出任何端倪,只说道:“陛下想来也没料到两位击破张角如此之快,大抵是念及我等少有正面对敌的机会,若是送来的犒赏为黄巾所夺,反于士气不利。” 张让又朝着两人躬身作礼道:“让来此替陛下传递一句话,二位将军平定黄巾之功,必有封侯之赏,请务必将黄巾贼寇一扫而空,切莫留下后患,让陛下失望。” 皇甫嵩向来对宦官没什么好态度,这会儿张让纵然举止谦恭,也没让他拿出多少好脸色来。 倒是卢植出来打了个圆场,“特使远道而来多有辛劳,不如先行下去休息。清剿黄巾之事我正在与义真商议,自不会有疏漏之处。” “如此最好。”张让见自己糊弄了过去,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却并没有发觉,乔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这位从洛阳来的使者,在将他的前后情绪变化收入眼底后,垂眸间露出了几分沉思。 在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她与系统说道:“他没有将话说完。” “我虽不知道皇甫将军的军报中写了什么东西,但以桓灵二帝在位期间的封赏情况,对有功之将绝不可能只是让三人来表达口头嘉奖而已。” 【你是说他还藏匿了什么?可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系统问道。 皇甫嵩这种雷厉风行的性格,总不能是有人还想敲竹杠敲到他的头上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种奇怪的直觉,如果我不尽快弄清楚的话,可能会有遗憾的。”乔琰回道。 【可是,你跟皇甫嵩和卢植搭话,还可以依靠着平黄巾之功,加上他们都跟乔玄有些交情,要如何从张让这里打听消息呢?】 “谁跟你说我要从张让这里下手了?”乔琰心中一番盘算后有了主意,“张让既然话中未尽全意,我再如何旁敲侧击也不可能问出结果的,倒是那位护送之人,说不定还能套出点话来。” 【你是说……淳于琼?】 乔琰笃定回道:“不错,正是淳于琼!也正好在此地,有个最合适的能向他打听消息的人。” 刘备在被乔琰找上的时候着实有点意外。 在听她说屏退左右,有事相商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今日刚领了部曲,自曲周往北清剿黄巾余党,至入夜才回,本是该当归营休息才是。 但一想到乔琰此前的行事大多稳妥,即便是在暂时接替卢植职务的时候也没做出什么贪功冒进之举,稳守大营直到两位将军攻取广宗而回,刘备怎么想都觉得,乔琰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 他还是决定听听乔琰想说什么。 “不知女公子有何事嘱托?”让关羽张飞把守住门口的时候,刘备问道。 “部曲督可曾留意过此番天子使者之中的那左丰?” 听乔琰提到这个人名,刘备也不由愣了一愣。 他还真没留意到左丰这个人。 谁让张让三人不仅没带旨意也没带犒军之物,因广宗曲周已下,又没有了督军的必要,简直像是三个吉祥物,他诚然没这个注意这三人的必要。 可看着乔琰的脸色颇有些严肃,又仿佛此人关系重大。 “备还当真未留意过此人,不知女公子为何提他?” “今日我请仲德先生往卢公处归还棋盘的时候,听到了个消息。”乔琰都不得不说实在是瞌睡了有人送上枕头来,“他竟跑去寻卢公要些贿赂,被骂了出来。” “……他竟有此等胆量?”刘备惊怒不定。 左丰还真的敢。 在原本的历史上,来此地的并不是张让,而是这小黄门左丰。 他一到卢植军中便公然向卢植索要贿赂,被卢植痛骂拒绝,回去之后便同刘宏说,广宗其实好打得很,但是卢植他固守营盘不出,就等着老天来诛灭黄巾。 这话一说,刘宏当即震怒,让人把卢植关押,以囚车送入京城,因众人求情才在死罪的基础上减免了一等而已。 这做派也不难看出左丰此人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而在此时,在他误以为张让竟然打算先昧下圣旨,等到皇甫嵩给出足够的好处之后再拿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思也不由活络了起来。 皇甫嵩这边的油水,大概率是被张让画了个地盘给圈起来了,那么卢植这边,就大概是可以让他动手的了。 奈何卢植在先前的对话中给张让留了些面子,却着实不打算给上门敲诈之人留什么面子,直接将他给架了出来。 左丰到底如何在心中记恨卢植姑且不提,乔琰此刻就是将此事当了个说话的由头。 她又继续说道,“对峙曲周守备之事,多蒙卢公看重我方才能有这个担负重责的机会,说卢公是于我有提携之恩也不为过,阉竖勒索不成,必对卢公心生报复,此事可大可小,但在平黄巾战功将有嘉奖的当口,只怕还是要将其往坏处去想。” “不错,女公子所言甚是。”刘备回道。 乔琰只是在说卢植吗?不完全是。 她这话还在说他。 卢植于她有提携之恩,刘备跟她也算是有共同御敌的交情。 倘若左丰在这个定战功的当口说了什么与卢植有关的坏话,让卢植唾手可得的战功一朝尽丧,那么刘备身为卢植的部下、也是卢植的弟子,也绝不可能在其中不受到任何一点影响。 他早年丧父,曾有织席贩履为生的过往,自拜师卢植之后方有社交阶层的改变,他自认自己既为汉室宗亲,又颇有本事,是很需要战功正常结算奖赏后给出的擢升,来作为进一步发展的阶梯的。 但现在多了个未知因素,此时尚且年轻,还不足够沉稳的刘备也不由有些失态。 又听乔琰说道:“我不愿见卢公为小人所害,想请部曲督做一件事。” 见刘备神情有异,乔琰连忙补充道:“不过请放心,我没有要让你杀左丰以除后患的意思,只是想请部曲督找那淳于琼搭上几句话,看看能否问出些左丰和张让两人的把柄来,以寻一个反制的机会。” 刘备思虑了一番后同意了下来。 此事或许和这位少年神童的利益相关,但确实也干系到卢植和他刘备的发展。 她话中未曾挑明,给彼此的言行里还保留了一点余地,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刘备没有将其挑明的必要,谁让他也正需要保障自己的利益。 就算是要报国救难,也得有对应的权柄才好。 何况乔琰提出的第一步解决措施,也不是他办不到的事情。 跟淳于琼唠嗑打听消息?这他很熟啊。 刘备在求学之处,乡党之间,军营之地都很吃得开,算起来淳于琼虽是汝南袁氏的门徒,却也正在他的常规交友范畴之内。 至于话题要怎么开?就说他对京中长官多有景仰,想了解些洛阳戍务的风土人情好了。 事实证明,乔琰选择让刘备去套话这个选择也着实没有出错。 大约是汉室血统之中的外交本事在刘备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传承,那淳于琼也没料到刘备是来探消息的,只觉得刘备这人说话又好听,长相又有些异于常人,加上是卢植弟子,算起来也跟司徒算起来在同个阵营,的确是个可以相交之人。 他原本还觉得他将张让、左丰二人护送前来此地,倘若冀州前线还在与黄巾交战,难保就要让他也上个战场,是有那么点心慌的。 谁让他对自己还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想想都觉得前景堪忧。 现在好了,不止仗不用打,还有个把他说晕了头的刘备。 淳于琼毫无戒备地便从洛阳中的各营谈到了对那两个宦官的不满。 而刘备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一小壶酒,他自己是没喝,全进了淳于琼的肚子,以至于淳于琼越说到后头也就越少了警惕:“玄德兄弟,我与你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知旁人知道。” 刘备连忙点头称是。 淳于琼道:“司徒言及,陛下半月前莅临乔公府邸,似有册封乔公祖之孙为侯的意思,张让手握圣旨却谎称并无,只怕正跟此事相关。” 他拍了拍刘备的肩膀,“不过此事跟我等也没甚关系,你听听也就算了。” 封侯? 刘备心头一惊。 他一番权衡后,还是将淳于琼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尽数转达给了乔琰。 乔琰也没想到,居然会是个这样的消息。 “封侯……”她念着这二字,心中一片翻腾。 这还真是个倘若她不能及时得知,可能会因为应变不及时而后悔的消息! 此前她所要的不过是以孝义之名,将自己放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纵然天下有变,她也有背景可用。 但若是她能有这个凭借黄巾之乱中战功直接跻身列侯的机会,却的确要比只有个“乔琰十岁入敌营为父报仇”的虚名好上太多。 不管到底是因为皇甫嵩的疏漏还是有意为之,才造成了汉帝刘宏下达的旨意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现在又因为性别的缘故而被暂时扣押了下来,这起码已经给出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或许可以兑现的可能性。 就像皇甫嵩、朱儁和卢植这三位主将都不会想到,黄巾之乱的平定中会出现她这样一个变数,也会在战局中挖掘出此等突破口—— 那么册封列侯之事,谁又说不能变成事实呢! 系统眼见乔琰在送走了前来报信的刘备后, 坐在桌案前沉吟良久,不由问道:【封侯很要紧吗?反正再过数年就是董卓之乱,这个列侯也算不上有大用才对吧?】 乔琰在心中笑了句这萌新系统的单纯。 列侯与白身可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个身份。 不过她不能将自己所思所想尽数告知对方,只是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这天下第一的谋士,若是能协助主公让这些从贼的难民吃饱饭,是不是便不会有这样难辨黑白的事情。” 【自然记得。】 “倘若有列侯之位,便能得一封地,享受此地的税赋和食邑农户的支配权,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从中平元年到董卓之乱的中平六年,其中的五年时间,足以让我做出许多尝试,试验出乱世之中的可行之法。” 系统还来不及发表自己的意见,便已看到它的宿主拍案而起,虽因到底还是个孩子少了几分气场,却不减眼眸中被营中烛火映照出的一片灼灼。 “所以这个位置,我必须一争!” 第29章 此为必争之名! 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她既已有平兖豫二州黄巾的功勋,那么再稍让出些冀州之战的战功博取到皇甫嵩和卢植的交情也无妨。 战事平定,她即刻奔赴洛阳见乔玄最后一面,而后折返回兖州守孝养名。 兖州因她迅速驱虎吞狼,令黄巾三方合并于一方,而得以令战况不至扩大,多少还是有让一部分人得以保全的施恩,这便是她在兖州的基本盘。 东汉末年的豪强坞堡收纳门客之举,她纵然不能在明面上这样做,却也不妨交托给已有过联盟关系的薛氏和田氏去做。 一旦到了光和七年,董卓乱起之时,她那位彼时担任东郡太守的族叔矫诏发起各镇诸侯讨董之时,她便趁机随军再谋取一波声望。 而后,退守东郡坐观乔瑁与刘岱之争从中牟利也好,放弃兖州这个四战之地另寻他处落脚也罢,总归是还需再有时机推一把的。 即便谋划失败,她也能真如谋士系统的任务主线一样,成为一方诸侯的谋士。 有此前刷出的名声基本盘,等闲情况无人敢冒擅杀名士的后果动她。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 在汉帝交托给张让的诏书中,他竟有给她以军功封侯之意。 这完全可以让她的计划更加主动,也可以不必拘泥于兖州这块地盘。 事实上这里也绝不是最优解! 从汉帝的这条册封诏令中不难看出一点,在此时,年龄已经不是她封侯的限制了—— 就算皇甫嵩在军报中模糊了性别,以他写给卢植的书信推断,他其实是倾向于展现“年少但才高”这个特质的。 那么写给刘宏的信中也应当如此。 这样看来,她唯独要考虑的就是性别问题。 但这可不是简单的男女二字。 乔琰既对历史熟知,便在得知张让将封侯旨意扣押之时猜到了他心中的顾虑。 固然有西汉初年曾有女侯这样的先例来证明可以破格,她要想成功拿到这个列侯之位,也必须打破一层层桎梏和偏狭之见。 那么她就得给自己加码,或者说,她要先给自己寻找一个参考的标杆。 系统眼看着她在重新坐回到了桌前后,在目光放空的思考中,手指一直在桌上无意识地比划,它尝试着辨认了一番,发觉她在写的乃是“许负”二字。 不错,乔琰能参考的情况只有许负而已。 西汉初年的另外四位女侯不是因为丈夫的功劳就是因为掌权者的优待,显然不符合乔琰的情况。 何况在有“有功安人曰熹”这样谥号的邓太后掌权期间,都没敢效仿吕后册封姐妹为侯,可见汉朝对吕后之名深为惧憎,生怕出现任何一点征兆表明有人在沿袭她的旧例。 大汉的统治者等闲不封女侯大约也正是出于这考虑。 只有许负的情况特殊一些,她是因为相面之术才得到敕封的。 这个加封和刘邦的统治正统性联系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必然性。 乔琰能学这个理由吗?或许还真的可以。 值此黄巾之乱初初平定之时,她倘若能给自己加码证明,她的存在能有让大汉国祚延续的可能性,像是一种谶纬之兆,那么这个侯位也未必不能落成。 刘宏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帝王,这种有意思表现在乔琰一番思量之下觉得,或许也只有在对方在位的时候,她才能有这个机会封侯。 对方的治国手段多有不妥之处,唯独在平衡外戚、宦官和世家的手腕上绝对合乎一个帝王应有的水准。 乔琰原本应当属于世家阵营,但乔羽夫妇命丧黄巾之乱,乔玄又寿数不久,这就让她 有了成为独立于外的第四方的可能性。 但是这个加码需要掌握一定的分寸。 倘若太重,让在位的皇帝对她心生忌惮之意,反而不妥,极有可能干脆以性别为由撤回这个封侯敕令。 倘若太轻,又容易让人生出一点别的想法,也是乔琰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既有孝悌之名,又无强盛外戚,还有玲珑手段,岂不正是现年十一岁的刘辩最合适的皇子妃人选? 乔琰才不往这个坑里跳。 她的目标只有那个,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侯,但只要是列侯便无妨的位置。 要处理这个加码轻重的问题,看来需要利用一下此行前来的三人,还有那场她本想从张角这里收割到声名的辩法之会了。 营帐内的灯烛迸溅出了一朵灯花,在她的眼角余光中闪烁了一刹,也让她将被“封侯”二字而引发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心中稍有了些底,便也自不必因为这个消息而失眠。 且看明日吧。 她吹灭了灯烛,令这营帐中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系统原本还想问问她这到底是得出了个什么结果,但看到她露出了几分倦容和衣睡下的样子,又问不出口了。 以宿主的本事,它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担心担心没好好宣旨的张让,和现在就已经被她用来套话的淳于琼。 它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宿主晚安。】 次日的曲周城下军营,乔琰依然是在系统闹钟的提醒下醒来。 而淳于琼则是从酒醉之中醒来。 在他醒来的时候,还觉有几分意识不清醒。 他隐约觉得自己昨日好像说出的话有点多,只不知道他说出的话里到底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但他想了想也没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特别的秘辛之事,想来就算是酒后开口有些百无禁忌,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概……吧? 想到这里他便在这军营中百无聊赖地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着他到底在跟刘备的交谈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只是酒精的麻痹最后也没让他成功想出其中的关键信息。 他随后又得知,刘备已经和昨日一样早早地便出营剿匪去了,他就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也显然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情。 淳于校尉决定不为难自己,想不起来的就直接当做没有。 将这件心事给“解决”了之后,他也有了继续欣赏大营的心情。 卢植将营中的一部分士卒,连带着皇甫嵩带来的一部分,都迁移进了那曲周城之中,此地的营盘内就稍比之前少了点人。 但以淳于琼看来,卢植此人到底无愧于天下名将之名。 这些士卒在赢得了这场对阵冀州黄巾的战事之后,还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之心,在巡营上绝无差错之处,比之洛阳的军营还要强上不少。 虽然人数有些缺漏,但此刻以运转中的填补来遮掩,根本看不出破绽所在。 不过他这人惯来如此,反正是不会为此觉得有什么需要觉得羞惭的,顶多就是觉得身处在这样的营地中更加安全了些。 只是在这秩序井然的军防之中,有两个人便显得有些醒目了。 淳于琼在其中一处的营帐边停下了脚步,借着此地军帐的遮掩朝着那边看去,竟看到了乔琰和张让站在一处。 按理来说,三公高官之孙、世家之女和宦官之间本应当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偏偏此时两人交谈甚欢的样子,让淳于琼完全看不出这两方的阵营差异所在。 他不由皱了皱眉头,暗恨自己没有生 出一对顺风耳,能隔着这个距离听到那两人的说法,倘若走得近了,又怕被乔琰和张让察觉。 他也只能看到,在这两人的交谈之间,乔琰不知道何故忽然神情有些怅然沮丧,甚至像是隐有垂泪之态。而那张让随即像是作出了出言安慰之举。 这两方交谈的话题虽不能算是个喜事,但这交谈气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约也可以叫做和乐融融。 淳于琼暗中警惕了起来。 他站队袁氏,自然就是跟宦官天然敌对的立场。 在来前,司徒袁隗叮嘱他,必然要小心留意张让和左丰的举动,若是他们对卢植和皇甫嵩做出了得罪的举动,正好也是他们这方人去拉拢那两位的机会。 至于那位新得了陛下青眼的乔氏子,也务必要处理好关系。 倘若让张让等人先与对方结交,还成功了的话,就得尽早报与洛阳城中知晓了。 淳于琼现在怎么看就怎么觉得,这好像真是个对方选择了十常侍为靠山的信号。 至于这到底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遭到了蒙蔽,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站队这种事情,怎么都是走错一步便不好再更改立场的。 当然淳于琼绝不会承认,他这会儿不全是心怀明珠蒙尘的遗憾,完全就是因为他自个儿还没封侯,那孩子却大有可能要得到高位,他有点心气不顺。 他眼看着过了有一阵子,张让方才跟乔琰分开作了两路走,乔琰也并未在张让离开后便露出什么翻脸无情之态,反而是朝着张让离去的方向看了一阵,直到对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才收回目光,更觉得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 等他从自己的脑补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何止是张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乔琰也已经从他的视线之中消失了。 可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还真算是有理由地找张让闲聊的。 张常侍再怎么一想到是因为乔琰的性别问题让他压下了那圣旨,感觉浑身不自在,在她问及洛阳京中乔玄的病情的时候,也只能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谁让来此的人里也只有他跟着刘宏往乔玄的府邸走了一趟。 在听闻天子亲临,乔玄病笃,还说出了那句“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的时候,乔琰心中多有触动,更为这个于晚年丧子的老人而心生不忍。 只可惜乔玄这大汉忠良,遇上的却是这积重难返的东汉末年。 张让眼见乔琰整顿了心情后说道:“我尚有职责在此,即便是祖父知晓想来也不会怪责于我,祖父有身守边关之志,我又何尝没有报国之愿。多谢常侍告知祖父之言。” 张让松了一口气。 他昨日已经着人送出了一封信,连带着皇甫嵩和卢植在此地得胜的军报一道送了出去,想来抵达京师之后自然能有分晓。 现在只要他不被胁迫拿出那圣旨念出,自然万事皆好,也无怪从淳于琼的角度看来,乔琰和张让的交谈是这样一个氛围。 张让并不知道,乔琰是让人盯着淳于琼的营帐,卡在他出营的时候才找上的张让,他知道的只是—— 如乔琰这样的人,就算因为大汉的限制或许当不成那个乐平乡侯,却也必然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既然她并不像是皇甫嵩一样非要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或许打点好关系不算是个坏事。 他心中有了这样的盘算,也便不吝啬于在随后见到乔琰的时候,也与这位女公子打个招呼。 落在淳于琼的眼中便成了这两人已经在暗中达成了协议的样子。 这好像也不难说通。 张让在扣押圣旨后并未去刻意接触皇甫嵩,却接触了乔琰,难保不是提前与她提及汉帝有意授予她列侯之位的消息。 这阉 宦若是从中斡旋,将这女流之辈的侯位落成,岂不正是让乔琰亏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而届时要如何偿还,便完全是由张让来定的事情了。 淳于琼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张让可以送信回去,他也可以! 更别说他作为此番出行的护送之人,还带着不少兵卒在,就算是送信也跑得不慢。 淳于琼的文墨功夫不太好,但作为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校尉,写个信总是无妨的。 最后这封送到袁隗手里的信上,便是格外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见乔氏女乔琰与张让密议。】 他写的是个“客观事实”,要如何处理,到底是抢先于张让助力于爵位的落成,还是干脆出手打压,那是袁公需要决断的事情。 淳于琼送出了这封信,方才觉得自己的心情安定了不少。 此后再看到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他也没了那种大觉不妙的心情。 党锢之祸解除,朝廷必然正是重新启用党人的时候。 司徒以汝南袁氏为后盾,话语权必然大有提升,要做出些事情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总归是不能让那阉党一方增添出什么助力来的。 但飞马送信再如何昼夜不息,要将消息从冀州送到洛阳总还是要点时间的,淳于琼还未等到京中消息的时候,便先看见这大军驻扎的营地之中来了个重量级的人物。 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高密郑玄。 党锢之祸波及郑玄十三年,令其困居于高密,不可离开寸步,这些年来一直居于洛阳的淳于琼自然无从得见这位高士。 但能在这样的阵仗下抵达,随行数车经文,更能得到卢植倒履相迎的,除了郑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而郑玄甫一抵达,他便见到乔琰迎了上去,口称“兖州乔琰与郑公告罪。” 这无疑是宣告了郑玄的身份。 郑玄也正是她此前与皇甫嵩商议后,着人去请来的。 不过他能亲自前来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因为在她写给郑玄的信中其实写的是—— 如若郑公不能亲自前来,派出一得力弟子也可。 这也已经足够让她开展自己的行动了。 但郑玄亲自抵达冀州,却无疑是让她更有把握。 这峨冠博带的长者一听她这请罪之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你在让人送来的信里,已将借我之名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明白了,我又如何会在此事上怪责于你。” 见乔琰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自言是他弟子的女童,观其神骨清秀,目光中正,也不由多了些欣赏之意,复又说道: “为父母报仇,乃为子女者尽孝之当然,你行事又非将黄巾一并打作了逆党乱臣,而是在长社于两位将军手中保全愚民性命,如今为更多人之生死而书信求助,我纵已多年不在外走动,又如何能不亲来一趟。” 乔琰忙回了句“郑公高义。”却见这长者摆了摆手,“你先不必给我戴高帽,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若这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我就算人来了也未必会真如你所愿。” 他话是这样说,但就算是淳于琼这个最不理解乔琰为何会将郑玄请来的人,都不难听出在他的话中,比起威慑,显然还是闲谈的意思更重些,也明摆着在话语里有些对小辈的纵容。 “郑公但问无妨。” 郑玄一边朝着营寨中走去,一边问道:“你以何觉得,我有此本事能对张角的太平道学说造成毁伤?” 太平道专攻黄老之学,郑玄则在儒学深耕,算起来两方也全无交集,至多也不过是在谶纬之说上有些擦边而已。 这跟郑玄此前经历过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言辩并不太一样。 倘若乔琰说是因为他的名声而对他寄予希望,那么他当即转身就走,绝不停留。 但显然,乔琰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她不疾不徐地回道:“在兖州我曾对太平清领书有些研究,不过希望在场诸位莫要因为我看了这而送我往牢狱一行。” 皇甫嵩当即就笑了出来,“这就得让子干好好约束他的部从了,事急从权总是没错的。” 乔琰对着卢植拱了拱手,继续解释道:“太平清领书与张角的太平经密不可分,其中多有假托星宿,伪借神灵之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得活像是她从未与梁仲宁说什么“氐、房诸星明亮,分野兖、豫之地”一般,瞧着郑玄的脸色中似乎对她的用意有了几分了解,这才又说了下去, “所以我倒不是请郑公以经学来驳斥张角的,您长期行教化之事,自然知道于各州黔首来说,周礼也好,左传也罢,都不是他们能听得懂的东西,但有一个东西或许是可说得明白的。” “我听闻您术算之才绝顶高明,早年间师从扶风大儒,曾与他一道推演浑天之学,马季长已然仙去,能以浑天星宿之说击破太平清领书之中虚言的,唯有郑公一人而已。” 郑玄一指卢植笑道:“卢子干与我乃是同门,何不寻他就行。” 乔琰毫不在意发挥一下自己的年龄优势,露出了个有些可爱的表情,“若论行军布阵,您不如卢公,若论周天经算,卢公不如您。既要破这世间难得厚重的盾壁,自然要有至为锐利之矛,您说是不是?” 这一比较两个人都不得罪,反正她还小,就算说得太直接也总不至于被怪罪。 卢植和郑玄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这两人多年不见,此时名字从一小辈的口中被同时提及,也未尝没有忆古惜今之感。 “好啊,”郑玄显然对乔琰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又继续问道:“你说的这个理由诚然不错,但要知道太平道之根基正在治太平均,以太平为天道,言及小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你又要如何去驳斥此事。” 乔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着郑玄问道:“在张角之前,钱财也非均输,但可曾有如他一般能一朝号令数州三十万人之人?” 郑玄道:“并无。” “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固然早有所言,但纯然公平,反难免令惰怠之人从中牟利,琰倒是觉得此不是根本问题。” 见郑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乔琰稍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张角能让此等太平之说遍布四海,我仔细考究,发觉大抵不是因为公正财富田地,而是因为太平天道赋予了寿命。” “建宁四年、熹平二年、光和二年、光和五年,四场大疫,给了张角此人施恩传道的机会。” 若非天时助长了,张角绝无可能将太平道发展到此等地步。 符水救治之说放在现代,大约就是平正温和的药物配合上了心理疗法,以宗教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成了张角拉拢起义众人最有利的手段。 在当时的疫症包含了霍乱、肺炎、出血热等传染病的情况下,救治者甚众这件事着实要打一个问号。 “但琰并非专精此道之人,也不能以我之所以为去认定事实如此,”乔琰说道,“所以我请来了另一个人,这便是我要同张角论的第二场道。” “听你说来,此人乃是一位医者?”郑玄问道。 乔琰颔首回道:“不错,还是一位当世神医。不过我不是以请他来驳斥符水学说的理由请来的。” 她露出了有点窘迫的神情,“我听闻此人常年四方救人,若我只说请他来与张角 打个擂台,他只怕还觉得不如继续留在家乡研制新药,所以我与他说,冀州大战之后必生大疫,请先生怜惜民生,千万来此一趟。” 要不是从原本的乔琰记忆之中翻到了这位近来的行踪,乔琰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好在在郑玄对乔琰的回答满意,决定留在此地助她一臂之力后,第二支前去寻人的队伍也带回来了个好消息。 他们将华佗给接来了此地。 华佗祖籍兖州沛国谯郡,算起来还跟曹操是同乡。曹操此前就猜乔琰往那里去显然不是去他家找人的,在被皇甫嵩从广宗调回后,正好见证了这个解释。 “原来你要寻的是元化先生。”曹操摸了摸他的胡须,“以他的医术去对张角的符水,倒是真有可行之处。” 此时还没有将华佗、董奉和张仲景三人并列为建安三神医的说法,但曹操既跟华佗是同乡,就不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固然医为方技,在古时为贱业,但医术到了华佗这等水准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将性命寄托在他的身上,的确是要对其恭敬相迎的。 也幸好乔琰的运气不错,华佗这两年间并未外出,而是将前些年于扬州徐州等地游医的经验整理成册,现在听闻恐有大量病患,这才赶了过来。 更幸好华佗这人虽极其厌恶为人所役使,甚至在后来曹操征召他去医治头疼病的时候还敢拿乔,却总算还是很符合当时之人的心态的,在眼见此地还有郑玄在此之后,他的口气便变了。 在乔琰着人将曲周、广宗二城内贮存的符水送到华佗面前后,他更是一门心思地扑进了研究之中。 显然这位神医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暗示了他的选择。 乔琰大松了一口气。 “我在广宗处理黄巾俘虏的时候,听说你要与张角力辩三场,还真当你要与对方清淡阔论,担心得很。” 曹操留意到了乔琰的这个表情,不由笑道,“现在想来,你这人年纪虽小,却有雷霆之动,属实是个务实派的忠实拥趸者,哪里会真跟人就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的。” “世叔就不要笑话我了。”乔琰拱手讨饶道:“说来说去还是琰年纪尚小,学识不精,只能以借力打力之法三面击破,可算是个剑走偏锋的捷径。” “你这话就说错了,”曹操脸上认真之色不似作伪,“我倒是觉得你这不算剑走偏锋,而当真是可行之法。” “而能有此等洞彻眼光,有此等寻人决断,尤其是请郑公前来还极要胆魄,若你这都是学艺不精的孩童之举,我曹孟德岂不是要羞惭到地里去了。” 曹操见自己这坦然之言有些将她吓到的意思,又换回了先前略带几分调侃的神情,“不过说来,我还好奇一件事。你这辩法三回,第三回 去寻的人我是知晓的。可这又能如何对张角造成打击?” 在从下曲阳往广宗方向赶路的时候,曹操就已经问过,乔琰到底为何要让徐福去寻冀州境内的佛寺。 现在既然前两场都已经在“参赛人员”上有了定论,那么想来她也不需要在第三场上再做出什么隐瞒了才对。 “第三场可能要比前面两场更歪门邪道一点。”乔琰回道。 “……?”曹操不太理解她这话。 他随即就听到在乔琰的嘴里蹦出了个他还真不理解的词,“世叔可以将第三场理解成鉴抄吧,总之就是从道德层面上的打击。” “此为何解?” “张角的太平道体系是从佛宗那里借鉴过来的,有现成的宗教体系可用,自然要比他自己从头研究容易得多。可若是太平道认为己方学说浑然无缺,又为至高天道,那么为何要做出拾人牙慧之事?” “所以我说,这是个歪门邪道。”乔琰对自己的做派很有 认知上的自知之明。 但浑天星象和术数演算是科学,大疫面前的医治手段是医学,在驳斥框架上搞点离谱手段,显然也没人会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再说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有些时候还是可以打打年龄牌的。 更何况要如何引出这三个辩论的议题,还得看她与张角如何正面对擂。 算起来,就算因为郑玄和华佗的陆续到来让她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也难以避免这着实是一场硬战。 在她与张角约定的三辩之战时限到来之前,第三方助力也抵达了曲周。 徐福显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将人带来了此地。 这少年抹了把头上还未彻底消下去的汗,平复了赶路后急促的呼吸,方才说道:“在下未曾辜负女公子的期望,将那佛寺中的主持给请来了。” 虽然乔琰说是说的什么直接将人捆来也无妨,大不了就是用些暴力执法的手段,但徐福的脑子又不差,他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是要让其派上大用的。 若是此人因为被强制掳来而生出什么怨怼的情绪,在关键时刻对她做出了什么不利举动,岂不是要让她的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原本应当第一个抵达的徐福却成了最后一个来的。 他窝在那佛寺里学了不少东西,依靠着优越的学习天赋将这佛寺里的一册经文尽数诵读理解了,更允诺要替这位禅师翻译两卷经文,方才将人请来了这里。 然而在将人带来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么一耽误时间,好像错过的东西有那么一点多…… 比如说广宗和曲周之战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原本还想着给乔琰牵马坠蹬,却连那帅旗刚立起来的时候都没见着。 再比如说他回来之后才跟乔琰说上了两句话,便看到她被郑玄给叫走了。听闻那位经学大师对女公子的计算能力颇有见猎心喜之意,现在直接抓了她当助手。 再再比如说—— 典韦一把拍在了徐福的肩膀上,差点没将他给直接拍到地下去,这家伙却一点没有对自己力气的自知之明,说道:“得亏你还记得回来,你若是回来得再晚一点,那连建造这辩论高台的机会都没了。” 曲周之战,那张梁直接因为张角的被擒和一封其实也就他认得全字的信,直接开城迎敌了,导致原本还想要大展身手,靠着杀敌来博个军功的士卒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些人干脆将力气给用在了建造高台之上。 至于为何不放在曲周城中,而在城外,自然是为了容纳下足够的观众。 在辩论这一日,广宗、曲周二城中深受张角太平道学说影响的黄巾士卒都被拉来了此处,而在外圈则是卢植与皇甫嵩的部下。 乔琰眼见这样的画面,不由在心中一叹。 这世上的仁慈都不是一句空口白牙的话,倘若她不能在今日将张角成功拉下神坛,她毫不怀疑皇甫嵩会立刻下令将这些俘虏诛杀以免后患。 整个冀州地界上的黄巾并不只是这两城之中的数量,但这些人也必然会在随后成为汉军刀下之魂。 这也是维护大汉统治的必然之举。 而此地或许取代这高台的便会是以黄巾头颅铸造的京观。 所以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在今日晨起的时候还与系统说,这正是她要给自己封侯加上的一道筹码,可当真处在这高台之上,望进周遭冀州黔首的眼神之中的时候,她却一时之间也无法想起那个目标了。 也正是在此时,身上还带着镣铐的张角被带了上来。 乔琰和张角之间的辩论之约,是在皇甫嵩和卢植的亲眼见证之下订立的,也就自然不会在这半月间在伙食上对他有所亏待。 也或许是因 为对太平道学说的维护,张角心中也淤积着一口气,更让他看起来也只是比此前被捕之时稍显清瘦一些而已,在精神状态上还是颇佳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高台中间走来,走到了乔琰的面前。 他这多年间号为大贤良师的传道之举所赋予他的特质,在此时依然显得极其鲜明。 乔琰也听得到,在张角出现的时候,因其精神领袖的地位,固然后方站着的就是汉军,也并不影响在人群之中发出的拥趸高呼之声。 在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她刚来到此间便接触到的兖州黄巾渠帅梁仲宁,有开城投降却还是觉得他的兄长不会输的张梁。 但这些声音并没有让她的心神有任何的过分松懈或者紧张的情绪。 她只是目光凝定地看向了张角,开口说道: “半月之期,劳驾久等。” 第30章 这场注定特殊的辩论,在双方会面之时,实在很难不让人觉得两人着实差异悬殊。 一方年未及笄,甚至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另一方却已过知天命之年。 即便是早知道乔琰有备而来的几位,在看到此刻这样一出孩童与长者对峙场面的时候,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听到乔琰站在张角的面前,面对的是建立起数十万人宗教组织的大贤良师,也照旧能以气定神闲的口吻说出“半月之期”久侯的时候,又各自松了一口气。 程立此前在长社城下就已经对乔琰有了个天生可为演说者的评价,在此时也不免又刷新了一次印象。 这或许已经不是一个演说者的程度了。 她镇定得太过,以至于更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一个合格的领袖,而不只是一个演说者。 这样的特质出现在一个尚且年幼的女童身上,本是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 但在黄巾之乱的大背景面前,因混乱的时局和旦夕危亡的困境,反而有了一种应运而生之感。 但即便是程立这样颇有远见眼光的人,只怕也不会想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他只是觉得,乔琰既为兖州乡党,那么有此等本事对兖州来说就不算是个坏事。 现在要紧的还是眼前的这场辩论。 身在台上的张角朝着四周无数双看来的眼睛望去。 因其多年间的举止殊异,此时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他于须臾之后将目光重新挪移到了乔琰的身上,说道:“不算久侯,我实在想听听,你要以何理由来说,我太平道实为谬误。” 张角仰仗此道发展出了如此多的信徒,又如何会愿意相信其中真有什么谬误。 若要论及太平道那提纲挈领之书,还要追寻到那本据传是由于吉撰写的太平青领书,也就是乔琰在跟郑玄的谈话中提到的那本。 太平经从太平青领书传承而来,虽多为修补整合而非独创,却也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角对自己的心血和凭据都怀有十足的信心。 更何况,欲要让诸人信奉,他自己本身也必然是一忠实信徒。 他是此等态度,那么乔琰呢? 乔琰面对张角的这句近乎质问的发声也目光岿然。 她在此前借着充当梁仲宁军师的机会,对二者都有所翻阅,在这姑且可以称之为备战的半月之内,更是在郑玄的指点之下,又对其再有一遍通读。 所以在本已有三部分的辩论大纲基础上,她陆续增补而出的细节,也让她心中更有了底气。 从表面上来看,要压制住这位大贤良师,着实像是一件近乎荒谬之事。 要知道太平道的残余影响力在三国群雄逐鹿的时期依然不能被忽略,它连带着汉中张鲁所传承的五斗米教一并,被视为是道教组织的起源。 要将其拉下神坛,简直听起来像是个传说一般。 可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野望,让她在身处于高台的位置上的时候更有一番沸腾鼎盛之意,她此刻竟全无要撞的是一块巨石的恐惧,只有在意图挑战挑衅一些东西的跃跃欲试。 张角为其道统据理力争,她又如何不算是在争! 乔琰回道:“我此前与足下说过,今日之辩,分为三场。这第一辩,便说一说这日月星轨。” 张角有点诧异,这是个对年幼者来说过于不讨巧的话题。 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乔琰了。 这个能凭本事令黄巾束手的孩子,显然不会只抓着太平经中“一男者当得二女,以象阴阳”这样的论断来与他当众驳斥。 他当即问道:“以何辨 日月星轨?” 乔琰拢了拢衣袖,朝着头顶指道:“不知太平精要中是如何提及日月星的?” 张角知道,乔琰显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而是要让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而已。 但在张角的认知中,日月星辰之说在太平经里已承袭《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中的精要,更与三统四分历法相呼应,乔琰纵然要驳斥其中的不妥之处,凭借她的阅历,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故而比起乔琰话中隐含的咄咄逼人,张角的语气显然要平和得多,“日月星三光之中,以日为长,日月为其大明,日象人君,月象大臣,星象百官,众贤共照,万物和生。三光行道不懈则光照八极,失道则光灭,光在时,列星守度,不乱错行,正是天地之间,精神至极所在。” 乔琰面色不惊,继续问道:“那,何为日月之蚀,星象之灾?” 张角回道:“天地之怒,见效于日月星辰,如使和调则不蚀。上古最善之时,大多不蚀,后生举止无常,失天地意,遂使阴阳稍稍不相爱,此为日蚀天灾之故。” “那么,何又为天地之意?”乔琰又问道。 她这接连三问不曾停歇,也不曾对张角所说有任何驳斥之言,让他心中已觉有些反常。 但仔细想来又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对方既要正太平道之学说,也诚然要听太平之言。 当先问及的日月星辰含义中,张角回的是日月星三光在太平经中的说法。 在整个太平道的学说里,颇有几分像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意味,将日月之行与人间事务联系在一处。 所以这第二问中,乔琰问及日食月食的现象,张角回复的便自然是,因为有人间乱象,故而有了日食景象。 当然,日既指代的是君王,日食便为君王不德这种说法,其实不只是太平道,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惯例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让任何一个生活在汉朝的人举出因日食而下罪己诏的君王,他们都能随口说出几个来。 知名典范就是汉文帝。 张角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给出的这两个回复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这第三问—— 张角回道:“其治清白,静而无邪,三光大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乔琰发出了一声嗤笑。 “好!足下既已说完,便轮到我来说了,也让足下知晓,我以何凭证来说此可为第一辩。” 她这话说出之时,状似无意地朝前走出了一步。 这既像是个开始发言的征兆,又仿佛是个无形之中给对手制造心理负担的出鞘之举。 张角见她抬眸,虽因身高差距只能仰头,却分明于眸光之中不见分毫见长者的示怯,只有一派坚定。 乔琰说道:“我们逐条来辩。” “按照足下所说,日月星三光为至极,列星守度,不乱错行,于上古人伦调和之时,为最循规蹈矩之态,可是——” 她的目光扫过了台下似乎深以为此说必然的黄巾士卒,转而朝着台下的郑玄颔了颔首,“我与北海郑公康成谈及此事,他言及他有一挚友此前与京师洞察星象月变,记录在册,正是刘洪刘元卓。” 听到刘洪和郑玄这两个名字,张角心头一跳。 若论当世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郑玄能进前三,刘洪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天文学家来说,能被任命主持日月交食预报的评选,正是对其地位的认可,而四年前刘洪已经得到了这个位置。 郑玄更不说了,他就算不以天文造诣声名远播,也长居青州,但对冀州人士来说这依然是一位学术地位尊崇的长者。 若非如此,历史上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中也不会将其特意迫使而来,充当助长声名的道具,黄巾也不会见他而避。 现在一听乔琰提到他,更俨然是示意他正在现场,虽然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这些人也不由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去。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数年前刘公提出了一种历法的雏形,名为乾象历,得到了蔡伯喈与郑公等数位有识之士的普遍认可,乾象历的根基之一,名为月离表。” 若非有郑玄在此,乔琰也不能将此话说得振振有词。 这被后世认为是明确提出了月球运动不均匀性的月离表,纵然是以乔琰的记忆力,也不可能将其原样背出,但郑玄不同。 他于幽居十三年间著书立说,唯独作伴的正是典籍与书信,对好友提出新学说的月离表却记忆深刻。 他若亲自开口多少有些占了名声的便宜,可若只是拿出事实佐证来,以及天文观测学说的记录—— 那么此刻在台上辩论的依然是乔琰和张角二人。 这便无妨! 这份由郑玄默书而出的月离表,被人送到了乔琰手中,而后展开在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道:“月行不均的现象,自古皆有,循序往复,也有另一重规则。与等闲不乱错行,因近代之变而乱轨,可说是毫无瓜葛!” “倘若足下要说,人之观测推演也有穷极,即便是郑公与刘公也难免错漏,那么我与你辩一辩这日月之蚀与天地之意。”仿佛察觉到张角有意开口要说些什么,乔琰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更是丝毫没给张角从中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按太平道之学说,君王治下不清,动而生乱,道德不生,则有天地之意低回,日月星三光俱灭,正为日蚀。而若帝王多行道德,星辰也不乱其运。但—— “我纵观两汉至今数百年,却多不遵从这个说法!” 她目若朗星,唇齿之间吐露出的话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底气。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三年二月壬子日晦,后元年七月乙巳又晦,然前者当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后者已有文景之治盛况,更有未来的孝武皇帝为太子,实难说是治下不清。” “而后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然自元光六年以来,卫仲卿领车骑将军位,北征匈奴,正于元朔元年出雁门,领三万铁骑长驱而入,阵斩首虏数千,元朔二年击退入侵上谷渔阳之胡虏,攻占高阙,如今并州朔方、五原二郡自此而来。” “这些,莫非可称其为帝王不德?” 底下发出了些窃窃私语之声。 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说的正是汉景帝刘启和汉武帝刘彻。 大汉国祚绵延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汉子民如何能不向往古时盛世之君,景帝武帝便自然越发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明君。 听乔琰这么一说,就算是听不懂先前那些个日月星三光之说的黄巾兵卒,大多也听得懂她现在在说什么。 大贤良师说日月经行对应人间景象,君王不德便有日蚀,但实际上呢? 平定七国之乱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日食,文景之治最鼎盛的时期有日食,卫青出征雁门大胜的第二年日食,朝廷夺得朔方五原疆土的那一年日食。 这显然并不符合大贤良师的说法。 饶是他们对张角素来信任有加,此时也不由在左右顾盼之间露出了几分迷茫。 偏偏乔琰根本没有给张角辩驳的机会,仗着自己有备而来论据充分,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倘若足下想说我所列举的皆是先汉,这太平经的诞生与今朝可称因地制宜,那也无妨。” 张角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因地制宜四字中,透露出了好一派嘲讽意味。 “便说说孝 明皇帝在位时候的永平年间好了,期间曾有一年之内两次日晦,皆洛阳可见,然孝明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督劝农桑,以有后来兵出酒泉,大败匈奴于甜山之事。” “班仲升率部吏三十六人远使西域,令诸国遣使入朝,也令昔年陈子公所言——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时隔近百年又复得见。敢问,此亦可说是帝王不德吗?” 汉明帝,明章之治! 这依然是大汉的一段盛世。 汉明帝在位期间出现了日食最离谱的情况,一年之内两次日食,但那难道能说明是天子德行有亏,治下生乱吗? 时隔数十上百年重新沟通西域与大汉,让西汉时候那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重新得以昭彰于外。 倘若这真是天道给予天子的警戒,那这天倒是有些昏聩了。 乔琰说到这里,激昂之言稍稍平静了几分,她目光转回到张角的脸上,问道:“敢问太平经之中此言可对?” 自然是没有的。 张角心神惊动之中又听乔琰总结道:“此非天子之过,而为日月之行常态也。” 别说张角愣在了当场,就连郑玄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他与刘洪二人对星象学说经营多年,都不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日食非天子过这样的论断。 但她在此时说这样的话,纵然上抵天听,也绝不会有人说这是什么僭越之举,反而会对她多有嘉奖。 因为她在一个最恰当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倘若日食都不算是因为天子失德而引发的天怒,那么旱灾呢?蝗灾呢?大疫呢? 张让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拿出笔来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枉他自以为自己善于揣度圣意,但他经营地位数十年,只怕都比不上乔琰此话传入宫中。 他此前的猜测果然不错,就算她错过了那封侯的封赏,刘宏也绝不会亏待这位大功臣。 谁让乔琰这话,无疑是给了他一个解释天下灾厄的理由。 张让会想到这一点,张角又如何会想不到。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挤出了一句话,“日月之行非我等凡人可知,一时之例不能尽信。” 这的确是个理由。 日月神秘,人间一时不符也不能作数。 更何况人并非何时都知,但大凡是辩论,猜猜对方会怎么说总是要做到的,乔琰又如何会不曾料到张角会这样回。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你们素来喜欢自相矛盾,用那些个春秋笔法,我所言不过得到不能尽信四字的评价又算什么。” 张角的“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乔琰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且莫说我在此胡诌!太平经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诸贤异士,本皆无知,但由力学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说,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问,亦其次也。敢问阁下,既太平道为纲领,那么料来也是要尽数遵从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还是生而不知?” 张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对太平经太熟悉了一点?这种错都抓得出来? 曹操在台下毫不给张角面子地笑了出来,“我这世侄女可真是个促狭鬼,我说她为何要找这太平经中前后矛盾之处,原是用在这里。” 倒是台上的乔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来一笔后,并未展现出任何的进攻性,反而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想来太平经集多人之智慧而成,个中有些矛盾之处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只有这一句辩驳的话,倒也无妨,我们便先不论天时,而论人事,辩这第二场就是。” 她这话说的……可要比乘胜追击还要扎心得多。 “太平经集多人 智慧而成”说的挺轻巧,却等同于是在对大贤良师这位置唯一性的质疑。 你们不是集合多人智慧吗?那怎么领头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没本事的兄弟? 张角心头憋闷,觉得喉头甚至有了几分血气,却还得强撑着这种压抑回问道:“何为人事?” 乔琰一字一顿地说道:“医术。” 她这次不是以第一场无形胜利的姿态朝着张角再走出一步,而是负手朝着那高台的外侧走出了两步,正朝向了台下其中一侧的黄巾士卒。 “我知诸位之中多有仰赖大贤良师符水方才得生者,太平经中有言,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不知可是如此?” 底下响起了一片应和之声。 张角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从这应和之声中他并不难听出,固然先前因为乔琰的字字珠玑驳斥,让他损失了一部分声望,更让他自己也在心中对太平道生出了几分怀疑,却还没到他要弃子认输的时候。 乔琰也在此时转向了他,问道:“足下是如何医治他们的?” 他徐徐开口回道:“太平要义中有言,欲除疾病而大开道者,取诀于丹书吞字也。正为符咒添祝,合水而下,有天医临上,云中赐福。” 这也的确是张角三兄弟一贯以来的做法。 乔琰拍了拍手,“好啊,丹书吞字。” “王师攻破广宗之时,从足下屋舍之中翻出了大量的丹书神符,劳孟德叔多劳,也将其带来了此地。” 在她的击掌声刚起的时候,典韦就已经一大袋的“神符”给扛了上来。 张角既然要广施恩德,自然得常备大量的符咒,也便成了个在台下诸人看来无比庞大的数量。 而随即被扛上来的还有些别的东西。 张角粗粗扫去,便见其中还有他早前让人炮制好的朱砂,数节竹筒,一个金属网架,一座炉子…… 他还来不及思考乔琰到底要做些什么,已经听到她问道:“敢问足下,丹书吞字可有医学典籍上的理论依据?” 这还真是个张角回答得上来的问题,他笃定答道:“神农百草经的玉石部中有言,朱砂可治身体五脏百病,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久服甚至可通神明不老,我太平道之法以朱砂着于符中所用,更助长通神明之能。此为正道。” 台下诸人互相对视,也觉诚如张角所说—— 若非是这符水有通神之能,他们也难以从疫症之中存活下来。 纵然先前的天文星象之说,好像的确是张角败下阵来,可对这些连吃饱饭都不容易的百姓来说,救命之恩可说是大过于天的存在。 这才更是他们会跟随于张角的缘由。 但……看乔琰以此为引,莫非竟是要驳斥此说不成? 这些黄巾士卒都不由迷茫了起来。 然而乔琰的回答却是:“不错,朱砂的确是个好东西。不过……” 在她这话音的停顿中,张角忽然发觉,那搬运火炉竹筒丹砂以及神符的人大多是下了台,却偏偏还留了个在台上的。 这老者精神矍铄,一见便不像是个常人。 甚至,或许也不该用老者来称呼,毕竟他也只是在眼神中显出几分饱经沧桑之感,头发却还是黑的,在裸露在外的脸与手上,更显示出了保养得宜的样子。 乔琰拱了拱手朝着对方问道:“敢问元化先生,朱砂真正的功效在何处?” 张角话中提到的神农百草经,在东汉末年之前的确是医者的典籍标杆,但其成书时间毕竟在秦汉之间,又实则是一本由多人合作而成的医术,有些过时了。 光和年间的医术发展,以及因为近年来大疫而促成的医学变革,都 让诸多记载于神农百草经的药草功效,在行医实践中得到了补充说明。 被乔琰请来的华佗便是修补草药功效,完善其说明的个中翘楚。 张角听到这个名字已然又是一惊。 华佗治病救人之名同样遍布天下,若非对方跟他走的不是一个路子,也并未有将人聚拢在一处的意思,只怕这大医的名头还得安在他的身上才对。 现在眼见乔琰在请来了郑玄之后又请来了华佗,他心中越发有了不妙的预感。 华佗并未注意到张角此刻因为他的到来而再度生变的脸色,而是顺着乔琰的问题回道:“数月前我遇到了一病患正好需要朱砂来医治,在他的背上生出了一个无名的肿毒,若不速行医治,便有性命之虞,我给他开出的药方里便包括朱砂。” “朱砂此物,有镇静安神、清热解毒之功效,在热症中实是良药。” 张角还没因为华佗这对朱砂医用价值的肯定松下一口气,又听到乔琰问:“但朱砂可能如神农百草经中记载的一般,医治身体五脏百病?” “自然不能。”华佗果断达到,“医者对症下药,尤其是遇到疫症中繁复的,若不需清热,药方中绝不会加上此味。” 华佗自年轻时候便开始四处寻找医治的对象,算起来兖州与冀州相邻,他也是曾经来过冀州的。 就像此刻身在台下的人里,也有早年间见过他的。 他们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其实是乔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假神医。 但因着对大贤良师的信赖,他们又不免接着想到,就算华佗这话诚然不错,但朱砂在他说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至多不过就是有时候会不对症罢了。 可这不对症的情况,谁又知道会不会因为神符祝祷这等不按人间常理的功效,而发生什么变化呢? 张角便是这样说的。 “朱砂无毒,又有通血脉益精神除中恶之效,中恶既除,轻身通神,自然百病皆除。医者之方与我太平道术不尽然相同,足下只以神医评判来定我过错未免过于武断。”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乔琰露出了个大约可以用“不出所料”来形容的笑容。 “我等的便是足下这句话,朱砂无毒?” 乔琰俯下身来,自那些被带上台的物事之中抓起了两只竹筒。 张角这才留意到这两只竹筒之上各自有一小孔,小孔之间被一空心竹节相连。 这显然是个特殊的器具。 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说道:“劳驾足下查验一番这竹筒之中是否有毒,也查验一番这是否正是你留用的丹砂。” 有华佗在旁协助确认,张角自己又的确有些医术造诣,自然看不出乔琰此举中的材料有何不妥。 于是他紧跟着看到的就是数组竹筒中其中一个竹筒内加入了朱砂粉,两两交错放在了火炉之上架起的铁网上。 乔琰看着火炉火势加重,示意诸人都往后靠了靠。 这种土法从朱砂中提炼汞的方式,很容易造成水银蒸汽的外泄,还是离远一些为好。 不错。 正是汞。 让乔琰觉得很是奇怪的是,在秦始皇陵中就有数量不少的水银,巴寡妇清还是因丹砂产业发家的,到了汉代在《淮南子》中也有关于从丹砂中提取水银之法,但在历朝的医学典籍中却大多给朱砂以“无毒”的备注,全然没有提到任何一点可能的副作用。 甚至在魏晋时期,还有“久服则轻身如神仙”这样的用词,直到明清时期才出现了“生饵无毒,炼服杀人”这样的说法。 但现代医学足以证明,朱砂之中的游离汞虽然会累积在人体内的数量不多,却诚然会随着服食数量的增加而淤积,危及肾脏和神 经。 当然,从相对客观些的说法来看,若只是偶尔服用符水,其实并不至于造成这样的淤积危害,但—— 那又如何? 若在太平道符咒的影响下,当真人人以为朱砂可用,可解百毒,可通神明,迟早发展到只依托其镇定安神,而讳疾忌医的地步。 这对于这个本已经疾病多行,困苦难当的时代没有任何的好处。 而她也着实需要这一出来打击太平道的声望。 她此刻证明的是丹砂炼制后产生的汞中毒性是不错,但对台下的民众来说,他们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他们只要知道,太平道的符纸烧了之后有毒就好了。 乔琰想到这里望向了张角。 他此刻看向那炉火和竹筒的目光中惊悸难遏,更在面色上闪过了一丝苍白。 这不难看出,他已经猜到了乔琰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但在炉火汹汹,丹砂瓦解之中,他没有阻拦的机会了。 当火势停下的时候,未曾装有丹砂的那一侧竹筒中凝结着的水银被汇集到了一个容器内,也被递到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问道:“足下可否告知我,此物是否有毒?” 这话一出,张角几乎是从齿缝之中挤出的一个“有”字。 他有说没有的机会吗?没有的。 他已经看到乔琰问话之时另做的一件事,正是毫不留情地示意典韦,他可以随时将张梁带上来。 张角清楚地意识到,他一旦说出的是个“没有”的答案,只怕这被提炼出的汞当即就会被灌入他那胞弟的腹中。 所以他也只能听到,在他给出了这个答案的下一刻,整个台下都几乎沸腾了起来。 张角亲自承认了! 太平道的符水中带毒! 那一时之间的镇定安神功效,又哪里抵得过会积蓄毒物在体内的副作用。 这实在是要比先前的驳斥日月星辰之说还要有杀伤力。 要不是华佗提及这少量的汞残留还不至于酿成什么恶果,也的确是有些特殊药方之中的必备品,如他们这等医者都会权衡度量之后使用,张角毫不怀疑—— 上一刻他还是这些人的精神标杆,下一刻却必定会被他们冲上台来夺去性命。 这第二辩直击要害,让他的口中何止是血腥气,更有极度的苦涩。 但在他朝着台下看去,看到群情激奋之中,那站在最后排的汉军士卒,都得了皇甫嵩和卢植的指令放下了手中刀兵的时候,他本就不算蠢钝的头脑在此前的打击之中,也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明悟。 在重新转回到乔琰脸上之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先前骤闻她接连丢出的炸雷,他脸上一度出现的失态,已经从这张看来仙风道骨的脸上消退了下去。 在底下的声讨声响里,他开口问道:“何为第三辩?” 他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但或许,不必等到乔琰解释,在看到那身着染衣的僧侣走上高台来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他阖上了双目,听到乔琰的声音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太平经中将所谓的天地三光,天人合一的理论说得天花乱坠,但若当真是一派完善的体系,又何必偷盗他人之物填补血肉。” “佛教自孝明帝之时传入,将已于天竺发展了六百余年的僧团制度也传入了中原,于是足下看到了一个宗教组织到底需要什么东西才能稳固,也知道只有这种成熟的体系才能掀起最凶悍的波澜。” “口号、戒律、组织架构,这都是你从佛教偷来的经验,而佛国净土庇佑之说,也未尝没有成为你们这一套天宫神仙世界说法的由来。” “如此说来,太平经中所言,太平道之存在,当真是天赐之物吗?” 是天赐,还是人为呢? 在乔琰从高台之上走下的时候,她于半道上又驻足了片刻,回身朝着张角所在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在心中唏嘘。 这先前还如人间真仙的太平道魁首,此刻身形已不复先前挺拔。 更因为台下的声讨之声,而仿佛落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乔琰看得很分明,即便是早先还对张角抱有希冀期待的梁仲宁,此刻也双目无神,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还应不应该相信,太平道还是他心中的救世之道。 而这个连渠帅都对他失去了信任的大贤良师…… 他本就有潜在的重疾在身,该当在三个月后过世,此时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将他体内潜在的病灶都给激发了出来,更让他显得狼狈不堪。 但乔琰对他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既然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农民起义,无论有没有她插手,都必然只有被剿灭一个结局。那么这个领袖若不能倒台,也失去他那些个支持者的信赖,死的只会是更多人。 起码现在,台下这些视张角为毒医的人,大约是不用死了。 乔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台下走去。 让人很能暂时忘记对台上那枭雄陨落的,是在她迎面所见的诸人的表情中,她不难看出,除却底下人的命,她自身的收获也已到手一半了。 即便她寻了外援,但今日这与张角之辩,却实实在在是她的战绩! 谁也无法掩盖掉她今日的光华! 皇甫嵩已当先开了口,“今日之后,你这擅辩之名必然四海闻名,能斗倒张角这样的人物……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他甚至在想,自己给出的那个王佐之才的评价是不是还有些低了。 但思前想后,除了那名头之外,再高的大约也没有了,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可不管怎么说,她着实是又多一出赖以自傲的资本了。 不过在他,在郑玄,在卢植等一众人的视线里看到的,是这在台上还锋芒毕露的孩子,竟于悍然取胜之后却依然谦恭得体,在行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躬身拱手,回复了皇甫嵩的那句话: “天文星象之进益,在郑公与刘公等诸位高才潜心精算;草木入药之学问,在元化先生等神医四方问诊所得;天竺异教来朝,则仰仗于国力兴盛。” “此为大汉之福,非乔琰一人之功。” 第31章 【此为大汉之福,非乔琰一人之功。】 这句话也被卢植写在了送往京城的奏表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乔琰此女实乃大汉栋梁之才,望陛下珍之用之。】 见到乔琰守得住营盘的战果,和亲眼见到她在跟大贤良师张角的台上辩论之斗中稳占上风,在卢植这里完全不可以同一价值衡量。 更难得的是她有仰仗利器、居中调配之能,却也有维护汉统、不言居功的谦逊。 卢植越看乔琰越觉得,倘若拘泥于性别之见,只怕会错过这样一个能作为大汉中兴肱股之臣的存在。 卢植对眼下的局面看得清楚,纵然平定黄巾之乱,也并不一定能改变一个事实,大汉此时已经处在积重难返的危亡局面。 不过若陛下因这出起义而反思,擢拔有乔琰这等本事的奇才为己用,或许还有挽大局于将倾的机会。 “只愿陛下莫要囿于成见吧。” 将刘宏推上天子位的那位窦太后,很难不说会不会给乔琰的晋升造成了一些阻碍。 卢植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此为我与皇甫义真之所共愿。】 他唤了亲卫将这封奏表先往皇甫嵩那里送了一遭,在得了他的印信加盖后,让人快马往洛阳送去。 不过他话虽说的是——黄巾之乱只是如今这摇摇欲坠的大汉之上其中一处乱象而已,他也不能否认,能尽快遏制住这种无秩序的破坏,无疑是一件要紧事。 如今优势已在他们这边。 各地黄巾所驱策的流民黔首,或许不懂太平经中互相矛盾之处,也不懂何为星象前沿之学问,却听得懂一件事—— 朱砂制符固然在此时还未造成实质性的恶果,却远不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有上达仙神之效,而张角也并不是什么黄天代言。 在失去了这个精神领袖之后,要想让这些黄巾流寇被镇压下来,便变成了一件比起先前要容易得多的事情。 别的地方姑且不论,毕竟消息的传达或许还有时效性的问题,可起码在冀州境内的平叛工作比之前顺遂了太多。 只是流民起义烧杀官邸衙署,掠夺士族豪强之事,还得等到后续的官员到任逐一审查罢了。 刘备和他的部从本是因为乔琰和张角的这场辩论之会,有押送黄巾俘虏的责任这才临时折返,现在又得重新整装出发。 但这次,早先被他们擒住的广宗黄巾里,有了表示愿为王师带路只求抵罪的,比起先前的油盐不进,说是有着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为过。 刘备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张飞问道:“大哥,我昨儿个到今天还有个没想通的地方,你学问比我好,能不能给我解解惑?” 见刘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飞说道:“你说那丹砂炙烤出的水银有毒,但我听闻以往的那皇帝也有服食的,他们岂不是在自找死路?” “慎言!”刘备差点被张飞这问题给吓了一跳。 好在张飞问这问题的时候总算还知道,跟皇帝相关的问题总是不能问这么直白的。 刘备环顾了一圈见没人留意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再次长出了一口气。 张飞这问题一问,可实在是比清剿黄巾还要让他觉得心累多了。 当今天子刘宏虽不似前汉的孝武皇帝一样对丹药有什么癖好,但求仙问道之说惯来在达官贵人中不少见。 这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何况,乔琰在与张角的辩论中揭露了丹砂有毒,说的只是张角的行径而已,与那些个延请方士炼丹的人有什么干系?总归还有一层遮羞布而已。 “不说了不说了。”张飞见刘备脸上的警告之色远胜从前连忙收住了嘴, 只是还在小声嘀咕道:“不提那丹砂了,提提张角老儿总是没问题的吧……说来他搞出这么多事情之前,估计都没想到,他会败给这么一个孩子。” 张飞现在对乔琰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虽然先前她接替卢植执掌曲周城下大营的时候,搞出了那故弄玄虚之法,让那张梁根本没出城作战,也就自然没了让他张飞活动手脚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曲周城一下,他大哥就得算是在平黄巾中有了切实的功劳,总该给个官儿做做才是,尤其是昨日他还听到卢将军在说各地衙署只怕会都面临缺人的情况,这就更有机会了。 他自涿郡跟随刘备以来,深觉他大哥是个人物,既是有本事的人便该当有个能让他发挥的位置才好。 不过这么说来的话—— “大哥,你说那乔氏女公子最后会得个什么封赏?” “此话也不是我们能说的,”刘备翻身上马,朝着张飞说道:“走了翼德,你既要活动手脚,就千万别出手在云长后头!” 刘备这么一说,张飞又哪里还敢八卦什么别的东西。 但在张飞上马一道出营的时候,刘备还是下意识地朝着营中那杆乔字大旗看了一眼,也不由思考起了张飞问的问题。 皇甫嵩对乔琰那王佐之才的评价只在给卢植的信里,倒是有一句话是在公开场合说的,正是那句——一人可比千军。 乔琰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此言不虚。 刘备自觉自己凭借着此番的表现,大约也能在乱后逢生的冀州或者幽州寻个差事,虽不如他那同门公孙瓒能早早凭借着岳父的关系先有个差事,但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五,要成就一番事业还为时不晚。 可对乔琰能靠着这功劳到什么地步,刘备还真吃不准。 谁让她给出的是一份不好评估的功业。 此前刘备就已经从淳于琼那里探听到了,在那宦官张让的身上带有一份对乔琰册封为侯的圣旨,只因为她的性别而暂时压了下去。 可如今她又往自己身上加了一份筹码,只怕是压不下去的。 或者说,若是汉帝刘宏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奖赏,对于参与黄巾平叛的将士来说,是注定难以服众的。 她所做之事若是可为人所取代的便也罢了,可偏偏…… 这是一张谁也无法复制出的惊人履历! 不过在乔琰与张角的三场关于太平经的辩驳被卢植如实记录送入洛阳之前,先抵达刘宏案头的还是张让那条她实为女子的消息。 刘宏刚因为皇甫嵩和卢植取下曲阳后连取广宗曲周二城,张角三兄弟一死一降一被擒而惊喜万分,就收到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光以兖豫二州的战功,就已足够让他在权衡之下对乔琰给出了乐平乡侯这个位置,可见其卓著。 偏偏在冀州的这番平乱中,纵然夺城首功必在皇甫义真和卢子干,她也足可排在第三位,论功行赏总是绕不过去的。 但大汉已有数百年不曾有女子封侯的情况了。 刘宏虽然从言行上破格之事也不是一件两件,却也没打算做出这等僭越之事。 “这还真是个难题。”他将手中那封关于广宗曲周之战的奏表和张让的急信又来回看了一遍,发觉自己也没法在此时上怪责于皇甫嵩。 这自然也更不能怪责于已经病入膏肓,两个儿子还都走在了他前头的乔公祖。 刘宏想了想觉得,他干脆把这个问题抛给朝臣算了。 这等伤脑筋的事情自然是该让那些个领着俸禄的来考虑。 自汉高祖时叔孙通上书请正朝礼开始,大汉的常朝之礼便形成了详细的章程仪式,虽中有王莽乱政篡逆为新朝,在光武中兴后也对其进行了恢复。 夜漏未尽七刻,因如今已进夏日月份,身着红色褝衣的朝臣鱼贯趋入殿内,朝着上首依身份位次跪拜后,方才手持笏板垂首站定。 饶是他们依循古法,也为显对当今天子的尊敬,并无人抬头看去,也并不影响在场之人都听见,上首的刘宏在此时打了数个响亮的哈欠。 司徒袁隗的眉头皱了皱。 对于这位天子的荒唐他素来知道,但如今并非是个该当懈怠的时候,他怎么也该做出个样子来才是。 他侧过头来与太尉杨赐暗中交换了个表情,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之意。 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的地位相仿,同可算是四世三公,但这天下世家的根基再如何深厚,若要算起权柄高低,自然还是不如天子。 黄巾之乱方起之时,杨赐就已经因为刘宏举止不妥贸言上谏,险些被摘掉了三公之位,如今也自然得在劝谏之言上小心些才是。 但在这个目光交换中,袁隗实不难看出,以杨氏上下简直像是祖传的说话耿直,只怕就算今日他忍了下来,过上几日也难保又要旧事重提。 他想到这里,收回目光的垂眸间很是为杨赐抱了几分担忧。 好在今日朝会的重点倒是不在劝谏。 四处乱象频频,这些个可参与朝会的两千石官员个个都有本要奏,从洛阳庶务,到京畿八关的防守,现在又已说到了洛阳以南的荆州地界黄巾战况。 “荆州黄巾聚合数十万人,在张曼成的领导下据宛城而守,右中郎将率部奇袭,其麾下护军司马先登城头,阵斩张曼成,南阳新就任太守秦颉于阙口伏击,再度得手,唯剩张曼成残部走水路意欲脱逃,又被右中郎将部署于江流河道之众伏杀。” “黄巾残部意图拥立赵弘为渠帅,然右中郎将早有所料,以荆州刺史徐璆率领一部人马将赵弘迫入宜城。宜城不若宛城难攻,右中郎将信报中言及,旬日之内必破赵弘。” “好啊,好!”刘宏虽然在昨日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消息,也并不妨碍他在此时出声赞道。 他更是在话中丝毫不加掩饰对此番南阳战果的满意。“右中郎将也未曾辜负朕的期待。” 朱儁即将平定荆州黄巾的消息,虽然和皇甫嵩与乔琰那等直取张角釜底抽薪的战果不能比,但怎么都算是取得了实质性的战果。 刘宏被皇甫嵩发回来的急奏给养刁了胃口,却也总不至于到连平定一州的胜利都可以无视的地步。 何况,这送上来的捷报之中,右中郎将的护军司马先登城头这几个字,让刘宏敏锐地意识到了此人只怕不简单。 这纵然不是个万人敌,也想必是个勇武之将了。 若非有此先登之举,只怕纵然有快速平定豫州之乱,于分兵南下中打了个奇袭的前提在,也未必能这样轻易取了张曼成的性命。 毕竟宛城易守难攻,就算是刘宏常年身处禁宫之中也并非不知。 昨日那封单独给他的急报中写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宏懒洋洋地拖着腮回忆,隐约记得好像是叫—— 孙坚孙文台? 是该给这人封个什么官做做。 还好这种事情总不像是乔琰那情况一样伤脑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见到太尉杨赐走出了队列,再度躬身行礼后说道:“臣有事启奏。” 一看到杨赐这张脸,刘宏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准。” 杨赐出列,刘宏下意识觉得他又要说上什么让他觉得为难之事,果然随后便听他说道: “荆州之地黄巾将平固然可喜,然期间宗贼甚众,群众不附,本有贼祸,右中郎将平黄巾乱可说是对症下药,治总贼之乱却并非其所能,秦初起与徐孟玉也并非长 于此道之人。臣建议陛下,着一人前往犒军封赏,也另着一人前去协助平宗贼之乱。” 何为宗贼?便是南方丘陵地带以宗族为基础的武装组织,算起来还与北方豪强颇为相似。 但惯例以来,北方豪强,尤其是官僚豪强,多以南方宗贼为贼而远胜于为同道。 加之此番黄巾乱起,宗贼横行于荆州南部地带,为祸尤胜黄巾,也就令人更不耻于和其齐名。 好比说有个名为苏代的宗贼头子,便盘踞于长沙一带。 杨赐所说的话对吗?或许是对的。 若能借击破黄巾的机会进一步南下平宗贼之祸,说不准还真能做到。 但刘宏要听这话吗?他不打算听! 他还打算留着那些个宗贼势力用来跟南阳的世家互相制衡,反正这两方现在都没闹出什么上达天听的大乱子,何必现在就让朱儁和部从继续南下征战。 这一来征战要增加不少开销,二来嘛,若是他们再行立功便又得增加封赏。 要知道对武将的封赏还不如文臣的好糊弄。 但话不能说的这么死,刘宏面上喜怒不辨,只是问道:“卿想要举荐何人?” 杨赐回道:“臣想举荐江夏黄琬。” 黄琬黄子琰…… 刘宏在心中念叨了一番这个名字。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黄琬的祖父黄琼为尚书令之子,在孝桓皇帝在位期间的建和年间历任司空、司徒、太尉,于延熹七年去世之时获赠车骑将军,黄琬便可说是个名臣之后。 此人早年便因聪慧善辩而当上了五官中郎将,说起来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但偏偏此人也是个牵扯进了党锢之祸的玩意。 因黄巾之乱的缘故,刘宏不得不为图得到士人的支持而解除党锢,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举荐启用党人之事便会毫无芥蒂。 杨赐低头颔首的谦恭姿势里,看不到刘宏自上首投来的目光中已有几分不善之意,他只听到刘宏回道:“黄琬禁足于江夏多年,虽有太尉举荐,朕知其不与宗贼勾结,却难免有闲言闲语。” 他顿了顿,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方才继续说道:“但黄琬之才,朕也深有爱重之心,令其赋闲在家实为浪费,先令其入京从议郎做起,具体外派往何处容后再议。” 刘宏既然有了这样的决断结果,其他人又哪里有置喙的机会。 杨赐持笏俯首谢恩,又听刘宏说道:“不过太尉对荆州宗贼之担忧也不无道理——” “大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于我?” 何进骤然被刘宏点名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意识到这着实可以称得上是天子对他的倚重。 自妹妹入宫有宠,他便在官位的擢升上堪称一路顺风,更因黄巾起义破格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甚至还得了个慎侯的封号。 当上了大将军便可开府,距离黄巾弟子马元义车裂处决至今也不过是三个月,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中的人手竟已经堪称齐备。 现在刘宏问他有什么人能推荐给他,何进这么一想,脑子里直接冒出了一大堆的名字。 比如说他麾下的主簿陈琳,此人写的一手好文章,固然如今还没有那建安七子的说法,也没有那篇将曹操的头风病都给骂好了的讨贼檄文现世,也并不妨碍陈琳已经靠着笔杆子让何进大为喜欢。 不过文人嘛,不适合去宗贼乱象频频之地。 这么一来,可选的范围就要少得多了。 何进还是属意于他身边的几位掾属一些。 此时何进麾下的掾属都是些什么人? 蒯越,荆州南郡望族蒯家的领军人物。 袁绍,此前因党锢之祸 隐居,此时应了他的征辟而出仕。 刘表,八俊之一,大汉宗室,因太学生运动而受党锢之祸牵连,而被迫逃亡在外,直到上个月才被何进请来。 还有韩卓、王匡、许攸、伍孚等人…… 要何进看来,这些人反正个个都比他这个屠户会说话做事得多,现在在他这里对他说的话也都挺好听的。 既然刘宏问起,他好像从中举荐出一个上报来作为奖赏也挺合适的。 然而大概是因为他在这儿思考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还没等他将斟酌之后选出的刘表给报出名字来,就已经听到刘宏先一步说道:“罢了,你这大将军才开府不久,手底下的人都还未曾在你这儿各展其才,若是其中有虚名之辈被你举荐上来了,岂不是还要牵连你的名声。” 刘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何进的关切,以至于何进在站回队列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其实连话都没插上一句。 袁隗狐疑地朝着何进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只有被天子倚重的喜悦欢愉之态,又觉得自己大抵还是想多了。 但还不等他多想,刘宏已又开了口,“先前太尉提到了黄琬黄子琰,倒是让我想到了个人,想与诸位卿家商议一番。此人之名与黄子琰的字恰好有一字相同,正是那个琰字。” “乔公祖之孙乔琰。” 听到这个名字,袁隗眼皮一跳。 先前刘宏令张让与左丰前往冀州级宣读圣旨之事,以他的消息渠道不会收不到,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刘宏择选护军校尉之时,令淳于琼随行。 而正在昨日,淳于琼那封过于简要,却着实信息量不少的信笺也送到了他的面前。 此刻听到刘宏提及乔琰,旁人或许不知道其中有何特殊之处,袁隗却绝不会不知道。 他本以为刘宏还未等冀州战事平定就已经对乔琰给出了乐平乡侯的地位,已算是对其的格外优待,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朝会这样正式的场合说出。 是要坐实对方的列侯位置,还是……? 袁隗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淳于琼。 他但凡稍有些心机,就应当将与乔琰相关的消息更多地在信中写来,也好让他对那并不长于洛阳的乔氏女有些了解。 偏偏他信中只含糊不清地写了她与张让有所接触,这便必然要让他失去了先机。 可袁隗也知道,也就是淳于琼这等一看就不顶事的人被派出去,才能让刘宏同意这决定。 他的荒唐建立在聪颖之上,如今也不算是个太好糊弄的主。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袁隗收拾起了心中的郁卒,便听到刘宏说道:“此前未曾来得及与诸位提及,乔公祖之孙协助左右中郎将平叛兖州豫州黄巾,为报父仇深入敌营,操持两方黄巾相斗,给了左中郎将以兵破贼的契机,实为纯孝尽忠之辈,而卿等只知右中郎将于长社得胜后便直奔宛城而去,却不知左中郎将与乔琰奇袭下曲阳,得胜后转道与北中郎将会合。” 听到与卢植会合的消息,在场的公卿大臣都不觉竖起了耳朵,更在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两位中郎将为免京中仍有黄巾余党作祟,此前延迟军报送达。如今这后发而来的军报已到,乔琰代卢植坐镇曲周大营对峙张梁,卢公与皇甫二人携张宝为诱饵骗开广宗城门,擒拿张角后回师曲周,进而拿下张梁。蛾贼之乱虽还未彻底平定,却已相距不远了。” 一听这话,众人连忙齐声来了句“恭贺陛下”。 但也或许,在他们各自显露出喜气的音调中,他们在恭喜的可不只是刘宏,还有他们自己。 黄巾贼寇在眼皮子底下妄动,各方其实多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从未觉得区区一张角能成事而已。也万没想到,此人竟能掀起如此波澜。 若是他依然在巨鹿逞凶,随着时移事易,难以评估最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此时还可以将黄巾之乱的祸根丢到十常侍的身上,之后如何却完全是个未知数。 但现在张角被擒,扫尾之事总比平乱要容易,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刘宏又道:“此战之中,左中郎将连定二州后千里奔袭,当计首功,北中郎将周旋于张梁与张角之间,有积攒优势、一定局面之能,而乔琰足可居此二者之下,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杨赐这人一向直言,此时也不例外。 听闻黄巾之乱在这五月竟已擒得贼首,只觉刘宏到底还不算昏聩过头,起码在遴选出征将帅之事上并未看走眼,甚至还得算是如有天助。 而他话中所提到的乔琰…… 他出列回道:“若此子诚有陛下所说的本事,纵是封侯拜将也不为过,正为彰显陛下对功臣之器重。” 杨赐又不知道乔琰的情况,此时完全就是按照他所了解的情况来说的。 乔琰此前并无声名在外,陛下又直呼其名,只怕还未及冠,如此说来,稍显年轻了些。 但按照大汉惯例,父母身故需得守孝三年,届时“他”的年纪便该差不多了,若是提前给“他”定下个官职倒也无妨。 特殊时候特殊对待嘛。 然而刘宏好像完全不在意他这个老人家忽然接收到一个超乎意料的消息会出什么问题一般,当即接话投下了道惊雷:“但太尉可知道,乔琰并非是你话中所说的此子,而是乔公的孙女?竟也觉可以按此封赏?” “……”杨赐仿佛被劈中一般愣在了原地,缓缓抬眸朝着刘宏看去,却发觉对方的表情认真得很,显然并不像是在说个瞎话。 “是女儿之身……” 好像也不能太简单赏赐才对。 刘宏没必要在朝会之上,为了抬高乔琰的身价而替她捏造出在此战中的贡献,那么如此说来,置身敌营,挑拨黄巾,与皇甫嵩一道奇袭下曲阳,更在广宗曲周之战中占据了格外关键的位置,或许都是她做出的贡献。 “还是个年仅十岁的女童。” 刘宏这补充之话随即而来,饶是杨赐自觉被自己所举荐的黄子琰已算是大汉良才,和这乔琰相比也着实差了太多。 也难怪刘宏会在听闻他举荐之人的时候暂时将其搁置,也因这一个琰字,当即联想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若是个男孩,这封赏便实不必有何纠结难定的了。 如平黄巾之乱这样的功绩,三路主将必定为侯,更要在中郎将的基础上给予官职的擢升,乔琰既还是白身,也不妨先给个列侯位,其他的容后再议。 可是个女孩的话…… “自孝文皇帝起,大汉便并无女子入朝堂,也无女子封侯,只怕……只怕不宜按照先前所说……” 杨赐一向口齿伶俐,此时遇到这个问题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见袁隗自队列之中站了出来,说道:“既为大汉立下大功,必定要赏,否则难以服众,不过以臣所见,该当换一种方式赏赐。” 袁隗此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对于乔琰的奖赏之事,刘宏抱的是个什么态度,现在听了他跟杨赐之间的对话,他大致有些数了。 他还在犹豫。 不过明显更倾向于封侯之赏。 在这短短时间之内,袁隗根本无法确定他的这种倾向,到底是因为个人喜恶,还是因为淳于琼在信中提及的张让密谋。可无论是出于哪种情况,袁隗起码可以确定,刘宏的确还抱着几分犹豫,那么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袁隗是不赞成女子封侯的! 他也必然要从 中阻止。 但他比杨赐会说话,也绝不会在陛下于功臣得胜的喜悦当口给他泼一盆冷水。 这话还得迂回着来说的好。 他想了想自何进担任大将军以来的圣宠优渥,以及先前的那一番表现,在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便回道:“我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既言及乔琰此女协助平乱黄巾乃是为父报仇,也已得陛下亲口承认为忠孝两全之人,便实在该当作为一嘉奖标杆。” “不错。” “此女能于乱军之中找寻破绽,可见智谋不浅,又有暂代卢子干为军中统帅,可见有协调管理之能。”袁隗又道。 见刘协还是没有露出任何否定的意思,他顺势说了下去,“皇子辩今年一十又一,而乔氏女年正十岁,何妨以其忠孝封其为皇子妃,三年孝期一满,正可完婚,以其资质必能辅佐皇子辩立身就学,为陛下分忧解难。” “乔琰之祖父更是为大汉殚精竭虑、克己忠心之人,这也未尝不是对其的嘉奖。要知乔公祖二子已殁,除却陛下,谁又能替他将弱女遗孤抚养长大?” “既不可封侯,便不若考虑臣所言这两全其美之策。” 袁隗这话说完,在这朝会之中隐约传来了不少应和之声,唯独在上首的刘宏并未开口。 袁隗小心地朝着他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露出什么不虞之色,只觉自己提出的建议大抵不错。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宏表面上未曾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翻腾。 袁隗!袁隗这混账玩意,居然一个建议踩中了他的三个禁忌。 立乔琰为皇子辩的皇子妃,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若是数年前,刘宏或许还会觉得尚可,如今却不会。 刘辩年已十一,刘宏本对其寄予众望,却发觉他在行事作风上颇为懦弱犹豫,根本不像是他的孩儿,反倒是刘协更得他的宠爱,但袁隗这话中却俨然揣测错了他的喜好,竟以为他更属意刘辩。 虽然不可废长立幼乃是大汉的惯例,但刘宏此人叛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又哪里会在乎这个。 若是让乔琰为刘辩的皇子妃,以她在黄巾之乱中展现出的本事,足可以让刘辩稳坐太子位,这就和刘宏的心中偏好大有不同了。 此为第一禁。 而事实上,就算是让乔琰做刘协的皇子妃,刘宏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数代之前的邓绥邓太后,虽名为太后,却在临朝称制之中二度废立,大权几乎完全掌握在她的手中,虽然政事清明,但也正是在她的影响下,随后的窦太后才有乱权摄政的意愿,刘宏自己便险遭其害,又哪里会让自己的子孙后嗣面对这样的情况。 兖州黄巾为乔琰玩弄于鼓掌,冀州张氏三兄弟也没能逃过她的算计,此等心性再如何加上一层忠义之名,也不免让刘宏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他便尤其不能让她成为未来的皇后。 而第三……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却实则在底下的袁隗和何进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圈。 他既然对刘辩失去了几分宠爱,便自然也迁怒于何皇后和何进,但他还需要依靠外戚来平衡局面,也就自然有了他这册封何进为大将军为慎侯的举动。 但显然这一个慎字根本没让何进在大权在握的时候行事谨慎! 反而在他开府之后,俨然一派洛阳城中第一人的架势! 刘宏在举动上,不仅没指责他还多有嘉奖,却也未尝没有将这个情况看在眼里。 袁隗的侄子袁本初投效在何进的门下他也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耳闻袁隗这个自以为出色的建议,他却只觉这正是汝南袁氏对何进的示好。 这也更是他所不能容 忍的! 当然袁隗猜测的其实也没错。 他的确没有想好对乔琰的封赏,也的确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破祖先惯例,将那个乡侯的位置封赏下去。 不过袁隗没有让他收回那个乐平乡侯的想法,却让他往另一个方向下了决心。 什么不能封侯?凭什么不能封侯? 他好不容易让世家外戚和宦官互相制衡,结果其中两方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那还不如让乔琰为侯,用此女之忠孝来为他做些事!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忽然有小黄门仓促来报,冀州又来了紧急军报。 刘宏按捺下了勃发的心思,先一把接过了这火漆封口的军报,将其中由卢植写就的书信逐字逐句地看了过去。 他本还有些担心急报中是个坏消息,却在看清其中内容后,目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此前总嫌弃卢植这人好一派老学究说教的脾性,现下却只觉对方这信着实送来得恰到好处! 他刚看到末尾便已拍案而起。 这声响铿然,与他此刻反骨一起的决断之心同样凛然! “卢子干来信,乔琰与那黄巾匪首张角论辩三场尽数得胜,令太平道要义之中的缺漏弊病之处尽显,如今冀州黄巾……不,冀州流民皆视张角为贼寇恶徒,此才是当真釜底抽薪一决胜负之妙招!” “袁司徒,你方才之言实属大谬!此等凤凰儿,如何能困于深宫之中?” 刘宏一字一顿,看向在场诸位公卿之时坚定异常地说道:“朕有意,以县侯之位酬其功勋。” 第32章 以县侯之位为赏? 如果说刘宏的前半句话,提到了乔琰和张角的辩论,以及冀州黄巾对大贤良师的失信,已算是个投下的炸雷,那么他的后半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要将朝堂给掀了。 袁隗根本来不及因为刘宏那句“实属大谬”对他的否定,已经连忙说道:“望陛下三思熟虑再定列侯之位。” 且不说封侯就已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僭越之举。 现在陛下竟说,要给乔琰封出个县侯来。 这属实不成! 就算此女着实功勋卓著,在知晓对方性别之前,袁隗还想过以汝南袁氏的立场对她发起拉拢,却也着实不该直接跳过了数道程序,直接加封为县侯! 县侯作为如今大汉封侯程序中的最高位置,是可以以县立国的,等同于在封侯领地上有了更进一步的自主权,县国之内更能给出多个官职。 “陛下三思!” 在底下的一众难以抑制住的嘈切声响中,袁隗的声音格外响亮地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也因为这再度重复了一句的三思,继续撩拨着刘宏那本就因他一个建议而踩三个雷而敏感异常的神经。 “袁司徒。” 刘宏一开口,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一句袁司徒明明听来温和,却分明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陛下请说。”袁隗意识到自己的表现稍显过激了些,连忙摆正了神色。 “你说我要三思,那么让一功臣得县侯封赏,可有何处违背了祖宗旧例?” 刘宏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不若先前的拍案而起模样那般剑拔弩张,但袁隗曾经亲眼见过刘宏拍板筹建鸿都门学的样子,不由觉得好像现在这个模样还不如他直接发怒。 “确实不是在祖宗明文旧例之中,只是以女子身份领县侯封国之职,只怕并不妥当。” 袁隗持笏躬身而回。“乔琰更不过十岁稚童而已,虽以一时侥幸得获功勋,却到底学识尚浅,不足以治一县之地,倒不如稍加培养,以效和熹太后昔日录功臣,复宗室,弘德洋溢之事。”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刘宏发出了一声冷笑,“卢子干于信中,将乔琰与张角之辩记录在册,朕读之便见一贤才跃然纸上,却成了你袁司徒口中的学识浅薄之人。那好!” 刘宏将手中握着的奏表甩在了一边,只手按着奏案,说道:“袁司徒,朕也不妨效仿乔琰与你辩上三场。” 袁隗一听这话直接跪在了地上。 袁氏这一辈的几兄弟里,他年龄最小,却是第一个坐上三公之位的,可即便如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朝会之上跟当今天子辩论。 他连忙回道:“臣不敢。” “你不敢?那你听着便是。” 刘宏先前还颇有些早朝犯困的样子,可这会儿有些胆大的借着笏板遮掩,偷偷朝着他看去,却见他目光迥然,分明比谁都要清醒。 但一想到刘宏的那些个离谱操作,他们对对方的状似明君之象又不报以什么期待了,只剩下了对袁隗的同情。 他们之中自然也有不乐意见到乔琰封侯的,可各位都深知刘宏做派,更知道他这人典型的抠门,就算真将这个县侯的位置给出去,也未必就会放出多大的权柄,偏偏袁隗就是要去触这个霉头,现在可不就得被刘宏当做出头鸟来打。 不过袁隗素来能言,若是能顶着陛下的强压,将那县侯封赏给劝阻回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何进就是这个想法。 他凭借着“发觉”了张角弟子马元义在京中的阴谋,可说是拱卫了都城洛阳的安危,才得了慎侯这 个列侯位置,若是让一女童与他并列,实在是让他心中不快。 何进并未意识到,刘宏大为光火骤然发难,实在有一部分他的功劳。 他这会儿只因见到四世三公名望卓著的汝南袁氏也在朝堂上露出了这等狼狈之态,而更觉权力的必要性。 他心中琢磨着,果然还是得将自己的外甥捧上皇位才好。 届时自己仰仗外戚身份,也就更在京中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刘宏开了口,也连忙收起了思绪。 那坐于上首的帝王早不复昔年曾为傀儡之态,如今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记得袁司徒的夫人出自扶风马氏?” “……?”袁隗茫然地自伏地的状态抬起了一点头来,完全不明白刘宏会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要辩三场吗,为何忽然提到他的夫人? 但既是帝王之问,他也只能回了个“是”字。 “听闻袁司徒与夫人成婚之时,曾问了夫人三个刻薄问题。”刘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完全无视了袁隗在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的时候那尴尬的神情,“扶风马氏历出将作大匠,马融更为天下经学名儒,于天文历法上才能卓著,其女颇有乃父之风,与汝南袁氏堪称良配,袁司徒不以娶得此女为荣,反倒……” “诸卿,不若听听袁司徒是如何说的。” “他第一问竟问夫人何故携带这样多的嫁妆,然马氏有孝之名,回说此为双亲之慈,不敢违背,若夫君有意效仿鲍宣梁鸿,夫人也可效仿少君孟光,厉行节俭。” “第二问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马融马季长比其兄长先接受举荐,人皆耻笑,夫人又先于姐姐出嫁,先行可乎?袁司徒,此问竟也是四世三公之家子弟问得出来的?” 袁隗的面色烧红。 可刘宏铁了心要给这位朝中重臣一个教训,作为他行事不端的处罚,又哪里会给他这个面子。 他自己本也混不吝惯了,现在又有黄巾之乱平定的战果在案头,等同于有了掣利剑的资本,便继续说道: “马氏有手足之爱,言及其姊高行殊邈,未遭良匹。不似她德行鄙薄,愿意屈就于你。”刘宏自己都说笑了,“她这话说的对!你袁司徒之目光着实浅薄!” “第三问就更离奇了,竟也是个刚给人做女婿的说的出口的。说老丈人学问文章首屈一指,为官之时却因贪财而遭贬损,这是什么原因。”刘宏说到这里再度冷笑了一声。 袁隗先前抬起头来想一观天子脸色,现在又已经完全低了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刘宏竟然会连多年前的这些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骤然发难,别说天子的评价对他来说如刀似剑,周围的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都让他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至于为何是背…… 他位列三公,正在第一排。 他现在觉得这位置着实难熬了。 “马氏实有大才,她回这拿岳父贬损的玩意说,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成婚之后,更为袁司徒操持中馈,教子成材,真大贤也。而袁司徒既连夫人都辩驳不过,到底是何来的颜面说乔琰浅薄!” “若乔琰此女所行忠孝之举,尚不配一列侯之位,以彰我大汉对能者之嘉奖,那你袁司徒这个三问尽显奸恶,言辞不及女子的,不如趁早摘冠弃官,做什么司徒!” 在刘宏步步紧逼之下,袁隗现在算是知道他为何不说什么第一辩第二辩的话题了,他只靠着手中掌握的关于臣子的情报,就足以在这个“有必要”的时候将他逼到这样的境地,何必还要后面两辩。 “……臣……臣惶恐。” “惶恐……呵。”刘宏的目光在他的后 背上一扫而过。 他心中有数,虽然对袁隗这一番厉声贬斥,却并无真要将其从司徒位上捋下去的意思。 汝南袁氏和其代表的士人在党锢之祸后必定要被他擢拔重用,用那些个人还不如用袁隗这种尸位素餐之人。 现在对他的警告已经够了,只需要再给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再添一把火便好。 刘宏一把抓起了手边的奏报,朝着袁隗甩了过去。“看看。” 奏报被甩到了袁隗的面前,他没敢去看刘宏此时的表情,只伸手将奏报捡到了手中。 卢植虽然没当场提笔将乔琰和张角的对话记录下来,但在汉代这等纸张虽因蔡侯纸而普及,却依然有严重的保存和制造问题的环境里,大多读书人还是倾向于使用竹简帛书,以及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也正因为如此,要在提笔写出这份奏报的时候进行复述并非难事。 第一辩中的星象天文之说,第二辩里的人世医道,第三辩中的佛道效法,都让袁隗越看越觉心惊。 这的确不是个可以用侥幸解释得通的三辩之战,而也正是在这一番论辩的记录中,袁隗再如何对女子封侯报以不认同的态度,也必须承认,刘宏的确是有封赏乔琰的必要的。 因为乔琰以事实论据了天有异象并非是帝王不德,而分明是日月循规,固然这说法有些影响帝业实乃天授的说法,可在此时的时局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刘宏知道,袁隗也知道。 这对天灾频频的大汉来说……是挽救社稷之言。 而她的第二辩将太平道的医治效果定义在了后有余害的位置上,对最下等的黔首而言正是瓦解黄巾信仰的一剂猛药,比起仅仅捉拿住了张角,更有其深远的影响。 至于这第三辩,那张角似已认命并未说什么,倒也不值一提。 但将她以星象学说、医学道理以及佛宗传道都是植根于大汉土壤发展出来这样的论断,作为这整场辩论的收束之时,简直是对大汉最好的鼓吹和宣扬。 更何况这些话都出自一个稚童之口。 从一个年幼女童的嘴里将这番道理说出来,必然要比那同样在场的郑玄与卢植等人说出来,要有效果得多。 “……臣知错了,这列侯之位,陛下的确当赏。” 当然袁隗心中的想法虽有改变,这句倒戈之言依然像是从他的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一样。 任是谁被他这样当做一个典型,又用陈年旧账来打击,大概也很难快速缓过劲来。 袁隗的年纪也不小了,更是经不起这样的摧折。 他恭敬地将这奏表呈递给了走下来取的黄门,而后扶了扶头上的冠冕,站回到了原本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依然保持着世家风度,看起来腰杆挺直,但与他同排的杨赐朝着他看去,却觉得他的神情像是老了几岁。 刘宏的确没有进一步说出什么袁隗不配为官这样的话来,可刘宏对他的刻薄评价却必定在袁隗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即便刘宏随即便说,今日之事只有在场之人知晓严禁外传,大概也不能改变这种影响。 刘宏又道:“诸卿可还有对乔琰封侯之事有异议的?” 对是否封侯这件事显然是没人胆敢有意见了,袁隗提出反对意见后的例子就在眼前,若是跟他一样非要说出这样的话来,谁知道刘宏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针对他们的内部消息。 在自己丢脸和看乔琰封侯这两件事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过还是有人在这时说话的。 杨赐出列说道:“乔氏女天资灵秀,兼有为国尽忠之心,陛下所言不错,该当封侯,但直接封为县侯是否过了些?” 见刘宏并未打断他的话,杨赐继续说道:“此番 平乱黄巾的右中郎将朱公伟,早前因平定交州梁龙之乱而封侯,却也只是被封为都亭侯而已,若是陛下想参考汉初的女侯,如许负也只得了个鸣雌亭侯的亭侯位置,乔琰虽有才,给一乡侯或都亭侯的位置已足够,何必以县侯为酬。” 刘宏面不改色,只问道:“太尉可有孙儿否?” 杨赐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跟孙儿之间的轶事可以被刘宏搬到此地台面上来说,便回道:“臣确有一孙儿,年方九岁,单名一个修字。” 刘宏又问:“那么太尉百年之后,可愿见到大汉君主因你之故对其厚待?” 杨赐觉得自己大概并未听错,刘宏在这句话中,比起先前对袁隗的训斥,语气和善了不少。 他琢磨着陛下这意思大约是,他既已解除党锢之禁,也就自然要与士人一些脸面,先前已往袁隗这里打了一棒子,现在自然要在他这里还一甜枣。 好像……好像也没甚问题。 何况他的儿子杨彪迎娶了袁安的玄孙女,和袁绍与袁术乃是平辈,算起来两家也算是姻亲,杨修正是杨袁联姻的后嗣。 那么如此说来,陛下既给了他的脸面,也暗示要给杨修尊荣,也就等同于在将袁氏的脸面还回去。 他又听刘宏说道:“卿之祖父为太尉,卿之父也为太尉,到卿已是第三任太尉,更有临晋侯之爵位,下有儿孙长成,必为大才,许有出第四任太尉之望,然乔公祖儿女尽丧,唯剩乔琰一个,给她一个县侯傍身又有何妨?” 杨赐心中一动。 刘宏这话,分明是要安他们这些老臣的心。 再一想到,先前刘宏提到,在他这里论功行赏的时候,他是将乔琰放在皇甫嵩和卢植后头的,在这种评定标准之下,既然乔琰要破格封赏出一个县侯来,那么皇甫嵩和卢植也必然是县侯。 皇甫嵩姑且不论,卢植却是士人之中的中坚力量。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亏。 他当即回道:“陛下圣明仁厚,此臣所远不及也。” 那么这封赏就这么定了。 袁隗被刘宏说了个哑口无言,杨赐也当廷承认了刘宏的册封并无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会说出什么反对意见来。 车骑将军何苗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眼,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大哥何进被陛下问询提拔何人去平定荆州之乱以示恩宠,却没真给他这个说出来的机会。 那太尉杨赐被陛下暗示施恩于后嗣,却好像也没真拿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向来被大哥说是蠢钝,听他那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谈事他也听得云里雾里的,说不定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他压下了自己从本质出发的思考,随同其他两千石一道小步趋行出殿。 但还没等他们之中走得最快的那个步出大殿,忽见已然起身离开的刘宏忽然又折了回来说道:“朕竟说着忘记了一件事,袁司徒!” 袁隗还没从先前被刘宏质问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恨不得他看不到自己才好,哪里会想到又被刘宏给点了一次名。 他下意识地腿一软,好在被人扶了一把,方才站直了身子。 “臣在。” “朕记得尊夫人虽已年高,但体格康泰,且有聪明达乎中外的评价,明日着其接替太史令之职。” 刘宏不动声色地又丢了个重磅消息下来,却根本没给袁隗以拒绝的机会,这话说完了便走。 太史令? 袁隗眼前一阵发黑。 太史令是什么职位?那是朝中掌管天文历法的位置。虽然只有六百石的俸禄,却并非是等闲之人能坐上的。 但袁隗不能拒绝刘宏的这个命令! 因为若是 他说出不愿让夫人出仕这样的话来,他这个辩论还辩不过夫人的岂不是更不用做官了。 只是陛下到底为何突发奇想,已经给那乔琰封了个县侯的基础上,又……又要让他的夫人去做那太史令! “陛下莫非是对马氏有保护之意?”在刘宏往玉堂殿行去的路上,赵忠问道。 刘宏瞥了他一眼,“想那么多作甚,我不过是见马融弟子二人皆有天文造诣,有其女从中斡旋,或能令郑玄为我所用罢了。” 赵忠还想再问,却见这方才还颇有英明之象的帝王已成了一副懒散纨绔的模样,也早已有眼色的小黄门将刘宏的座驾给带了过来。 这宫闱内院之中本不该行什么车马,但刘宏却不在乎这个,不过他眼前这琳琅珠翠遍布的车架,驾车的却不是马,而是四头白驴。 刘宏坐上了车,肆无忌惮地将鞭子一抽,那白驴车架便于园中奔行了起来,直接压过了一片园中绿植。 赵忠连忙跟了上去。 至于这些个七零八落的花草,在明日刘宏再次经行过此地的时候,必定会有专人来将其修缮得当。 且看这宫中景象,又如何能看出,在京城八关之外,饥荒与黄巾之乱的波及影响依然在持续,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只怕也不是平叛已定就能缓解的。 比如说冀州。 张角比之卜己和波才这种渠帅,在管辖下属这件事上倒是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毕竟大贤良师在这黄巾之中的地位此前与神明无异,加之巨鹿本就是张氏三兄弟的故里,他们也自然不会以破坏此地民生来聚拢势力。 可即便如此,在等候朝廷回复的同时,清剿黄巾势力的推进,也让冀州地界上的民生困苦现状尽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乔琰和程立策马行在郊野之外,举目四望几乎不见人烟。 这其实并不算太奇怪,乔琰学的是历史,对人口历史也有些了解,古代的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 在公元140年,也就是黄巾之乱之前40年的人口统计论述中,巨鹿郡内的人口密度也只有每平方公里72个人。 一个非常低的数值。 当然若是算上豪强坞堡之中的藏匿人口,会比这个数字高出不少,但高得也着实有限。 若非如此,乔琰也不至于觉得本会死于巨鹿的十万黄巾是个惊人的人口资源。 纵然这些人中会因为烧杀劫掠被定罪,会有人依然因为食不果腹而饿死,会有人再次寻求托庇于新生的豪强势力,却总归也要比直接因为跟从黄巾这样的理由而领死要好得多。 “以女公子所见,朝廷会对冀州下达何种举措?”程立昨日跟着乔琰又与张角谈了谈。 也正是在这出谈话之中程立方才知道,乔琰当日在寻张角辩论的时候并未说出,这太平经之中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其实是维护帝王统治的。 而先有太平清领书被朝廷定位成了反书,后有太平道揭竿而起,若非有人深入了解太平经中的要义,只怕也没人会去留意这一点。 张角的率众起兵因这个事实,让程立很难不判断出,实属是个无奈之举。 但起义的仓促和无序造成的恶果已成,被大汉王师所剿灭的结果也已经注定,对张角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意识自己的输赢决定了跟随者的生死后,选择放弃自己对太平经的执着,又在乔琰再度找上门来的时候,将写就的请罪书交予她,请她转交给皇甫嵩后张贴于州郡各处。 程立眼看此景,也不由想到了此前乔琰邀请他往冀州一行的时候所说的,听一听黄巾之言。 比起先前的寻张梁谈话,现在才是真正的“听”。 而现在二人带着后头的些许随从行游于巨鹿郡内,也算是另一种“ 听”。 乔琰又行出了一段方才回道:“各地叛乱后豪强势力有得以保全的,未必会认识到过往行径的恶果,反而大有可能势力扩张,如田氏和薛氏有从平乱之功,又有意一改家族发展方向的毕竟在少数。” 田氏大公子先前冒死往长社送信,这份战功随着延后抵达京中的军报,在此时必定已经有了定论。 等首功诸位的封赏结束,轮到的便是他们,和寻常的豪强势力可以不必按照一并对待。 但绝大多数的豪强宗族在并无这等晋升机会的情况下,只会选择更进一步发展本地势力而已。 这就让黄巾之乱后多出了不少潜在的危机。 “女公子的意思是?” “这些宗族势力不能如黄巾一般扫平,又不能继续放任不顾,我猜朝廷大约会加强地方控制,出具相应的解决方式。”乔琰回道,“但大概不至于走后退回去分封的老路,或许是将刺史这监察职务的权限再加重几分。” 事实上,这也是刘宏最后做出的决定—— 在原本刺史的督查权限上增加了掌握地方财政和统兵募兵的权力,委派宗室成员或者是得他信任的重臣为各州州牧。 不过这如今看来的确可以说是应运而生的州牧制度,却为随后的群雄割据提供了条件,想来便不是提出这制度的刘焉以及批准此事的刘宏会想到的。 但这州牧制度刚开始实行的时候,的确有其必然性。 比如说这冀州平叛之后…… “倘若真如女公子所说,这各地的长官必须全心效忠于汉室才好。”程立的眼光何其老辣,虽说乔琰说出的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也并不妨碍他顺着乔琰的思路做出一番评判。 “不错,比如说,皇甫将军就很适合督辖一州。”乔琰回道。 他虽没有了原本制造京观的凶残战绩,但也并不妨碍他麾下的军队逐渐入驻冀州,展开后续的清扫之战的时候,在这冀州境内渐渐养出的赫赫威名。 他有雷霆手段,又有在成为冀州牧后上奏减免冀州税赋的仁心,这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州牧人选。 不过,比起后来能以一方割据的几位州牧,皇甫嵩却显得死板了许多。 但死板有死板的好处。 三日前,皇甫嵩帐下有一出自凉州的名士名为阎忠,竟劝他挟攻破黄巾的战功,趁机发动政变,在被皇甫嵩拒绝之后,他的行径被皇甫嵩坦然地公之于众,更发出了对阎忠的追捕指令。 此时的皇甫嵩的确是有拥兵自重的资本的,但他选择不动,更以大汉忠臣为己身的目标,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要知道在这个渐趋于和平的环境之中,朝廷的封赏只怕是快到了。 她如此卖力地改变了最开始想到邀请郑玄和华佗等人前来时候的想法,为那必争之名而自己亲自上阵三辩张角,自此一战成名,也有意误导了淳于琼对她的判断,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达成那得封为侯的结果。 即便她一向对自己的行动颇有谋算,此时也不免在心中有几分忐忑。 倘若洛阳城里的那位天子不能如她所愿,那要再出现一个这样天时地利的机会只怕就不容易了。 但她这份紧张忐忑丝毫也没表露在脸上,也不曾对包括程立在内的任何一人说起。 她只是在与程立折返回到军营的时候,对着在半道上偶遇的淳于琼笑了笑,看着对方那格外微妙且尴尬的表情,便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淳于琼看到乔琰是这表情实在不奇怪。 他此前因为乔琰搞出来的那个假象,给洛阳城中送了一条她与张让有所密谋的情报。 可偏偏在数日之后他便得知,乔琰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张让曾 经跟刘宏一道前往探望过乔公祖。 听闻祖父寿数不永,她心中凄怆这才落泪,现在只等这黄巾首恶的判决下来,她便即刻赶赴洛阳尽孝于祖父病床前。 淳于琼一听这理由人都要傻了。 他消息都已经送出好几日了才知道其实是他搞错了情况,他怎能不觉得尴尬? 要不是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个错误消息,袁隗已经做出了个提建议的错误示范,只怕淳于琼要干脆绕着乔琰走才好。 现在这尴尬也就是因为他还记得司徒的嘱托要跟乔琰打好关系,却在听过她跟张角的辩论后,对她莫名生出了敬而远之的心态。 好在淳于琼很快便不必尴尬了,因为两日之后的正午,一支特殊的队伍抵达了汉军大营, 淳于琼一眼便在队伍之中看到了个眼熟的面孔。 袁绍,袁本初! 但这个队伍中却并不是以他为首的,而是那位中常侍毕岚。 这并不奇怪,此时的袁绍还远没有后来的雄踞北方四州的势力,而还只是个在何进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而已。 若非后来董卓乱政被各镇诸侯讨伐,董卓为防袁氏里应外合,杀了袁隗袁基等人,以袁绍的身份所得到的袁氏政治财产绝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当然现在的袁绍也足够凭借着自己那四世三公袁氏后裔的身份,在洛阳城中吃得开了。 大将军何进显然也是对他看重有加,才将此次协助毕岚宣读圣旨的任务交给了他。 只不过他好像有些与此地犯冲。 他才到营中不久,淳于琼便找了个没人留意的当口蹭到了他的面前,将自己此前对乔琰有点误会的事说了出来。 “我不知是否该当送出解释的书信,又想那乔琰毕竟还是个白身,料来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才对……但本初既到,我怎么也得来告个罪才是。”淳于琼小心留意着袁绍的脸色,却发觉他好像有点脸黑。 “……”饶是袁绍自觉自己颇有仗义之名,也因在家中名为隐居实为与当人相交的数年养出了个好涵养,现在也很难不因为淳于琼这话生出几分无语的情绪来。 天知道他在听说叔叔被刘宏当朝会之时训斥,而婶婶却被擢拔去当了太史令的时候,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不过在听了叔叔转述他于朝堂上的建议后,袁绍与他惯来交好的许攸一番交谈,大约猜出了几分刘宏的心思。 但这个心思显然对于他们如今攀附为传声筒的何进,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非如此,袁绍也不会刻意寻找这个前来此地的机会,以提前对乔琰这位未来的乐平侯做出一个评估。 尤其是他必须确认,乔琰到底和张让之间达成了何种协定。 结果淳于琼上来就来了一句,之前就是个误会。 袁绍差点没扯着对方的衣领质问他,明知道自己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怎的还如此草率。 但世家出身的涵养注定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绷紧了一瞬的唇角松开,回道:“无妨,她此后不会在洛阳,影响不了大局。” 袁绍这么说,淳于琼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绍对待他的态度稍有那么几分冷淡。 可一想到传闻中与袁绍相交的人,都是张邈、何颙、许攸这样的人物,又觉得这态度实在不足为奇。 等袁绍去与毕岚会合,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竟然忘记问乔琰那列侯之位,是否在袁司徒的影响下最终得以取消。 但他琢磨着以汝南袁氏的影响力,想来应当不成问题才对。 至于因为这误会可能造成对方失去一个天大的上升机会…… 反正他是没什么负罪感的! 淳于琼一边心中思虑,一边行到主帐之前,却惊觉毕岚已经更衣妥当,手执圣旨立于首位,皇甫嵩、卢植与乔琰也早已到了,连忙在末位寻了地方站定。 而后,他隔着人群朝着中常侍毕岚看去,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不屑之色。 要知道毕岚此人乃是因为制作奇巧之物的手艺才得到刘宏器重的,有仓龙、玄武阙跟前的铜人,有玉堂与云台殿前的四座大钟,还有平门之外的天禄虾蟆,总之在淳于琼看来没一样正经玩意。 偏偏在他手中的那圣旨却意味着皇权浩荡,在毕岚将其展开的第一时间,在场众人便尽数跪了下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和七年五月十六日……” “制诏左中郎将皇甫嵩:……卿为平乱主帅,与朕斩将破军,平定豫、冀二州,功效尤甚……今遣印绶,封为槐里侯,食邑万户。” “制诏北中郎将卢植:……卿抵冀州以来,束身自修,执节淳固,不冒进,不贪功,克艰履险,终得成功……今遣印绶,封为钱塘侯,食邑万户。” 槐里侯,钱塘侯,两个县侯! 此地的两位最高军事长官皇甫嵩和卢植都得了县侯的封赏,底下的人在为他们感到欣喜的时候,也不免对自己的封赏有了几分期待。 主帅如此,底下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紧跟着下去的一条竟然是。 “制诏乔氏女琰……” 这六个字一出,即便是冷静如乔琰也不觉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喜色。 不过因为她此刻尊奉圣旨而低首,并未被旁人给察觉而已。 仅次于皇甫嵩和卢植的制诏,即便不如这二位也足够了,起码她那一出辩论之会并未白做无用功! 她紧跟着就听到毕岚念道: “念汝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有孤胆之勇,亦有统帅之能……夫名冠天下者,当受天下重赏,今遣印绶,封为乐平侯,食邑万户。敬之哉!” 食邑万户,乐平侯,这竟也是个县侯! 淳于琼差点在后排失声惊呼出来。 他本以为袁公怎么都该将乔琰的封侯旨意给弄回去了,可怎么还反倒封出了个县侯来了? 这—— 这对一个此前并无官职与爵位在身的人来说,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第33章 但淳于琼连带着张让等人再如何震惊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先前张让扣押下来的圣旨或许还有余地,但此刻从中常侍毕岚的口中,这份对平叛黄巾之乱功臣的圣旨已经被当场宣读了出来,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变更的余地。 槐里侯、钱塘侯、乐平侯。 这便是在刘宏这里给出的最高封赏。 而在给乔琰的圣旨之中,刘宏更是已经毫不吝惜于对她的夸赞之词。 深执忠孝的性质定义,谋谟帷幄、决胜千里这等该当给予上将的评价,以及那句“名冠天下者,当受天下重赏”,组成了这道已不再受到性别所桎梏的封侯旨意。 更惊人的无疑是他在最后加上的那句“敬之哉!” 张让为揣测刘宏的心思,对历来的诏书大多熟读,这句“敬之哉!”即便是在封县侯的旨意中也并不多见。 曾经出现过的情况中,莫不是帝王对封赏之人抱有超乎寻常的期待。 比如说东汉的开国名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南阳邓禹,在光武称帝后官拜大司徒,同时被加封为食邑万户的酂侯之时,册封的诏书中就曾经有这样的用词。 彼时的邓禹自旋渡河入关,即将正面对上赤眉军,光武帝在这封册封诏书之中对其颇有展望之意。 而现在,这一句竟然出现在了给乔琰的册封诏书之中。 张让不由开始思考,刘宏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女童到底抱有了一种什么样的期待。 是想让她将这维系大汉正统的辩才发扬光大,还是想让她在那块封赏万户的土地上凭借着头脑做出什么贡献来。 但也或许,就跟这位陛下行事作风出人意表一样,他在写就这封制诏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要加上一个语气词而已? 不过不管对于刘宏的用意有何种猜测,乔琰封侯的意外,还是让随后在诏书中提到的那些个消息好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些。 三位县侯之下其实还有四位亭侯的册封。 皇甫嵩的护军司马傅燮,以长社一战奋勇杀敌,跟随皇甫嵩参战冀州更是表现卓著,得了个亭侯的位置。 另外三位分别是—— 以骑都尉官职支援皇甫嵩,广宗之战也一并亲入城关的曹操。 长社之战为汉军冒死报信、家族也对平定兖州黄巾有功的田彦。 固守东阿、又协助平定兖州的薛氏族长薛房。 至于为何得到册封的是薛房而非是程立,从田彦得到的是封侯之赏而非是寻常的官职,乔琰多少也能猜出几分刘宏的用意。 想来此时的刘宏还未收到刘焉那个关于州牧制度的雏形,而作为一个还该算是聪明的帝王,他或许想借此机会试试,若是对豪强给出爵位的封赏,能否限制住一部分容易满足之人那侵吞人口与土地的举动。 薛氏的薛房乔琰接触不多,但田氏的这位田大公子,乔琰却可以说是颇为了解,何况此人心性简单到表情都写在了脸上,要读懂他此时的想法委实容易。 在乔琰找上他的时候,他更是毫不隐藏自己对乔琰的崇敬之意。 说实话,先前冒死送出那封联合作战的书信的时候,田彦其实心中也是有过后悔的。 毕竟他并不能确定乔琰话中的“青史留名”四字,是否只是个画大饼的前景勾勒。 但彼时他人都已经在战场上了,再怎么因为一时热血上头而做出了这个选择,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而现在…… 田彦还有一种自己尚在做梦的错觉。 孝桓皇帝与当今天子任上的亭侯批发是不错,但根基不深的豪强宗族与大汉亭侯之间无疑是存在本质差别的。 这是一种阶级的认定! 固然他这亭侯的食邑户数远小于傅燮和曹操,对他来说也已足够满足了。对田氏来说也够本了! 他险些想冲上来握住乔琰的手,却又意识到此举有些过激不太妥当,讷讷地将手收了回来,“多赖先生谋划,我田氏方有今日,此番大恩田氏必以举族以报。” 先生这个称呼自乔琰在给梁仲宁为军师之时,田彦就是这样称呼的,现在也没改口回来。 他旋即想到了什么,又说道:“不,现在该当叫做乐平侯了。” “不过您说,为何那亭侯的位置是给了我而不是给我的父亲?”田彦又抓了抓头发颇有几分不解。 虽说这亭侯位置是落在了他们田氏,可子为列侯父却为白身之事,说出去着实有些奇怪。 若非要算功劳的话,薛房做的事情和他父亲叔父所做的也相差并不多。 “天子之意,就不是我们该当揣摩的了。”乔琰回道。 “不错,不错……是这么个道理。”田彦话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傻乐了起来。 但这一对比乔琰的反应,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沉不住气了些。 她直接成为列侯中有以县建国权力的县侯,都未曾像他这样得意忘形,也难怪会在不曾与天子正式会面之前,便得到了这样高的评价。 可大约会觉得乔琰稳重的可不只是田彦一个。 曹操也是这样想的。 在乔琰从田彦处又旁敲侧击问了问田氏的盘算,朝着营帐方向走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也正在外边踱步的曹操。 按照大汉的尊卑秩序,有乐平侯这一封号的乔琰可以说是当真如那营中帅旗一般,地位仅在皇甫嵩和卢植之下,即便是曹操也得对她行礼。 但乔琰上来便是一句世叔,已将这对话的基调给定在了私交闲谈之上,曹操便也没强求称呼的问题。 “此前还未曾恭贺世叔,”乔琰说道:“不过不是因为亭侯之位,而是因为恭贺世叔得济南相之位。” 曹操问道:“为何独你与旁人恭贺的不同?济南相和骑都尉同为银印青绶,黄巾之乱余害尤在,济南相的位置并不好做,反倒是那骑都尉为京官,更有麾下羽林骑傍身,不过算是个平调罢了。” “世叔都这般语气了,难道不是格外满意这位置?”乔琰回问道,“可莫要欺我年幼而不说真话。” 京官的比两千石和济南相这个两千石相比,的确相差不多,在印绶的制式上也是同样的。 但这大汉的官员升迁和京城里的宦官可不同,并不是距离天子越近越好的,最好有外放为一郡太守的历练。 济南相的俸禄和权力与太守等价,正是济南国的最高行政长官。 若是个能力平庸之辈被放到这个位置上,或许的确是不如走京官升迁的路子,可这个人是曹操。 那便截然不同了。 乔琰继续说道:“世叔有治国之能,而非勇武善战之才,皇甫将军此番得以从左中郎将擢为车骑将军,那是他的路,但我观世叔的路,还是在朝中三公九卿,若能于济南相任上大展拳脚,五年内必有高升。” “黄巾之乱余害尤在,要我看来,可不算是世叔的真心话,若非乱治,何以让世叔大展拳脚呢?” 曹操摸着胡须朗声笑了出来,“天子对你这谋谟帷幄的评价,可说是对眼光之利的绝高评价了。能得眼力与判断绝佳的乔侯这一句高升,曹某何德何能呐。” 他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此番升迁之人并不只有我一个,不知你给出了几位的升迁预报?” 曹操的后半句话压低了点音调,不像是在问询反倒像是在八卦。 乔琰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 世叔认了我这个晚辈,我自然说话稍放肆些。” 言下之意,另外几位她自然不会在言谈之中提及这些。 事实上乔琰也当真只看好曹操的升迁。 皇甫嵩此人的能征善战,在汉末如今的平辈之中无人能及,其护军司马傅燮更是勇武不凡,但偏偏大汉将军衔中的大将军位置被何进所占据,皇甫嵩再如何往上也只有一个金印紫绶、位次上卿的左将军而已。 于中平五年他确实达到了这个位置,但他心性耿直不懂迂回之道,与其说是升迁得到这个位置的,不如说是因为当时无人可用。 在此之前他更是因为赵忠张让在刘宏身边进的谗言而被削掉了六千户的食邑,被贬到了都乡侯的位置上。 卢植虽然有治军之能,但他本人几近于淡泊名利,比起带军也更乐于做那些个校勘儒学典籍的事情,能稳住这位置便不错了,不必谈什么进取。 刘备嘛,他倒是要比原本得到的安喜县县尉这个官职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因卢植并未贬官,他的战功都得以如实记录,故而成了清河郡的兵曹掾史,也就是清河郡府主兵事的官员,正好填补了冀州官员的空缺。 但一个很特别的情况是,在平定黄巾之乱后的一两年后,刘宏这位很懂得“精打细算”的皇帝,便着令对因军功而成为官吏的人,进行一番精选淘汰的操作。 刘备不若曹操一般到底还有家世支撑,那么即便有他那与人交往中让乔琰都深觉敬佩的本事,也或许在兵曹掾史的位置上总不至于出现什么鞭打督邮、封官挂印而去的结果,但要想升迁只怕也不太容易。 曹操不知道乔琰这些未尽之言,只想着这世侄女还真没白认。 这么一想,他也总不能白占了做人长辈的便宜。 他问道:“世侄女可知道为何陛下要将你封在乐平?” 乔琰回道:“槐里县在雍州,钱塘县在扬州,乐平县在并州,我本以为这是陛下为彰显大汉领土之雄阔,但听世叔的意思,莫非竟然不是?” “难得见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曹操寻了个地方蹲了下来,以树枝代笔,画出了大汉各州的轮廓,说道:“雍州临近凉州地界,算起来凉州还隶属于古雍州,这槐里在雍州的用意是很明显的,近来凉州隐有不臣之心,甚至聚集起了一批人马,将皇甫将军封在此地,大约下一步就要给他往这一侧进军的权力了。” 乔琰伸手指了指扬州说道:“那么卢公的情况大约也是相似的,他此前有镇压扬州九江叛乱的资历,如今扬州黄巾未平,可见卢公大约要被随后敕命南下扬州,行攻伐之事。” 刘宏这简直就差没把小算盘打得贴到那两位将军的脸上了。 给你们加封为县侯是不是挺大方的了? 但是这地方得你们自己去取,或者得自己去守。 和他需要官员交钱才能走马上任相比,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要更加离奇一些。 乔琰不觉失笑:“可陛下总不至于是指望我这无兵无将之人,能替他去戍守并州吧,算起来这乐平也不在边防线上。” “那倒不是,”曹操回道,“我寻毕岚打听了两句,他说此前张让也跟你说过些东西,说到在上一次的军报抵达洛阳之后,陛下去拜访过乔公一趟。” 不错,张让的确是跟她说过的,甚至也提到了乔公祖的那句请葬于边关。 边关…… 见乔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明悟,曹操说道:“不错,正是你所想的那样,因为乔公的那句话,陛下决定成全他,葬于并州。” “昔年乔公为度辽将军之时,治所在五原曼柏县,正在并州境内,陛下怜恤其报国之心,同意了他这话,但他又将这边关的位置往里挪了挪,免于边境 交战祸及乔公未来的坟茔,也正是你这个乐平侯的由来。” “所以你的情况和卢公以及皇甫将军的又有些不同,”曹操打量了她一眼,说道:“以你的本事,要在乐平县内拉扯出一支队伍只怕不难,以你这……驱策黄巾的辩才,说不准还能拉起邻近郡县的,比如说旁边的常山和太原……” 乔琰总觉得,曹操在说到“驱策”二字的时候,前头那个可疑的停顿,说不定想说的其实是蛊惑或者是教唆。 不过这会儿这种无关痛痒的内涵对她来说也算不上有什么影响,又听曹操继续说道:“但大约陛下并没有让你替他去打鲜卑的想法。” 乔琰哭笑不得地拱了拱手,“世叔放心,在清剿黄巾之战中处处布局谋划实属非常情况,并州有各郡太守与刺史,亦有云中和五原郡的驻兵负责拱卫边疆,如何需要我一县侯筹谋人手,北上作战。” 曹操这到底是对她有了个什么奇怪的印象,非要来如此明确地与她强调一遍,她不必和皇甫嵩与卢植一样,在领县侯之余,还需另领平定的职责。 可说到乐平这地方,除却只隔着个太原和云中就是大汉的边关之外,这地方的意义可不简单。 这可是被后世称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地带啊…… 光武帝刘秀先据太原后北据匈奴,扫平关东,隋末李阀于太原起兵,以至于到宋时,太原已有龙兴之地的说法。 太行山、太岳山、吕梁山与云中山之间形成的一串山中盆地,多为两山夹一川的特殊形态,山中盆地之间彼此勾连又为山脉隔断,形成孔道之中的险关重重。 河流滋养之下的土地肥沃高产,又为层层关隘所封锁,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无怪会有“上党从来天下脊”“俯瞰中州,肘臂河东”的说法。 而乐平正在五台山与太行山之间,虽地势不若上党高,但相距不远,地形也大体相似。 倘若为人长眠之所,的确难有人打扰。 而若是…… “世侄女又在想何事?”曹操出声打断了乔琰的思考。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看着面前的地图,走神的时间稍微有点久,便回道:“我只是在想,陛下择乐平这一安土,实在是宽宏恩厚。” 曹操想了想刘宏平日里的作风,又想了想乔琰给出的这个“宽宏恩厚”的评价,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纠正一下她的认知。 但想想陛下对她给出的封赏,和对皇甫嵩与卢植的安排,好像还真可担得起这个评价。 何况乔琰之后往京城一行,大约也不会滞留多久,更未必就有面圣的机会,让她保持这种认知也无甚问题。 再者说来,明君也有昏聩之时,昏君也有明智之举,更或许有一鸣惊人的扭转机会。 未来的情况谁能说得准呢。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处决张角,而后让乔琰跟随回京述职的队伍,去见命在旦夕的乔玄最后一面。 张角啊…… 这位一手创立太平道,掀起黄巾起义的大贤良师,在刘宏着毕岚宣读的旨意中落得更他那位在洛阳暴露行迹的弟子一个结果。 车裂之刑。 而他的胞弟张梁,虽有倒戈献城的功劳,但这种“功劳”毕竟是建立在当先率众夺城,又杀死曲周城中官员的基础上的,非但不可能给出封赏,反而还应当对他未曾折减的罪名进行处罚。 好在他该当庆幸的是,自文景之治时期废除了肉刑后,更对诸多酷烈刑罚进行了修正替代,这些刑罚制度也延续到了如今,加上刘宏批准对他免除死刑,以让未平叛之地的黄巾渠帅有直接弃械投降的可能,最终对张梁的处置是—— 笞二百,迁乌桓校尉营地,戍守边防。 再后便是 “被”投降的梁靖。 梁仲宁当日亲眼见到乔琰与张角的辩论,以他本来就不那么有本事思考的脑回路,他还真觉得自己仿佛此前都遭到了张角的欺骗。 但当他再次见到乔琰的时候,他又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 若是张角算是个高端骗子的话,乔琰岂不是该当算作一个比他还要有欺诈本事的骗子? 但此时再去计较乔琰与张角的三辩之中,起到的认知传输结果到底是真是假,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梁仲宁与乔琰隔着监牢对视了片刻,便听到了有人宣读的对他的处置。 笞一百,迁五原度辽营地,戍守边防。 与张梁的刑罚相差不多,只稍轻一些而已。 边防守备是个高危职业,但比起直接因为谋逆之罪而丢掉性命,却显然已经可以算是个得以保全的结局了。 只是对这些被迫起义的人来说,免于死刑和原本的“不起义只能死”局面相比,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显然并不能因为得到了吃官粮的机会,就觉得可以得过且过下去。 可凭着梁仲宁的见识和头脑,他是暂时得不出一个结论来的。 自西汉孝景皇帝颁布了箠令后,长五尺,削去了竹节的竹子主持鞭笞之刑,显然是打不死人的,尤其是那条不能更换笞刑执行者的命令,让箠笞过百的刑罚执行到后面往往少了几分气力,以他和张梁这种还能算是身强体壮的状态,这样的刑罚更不至于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 他麻木地领完了刑罚后,随同其他也被流放五原的黄巾罪民一道,在傅燮率领的军队押送下往并州而去。 在行到距离曲周城十里的地方,这冀州境内忽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阵雨并不少见,今岁也不像是去岁一样是个可怕的大旱环境。 可在细碎的雨丝落在他头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今日好像除却是他们有的往幽州有的往并州发配而去的时间之外,也是大贤良师张角被处决的日子。 然而在这一列沉默的人群中,以往此时该当有人说,这正是黄天垂怜,祈雨得成的幸事,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梁仲宁下意识地朝着曲周望了一眼,也随即因视线中所见之物皱了皱眉头。 倘若不曾看错的话,那一片雨幕的朦胧里有一个少年正牵着一匹马,而在马上坐着个身披斗篷遮雨的熟悉身影。 但等他再看去的时候,又已经不见那抹身影了。 也或许是因为雨势过大,而让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模糊而已。 督促他前行的兵卒又已经迫使他转回了头去。 不过梁仲宁倒也并未看错,此刻真有两人一骑正在目送他们离开后朝着曲周城折返。 乔琰在先前离开曲周的时候,跟皇甫嵩说的理由是,车裂之刑到底过于酷烈,何况张角并非是乔羽夫妇身死的直接罪魁祸首,倒不如去看看这些被流放边关的黄巾。 可此刻替她牵马的徐福本就聪慧,在被乔琰和程立刻意引导后,更是不乏对眼中所见情景的分析,如何看不出,乔琰对皇甫嵩所说的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乔侯是对这些黄巾怀有怜悯之心?”徐福想了想后问道。 耳边雨声淅沥,更有马蹄踩踏过原野的蹄踏之声,但乔琰开口回答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徐福的耳中,“对弱者怀有怜悯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者,而我如今还不是。” “但以福看来,乔侯对他们实有活命之恩。” 徐福从长社之战便在场,多少也听闻过一些最开始对这些黄巾的处置措施,现在能从杀死以儆效尤,变成有杀人之行的鞭笞后流放,被迫裹挟的遣送原籍,已实在是好上了太多。 “活 命的活字,难道只是人有一息尚存吗?”乔琰回问道。 徐福一时之间也回答不上来。 他只觉得乔琰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要比她在指挥若定和辩论有方的时候,还有远超过她年龄的成熟。 但现在想不出来对他来说也未必就是个坏消息,他理直气壮地问道:“等我想出答案再告诉乔侯。” 那么在此之前,他就可以先继续跟着了。 当然他还是有过算盘的。 在乔琰之后前去洛阳的路上,他可以先行折返颍川一趟,告知母亲自己想要继续跟随乔琰的盘算。 当日目睹那台上高谈阔论,字字珠玑的辩论,徐福只觉自己此前只想做个仗剑行事的游侠好像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而是有另一条路正在他的面前摆了出来。 他想进一步地学习知识,而不是做一个只会替人拔剑的莽夫! 这个决定他必须告知母亲,而后—— 若是母亲想继续留在颍川,他便将此番参与冀州奇袭得到的赏银留下,并找人照顾母亲。想来以颍川临近洛阳的位置,在此番黄巾之乱平定之后,应当于短期内不至再有动乱。 若是母亲也愿意一并前往乐平,那便再好不过的了。 乔琰将徐福的那点小心思看得分明,却也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 如今的徐福虽还远未曾达到后来的徐庶徐元直的水准,也并不曾经历过险死还生、改头换面之事,更没有为躲避战乱南下荆州求学,可他毋庸置疑是个潜力股。 无论是在下曲阳之战中的表现,还是让他前去邀请佛宗主持的行动来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县侯食邑一县,万户之众,以县为国,光靠着她一个人是不够的,多一个人的助力怎么都比她自己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更何况,在庶务时政之中的提升,和荆襄名士的游学见习,在乔琰看来各有优劣,对徐福来说,也未必便是损失了成材中的必经之路。 乔琰笑道:“好啊,那我等你给我这个答案。” 等二人折返回到城下军营之时,这世上已无张角这个人。 或许在此地他唯独剩下的东西,便是那由他整理出的太平经。 但这卷书的本源既为当朝,也必然要被朝廷统一处置,即便乔琰是驳倒张角的大功臣,也并不能得到留存此书的特殊待遇。 乔琰并没有犹豫地将她用作论据的太平经上交了上去,只在看向雨停时分的城头一抹落日余晖微微愣了愣神。 系统本还想问她需不需要提供点心理辅导,毕竟车裂这种刑罚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画面,可对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来说,一个前阵子才跟自己同台竞技的人,今日就已经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好像是会觉得难受的。 它在给宿主提建议上从没派上过用场,上次宿主让典韦杀卜己与张伯二人的时候也没派上用场,总该…… “距离解锁立体地图还差了不少谋士点。”乔琰端详着自己的面板,目光久久没有从那条【谋士点达到100后解锁立体地图】上挪开。 之前她就对这东西颇为垂涎,现在就更不必说了。 乐平的地理条件注定了这地方无论是经营治理还是布兵行防,都需要一个更加精准的立体地形展示。 就这一点来说,这谋士系统并非无用之物。 只可惜她如今的谋士点是——90。 【定计覆灭一支势力】的30点成就,以及六次通过定计实现己方收获的60点。 且慢…… “你这系统结算是不是太不智能了?”乔琰翻着系统记录面板问道,“我与张角的这一辩竟然是不算的?” 对于宿主已经这么快从情绪低落中走出来,系统再次生出了自己是个挂件的错觉,现在听到乔琰这么问,它讪讪回道:【这不难理解,张角若是不跟你这样辩,他既然已经被擒获,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个结果,甚至可能连带着他的部从一道。】 【是用你这种迂回的方式减少人口损失,还是用皇甫嵩原本的直接将人尽数杀死的方式,其实对于这个阵营来说是没有影响的,自然不能给你算谋士点。】 【既然现在张角已经死了,根据系统保密规则,对应的成就已经可以告诉你了,叫做劝说张角来投,这是一个在任何一个平行世界都没有人达成过的成就,所以宿主你也不必对此感到沮丧。】 “他只会成为一个殉道者,不会让自己被人以其他逻辑说服,这不奇怪。”乔琰回道,“你说的也没错,我保全的黄巾是出于汉的考虑,却不是如今的大汉的考虑,不结算点数是对的。” “不过这样一来,为了在前往乐平之前将立体地图解锁出来,只怕这洛阳一行,不能只单纯走一个过场了。” 她必须对刘宏给出足够有影响力的建议才行。 至于这个建议是什么…… 且先抵达洛阳再看吧! 在启程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除了徐福已经用特殊的方式告知了她这意图跟随的决断之外,还有几个人是她需要问询一番的。 一个是陆苑。 乔琰让她自下曲阳跟到曲周,是让她在冀州平定之后自行决断去留,但这位依然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颇为神秘的女子给出的答案是,她依然决定跟着乔琰。 即便乔琰明确表示了她身边无利可图,并州地界在随后数年也未必安全,也并没能改变陆苑的这个决定。 乔琰没有拒绝她的必要。 以她曾为下曲阳县丞夫人的身份,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和乔琰存在什么利益纠纷,那么留着她就要比强行将她赶走有用得多。 陆苑先前协助程立完成的营防布置,成功将张梁派往营中的探子给截留在了当场,无论是战略眼光还是本身的知识储备,都让乔琰很觉眼前一亮。 有自愿的打工人,可能还是只包食宿不用管工资的那位,为什么非要人家把身份证拿出来? 现在乔琰看陆苑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 而后就是典韦。 算起来她与典韦此前达成的协议是为期三个月的保护。如今距离三个月结束也只剩下了一个月而已,至多也不过是截止到洛阳之行为止。 事实上若以功利一些的眼光来看,以典韦之勇武,比起在她那乐平县的封地上领个什么差事,是远不及去正规军队或者是官员麾下当差的。 曹操就曾经跟她打听过典韦的情况。 谁让他即将走马上任的青州济南国,其实还有些作祟的流寇,曹操的武力值么也就那么回事,还真需要一个保镖。 但乔琰既然已经争下了这个列侯之位,即便典韦不愿意跟从她,她所能接受的底线也不过是让对方回到兖州陈留,而不是去资敌。 不过她的这种担忧可能并不会成真了。 在乔琰问及典韦之后盘算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地回道:“我不是早就跟着你干了吗?” “……?” 在乔琰的沉默中,典韦掂量了一番因他协助攻破下曲阳有功,以及长社之战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缘故领到的赏金,“这个不是雇佣金?” “……你要说是也不是不行。”乔琰都被典韦的逻辑给整得有点无语。 而她随即又听到典韦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个,我若是以后有儿子了能拜你为师这事作不作数的?你那日辩倒大贤良师的样子还真挺厉害,我就没这个口才。” 乔 琰:……其实你这就挺会说话的。 当然话不能这么回,她回道:“我非君子,却也一诺千金。” 有了这样一个能打的下属,她的许多想法就更有了执行的可能了。 那么现在她唯独还剩下需要说服的人只剩下了一个。 程立。 这也是她最没有说服把握的人。 程立是一个足够心智成熟的人,更已经有了在乡党之中的人际关系,此前的一路配合和跟随都还能有合适的解释,可若是在此时招揽,乔琰怎么想都觉得还有些师出无名。 一个县侯,何必要招募一个像是程立这样本事的谋士呢? 若是系统问起的话,她可以说她想纠正程立的一些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献策之法,也可以在董卓之乱前,和程立彼此交流成长,可这种回答是不能作为她拉拢程立的法子的。 不过在她出现在程立面前的时候,还不等她开口,程立已经先问道:“此前乔侯请我一道往冀州一行,听听黄巾之言,怎么现在是还想要邀请我往洛阳一行,听天子之言,往乐平一行,听边关之声?” 乔琰辨认了一番程立的语气后,露出了个笑容,而后行礼说道:“琰正有此意,仲德先生懂我。” 程立沉默了片刻。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的才学并不会因为从东阿县转到那乐平县,就能得到更好的发挥,离开兖州也并不像是个好决定。 可在乔琰朝着他拱手躬身发起邀请的时候,昨日落雨今日开晴天气下,自窗棂投入的日光几乎将这孩子裹挟在光晕之中。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泰山捧日的梦境。 第34章 梦泰山而捧日,在汉代重视谶纬之说的环境下,其实是颇有从龙之功的意味的。 这个龙还得不是一般的龙。 自秦始皇泰山封禅以来,至如今刘宏在位为止的二十多位帝王中,自负有这个资格前往泰山封禅的也不过只有两位而已。 汉武帝刘彻,汉光武帝刘秀。 如今汉室虽仍集权于中央,但在黄巾之乱的这个引子之下,四处蛰伏的危机尽显露。 刘宏立熹平石经投身教化,却也玩弄权术极尽声色犬马。 他显然不可能是那个能有本事往泰山封禅的帝王。 程立倒是还没想那么远到四方诸侯割据的情况,更还未曾想到汉室倾颓,有人取而代之的地步。 他想的不过是,这泰山捧日的征兆中,这个日或许未必就能指向的是那个帝王,也可能指向的是那个能够稳定住如今的乱局,有昔日促成昭宣中兴的霍光那般本事的人。 乔琰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呢? 程立不敢在此时做出一个肯定的回复。 但天下名将在前也毫不显逊色,大贤良师临面而犹有辩才之利,对黄巾流民虽有镇压之举,却亦有慈悲之心,这样的人即便是放眼天下也不多见。 若是乔琰只在诵读诗书,讲解经文要义这件事上有些天赋,或许程立还需要怀疑一下,是否有可能出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情况。 但她对人心加以揣测而后谋划的本事,已经完全是足够成熟的做派,这种本事只会随着她经历的大事增多,因积攒了更多经验而变得更加出彩,却绝不会泯然众人。 何况,她名字里正有一个琰字。 何谓琰?玉石散发的色泽如火,所谓琰之言炎也,光炎起也。 而倘若这玉璧流火,岂不正如一轮腾升的红日? 那么这梦中捧日,是否正是一种对乔琰的指代? 程立在乔琰出现之时一语道破她的来意,多少是有些考校的意思的。 若是她打什么感情牌,程立只会觉得她难为一方之主,少了上下级之间的地位差分;若是她在对方先发制人的表现中退步,或是言谈间有尴尬之意,程立也难保觉得她输了几分临机应变。 可现在她只一句如此坦然的“仲德先生懂我”,却让程立也随即笑了出来。 他年已四十,想想人生多不过五六十年,那么可堪让他发挥的时间也就所剩不多了。 寒门寒门,有门方为寒门,庶族庶族,再如何庶总也还有个族! 他连寒门和庶族都算不上,更不像是朱儁有将其察举为孝廉的地方长官,晋升的通道本就极为有限。 他的确对于自己效力之人有些挑剔,但一番思量之下,跟从乔琰好像还真是他此时的最优解。 乐平的地理位置,也注定了此地注定是一块足可以让人大展拳脚的地方。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敢想也敢做一点,去赌一把,于这天下之咽夺得县侯位置的人,能否当真成为一轮高悬之日呢? 程立心中所思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而已,以乔琰所见,不过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的片刻,便见程立已经起身朝着她回了一礼,“得乔侯看重,程立敢不从命。” 这最让她不敢确定会否跟从的人,给出了一个愿意同往的答复,让乔琰在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种心中大定之事,就不必表现在来脸上了,她看着程立回道:“仲德先生心有沟壑,如何不值得人看重?不过说起来,在一道前往洛阳之前,是否该当先往东阿走一趟。” 程立这等顶级谋士愿意暂时追随于她,乔琰自然也是要为他着想一番的。 先前因为不宜暴露疾行 冀州的行军策略,过东阿城下而不入,却总不能现在还不往那儿去一趟。 虽然薛氏得了刘宏封赏的亭侯之位,还有赖于程立的决断,想必在得到消息后会将他们并非当真投靠了黄巾的事情公布给东阿县民,但比起让薛氏去做这个好人,倒不如在前往洛阳的路上来上一出“衣锦还乡”。 待程立离开后,这东阿县中剩下的传言大概也就只有—— 程立与薛氏佯装投靠梁仲宁部黄巾,协助王师平乱兖州。薛氏出力颇多,得亭侯之赏,程立出谋划策,为乐平县侯看重,引为副手。 这样的传闻自然是比之程立那句“愚民不可以共事”的传唱度更高的。 届时,在这些县民的印象里,程立也就并非是因为耻于与他们为伍这才将如此要紧之事也不曾和盘托出,甚至在随后远走他方。 而分明是不愿让其他乡党牵扯进性命攸关之事里,自身则为兖州安定而舍生忘死。 好在,他最终也得到了大人物的赏识,得以有了发挥才干的沃土。 这便从程立才高而孤傲,变成了一桩人于危难当头破格一搏、也终有所得的美谈了。 乔琰在给程立解释的时候虽然说的简单,但程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潜台词。 他心中不觉为她的体贴而觉熨帖,却也只说道:“何妨担此名声?” “既是远行,便该不留遗憾才好。”乔琰回道。 何况,谁又知道之后会不会有重回兖州的时候呢? 如今只是埋下了一个引导名声的引子而已,算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但将来……或许会发挥出些作用的。 当然后面的这些话她不会跟任何人说,何况此番前往洛阳,一并行动的还有从左中郎将提到车骑将军位置上的皇甫嵩,有些话也并不适合让他听到。 不过此番虽还是皇甫嵩带队,却并不像此前的行军一般规矩严苛,在行军速度上也要比之先前的慢上不少。 自东阿过濮阳,皇甫嵩甚至还给了乔琰一些时间往先前的濮阳城中县衙走一趟的时间。 此前皇甫嵩的后备队伍,推进于收服兖州之事,梁仲宁留守在濮阳的黄巾余党也早已经被一网打尽了。 冀州是得了刘宏的直属命令,兖州却得等到随后的行政长官抵达,再行对这些人逐一判决。 乔琰既已为乐平县侯,就不适合在此事上越俎代庖了。 所以她途径此地,也并非是对这些人有什么算人情账的意思,而是来取些东西的。 正是她此前在濮阳主持春耕的时候,与黄巾流民中的老农交谈的记录。 但当她让人将书箱典籍从屋中扛出来,放置于车马之上一道拉走的时候,却还迎来了一位特别的来客。 算起来此人会找来并不足为奇,这正是那田氏的家主田洮。 而他并非是一人来的。 乔琰一眼便看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辆车,车上拉着几十匹缣。 “田家主这是?”乔琰问道。 田洮躬身回道:“此为田氏对乔侯的谢礼。” 乔琰他们启程离开曲周并未耽搁多久,以至于田洮得知田彦得了个亭侯的封赏,也不过是小半日前的事情。 方才从田彦的口中得知他拿下这列侯位置的始末,他又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这亭侯之位的确足以让他田氏先前的损失都尽数弥补回来,更在后续的影响力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可当日长社城下,但凡有那么一支流矢误中了田彦,他便永远也不会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位置当真是用命换来的! 偏偏这孩子在回到家中后,哪里还记得起自己这距离死亡不 过一步之遥的事情,满脑子都是他可算是得胜归来了,更为家族争光添彩。 这一说便说到了给乔琰的谢礼。 谢自然是要谢的,甚至不论田氏得到的封赏一事,以田氏的兄弟二人的人情练达,在听闻乔琰以此等稚龄竟然得了县侯之位的时候,两人便知道这是个他们必须交好的人物。 不过这是出于田氏家主的身份,但作为一个父亲…… 乔琰看了看车上之物问道:“六十匹缣,二十斤黄金,田氏先前坞堡之损我还未曾正式致歉,现在却又反倒让田家主拿出这样的谢礼,是否有些不妥?” 即便东汉的“斤”和现代的斤不同,还得减半来算,这二十斤黄金按照现代的重量也不过是五公斤而已,与汉代封赏中动辄出现的赏金百斤相比,并不能算太多。 而六十匹缣更也只是一车之数而已,对一个豪强之家来说,这只能算是个小数,田氏也自然不可能只有那一坞堡的东西而已。 可这种数量不提购买力就是在耍流氓。 以乔琰在兖冀二州所见的粮价,以及缣和黄金对应汉五铢钱的折算,这大约是一笔能购买按照现代度量衡为300吨米的金钱。 这已不是一笔小钱了。 不过这笔钱,乔琰得收。 因为田氏家主在送出这份赠礼的时候分明是有些其他潜台词在的。 若只是要给出对乔琰的谢礼,以她接下来还要行路的情况下,最好的酬谢方式绝不是缣,大可以全部折算为黄金,可田洮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何意? 这是赎死! 自汉光武帝的建武二十九年开始记载的赎死,与西汉时期的有些不同,原本的以金赎死被以缣赎死和以戍边赎死所取代。 去岁颁布的诏令之中以缣赎死的价格是一人二十匹。 田氏嫡系之中的三人便正好是六十匹。 在田洮对她行礼后露出的恳切目光中不乏一种意味,此番她对田氏有大恩,但诸如这冒死送信之事情便再勿找上他们了。 乔琰都要被田洮这种“你不要跟我们家孩子一起玩“的迂回表达方式给逗乐了。 不过显然田彦是完全没理解他父亲的良苦用心的。 他甚至在替乔琰将缣又给体贴地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黄金后,来了句“乔侯若再临兖州,但有吩咐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可说是将田家主苦心达成的交易又给破坏殆尽了。 乔琰和程立走出了那父子两的视线后相顾一笑,“这两位的心眼差别可当真不像是父子。” “那么乔侯是更喜欢心眼多的还是纯良的?”程立问道。 “我喜欢给钱的。”乔琰想了想后认真地给出了个回答。 乐平县所在之地再如何算是个耕作沃土,也不能改变去岁的旱灾堪称无差别打击。 两山夹一盆,外加河流经行的特殊地形,在尚未有“翻车”现世之时也并不能完全做到浇灌覆盖,当地的收成必定锐减。 而乔琰作为初领封地的县侯,自然也不能做出竭泽而渔之事。 她再如何想在自己的领地上大展拳脚,总也得遵循些基本法才是,那么田洮给出的谢礼未尝不能说是她的启动资金了。 所以她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在试图斩断什么因果联系,只要给钱就行了。 程立摇头失笑,但他心中却对乔琰的评价再拔高了一层。 一个能从实用性上更多来考虑的人,着实要比一个会被人情关系情绪主宰的人,更适合当一个上位者。 而此事便也就此揭过了。 在他们随后的西行路上,也并未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多言闲谈。 自濮阳过燕县后,徐福按照他与乔琰在从 曲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提到的那样,南下前往颍川回去见自己的母亲,将自己的决断说与母亲知道,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乔琰会合。 因不知道此番乔琰入洛阳需多少时日,更不知徐福往颍川来回的时间,便干脆约定让他不必再往洛阳来,直接前往乐平就是。 总归乐平是跑不了的。 在送走了徐福后,这一行人继续沿黄河北岸而行,经原武过卷县,寻船度了黄河后便到了敖仓。 而到了此地之后,再往前就是成皋。 在隋朝改成皋为汜水后,此地更名作了汜水关,不过如今这里还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为虎牢关。 虎牢关虽不算是洛阳八关之一,地位却丝毫不在任何一关之下。 也因其南连嵩岳、北临黄河、山岭夹道的特殊地形,而被视作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演义之中的三英战吕布正是在此地。 乔琰随同皇甫嵩行抵关下的时候,仰望这雄阔的关门,不免有种自己已经接近京畿重地的感觉。 自黄巾之乱起,此地的布防便要比先前严密,以防有乱贼破关而入,扼守要冲,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结果,好在黄巾之祸始终被阻截在关外,这加重的关卡守备也并未派上用场。 当然,加重不加重守备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毕竟守关的兵将可不会认不得关下之人。 要知道先前毕岚等人出洛阳宣旨走的也是这条路,而皇甫嵩更可以说是他们这等守关之人的……大略可以说是偶像吧。 此刻眼见毕岚等人折返,连带着皇甫嵩领军而回,便知这正是个凯旋的好消息。 他们当即打开了虎牢关。 厚重的关门在乔琰的面前缓缓打开,等到他们这一行入关后,又在身后发出了一声回荡于山岭之间的厚重声响。 乔琰朝着那虎牢关又回望了一眼,眼神中若有所思,不过大约并没人能猜出她此刻的想法。 起码在入关之前正好在跟她交流的毕岚就不知道,这大抵该算是一种情怀。 乔琰的一瞬怔忪也并未影响她继续与毕岚说起这虎牢关曾历的战役。 譬如说韩国由虎牢入关,灭郑国,再比如说秦庄襄王在位之时,以蒙骜伐韩,迫使韩国献出了虎牢,自此秦国得以驻兵虎牢对峙六国。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太响,以至于从随队而行的袁绍那里看来,便是乔琰不知与那京中阉宦说了些什么,竟令对方成了个听之入神的状态。 这么看来,淳于琼此前对她的立场判定,也未必就是个误会。 得了个县侯的位置便此等表现,着实是…… 着实是混账! 若论在场之人的身份,他袁绍虽只是个庶子,可自过继给了袁成一房后,便也可以算是半个嫡子,更因相貌伟岸很得袁逢和袁隗的看重,毋庸置疑是这些人中最高的。 可偏偏乔琰宁可与那宦官交谈,都视他为无物,如何能不让袁绍在心中将他记了一笔。 他更是随后又见乔琰并未拒绝毕岚的提议,在行过虎牢之后,转陆路走水路而行,也便是顺洛水而下,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有什么山道策马之苦。 可袁绍又哪里知道,这一次乔琰还真不是为了给他们制造出什么假象,而做出此等举动的,而是因为,毕岚比起张让袁绍等人来说更有让她搭话的必要。 淳于琼因毕岚得到提拔乃是因为那些个奇技淫巧而看他不起,可正在两年之后,也就是中平三年,毕岚会因刘宏的敕令而督造翻车。 彼时的翻车是为了刘宏想见河水洒路的景象,可若论翻车对后世农业的影响,却无疑让这东西不能算一件玩闹的创举。 提前跟这与其说是宦官,不如说是发明家更合适的毕 岚打好关系,对乔琰来说有利无害。 谁让她只知道有翻车其名,却不能像徒手绘制地图一般,将翻车的构造给原原本本地勾勒出来。 至于袁绍袁本初…… 若乔琰是个男子,她的确有必要处好跟他的关系。 借助袁氏的声望来为她张目也好,借助袁绍的交际圈子来结交汉末贤才也罢,都比她孤军奋战要更为容易得多。 但她凭借女子之身坐上县侯之位,靠的并不是袁氏的提携,而是刘宏的决断。 那么她就必须掌握好这个跟世家之间的距离了。 对刘宏而言,没有后嗣且必须依托于他的存在的宦官,毋庸置疑是最忠诚于他的存在,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还可以将这些人当做替罪羔羊。 这正是为何在黄巾之乱中有人对十常侍发起了上书检举,他也只是从这些人身上盘剥出了一笔财产,也正是为何—— 乔琰可以在此时对他们展现出适当的善意来。 毕岚哪晓得乔琰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这位新得到敕封的乔侯可要比那些个世家贵胄外戚臣官好相处太多了。 先前对虎牢的历史沿革,她说得头头是道,现在船行于洛水之上,她又并未掩饰于自己对洛阳知之甚少,也不过是极年幼的时候曾来过一趟,而后便长居于梁国,算起来还得要毕岚对她多加提点。 毕岚忽觉自己备受倚重,也不免话多了些。 在这一番可称和乐融融的交谈中,船行过了巩县和偃师,于将近洛水与伊水分界之处的时候,乔琰就已能见到洛阳城郊的民宅了。 但城郊多为农耕与祭祀所用,大多数的民居还是在城郭的部分。 汉洛阳是一个和后世的都城相比很特殊的城市。 或者说,秦汉时期的都城都有这样的特点。 便是在都城的城郭地带没有郭垣,而是依靠于河流、沟渠以及山川作为无垣之郭。 而后才是郭外为郊,郊外为甸的划分。 船行到此,正经洛水浮桥而过,毕岚因见乔琰朝北张望,干脆令船暂且停下,也给她解惑。 “洛阳的南郭正以洛水为界,若有守备的必要,便在洛水浮桥之上布防,”毕岚说到这里与桥上的守军做了个示意,而后才继续说道,“浮桥以南便是洛阳南郊,祭赤帝之祭坛正在此地。而浮桥以北——” 乔琰顺着毕岚指向的方向,正见河北岸有一格外醒目的方形高台,又听毕岚说道:“那便是灵台,也是太史令观星记录之所在。” 先前在河上行舟的时候毕岚就已经同她说起,此番除了他们这些个在冀州平乱的人得到封赏之外,当今天子还做出了一个尤其特殊的举动。 他将司徒袁隗的夫人,出自扶风马氏的马伦给安置到了太史令的位置。 那么这灵台就该当算是她的办公场所了。 对这个与历史发展有别的变化,乔琰并未觉得这是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需要对此感到慌乱。 恰恰相反,若不能因为在黄巾之乱中的干涉而制造出些变化来,她才要当真觉得自己太没存在感了些。 而马夫人成了太史令,也无疑是乔琰听之便觉喜闻乐见的事情。 毕岚又道:“那灵台的对面就是明堂与辟雍。” “此为祭祀之所,父亲曾经与我提起过。”乔琰回道。 “不错,正是祭祀、封禅与巡查之所。”毕岚道,“那辟雍之后,就是太学所在了。” 刘宏建立的鸿都门学再如何因为当今天子的支持而显得声威显赫,也显然不可能褫夺太学的地位,这便是天下学子最向往的地方。 那么这宫城以南的南郭,在洛阳城的地位就不必多说了。 在这片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四里的南郭区域内,分布着祭祀、观星、就学之所,就连此地的南市也被称为调音、乐律二里,更有“里内之人,丝竹讴歌”的说法,这毫无疑问是洛阳的文化集散所在。 只在贴邻洛水之畔的位置,零散布置着些许民居。 但这些民居并不安全,一旦洛河涨水,它们就有可能面临被淹没破坏的危险。 东郭呢? 以阳渠作为东侧郭郊分界的东郭,除却宣平门作为连通百官朝会殿的存在而给官员走动,连带着东侧还有一片屏障保护地带,剩余的东郭区域便是民居居所之处了。 东市之中有“通商、达货”二里之名,外来商贾也大多客居在此地,一直连通上东门之外的马市,以及北郭邙山脚下那名为上商里之处。 自然,越靠近宫城的“里”中居民身份越高。 但乔玄并不住在此地。 他住在西郭。 以毕岚所言,出广阳门外有洛阳大市,自张方沟以东,南临洛水,北抵邙山范围内,东西宽二里,南北纵深十五里的区域,皆是皇室宗亲居住之处,民间还给了个别号叫做王子坊。 而王子坊再往西的一条,便是高官显贵的居所了。 乔玄虽为官两袖清风,却到底是为大汉立下过大功的老臣,数年前辞官休养之时,就被刘宏以东市吵闹,不利于养病为由,着人在西郭给乔玄找了个居所。 只不过这居所之中的布置显然超出了刘宏的预期便是了,也多少和这周遭的富贵乡显得格格不入。 要知道洛阳的市随郭而生,东郭连马市,这西郭连通着的却是城内的金市,等闲黔首连去的机会都没有。 毕岚在说到此处的时候,话中并不让乔琰意外的透露出了几分自得的情绪。 仰仗于刘宏的宠幸,他在宫外的宅邸也正在这一片,虽大多时候派不上用场,但贴邻王子坊而建,在他看来已是一种天大的荣耀了。 乔琰并没有打断他显摆的意思,只是在于胡桃宫下弃舟登岸时,一边听着毕岚对此地的介绍,一边看着这在历史典籍中早已只剩个土基的洛阳迎四方使臣之处。 而自胡桃宫过,便是一片里坊院墙林立的宅邸了。 当然其中还是有些出挑于外的,比如说汉顺帝汉质帝时期的权臣梁冀所建的那座皇女台,据传其在南北朝时期还留有五丈多高的台身,而如今以乔琰所见,此台起码也有七八丈的高度,简直像是个城中的异类。 自汉桓帝拔除这外戚毒瘤以来,到如今已有二十五年了,但梁冀此人在西郭留下的影响依然不少,譬如说王子坊以北的显阳苑,就是梁冀昔日所建的园圃。 但即便有毒杀质帝,又于桓帝时期的剑履上殿,见君不拜,也并没能影响到如今刘宏依然对外戚倚重有加,更赋予了相当可观的权力。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然听毕岚口气严肃了几分说道:“乔侯既是初来洛阳,便得遵循洛阳的规矩才是。要知洛阳不比别处,各里围墙封闭,不得沿街开门,一到夜间里门即锁,万不得上街去。” 蹇硕的叔父蹇图何以被曹操在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以五色棒打死,正是他违反了宵禁的指令,于夜间行于大街之上,行事放纵。 这跟后世甚至还有发达夜市的朝代,实在该说是格外不同。 但毕岚所说不错,她既然来到了此地便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这洛阳天子脚下,一块石头砸出去说不定都能砸到两个皇室宗亲,光靠着县侯的位置可不算是一道免死金牌。 毕岚的提点显然颇有些对她看重的意思,乔琰也并未拒绝他的好意,当即认真地应了下来。 “你心中有数就好,且随我来吧。”毕岚对自己那些个邻居的 身份大多有数,自然也就知晓乔玄府邸的所在。 他带着乔琰接连穿行过了几条街巷。 大约是他来此多次、到底颇为熟络的缘故,乔琰明明还未曾见到路标,毕岚在穿行而过的时候却并未有任何犹豫之处,而后便领着她迈入了这名为延熹里的里坊。 里门的管理专人见到乔琰身后跟着的典韦还愣了愣。 要知道延熹里乃是高官与贵人居所,即便是个看家护院的也得是个衣着体面气度矜傲的,又哪里会有这等活像是城外屠宰行里做工的。 但毕岚他是认得的。毕常侍既觉带此人进里坊无妨,那他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这延熹里中所居住的人里大约没有如汉安帝的乳母那般跋扈、一人占据两个里的,以乔琰在经行之间的目测,这“里”中宅邸占地大多不大,一共九户,其中乔玄的宅邸所占的面积更是最小的。 毕岚上前叩门之时,乔琰便顺势朝着这门上牌匾看去,不太意外地见到这门户之上的丹漆有些剥落,在看门之人将门打开后,露出的门内庭院更颇有些寥落凄清之景象。 明明已在夏日,这庭中最显根深粗壮的一颗树却有些斜倒的破落姿态,正倚靠着相邻的院墙,在枝叶间更是透出一股不大健康的颜色来。 植物如此,人更如此。 这宅院内的看门人年岁已然不小,此刻垂手静立,让他们在自报家门后朝着内院而去的时候,只听得见脚步声与窸窣的风动叶片之声,以及—— 乔琰忽然闻听到一点异响,当即抬头朝着院墙看去。 正是在这一转头间,她看到一个年岁尚幼不过四五岁的女孩儿正伏在院墙上,饶有兴致地朝她看来,见被人发现了,她也没什么被人抓包的尴尬,又朝着乔琰笑了笑,这才消失在了院墙之上。 “那是何人?”乔琰伸手指了指问道。 毕岚沉思片刻后回道:“那是不其侯伏侍中之女,单名一个寿字。” 伏侍中之女……寿? 伏寿? 第35章 洛阳种地 伏寿是何人? 其父亲伏侍中便是伏完,光武帝在位之时的大司徒伏湛的七世孙,也承袭了伏湛那不其侯的爵位。 延熹元年,孝桓皇帝以刘华为阳安长公主,下嫁于伏完。 要知汉朝的迎娶公主与后世的不太一样,驸马依然可以在朝中担任要职,且还可以有其他妾室,伏寿便是伏完的庶出女儿。 但伏寿的特殊并不在她父亲和嫡母的身份,而在她年仅十一岁入宫,给彼时只有十岁的汉献帝刘协做了贵人,十五岁便成为了大汉皇后。 而后便是在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后,先有车骑将军董承因衣带诏被诛杀,后有伏寿写信于伏完,试图再度密谋政治事变。 虽然其中颇有些奇怪的是,伏寿的这封信直到伏完死后数年才被揭发出来,并不像是衣带诏一般当即牵扯出了一串雷霆打击,但结果是相似的。 伏寿幽闭而死,生育的两个皇子以及伏氏上下都遭到了清算,而曹操也得以顺理成章地将曹节立为了刘协的皇后。 说起来,要将那个汉末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和方才那个攀在墙头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好像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她此刻看起来还分明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至于她为何攀在墙头…… 大约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来看个究竟吧。 乔琰想通了她的身份,便也没怪责于她这往旁人院里窥探的行动。 她随同这宅院内的另一名仆从,穿过了中门进入了后院。 比起前院的寥落景象,后院倒是要稍显得有条理些,不过乔琰朝着院中视线回转间,正见贴邻廊庑的一片还开辟出了一块菜畦,只是今岁似乎还未曾有过播种,也因为有欠翻地浇水而看起来有些结块发干。 “家主前两年身体尚好的时候便在园中自己耕种为乐,”见乔琰的目光望向那一片,这领路的仆从说道,“奈何今岁尚未春暖,家主就已病重至不得起身,我等不敢贸动这片地,只能先将其放着了。” “乔老有耕地自足之心,实在难得。”不等乔琰开口,毕岚已先闻言赞了句。 乔琰在心中不免感叹,可惜这世上如乔玄一般身居高位却无有余财的实在少见,好在这样的人到底不用亲眼见到大汉衰颓之日,也安享高寿到七十有余,或许也该算是一种福报。 这近夏的日光投射在堂屋悬山顶之下的瓦当上,于半边阴影之外照出了瓦当上勾勒出的“永受嘉福”四字,而与之相接的瓦当面上,乃是一副母子鹿纹,在略有些磨蚀的表面下依然让人可见大汉文化的特殊魅力。 唯独可惜的是,母子奔鹿中的活力与自由,并未随同着掠过其上的日光,也一并被带入这屋中。 比起此前刘宏前来探视的时候,乔玄的病情明显又加重了几分。 即便有太医署的人为之开方,刘宏也为显恩德,将一应药物都从皇室库房之中调拨,也并不能阻止在寿元将近、身体亏空的情况已经到了一个境界的时候,用药进补能起到的也不过是延续死亡的结果而已。 刘宏来时,乔玄尚能支撑起身,说出他那一番最后的希冀,可等到乔琰抵达的时候—— 在她俯身朝着乔玄探视之时,只见得这呼吸都只衰弱到一线的老人似乎是在睡梦之中,又似乎还处在清醒的状态。 他在意识到乔琰接近的时候固然也还微微抬了抬眼帘,可乔琰对他发出的那一声“祖父”轻唤,也并未让他略开一线的浑浊双目有任何的波动。 这样的反应让乔琰不由在心中颇觉复杂。 她此前滞留冀州,显然并不只是因为,她想要在击败张角兄弟的决胜之战中再捞出一笔战果来。 更也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和收获,多少是有些仰赖于乔玄的余荫的,但她并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以刚断称,谦俭下士”的长者。 济水之祭,让乔琰自觉已算是对得起本尊以及她的父母,但是乔玄不太一样。 事实上乔琰的存在可说是避免了他子嗣尽数凋零的命数,可有些事情的评判标准总不能光由她来说了算。 好在现在他俨然已是病入膏肓之态,且在一个蒙昧认不得人的境地,所以他只知道有人来到了他的病床跟前探视,却不知道来人是谁,或许—— 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乔琰的目光落在了悬于床尾的一把配剑之上,而后重新落到了乔玄的脸上。 在毕岚所见的画面里,便是这位最年轻的凭真本事封侯的乔侯,在跪坐于榻前的时候,握住了这位昔日太尉的手。 她目光里对多年未见的祖父所流露出的怔愣和陌生,最后变成了一片深沉的哀痛。 唯独那交叠在一处的一长一幼两只手,颇有一种三公之家的气度传承意味。 正是一个将死,一个新生的模样。 但还不等毕岚对乔琰说出一句“节哀”的安慰之言,他便听到乔琰镇定地开了口:“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祖父单独待一会儿。” 毕岚回过神来,回道:“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此番往冀州宣旨,本也是要尽快回宫禀报的,乔侯已抵乔公宅邸,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乔琰偏过头来对他颔首致意:“有劳常侍。” 毕岚被程立给送出了门。 这样一来,这乔氏宅邸内也就暂时只剩下了“自己人”。 那领路的老仆并不知道为何家主的儿子乔羽并未前来,先到的却是被毕岚以乔侯称呼的乔琰。 但作为一个称职的下人,他也并未有什么多嘴打听的意思,而是先将程立、典韦以及陆苑等人,在这宅院内的厢房安顿了下来。 这宅院内算上看门的以及这领路的老仆,也就还有个负责做饭煎药的僮仆而已,骤然多了几个人,一时之间还真有那么点手忙脚乱。 好在陆苑曾为当家夫人,操持过中馈,此地的人口也不复杂,在隔着门扇问过乔琰的意见后,她直接接掌过来了此地的权限,在大致对府中积蓄和物件有了点数,当即让人往东市跑一趟采购些物事回来。 有典韦这么个壮劳力在,要多扛些东西也容易。 而程立还未到乐平去发挥出自己的本事,便已先将自己的口才用在了跟门房的闲聊之中,打听起了这延熹里中的住户。 虽然他们未必会在洛阳城中居住多久,却总得知道他们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 在门房的口中,这延熹里的九户人家中,确实以阳安长公主和伏完的宅邸占地最广,但其他人能与公主驸马、上任太尉居住在一里之中,显然也并非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比如说,住在乔玄另一侧的宅邸主人乃是选部尚书梁鹄。 选部也就是东汉时期的吏部,掌管文选与勋封的职责。 梁鹄会当上这个官,正因为他出自刘宏在光和元年所筹建的鸿都门学,可算是半个天子门生。 而住在乔玄宅邸对面的人,乃是太尉府掾,出自泰山羊氏的羊续,也就是未来的“悬鱼太守”。 由此可见,住在此地的人身份也不难界定了。 伏完的侍中,梁鹄的选部尚书,乔玄的太中大夫,以及羊续的太尉府掾,几乎都是文职,而且是并非在第一梯队的文职。 这并不算是个对乔琰来说需要刻意提防或者结交的环境。但也未尝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她步出乔玄的卧房走到院中的时候,她便听到了程立的汇报。 “有劳仲德先生了。”乔琰回道。 知晓四邻都是何人,无疑也让她能制定自己随后的行事方针了。 但在陆苑提及府中余钱不多,大约还是得动用田洮作为谢礼的黄巾之时,乔琰又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都说京城大居不易,在唐代是如此,在洛阳也自然是如此。 东市确实要比西市的价格低廉些,可到底还是天子脚下,生活成本再低也低不到何处去。一想到这本是她的300吨米,现在还未到乐平就得先支出一部分,她又生出了些开源的想法。 但这汉代不比宋朝的商贸发达,以她为县侯的身份也没有这么个掉价法的,这开源只怕还得开在—— 皇城之中的那位天子身上。 至于她该做的事情…… 先前在陆苑和程立各有行动的时候,乔琰握着乔玄的手,说了时间不短的话,不过她并未提及乔羽之死,只是说到了几路平定黄巾之乱的战果,安一安这位大汉忠良的心,也算是给这位老人带来一番慰藉。 乔琰虽有原主的记忆,但无论是她还是原主都几乎没有跟这位祖父相处的过往,很难说有什么祖孙之情。 然而在她将那些话说完的时候,却见乔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生机一般慢慢回握而来,这反而比之祖孙情谊更有让乔琰很觉触动的情绪。 当然,在做出了这样仿佛回光返照的举动后,乔玄其实也并未彻底清醒过来,他浑浊的目光随着眼帘掀起,短暂地定格在了乔琰的脸上,又很快继续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乔琰对判断人的死生的没有太大的本事,也只能略微估计出,以汉代的医疗养护条件,至多让他再活上半月而已。 半个月……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程立问道:“乔侯现下有何计划?” 乔琰心中忖度片刻后回道:“谈不上是什么计划,我们先来种地吧。” 饶是程立已知乔琰素来有些不走寻常路,现在也不免因她这个决定而惊了一惊。 但他随即又听乔琰说了句“但愿祖父过世前能见新芽”,又隐约窥探到了几分乔琰的用意。 他拱手回道:“乔侯高明。” 高明不高明的姑且另说。 虽然乔玄在后院廊庑之下开辟出的菜畦只有那么小一方,要将大半年没折腾过的土地挖松,再将新种种下去也是个体力活。 若是她还是刚来到此地时候的体质,乔琰一定不做这么难为自己的事情。 好在她如今的体格还足以支撑她做这些事情。 典韦有些不理解为何乔琰放着他这个能干力气活的不用,却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他的问题还未曾开口,就已经被陆苑给丢出去当往返于东郭和西郭的跑腿了。 倒是有个声音从墙头传了过来,小声问道:“种地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乔琰直起了身子,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伏寿又趴在了墙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朝着她看过来。 这种小孩子的新奇目光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也多少让乔琰先前多见汉末乱象颇有些沉郁的心情轻快了一分,她便也并没吝啬地朝着伏寿回以了一个笑容,问道:“那你爬到墙头是很好玩的事情吗?也不怕一个不慎摔下来。” “才不会,”伏寿认真地板着小脸回道:“我让人扶着梯子呢,我就是好奇,之前这边院子里都安静得很,像是没人住的,现在竟忽然有人了。说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这谈不上什么好玩不好玩,”乔琰回道:“倘若你想给自己的父母筹备一份礼物,你会因为觉得此事辛苦就不去那么做吗?” 伏寿歪着脑袋,不太明白乔琰为何要将送礼和种地给联系在一起,但乔琰比她的年纪大,想来是知道的更多些的,便只顺着她的问题回道:“自然不会觉得辛苦。” 乔琰回道:“那么我如今就是这个情况了。” 伏寿看了眼已经被乔琰翻了个遍的地,又看了眼这个还握着农具的姐姐,觉得父亲说什么“难以理解”或许是很有道理的。 可还不等她再问,当她目光一转朝着自家院子看去的时候,正见到母亲正在朝着此地走来,连忙跟乔琰道了个别,又匆匆地爬了下去。 乔琰摇头失笑,从陆苑的手中将前几日采买得来的芥菜种子给种了下去。 汉朝的蔬菜品类不多,芥菜十二日可发芽,在此时的地温下也可成活,名字上也总比蒜葱之类的好听些。 这便是她定下的首选。 而比起乔琰在这京城西郭里坊种地,已得了黄巾之乱四方渐平消息的刘宏就无疑要轻松太多了。 他虽不像民间对他宫廷生活的揣测一般弄出了什么裸游馆,香汤池,但他乘驴车以驰骋,享金玉之鼎盛却大抵是没错的。大约也给那“风起洛阳东,香过洛阳西”之说给提供了一番助力。 五月底的洛阳城,因夏日渐盛而从此前的倒春寒中彻底挣脱了出来,渐有了暑热躁动之气。 城郭地带的洛阳居民还得在忍受燥热之余,对城郭未经特殊规划下水、路有牲畜排泄遗存的环境加以忍受,刘宏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他此刻斜靠在树下的软塌上,除却从头顶投落的树荫遮蔽,身边还搁着个冰盆,有小黄门执着扇子将冰盆之上带起的凉风朝着他扇来。 在此等惬意的氛围之下,他手中执着一支翎箭,漫不经心地朝着前方的壶中投出,见箭落了个空,也并未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 只是在箭与壶口发生了一声轻撞之时,他忽然开口唤道:“张常侍。” 张让连忙趋行到了刘宏的身边。 刘宏抬眸便看到张让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意。 这倒还真不是张让佯装出来的,谁让他也只是替刘宏传个圣旨离开了京城这么点时间而已,刘宏就已经做出了不少可称是翻了天的举动。 无论是将在平乱黄巾中立下了重要功劳的乔琰册封为县侯这个列侯第一等,还是当庭斥责司徒袁隗后,将其夫人马氏给擢升为太史令,又或者是在张让和毕岚等人抵达洛阳前的三天,宣布了数道对三公的施恩旨意,都在张让看来,乃是刘宏政治手段的尽数显露。 他此前就以因黄巾之乱缘故需要多与三公议事,从北宫搬迁到了南宫,现在此等做派又分明还是对在司空司徒和太尉位置上的三位打压又拉拢,连带着抚平先前的波澜。 可或许也只有张让等人知道,刘宏的倚重显然并非是发自本心,否则他也不会在近日又寻了蹇硕秘密商议,只是因为此时无论是财力还是时机都不允许他继续进行那些个破格的举动,才让他将那个想要组建西园八校的想法暂时压制了下去。 张让小心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的乐平侯是被你们带入京中来的,她近日在做些什么?”刘宏又接过了一旁的侍从递过来的翎羽箭,一边将其抛掷而出一边问道。 张让早等着刘宏问及这个问题。 以乔琰这个大汉间隔了数百年方才再出一女侯的存在,刘宏到她抵达京城后七日方才问起,算起来已经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但想想又觉得,刘宏封赏出这个县侯难保就不是在跟当朝那些个官吏唱反调,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他躬身回道:“回陛下,奴婢前日听梁孟皇在送字帖来的时候说到,她在乔公的宅邸里种地。” 梁孟皇便是梁鹄。 他并不只是因为出自鸿都门学的缘故而颇得刘宏看重,还因为刘宏喜好书法,而梁鹄师从师宜官,在八分书上可说是个妙品高手。 未来他的书帖被曹操悬于帐中日日观看,现在便是在刘宏这里颇得爱重,也就自然时常要将自己的作品送入宫中品鉴,也顺便将他那邻居的近况给汇报给了张让。 “种地?”刘宏听到这回复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朕的乐平侯为何要做那乡野村夫之事?” 张让回道:“听闻是因为此前乔公尚能起身的时候,在宅院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乔侯不愿祖父在故去之前见到院中草木荒芜菜畦废弃,便自行那掘地播种之事,希望能令乔公见庭有新芽,大汉有望。” “原是如此……”刘宏斟酌了片刻后说道:“乔侯纯孝,能有此心实属不易。” 张让又听刘宏在投出了第三支箭后问道:“以张常侍所见,朕是否该当征召这乐平侯一见,听听她于辩驳张角之言外,可有何言能说与我?”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张让揣度刘宏心意,或许他在封赏出那个县侯位置的时候,已经稍微有一点后悔了,这才是他暂且晾着乔琰不见的缘故。 但在听闻她在家中种地,又明显挽回了几分好感,有了一见的念头。 只是这话要如何说才合适…… 不过不等张让开口,一旁的毕岚已经当先说道:“陛下若是真想见她,只怕今日是见不到的。” 听毕岚这么说,刘宏反而来了兴趣,他问道:“这又是何故?” 毕岚回道:“奴婢方才听人说起,乔侯此前多日少有出门,今日方才因想近距离瞻仰灵台、明堂与辟雍之恢宏而出了门,只是还未走到,方至太学门口,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何人竟敢当街拦一县侯?”刘宏挑了挑眉头。 “正是太尉之孙杨修。那杨郎君年少才高,对乐平侯之事有所耳闻,想与她比上一场,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评将至,杨修便与乔侯相约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许子将的评论。” “那么现在如何?”刘宏颇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又问道。 毕岚回道:“此刻那二人已往许子将处而去了,不过结果如何……奴婢就当真不知了。” 第36章 雏凤清声 别说刘宏没想到在洛阳会出现这样的一幕,由此生出了兴趣,就连乔琰都没想到,她本是打算往那灵台一行,见见大汉的天文官方机构的——这也算是因她曾经引用过的汉末天文学说而生出的兴趣,非要说起来也能说是往大汉祭祀之地为祖父祈福。 却没想到会在路上被杨修给拦住。 现在的杨修又不是后来那个屡次揣度曹操想法,甚至留下了那个鸡肋解释的杨修杨德祖。 生于公元175年的杨修若是按照周岁计年,也就只有九岁而已。 他比乔琰还小一岁! 他何止是尚不曾有德祖这个在及冠之时才会有的字,更在这小儿垂髫之年还束着总角双髻,顶着个观音兜风帽,也不过是因为出自弘农杨氏,在上衣下裳的衣着上更酷似少年郎而非稚子,又在急步朝她走来的时候脚下现出的那双照玉歧头履也颇显富贵之态而已。 仅此而已。 在他上来便自报家门后,乔琰的唇角微微一抽。 此前见到还只有二十多岁的刘备之时,乔琰便已不免有种奇怪的时间门混乱感,在见到只有九岁的杨修之时,这种感觉尤甚。 想想他后来因牵扯进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战中,最后落了个被扣上罪名处死的结果,多可从中窥见,其人在行事作风的确少了些收敛。 当然,源自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两方士族势力的家世支撑,就连卞夫人都盛赞其“贤郎盛德熙妙,有盖世文才”的才学傍身,杨修此人便是稍显狂傲也着实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前提是处在一个尚未到乱世的环境下。 当然在现在的孩童时期也勉强……勉强可以算能接受吧。 不,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 此前乔琰为活命也为了积攒下自己的第一波名声基本盘,对上的不是豪强宗族就是黄巾渠帅,再便是那大贤良师,合作配合的人不是大汉三名将皇甫嵩、卢植和朱儁,就是刘备、曹操这些未来的枭雄人物,已经快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情况给忘差不多了。 现在却骤然被一个当真只有九岁的孩子找上门来,实在是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杨修祖上已出了三任太尉,因为此等显赫的家世,他在京官家庭出身的童子中无疑是头一份的,以至于不管他到底是有意统领还是无意召集,总归在他找上乔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公子。 但凡换个时代,这就成了小学生打架了! 只不过杨修这边带的是同龄人,乔琰这边带的却是个金牌雇佣保镖典韦。 好像算起来还是她更社会一点。 乔琰轻咳了一声,示意典韦别做出这么一副凶神恶煞想要打架的样子,这才迎上了杨修。 他后面跟着的那一串小伙伴被跃跃欲试要动手的典韦给吓了一跳,唯独这位太尉之孙还挺着个胸膛,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站定在了乔琰的面前。 乔琰问道:“杨小郎君以何事寻我?” 杨修回道:“修听闻乔侯善辩多谋,乔侯未抵洛阳之时已有闻名,修虽年少却已通晓诗书,想见识一番足下本事。” 他说话之时打量起了面前的女童。 有他的那些个小伙伴指路,加上乔琰身边的典韦特征明显,他显然也没有认错人,可他顶多就是从乔琰的表现看出了她在处变不惊上的确有些本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到底有何等本事能剪除黄巾势力,以至于并非靠着世袭,而是以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个乐平侯的爵位。 在听闻祖父因反对给出县侯这样高的评价,而在朝堂之上多少有些受挫后,杨修更是盘算起了要以同龄人相斗的方式替祖父找回些颜面来。 杨修年纪是小,可因为杨赐和杨彪的缘故,他耳濡目染都是大家之言,更是时常前往太学旁听,想想乔琰到底不在洛阳中长大,光在师资力量上都无法跟他相比,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为此他不惜让人盯着那延熹里,却直到今日才收到乔琰从里中走出来的消息。 杨修当即就带着人将乔琰拦在了半道上。 说实话,杨修是没想过这种挑战会被拒绝的。 汉末的学术风气处在一个相对开阔的状态,看看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那两拨人打架的战况就知道了。对对方的论点或本事有何不服之处,自然可以将其摆在明面上来说,这还真不是什么鲁莽行径,反而可以称之为名士气度。 杨修更以自己这少年天才的心态来上一出以己度人—— 乔琰年少封侯,可说是年十岁就已志业有成,这样的人总该是有些傲气的,面临被人当街挑衅这样的话,换成是他处在这个位置上,横竖都得把场子给找回来。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乔琰回道:“恕琰实难从命。” 见乔琰说完这话就有转身要走的意思,杨修连忙将她给拦了下来,“为何不愿与我相比?你为太尉之孙,我也为太尉之孙,纵然一方落败也不至损声望清明,修自祖父处听闻乔侯三辩,深觉乔侯见闻广博,堪为同辈之冠,但修亦自负博学,故而有三场门类之斗相试。乔侯何不听听此三斗为何,再行决断?” 像是生怕乔琰不信一般,他又朝着远处一指,说道:“倘若不信在下有此本事,太学之中友人皆可为在下作证。” 大约也不必去寻那太学之中的友人,乔琰被杨修堵住的地方本就在洛阳南门往洛水浮桥而去的那条大街上,距离太学着实不远。 此刻这两方小儿相斗的特殊场面,早有人在道旁围观,骤然听见杨修这般说,当即有人接话道:“不错,杨小郎君的确才气横溢,若非年龄尚小,早该正式做这太学之中的童子郎了。” 童子郎,这名号的下限年纪,在东汉的历史上也得有个十二岁,杨修这九岁还是稍稍破格了些。 但这说法已经足够证明他确非等闲之辈了。 回话之人的判断顿时得到了在场诸人的认可。 当然其中自然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奈何杨修这便发起挑战的理由充足,乔琰这边拒绝的理由也很充足,她开口便道:“多谢杨小郎君看重,然而祖父病重,琰无心与人相斗。” 杨修愣了愣,意识到这好像还真是乔琰此时的情况。 虽说乔玄病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乔琰到底是初来京城不久,若是在祖父命悬一线的时候还与人当街约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而以乔琰看来,就算她不扯乔玄病重这样的幌子,她也并不适合答应杨修的这一约战。 一旦相约她就必须竭尽全力取胜——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靠着驳倒张角,累积战功,加上正好遇上了个世家与官宦相斗、皇权居中平衡的好时候,而得到了这个旁人难以轻易获得的爵位,可一旦落败—— 就跟张角会失去黄巾起义领袖的地位一样,她也会因为自身不够有不可替代性,而被视作是可以随时寻人取代的存在! 但取胜的话,也等同于在将弘农杨氏的面子往地上踩。 她可以在前来洛阳的路上对袁绍不假辞色,毕竟被刘宏派出来宣旨的队伍里,毕岚为正,袁绍为此,遵循天子之意对正使更亲近些是说得通的。 可若是当街打击太尉后裔,那就有些不妙了。 乔琰可接手的乔玄政治遗产本就要大打折扣,不宜再多树敌。 “可……”杨修想试图反驳乔琰这个拒绝的理由,却发觉这还真不太好说。 尤其是他观摩之下,觉得乔琰面上的确稍有几分疲态。 杨修又不知道这是乔琰折腾那块菜畦,因为翻地施肥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亲自来做,多少有些不太擅长,让自己过于劳累了些,还当真以为乔琰这是忙于照顾祖父。 不过他到底思维活络远胜常人,在卡壳了片刻后又与乔琰说道:“那么我二人换一种比试方式如何?” 不等乔琰拒绝,杨修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正值月末,月旦评将至,汝南许子将为避战祸前来洛阳,此前每月于清河岛上举行的月旦评,于六月改为在洛阳黄郊鼎中观举办,不如我二人皆前往一行,试试谁人能得到许子将的评价可好?” 他又补充道:“许子将评人公允,也不因谁人出自权贵之家就对之另有优待,我杨修也没这法子让其开门迎客,由此更见真本事。” 杨修这话倒也没说错。 许劭此人虽不太讨人喜欢,更有传闻他跟一道主持月旦评的堂兄许靖之间门多有龃龉,而那些个一朝得月旦评而闻名于天下的人中,也自然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但可以确定的是,许子将确实是在用心经营这月旦评的名声。 袁绍为了避免在许子将这里得到一个恶名,在返回汝南的时候甚至要摆出那么个轻车简从的做派,生怕许子将给他来上一句“四世三公之家,尸位素餐之徒,骄奢淫逸至极”之类的评价,那对他的声名无疑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袁绍都这个样子,杨修也就更不可能因为家世的缘故得到特别的优待。 “何况——”杨修是铁了心要跟乔琰一比,又拎出了个理由来。“倘若许子将为乔侯张目评说,得一贤名,乔公于病中听闻也该颇觉慰藉才是。” 这便是将乔琰以乔玄为由头的路子都给堵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乔琰若是还避战不应,那就不是纯孝,而是名不副实了。 所以这以谁能撬开月旦评之门的赌斗,她还非应下不可。 她果断回道:“好,我跟你比。” 这便是为何毕岚会在听闻了消息后,在跟刘宏简短汇报的时候说的是—— “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评将至,杨修便与乔侯相约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许子将的评论。” 说来,对于这月旦评,乔琰还当真是有些好奇的。 曹操就曾经得到过许子将的月旦评的评论,说的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但是这个评价在有乔玄先给了他那个命世之才的评价后,还是在胁迫许子将的情况下方才得到的。 乔琰此前读史书的时候便觉那“伺隙胁劭,劭不得已”,简直说不出的有趣。 可惜她既然管曹操叫了一句世叔,总不能又当面问他,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胁迫人家的,到底是摸了把刀出来呢还是来了出什么别的戏码。 总之这汝颍固多奇士的产物之一月旦评,在曹操这里是得了这么个支使的结果,怎么想都觉得有意思得很。 也正如杨修所说,这月旦评本是在汝南清河岛上举办的,自然不在洛阳,倘若是寻常情况下,乔琰到了这洛阳来,是不可能见到许子将的。 可偏偏因为黄巾之乱的缘故,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颍川长社之战前,就已有黄巾势力流窜到了汝南地界上,因汉军首战失利,许劭和堂兄自然是要担心一番他们倘若还身在汝南的话会否有什么危险。 想想洛阳八关的守卫,怎么都要比黄巾随时可能大举攻来的汝南安全得多,他们便转道来了洛阳。 但来是来了,以许劭的作风却也只住在了洛阳西南方向郊外,也因有黄帝祭坛而被称为黄郊的鼎中观内。 鼎中观还真不能望文生义觉得这是个道观,这个“鼎”字的由来乃是“武王伐纣营洛邑而定鼎”的意思,姑且可以将其视为历史沿革的纪念遗迹。 许劭的这个决断也让洛阳士人对他更高看了一眼。 既抵洛阳,便免不了和权贵接触,但许劭显然做到了不为外物所动。 他经营月旦评多年,可以说已经有了资本凭借这个“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的评价,得到三公的看重,从府掾的位置做起,直到一方州郡长官,他却并未这么做。 而是居处洛阳之郊,继续这可称为“汉末人物点评月刊”的行当。 也正因为如此,即将到来的六月初一之评,并未因为汝南士人的缺席而让清议之风有所衰减,反而因洛阳士子的追捧,在这六月初一未到的当口,一向少有人至的洛阳郊外,围绕着鼎中观,多出了不少人来。 他们或是持书而立,或是幕天席地而坐,在乔琰和杨修抵达的时候,举目四望之间门竟有种形似“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盛况之感。 “童子六七人……”乔琰扫了眼杨修和他身后的那些个小跟班,觉得这个情景更像了。 因乔琰这话说出也不过是个自言自语罢了,杨修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 还不等他问出,就听到乔琰问道:“我听闻杨太尉有举荐许子将之心,遭到了拒绝,杨小郎君竟不怕他因这个缘故而对你薄待吗?” 杨修笑道:“我听闻子将先生之评说,公平正当,褒贬得宜,更莫不自臧否人伦说起,于察言观色后定论,祖父之举乃是看重先生察举清明,并无坏心,而我杨修便是杨修,今日前来也不是顶着杨赐之孙的身份来的,人已在此,何故谈长辈往事?” 杨修见乔琰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回道:“我现在方知,你的确有此资本约战。” 得了这个肯定的答复,杨修也不由在面上浮现出了一缕喜色。 但得了乔琰的夸赞可没什么用,杨修要的是在月旦评中胜出。 杨修并不知道他和乔琰的月旦评之斗,因刘宏对乔琰的在意而已然知晓,更是让人前来查探这比斗的发展。 他现在只知道,他放话是放得挺干脆,但在走到那鼎中观近前的时候,还是不免感觉到了点尴尬的氛围。 这可实在不能怪他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在一众成年及冠的学子士人甚至是想要得一贤名进而擢升的官吏之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年龄如此之小的,简直像是在这人群中拍下来了一截,着实是过于醒目了一点。 杨修的那些个小伙伴早因为这种极容易引人注目的情况,而停留在人群之外了,唯独剩下的也就是杨修和乔琰二人。 他朝着这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看去,却见对方在这周遭的奇异打量之下,也丝毫没有展现出任何露怯之意,也不曾以什么佯装镇定的姿态来欲盖弥彰。 杨修咬了咬牙,自觉自己不能在此事上丢脸,也跟了上去。 因乔琰走得快些,杨修便见那站在距离鼎中观最近之处的一青年瞧见乔琰后轻咦了声后问道:“稚童也欲凭月旦评而龙升乎?” 得到许劭正向点评的人,大多不需多久便会在仕途上得到擢升,故而此人用的也是那句许劭拔士有若“龙之升”的说法。 但无论是乔琰还是杨修都听得出此人的潜台词,小童不可称龙,倘若不得龙升,岂不就得落到那个“堕于渊”的地步? 然而下一刻杨修便听到乔琰回道:“君岂不闻有言,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人闻言一噎。 说实话他也的确没听过这句话,谁让说出此话的乃是后世的李商隐。 在不敢说自己确实孤陋寡闻,和被乔琰镇定异常的目光注视,他心中不由一乱的双重打击下,此人一番思量后拱手回道:“是在下失礼了,年少亦可为英雄人物。” 他话毕便给乔琰让出了一条道来。 杨修先前还为自己一番对祖父和自己的立场评论得了乔琰的赞许而欣喜,现在又不免觉得,他将对方视为自己的平生劲敌,果然是一件不曾出错的事情。 但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去想,自己到底该当如何想出一句比之乔琰更妙的话,来证明自己也有这个站在此地的资格,因为随同乔琰挤到了前排后,他便发觉这鼎中观的门竟然是牢牢紧锁的。 这跟他此前听闻过的许劭兄弟举报月旦评时候的规矩稍有些不同。 “祖父说,子将先生在汝南,清河岛来客不拒,环绕而坐,先生与兄主持议会,定选议题人物,可今日似有不同。”杨修小声说道,“我本是想着,若还如先生在汝南时候规矩,正好你我可上前自荐,若在场之人不知我二人,便有一较高下之所,可这门户紧闭,倒像是……” 像是没法按照他的计划执行了。 乔琰想了想,朝着那先前为她让路的士人问道:“敢问兄台,此前有何人进去了。” 那人见其中一小儿面露难色,生怕这孩子也冒出什么惊人之言,干脆利落地回道:“韩元长、陈元方、大将军长史、令史,王公节,陈孔璋以及许子远等人都进去了。” 这是如今的洛阳名士啊…… 虽然这些人的声望不能跟后来前来洛阳的荀爽与何颙等人相比,却也是如今的洛阳城里最敢说也最能说的一群人。 也就是说,原本的汝南清河岛公开论坛,因为洛阳士人的数量太多,也不像是此前在汝南举办的时候一样,能靠着循序多次而将人分开来,这鼎中观明显也坐不下这样多的人,于是在此地因地制宜地转为了个封闭式论坛,在观外的人则是直接等着这个论坛结果。 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易于操作了些,可也正如杨修所言,这样一来又如何能让二人的名字进入那些人的视野之中呢? 乔琰显然是不能跟曹操一个操作路数的。 要知道她身在洛阳城中也就代表着乔玄的形象,自然不能干出让典韦破门而入的举动。 若是她真这么做了,只怕随后再如何表现出众,又如何道歉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还是得走正路。 她琢磨起了方才这人所说的几个人名陷入了沉思。 韩元长,那是博士韩融; 陈元方,那是太丘长陈寔之子,也是陈群的父亲; 何进的长史王谦,他自己的名声倒是不算响亮,却有一个位列建安七子之一的儿子名叫王粲; 令史边让,就是那对曹操多有轻蔑贬低,最后惹来杀身之祸的狂士。 王公节,这是后来官至河内太守的王匡; 陈孔璋就不说了,这正是那位以文采著称的陈琳; 最后的许子远,正是先投袁绍,又在官渡之战投效曹操的许攸。 这些人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利用的共同点呢? 好像还真的有! “你在想什么呢?”杨修忽然出声打断乔琰的思索。 乔琰心中已有了盘算,便回道:“我在想,既然门扇已闭,我们人是进不去的,那么何妨我们一人写一篇策论送进去请观中之人指摘?”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环绕周围,收到了不少像是在看初生牛犊的好笑目光,这意味着并非是没人想过这样做,但陈琳与边让都是当世极负盛名的文采横溢之辈,等闲之人又哪里敢将自己的文章在这种月旦评的场合下送到这些人的面前,万一非但没有因此而出名,反而得到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价,岂不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偏偏乔琰在确定了观中人身份后,胆敢义无反顾地去做这件事。 而杨修也敢! 反正他想来想去也觉得自己是不必怕的。 他年纪尚小,就算在文辞上稍有逊色,也不至于得到长辈的毒辣批判,反而还能得到平日里不多见的高士点评。 想到这里,他当即回道:“好,拿纸笔来!” 只是要写什么,才能让自己在跟乔琰的比斗中取胜……杨修咬着笔杆子琢磨了半天。 他眼角的余光正看到乔琰手下落笔如飞,似乎是腹中早有沟壑,在此时也正好尽数地书写出来。 杨修见此连忙挪开了目光,生怕自己受到乔琰的影响而急躁起来,但见乔琰这个洋洋洒洒的架势,他还真有些好奇她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此前还听祖父分析过乔琰对上张角的第一场辩论,那便是典型的靠着论据之多一蹴而就达成的压倒胜利,莫非她这次还要用此等办法? 可惜他就算再怎么好奇,在两份策论被送入鼎中观内的时候,他也没能提前一观。 谁让他自己也对所写之物颇为满意,不想让乔琰提前知道。 他心中腹诽着字数多寡可不是评判标准,却也不免在对上乔琰沉静的目光之时心中一慌。 这一慌之下他便只能掰着手指计算起了时间门,可怎么看怎么觉得时间门过得好像有点慢。 然而事实上,在他掰完了一轮手指后,这两份策论才被观外仆从送到了许劭的面前。 在观外发生的小插曲,连带着乔琰所说的那句“雏凤清于老凤声”,早在她和杨修开始动笔的时候就已经传到了许劭和在座数人的耳中。 一个是太尉杨赐之孙。 一个是上任太尉乔玄之孙,也是陛下亲自加封的乐平侯。 这样的两个人联袂出现,但凡年纪再年长些,又若是再有官职在身的话,便只怕是许劭不得不评点之人了。 但现在嘛,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 不过人都是有些看乐子的恶趣味的,总归这些人都挺想知道,这两个孩子为了让自己得到许子将的看重与评点,都拿出了什么东西来。 因杨修交得晚些,便正好压在了上面,许劭先看的就是这一份。 刚看了两行他便笑了出来。 “此子通权达变之能当真有些意思,诸位猜猜他写了何物?” 许劭本就是在自问自答,也没等陈琳等人回复,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他将自己和祖父的问答相对给记录了数条,这答复里颇有童趣,又自有些想法。此子聪慧啊,这下头已有了太尉的点评,不足之处已然列出,我便是再有什么可堪评述之言,也着实不必在此时说出来了。” “小子捷对,好得很。” 他将杨修的问答集选给搁置在了一边,拿起了乔琰的一份。 他本以为两人相差不过一岁,也都有神童之名,想来应当差别也不至过大才对,可当他拿起乔琰递交进来的绢帛书后,便神情一怔。 这不是杨修那种取巧方式的写法,而是正儿八经的策论。 他越读到后头越觉心惊,下意识便已拍案而起,见其余人朝着他看过来,他忙说道:“元长、公节、孔璋……请速与我一观此书。” 杨修觉得自己已经数了第八轮时间门了,那鼎中观大门还是紧闭着,就仿佛他们投入了两封书帛后,就有若石沉大海一般,根本没有得到观中之人的回应。 他甚至觉得周遭之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带上了戏谑之意。 偏偏乔琰还老神在在地立在那里,让他想要甩袖离去的想法又给收了回去。 也正是在他的耐心将要告罄之时,这鼎中观的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隙,而后被门后一个中年文士给打开了。 此人踱步而出,手中并未持有任何东西,只是在行出数步到了他们面前后,朝着杨修拱手作了个礼。 他开口说道:“恭喜杨小郎君,子将先生给小郎君的评价是——捷对之才,胆魄可嘉。” 杨修心头一跳。 这虽然只能算是一条中肯的评价,可这条评价对现年还不满十岁的他来说已算是意外之喜了! 话中的意思不难理解,说的是他杨修是个才思敏捷之辈,但也只能算是敏捷应对罢了,现在因为他年纪小,所以给了他一个胆魄可嘉的评价。 但这句评价的意义绝并不只是如此。 这里面还存在一个潜规则。 九岁的杨修敢以这种方式先从许劭这里得到一条评价,那么等到他成年之后便可以再行去找许劭更换掉这个幼年的评价,而不必如其他人一般,为求得一条点评而苦等多时。 这就算是已经有了个和许劭搭话的由头了! 比起他祖父直接被许劭给拒绝了拉拢的情况,怎么看还是他更胜一筹嘛。 他脸上露出了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可还不等他转向乔琰显摆,就已经看到了那中年文士转向了乔琰。 因他表露出的笑意更显温和真切,杨修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便见这中年文士朝着乔琰拱手作礼说道:“恭喜乔侯,子将先生给乔侯的评价是——” “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 第37章 州牧制度 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 这是一句着实太高的评价。 也甚至根本没有遵循那个在大多数评价中,总要有些故弄玄虚的成分,就算直言也得前虚后实的规则! 而是实实在在地将她给捧到了一个绝对的高位上。 杨修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当即便惊呼出声问道:“你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乔琰见那中年文士已经做出了引他们入内的手势,也顺势指了指说道:“我想,见了子将先生,你就能得到解惑了。” 那中年文士眼见乔琰在得到许劭这样的评价后,在回话与朝着观内走的动作里,依然保持着好一番气定神闲,更没因为杨修显而易见的落败,对这些当街挑衅者回以打击,不免对她更为高看了几分。 他倒算不上是“汝颍固多奇士”之中的一员,但他到底跟随在许劭身边,在汝南也有那么三两分人脉,见过的少年奇才也不在少数。 在他看来,乔琰着实要比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更早地展现出了傲视群贤的天赋。 这样的人…… 难怪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也没耽搁将这两个孩子引入了观中。 这鼎中观到底只能算是个临时落脚之处,在布置上稍显简陋,但许劭既然在此地与共同参与月旦评的几人聚于此地,也自然有人将这里稍事修整,也更像是个文墨场所。 绕过中门之后的照壁,乔琰便看到了这在场的八位要员坐于各自的桌案之后,仿佛是个三堂会审的现场。 当然除却这八人之外自然还有旁的被请进来的,只是在名头上都不能跟前头几位相比罢了。 一见着有人来了,这些人都不由朝着这边两个孩子看去。 坐于上首的许劭自然也是如此。 这两个孩子的表现于第一眼间,让他先在心中暗赞了声。 二人颇有大将之风啊…… 杨修长于杨氏荫蔽之下,虽然年只九岁,这样的场合应当也见的不少,在此时保持着镇定的状态并不难理解。 乔琰此前跟随乔羽在兖州地方长大,却举止从容尤在杨修之上,纵然年纪尚小,也着实该当称她一句风采卓绝。 而一看到乔琰,他又不免想到了她在开篇状似闲谈一般说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是:“琰自冀州而返,过虎牢度洛水,终抵雒阳,忽闻有人言,黄巾之乱,乱在地方,需重启州牧,约束四方,为之一惊。” 乔琰到底有没有惊的,他是不知道,但他许劭一看这开头又看到这篇名为《州牧封建论》的时候,是着实惊了。 起码在杨修和乔琰的策论被送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是着实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一篇策论。 而她的第二段便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需知州牧与封建同,周有天下裂土而封,邦群星罗,轮运辐集,奈何其合则为朝觐会同,分则无君君之心……” 这竟然是一篇驳斥州牧之说的策论! 别说许劭没想到会从她这里摆出了这样一篇特别的文章,其余几人也没想到。 在刚被许劭喊过来的时候,他们还当乔琰是写了什么孩童之言,可在当真看到眼前这篇文章后,他们也都跟许劭一个表现了。 这……这竟是个孩子能写出来的? 杨修不会错认在他和乔琰走进来的时候,这些个在座的名士都表露出了一番惊叹的目光,但他可以确定,这些目光绝不是给他的,毕竟他也就只得了个捷对之才的评价而已。 这也让他越发心痒难耐地想要知道,乔琰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在与几人问好后,他拱手问道:“小子鲁莽,可否一观乔侯之作?” 得了乔琰和许劭的同意,这份帛书终于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他倒是不像是许劭一样,先从第一段看起,而是一眼就看到了此文的标题——《州牧封建论》,也直接扭头就朝着乔琰问道:“你怎么想到写这个的?” 乔琰只淡淡回道:“有感而发而已。” 但这话骗骗杨修也就算了,事实上说有感而发,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策论策论,看上去这份投递出去的策论是个自命题的作文,但也不尽然如此。 看看在场之人都是谁,又都是个什么身份,无疑会大幅度地缩小她此番策论能写的范围。 被那文士提到的进入鼎中观中的人都有谁? 韩融、陈纪、王谦、边让、王匡、陈琳、许攸…… 无一不是当世名士! 而这些当世之名士现如今最大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效力于何进的麾下。 当然这种效力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被何进的“折节下士”所吸引,诚心诚意地为他谋划,而是因为—— 一来,党锢之祸刚刚解除,他们都需要暂时寻求一个庇护之人,以得到这个重回仕途的缓冲时期。 被三公征辟是一个选择,比如说给予了荀彧王佐之才评价的何颙,后来就被司空府征辟为从事,更在三府议事中得到了主导地位,再比如说此前被太尉杨赐在朝堂之上举荐的黄琬。 但三公的位置更替废止实在是一件过于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四方乱象未曾彻底平复,近年来的天灾也并不少见的情况下,若是当今天子想要为某个灾害找一个背黑锅的,直接就会让三公之一罪己请辞,当然以刘宏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直接因为立场纠纷把人弄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何进这个暂时不会被从高位上拿掉的外戚大将军,就成了这些士人的首选。 二来,何进权高谋短,极有可能能成为他们诛杀阉宦的得力“工具”。 这就是在场这些人的共同之处。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又要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一个美名,有功利的想法在乔琰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投其所好”四字是什么羞于启齿之言。 但这个投其所好必须投得恰到好处,比如说—— 她不能说自己也要跟着诛杀宦官。 这种直接在阵营层面上的示好对她没有半分好处。 以许劭那月旦评的名声,乔琰要想服众,这篇策论就是必须被展示出来的。 那么写这种近乎激进的东西,看似讨好了士人阵营,却也让刘宏生厌,甚至可能让她本已经到手了的县侯位置,会因为明天左脚先迈进洛阳城而被废除。 她先前和毕岚之间的攀谈关系,也等同于彻底作废。 所以—— 她可以适当在这篇策论中展现对于何进立场有利的东西,却绝不能直接把自己打成了党人。 换句话说,她需要驳斥一个对何进来说不利的东西,但也不能损害到刘宏的权力平衡,最好还要传达出一个大汉忠臣的立场。 有没有这样的命题呢? 有! 正是她写的驳斥州牧制度! 这是唯一一个对何进没有好处,对士族未必有好处,对当今天子存有隐患,也正好在此时被宗室提了出来应对四海乱象的制度。 在舟行于洛水抵达洛阳的路上,乔琰就从毕岚这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别看从杨修的角度来看,乔琰的落笔书写洋洋洒洒,颇有一蹴而就之感,可她在评判此番的“评委”的身份立场的时候,在一念之间思绪早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 何况她并不只是跟杨修这个真儿童之间存在年龄上的区别,还有着站在后世角度看这个问题的天然优势。 因为在另一个时代曾经有过相似的情况。 建中之乱后,唐朝历经唐顺宗,到了唐宪宗的手中,天子权威衰弱,各方藩镇割据,柳宗元于永贞革新失败后,写出了一篇抨击恢复分封制声音的文章,名为封建论。 唐末的藩镇割据和汉末的州牧制度像吗? 有些相似但不尽然相同。 可有一点是相同的,安史之乱与建中之乱后的节度使独立于中央存在,唐朝甚至毁于节度使朱温之手,而州牧制度给予了各州州牧募兵与独立统辖的权力,也成了促成汉末诸侯割据的最后一把火。 柳宗元借助《封建论》一文打击维护分封制的说法,也针对的是藩镇,乔琰也未尝不能从中借鉴,明面上骂一骂分封制,实际上针对的是近来重新在朝堂上提出的州牧制度。 她写这个命题会得罪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现在对恢复州牧制度最为积极的太常刘焉! 可骂刘焉根本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本质损害。 汝南袁氏门生遍布天下,位居三公,在如今的时间点上,袁氏根本没有割据一方的念头,天子刘宏的第一批州牧也只会给刘表、刘焉这种大汉宗室和皇甫嵩这等手握兵权也恪尽职守的绝对忠臣,而不会给才从党锢之祸中恢复元气的袁氏宗族。 州牧制度或者分封制度对袁氏现阶段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不会在意乔琰的这番言论,反而会觉得她说的有理。 何进身为大将军,开府募士,风头无两,自然也不那么喜欢州牧制度,虽然他未必会阻拦此事,但如果有人替他去做了这件阻拦的举动,他不会反感,甚至会觉得对方跟他之间没有矛盾,有拉拢的可能。 而最广泛的士族群体,在他们簇拥在何进身边,要将这把诛宦的利刃磨得又尖又利的时候,确实有必要反对这个时候有其他的刀从何进这里瓜分力量。 他们之中最顶尖的一批,也并不需要通过分封制而增加的官位来获得施展抱负的平台。 所以乔琰可以写! 不仅能写,还极有可能会得到许劭和那几位名士的认可,认为能作为呈递给当今天子的谏言。 事实上她也的确猜对了。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能凭借着手段将黄巾势力玩弄于股掌,令双方互相残杀,能驳斥张角的太平经学说维护大汉正统,现在又还有能力一眼洞察时局中的政治意见新说,提出自己观点的话,他们就必须将她拿到同一个水平线上来评价。 如果她的论调还能够跟他们没有利益冲突的话,就更会被他们引为知己,视若奇才。 而如果她身上还有一层被当今天子看重的光环,甚至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的政治资本—— 许劭和在座之人就必须给她一个绝高的评价,以表示对她的示好。 不过乔琰也不算完全靠着观点拿到的这个好评。 她倒是没厚脸皮到直接照搬柳宗元的全篇,可是学学人家的论文观点和结构总是没问题的吧? 人家那个叫骈散结合,语句凝练,她混个详略得当,针砭时弊就是了。 再往里面塞一点自己在黄巾之乱中的见闻丰富血肉,也显得更贴合实际。 再便是—— 柳宗元在举例的时候,说的是“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换上一点近代的例子呢? 这岂不正是她用来潜在消弭跟某些立场的人之间矛盾的最好时机? “今上知子琰于杨公……”杨修读到这里表情有点微妙。 他朝着乔琰看了眼,只看到对方这异常淡定的表情,仿佛写到杨赐举荐黄琬,让贤才得以尽用,只是在说明郡县制的实行状态下的优点,而不是在向他们弘农杨氏示好。 连带着后面提到的刘宏凭借何进而知道在场各位的名声,也仿佛只是因为恰好在此地写就了这篇文章而顺势提到的一般。 “郡县之推行,有罪可黜,有能可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可矣,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 这便是州牧制度形若诸侯分封后产生的弊病,倘若某一州的州牧本事不足以治理,甚至在当地生乱,因其权柄过大,当地的百姓也只能对他生闷气而已。 “设若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杨修对朝堂的消息知道的少了点,在场那几位却是知道的,益州刺史郄俭在益州横征暴敛、贪婪成风,为黄巾所杀,因而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求的就是这个益州牧的位置。 益州是什么地方?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以上是诸葛亮对益州的评价。 乔琰就差没指着刘焉的鼻子骂了,你提出州牧制度自己又想要益州牧,你如果据险而守,怀有什么异心,朝廷要拿你怎么办呢? 这话吧,许攸和陈琳这种骂起人来很毒的相对一眼,觉得乔琰这还是稍微笔力弱了点,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 不过想想这种话,说得稍微隐晦一点,天子肯定是很喜欢的,又对她再提高了一点评价。 “天下之道,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叛人而无叛吏,则天下相合,群贤相举……” “……” “秦失其位,在于其政,不在于制。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 “……” “琰不欲见圣人生于其时,因封建扼断上抵中央之道,无以立于天下,唯以陋言草陈。” 杨修沉默了。 大家都是九岁十岁的孩子,就是想出来搞个神童的名声的,怎么就你写小作文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来? 他现在方觉,许劭只是给了乔琰这个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化用了她先前用来怼那士子的“雏凤清于老凤声”,说不定还是稍微有些收敛着说的。 杨修的政治敏感程度不算太高,却也看得出来,这的确如许劭所评价的那样,是一篇完全能于洛阳为政之人中传颂,也能送到天子面前的文章。 收尾的想法是理想天真了一点,可所谓贤者居上,圣人立身,于黄巾之乱后也分明正是一番维护汉统之言。 他想到这里,不由低垂着脑袋,攥紧了手中的绢帛。 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篇州牧封建论面前,他用讨巧手段写的问答,简直像是个儿童之作。 但输给这样的人…… 输给这样的人他一点都不冤枉! 在他重新抬眸朝着乔琰看过来的时候,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现在有点像是徐福那种在看偶像的状态,当然其中还不乏过上几年再来一比的胜负欲。 这恢复速度倒还挺快的。 只不过,还没等杨修对乔琰来个什么三年五年之约,这鼎中观的正门就被人给骤然推开了。 乔琰循声望去,正见到了个熟人。 这闯入之人不是中常侍张让又是谁! 而即便在场那几人再如何对张让痛恨有加,也不能改变一个现实,当张让作为天子特使出现在此地的时候,是没人能将他阻拦在外面的。 张让也不是不晓得这些人的盘算,但反正他也不是来找这几位的,根本无所谓他们怀有厌憎之色的目光。 他只瞧着乔琰说道:“陛下听闻乔侯前来寻许子将得一月旦评,着奴婢前来宣旨——” 刘宏给张让的口谕是,若是乔琰真能得到许劭的佳评,便让她进宫来一见,而张让抵达此地就听到了那个“雏凤清声”的评价。 那么这丹墀对策之说,恐怕马上就要成真了。 见乔琰已伏身接旨,张让继续念道:“着乐平侯入宫觐见。” 乔琰目光一闪,她这篇文章没有白写! 她也可算是要见到这位当权天子了! 第38章 回光返照 面见天子啊…… 先前自学宫明堂前的大道而过,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也不过是看两个孩子的相争而已。 但在乔琰重回这条路上的时候,包括太学生在内的人群,看过来的眼神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洛阳京师之地就学,所求的无外乎也就是闻达于天子,跻身于朝堂,在这个累积名声的过程中,若能得到贵人的提携,便自然更佳,若不能,就得自己混出个名声来。 像是黄巾之乱这样的特殊情况,能建立起功勋的无疑只是少数 这不是一条可以让人参考学习的路子。 对大多数的士子来说,能从太学中倚靠才学颖脱而出,学问累积到了一定境界后游学于汝颍地界,恰遇一二名士提点,已算是有了个极高的了。 最为顶流的莫过于直接得到许靖、许劭、何颙、郭泰这些当世一流评论家的评点,若是个佳评,便足以和寻常士人区分开来。 而显然,乔琰已经做到了。 她也何止是靠着一纸策论得到了“雏凤有清声”这样一个,对未来期许良多的极高评价,更当即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当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乔琰得到这个被召见的机会,并不全是因为许子将的这句评价。 若无那个早先就已经加封出的乐平侯爵位,刘宏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召见一个只是白身的许劭所看重的小辈。 再想想从鼎中观到皇城之间的距离,也显然不可能是许劭这边的评价一出,就有人将消息送到了皇宫中,又恰逢刘宏没甚事情可做,便让那张让前来宣读天子口谕。 张让他来得太快了! 快到让人毫不怀疑刘宏一直在关注着乔琰的举动和情况。 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当那句评价和这个恰到好处的召见被放在一起的时候,许劭从中受益,乔琰的名声更可谓是一飞冲天。 此时无人会说什么她本该尽孝于祖父床前—— 谁让这的确是她在抵达洛阳后的第一次出门,与杨修前往鼎中观之事也更像是因缘际会。 而她所做的,只是在机会落到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攥住而已。 且将心比心,倘若他们处在乔玄的位置上,若是在病重殆亡之际,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孙女以言论上达天听,只怕是真能含笑而终了。 子嗣功业在望,还有比这更能慰藉长者之心的吗? “这番阵仗后,他们大概也会跟我一样好奇你到底写了什么的。” 穿过平城门的时候,杨修回头看了眼后方,开口说道。 好在洛阳都城之内并非人人都可进入,尤其是过城门后不远,便是联通广阳门和耗门,处在南宫之前的御道,城墙之内的南宫宫墙上,正是朱雀望楼。 这标志着,自此处起便是皇城守卫森严之处。 也因其代表了大汉的最高权威,而展现出一派肃穆气象。 即便是杨修这样的太尉之孙,在未曾得到准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过朱雀门而过。 他一路跟着也不过是因为他要走这条道回家罢了。 现在乔琰继续在张让的带领之下踏入南宫,杨修则右拐回了太尉府。 他本就记忆力超群,若是稍夸张一些的说,大抵也能得个过目不忘的赞誉,譬如说,此刻乔琰的那篇策论就还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琢磨着自己既然是败给了这样的一篇,就自然要将此篇给默写出来,日日让自己诵读谨记才是。 也因为如此,他没跟他那些个小伙伴继续在太学附近游玩,而是打算先回家去,防止缺漏了哪两个字。 见乔琰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户之后,他方才微微一叹。 “也不知道后世史书之中会对今日的情况如何记述……” 怎么说他也算是得到了个不算太差的评价,希望不会被记载成什么——杨修当街挑衅于乔琰,迫其同往鼎中观,乔琰不得已,以《州牧封建论》呈于许劭,复得天子召见。 那他岂不是就成了个丑角反派? 尚且年幼的杨修琢磨起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做出挽回名声的举动。 也不知道……“杨修为之折服,从乔琰往乐平”可不可行。 他觉得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可行性! 太尉杨赐哪里会想到自己聪颖绝伦的好孙儿,起先明明是去给他找回场子的,现在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甚至盘算起了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已从朱雀门而入的乔琰自然也不会知道。 何况,她如今的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放在应对刘宏上,又哪里还会考虑杨修在想什么。 一个资质平庸的帝王好应付,一个聪明的皇帝却不好捉摸。 理论上来说,乔琰此前种种行事都不曾有行差踏错之处。 从对黄巾之乱的协助平复,到对“大汉天灾和上位者无关”的论辩说辞,到行抵洛阳后不骄不躁地开始种地,再到这一番州牧分封制度的类比驳斥,任何一件事都是在维护大汉的统治。 她也完全没给刘宏抓到任何她倒向了哪一方的小辫子。 可在真正面对他本人的时候,这些东西未必就是完全顶用的,还是得看临场发挥。 但在乔玄宅邸内掘地种菜之时,她便已经对刘宏可能会问什么东西,她又该当如何回答,在心中有了一番提前的揣度,也不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这种心态之下,入朱雀门过鸿德门时,乔琰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欣赏了一番这宫门开启后,正对着的明光殿是何种模样。 在未来的南北朝时期,北魏权臣尔朱荣就是被杀死于此地的,当然现在此地还只算是一间普通宫室而已。 洛阳在魏文帝时期重新规划才有了中轴线的概念,其后的朝代自此传承其中轴设计,以彰显皇室威仪,如今的洛阳南宫便还没有这种特点。 比如说,刘宏所居的玉堂殿并不在中排,而在自左往右数去的第二列,也即明光、宣室、承福、嘉德、玉堂的这一列。 不过乔琰见到刘宏的地方并不在玉堂殿,而在嘉德殿。 此时还未发生中平二年的玉堂殿大火,嘉德殿并不作为刘宏的起居之处,而更像是一座置放于卧房之前的会客厅,或者说是书房这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乔琰目光便下意识地往嘉德殿旁的兰台掠过。 这与嘉德殿只有数步之遥的兰台周遭翠竹掩映,也正是大汉皇室藏书之所,昔日班固就曾经在此地担任过兰台令史。 刘宏将起居与会客之所设置在此地边上,着实是很对得起他这个文化人的设定。 不过她这思绪的跑偏也不过是一刹而已,一踏上这嘉德殿的殿前高阶,她便只剩下了眼观心鼻观口的沉静凝神之态,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 嘉德殿门户洞开,日光尽入,但因宫室极深,刘宏所坐之处,已并不能为日光所照,于是点起了几盏明灯在侧。 这上首的帝王不太出乔琰意外的并非是个正襟危坐的架势,而是以肘斜撑着桌案托腮,另一手则翻阅着手中的绢帛。 那正是乔琰所写的《州牧封建论》。 在张让来请乔琰入宫的时候,这东西也随即被张让取走了,更是提前一步快马送入了皇城之中,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见乔琰入殿而拜,刘宏这才抬了抬眼,将注意力从手中的绢帛转移到了乔琰的身上。 “乔卿抵京城不过七日,便以才学一战成名,着实出乎了朕的意料。” 他话中不辨喜怒,听起来更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意味,若是换个当真只有十岁的孩子在此,只怕还真要被吓到。 可偏偏乔琰察言观色,并未看出刘宏的脸上有任何一点可以称之为怒意的东西存在,在他握住那张绢帛的手指发力上也正是一种松弛的姿态。 此外,东汉帝王多为短命的特质,在刘宏身上是有体现的。 即便室内光照不盛,也不难让乔琰这个见惯了后世这个年纪之人的存在,察觉出刘宏在气色上着实看起来有点虚。 这种自内而外表现出来的精神头,也让他再如何形容深沉也少了几分威严。 她从容答道:“臣所读经卷不多,唯一擅长的便是以见闻写事,自兵祸起所见,上洛阳途中所见,尽在笔下而已。能得子将先生看中,并不在预料之中,能承蒙陛下阅览拙作,更是乔琰之幸。” 乔琰虽在洛阳并无官职在身,但她领了乐平侯这个位置,刘宏以卿称她,她以臣自称相回,算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所见所闻,尽在笔下……”刘宏重复了一句乔琰的话,笑了笑,“有点意思。乔卿是个务实之人,且入座吧。” 乔琰起身在刘宏下方的位置上屈膝而坐。 刘宏朝着她看了一眼,忽觉好玩得很。 他自北宫迁居到南宫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嘉德殿里也算是会见了不少臣子了,却还当真是头一次接见年岁这样小的。 但这孩子做事稳重,才学卓著,比起他那鸿都门学中培养出来的多了些实干能力,比起袁隗这种尸位素餐的世家高门子弟多了机变之才,现在呈递在刘宏面前的这张帛书上又拿出了一手颇让他欣赏的好字,要不是因为她年岁实在太小,也要不是…… 刘宏垂眸间露出了一抹深思,却又觉得将制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给这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他便只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策论上,问道:“朕方才将乔卿的手书全览,只见得这通篇之中,皆是郡县优于分封,而州牧制度有重现分封制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么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说,分封之下,倘若为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达天听,但刘太常与我说——” “以州牧之长,必以其州中民众为子,因而适其俗,修其理,郡县之官员却未必如此。若非诸郡县官吏得过且过,绝不能让黄巾嚣张至此,多年勾结,一朝起事。这么看起来,倒是州牧制更合适些。你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乔琰总不能说,这黄巾之乱任由事态发展,归根结底还是刘宏自己不重视,哪里是州郡官员得过且过。 倘若真跟史书之中记载的情况差不多的话,早在马元义在洛阳城中的活动被揭穿之前,约莫在去年还是前年,就有颍川人刘陶和刘宏汇报张角蛊惑百姓之事。 偏偏刘陶都这样说了,刘宏却直说让他别管这事,赶紧去继续编纂《春秋》条例去。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郡县的官员不给力,实在是做皇帝的就没将眼光放到下面来。 但她要是真这么说,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后回道:“琰幼年之时,父亲教我学诗,其中有一句反复诵读,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料来——” “民只可为天子之民,而不可为州牧、诸侯之民,否则长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难以抵达诸侯国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无妨,但若税赋之事先过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师,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级,再传于民,那么必定乱象频频。” 刘宏闻之颔首,又听到她继续说道:“诸侯多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这便是何以先汉逐级削藩,以图长治久安。” “而郡县制呢?朝不为正道,晚可罢免,晚行乱纪之事,朝可处决,这正是孟舒、魏尚等贤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证。” “如陛下先前所说,刘太常提及,州牧贤德,能以民为子,施展教化,也能将州中祸端发现于微末之时,但——” “以州中的军队管制和治理督辖权力,分设于多人后,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吗?我大汉泱泱之国,人才济济,如何就缺了这些人?” “长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统兵,长于排兵布阵之人未必精于庶务,强行将其合二为一,或可于镇压叛军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说是权宜之策而已。” 乔琰说到这里方才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连忙闭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认真听从刘宏说话的样子。 刘宏将她这表现尽收眼底,越发觉得这场面滑稽。 但他现在却一点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写出他手中这策论了。 她对于郡县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确实很清晰明朗,尤其是这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民只可为天子之民”实在是让刘宏很觉欣慰。 不过,她还是年轻了些,颇有年少天才这非黑即白的认知。 这不是这么清晰界定的。 高祖时候尚且要用郡国并行之法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却也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得以将其中的大多数叛军势力给压制下来,其实给了刘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统辖,虽然有刺史的协助也有些力不从心,此前就让刘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乱后大汉威仪仍在,显然还是按照故法来才好。 就像乔琰所说的,大汉怎么就会缺人呢? 有军事天赋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统兵,有处理庶务天赋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长官,最要紧的政令由中央下达,这分明是一个完整运作的整体。 刘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也知道乔琰在策论中所说是对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论》中提到,商周有贤人为君之时也保持着分封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在实现王朝更替的时候,得到了过多来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随便削掉封地。 这并不能证明秦朝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就跟这个制度有关。 可是他近来积压在案头的消息,却让他重新意识到—— 他的信心其实还不足以称之为信心。 在最迟半年内,他依然必须做出一个启动州牧制度的决断,来应对眼前复杂的局面。 比如说,江淮扬州一带距离京城太远,就算是已经被乔琰击破了张角的神话,以他所见,大概也不能让这些人快速消停下来。 因为他们只会觉得远在中央管辖之外,还能肆意妄为。 光靠册封卢植为钱塘侯是不够的。 再比如说,各地的叛军也并不只有黄巾贼而已,尤其是凉州贼寇横行,乃是其中最麻烦的一支。 这些各地发生的乱象,在他需要平衡洛阳局势的同时,并不能多出一只手来处理。 那么,启用州牧制就可以说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有私心吗? 以刘宏看来肯定是有的。 不过刘焉毕竟是宗室,比起世家来说更和他一条心,光是这一条就足够刘宏将心中的天平朝着他倾斜了。 这就是他心中的权衡。 他想的是暂时擢选出对大汉忠心不二的臣子宗室,行州牧制度。 而一旦地方局势稳定,他就将这州牧给撤了,随便找上哪个州的州牧开刀,来做这个寻衅的由头。 只要这些人在地方经营的时间还不足以做到如同诸侯国一般的情况,那么刘宏自负,也不会受到这制度负面作用的影响。 说起来乔琰现在写出的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无用处。 届时他便说,这就是让他再度观摩后的醒悟之言好了。 乔琰只见得刘宏再度垂眸,像是在将手中的绢帛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但她倒没觉得,刘宏会真因为这封策论而彻底打消创设州牧的想法。 她更猜测,刘宏大概率的想法是,他还可以多活几年,起码可以在这一剂猛药之后,活到将州牧制度取消的时候。 果然在殿内沉寂了片刻后,乔琰听得刘宏问道:“以乔卿所见,倘若这州牧制度为必行之法,该当如何?” 刘宏问出这话的时候端详着乔琰的脸色,见她在听到这个几乎等同于否决她观点的决断之时,也并未露出任何无措的神情,不由对她更觉欣赏。 他随后就见乔琰沉吟片刻后回道:“若果真猛药必行,那么臣建议,挟州牧之子在洛阳为质。” “陛下不妨先暂压州牧制不当即实行,于一二月内让人体察州牧人选的家中情形,若长子得宠则扣长子,若幼子受宠则扣幼子。” 其实乔琰还想说,这种时候更应该再设置一个并不在明面上的监管人员。 不过既然都不放在明面上了,她在此时提出来就很不妥。 还不如在此时提出一个既有一定可行性,又偏偏极为孩子气的建议好了。 说这建议孩子气是因为,又不是人人都跟袁绍一般,会因为爱重的小儿子病重而耽搁行军布阵之事,这所谓的拳拳爱子之心做出制衡,在刘宏看来多少有些玩闹。 不过乔琰这建议未尝不可以稍稍引申一用…… 第一就是延迟宣布消息。 正好让这些有州牧竞争能力的再向他表一番决心。总归黄巾一平,他也有了喘息机会。 第二就是人质的问题。 这种象征性的扣押还是要做的,但是是以留任京官的方式来实行。 如此一看,乔琰这建议也不算孩童之言。 刘宏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更温和了些许。 想到乔玄病重,乔琰却因为不能推脱杨修的挑衅而往那鼎中观一行,又随后入宫中问答,也实在是有些为难这孩子,还是该当给些奖励的。 但她上已无可封,更不适合如他给马伦封了个太史令的情况一般,封出个官职来,那么也就只能赏了? 可刘宏抠门惯了,也一向不喜欢从自己的手里将东西拿出来。 他心中一转,来了主意。 乔琰走出这嘉德殿的时候都不免有点恍惚。 刘宏给的赏赐着实……说它是赏赐可真对不起记载在史书里的那些个赏金百斤! 他给出的赏赐有两条。 一条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我看你祖父的情况大概率是不太行了,那么因为你表现优秀,我给你祖父加一层死后的哀荣,在他死后的碑铭上还是写太尉乔玄,而不是他目前所居的这个闲散职位。 此外就是,他会请两个人来给乔玄写碑文。 一位就是乔玄的邻居,那擅长八分书的梁鹄。 一位就是先前被他丢出京城,又自己跑远避祸的蔡邕。 算起来蔡邕刚开始做官的时候,还是被乔玄给举荐上来的,先做了当时在司徒位置上的乔玄的掾属,而后才被召拜为郎中。 这种提携之恩着实不小,正好蔡邕文采辞赋出色,很适合干这件事。 而另一条奖赏,则跟列侯封地对中央的交纳“献费”有关。 刘宏给她的优待是在五年之内,她在乐平县以县立国,并不需要向朝廷交纳献费。 这算起来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首先……首先她得拿得到税赋。 乔琰努力安慰自己,以汉初的一人一年六十三钱的献费标准,其实这个献费也可以说是一笔大数目了。 而且五年! 五年之内封地内的东西都归她所有,五年之后,刘宏病故,朝纲混乱之中,又有谁能想起她那个乐平来? 总的来说也不算亏! 再者说来—— 她过兰台自白虎门而出的时候,一边听到有人来报,皇子辩和皇子协往嘉德殿到访,一边又听到自家的谋士系统念叨起了什么“够了够了”。 能让它说够了的东西,好像也并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正是她在前来洛阳之前就在试图谋划的那最后10点谋士点。 乔琰不觉在唇畔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她没有猜错。 固然刘宏开启州牧制度的决断,在此时可称一句四方倾覆的局面下,并不能因为乔琰的一纸策论就做出改变,但谋士点的计算显然不能这么来算。 出于她这个面板已有的大汉立场上,她对州牧制度弊病的陈述,已经可以说是尽到了谋士的责任了。 而她的一纸策略无疑在并没有影响到刘宏维持局势的基础上,做到了警示“主公”并且让他做出相应制衡措施的效果。 所以总的来说还应当算是一个正向的进言。 【立体地图可以开启了,真不容易啊……】 系统的不容易当然是为乔琰所感慨的。 以她的年龄和性别,若无这种游刃有余的政治情商,只怕此时大有可能到不了洛阳城,就算是到了也得在此地如履薄冰。 又哪里能像是她现在这样,既能在从许劭以及那些个眼界极高的士人处,夺得一个足可以让她受益十年的评价,又能在刘宏面前再刷出一波印象分。 “雏凤有清声”这种评价,完全可以类比“卧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安天下”这样的说法。 这可真是一步走出了顶尖谋士发展的必由之路! 以上是谋士系统的想法。 “是啊,真不容易。”乔琰在心中回道。 先前在平城门入宫的时候,她将典韦留在了外头。 现在她既自雍门出洛阳城折返回王子坊,便不得不麻烦了个小黄门去给典韦报个信,自己则信步朝着乔玄的宅邸折返。 直到返回到这过分简朴的院落之中的时候,乔琰方才有种暂时可以松懈几分的感觉。 她躺在歇脚的小屋内,将系统的面板给调了出来。 原本被迷雾所遮掩,需要达到100点谋士点才能解锁的立体地图,终于在她的眼前渐渐加载了出来。 跟现代的城市三维地图有些相似,在她将地图点开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副自洛阳上空看来的画面。 居中的洛阳城墙之内两座呈现“吕”字形错位拼接的宫城,南边的那座正是她今日去过的南宫,城南的明堂灵台高台伫立,另外三侧流水绕城而过,自上空看来更显密集的民居里坊,汇集成了这座城市的人气命脉。 而在这种立体化的地图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洛阳以北的邙山。 这有着凤巢龙穴风水之说的山脉,于山脉巍峨间,更是承载着洛阳不知道多少亡魂的安息。 但乔琰这会儿想的可不是什么“一抔邙土贵如金”,而是—— 这立体地图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倘若在她身在乐平的时候,这地图切换过去后也能呈现出这个效果,那对她尽快熟悉那地方无疑有着格外重要的作用。 谁让那里山多! 有这东西在手,就算刘宏给出的奖励没有她能在实际上拿到手的,也没那么让人觉得郁卒了。 乔琰将立体地图转了转,心满意足地将其收了起来。 短期内,她是不用指望能够达成300谋士点那个档次的,做人还是不要那么好高骛远的好。 于是在系统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乔琰坦然地又把这次的点数加在了体质上。 系统已经学乖了,它觉得不加在智力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按照系统的评定标准,杨修的智力值应当是在宿主之上的,但—— 难道会有人觉得“捷对之才”的小儿会比“雏凤”聪明吗? 大概没人会这么觉得的。 洛阳城里外浓厚的文化气息,加上许劭这久负盛名的月旦评惯来被人多有关注,让乔琰这“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几乎在一夜之间传了开来—— 重点皆在她的身上。 十岁封侯,又得许子将给出极高评价,也无疑让人对乔琰多有好奇。 加上她随即就被天子召见,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个什么结果,因为刘宏并未将其外传,只成为谈资之中最为神秘的部分。 倘若八卦的洛阳士人能够见到此事的主人翁便也罢了。 偏偏许劭听闻豫州黄巾战乱已平,收拾包袱准备回汝南去了,那些个同作“评委”的,既是大将军府中常客,也自然不会随便出来走动。 杨修就更不用说了。 他默写完了乔琰的那策论后,自觉自己既然要盘算出个离家出走的想法,就得筹备完善才是,还因为窝在房中罗列自己要带上的东西,被祖父以为他是在此番事情中遭到了极大打击。 他哪有受到打击! 聪慧过人的杨修还在思考是不是应当给自己增加一点身价,从祖父的书房里偷出几本书来。 而乔琰呢? 程立也不得不感慨,她当真天生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以一篇策论站稳了自己大汉忠良的立场,展现出了足够的政治头脑和文墨功夫后,她拿着这样一个甚至可以有资本出入三公府邸的评价,却又重新做起了先前的种菜营生。 在五天之后,她种的那块菜畦里的芥菜终于发出了新芽。 洛阳这几日间的温暖气候和她对这块菜畦的照顾,无疑是对这田中新苗的生发提供了保障。 幼嫩的新苗在疏松湿润的土壤间招展,露出新绿的生机来。 乔琰一边伸手拨弄着芥菜幼苗,一边跟跑来找她,此刻蹲在一旁的伏寿说道:“芥菜的这种品种还有个别名叫做雪里红,听起来是不是更有美感一点?到了秋冬季节的时候,叶片中的一部分就会变成红色。” “所以这就是你种这东西的目的吗?秋天……还得有一阵子呢。”伏寿说道。 “不全是吧,我听闻在有些地方,当地人给芥菜取了个别名,叫做长寿菜,大概这也是一种愿景。” 这个“有些地方”其实指的是台湾。 当然如今的台湾该当叫做夷州,在孙权称帝后还派遣过卫温和诸葛直出海寻访仙山,从夷州带了数千人回来,算起来现在可不会有这种长寿菜的说法传到中原来。 不过反正乔琰仗着中原地大物博,各种地方说法不一,现在给伏寿这么解释,也没人来揭穿她。 伏寿闻言,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这就是在给屋子里的乔公祈福长寿了。” 她本还想伸手去戳戳冒出来的幼苗,但想想她扒在墙头看了乔琰忙碌了十几天,可不能搞这种破坏,又将手给背在了身后。 乔琰觉得她这个反应属实有些有趣,刚想说上两句,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先一步在她背后响起。 “长寿……活了七十多年了还需要祈求长寿吗?” 乔琰一回头便看到,乔玄在身边仆从的搀扶之下,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话也正是从乔玄的口中说出来的。 乔琰不由面色一变。 病重多时的人突然醒来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就像乔玄,他此刻表现出的状态绝不可能是有好转的征兆,而分明是回光返照! 若是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这是濒死状态的应激反应之下,出现了能源的应急供给。 这的确足以让乔玄在此时从原本的混沌状态下清醒过来,甚至四肢暂时有了气力。 也让他此时在本已苍白枯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点血色。 但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并不会持续多久,半数以上也就只有一天的寿命而已。 乔琰连忙让陆苑将伏寿送了回去。 这等情况显然是不该让伏寿再留在此地了。 而她刚做完这一安排,就看到乔玄颇不在乎地推开了那搀扶之人,格外任性地在菜畦旁边坐了下来。 坐在了那花圃的石头上。 他既然曾在军中任职,想来是知晓自己此时的状态的。 但以乔琰所见,在这老者身上并未流露出对死亡的忧虑恐惧情绪,而是颇有一派坦荡之意。 他在此时还能有三两分精神的当口,转头朝着乔琰,仿佛调侃一般说道:“你这种菜的水平可真是有待长进。” 见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乔琰也没多纠结,干脆地在乔玄的身边坐了下来,又顺势嘀咕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第一次亲自动手,能种成这样也不错了。” 乔玄瞪了她一眼:“种菜是可以这么推卸责任,做县侯能这样?” 见乔琰像是要转头朝着那老仆看去,乔玄又说道:“行了,别看了,不是他说的,是我这几日半梦半醒的听到你絮叨的那些个话了。” “……我听见的。” 他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清醒过来的,此刻声音又已渐渐轻了下去。 即便他并没有让其他人退下去,或许能听到后半句话的也就只有他自己和边上的乔琰而已。 “乐平侯,乐平侯……你比我那傻儿子要强。” “……” 乔琰的指尖随着乔玄这话下意识地蜷缩了些许。 她素来习惯于对旁人的言辞多有分析,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她也并不难听出乔玄这话里的潜台词。 倘若真是跟孙女的交谈,他所说的不该是“我那傻儿子”,而应该是—— “你比你父亲要强。” 第39章 灵台治丧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许也赋予了这位老者足够清醒的头脑。 让他并不会天真地以为,面前的乔琰还是他认知之中的那个小孙女。 他将其中一个儿子牺牲在了洛阳的治安维护之中。 另一个儿子也并未得到任何在官场上的助力,就好像并没有一个位居三公的父亲一样,只按部就班地遵循着这个累积政绩升迁。 但这并不代表,乔玄就对儿子和孙女的情况一无所知。 孙女乔琰这个“琰”字还是他取的。 在原本的乔琰为数不多住在洛阳的时间里,她甚至还只是个口不能言的稚儿罢了。 彼时,乔玄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未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也曾经为她体弱多病的状况担忧过。 后来乔羽迁任城相,乔琰便再未来过这里,但乔玄和儿子之间是始终保持着书信交流的。 他的儿子不如他行事雷厉风行,更没有那些个非常手段,做到银印青绶的位置上已经是顶了天了,他的孙女呢,虽通诗书却非卓越之才。 当然,这些在他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总归人各有命数,能在兖州安稳度日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方式。 也正因为这种认知,在乔玄得知乔琰所做之事和得到的列侯封赏的时候,他在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并非觉得这着实是光耀乔氏门楣的大好事,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大约可以叫做“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 谁让这是一种用所谓的临危受命,或者是磨难出英雄都没法解释出来的变化。 一个人的行事手腕,大多还是受到过往接受过的教育和所处环境的影响。 在这种认知之中他自然不信,此乔琰还是彼乔琰。 要知此前他那小孙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政治敏感度,又如何会在此时于各方的斡旋中展现出这样老辣的水准。 乔玄并不怕将事情想的更坏些。 很难说他在这几个月的病情加重里,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可能会得到极坏消息的准备。 黄巾之乱的风声,随同洛阳城内一度慌乱的气氛也曾经传入过他的耳中,也诚然,乔羽是有在路上耽搁的可能的。 可他稍一估算乔羽自任城国出发的时间,就很难不想到,他只怕并不是为了折返回去稳定任城国中的局势,而难以在如同他早前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尽快抵达。 而是因为,他在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现在的乔琰需要在黄巾乱军之中给自己搏出个前路来呢?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乔羽已经并不在人间了。 但在这今日起身忽觉手脚有力的特殊状态下,乔玄已知自己大限已到,又何必要去做那些个浪费时间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他不必去为自己的儿子身死魂归而哀伤痛哭。 也不必去想,他此前试图以自己在刘宏面前的表现来为子孙后嗣搏出一个未来的举动,是否已经成了一件再无必要的事情。 更不必去深究,现在取代了他的孙女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推开房门,像是久违了一般处在日光之下的时候,他正看到现在这个名为乔琰的孩子蹲在他那方菜畦的旁边。 而目之所见,田中新芽青翠,正是一派生机在望的景象。 平黄巾,斗张角,曲周掌兵,洛阳策论,倘若忽略掉那些或许会对她造成制约的因素,她简直就像是按照大汉忠臣之中的中流砥柱人物来长的。 他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后她脸上隐约浮现出的警惕之色,更是让他确定,她此前所取得的成功应当并没有任何的偶然—— 因为她实打实有一个敏锐的头脑。 那么乔玄又何必让她在这里时候担负上一个“祖父疑其为邪祟”的骂名呢。 于是乔琰的提防不过维持了片刻,她就听到乔玄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做县侯难道也能跟种菜一个样子吗?” 她对上了乔玄那双清明而包容的眼睛,在这个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她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了。 这位老人子嗣伶仃,现在只是想再交托一份希望而已。 明明她并无对对方的祖孙孺慕之情,却不知道何故在此时心中颇觉酸涩。 “治国如烹小鲜,治一县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处而已,总也有个尝试的过程的。”乔琰斟酌着回道,“初学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这样吗?” 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菜畦,“芥菜易长,不需多少农事见识也能养活,就算种坏了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坏。种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尽其功,芥菜生长之所需我已多方问询,算来成功概率极大,下一次我便可试试扩大规模,增产培优。” “田事如此,为县侯亦如此。” 乔玄听她这样说,在久病到显得有些木然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说的不错,就像种菜是一件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样,做县侯以县为国,也是一件对她来说并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长,筹备充裕后损失便不会大,那么到了一县之地,她又如何不能从小处着手,而后熟能生巧呢? 对一个能在抵达洛阳后便对各方立场有清楚认知的人来说,这种学习显然并非难事才对。 乔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长辈的温存。 他的时日不多了,她既心性与手段绝佳,他又为何不能再给她一点助力。 从程立和那乔氏老仆所站的位置,并不能听到那祖孙二人交谈间的具体内容,只能大略听到,这段对话里大多是乔玄在说而乔琰在听。 这个起先还能说出连续话语的老者渐渐话音都变得有些断续,在被风送过来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阳的名字,后有汉阳,又转而到了五原边防,而后就是洛阳…… 那老仆自乔琰等人住进来后就格外寡言,现在却突然出了声。“这……这是乔公的升迁之路。” 程立因这句话转头看向他,正见这年纪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泪花。 这老仆显然已经看出了乔玄此番,正是人之将死的交托。 而对于一个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来说,还有什么会比他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更有价值呢? 即便是他还在担任睢阳县功曹的时候,去追究陈国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时还因年少气盛而手段生涩。 可现在让当事人站在一个更成熟的立场上去看,从中剖析他彼时的心理,也无疑是极宝贵的经验。 这也不是他会和等闲之人说起的事情。 而现在,他和这初初崭露头角的孙女坐在院子里,面对着一片新绿初生的菜畦,将所有想要托付的话都凝结在了这种平铺直叙里。 在日头将落的时候,乔玄的声音也慢慢地趋于细若蚊蚋的状态。 乔琰凑近到了他的身边,方才听清楚他问道:“你能否允诺我一件事?” 因乔琰的靠近,他得以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也让他的脸距离乔琰更近。 在这张病骨嶙峋的面容上,一种锋锐如刀的气场流转在他的眸光中,却又在随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恳切的神色。 “可否应我……若大汉不负乔琰,乔琰也不负大汉。” 乔琰一时失声,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经渐渐有些失温的手,而后回道:“我应你。” 乔玄得到这个回复,方才于五指脱力。 现在他才当真是撑不住了。 他病重之时,这个简陋的小院里因他并未有所结党,除却刘宏为定下给乔琰的赏赐而刻意前来的那一趟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前来探视,在他将要过世的这一日,也显得尤其低调。 只有乔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过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状态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后,她便与家仆一道将他转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有了乔琰的那个承诺,也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精神重新归于涣散的时候,他听到乔琰慢慢地将她从他先前所说的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在他的耳边念了出来,这种传承得以延续的满足,让他在离去之时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宁静。 他隐约想到了多年前他给过一个看好的后辈的评价,那是“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 但也或许,这个取代了他孙女身份的孩子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无法看到天下清平的这一幕了。 当天明之时,他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呼吸。 这是光和七年的六月初六。 按照刘宏此前答应过乔琰的那样,乔玄将以太尉之礼下葬,更要请梁鹄、蔡邕等人为他撰写碑文。 他抠门敛财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却不代表他在这种已经答应下去的事情上要失约。 尤其是,乔琰的确拿出了需要让他慎重对待,甚至极有可能在未来交付重任的表现后,这也让他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偷工减料。 在得知乔玄为官多年所积攒的钱财还不够办上一场最体面的吊祭仪式,竟然要乔琰从兖州豪族给她的谢礼中出钱来办后,他还让人送来了一份厚礼。 准确的说这并不只是厚礼而已。 刘宏特许,以侍御史持节主持丧仪,等到吊丧仪式完成之后,以北军五校、轻车、介士送葬。 当然这个送葬不可能将乔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为安的乐平县。 但按照东汉以邙山为长眠风水宝地的说法,护送乔玄的棺椁自洛阳北出,过邙山地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这些护送的卫队暂时还没有出场的机会,因为这吊祭起码要维持十数日。 这场吊祭必然排场也不会太小。 与乔玄死时的院中平静不同,在他过世后,前来吊唁的人却必定以千为数。 他为人刚烈,性情耿直,却并非是纯然不懂变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时候,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干脆只送上问安的书信而已,以免上门带了礼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现在人都已经故去了,怎么都该上门了。 此外,在东汉的习俗之中,故吏是需要来参加举主的丧葬的。 即便因为乔玄活到了七十四岁,比起汉朝的平均年龄49岁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当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头,比如说乔玄在三公位置上时候举荐为廷尉的陈球,就死于光和二年,却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乔玄在职期间担任过的职位太多,更素来不避贤才和自己之间是否有政见矛盾,导致接受过他举荐的人同样达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 起码延熹里这个小院,就显然容纳不下这样多的人。 于是太史令马伦当即提议,将灵台作为这个举办吊祭的场所。 在她写给刘宏的奏书中写道:【乔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宜以重礼送行以示帝德,此为君臣相合之道。明堂承宗室之祭,灵台为其侧,上抵天运,下见洛水,正合其分。京中可为吊祭之所者甚众,然需假之相与,其间人情种种,望陛下审慎。】 马伦在这封奏表中的意思很明显,乔玄在洛阳城中的居所过于简陋,因其【懿德高轨,泛爱博容】的贤名,不适合在这个过分逼仄的地方举行丧吊仪式。 洛阳能容纳这个人数的场地有吗?有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袁氏就能租借出这样的场地。 但是一旦有这样的出借行为,里面也就有了人情交易。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灵台这个地方由刘宏以天子的命令下达出借。 灵台的对面就是承担起汉室祭祀之礼的明堂,等同于在天子之侧,以乔玄在高位之时的贤名,若是在后世记载起来,便有一番君臣相合的美名。 好一个建议! 如果说之前,对于这个可算是因为意外而提拔出来的太史令,刘宏是没有太过关注的,那么现在,在她站在汉室立场提出了这个建议之后,刘宏对她不由有了些明确的认知。 这的确是个颇有本事和远见的女子。 在批复了这个决定后,乔玄的遗体被连夜从延熹里送到了灵台。 这也是乔琰第一次和这位与她封侯几乎同时出现的女官有了会面。 马伦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甚至在今年已经过了六十。 但她出自扶风马氏,打小所处的环境可称一句养尊处优,给她打下了个堪称优越的底子,而她嫁给袁隗后操持袁氏中馈之时,也并未懈怠于身体的养护。 在乔琰见到她的时候,便见这看起来气度雍容、腹有诗书的长辈,满头银丝都被打理得极为妥当,面容上颇有一派让人心安的从容,并没有什么老态蹒跚的样子。 骤然被人从宅邸主母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也显然并没有让她有何慌乱失措。 她早年间便跟从父亲马融学习天文历法,与父亲门下的弟子一道推演星象运算数据,到了袁氏后,虽然必须为杂事所烦扰,却也借机阅览到了更为广博的藏书。 在这个意外却也合适的权柄被交托到她的手中之时,她将袁隗被当庭责骂后生发出的怒气视若无物,当即收拾了东西走马上任。 虽然在得到了这个位置之前,她并不知道是何事促成了刘宏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这就是个让袁隗满肚子的火气却也无力反驳的“圣旨”,但在太史令上于这一月间站稳脚跟后,以马伦之聪颖并不会看不出这急水湍流之中的权力博弈。 好在,这对于她来说,在本已觉得有些精力不济的时候忽然不必困束于后宅,好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更是在无形之中给她注入了一抹生机。 而当她见到乔琰的时候,在与她的短短几句交接会话里,她也明了了为何刘宏会固执己见地要给她封出一个列侯的位置。 她抵达之时正是夜里。 马伦与太史令下属官吏提灯相迎,一眼就看到了这棺椁之前踱步而来的孝服女童。 对方朝着她拱手称了句“太史令”,在灯烛与月色中,抬眸里流露出的几分哀思里,分明还有一派峥嵘之气。 这种卓然于常人的气度,让马伦对比这数十年间遍览洛阳中年少英才,也并不觉得有人能在这个年纪越过她去。 “随我上去吧。”马伦抬手朝着那灵台之上指了指。 于南北朝的洛阳伽蓝记记载里犹高五丈有余的灵台,在如今还是那个高六丈的样子,也就是约莫十四米的高度。 这在乔琰视线中出现的灵台,虽是个天文观测机构,但因其天文律令与汉室的统治密切相关,在建筑的风格上更像是承载祭祀职能的建筑。 下层的环廊拱卫烘托出了上层的平台,于这夜间更有一番神秘肃穆之气。 乔琰随同马伦登上了高台,正见灵台之上泾渭分明的两排衙署分列。 因此地要暂时承载起作为乔玄吊丧之所,左侧的五间被用来充当停灵之地,宾客的落脚休息处,而另外的五间依然是太史令的办公之处。 “这几日恕琰叨扰了,也多谢太史令为祖父谋一丧吊之所。” 在乔玄的棺椁落定后,乔琰又朝着马伦致谢了一次。 马伦一边将她扶起一边回道:“乔公乃大汉之栋梁,停灵之所自然不可轻忽,灵台上观日月北斗,亦记载汉室兴盛之种种,正合乔公高才厚德。” 客套话说完了,她又板正了面容说道:“不过,我既身为太史令,也必须与乔侯事先说一句,这五间本就是太史令公署的备用之所,用之无妨,但另外五间内存放的都是近年来的天象逐时记载,以及一些重要的天文观测仪器,请乔侯务必得准允后再进入。” 这是她再如何欣赏乔琰的风采气度也不会违背的原则问题。 对她这个格外谨慎的叮嘱,乔琰当然不会觉得是冒犯。 她颔首回道:“理该如此。我听闻张平子为太史令时,所制地动仪也位居此地,此为精密之器,存放自有规则。” 听到乔琰这么说,马伦对她的观感更好。 乔琰提到的张平子便是张衡。 邓绥太后执政之时,以公车特征将张衡接入京中,先拜郎中,后拜太史令,浑天仪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而后又有了地动仪。 虽说地动仪在车马震动的纵波影响下并不会有所反应,只有地震才会让金蟾吐丸,但马伦在接掌灵台后便在张衡的记载中发觉,地动仪的运转,其实仰赖于灵台地基疏松,从而传递震感,最终的落位也是张衡在数年间观测后决定的,等闲情况下绝不能移动。 乔琰既然对此有些了解,也省掉了她不少口舌。 见她行事稳妥,马伦还是不免软和下了语气:“若是乔侯对此有兴趣,远观还是无妨的。” 乔琰摇头,“且将宾客迎送之事举办妥当了再说吧。” 马伦有心想要安慰这父母双亡,如今祖父也过世了的孩子两句,却忽然又听她说道,“说来还有一事,琰冒昧想要说与太史令知晓。” 她仰头看来,说道:“昔年和熹太后选贤举能,方有张平子于此地推演灵宪之说,也方有地动浑天二仪落位。琰此前不在京城,早想得灵台一见,今日才此缘分。而我见马夫人为太史令,更觉喜悦。只祖父新丧,琰不宜有悦容,望太史令见谅。” 马伦闻言一怔。 和熹太后? 她怎的突然说起这个。 可马伦转念一想又觉得乔琰此话并无不妥。 是啊,若非和熹太后,灵台也不过是光武时期一天文高台而已,又何来浑天仪地动仪在此地落位。 张平子一度以《二京赋》痛斥朝政,却为和熹太后轻徭薄赋、躬行节俭的作风所打动,应邀而来。 和熹太后自身便长于算数天文,更为女子提供学堂教育,是否也在期待有朝一日,这灵台之上仰观天象之人也是女子身份呢? 现在竟真的有了。 但时至今日,马伦已无法去揣测一个早已作古的奇女子,彼时到底在想什么,当然她也没法揣测出乔琰此刻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谁让这举止特别的孩子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着临时休憩的屋子走了进去,只在倚门之时方才朝着她小心回看了一眼。 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方才消失在了门后。 就好像这孩子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一般,怕她有被冒犯而觉不悦。 可她怎么会觉得冒犯呢? 马伦摸了摸自己在夜风中有些发凉的面容,意识到自己竟因为乔琰的这句话而露出了几分笑容。 这让乔琰在第二日见到她的时候,只见那官服赤火,更衬托出她一派精神抖擞之态。 这种精神状态足以让她在将灵台官吏安顿各司其职后,还前来协助乔琰一并招待前来吊唁之人。 袁氏三公宅邸,每日登门之人就不在少数,马伦能将诸事安排妥帖,自然对于洛阳的各级官吏都了然于胸。 乔琰真觉得自己该当重谢马夫人的协助。 毕竟乔玄在跟她提及自己过往的时候,可不会说到,那些个跟他有过交锋或是交流的人到底都长了个什么样子,顶多就是提及些许要紧人士的姓名而已。 但马伦的情况不太一样。 要知道纵然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之贵,也不能避免在洛阳的人际交往中,不能单纯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人相处。 若真这么做了,就实在是官场上的大忌了。 袁隗这个人没有这么多多余的心力去记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就让马伦来记。 于是当先抵达灵台的这一批,几乎都能从她口中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即便这些前来吊唁乔玄的官员并不会觉得,一个长辈新丧的孩子有所失礼是什么问题,也无人会对此苛责。 但她若此时举止得体,称呼有方,却显然会让这些人对她的印象更上一层。 马伦并不觉得自己对乔琰暗中提携有什么问题,她甚至在这种指点中,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起码要比她将自己的所思所虑都集中在袁隗身上的时候,更有成就感多了。 也正好乔琰的记忆力惊人,在将这些来客的样子和名号对上之后,便再不需她多说什么了。 这无疑降低了这种提醒被人发现的可能。 何况,乔琰在此前的一番表现中,明摆着除却对刘宏的示好之外,并未站定任何一方的立场。 也就是说,她并不需要对于来宾有任何的情感偏颇,只需要在马伦的提醒之下,在言谈措辞中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便也足够了。 大概唯一让乔琰险些破功的就是袁隗来的时候。 他朝着马伦所在的方向盯了好半晌,像是头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老妻一般,颇有那么点三观都被人给重塑了的样子。 以至于在乔琰朝着他行礼问好的时候,他都险些没回过神来。 乔琰努力让自己别在脸上出现任何一点看好戏的表情,又见袁隗在转向她后,表情同样很显微妙。 也对。 此前他只是听闻乔琰在得了那乐平侯的封爵之后,又在京城中弄出了这样的动静而已,却没正式跟她碰面,但今日袁隗必须前来此地。 偏偏一见到她,他便会想到,当日在朝堂之上刘宏对他发出的厉声斥责。 而他还不能明确地表露出任何对这孩子的不满情绪来。 要知道此地正是陛下准允的乔玄祭灵之所。 昔日同朝为官,即便是他也对乔玄多有敬重,现在人已故去,只留下了这么个十岁年纪的孩子支撑乔氏这一支的门庭,他是断断不能“仗势欺人”的。 甚至于,他其实该当示好才对。 何况…… 陛下亲赐侍御史持节相送,而侍御史早早已到。 袁隗一眼就从人群之中见到了那旄牛尾为毦的八尺竹柄,正是天子为主持丧仪的侍御史加级,以间接提升乔玄地位的标志。 很难说在刘宏惯来让人琢磨不透的表现中,他会不会让这侍御史也承担起了监督的责任,就像他居然会知道数十年前的一番问答一样,现在也让人观察着此地诸位的表现。 若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等到日后发难就有些不妙了。 袁隗想到这里,又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他夫人执掌的地盘,更也顾不上此前因为乔琰封侯之事丢的脸,当即回应了乔琰的行礼。 只是他的表现怎么看怎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是了。 对比之下,太尉杨赐虽说也曾反对过刘宏直接给出县侯这等封顶了的嘉奖,却在此番吊祭中当真流露出了几分真切的哀思。 乔琰目送着这些人的往来,对这东汉末年的官场又多了几分认知。 乔玄会在明知她并非原本本身的时候,还在生命的尾声倾囊相授,好像完全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夫之曾言,以袁隗为代表的东汉高官,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耻之心荡矣。 这也正是今日这过往官员中绝大部分的写照。 倒是那些个过上了数日方才从外地赶来的人里,更多些对乔玄之死而情真意切的。 比如说—— 蔡邕。 以飞白体和刻录熹平石经闻名于后世的蔡邕,是从吴会之地启程而来的。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比其他人晚上了几日,但他一得消息便不顾路途中还有流寇作乱的情形,直奔京师而来,到的却比有些人还要早。 好在他此前因得罪了宦官势力逃亡,有泰山羊氏收容他后作为他的后盾,在听闻他是要前往京城为乔玄奔丧,以全昔年故吏提携之恩后,羊氏当即让人为他准备了快马和扈从。 若非如此,只怕蔡邕也不敢在自己上京城来的时候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 先有流放朔方,后有逃亡吴会,这个此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女童脸上已经多了比之成年人也不遑多让的冷静。 在蔡邕直入灵堂之时,她以收敛而敏锐的目光朝着周遭打量,正好与乔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过还不等她说话,灵堂之中蔡邕的悲痛嚎哭之声已经将其他声音都给盖了过去。 “伯喈先生真性情中人。”乔琰语气中不乏感慨,“蔡家妹妹请随我来吧。” 旁人或许不敢确定,乔琰却深知,蔡邕的表现绝不是作秀,因为他本就是个会对旁人的恩情赏识诚心相报之人。 否则,他大约也不会因为董卓死后的一声叹息而断送了性命。 她想了想又道:“我听过蔡家妹妹的名字,你与我同名,皆为一个琰字。” 这实在是一种特别的缘分,也未尝不是个开启话题的苗头。 只是蔡琰早熟且谨慎,当即回道:“为尊者讳,乔侯唤我小字昭姬便是。” 蔡邕在文学创作和书法艺术上的造诣均非同凡响,又只得了那么两个女儿,便将自己所学所思在女儿开蒙后倾囊相授,蔡琰又才气卓然,蔡邕见之心喜,便早早地给她取了个字。 琰玉之华昭然,便引为一个昭字。 如今见乔琰与她同名,正好以字相称以示区分。 不过这名相同的话题虽被蔡琰以一句“可称为昭姬”所打断,以乔琰所见,昭姬二字又实在是个格外与她相称的名字。 她年纪尚小,在相貌上也颇显清若幽兰的骨相,可在她的眼神里却已自有一派区明风烈之态,正是一个“昭”字可表。 乔琰顺势改了口,唤了句昭姬。 蔡琰平日里甚少与同龄人相处,并未意识到这大不了她几岁的乐平侯对她的另眼相待,只以为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加之她在在场来客之中年龄最幼,而对她有些照顾而已。 何况,两人一道踏入灵堂之时,便见蔡邕伏于乔玄棺前悲哭,着实是这些前来凭吊之人中表现得最为激烈的一个。 在他有些凌乱不成语句里,两人勉强辨别出,他在说的乃是建宁四年的旧事。 建宁四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彼时的蔡邕居于家中无所事事,成天只和古玩为伍,免得被当时得势的中常侍抓去,从事个鼓琴奏乐的活计,唯独乔玄格外看重他的才华,让他先当了掾属,又外派去从县长做起,一路升迁到了议郎的地步。 很难说蔡邕对刘宏屡屡上书劝谏的行为是不是受到了乔玄的影响。 但可以确定的是,乔玄在蔡邕的升迁中捞了他不止一次。 因为连在此时他的悲哭之辞里都是——“邕不善结党,唯乔公恩重提携,以见天颜,惜乎因平灾之言远离京师,竟不得见乔公一面……” “……”乔琰哽住了。 真应该庆幸蔡邕来得算晚的,今日也恰好并无几人前来凭吊,否则就靠着这句话,他就应该再被流放一次。 什么叫因为平灾之言论而被迫远离京师? 光和元年,洛阳屡出妖异之象,刘宏特召蔡邕来问,蔡邕直言,正是因为宦官干预政事才有了异象,连带着弹劾了数人,而后被打击报复,落到了流放朔方的下场。 他刚回京城就又提到了此事,简直像是在作死的底线上大鹏展翅。 但即便是乔琰也无法否认,他明明已为官多年却还不懂那些个政治博弈的道理,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明哲保身,可他却有着让任何人都为之心折的文化功底和书法造诣。 第二日的灵台之上,于乔玄的棺椁之前,眼下还有些青黑的蔡邕手捧长卷而来。 他竟连夜书写了一篇可铭刻为碑文的祭词。 随着他手中长卷的展开,这墨迹之上尤有泪痕的祭文,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光光列考,伊汉元公。克明克哲,实睿实聪。如渊之浚,如岳之嵩。抚柔疆垂,戎狄率从。敷教中夏,五教攸通。” 这说的是对乔玄的综合评价,赞其高山仰止之态。 “雅性谦克,不吝于利欲。虽众子群孙,并在仕次,曾无顺媚一言之求。” 这说是乔玄位高而不为子孙谋求仕途的赞誉。 算起来,这句话在原本的历史上后面还跟了一句,说乔玄病故之日,子孙中没有在高位之人,也没有得到好封地的。 可偏偏就是出了乔琰这么个例外,直接得到了乐平这地方,更是有了乐平侯的封号。 这跟原本的“身没之日,无获大位,在百里者,莫得好县”并不相配,也自然在蔡邕的祭文中少掉了这几句。 乔琰心中如是想着,目光却难以克制地落在了这随后的一段上。 “公性质直,不惮强御,在宪台则有尽规之忠,领州郡则有虎胗之威。其拔贤如旋流,讨恶如霆击。每所临向,清风先翔,远近豫震……” 这可当真是一段字字珠玑之辞。 尤其是那句“在宪台则有尽规之忠,领州郡则有虎胗之威”…… 乔琰望着面前已停灵数日的棺椁,不觉失神。 蔡邕之言,皆为发自肺腑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写出两千字的祭文来。 有此一祭文,若乔玄泉下有知,大约也于愿足矣。 而有此二句—— 实在是对一位实干忠臣最高的赞誉。 光和七年六月二十四,乔玄出殡于洛阳城北,以辒辌车栽尸,黄屋左纛,行邙山而过。 北军送葬,往乐平去。 第40章 太行八陉 邙山苍苍,车声杳杳。 乔琰策马于北军护持之中,忽然想到了那句在刘宏执政末年,洛阳城中传唱的那句童谣,说的是“侯非侯,王非王,千骑万骑走北邙”。 不过此时的汉室还未到彻底秩序崩乱的地步,她身边的北军校尉依然听命于天子刘宏。 而她往乐平而去的队列,在为乔玄送葬之余,也未尝不是在朝着希望之地而去,却不是那什么“千骑万骑走北邙”的逃难景象。 她仰头朝着两侧看去,正见邙山山道之上草木葱郁,似因这山中多造帝陵而颇有一派森然肃穆之气。 北军校尉鲍鸿随军而行,为此番北军护送队伍的统领。 他见乔琰打量周遭,似对此山有些兴趣,便说道:“邙山为洛阳北部屏障,历来都有洛阳兵马于山中巡守,乔侯大可放心,此地虽山势险要,却绝无什么危险。” 乔琰回道:“我并非担心此行安危,有鲍将军在此,又有北军将士随行,料来安全无虞。我所忧虑的不过是——” “自光武帝因凤巢龙穴之说安葬于此地,诸如孝安皇帝、孝冲皇帝等先帝都葬于此地,祖父生前谨慎,家无余财,如今却辒辌车栽,黄屋左纛,或有冲撞先帝之嫌。想到此不觉有些担忧罢了。” 鲍鸿笑道:“乔侯这审慎行事的作风当真是与乔公一脉相承,不过这既是陛下所赠殊荣,想来邙山上长眠的几位先帝也不会怪责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鲍鸿往后看了一眼,还是觉得羡慕的有点牙酸。 何为辒辌车栽,黄屋左纛? 辒辌车本也叫做安车,乃是一种出行之时,可供人在车中躺卧的马车。 因其车厢窗扇开启可改变内中温凉,故而名为辒辌车。 昔日秦始皇东巡沙丘,所乘坐的也正是这种辒辌车。 因刘宏特许的丧葬规制,辒辌车按照四马拉车的规模,更在上方覆盖了一层帝王专用的黄缯车盖,又在这辒辌车的车衡左侧立起了犛牛尾标志。 这就是黄屋左纛。 算起来这种丧葬仪式倒也并不能算是僭越。 云台二十八将中排行第二位的忠侯吴汉,就是按照这种形制下葬的。 不过吴汉故里位于南阳,并不像是乔玄这样因要往北行去,故而过邙山而过。 而这般车架随行,必定要等到乐平地界上方才撤去,以让沿途一路都将知道当今天子对乔玄所给予的恩典。 因此,鲍鸿实在很难不对其羡慕有加。 但要这车队之中的另外一人看来,这般仪仗才合该是乔玄该当享有的。 “乔公昔日兵出并州,威灵振耀,如火之烈,合该有此等阵仗厚葬。”蔡邕看了看这一行缀连的队伍,坦荡地评价道。 他在乔玄的葬礼之上都颇有些百无禁忌,凡事可说的样子,在此时也就更是如此。 这话传入乔琰的耳中,不免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头疼。 他当日灵台祭礼之上,于嚎哭之中说起与乔玄的过往,虽可解释为性情中人之举,但一想到如今在洛阳城中到底是何人的声音最能上达天听,乔琰就觉得蔡邕作死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实在是难怪他会最终死于洛阳狱中。 好在,蔡邕为乔玄撰写碑文,自然也要看到乔玄的碑铭正式落成才好,于是在这车架与北军护队即将出行的时候,他也带着蔡昭姬前来了此地,要跟着一道往乐平去。 而无论是出于哪种理由,乔琰都觉得没有拒绝蔡邕的必要。 蔡邕在文学书法上的地位已非同一般,还带着个蔡昭姬,在乔琰对乐平县这个立足之地有些算盘、又急缺人手的情况下,实在不能让这对父女对她的手中溜走。 只不过有些可惜,蔡邕长女蔡贞姬,在蔡邕先前托庇于泰山羊氏的时候,已经嫁与了羊衜为妻,便自然不在此地。 所以也只能带上两人了。 好在最要紧的还是蔡邕。 他若是不在此时离开洛阳,只怕又要被他这薄弱的政治情商坑一把。 他当年被流放朔方的时候还是有人替他求请,才算是免于死罪,加之他彼时有官职在身,跟刘宏说情也好说些。 可现在他不过是依托于泰山羊氏的一介白身而已,倘若真得罪了哪一位中常侍,难保连给他上达天听的机会都没有。 他跟着往乐平县来,倒也正好得以避开了洛阳中对他有敌意的几人。 而让乔琰带上他的另一个理由便是,她既然从乔玄处收获良多,自然也不忍见到他的故交因奔丧之时失言而为人所害,怎么也得帮扶一把。 蔡邕完全没意识到,此前乔琰在与他谈起,将在乐平修建供奉乔玄灵位的祠堂,以庙前树鼎纪念文德,祠堂中横钺纪念武德的时候,其实并不只是在说乔玄,而是在勾起他撰写鼎铭的兴趣,让他自己揣着包袱就往沟里跳了进来。 谁让对他来说,能将灵台所书碑铭,连带着鼎铭和纪念武德的石钺铭一道,形成一套完整的纪念体系,未尝不是一件格外有意义的事情。 更别说还是写乔玄! 在这半道上,他便已经又灵感大发地将纪念乔玄为度辽将军期间功绩的《黄钺铭》给写完了,其中正有他说的那句“威灵振耀,如火之烈”八个字。 倒是蔡昭姬对蔡邕这个选择稍稍有些忧虑,在行军途中的停顿中找上了乔琰说道:“叨扰乔侯实属不该,只是我父于并州有些恩怨未了,乔侯虽在乐平县内着落,也难保会有波及。” 蔡昭姬年纪虽小,却显然不像是她父亲一般——蔡邕的才华高是高,奈何缺心眼。 她心中一番思量,还是决定将实情与乔琰说清楚,以备不时之需。 “昔日我父因大赦得免,本应自五原回返洛阳,然则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送行之时,邀他一道席间起舞,我父因他为王甫胞弟,看他不起,席间对其不假辞色,于是王智秘告我父对朝廷心怀怨怼之意,这才致使我父女三人不得不流亡逃窜,寻羊氏托庇。” “我听父亲说起,中常侍王甫为司隶酷吏阳球所杀,然阳球也随后为宦官所诬告而死,王智虽失一朝中内应,却也得了其余几位中常侍的庇护……” 蔡昭姬皱了皱眉头,“倘若会给乔侯惹麻烦的话,我看……” “无妨,王智乃是五原太守又不是上党太守,何必担忧此事。”乔琰回道,“何况我为县侯,这一县之地内皆我之地,王太守何来越权过问的理由。” 见蔡琰还想说什么,乔琰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说来我有一事想问昭姬,我早先在冀州之时曾见子干先生,他提起,曾与伯喈先生一道修撰《东观汉记》,只是伯喈先生被放逐,并未来得及写成,不知近年间可有在此书上动笔?” 《东观汉记》自班固开始撰写,到如今已经历经数朝,乃是东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 蔡邕这等文学大匠自然涉及其中。 然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先有蔡邕被流放之事,后有董卓作乱,导致其中的最后一次续修里,绝大多数的内容都在迁都长安的过程中散佚。 乔琰自后世学习历史的角度看来,自然不免为之叹惋,现在也正好寻到一个问询的机会。 当然这并不是她打断蔡昭姬所说之话的唯一原因。 她其实猜得到对方想说什么。 蔡邕这个拉仇恨一流的家伙所引来的,绝不只是某些看他不爽的人在刘宏那里的抹黑言论而已。 在他此前被流放朔方的路上,因汉代任侠之风与豢养门客的风气一并盛行,他甚至还遭到过阳球派出刺客的追杀,只是因为刺客同情蔡邕,反而将实情相告了而已。 阳球当年能搞出刺客刺杀的行为,如今的王智显然也可以。 要不是现在蔡昭姬站在乔琰的面前,她简直想要扶额长叹一句—— 蔡邕他到底是怎么做到阳球和王智这敌对双方都想杀他的? 但偏偏他通音律,擅书文,能修史,实在是个该当奉为上宾的文学奇才。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蔡昭姬尽言了。 若是那五原太守当真有上门找茬的意思,她连洛阳这等龙潭虎穴之地都能闯出来,又如何还会惧怕跟对方斗上一斗! 所以在蔡昭姬提出这担忧之前,乔琰便已经将她给堵了回去。 听到乔琰提到《东观汉记》,蔡昭姬微一沉思,便从记忆里翻出了与之相关的信息,回道:“父亲修撰此书的时候我还未出生,只听闻当年流放之时,父亲曾列后十章要目,可以我平日见父亲所书,大抵也只写了律历意与乐意二章而已。” 这回答实在不奇怪。 在流放和南逃避祸之中,即便蔡邕的各方友人都有对他伸出援手,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修史环境。 这越发坚定了乔琰要将蔡邕给留在乐平的想法。 这本东观汉记若能修编出来,对于后世研究东汉历史无疑是一项尤其重要的凭据,要知此书在最初版本流传之时,可与《史记》《汉书》并称为三史。 若非后来的修撰工作遭到战祸的影响,又有后汉书大行于世…… 想到这里,乔琰便也不觉得蔡邕的那些个言论过于耿直的毛病算什么了。 她心绪百转也不过是一刹而已,在蔡昭姬这个敏锐的孩子意识到她分神之前,乔琰就已经开口回道:“伯喈先生在流亡之中尚能完成两章已属不易,只望天子能早日醒悟何人之言可信,许能让先生早日回归东观。” 早日回归东观,这话说起来容易,愿景却实现不易。 可不知为何,蔡昭姬与乔琰认识也不过是这么数日而已,却只觉她话中满是一派令人为之信服的力量。 在这种希冀的传达之中,她便再想不起原本是来与乔琰说何事的了。 而在随后继续北上的路程中,因蔡邕要对《黄钺铭》的初稿进行润色,便喊了女儿在一旁协助,蔡琰也就更没有了跟乔琰搭话的机会。 山道之间,辒辌车行驶多得和缓而小心,出了山口车程才快上了不少。 再行出一段便是黄河的孟津渡口。 因北军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随乔琰奔赴乐平,这送行仪仗也就只到此地为止。 只有那校尉鲍鸿还带着二百余人随侍,以确保乔玄遗体,以及乔琰这位新封的乐平侯都能平安抵达封地上。 在剩余北军部从撤回后,鲍鸿率部寻船过河,于夜色降临前渡黄河而过,又抵达了济源境内。 算起来,二百余人的队伍已不算太小的规模,起码对司州境内少有黄巾残部越境而过的区域,已算是一支足够安全的武装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鲍鸿在跟乔琰商议后决定,他们并不入城驻扎,而是直接在城外就地扎营。 不过乔琰并未直接入眠休息。 在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因汉代并无那么多高楼遮挡视线,自北而望,已能隐约看到太行山脉的影子。 当然作为后世命名之中山西、山东的分界线,太行山的绝大部分还是在并州以东,冀州以西的地方。 乔琰此刻可以看到的,只是其绵延到南侧来的最尾端而已。此地也有一个别名,叫做中条山,而中条以东相连的,就是在愚公移山的传说之中那个王屋山。 这不是一段好走的路。 若非如此,太原上党一带也不会有易守难攻、天下之咽的定位。 正因为如此,乔琰在自己的行军帐内,借助系统的立体地图功能,将自此地往乐平的路线一点点勾勒了出来。 而后,她让典韦将程立以及鲍鸿都给喊了过来。 鲍鸿一进军帐,就被乔琰这画出了关隘隘口与地形琐碎之处的地图给惊了一跳。 但他想到乔琰到底是乔玄之孙,而乔玄一度担任过的太尉,可称执掌天下军政事务,会有这样的地图在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地图上墨迹尤新,竟仿佛是乔琰凭借着记忆将将默背出来的一样。 这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他目光在这地图之上徘徊时,便听乔琰问道:“敢问鲍将军,此前并未有遐问及,我等往乐平县而去,你打算走哪一条道?” 鲍鸿在图上辨识了片刻后伸手一指,“此处。” “我等此刻身在济阳,要走得快些,自然是自济源先走沁阳,而后走太行陉,行抵晋城,过上党之长治,而后抵达乐平。” 太行八陉,太行陉为第二道陉关。 在乔琰所绘制的地图上,这也确实是一条最近的路。 但鲍鸿却见乔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可他的想法。 她问道,“鲍将军可知,冀州黄巾之中还有一支残部,在张角身死后,由北中郎将麾下的士卒追击,却并未能够将其追拿到手?” 鲍鸿愣了一愣,“张角三兄弟尚为王师所剿灭,何以还有一支残部尚在逃窜?” 他身在洛阳多时,只知两位将军平乱,还真不知道冀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个细枝末节处的意外。 而他旋即便听到乔琰回道:“只因这支队伍并不在巨鹿郡内,而是随黄巾起事后,召集乡里少年为盗,共计万余人。这些人在张角身死之后,一部分以为黄巾太平道诚然不可信,重新归附乡里,回去做大汉良民,可还有一部分,依然在境内流窜。” “那他们如今……?”听乔琰这么一说,鲍鸿忽然觉得,他好像不应该这样快就将北军士卒给分派回去,而应该先继续跟随才对。 若是陛下问起来,拿这流窜的黄巾贼来做个解释就是。 从乔琰这里给出的下一句回复更是让他不由提起了戒备之心。 她回道:“因这些少年贼寇出自常山郡,在张角身亡而北中郎将率部讨贼之时,他们便往家乡方向撤离。只是北中郎将与左中郎将的队伍声威势大,这些人不敢在常山久留,故而撤入了太行山中,活跃于滏口陉与井陉之间,自号为黑山贼。” “所以我说,鲍将军此前制定的行军轨迹不妥。” 鲍鸿倒抽了一口冷气。 滏口陉连通上党与安阳,井陉连通乐平与真定,这样说来,他若是当真按照原计划走太行陉抵达晋城,过长治行抵乐平,其中从长治往乐平的一段,就极容易遇到黑山贼的袭击。 对方既然在张角身死,太平道瓦解后依然选择聚众作乱,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所以他先前想走的那条近路显然不能走! 也或许,这事并不只是一条路能不能走的问题,更要紧的是,有这样一支能遁入太行山中便不容易为人发现的贼寇在侧,乔琰所要去的县侯封地也有些麻烦。 鲍鸿并未犹豫,当即开口问道:“若是这样说来,乐平怕是并没有那么太平,乔侯因平定黄巾之功而封侯,倘若我为黄巾,必视乔侯为眼中钉肉中刺,是否该当……该当与陛下提及另择一地才好?” 尤其是,他一想到队伍之中还有个以辒辌车送尸的故太尉乔玄,就觉得压力极大。 倘有贼寇临门,他还绝不能让对方的尸首出什么事才是,否则便是对不起他这个护送的职责。 在乔琰并看不到的角度,鲍鸿将手给攥了起来,更觉这夏日的确是夏日,让他在后背上都着了汗。 骤然得知他们所行之路和抵达之地都有可能受到并未彻底清缴的黄巾影响,饶是鲍鸿跟淳于琼这等校尉相比,还算是个实干派,也只觉棘手异常。 更要命的是,他此前始终在洛阳未出,并不知道这些个黄巾到底是什么战斗能力。 偏偏在他收到的消息里,各种战况多有矛盾。 既有黄巾击退朱儁将军的先头部队,非等闲凶悍可比,令其不得不退守长社。 也有乔琰这一个孩童能平一州二州之乱,仿佛黄巾是个纸糊的。 这种战斗力的错乱让鲍鸿有点迷茫。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冷声回了句“不可”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她带跑了节奏。 “陛下以县侯位赏,已是莫大恩典,如何能让陛下朝令夕改,此事万不可提。”乔琰继续说道,“何况鲍将军也不必对这些个少年贼寇如此提防,黄巾信仰一散,还愿意跟随那领头之人的自然大大减少,待陛下恩赦天下,人心思变,更会散去一部分。” “更何况,上党乐平之地,田地肥沃,少受灾害,若是这些流寇来袭,百姓自不会贸然相从,反而因要保家园而战,我这位县侯面临的并非是群狼环伺的窘境。” 事实上也正如乔琰所说,如今这活跃在太行山中的黄巾远未达到后来黑山贼的状态。 这一支本就还在萌芽状态,就因黄巾内部的信仰危机而流失了一部分人手,连名号上的万人都早凑不齐了。 而要知道就算真有万人之众,若是只算实际的战斗力,又要折减一半。 这支队伍的情况,结合了乔琰先前在冀州收到的消息,和原本黑山贼借助太行山脉藏匿发展的历史,在乔琰离开洛阳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一番判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蔡邕和蔡昭姬发出同行乐平的邀请。 因为她对此心中有数。 不过她知道的虽多,却不能在跟鲍鸿的交流中说到,这太行山中黑山黄巾的领袖,一个名为张牛角,一个名叫褚燕,褚燕还会在张牛角死后给自己改姓为张,名为张燕,又在囤兵太行俯瞰司州的对峙中,从刘宏的手中讨得了个平难中郎将的名号。 这可比鲍鸿这个未来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听起来威风多了。 她说的只是:“鲍将军大可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拿祖父的遗骸开玩笑。对这太行山中黄巾,我等此番暂且避开就是,待抵达了乐平后,我心中自有算盘。” 鲍鸿想了想乔琰此前的所作所为,的确不曾做出过什么错误的决断。 虽说在京中广为流传的传闻里,她潜入黄巾敌营之中去当那什么军师,着实有些过于冒险的意思。 但也并不能否认,她的潜心谋划,得到的无疑是个让京中贵人心神为之一松的结果。 那么想来,太行山中黄巾余党已然失去了大贤良师这个精神领袖,现在应当也并不难应付才对。 他问道:“那么按照乔侯的说法,我们是换一条路抵达乐平?” “正是,”乔琰伸手指向了图上太行八陉之中的第一陉,也即轵关陉,说道:“我们走此地,绕行至河东郡的临汾,顺汾水径流的山谷夹道北上,直到抵达太原,而后东行至乐平。” 见鲍鸿的脸上尤有疑虑之色,乔琰又道:“鲍将军大可放心,先时河东郡内虽也有黄巾流寇,但河东良家士族出兵,已几乎将其平定,比起山中不知底细的黑山贼,自然还是临汾安全得多。” “何况,轵关陉得名于仅容一轵通关之险境,等闲时候,商人尚且不想走此道,更不必说如今天下灾厄频频,又有何人会扼断此地关隘行劫道之事?” 鲍鸿想了想,的确是乔琰所说的这个道理,拱手回道:“那好,就依乔侯所言,我等走轵关陉。” 既然要更改路线,鲍鸿自然是要跟他营中的两位百夫长交代的。 他当即告退离开了营帐,只留下了程立还留在此地。 而程立紧跟着便见乔琰的指尖循着那太行山脉的一线缓缓而上,直到停留在乐平与真定之间的井陉之上。 以他的判断力看来,此刻在乔琰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对乐平地界安全的担忧,而是一种倾向于胜券在握,或者说充斥着图谋盘算的神情。 程立当即意识到,有些他原本在听闻黑山贼来历的时候生出的想法,大概并不需要跟乔琰说了。 他拱了拱手,也旋即告退了下去。 此刻行军路线有了分说,乔琰这才收起了这新绘制好的地图,摊平在了行军榻上。 一想到接下来又是一段不同的征程,在入睡之前她又点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让自己图个心安。 算起来,从穿越到这汉末乱世,到如今为止,已经过了三个月有余了。 和当日处处从那尸堆中醒来的时候相比,她的面板数据虽然不能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可说比起之前大有改观了。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0】 【体质:62(100),武力:20(100),智力:80(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文物鉴定lv4,骑马lv3,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5】 【谋士点:10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已解锁功能:签到、立体地图】 这便是她如今的数据。 她所拿到的初始分配点数,因谋士点获取而得到的属性分配点数,以及签到得到的那一次点数,都毫无任何保留地砸进了体质数值里,让她现在有了那么个及格分。 而武力值的少数提升,来自于她将技能点数点在了骑马技能上,再加上体质点数的提升带来的些许辅助效果。 至于可分配的技能点数,她在辩才上点了3级,在骑马上点了3级,还剩下的5点分配点数她暂时准备握在手里。 这样一来,唯独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是智力数值的变化。 从起初的79变成80,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以她疏于对数值面板的关注,好像还真不太记得了。 【你击败了杨修的时候……】系统小声解释道。 它总觉得乔琰这说是说的养名,但养名望养到开始去封地经营的程度,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不像谋士。 奈何乔琰的技能面板明晃晃地表现出了她在穿越之前从事历史考古事业的事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想要经营出一方安定的封地,让蔡邕得以将东观汉史给修撰完成,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如同信仰一样的事情。 系统也只是狐疑了那么一下,又自己主动将疑虑给打消了,转而回答起了乔琰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如果击败了某个在历史上评价为聪慧的人,就可以增加智力的属性点?”乔琰又问道。 【那倒不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你驳倒张角的时候,这个属性点就应该加了。】系统回道,【准确的说,是在你在接连表现出超越智力评判数值所应当有的水平后,系统会定时进行自我修正。】 “……” ……这79和80的区别好像只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好看一点而已。 修不修正的好像也无所谓。 好在乔琰也确实不那么在意这种问题就是了。 总之在这一串的数值中,她更在意的还是短板,而不是目前来看还暂时足以应付局面的数值。 何况,她如今身边有陆苑有程立这些个可以为她分忧的存在,在数值上看起来并不那么高,显然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 只是让乔琰没想到的是,在这队伍之中,还有个让她意料不到的“聪明人”。 轵关陉不愧是太行山中的险要路径,在车马队伍从中穿行的时候,最狭窄的地方,险些将那辒辌车都给卡在其中。 在其中一处攀升的路段,这车架更是需要有人小心托举才是。 但即便如此,随着山道颠簸,那停灵车架中还是发出了一声撞击声。 唯恐乔玄棺椁有损,乔琰连忙让人在行过了这一段陡坡后,将辒辌车的车门给打开,检查里面的情况,却从这车厢中抓出了个活人来。 抱着好大一个包袱出现的杨修,也着实是给了乔琰好大一个惊喜! 她眉头一拧,当即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杨修又不像是程立,是可以随意被她招揽到手下来的。 要知道他可是太尉杨赐的孙子,他父亲杨彪后来同样坐到了太尉的位置上,而杨修作为弘农杨氏的继承人,岂能随随便便跟着她这往乐平县而去的队伍离开洛阳京师? 此问一出,乔琰一眼就看到了杨修这颇有几分心虚的神色。 这明摆着就是——他此番离开京城并不曾跟他的祖父或者其他的家人有过任何的交代,而是偷跑出来的! 杨修梗着脖子回道:“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既输给了你,你便必有可为我师之处,我跟上来只为求知,又有什么说不通的?” 杨修自觉自己这个理由还是颇为站得住脚跟的,他将怀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摊,将包袱中的那些个典籍书卷也给一股脑地都翻了出来,看得乔琰一阵眼皮直跳。 只听他又道:“我出来的时候连拜师礼都给带上了。” 乔琰眼角的余光朝着鲍鸿扫了一眼,果然见这位鲍校尉也是一副震惊非常的样子。 大约是因为想到他需要担负起的责任除了乔琰和乔玄之外,现在竟然还多了个不请自来的杨修,鲍鸿就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鲍鸿真是要被杨修的突然出现给吓个半死了。 倘若是在他们进入太行山脉的范围之前,或者说是在他们和那些个北军士卒分道扬镳之前发现杨修的下落还好说。 但现在这轵关陉都已经走了大半了,根本没有了回头折返的机会。 而若只是让一小队士卒将杨修给送回去,倘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鲍鸿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更加致命的是,在眼下因为乔琰提到了黑山贼存在的情况下,鲍鸿其实也不太舍得将人给分出来。 万一在抵达乐平后,那黑山贼忽然来袭,多一个人少一个说不定就有不小的区别。 他刚想到这里,就发觉杨修朝着他看了一眼,像是看穿了他这不情愿的心思,将音量都抬高了不少,“我在车厢里听到你们在路上的对话了!你们现在也分不出人手将我送回去。” “最多……最多就是等到将乔公和乔侯送到了乐平,鲍校尉要回洛阳的时候再把我给捎带上就是了。” 杨修这话中像是做出了一番让步,但以乔琰看来,在这小子机灵得过分的眼睛里,简直写满了自己的小算盘。 他现在可以打着到时候就跟鲍鸿回去的旗号,之后呢? 之后他自然可以找到新的理由让自己留下。 乔琰头大如斗。 若是杨修此刻的年龄再大一些,还好说他藏匿在车中前来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自然必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才是。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就自己回洛阳去。 偏偏他今年还只有九岁。 这是一个倘若算起来为何会做出离家出走举动,也会第一个归结于胜负欲的年纪。 而为何会有胜负欲?还不是因为当日那鼎中观前的一番比斗。 乔琰想想都觉得自己是铁定要背锅的。 但背锅若是背得有价值便也罢了,可杨修有什么用? 挟杨修以令杨太尉吗? “你何时潜入的车中?”乔琰问道。 杨修一听乔琰这个回复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她要松口的前兆,连忙回道:“六月二十三日。” 六月二十三,也就是乔琰等人出发的前一天。 自京城出来到此刻的位置也已经过了两天多了,那么杨修窝在车中跟尸体为伴也已经将近三天了,他只带了点炊饼填肚子,竟然能忍到现在……也还真有那么点本事。 但再怎么有本事,大概也已经在身体极限的边缘了。 乔琰想了想蔡昭姬的年纪,再想想杨修,琢磨起了再养一个潜力股的可行。 可若以历史评估,杨修的政治觉悟着实是差到,可以跟蔡邕放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们可以认一对干亲的程度,要扭转过来,她要耗费的心力必然不少。 她扶了扶额头,又觉得有点难办。 她想了想后回道:“等抵达太原郡治,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要将你送回去也未必需要劳烦鲍将军,我大可以去寻太原太守,让他出些人手将你给送回去,反正这不经告知父母便远行的不孝名声也不是让我来担。” “我才不回去!”杨修想都不想地回道,他又小声说道:“我在离开之前留过书信了。” 就是藏得稍微好了一点。 否则也不会在乔琰等人离开洛阳的时候,杨赐的秘密寻人都没寻到她的头上来。 “那么就只有第二个选择了。”乔琰伸手朝着典韦一指。 在典韦的背上背着的,正是此前在濮阳的时候,田洮作为谢礼送给她的金子。 在将那六十匹缣也折算成了金后,一共是二十六斤黄金。 她对着杨修说道:“这二十六斤黄金,按照市价能换回万石粟米,你若能在遵循规则的情况下,于太原当地换回更多的数量来,那你想跟着就跟着吧。” 乔琰目光凛然,又随即丢下了一句说不好是不是激将法的问话。 “杨修,你可愿一试?” 第41章 常山赵云 可敢一试? 杨修都敢离家出走了又哪里会不敢一试! 不过他想想都觉得,其中有些因果循环的意思,上一次是他在街上发起了对乔琰的挑战,现在却是乔琰给他出了个考校的试题。 鼎中观外一比,让乔琰因得了许劭那个格外惊人的评价而声名鹊起,现在—— 现在总该是他杨修因为成功通过考验而得以在这里表现自己的本事了吧! 这采购粟米之事,若能得以完成,他也无疑是在乔琰麾下立下了功劳,岂不是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留在此地的理由! 杨修想到这里,当即做出了决定:“为何不敢?此事我必定为乔侯办得漂亮。” 他好不容易才跟到了此地,若是连乐平都没到,一到太原就被遣送回去了,必定会被洛阳城里的那些个小伙伴耻笑。 何况他跟来此地,就是抱着想要扭转先前约斗可能造成的负面记载的想法,更不想要落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不过他也不算是全然在热血上头的情况下应下的。 他还是有过考虑的。 他将乔琰所说的黄金和采购粟米之事在脑中过了一道后,又问道:“敢问乔侯,这万石粟米的采购只是要如此多的量,还是需要让人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流往了乐平?” 杨修虽然没正儿八经地经历黄巾之乱,但他到底知道,起码在他们离开洛阳的时候,各地的乱象都还在陆续扑灭的状态中,他更是在车中听到了乔琰和那鲍鸿的对话,知晓附近也不算安全。 既然如此,这样的一笔粮食若是如此醒目地送往乐平,难保不会第二日就遭来贼寇掠夺。 乔琰的潜在需求,杨修还是看得很明确的。 “若能让人不知粮食是送往乐平的,自然最好。”乔琰回道。 “那好!”杨修说道:“我接下这个挑战,不过我需要乔侯提供两项帮助。” 他没直接说什么将黄金交给他,他这就去开展他的计划,还是让乔琰颇觉满意的,“说来听听。” “其一,我年岁毕竟太小,若是贸然前去谈什么交易,难免会让人看轻,甚至觉得我一稚子怀揣黄金过市,分明是个可以下手的软柿子,所以我需要乔侯和鲍校尉都借我几个人。” 乔琰颔首回道:“我可以将典韦借你,再请鲍将军借你些人手。” 杨修虽然没见过典韦的本事,但他这体格和威慑力,早在先前于洛阳街头遇见的时候便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能得到这么个帮手,无疑对他的计划开展格外有利。 他心中一喜,又道:“第二件事,过临汾之时,我只怕得妥善梳洗一番。”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先苦了个脸。 果然不太意外的是,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周遭的那些个士卒都笑了出来。 他杨修自打出生以来便是个锦衣玉食的待遇,何时有过这样狼狈的样子。 也得亏他被发现的时间早,在这辒辌车中也就是待了天不到的时间而已,甚至在昨夜夜间趁着车夫入睡,他还偷偷跑出来了一阵,否则只怕要比现在看起来还要形容不堪。 但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是已经被辒辌车中所载的棺木与香料的气味给腌制入味了。 而接连两个晚上不曾好眠,也让他的精神着实不佳。 若真是这个样子去谈生意,只怕是要让人小看的,也容易言语失当。 所以自然得休息后捯饬个体面些的样子。 旁人可以笑,乔琰却不能在此时因为杨修的表现笑出来,她从容回道:“出轵关陉后,队伍本就要稍作修整,此事你纵然不说我也不会忘记。” 杨修松了口气,“那好,等到太原,我便替乔侯去做成这个买卖。” 让他松了口气的何止是可以有机会在队伍中留下,还有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跟随着队伍行动了。 他转身朝着乔玄那辒辌车行了个大礼,以示告罪后,转而坐在了这驾车人的旁边。 而后众人便见他抱着重新收拾起来的包裹,靠着车厢,俨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摆着就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要如何采购得这一批粟米,还得是以相对低廉的价格。 程立朝着他看了一眼,朝着乔琰问道:“乔侯何以觉得这孩子能做成这件事?” 乔琰回道:“杨修此人能得许劭评价为捷对之才,也确实是有些急智在的。” 程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有些有趣。 在乔琰提及杨修有急智的时候,她分明不像是在评价同龄人的口吻,反而像是在以一个长辈或者说是上官的口气在评价晚辈下属,然而事实上,这两人的年纪也不过是相差一岁而已。 不过这种事情多见两次也就适应了,谁让他之前也见过她教导徐福。 现在显然也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他又问道:“说来,倘若是让乔侯自己去做这件事,会以何种方式来降低这粟米的价格,得到一个更满意的收获?” 乔琰笑道:“我考校杨修,现在倒是轮到仲德先生来考校我了?” 见程立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乔琰说道:“去压低现有物价这等事情,在去岁还有过旱灾、存粮不易的情况下,即便我确有所需要,也着实做不出来。” 这倒是和良心不良心的没什么关系,而是她刚来到并州,总得开一个好头。 这世上多的是上行下效之事,她实在不能一上来就留了个钻空子的风格。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么这样一来,就最好是从粟米的来源来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零散从当地的农户那里收米,或许价格会低一些,但乔琰带在身边的是黄金而不是铜钱,要兑换开来就需要一个过程,更别说是在收货过程中的人力和时间成本。 这也等同于是在和当地的有些人争抢生意,无疑是个得罪人的事情。 若是钱花在了刀刃上,却也惹出了其他麻烦,那便多少有些不美了。 程立显然也很认同她的这个想法,问道:“以乔侯看来,从何处去寻一来源?” 乔琰打量了他的脸色后说道:“我看仲德先生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在这相顾之间以口型比划出了一个字来。 这个无声的答案是—— 酒。 杨修也是这么觉得的。 若是米行,大批量的购买,再如何讲价其实也有限,但如果换个思路,不是米行,而是酒行呢? 杨修对酒的了解也不算太少。 魏晋时期的好酒风尚,在汉末已经表现出几分苗头来了。 去年的收成不好,在洛阳城中还一度造成了酒价的高昂,杨修都看在眼里。 对于寻常人来说的醇酒佳酿,以他的家世条件,也并不会接触不到。 再加之他自小阅书丰富,还记得自己此前在汉书中看到过的记载,也即是在食货志的部分中的那句话,“米二斛、麦一斛,能成酒六斛六斗。” 以米麦做酒,是两倍多的回报率。 再加上酒价高于米价,这酿酒行业的暴利实在不难理解。 杨修从祖父这里听闻过一些东西,比如说昔日孝武皇帝时候,正因为这个行业的利润过高,在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建议下实行了“榷酒酤”,也就是和盐铁行业一样,对酒也实行专卖,但因为此事涉及到了太多上层阶级的利益,所以也只是实行了十七年就废止了。 但废止归废止,对酒业征收的税赋却也自此又有了明确的规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要确保酿酒行业还能保持足够的收益,自然要在所用的原料价格上下功夫。 所以也正如乔琰所想的一样,杨修打的就是利用别人的采购渠道的路数。 倘若可行的话,直接购买酒坊的粮食囤货,也未尝不是一种法子。 但是要如何让对方肯出售呢? 杨修在车上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种社会实际问题,或者说是在打交道层面上的问题,无疑是有点难他。 乔琰听到杨修嘀咕着那个“酒”字,大概能想到他的思路和他纠结的地方,“我估计他的思路没问题,但是……” “他缺了跟对方谈条件的筹码。”一旁的陆苑接话道,“他大约也不想拿出自己弘农杨氏的身份,来达成这个目的,但是这样一来,商人重利益,又哪里会让他如此轻易得手。” “是这么个道理,至于筹码的话,”乔琰琢磨起了她之前阅览过的典籍,“或许我还有那么一个。” “让杨修来见我。” 对于自己想到的计划还未开始实施,就因为缺乏了其中一个必要条件,而不得不在乔琰面前坦诚承认自己还差了些准备,杨修简直郁闷得无以复加。 但在听到乔琰肯定了他的思路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后,他又不免露出了几分喜色。 只是一见乔琰朝着他看过来,他又下意识地肃起了面容。 乔琰:“一个还没法实行的计划有什么好得意的?” 杨修死鸭子嘴硬回道:“我在京中见过的美酒不胜其数,若是入了酒坊,自然也能品鉴出其中的弊病来……” “可是,能买得起你所说的酒的人又有几个?” 乔琰一句话将杨修给说闭嘴了。 事实上酒在如今也绝对是个奢侈品,升斗小民能得浊酒过个嘴瘾都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又哪里会奢求杨修所见的那些个千金美酒。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国时期的曹魏阵营和蜀汉阵营都一度实行过禁酒令。 对于如今的酒坊来说,从洛阳那里来什么贵客提出改良口感的建议,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作用,更切合实际的做法显然是改良酿酒工艺。 北魏时期,贾思勰写下了一本堪称农业技术专著的典籍,名为《齐民要术》,在其中记载了八种制作酒曲的办法和四十多种酿酒之法。 乔琰……乔琰又不是计算机,怎么能将其全部记下来。 但其中有一种她倒是有些印象。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名为九酝春酒法的酿酒之法,乃是沛国谯郡的一位县令的发明,在他死后此法才传开,后来落到了曹操的手中,最后被献给了汉献帝刘协,而后在曹魏治下推广了开来。 这种酿酒之法在后世有个别名,叫做补料发酵法,也就是在一个发酵周期内的原料,并不是一次性全部投入,而是分作了九次投入,这样得到的酒会在成本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更为醇厚,也就等同于有了跟同行相比更大的竞争力。 在原本的“乔琰”的记忆里,她那担任任城相的父亲和这位县令还真有过碰面,乔羽并不好酒,却也对此酒印象深刻,购置回来的那一坛,也只在过年节的场合下会拿出来小酌。 若真要以酒坊的采购路子来作为低价购买粟米的渠道,这便无疑是个合格的交易筹码。 但既然有这个筹码在,乔琰倒是觉得,只用作一次的购置米粮,好像有些浪费了。 不如进而谋求一个长远的发展之道。 她这一番沉思,在她自己看来是在对之后的计划有个全盘考虑,在杨修看来却仿佛是个要将他遣送回家的信号。 他当即说道:“若是实在不成,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 他才不要被丢回洛阳! 但他下一刻便听到乔琰说道:“不,我不是觉得你这路子走错了,之前我和仲德先生也想的是此法,只是我们都还欠缺了些准备罢了。” “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一听到有事可做,杨修便基本确认,自己还有留下来的可能了。“你说便是。” “第一件事,我要你去采买我们这二百余人吃用一月的粮食,再购置酿酒所用的陶钫和米麦,具体需要多少量你自行估计。” 这就等于是个数学题了,杨修自然算得明白。 “另一件事,我要你去雇佣二人手,最好是对民间酿酒行当稍有些了解的。” 乔琰想了想又补充道:“越便宜越好。” 虽然说是说着要从长远考虑,这前期投入怎么也不能太高。 杨修得了乔琰这两句话,便大约判断出她的想法了。 但想归这么想,他还是免不了又问道:“若是这两件事办得妥当,我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了?” 乔琰回了个格外稳妥的答案:“若是你祖父着人追来寻你,那就另说了。” 不过对杨修来说,有这句话就够了。 只要祖父派来的人不是上来就将他给打晕了,杨修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回旋余地的。 过侯马、临汾一带后,杨修就朝着乔琰申请了办这两件事所需的经费,又将他从太尉府带出来的那些个典籍都先扣押在了她这里。 当然这些典籍一到乔琰手中就被她转手以自己保存书典不便的理由,直接送到了蔡邕的手里,也算是给他找点事情做。 也或许,她并不用如此多此一举,谁让蔡邕已经开始思考要在给乔玄的鼎铭上写些什么东西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不会觉得这段绕路后变远了不少的旅途无聊。 乔琰也不觉得。 从临汾往太原走,几乎都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之中走,左为吕梁山,右为太岳山,两山之间夹着的盆地顺着汾水支流展开。 她朝着两侧望去,云中山岭依稀,近处的河流经行之处在这夏日显示出好一派田野青葱之态,对比兖州冀州景象,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虽然这自然风光之下,却也未必都是欢歌,但起码她目之所及的景象,很难不让人从先前洛阳时刻紧绷的状态中稍有几分舒缓。 起码这里没有那些个朝中各方势力的博弈,乔琰也能少费那些个心眼。 当然,比起她的轻松,杨修就要显得紧张多了,先前的采购行当没法做,这后半截的两个任务他总得办得妥帖才是。 在这种想法之下,一入太原郡的范围,他便带着乔琰分派给他的人手直奔太原郡治晋阳而去。 搁在现代,还有个合格的员工和不合格的员工去做同一处调查的小故事,杨修年少归年少,却显然得是属于合格的那种。 本着往晋阳走一趟,直接将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的想法,他将晋阳城中那些个米行和酒行的情况都给记录了个遍,这才去着手办理采购和招人的事情。 在折返回来跟队伍会合,向着乔琰汇报的时候,他便显而易见地对自己能回答得上来乔琰提出的问题很有几分骄傲。 而在乔琰问完之后,他便跟她介绍起了自己招募来的人手。 有两人是被城中的其中一家酒坊因为经营不善的现状而裁员的,在工钱上也就自然好谈些,何况,在晋阳做工和在乐平做工,对他们来说都距离家中有些距离,考虑到生活成本的问题,杨修给出的聘请价格也就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 “还有一个是免费招来的。” 见乔琰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杨修连忙解释道:“我可没做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这招来的人也并非是无用之人,只不过是因为此人乃是个酒鬼,自言有酒便可。” 乔琰顺着杨修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一个酒壶悬在腰间的落魄青年,在神情之间还颇有那么几分醉态。 但他眼神却还称得上是清明,显然不能算是在喝醉的状态下将自己给直接卖了的那种。 也不知道是不是乔琰的错觉,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好像并非是个寻常的醉鬼而已。 在这种直觉的驱使下,在杨修又解释了此人说起酿酒行当堪称头头是道后,她问道:“此人姓甚名谁?” 虽然奇怪乔琰为何对一个酒鬼也要问询姓名,杨修还是回道:“他自称姓智名才,却不是什么有智有才之士,成年了也未曾得一字。这姓氏是少见了些,但我记得,春秋荀首食邑于智,后代便以智为姓,算来也正在这晋中地界。” 智才?这名字可着实有点奇怪。 不过听杨修给出了个解释,乔琰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她盘算着等抵达了乐平安顿下来后,就将那补料发酵法在记忆之中的相关信息给写下来,到时候此事还是继续交给杨修来做。 一来也算是给他一个历练学习的机会,二来也可算是个在安排上的有始有终。 杨修既有了乔琰的准信,心中不觉大定。 心神一定他也不免生出了些其他想法。 比如说…… 他虽长在洛阳勋贵之家,但骑射之术他此前却并未接触,加上以他的年纪,无论是杨赐还是杨震都得为他的安全着想,自然也不会让他过早接触此道。 现在他盘算着,自己既然暂时不会被遣返了,就可以尝试尝试了。乔琰都可以骑马而行,他却只能坐在辒辌车前,着实是又落后了她一步,不如趁机一学! 鲍鸿简直要被杨修给整的一个头两个大。 要带上这位当朝太尉之孙,本就已经让他有种被迫当了共犯的感觉,还难保会不会在回去洛阳后被杨氏找茬,现在这位杨小公子竟还想学习骑马之术。 他只是个无辜的校尉而已啊,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东西…… 鲍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乔琰,却发觉她此刻正在跟程立商量着什么,明显没有留意到他此刻面临的窘迫境地。 乔琰乐得将这种麻烦暂时先甩出去,总归这位鲍校尉现在因为一番迂回绕路的行路方式,不必提防忽然从何处来上一出黑山贼的袭击,不如将多余的精力也给派上用场。 反正,过了晋阳,他们距离最后的目的地乐平,也着实没有了太远了,他也只要忍过这么两天也就够了。 早在杨修往晋阳去招人买粮的时候,在他们经行之路的太岳山就已经开始逐渐走低了。 最高处海拔可至两千五百多米的太岳山,在此时已经只剩下了群山末端的丘陵起伏,在他们转道东行后,便正是一条山间穿行直抵乐平的通途。 行路至此,鲍鸿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预见到,将乔玄的遗体平安送抵乐平的差事,他是可以交差了。 这无疑是让他少了几分压力。 晋阳以南,向西流入汾水的洞涡水与他们此行而来的路途几乎重合,至于河流末端,便是沾县的北山,北山一过,就是乐平。 这一路上又是被乔琰提醒太行山中有贼寇流窜,又是从乔玄的辒辌车中发现了杨修,鲍鸿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以至于看见这甚至有些贫瘠的北山,也只觉自己像是见到了人间仙境一般,险些激动得有些失态。 不过他一转头朝着乔琰看去,发觉这始终沉稳得体的乐平侯,大约是因为即将抵达自己所辖的领地,也在神容中显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情态。 这么看起来倒是多了点真实感。 乔琰的确如鲍鸿所见,因将抵乐平而心生波澜。 北山之后,就是她目前拥有的那片土地了,就算她再如何表现得筹谋在握,也很难在此时彻底平静下来。 这是她的领地。 北山以东,太行以西,上党以北,阳泉以南。 这便是乐平。 当山道回转,前方不复遮挡,这乐平县就彻底展露在了乔琰的面前。 这无疑是一片和晋阳对照起来少了几分繁华,却也蕴藉着希望的土地。 乐平啊…… 乐平县原本为县治,县中的最高长官便是县令。 但在乔琰受封为乐平县侯后,按照东汉以县立国的习俗,乐平县也可叫做乐平县国,除却县侯享有封地之中的最高所属权之外,此地的执政长官也将从县令改为乐平国相。 这个位置,乔琰属意于交给在内政上颇有一番本事的程立。 当然这不是她直接指派就完事的事情。 别管到底是因为县侯立国还是承袭的郡国,这个职位都是需要优先对大汉效忠的。 就像济南济北这些个郡国的国相,都是由中央直接指派的,也领着朝廷给出的两千石俸禄。 县国国相的俸禄虽然要相对来说低一些,但要知道,一县之地万户,也不是玩家家酒的游戏,在决定行政长官的时候无疑不能过于草率。 否则若是县侯可以肆意以人为令,委任个并无处理政事才干也无经验的人上去,除了引起民愤大概没有任何的作用。 不过是因为乔琰的情况相对特殊——刘宏已经看到了她的才学本事,加上乐平县的范围也的确不大,所以在她离开洛阳之前,又从刘宏处得到了个准允而已。 她可以自行提名上报,以形同于举孝廉的方式,将这个县国的国相给定下来。 好在以程立在黄巾之乱中的功劳,要落实这个位置并不太难。 在乔琰看来,也只有给出这个国相的位置,她才能坦然地接受程立跟随她前来并州乐平,而非是留在原本的兖州地界上发挥才干这件事。 此外,在国相之下,原本县中的军事治安要务都由县尉处理,现在也叫做尉,不过是县国之尉,身在此位上的官员与手下的吏卒一道,组成了这县国之内的缉捕防卫力量。 当然,这也是个需要上报朝廷得到批复的位置。 不过比起国相,乔琰在这个位置上要相对来说纠结些。 倘若按照武力值来计算,乔琰身边战斗力最高的无疑是典韦。但典韦这个人适合当做近卫,而不是一众吏卒之上的统领者。 让他去分配何人巡守,何人擒贼,在这食邑万户的地盘上划出了道儿来,属实是有点为难他。 好在,这倒并不是个需要立刻决断出的位置。 而除却国相与县国尉领的是中央的俸禄外,其余的位置就是乔琰可以直接自己决定的了,也即那些个县侯家臣的位置,包括家丞与庶子,以及代表县国外交的谒者和国中掌管出纳文书的治书等。 总之,这些家臣组成了乔琰这位县侯在乐平县统辖的核心工作团体,而后才是辐散出去需要上缴税赋给她的那些个黔首黎庶。 这些位置,乔琰对于自己带来乐平的人大约都有了估量。 不过在将人与职位一一对应之前,在她抵达乐平后需要面临的就是权力交接的问题。 原本的乐平县令和县丞县尉等人,因她这位县侯的到来,已经在职务上做出了调动,印信以及历年间的账册官司记载也都已经一并存放在了堂上。 本为乐平县令的这位,以乔琰观摩他的神情,他好像并未对自己的平调搬迁有任何的不满,反倒颇有几分终于得到解脱的意思。 对这个有些怪异的微表情,乔琰看在眼里,却并未在话中询问出来,只是听着这县令说道:“乔侯的运气实在好,这乐平的在籍黔首共计九千四百户,而另外的六百户分布在往上艾方向的山中村落里,若是乐平本身的人口过万,还是个麻烦事。” 这话不难理解,东汉的封侯不是按照郡县所对应的实际人数,而是按照朝廷给出封赏的人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乐平县原本的人口比万户更多,她这个乐平侯也不能将这些人据为己有,而是要按照自己对应的食邑户数做一个切分。 倘若多出的户数仍多,那么乐平县原本的管理班底还可以留在此处,不过大约要给这两头所管辖的居民换一个所属地的名字。 但两方处在一个区域内,难免会因为管辖问题出现什么摩擦。县国和县治之间的差异又必定会让这两方在缴纳税赋方面有所区别,这世上多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况,难保最后演化成什么程度。 倘若多出的户数不多,将其归入邻近的太原或者上党的其他县范围内又有些麻烦事,谁让太原诸地的地形太过特殊,乐平往东就是太行山脉,往北就是五台山,往南和往西都有起伏丘陵,这种特殊的隔阂状态,并不适合将某一部分户数划归到别的县治中。 所以这县令说的是运气好。 乔琰也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在她自过太行山脉往乐平而来的这一段中,所见风光又与兖州冀州以及洛阳不同,虽不算市井繁盛之态,可在这等动乱时代,能有田可耕,有山可依,实在已经是一件过于难得的事情了。 而这位县令别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像是急于完成这个交割,他既将这些个登记在册的东西都在她抵达之前完成了整理,无疑也给她省却了不少事情。 乔琰朝着程立使了个眼色,让他这个还未正式得名却已算有了实的乐平相,对这些个文案卷宗查阅一番,自己则对着这县令回道:“这也多亏陛下怜我年少,这才给了我一处安生地,只是还得劳烦足下为我说说这乐平县内若要管辖得宜,还有哪些要紧人物要紧事需得记下。” 这先前的乐平县令虽然早闻得乔琰乃是因在黄巾之乱中立功而当上的这个县侯,却还是在此时眼见她处事稳妥而不由心中暗自赞叹。 见乔琰虽为县侯,却并未循例以孤自称,也未曾在他面前摆什么县侯架子,分明是要让这交接之事于融洽气氛里度过,他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真切的笑容来。 “乔侯有此心,乐平……” 他这句“乐平黔首有幸”还未曾说完,便见一县吏疾步而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这县吏说道:“门外有两人声称与乔侯乃是故交,上门求见。” 故交? 乔琰可没有那么多故交。 她心中有数,唯一的可能大约是回颍川先行拜见母亲的徐福,在言说了自己的决断后,现在已经得到了母亲的准允前来了此地。 至于为何是两人?要么便是他还带来了哪位同乡友人,要么便是他的母亲也愿意前来乐平,也一道前来了。 若是后者,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徐福虽然此前并不通文墨功夫,只略识得几个字而已,但他除却天资聪颖之外,更让乔琰看重的无疑是他的心性人品,而这多少跟他所接受到的家庭教育有些关系。 徐福早年丧父,这便等同于是他母亲造成的耳濡目染影响。 乔琰此前就在想,如同杨修这种聪慧却有些不用在正道上的家伙,到底应该如何教化。 蔡邕是个开蒙的好老师,却显然不是个合格的人生导师,谁让他连自己的人际关系都处成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样子,而有黑山贼在侧,乔琰自己也没有这么多多余的时间。 反倒是徐庶倘若将他的母亲带来,未尝不是个潜在的“教育专家”。 乔琰心中一念转圜,却未曾在脸上展现出什么端倪来,只对着这县令说道:“既是我的故交,我便先去看看就是。” 她踱步而出,果然一眼就在这县衙之外见到了徐福的身影。 他一见到乔琰当即上前来行礼道:“乔侯勿怪,福此番接了母亲一道前来,路上走得便慢了些,好在携母平安抵达。” 乔琰朝着他身后看了眼,却并未看见他的母亲,只见一剑眉星目负枪而立的少年人,显出一番卓尔不群的气度,问道:“不知令慈……” 徐福回道:“母亲乘车在后,因闻听乔侯方进县城,令我尽快赶来。” 他话毕,又侧身引着乔琰朝着那年轻人看去,说道:“且容我先给乔侯介绍一人。” “先前我与母亲途径长治遇贼寇险些不保,正是这位义士相救的。此人出自冀州常山郡,一手枪法当真好本事。因他言及有要事要见此地县令,我便请他一道来了。” 在听到冀州常山郡的时候,乔琰便不由心中一动。 而徐福话音刚落,这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上前来行礼所说的话,无疑印证了乔琰的猜测。 他拱手开口道:“常山赵云,见过君侯。” 第42章 英雄之酒 赵云…… 虽然说已经在清剿黄巾之时见过曹操、孙坚和刘备,在前来此地之前,乔琰也知道乐平与常山之间也不过是一道太行山脉的阻隔而已,却也不曾想到,会在抵达乐平的第一日便见到赵云。 乔琰甚至想点开自己的人物面板看看,她的气运数值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现了什么变化,不然为何她上一刻还在想,以典韦的水准更适合当做一个近卫而不是县尉,就有个赵云送上了门来。 蜀汉杨文然评价,征南(将军赵云)厚重,征西(将军陈到)忠克,这“厚重”二字实在是对赵云全方位发展本事的评价。 无论是长坂坡之战、入川之战的四方征伐,还是任职桂阳太守、督军江州的留守治理,亦或者是直言劝谏还田于民的长远政见,赵云无疑都有大局度量大将之风。 虽然如今出现在乔琰面前的赵云还远当不起那个“厚重”二字,在他尚未及冠、年轻异常的面容上,多少还带有几分跳脱的锐气,但显然这种锐气更倾向于少年意气,而非是那种鲁莽意味。 不过,乔琰想将人拉拢到自己的手下,来担任这个县尉的职责是一回事,对方愿不愿意投效那是另外一回事。 乔琰心中思量不过一瞬,从赵云的角度看来,这年少的县侯也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他这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后便问道:“不知足下所为何来?” 赵云道:“为太行山中匪寇而来。” 在听到赵云的回答后,乔琰心中所想正是“果然如此”四字。 他果然不是慕名来投的。 这世上没有这样多的好事。 但这也实在不奇怪,赵云上有兄长,若非因常山郡的推举,加之常山父老在权衡公孙瓒和袁绍后,觉得公孙瓒更有行仁政之象,他大约也不会在初平二年前去投奔,而后又因兄长过世而回乡守孝。 此时的赵云更不可能像是徐福一般,因见她在黄巾之中的行事有世所罕见之态,故而生发出愿为牵马坠蹬的想法。 为除贼而来,也显然更合乎乔琰对赵云的固有认知。 这少年给出了个足够直截了当的回复后又道:“常山郡人褚燕于黄巾起义后领数千人聚众作乱,为避王师锋芒遁入太行山中辗转作战,时而出山掠夺城镇,云不忍见乡里受难,闻听君侯将入主乐平,而太行山匪也或有袭扰乐平之可能,故而前来一试。” 闻听她入主乐平故而前来,可不是个寻常的表达。 乔琰心中揣摩后问道:“不知太行山中匪寇有多少人?” 赵云显然不是毫无准备来此的,他未曾犹豫便回答道:“张角授首后,褚燕部从中多有返乡之人,余党三千上下,常山郡内小股贼寇,一者名为孙轻,一者名为王当,各率五百人投效褚燕,另有贼首名为张牛角,兴兵于中山博野蠡吾一带,约有五千人,正过常山郡,将至真定。” 褚燕本身的势力合并张牛角部从共计九千人—— 这和乔琰此前得到的消息相差不大。 “那么既如你所说,这太行山中贼匪约有万人之数,义士何故前来寻我?我初至乐平,手下并无多少兵卒钱粮,更不比那褚燕对太行山中情况熟悉,何以觉得我能有这个平定乱贼的本事?” 听乔琰这么问,赵云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 在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并不像是她身边一身着轻铠的将军一样,一听到褚燕和张牛角的部从有如此多人便生出的紧张之态,也并不带有任何被人贸然找上门来的不悦。 若要赵云以自己的直觉来看,她好像当真只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而已。 是啊,为何寻她? 这冀州境内的黄巾主力被平定,跟从张角作乱之中的一部分实有罪业的,被送往了乌桓校尉和度辽营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朝中平叛的队伍有一部分已经撤出了冀州。 话虽如此,在冀州境内依然还有一部分皇甫嵩的部从滞留,以其对黄巾的威慑也同样可以执行剿匪的责任。 再不然,这常山郡内总归也是有其他长官的,郡县的府兵担负起除贼的责任也实在是一件在逻辑上说得通的事情。 何故要跨越过这太行山,到她这个小小的乐平县来,寻找一个目前还未曾面临黑山军来袭的县治中的县侯? 赵云显然是不可能觉得他因为恰好救了徐福母子二人就能在乔琰这里多一份人情债的。 好在他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既已看出乔琰此刻的态度,便也顺势回答道:“我与张牛角此人不熟,却因与褚燕同乡而对他有些了解。他以身法轻灵而得一飞燕之名,故也可称之为褚飞燕,而他率领部从之法同有飞燕之灵。” “以褚燕率众之行,若寻冀州王师或常山郡吏,纵能将其战胜,也只是将其迫入山中往复而已,今日退出常山,明日又抵达长治,后日又归冀州,辗转往复,为祸不知几处。” “掠夺既成愈多,其人胆气越盛,收拢流民,或至于不止如今之数。赵云所欲见,不是黑山贼寇退出常山,另择一处为祸,盘踞太行滋生壮大,而是将贼寇铲除,还周遭太平。此非智谋之士不可为。” 这话说的同样很符合赵云的性情。 褚燕其人自己便有个飞燕的名号,他行动的作风也有飞燕一般的灵巧。 这的确不是寻常的剿匪方式能够将其铲除的。 再加上这太行山脉中特殊的地理环境,太行八陉联通东西,形成山中特殊的甬道,若是让褚燕跟围剿的队伍玩起捉迷藏来,这就当真有些不妙了。 一地或许暂时未曾受害,而辗转而行,又成了另一处的灾祸,偏偏这些个流寇手中很快就会累积下来足够的钱粮,吸引更多值此世道想走个捷径的人。 等到这势力彻底成型,也就更难以将其铲除了。 赵云这话说得也让乔琰越发对他高看了几分。 他虽还年少,却显然并未只将眼光放在一地的安危得失上。 乔琰笑了笑:“以义士所见,在下便是那智谋之士?” 赵云给出的答案堪称果断:“两州之内,非君侯莫属。” 这无疑是一句对乔琰的极高赞誉。 乔琰端详他面色,见她面前这少年也好像当真是如此认知的。 赵云身在常山郡中,固然常山和清河郡有些相似,并不像是巨鹿郡一般为黄巾势力所尽数占据,但因张角将黄巾之祸发起于冀州,冀州各地响应其而去的人不知凡几。 赵云对彼时的乱局并非全然无所思考,但以他所能集结的人力,也不过是护好家乡一隅之地而已。 好在黄巾之乱兴起得快,瓦解得也快,自光和七年的二月开始到五月的张角授首结束,也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而已。 只是以他的见识和认知还不曾想到的是,张角之死并未让冀州中的各个黄巾残部偃旗息鼓,事实上也并非所有的黄巾都是因为尊奉张角所提出的太平道信仰才聚众而反的,而这些流窜到了常山境内的黄巾部,在保持了原有的破坏力的基础上,还学会了依托地形灵活作战。 赵云自小有演练武艺的基础,却也不过是常山郡中黔首而已,他对张燕等人为何而反,是有同感体验的。 但他也清楚地看到,在这些黑山贼渐成气候的过程中,就像兖州黄巾中也会出现如同卜己这样的人物一样,黑山贼中也有从掠夺侵占的过程中品尝到甜头的,将原本吃饱饭的目的变成了今时今日的样子。 所以他也必须要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尝试平定这个局面。 只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正如赵云先前所说,因他对褚燕此人的掌兵方略大致有些了解,所以他在留意到了冀州内剩余的王师作战方式以及常山郡本身的守军实力后,放弃了将这两路人作为自己的选择。 而随着黄巾之乱中各州郡的战果和最后的封赏消息扩散开来,赵云便将目光放在了与他有一山之隔的乐平上。 乐平县的县侯乔琰为父母报仇而瓦解两州黄巾,更是在与张角的当众辩论之中,凭借智计而将太平道要义驳斥瓦解,这无疑是个有本事且善于以小博大的人物。 在赵云的权衡比对,加之对黑山贼的应战方式判断中,他格外确信的一点是,大约也只有如同乔琰这般天资和智谋之人,才有可能通过特殊之法将黑山贼给拿下,而不是让他们继续流窜为害。 而在他途径长治以北的山区,恰好遇到徐福和他母亲的时候,他也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以他短暂跟这二人的交流,他并不难看出徐福此人义气纵横,也有几分智略的潜质。 他在抵达乐平后说是跟乔琰说的什么遇贼寇几乎不保,但实际上,在赵云看来,就算没有他的出现,徐福也足以应付彼时的情形。 毕竟只有两人行路的情况下,也着实要比乔琰他们这辒辌车车驾一行要灵活得多。 而徐福的母亲秦氏,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要知徐福说的车架在后可不是母亲安坐于车中,而是她自行驾车而来! 这实在是个于贼寇包围中也并未表现出慌乱的巾帼人物。 这样的一对母子,本可以在乱局平定之后的颍川安然度日,甚至于在赵云的认知中,颍川也无疑是个对任何人来说堪称圣地的进学之所,其中诸般名士风流,也非三言两语可概括。 然而他们依然决断分明地选择了前来投奔乔琰,在徐福的言谈之间更是对这位新敕封的县侯多有维护拥趸之意。 这也无疑是让赵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能得此等人物认可,乔琰有真本事! 现在亲眼见到乔琰,见到这位在平乱中堪称中流砥柱人物的十岁万户侯,赵云心中也不免觉得,固然还不曾见到她行事如何,但光是在她这几问之中所表现出的气度,便已绝非是个等闲之辈。 或许他做出的决定并没有错。 而他下一刻从乔琰这里得到的回复也不由让他心中一定。 乔琰道:“我有除贼之心,奈何兵戈不利,民心不附,天时人和俱不在我,未到动时。” 她这话中是有杀气的。 赵云与乔琰目光对视良久,更确信,她所给出的并非只是个用来应付的答案而已。 我有除贼心,奈何刀不利。 他回道:“如此,赵云可为一利刃。” 不过在当这个利刃之前,他还得先临时担任一下这县中县尉的职责。 当然这并不是要上奏朝廷确定这个位置的意思。 而是以乔琰话中所说,让他暂时担任这个位置,也好看看她这位乐平县侯想要除贼、保卫乐平安定的想法并非只是个空谈而已。 他若觉得乔琰没有这个除贼的本事,大可以随时离去,反正这其中也并无什么绑定的关系。 此外,倘若赵云当真觉得自己可为一利刃,也自然要与其他刀兵提前磨合才对。 赵云显然没有意识到,乔琰并不只是因为卧榻之侧还存在一黑山贼而务必将其剿灭,故而有这等表现,其实还颇有几分别的图谋,当即答应了下来。 乔琰随后又说的以一月为期先行整顿内务与武装,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而他自担任起这个临时县尉之后所见,正是这位年轻的君侯和程立这位乐平相一道,就前任县令所留下的账册核查辖区之内的人口钱粮一一核查,确实是一个正在筹备整顿的阶段。 他本还有那么几分疑心,也先自己给打消了。 何况在他看来,乔琰实在是要比那上一任县令有担当太多。 在赵云提到那黑山贼的时候,表现得最为失态的显然不是鲍鸿。 他虽觉得自己在这一趟护送之中着实承担了太多,现在还得因为乔玄宗庙未成而贼寇随时来犯,弘农杨氏前来寻杨修的人未到以至于这位太尉之孙的安全也得在意等等原因,不得不留在此地。 但他到底也是从战事中得到的升迁机会,一路做到洛阳北军一校的校尉位置上的,还不至于听到黑山之名就走不动道。 更为失态的自然是那位上一任县令。 他本就知道褚燕在侧,不知道何时就会危及乐平,现在听闻还有个张牛角的势力,越发让他心神不定。 先前他急于与乔琰完成交接,也正是因为这种顾虑。 好在这位接任的乐平侯虽在洛阳耽搁了些许时日,却也还算是来得快,也免于让他在黑山贼的来袭中送了性命。 在乔琰抵达的第二日他便包袱款款去那平调的县治上任去了,全无一点耽搁。 乔琰都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县令当真是不想在自己的政绩上增添任何的贼寇来袭污点,才离开得如此之快。 但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本能,乔琰深谙这道理,便也没必要对对方有什么苛责。 何况,他走得这般着急,无疑也成全了乔琰。 赵云亲见这前后交接之中,在面对贼寇的态度上出现的对比,也越发确定,唯有乔琰这临危不惧的统帅方才有破敌的可能。 不过也正如乔琰所说,要想除贼,前期的先头准备实在必不可少。 乐平的万户并不是她在那个立体地图上看到的山中盆地里撒一把米这么简单,聚居在县城之中的,以村落的方式分布于山间的,在人口上几乎都是对半开的。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好消息也不过是,这乐平因是个小县,并无什么豪强势力,也就没什么藏匿人口。 倘若非要说有的话,也不过是在县城之中有一大户,乃是并州太原王氏的旁支,却也并不像是兖州地界的豪强一般,还会以修建坞堡的方式独立居住。 乐平地界上的这一位更像是个富户,加之他到底年事已高,只有守成之心而无进取之意,故而在乔琰看来,他更像是这乐平县中的一位乡贤,也得了周遭对他一个王公的称呼。 正因少有豪强阻力,乔琰的核验人口之事进行得便格外顺利。 此前有刘宏亲口准允,乐平在五年之内并不需要向着洛阳送上献费,这极大程度地缓解了乐平的财政支出。 乔琰也在和程立商量后决定,对乐平县国范围内的黔首知会,这以县立国的第一年免除亩税和口税,而后以三十税一的方式上缴农业税。 在两汉时期,绝大多数时期的农业税始终保持在十五税一或者是三十税一这两种,很难不说是否是西汉前期形成的优良传统,即便是在汉桓帝汉灵帝执政时期也并没改变这祖宗旧法。 但想要从民间盘剥更多的财富,只要敢想,总归是有别的办法的。 于是孝桓皇帝在位期间开始,在“刍稿税”的基础上又新增了个亩税,以每亩地多征收10钱的名目,更多从民间收钱。 也就是说,原本的乐平县民众需要缴纳的税赋包括十五税一的基础农业税,也就是每亩地上缴六升这个定额产值,而后还有田亩税、口税以及刍稿税等各种名目的税赋。 这些税赋累积到后来,原本可称养民的十五税一,竟只能算是税赋之中的小头了。 在未来的曹操治下,他对东汉的种种苛捐杂税进行了整合归并,改田亩繁杂税赋为一项定值,也即一亩地征收四升的粮食,而后以户来论口税,作为鼓励生育的政策,但乔琰现在的情况和彼时曹操的情况大不相同。 以县治国固然是给了她不少决策的自主权,也因为刘宏对她的欣赏,免于这五年之内的献费,但这并不代表乔琰就可以在自己的治下上来就弄出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 尤其是当周边征收的赋税还是原本状态的情况下,她直接拿出近乎变革性质的举动,等同于是在跟刘宏叫板,也无疑会引起周遭的民变。 统治者是绝不能看到这等情况发生的。 但是作为一个刚到地方的县侯,因看到去岁天灾后造成的景象,在限定为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内,对统辖的地方做出减免某些税赋的举动,却是完全可行的。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皇甫嵩就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也是得到过刘宏承认的举措。 “免除口税和亩税二项,保留其他名目,在三十税一的基础上,以乐平每户人口和耕地数目,大约每户上缴的税赋为二三百升。” 乔琰一边计算一边跟程立交流,见对方颔首点头,她继续说了下去,“虽乐平是山地多于田地的情况,这个收税方式也可以过好一年了。” 程立在东阿的时候虽然没有担任县中官职,但这种税赋对民间造成的压力为几何,程立心中有数。 乔琰既然接手了乐平,自然要对其进行削减,否则在外有黑山贼寇袭扰的情况下,百姓举家搬迁并非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只是问道:“为何只是一年?” 乔琰回道:“我们人生地不熟,任何举措都需要试验着来做,一年之后,若黑山贼已除,这山中田地又可额外开垦,彼时的制度自然和当下不同,此外,轻徭薄赋是个好政策,无论是先汉的文景之治还是昔时和熹太后主政之时的治下民众和乐正是证明,但彼时是天灾,如今却是,既是便难免兴兵,一味取缔税收,戍守兵卒便吃不饱肚子,难保明年便必须恢复口税,此也是不得已之事。” 而另有一个原因,乔琰在心中有所考虑,却并不会在跟程立的对话中说出来。 这世上也多的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若是现在直接一口气减免年,之后即便是在正常区间内的缴税只怕也不会让人觉得合理了。 但若只是出于她刚到此间的缘故而减免一年,便显然还说得通。其后的政策也还有灵活变通后实施的可能。 听了乔琰的解释,程立不由心中赞许。 她对如今的时局实在看得很通透,在看到了当下税赋的弊病之时,也并没表现出她这个年纪,或者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所常有的理想化的想法,而是规划了减免的门类和年限,给自己留出了几分余地来。 这一点显得尤其难得。 不过这么一来,乔琰将这些计算工作给一口气承包了,程立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个乐平相好像显得有些没有用武之地。 但第二日要将这些个税收变革的政策通知下去,以他这位行政长官将细枝末节分派到县吏,又由县吏通知到户的时候,乔琰又极其干脆地当了甩手掌柜。 被按头打工的程立直接抓上了徐福这个助手。 反正在先前他就觉得这少年游侠是个可造之才,现在正好给他一个直接实践学习的机会。 也不对,现在的徐福不应当叫做游侠,他如今得了乔琰这位县侯的敕命,应当叫做县侯庶子。 此庶子非彼庶子,这是列侯门下的官职之一,相当于县侯门下的从事,比如说建安七子之中的应玚就曾经担任过平原侯庶子这个官职。 庶子之上便是家丞,家丞和县丞对应,相当于是县侯的管家,目前这个位置暂时空缺,在程立和徐福谈及他未来目标的时候,便听徐福说及了此事。 “陆夫人也想要这个位置,不过乔侯似乎更属意给她谒者的身份,因她在言辞得体方面远胜于我,实可称之为出类拔萃,故而乔侯觉得她可执掌县国外交之权柄。” 这也是县国对外形象的展现。 按理来说,以陆苑并不愿意告知身家背景的情况下,是不该将这个位置给她的。 但乔琰觉得,既然她在往洛阳一行后依然选择跟从,那么打从她前来乐平的时候开始,她原本是什么人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总归是个可用之才。 像陆苑这种饱读诗书,在言谈间让人颇觉谈笑有度的,不用来当外交官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治书这个位置。”徐福说到这里就笑了出来。 程立当时在县衙并没有看到,在县侯府邸之中,乔琰问临时居住在此处的蔡琰要不要来试试担任这个位置的场面,着实很有喜感。 十岁的孩子问七岁的那个,你要不要来给我当掌管文书的官员,但凡换上两个人,这就难免有些像是什么过家家酒的游戏。 偏偏在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寻常孩童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蔡琰也并非是随便做出的决断,她年纪虽小却实在可称得上是早熟。 在她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颠沛流离更是促成了她对当前处境的判断。 父亲在此番洛阳一行中多少有些言语失当,很难说会不会再一次埋下祸根,先前得罪的那些人,也未必就会因为时日过去而放弃对他的敌视。 这不是父亲在书法和经学上的造诣可以抹平的东西。 先前在她们父女三人依托于泰山羊氏的时候,姐姐嫁给了羊氏的子弟,这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出良配结合,可实际上呢? 姐姐并不是羊衜的原配,而是继妻。 去岁姐姐的长子羊承以及羊衜的头一位夫人生下的儿子羊发一并生了病,在无力将两人同时照顾妥帖的情况下,姐姐为了名声选择保住别人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这无疑让目睹此景的蔡琰在心中生出了诸多不解。 她不能理解为何这是需要被宣扬为美名的东西,也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日后嫁人会是何等样子。 在洛阳城中见到乔琰的时候,她眼见乔琰虽在彼时身着孝服,但在这个名字和她同字的女孩身上表现出的,却是好一派意气风发、权柄在握的样子,这也不免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起说话时常不那么在意分寸的父亲,她若有机会从一个官职上做起,会比父亲更有可能成为姐姐的依靠,也会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蔡琰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但在被人递出了这个橄榄枝后,她心中此前便翻腾的思绪无疑是得到了一个宣泄口。 为什么不试试呢?年少显然不是一种制约,毕竟她还有学习的机会。 “蔡昭姬有过目不忘之能,若论书典文墨造诣远在你之上,得这个位置也实属寻常。”程立对人的评判标准本就是“才”,加上到了他这个水准也早不必拘泥于男女之见,对蔡琰的评价完全是出于对她本身能力的评判,而非是—— 她乃是大儒蔡邕之女。 见徐福似乎并未意识到乔琰对蔡昭姬的任命乃是认真之事,而不是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选择了一个合眼缘的小伙伴来顶替这个位置,程立又道:“你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恐怕你这要从庶子升到家丞并不那么容易,我倒是觉得这个位置,乔侯可能想让你母亲试试。” “……?”徐福迷茫地朝着程立看了一眼,发觉他好像并不是在说一个瞎话。 他虽然眼见乔琰对他母亲多有看重之意,甚至还专程来登门拜访过一次,但程立所说的这种可能性,他实在是从来没想过。 “要不要赌一赌?”程立看这孩子的表情便觉好笑,出言调侃道。 “不必了。”徐福摇头回道,“此事各凭本事,乔侯既是以能力来选人,我便自然要拿出成绩来。” 打赌什么? 徐福开始做个文化人的时间太短,在程立提出打赌玩笑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那些个市井游侠的赌注方式。 但他难道要打赌,如果他没争过这个家丞的位置,就因为自己还做的是乐平侯庶子所以改个名字叫徐庶吗? 哪有这么无聊的事情。 不过说来,既然蔡昭姬能在乔侯手底下担任一个官职,若是让母亲也有差事可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得蒙母亲照顾方才能有今日,自然也乐于见到她在乔琰的重用下得到一个令人尊重的称呼。 有这诸般安排,乔琰如今麾下的诸人也可算说是各司其职。 这乐平县中的基础工作也便开展得有条不紊。 于这一月内,赵云将乔琰所说的修兵戈之利看在眼里,北军校尉鲍鸿也自然是如此。 只是在两人看来,乔琰有些时候倒是也不免有点不务正业,比如说——酿酒。 汉代的酒乃是发酵酒,也就是黄酒,跟蒸馏得到的白酒不同,发酵得到的酒在淀粉糖化和发酵的影响下,会显得酒水浑浊,这就是所谓的“浊酒”,也故而需要“煮酒”论英雄。 不过乔琰没打算在这个事情去折腾到了唐宋时期才开始提升的酒水过滤技术,反正也只是用来做交易的门路而已,只要试验出那种按照九次投料的补料发酵法也就足够了。 被杨修采购回来的陶钫一共十个,早先就已经在清洗干净后,被搁置在了县衙的后院内。 按照乔琰的预想,其中的五个陶钫将用来存储按照正常的方式酿造的黄酒,而另外的五个则是按照乔琰所说的补料发酵之法来酿造酒水。 当然在杨修招募来的两位其他酒坊的帮工眼里,这无疑是一种很奇怪的酿造方式。 要在确保陶钫不开启的状态下,于一个发酵周期内将米分作九次加入,岂不是无法确认其中的情况? 但他们是拿钱办事的,既然东家想要折腾出这种法子来,又跟他们签署了不可外传的条例,他们除了出言提醒一番之外也着实没有什么别的可做的。 倒是被杨修请来的那个不要钱的酒鬼,一句话不说地便来帮忙一道蒸米和分酒曲。 此时的酒曲已经形成了专门的酒曲贩卖行当,杨修在从那三人那里问询了酒曲制作的过程后,为免耽误乔琰折腾这酿酒行当的进程,专门寻了晋阳城中最出名的一户酒曲商。 这大概便是酒曲和原料得买贵的,人力可以雇佣便宜的……的直白表现。 毕竟等乔琰看到杨修的时候,看到的是他在第一轮发酵过程中自己也参与人工搅拌和压榨的过程去了,将自己也变成了个包吃包住就够了的廉价劳动力。 倘若杨太尉亲自在这里的话,大概没法想象他的好孙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反正多吃一点苦头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也没坏处,乔琰毫无心理负担地让他也把随后的煎酒和分酒的活也跟着做了。 按理来说,在这种乔琰只是负责督办的环境下,鲍鸿完全没必要觉得她是在做什么不务正业的事情,奈何她每次投放加料的事情,都必定会不管手头在做什么也要赶去,而后才折返回来继续手上的工作。 乔琰知道自己是在放长线钓大鱼,鲍鸿可不知道这一点。 以至于在得到乔琰邀请他前去品鉴浊酒的时候,鲍鸿甚至生出了一种这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的感觉。 这位县侯……实在做事风格出人意表。 然而当他饮下这小半杯烫过的新酒后,他却将先前的想法给尽数抛诸于脑后了。 此酒甚妙啊! 这酿酒的原料和酒曲,连带着酿造的环境和工具,他都是见过的,却绝没有想到,在这等粗劣条件下酿造出的酒,竟然会有此等香醇的风味。 然而他口中尤有回甘滋味之时,却忽然听到乔琰问道:“以鲍将军所见,此酒可堪为英雄酒?” 什……什么酒? 第43章 晋阳王氏 鲍鸿这人怎么说也是在京城里混的,那些个话中潜藏深意的东西,他就算说不来,听总是听得明白的。 听那些人打哑谜打多了,他也有了那么点自认为可以算是直觉的反应。 比如说现在,在乔琰问他,此酒可否叫做英雄酒的时候,鲍鸿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他既然已经喝了这壶酒了,是不是就该当去剿匪去了,所谓烈酒壮胆送行正是如此。 虽然这酒不那么烈,但显然意义也……也大抵就是如此了。 鲍鸿的表情定格在了当场。“乔侯莫要与我开玩笑……” 他如今带着抵达这乐平的也只有两百多人而已,再如何算得上是精锐兵将,也难应付数十倍的敌人。 这不是去当英雄,是去送死的! 他刚琢磨起了自己也效仿那先前的乐平县令,直接包袱款款跑路的可能性,又忽然见到乔琰笑了出来,“鲍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在说此酒醇厚,堪配英雄饮,若要取名何不叫做英雄酒。” 鲍鸿一怔,讷讷回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还好他刚才没有直接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不然岂不是很尴尬。 他紧跟着又听到乔琰说道:“并州之地苦寒,对酒需求更大,且边关将士戍守比之境内更多战事,一日之内便不知有多少英雄人物,此酒既诞生在并州,便也自当与此地契合,否则岂不可惜。” 鲍鸿不懂那些个销售套路,却也听来觉得其中颇有可行之处,问道:“那么乔侯是要将此酒打出这个名声来?” “倒也不是。”乔琰的回答让鲍鸿不由一噎。 他发觉自己便不必想着能看透这位君侯,然她神色从容言辞笃定,分明也不像是存着什么寻他开心的意思。 乔琰又道:“鲍将军莫要忘了,我此前便同杨修说过,这酿酒改良一事,本就是为了打通我们与此地酒坊的关系,以酿酒之方换取对方采购米粮的渠道。现在也不该本末倒置。” “一来我们还不曾有这个大规模生产酒的本钱,乐平今岁减免亩税,发展农耕的想法并不会改变,二来我乔琰就算是个县侯也到底是此地的外来户,贸然和人竞争,于乐平无益,只有结怨而已。” “三来——如今不过是个尝试而已,往后保留这十方陶钫继续提升,尚不知会到何种程度,何必急于站到台面上来。” 鲍鸿:“那果如乔侯所说,又何故要提英雄酒三字?” “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利益而已。” 乔琰的这个回答让鲍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自觉自己不算是个聪明人,再一看杨修也没听懂乔琰的想法,他那些微的郁闷情绪也就不翼而飞了。 再者说,他也实在没有郁闷的必要,反正他出动些许兵卒协助陶钫之中的酒分装搬上车,便能从乔琰这里得好酒一品,总的说来他还是赚了! 正是如此! 他何必费脑子想那么些个有的没的。 这么说来,他不免觉得自己和那为了一口喝的前来打白工的酒鬼有些共同话题了。 虽然在他搬完了酒,拍了拍那酒鬼的肩膀,一副很懂对方想法神态的时候,换来的是个有些莫名的神情。 鲍鸿倒是没在意这个,转头就让兵卒去留意乐平周遭的情况去了。 虽这一个月来那太行山上流窜匪寇仿佛销声匿迹一般并未出现,但赵云所说的张牛角部和褚燕部会合的消息,始终让鲍鸿有些紧张,生怕不知道何时就出现了点意外。 他却并没看到,在他身后,那“智才”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本看起来有些懒散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来。 这乔侯着实有点意思…… 也不枉他来这一趟。 他可不像是杨修和鲍鸿等人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个以工代酒的寻常人。 他是刻意被杨修招进来的。 当然智才这名字确实有些敷衍,只不过谁让他名为戏志才,这太原晋中又正好有个智的姓氏来源,他就正好借用了。 他自然也并非是太原人士,而是颍川人。 正是专出士子谋臣的那个颍川。 数月前,戏志才自颍川北上,与南阳何伯求一道抵达洛阳,何颙有意为三公府征辟,所交往之人也大多有那些个一手的政治消息,戏志才虽暂时没有出来做事的想法,却也从中听了不少,不免对乔琰生出了几分兴趣来。 在他看来,这世上虽有天纵其才之人,但到了乔琰这个程度的,让人甚至不免怀疑她生而知之。 不过感兴趣是一回事,要与之接触是另一回事。 戏志才行事放旷,自然也并未在意于五月中旬在洛阳城中传出的敕封县侯消息,甚至照旧按照自己的遍览山川四方行游计划,离开洛阳北上并州,于云中山一游后暂时在晋阳城里落了脚。 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何颙的书信,提到了乔琰在京城中的一番策论,以及许劭对乔琰的评价。 戏志才回了一封信。 【郭林宗以王子师为王佐之才,伯求以荀文若是也,今皇甫义真与卢子干以乔侯为王佐,又有子将以其为雏凤,然三人可堪王佐尚需时日,不若评说之人当先一决高下。】 何颙收到信,差点没被戏志才这个促狭鬼给气个半死。 看看他说的什么玩意。 郭林宗,也就是郭泰,乃是和许劭齐名的评论家,他在太原之时,说太原王氏的王子师,也就是王允,是有王佐之才。 何颙呢,也就是何伯求,在先前居于颍川的时候,见到了荀彧,说他有王佐之才。 现在好啦,皇甫嵩和卢植说乔琰有王佐之才。 但是这三个“王佐之才”,现在一个在豫州协助黄巾平乱,一个还在家进学,剩下的那个现在才十岁,总之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这个王佐之才的本事都还需要时间验证。 那该怎么办呢,不如你们几个评论的人打一架吧。 且不说让何颙去跟皇甫嵩和卢植这等能上战场的打,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可行性的事情,就说郭林宗吧,他跟许劭时常被合并到一处来说,可不是说他们两个现在一南一北各有一评论家的名号—— 要知道郭林宗早已经去世了。 难道他要到地下去找郭林宗打一架说到底谁更有才吗? 好在何颙对戏志才荒诞不经的性情有数,这气也至多不过是有些无语而已,再便是觉得这家伙到现在还没闯出个名声来,实在是有些道理的。 但何颙大概也没想到的是,戏志才寄回去洛阳的书信中虽然颇有对这评价不置可否的意思,实际上他可不是这么做的。 在发觉乔琰等人因黑山贼之故绕行晋阳,又有个杨修不知道何故在城中招募酿酒的人手之时,因对乔琰的几分兴趣,他也干脆混入了队伍里,甚至打着有酒喝即可的名头,连工钱都没要,还给自己取了这么个不走心的假名。 至于那些个酿酒的理论说辞,他在闲暇的时候多记住了些哪有什么难度。 他也正好有了个近距离观察乔琰的机会。 此前的一月之中,她对乐平中人口的统计和实行的一年减税政策,已经让戏志才看出了几分乔琰行事的风格,而今日这一番说法,让他越发确信自己得给乔琰打上一个“实干家”的评价。 这种对自我的清醒认知和循序渐进的步调,出现在一个年少才高且已有列侯之位封赏的孩子身上出现,无疑显得极其惊人。 即便戏志才与荀彧交好,也不得不说,通过这种细枝末节中窥见的东西,让他觉得他那位好友只怕还是差了乔琰一筹。 他也旋即盘算起了乔琰那对英雄酒之名的想法。 大约是因为她跟鲍鸿的一番交谈中,着实很有喜欢让人意外的风格,戏志才虽对如何牟利有些想法,却也觉得乔琰的计划很有可能跟他所猜测的也并不是一回事。 奈何他因为卖不了力气活,被乔琰排出了此番前往晋阳之人的名单,他又暂时不乐意将自己的马甲给扒了,表现出什么太过出挑的样子,以至于也只能等个二手消息。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又给自己沽了一小壶酒。 这分作九次加料的补料发酵,酿造出的酒风味独特,让他在斜躺于院落中浅酌之时,颇有几分享受,只觉这乐平之名倒也名副其实,此地也着实是比颍川和洛阳让他待得舒服。 只是卧榻之侧尚有贼人,不知道这位乔侯到底要何时发起对黑山贼的计划。 以他看来,那褚燕能当机立断,在冀州黄巾被朝廷剿灭的当口撤入太行山中,保持了作战优势和有利地位,又能让人主动来投,只怕是个足够审时度势之人。 在他未曾摸清楚乔琰的底细之前,他是不会贸然袭击乐平的。否则难保便会步了有些人的后尘。 除非啊…… 戏志才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除非摆在他面前的是让他不得不动手的巨大利益。 而这就要看那位乔侯的本事了。 此时的乔琰已经领着人到了晋阳。 不过那辆装载有新酒的车还被停在晋阳城外,让人小心看守着,乔琰只带了杨修、典韦和赵云几人进的那晋阳城,在典韦的背后背着几个酒葫芦,里面盛放了这补料发酵出的黄酒而已。 杨修先前在购买陶钫、酒曲和调研酒坊酒业的时候,对这晋阳城中的情况也算是摸熟悉大半了,现在自然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领路的责任。 他也顺带着介绍道:“这城里最出名的酒坊背靠的都是太原世家,一个是唐氏,一个是王氏。” 说到世家,杨修这个出自弘农杨氏的也就更加熟悉了,他继续说道:“太原王氏,准确的来说应当要分作两支,一支叫做晋阳王氏,一支叫做祁县王氏,后者世代为官,出大才的情况更多些,王允王子师就是出自这一支的。但前者这一辈出了一对兄弟,也就是王叔忧和王季道这对兄弟,也算是有了昌盛之象。” “至于唐氏,若非要追根溯源的话,可以往前到先秦时期。” “战国策士唐雎的唐。”乔琰对此还有些印象,便是那“唐雎不辱使命”。 “不错,”杨修回道,“不过先汉之时,唐雎后嗣中分出了一支迁往沛国,数十年前又分出了一支前往丹阳,以至于近些年来,晋阳唐氏渐有些衰弱。” 正好他们在此时经过了唐氏的酒坊,杨修便道:“要我看来,若是要将利益更优,不如选择这唐氏。唐氏衰颓,难与王氏相争,若是此时有一特殊的酿酒技法,自然肯出更大的价钱。”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 乔琰却没对他的这个建议表露出什么决断态度,而是说:“且先不急,看看王氏的酒坊再说。” 也正如杨修所说,王叔忧和王季道这对兄弟的出现,虽目前来看并未给王氏什么直接的支持,但世家这种东西,只要出了能支撑门庭的人物,对整体风气的影响毋庸置疑。 这王氏酒坊在门面上看起来也要比唐氏气派不少,他们抵达晋阳之时已近黄昏,正是这酒家往来景象最为繁盛的时候,也更显出了两家的对比。 算起来若是按照杨修的说法,好像的确应该选择唐氏才对,这般有竞争力的东西自然是交托给稍稍处在下风,又还保留有购买力的一方手里,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 但乔琰又端详了这两家酒坊一阵子,拍板道:“我们选王氏。” 在她此前还在乐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决断,若非如此也不会与鲍鸿说出那可堪为英雄酒的说法,如今亲自来到晋阳,也不过是做出最后的确认而已。 至于为何选王氏而非唐氏…… 乔琰着典韦往王氏在这晋阳城中的宅邸递上了一张拜帖,而后于第二日上门的时候,杨修方才知道了答案。 在她与这位王氏族长王扬会面的时候,面对对方似有几分不解地问及乔琰这位乐平县侯因何而来的问题,乔琰慢条斯理地给出了一个本没有想到会出现的回答。 “为护匈奴中郎将而来。” 王扬不由诧异:“为叔优?” 护匈奴中郎将正是先前在杨修口中提到过的王叔优,也就是王柔。 在他和弟弟年不过十二三的时候,见到了同郡有名的点评家郭林宗,问及他和弟弟未来会如何,郭林宗回说他会以做官闻名。 这个点评也并没有出错,他在这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年龄做到了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 何为护匈奴中郎将? 这并不是个需要出大汉地界的职位,而是在太原郡西边方向的西河郡任职。 汉朝时期的匈奴该当分为南匈奴和北匈奴,这场分裂发生在公元48年,也即建武二十四年。 南匈奴依附汉廷称臣,被汉光武帝刘秀安顿在西河郡的美稷城一带,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也就是这个时候定下的,用于管辖约束这些入大汉领地称臣的南匈奴各部,到了这一代,正由晋阳王氏的领军人物王柔所担任。 乔琰回道:“不错,为王叔优而来。” 这实在是一个让王扬觉得很奇怪的答案。 要知道乔琰这位乐平县侯跟王柔可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两人一个在并州之西,一个在并州之东,也几乎没有发生交集的机会,更谈不上有什么利益权柄的瓜葛。 以先前乐平县内的王氏分支传回来的消息,乔琰在乐平忙于梳理政务,也不像是个会忽然将手伸那么长的样子。 不过王扬到底是个老辣人物,虽在心中有困惑之处,却也并未在面上表现出分毫,只是又问道:“不知乔侯是有何事要在下传达给叔优?” 而他紧跟着便听乔琰回问道:“长者可能饮乎?” 这依然是一个让他觉得意外的问题。 也好像和先前的那个提及王柔的话题并没有多少关联度。 但他依然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回道:“少酌尚可。” “那么劳驾将此酒温后送来。”乔琰抬手示意,典韦便将随身带着的酒壶朝着她递了过来。 王扬朝着这存酒的器皿分出了些许目光。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和乔琰的身份着实有些不匹配。 也好在这是由乔琰拿出来的东西,否则换个人将此物拿到他的面前,他只怕看都不会看一眼,这随后被温热后送上来的酒也并未在外形上显示出什么独特之处。 要知道如今价格高昂之酒依然以用料和清浊之分一辨高低,王氏有酒业支撑,平日里也乐于以酒显示风雅,自然不会对其一无所知。 而他一观便知,这显然并非是什么名贵之物。 但酒一入口他便察觉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此酒的浓香醇厚竟远超过寻常这等表现的酒。 “这是……” 乔琰回道:“此酒所用之米麦出自晋阳城中,所用酒曲也出自晋阳城中商铺,我自抵达乐平以来便着手酿造此酒,入夏时节一月可成,但倘若时日延长,风味必定更佳。如此说来,不知长者愿不愿意与我做一做这个买卖。” 乔琰一提到用料和酒曲都出自晋阳,王扬原本还只当对方是个寻常来客的态度便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听到这买卖一事,固然世家谈钱未免俗套,也不觉更坐直了些。 但他显然不能将自己的兴趣表露得如此直白,而是问道:“此事与先前乔侯所提及的叔优又有什么联系?” 乔琰回道:“买卖的意义莫过于牟利,长者比我这个晚辈更懂这个道理,若是一事之中的效益不只一处,又或者权衡比对之下,一方更优,自然能有所抉择。” 王扬颔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令我抉择的无外乎就是王氏和唐氏而已。王氏于乐平县中有分支,在这晋阳城中也是大户风范尽显,却并不能抵过唐氏可能拿出更高筹码的效益。让我选择前来王氏的缘由,乃是王叔优。” 王扬心中有数,光是王柔是个有才干本事的人,显然不足以让乔琰做出这种决定,其中必然还有些别的原因。 果然他旋即便听到乔琰说道:“光和二年,中郎将张修擅杀单于呼徵,扶持右贤王羌渠为新任单于,光和五年,王叔优接任张修为护匈奴中郎将。” “然而羌渠此人乃是右贤王,并不遵从匈奴以左为贵的规则。” “昔年琰之祖父曾为度辽将军,督军于五原,对并州局势颇有关注,我未上并州来前便已听闻,先时张修杀南匈奴单于,无外乎便是因为呼徵不与我大汉亲厚,而羌渠则顺应得多,然羌渠上位不正,南匈奴之中多有怨言,这是王叔优之困境。” 事实上这种困境的局面在随后还被加剧了。 南匈奴归顺汉朝后,护匈奴中郎将时常凭借手中权柄和兵力,对南匈奴就的单于册立之事做出武装干扰,务必要让其首领乃是亲汉之人,这样在必要时候,便能将南匈奴作为一支已被大汉驯服的援军。 张修杀呼徵后册立羌渠就是这么个情况。 于是在中平四年,幽州张纯、张举勾结乌丸反叛之时,朝廷的地方兵力不足,直接征调了南匈奴羌渠部下。 但也正是这场征调闹出了大麻烦。 羌渠之子于夫罗刚领兵离开南匈奴于西河郡的王庭,不满于需要牺牲族人性命的南匈奴左部贵族,当即联合休屠各部斩杀羌渠,又连杀数位并州官员,自此掀起了并州被匈奴鲜卑入侵分裂的开端。 现在太原王氏的王柔面对的,就是潜在危机还未曾爆发,但匈奴内部已经对大汉有所怨言的情况。 王扬对此情形固然心知肚明,可现在骤然听闻乔琰口中提起此事,还是不免为之诧异。 这丝毫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会考虑的事情。 但乔琰却觉得,她既然已经身在并州,起码也得将她那不必上缴献费的五年给全盘考虑清楚。 近在咫尺的黑山贼是一方面,并州西侧的另一处潜在危机却也不能完全忽略掉。 从起先关于买粮的想法,结合上这补料酿造法的筹码深入探究下去,到如今已经完全不只是对于杨修的考验而已了。 在买到供给乐平的米粮,建立起长期的供应链之余,她要从中牟取多少利益,在乐平发展的前期她需要出头多少、又要借助其他势力多少,以及她是否要平衡清楚名与利的获取关系,都成了她在这一个月内重新深入考虑的问题。 所以此刻,她朝着晋阳王氏的决策者说道:“若选唐氏,谋取的无非是小利而已,但若选王氏,所图为大,既是大名,也是大利。” 乔琰笑了笑,又问道:“以长者看来,旁的销路姑且不论,此酒可能销往南匈奴?” 第44章 意在猛虎 可否销往南匈奴? 凭借王柔这位护匈奴中郎将的关系,这自然毫无问题,甚至可以在贸易之中占据优势地位。 要知道护匈奴中郎将在西河郡内的南匈奴王庭之中可“参辞讼,察动静”,地位尤在南匈奴单于之上。 何况自孝文皇帝时期,云中太守就开始于边境地区设立军市,也即士兵贸易的集市区,在军市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关市,在边境和平之时,驻防将士也可与胡人贸易,又进而衍生出了一些私人集市。 云中郡这等一线边关尚且如此,位于西河郡,已属于归降蛮夷的南匈奴也就更是如此。 而匈奴的生产力和游牧方式,让他们即便处在归降定居的状态下,也对汉朝的货物有着极大的缺口需求。 这种贸易并不至于助长匈奴的胆量。 永元元年的稽落山之战,永元二年的伊吾之战、河云北之战,永元三年的金微山之战,永初三年和永和五年的两次镇压南匈奴反叛,让近年来的南匈奴对大汉甚惧,堪称俯首帖耳。 只要中央有稳坐之势,北匈奴游弋于外也好,南匈奴归降于内也罢,这种互市也只会让匈奴的牛羊马匹流入大汉,进一步促成边境的安定。 唯一需要在意的也不过是如蔡邕被贬谪之前,给刘宏所写的奏章中所说的,“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故而需要严格提防大汉的铁器流入胡人的手中。 这也是如今的护匈奴中郎将所需要做的事情。 但酒显然并不受此影响,尤其是好酒。 匈奴人的粮食种植都未成规模,又何谈去拿多余的粮食去酿酒。 王扬记得,此前王柔便曾经写信给他提到过,南匈奴好酒,尤好醇酒烈酒,但好酒的酿造成本就在这里,交易给匈奴换来的利益与送往洛阳等地相差无多,所以销售的分量一直不大。 可按照乔琰所说,眼前这酒并未在原料上精挑细选,甚至可以说跟最寻常的酒是同等的条件,一旦掌握其法,的确可以倾销于南匈奴。 “寻常之酒,出酒率二倍有余,此法也是同样的,并未有从中折损。”乔琰见王扬听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也显然有些意动之色,又补充道。 这一句等同于是进一步承认了酿酒的成本。 王扬不自觉地又朝前挪了挪。 “我何以说将此法交给王氏乃是大利,正因为除却王氏,没有旁人有这个与南匈奴大量贸易的条件。此外,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以右贤王为单于,仍有左贤王与左谷蠡王蠢蠢欲动,倘若酒水贸易能换走一部分南匈奴战马,是否也能令王叔优这镇压南匈奴之事更有把握?” “倘若原本的一车糙酒,可换五匹骏马,如今酿造出的醇酒想与南匈奴换七匹马是否可行?” 可行!怎么不行? 王扬心中飞快打着盘算。 他已经亲自品尝到了这酒与先前同种原料的酒所酿造出的成品之间的差别,南匈奴虽是异族却也并没长个口味相反的舌头,如何会品尝不出来。 他们甚至会觉得大汉在这贸易上着实给了他们让利,将价值十匹马的酒水用七匹马的价格朝着他们兜售。 南匈奴中一部分人的不满和那崛起的休屠各部对大汉的仇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后者必须要武力镇压,前者却只要让他们体察到归附大汉的好处便足够了。 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强势更换匈奴单于的行为后,这一任护匈奴中郎将确实可以人如其名地来上一出怀柔政策。 倘若现在有一个办法让王氏在不损伤利益的情况下协助他完成这个“怀柔”,王扬自然乐于去做这件事。 甚至还极有可能大有赚头。 而乔琰所说既有大名又有大利的“名”中,必然有大半是王柔获得的,这也等同于是在他们晋阳王氏的身上加了码! 祁县王氏出了王子师,现于豫州的黄巾后续清剿中累积声望,虽然还不如他们晋阳王叔优做到护匈奴中郎将上的位置高,却也难保被对方后来居上。 现在能平添一份筹码,总归是件大喜事。 作为交换,让他在达成目的后替乔侯上报一份功劳便是。 王扬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上抬了几分唇角,却又想着不该表露得如此明显,努力压了下去。 他开口道:“若真如君侯所说,此事于我王氏何止是有利可图,说是大恩也不为过,只不知道——” “君侯既坐拥乐平万户之众,田产良多,为何不自己去做这件事?要知道西河郡的私市发展到如今规模也已不小,直接带人前往就是,未必要通过叔优这条路子。” 乔琰摇了摇头,“此言差矣,乐平此地不比晋阳富庶,要从去岁天灾之中彻底恢复元气,必定要持续农耕屯粮二三年,若是现在便将收成酿造成酒,拿来出售,倘若明年又起旱灾或是蝗灾,该当如何处置?这与竭泽而渔无异,我断不能做这种事。” “其二,王氏有酒坊产业,无论是人手还是器皿都比我临时采买要节省得多,而瓦解南匈奴怨怼之情,并非出于一家一户之念,乃是大汉之大利,既然如此,便实在得明白何为术业有专攻,从而尽快达成目的。祖父心怀大汉,更葬于乐平,琰也不能让他失望才是。” 王扬闻听这两句,不由越发觉得这位乔侯着实不简单。 这种稳健而老练的手段倘若放在对手身上,简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好在她显然在人情世故的处理上,却并没有等闲天才的恃才傲物之感,反而上来便先与他们来建立合作关系了。 乔琰举了举面前依然温热的酒杯,又道:“不怕您笑话,若非要说的话,还有第三个理由。” “愿闻其详。” 乔琰:“这世上之人追名逐利本是常态,实在没有必要避讳而谈,王氏要卖酒之利,南匈奴要贸易之利,难道我乔琰就能免俗了吗?既然一开始就提及是与王氏做个交易,我自然也是要利的。总归王氏能给我这个利,我又何必让乐平黔首贸然从事酿酒行当。” “不知君侯所要的利是……”王扬问道。 “良种,粮食和马匹。” 乔琰这回答一出,王扬便再不必顾忌地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利? 比起酒业因新方而发展、从而进一步挤压唐氏的市场,比起王柔利用兜售低价美酒给南匈奴后带来的政治效益,乔琰只是需求一些良种和马匹,在王扬看来,简直和不要钱没什么区别。 别说乔琰在行事说话的分寸上俨然是个成熟有方的样子,并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狮子大开口,就说她这等手腕和已然传开的声名,也足以让王扬愿意付出一部分的代价来拉拢她。 优良的粮种以王氏在晋阳的地位并不难收集,马匹在达成和南匈奴的交易后也足可以供给。 他当即果决开口道:“君侯尽管开口就是。” 他甚至盘算起了是否该当从王氏收集的骏马中挑选出一匹上好的,来作为送给乔琰的礼物,也或许他在之后跟匈奴的交易中,得让叔优专门留意此事才好。 在随后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九酿春酒法后,他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一边将这加料之法的记载交给了下人,一边邀请乔琰在他这里用一顿好宴,席间听闻乔琰说起在洛阳之时便听祖父说起过王柔,更赞他有大将之风,王扬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 “说来,还有一事我想劳烦长者。”乔琰又道。 王扬并不奇怪,从她这里听到的依然是个不难达成的事情。 不过是需要他在运送随后的万石粮食往乐平的时候,在从晋阳出发的时候低调行事,在已经抵达乐平边界后行动张扬些而已。 别管乔琰是希望营造出一个仓中有余粮的景象安定民心,还是她想要让乐平县内知道她已与王氏达成了合作的关系、让政令得以推行,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想法,总归这都对他们王氏来说没有坏处。 “乔侯放心,此事我必定为你办得妥当。不过乔侯这张酿酒之方,光是换来万石粟米降低些许采购价格,实在是让我这个占了便宜的有些于心不安。”王扬想了想说道:“便由我做主,加到一万五千石可好?届时我再派出几个王氏家将替你送来就是。” 乔琰何必拒绝他的示好举动,总归两人之间的交易各取所需,此后还有往来的机会。 太原王氏,除却王柔这个现在就已经当上护匈奴中郎将的之外,他那弟弟现如今是代郡太守,未来却会做到安东将军的位置上,未必没有跟乔琰打交道的机会。 她拱手回道:“那便提前谢过了。” 这一番宾主尽欢后,王扬令人先将良种装车妥帖,又亲自将乔琰送出了门外。 此等待遇无疑意味着,乔琰得到了太原王氏的友谊。 在朝着乐平折返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杨修那异常复杂的神色。 饶是此前在洛阳城中之时杨修便已经知道,乔琰在深谋远虑上远超他的想象,否则也无法在鼎中观外写出那州牧封建论来,但今日一对比他所提出的寻唐氏交易更能得利和乔琰的一手可倾销美酒往南匈奴的说法,同时直接拉拢到并州世家的支持,这显然更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行事方略。 “你是如何想到此法的?”杨修纠结了半晌还是问道。 “祖父去世的前夜和我说起了他的履历,尤其是在度辽将军任上的事情,此前的几任度辽将军在出兵压制匈奴上的经验之谈,在祖父到任后修兵养士的数月间都吃了个透,汉匈关系平衡之法,也正是他教给我的。” 而后,便是她从一个后来之人全局的判断上,提前知道了三年后的南匈奴之变,也得为之提早布局,以免黑山贼之事方毕,又有并州匈奴之乱波及,即便有山脉地形阻隔,在胡虏的铁蹄之下,也难有安生可求。 那么乐平便可算是频繁遭到战祸波及,毫无喘息机会,又谈何从中发展。 乔琰又道:“算起来也得多亏你跟来了,若非我想给你出个考题,也没法想到这里。” 所谓灵光一现大抵如此。 但她是这样想的,对杨修来说,这话就显然不像是个人话! 他忍不住将脑袋别过去看向了另一头,心中腹诽哪有人给别人出考题,自己却先抢答了个超纲的答案的。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乔琰的这番举动中,他着实可以说得上是受益良多。 而连乔琰这等天资纵横的人物都不得不在名利权衡之中做出让步,以确保乐平能得到发展的阶梯,他杨修甚至还没这样聪明,又哪里有什么得意的资本。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问道:“我接下来还是研究这酿酒之法?” “当然不是,”乔琰回道,“先前让你专攻九酿之法,只是为了尽快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成果,如今逐次添料在王氏酒业的手中,规模必定扩张,这不是我们可比的。但既然是由我们先开的头,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放弃,我打算用些巧劲。这两年间你稍看着些人研究技法精进,以及酒中品类研发上就是了。我有另外的事情交给你做。” 听到乔琰说的“这两年”,明摆着就是不会轻易将他赶走了,杨修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我可做何事?” 乔琰回道:“我既掌乐平,便需要些用以交代政令上的人手,但时人多不识字,以乐平偏远也少有官吏会安插到此地来,倒不如择选出些有天分的少年人教习,就如同徐福这般的情况。” “你开蒙虽早,距离如今大约也并未有几年,就劳烦你写个开蒙手册出来了,若是有拿捏不准的地方,尽可去请教伯喈先生。” 杨修茫然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让孩童去写开蒙之言,大概也就只有乔琰想得出这种用途。 可乔琰隐约记得,唐朝有个名叫李翰的,编著了一本儿童识字课本,名为《蒙求》,其中便有一句叫做“杨修捷对,罗友默记”,这类名人与行为事迹结合的识字方式,在如今无疑可以采取,以杨修的捷对之才,用来填充出整首识字诗歌无疑很合适。 这也比《三字经》这等经典之作显得不起眼些。 她心中这番思量自然不会说给杨修听,但杨修见她交托此事的语气慎重,不像是在说什么打发他的话,又在路上就盘算了起来。 要教人识字,那便得想想他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学的是哪些个字来着。 他当然不会觉得,以乔琰跟他相差无几的年龄,为何她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谁让身为乐平县侯,乔琰手边有太多百废待兴的事情,又哪里有这个精力去做此事。 蔡昭姬算起来也能协助此事,但乔琰在返回乐平后给了她另外一件差事,便无暇抽出空来。 乔琰让她和秦俞合作,将此行带回来的良种分门别类,先行由她们整合好种植之法,写就后誊抄交给县吏,而后令各户前来领取,登记造册,以确保这良种能落到每户头上,也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要知晋阳和乐平相距不远,良种也并非是引进外来物种,这便实打实是个改善的举措。 秦俞——也就是徐福之母,又显然要比程立徐福等人更清楚田桑之事,还颇通些文墨,实在是此事上最合适的负责人。 她因自行驾车而来的飒爽之举让乔琰对她印象极好,又因对徐福的教导出众而让乔琰盯上了她从事教化的可能性,现在还能放到农桑这头等要务上,乔琰怎么想怎么觉得招揽徐福之事着实划算,更并没吝惜地对她给出了乐平侯家丞的位置,正应了程立先前的猜测。 而得了这家丞位置和良种发放重担的秦俞,当即雷厉风行地领着蔡昭姬行动了起来。 谁让在她得到这重托后,乔琰又说了一句话:“俞然为安定之态,不知我可否有朝一日,将乐平之安定归功于你。” 这无疑是一句极高的期待,也不由让她心中惊动。 在东汉时期普遍成婚较早的环境下,徐福年十五,秦俞也才不过三十来岁而已,这实在不是个能称得上老的年纪。 她原本选择跟随徐福来到乐平投奔乔琰,乃是因为她眼见这个此前一心只想做个游侠的儿子,居然有了想要学习知识的想法,深觉乔琰对他的影响力不小,还是个正向的影响。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不能效仿孟母三迁之事,随同徐福一起赶赴乐平。 可令她并没想到的是,乔琰这位年少的县侯,何止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甚至对有才有能之女子也多有提拔赏识之意。 秦俞起先的几分犹豫,在乔琰的那句话中消弭于无形。 是了,比起因为“徐福之母”而被记载下来,又如何比得上是以自己的名字留书呢? 何况她如今算是徐福的上级,显然也很有对他的激励效果。 不过这样一来,秦俞便着实不敢有任何懈怠,必定要将乔琰交托给她的任务给达成了。 谁让乐平县侯的家底不丰,每一份良种都得用在刀口上。 秦俞有种地的经验,却不能说完全通晓并州农桑,但她毕竟是在社会底层生活过的,要同乐平当地的县民交流却并非是一件难事。 这些县民原本在见到乔琰带良种而回的时候,还当这是县侯的自家土地上要种植的东西,却没想到是要分给他们的,一听秦俞的话也颇有知无不言的意思。 于是这乐平县中便时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一个三十岁多的女子负责问询,一个七岁的女童在旁负责记录。 乔琰眼见这有条不紊开展的农事,对此颇觉欣慰。 有了减税与良种馈赠之事施恩于民,有了那一万五千石粮食的基础库存,她便可以开启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了。 乔琰将目光转向了赵云。“我观刀兵已渐成,敢劳赵郎君随我前来一趟。” 明明乔琰所做之事,比起军事武装,显然更像是基础建设,赵云也并未反驳地跟了上去。 他倘若此前还觉得,乔琰在允诺于一月为期,让他看到她的行动的过程里,多少有些不务正业的成分,那么在与她一并前往晋阳,又亲眼见到了她在那王扬面前的表现和一番说辞后,这点想法便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以酿酒之法赚来了乐平兜底的存粮,又以此神来之笔意在南匈奴,这绝不是等闲之人能做出的事情! 赵云虽不曾见过多少天下豪杰,却也觉得乔琰的表现堪称天下第一流。 也尤其让他觉得乔琰当得起此前耳闻赞誉的,是她明明掌握了此等敛财之法,却深谙不可竭泽而渔的切实道理,也无论是在减税还是发粮种上,都表现出了仁厚之象。 即便乔琰自称追名逐利为常态,更觉乐平如今的情形只能说是在遵照规律发展而已,但赵云看的是她做了什么而非是说了什么,只觉自己将剿灭黑山贼的希望寄托在乔琰身上,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 在跟随乔琰进了县衙中一间房子后,他更是愣在了原地。 乔琰并未回头,只看着前方说道:“此前的一月之中,于闲暇之时,我遵循祖父留下的手札,搭成了此物。” 在这屋子的中间铺着一块规模不小的木板,垫高到了大约腰部的高度,而在木板之上,赫然以泥土堆垒出了一片山川地形。 光武帝破隗嚣平定陇西之战中,马援聚米成山谷地形,指画讲解形式,已有沙盘之雏形,算起来乔琰所拿出的这模型也并不算是破格。 可倘若,这模型中的山川简直像是一尊缩小的太行山,连山中的陉口通道都被捏塑得清清楚楚,上有群山万壑,下有流水经行,那便着实称得上是个神迹了。 赵云在这环绕乐平范围的太行山山形上目光逡巡,很快找到了他当日遇上秦俞和徐福母子的位置,此地的坳口环境也和他印象之中的并无差错。 这是他此前从未想到过的场景。 若非乔公祖已然长埋于地下,并无法给出一个回应证明,饶是赵云自认稳重,也想去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在此前留下这样的记载的。 在乔琰手中不知何时握住的书册上,因未曾翻开彻底,他也只能隐约看到些许山脉图形的绘制,又仿佛还有密密匝匝的文字记载于其上,虽未显露全貌,却大约是一本了不得的图册。 但他很快便来不及去想,这地图到底是在此前以何种方式做出记载的了。 他眼见乔琰从一旁拿起了一木块,按在了山下其中一处,便也下意识地看向了乔琰指尖所指的方向。 这实在是个清晰直白的表达。 乔琰余光中见到赵云的表现,不觉有些庆幸自己做出的这个决断。 既有系统中那个立体地图的功能,乔琰自然也会想到做出个沙盘来。 谁让只她一人可见未免有些可惜,布置起作战方略来更容易出现传达不当的情况,倒是眼下这般…… 见赵云已经从忽然见到此物的状态下缓过神来,她开口说道:“晋阳王氏处购置的一万五千石粟米不日便会送抵乐平,我有意寻一处将其专门储藏。” “这太行山中匪首,料来不只是行动轻灵而已,还堪称谨慎从事,但若是眼下有一笔触手可及,又堪称令人心动的收益,不知道他们还能否稳坐山中。” 这话中的意思,乔琰所放的那个木块正是她所选定的粮仓的位置。 以赵云所见,的确不是个寻常的位置。 “我听人说过,倘若利益足够,有些惯常冷静的人也有可能会铤而走险,践踏律法,而倘若这是数倍于付出的利益,便有可能会冒死的风险而来。”乔琰说到这里轻微一哂,“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不管怎么夸张,有个道理总是没错的,在诱饵足够诱人的情况下,即便知道后面可能会有猎人,一只猛虎也会想,它会不会不仅能成功吃掉这个诱饵,也能给这个猎人一击。” 赵云眼见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一旁拿起了个东西。 那是—— 一杆缩小的帅旗。 连山川山道河流谷地都可以在这里堆垒出来,复刻出一杆缩小的帅旗更显然不是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而这面赤红色的迷你帅旗之上,那个乔字写得实在很有几分肆意张扬的意味。 他也陡然想到,这或许正是为何乔琰会让王氏在将粟米送来乐平的时候,要让对方表现出大张旗鼓的架势,比起用来安定己方的民心,更重要的意义无疑是扰乱对方的军心! 他更是眼见乔琰忽然伸手,将这杆帅旗果断而决绝地插在了北山和太行山脉的两山之间。 在这仿佛落子的动作中,乃是与她先前言及兵戈不利的时候一致的凛冽之意。 在她松开手回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未曾合拢的门扇之外有风吹入,正将这缩小的帅旗上那一个“乔”字吹开在这片同样缩小于一桌之地的田地之上。 而比起那张扬的旗幡,乔琰本人更是一改平日气定神闲,锋芒毕露尤在其上。 赵云耳闻她语调虽缓,却带着一种听来只觉雷霆乍惊的气势,“但猎人虽无爪牙之利,却懂得擅用工具,也懂得挖掘陷阱,更懂得驭使同伴。” 这显然是接着她的上一句猛虎与猎人之说,继续说下去的。 下一刻,她便抬眸朝着他看了过来:“我意在猛虎,敢请足下助我一臂之力。” 第45章 除贼宣言 赵云本就为除贼而来,又如何会拒绝乔琰的这个请托。 君侯二字本为对列侯的敬称,其中这一个“君”字之中着实颇有承载,正有嘱托之望,而如今观乔琰举止言行间,实在很对得起这个字。 倘若以她享封地食邑的情况,只是单纯地防卫领地,她大可直接将万户之中的壮劳力直接抽调出来一半,以褚燕手下的人物,定然拿她无法。 又倘若她想聚敛财富,以她先前在酿酒之法上的改良,也足以将米麦化酒,倾销而出,成为一笔蔚为可观的财富。 然而她每一步的走出都有踏实之态,实在对得起这一县万户的期许。 更让赵云深觉触动的,无疑是她这凛然决断气概。 他本就还在十五六岁的年少意气之时,如何能不从乔琰落旗有若落子的雷霆贯彻中,颇觉精神振奋之意。 于是也几乎在乔琰话音落定的一瞬,他便拱手回道:“云必当竭尽全力,不辜负君侯所托!” 赵云的这句承诺对乔琰来说无疑是开了个好头。 他的人品如何,就算不看流传于后世的记载,单纯看他在这一月之中的表现,也足够乔琰做出一个判断了。 乔琰虽让他临时任职那县尉一职,他却显然并未因为自己承担的是个临时任命,便做出任何敷衍的举动,而是当真在以一个县官的身份来要求自己,日夜巡查严苛。 更加上他比之典韦这种外来户,自然也要更加熟悉太行山中的地形,也就更适合担任此番除贼的主将。 此刻见他应诺,面容上一派坚毅之态,甚至于让人可以暂时忘记他的年龄,乔琰便知道,他必定会对此事竭尽全力了。 “或许我有一点说错了,不该说是意在猛虎,而应该说意在飞燕。” 乔琰一边朝着屋外走去一边对着赵云说道:“你是擒虎之矛,也是笼燕之网,不要让我失望。” 有她这句话在,赵云又怎么敢有所懈怠。 都说武者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赵云能在此等年纪表现出这样的武力水准,自然也不纯然只是天赋问题,个中磨炼打熬的精力所花的也不少。 如今得了乔琰这除贼时机将至的说法,他也更得确保自己处在手熟的状态。 他可没有那杂谈背景之下那个名为童渊的师父,在枪法的演练上乃是自学成才,更得下些苦功。 乔琰虽不通武功,却也直觉赵云的枪法于粗糙之余,已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魄,这比之招式精妙显然要更为难得。 她一回头便看到,典韦看向赵云的目光中,不乏跃跃欲试的挑衅之意。 “你想去试试?”乔琰挑了挑眉头。 别说典韦见猎心喜,她也挺想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谁更强些,可想到赵云毕竟年少,算起来以如今的年纪还未到身量彻底长成的地步,她又不免觉得还是典韦占优势了些。 但武将嘛,不经过一番交战打磨如何能在生死之斗的时候拿出应有的表现来,乔琰想了想便只说了句“注意分寸”就让典韦去了。 系统怎么看这个画面都觉得这不像是个谋士的状态,毕竟以它的认知,一个谋士好像不应该能这么驾驭住这世上属于第一梯队的两个武将。 然而它旋即又见乔琰收回了望向那两人的目光,在转身朝着县衙而去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学武?” 系统:【……你不是谋士吗?】 “谋士也是要确保人身安全的。”乔琰严肃回道:“这世上总有一种主公,在某些时候他可以表现得很英明,但某些时候他也能表现得很昏庸,这个时候就要能有抽身而退的本事。以袁绍为例吧,倘若是郭嘉那种还没在他手下出头的情况,要想离开也不难,但如果是田丰这种情况呢?” 系统翻了翻内存记录,看到田丰乃是因为劝谏袁绍采用持久战而被以影响士气的罪名打入大牢的,又在袁绍官渡之战兵败之后因逢纪的一句“丰在狱中拊掌大笑”而被杀。 系统:【……】 “你说,倘若我也得面对这种情况,在自身武力值不低的情况下,是不是能杀出重围,另择一主?” 乔琰振振有词继续说道,“当然这是极端的情况,再比如庞统这种死于交战之中的情况,若是我有一战之力,纵然不能挽回兵败局面,有赵云这等长坂坡上来去自如的本事,是不是也能暂保性命,以图卷土重来?” 系统哑然片刻后无力地回道:【你这例子举得也挺极端的,再说人身安全问题你之前不是说有典韦吗?】 非要说的话,乔琰之前还说过,她要在养出足够的名望后观望到一个合适的主公,以求一个一击即中。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出现袁绍与田丰的情况,好像也不太正常。 但系统这会儿又被乔琰的诡辩给说蒙了,一时之间也没想起来这事。 它又听到乔琰问道:“我只不过是说明下限情况而已,阐述一个必要性,纵然真要习武我也不可能有这个跟武将一样投入精力的状态,顶多就是给自己多一些自保能力而已。” 系统感觉自己已经可以预见到未来了,先前乔琰还只是给自己的体质加点,确保有能熬死其他谋士的体力基础,现在按照她的这个逻辑—— 它真的有看到她点智力数值的一天吗? 当然更让系统感到无语的是,乔琰紧跟着又问道:“说起来,我记得你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说——你又不是隔壁的圣母系统,那么—— “你隔壁有武侠系统吗?” 【……????】 系统刷了满屏的问号在它突然的沉默里表露无疑。 “我没打算要什么内功秘籍,我就是想问问,有什么条件能交换到一些有章法的进攻套路,比如说枪法之类的。” 古代战场上兵器显然遵循一寸短一寸险的规则,所以乔琰固然在此前于黄巾军中当军师的时候用过佩剑,却也从未想过要将剑作为自己的武器。 相比起来自然还是枪要合适得多。 但手画地图、搭建地形、策论辩驳、行军布阵之类的事情,即便是以现代人的身份也能适应操作,使用兵器却显然不是,尤其是如枪这样的硬核武器。 乔琰当然也有考虑过向赵云请教,但这种师承关系即便没有名分确定,也无疑会让原本的上下级关系之间多出了一些干扰因素,影响到她对对方的指派。 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情况。 倘若系统能通过一些交换手段达成这个目的,怎么看都要更加合适些。 【我去问问吧,不过你不要报太大的希望,而且交易肯定是要给出筹码的。】 不知道为什么,它还离奇地从乔琰的这个要求里感觉到了点满足感。 大概是因为它的宿主太过能干也太有想法,以至于它现在因为自己可能能在当闹钟和当地图之外,发掘出一点新用途,竟然有种自己多少还算是个辅助系统的体验。 不过连接隔壁还需要一点时间,起码在系统给出一个回复之前,乔琰选定的粮仓已经被快速整理了出来,那从晋阳而来的粮食车队也已经抵达了乐平。 正如乔琰此前对王扬所要求的那样,这些装载了粮食的车队,是趁着夜间从晋阳城中出发的,抵达乐平的时候却正好是县中百姓出门忙农事的时候。 这连缀而来的车队,装载有一个个麻袋的粮食而来,对当地的县民而言,无疑是个需要围观的大场面。 至于为何确定这是粮食—— 谁让其中的一个麻袋正好破了口,将袋中的粟米给洒落了出来,有围观的农人将其捡拾了起来,“这是脱了谷的精细小米啊……” 众人看向那些个粮袋的眼光也当即变得有些不同了。 脱谷也就意味着这些米粮其实要比他们平日里所说的一石两石还要多得多。 这实在是一笔相当惊人的存粮。 虽说家家户户都有田可种,但去岁有旱灾,今岁又还未到收成之时,各家的库房里几乎都是半空的状态,大约也只有将县城中各家的粮食都堆积到一起,才能有此刻他们眼见的粮食数量。 乔琰与晋阳王氏前来送粮之人接了头,朝着车队望去,不觉有些意外。 由王扬做主加到一万五千石的粮食到底能有多少数量,因为此前乔琰伙同梁仲宁“打劫”过豪强坞堡,自然是有些数的,现在这一批如她所愿招摇送来的,却显然并不只这个数。 然而王扬作为晋阳王氏的家主,应当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蠢,做出什么命令传达的失当来,那么唯独有可能的就是,现在这个再一次加量的,正是他对底下的人做出的吩咐。 乔琰问道:“不知贵主有何交托之言?” 那王氏家臣回道:“家主有信言说。” 乔琰将这封送来的书帛展开,见上面王扬写道,他在得到这新发酵之法后,将与南匈奴交易的打算说与了王柔这位护匈奴中郎将。 比起王扬,王柔显然要更清楚,西河郡的南匈奴部这两年来对于羌渠这位单于的不满,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也本有些居中调和而非一味武力镇压的想法。 现在王扬这边送来的消息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他当即回信给王扬说到,【若事可成,此必为当世大功,何敢仅以五千石相酬?】 这么一说,王扬便盘算起了谢礼的加码,想着总归之后还有晋阳与乐平往来的机会,现在就只是先翻个倍便是了,也省得在这种事情上过多纠结。 也就成了乔琰今日所见的样子。 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官场利益和声名无疑要比这种物资要更难获取得多,可对已经给自己争出了个县侯位置,也已经得到了数位名士绝高评价的乔琰来说,给钱给粮实在是个很对胃口的谢礼。 要不是身为一县之地的主人,在面对王氏来客的时候,并不适合表露出过盛的情绪,乔琰大概很难不让自己对对方热忱非常。 但她也并未吝惜地露出了个笑容,“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竟得此等重酬,王氏能立足于晋阳,为世家典范,实属应当。待你回去,替我转达一番对贵主的谢意。” “这是自然。” 对方朝着乔琰颔首致意后便陆续退去,这些运送到此地的粮袋则由鲍鸿和他的手下一道送入了粮仓。 三万石的粮食在仓库内堆放齐整的画面,不由让乔琰在心中生发出几分成就感来。 这虽然远不及她此前在坞堡中的收缴,可要知道,彼时的存粮出自乱民起义的掠夺,而如今的这一批却是完全出自于她的合理获得。 而这也是她在获得乐平这块封地以来的第一次“收成”。 同时这也是她得以获得第二笔进账的保证。 在合上仓库门户的时候,乔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太行山。 也不知道这山上的褚燕,在此时是否也收到了这条消息。 单论褚燕这边就有四千人的聚众规模,纵然原本有存粮,也可以靠山而食,也绝不是什么长久之道。 太行山脉的易守难攻和辗转于陉口山道的迂回作战,的确是他们的优势,但山地不如平地可以行耕作之事,也显然是他们的劣势。 原本该当于中平二年起兵的张牛角将这个兴兵的时间提早了一年,也已前来和褚燕会合。 而这一批数量更多的人加入,不止让二者之间必定存在领导权的摩擦,也让这山中的食粮变得紧张了起来。 褚燕是个很有眼光的人,这种眼光在他选择快速带人入山,避开冀州王师的搜捕就可见一斑,而另一个举动则是在张牛角抵达后选择让对方做这个“将军”。 他给出的理由是对方带来的人数更多。 但实际上,张牛角对于自己手底下的人中到底有多少是拖家带口充数的心里门清儿,若是真论起战斗力来,必定不如褚燕的那些个青壮部从。 故而在得了这个领袖的将军名号之后,他也并没真当自己能指挥得动褚燕的部下。 这两方在褚燕率先退了一步的状态下,得到了合作发展的相处环境。 只是,缺粮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你好我好的融洽共赢中,就能从天上掉馅饼解决的。 也不对,现在张牛角还真觉得天上掉馅饼了。 九千人分布在一座横亘绵延的山脉之中,看起来是没有占据多少地方,却也足够这些人中预留出的岗哨出现在群山之中的要害地方,也对山脉两侧的县城巡视督查,于是其中一支探查的队伍便恰好见到了那浩荡而来的送粮队伍。 当消息被报到张牛角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 这是一位县侯的粮食这一点,更是让他觉得有操作的可行性。 这些个王孙贵胄累积下来的不义之财,岂不正该当便宜他们才对! 让它们被囤积在仓库之中生灰,还不如让他们这些个黑山军填饱肚子。 “贤弟,你看……”张牛角朝着褚燕问道。 算起来褚燕也不过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召集同乡青壮上格外有号召力,张牛角的年纪便是做他的父亲也绰绰有余。 但大约是因为这年轻人惯来有主见,且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袖做派,张牛角也只能以平辈的关系跟他相处。 褚燕沉默了片刻。 乐平…… 说实话这不是他想碰的地方。 乔琰此人若是单从立场上来看,是跟他完全站在对立面的,可褚燕在评判事理上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除却当真是死在乔琰手中的卜己、张伯和波才等人之外,绝大多数的黄巾甚至仰赖她的举动得以保全,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立场的人物。 而他虽然因为身在冀州加上山中消息不通,并不知道乔琰在洛阳城中的表现,却也直觉,一个能从皇帝手中讨得县侯封赏,又坐稳了这个位置到平安上任的人物,绝非易与之辈。 这样的人物,能避开自然还是避开为好。 即便是这一笔明晃晃摆在眼前的粮食诱惑,其中也难保不会存在什么陷阱。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倘若真如那探查的队伍所说,在乐平存有乔琰私人的粮食三万石有余,即便只是未曾脱壳的粟米,也足够他们吃上小半年的了。 毕竟在他们现有的人中,其实还混杂着不少非壮劳力。 这的确是干一票可以休息一阵子的大买卖。 何况,现在还是夏季不错,但他们总该要提前为冬季做好准备的。 而他一抬头就看到这营帐之中议事的诸人,显然都对这笔财富大为意动。 也包括了早于张牛角抵达,在赵云跟乔琰所说的信息里提到过的孙轻、王当二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从中阻拦,只怕非但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出于警惕的心态才做出的这一决定,反而会引起内部的龃龉摩擦。 因此当他开口的时候说道:“若是将军想要得到这一笔粮食的话,我有两个建议。” 这就不是否决的意思了。 张牛角当即说道:“贤弟但说无妨。” “其一,必须探查清楚存粮之地的环境,周遭是否可能设下埋伏,尤其要让人想办法先行潜入那粮仓之中,确保其中确实是粮食而非是诱骗我等上当之物。” “其二,设若当真要动手,请将军将我等分作两队,一队前去夺粮,一队负责接应,且我等行动必须要快。” 张牛角闻言道:“都听贤弟的。” 总归有褚燕的支持,这夺粮到手的可能性便要高得多了。 见张牛角兴致高昂地前去通知手下行动,孙轻、王当二人也去做准备去了,褚燕独自坐在营帐之中,依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极力说服自己,那乔琰到底是来到乐平也不过是一月而已,与当地的县民之间想来还不到合作无间的地步。 这种难以让对方为自己效全力的状态,也必定会影响到她缉拿贼寇的行动。 这样说来,他也未必就要对她这般戒备。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乔琰在教唆田氏和薛氏替她往长社送信的时候,都知道要画个青史留名的馅饼来让对方效死,在此时这等对付黑山贼的紧要关头,又如何会忘记此事。 何况这县城中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手握这样一笔数目可观的米粮,在饥荒一度过境的情况下,很难不让人生出什么仇富的想法。 这也无疑会让她此前做出的减税和分发良种的举措带来的积极效应被削减。 她才不做这等亏本买卖! 所以在这三万石粮食被送入库房的第三日,乔琰就于县衙前搭了个台子,以示自己有话要说。 站在台上的女童腰间悬系着县侯印信,昭示着她在这乐平县中独一无二的身份。 但也或许,并不需这印信也足以让人从她与众不同的气度,看出她这君侯之象来。 有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这县衙门前很快便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县民。 待人到得差不多了,乔琰方才说道:“诸位一定奇怪我为何要在今日寻你等前来此地。” 底下响起了一些彼此交谈的零碎声响。 她仿佛并未听到底下那些个议论之中对她此举的意外和满不在乎,继续朗声说道:“自乔琰抵乐平以来,核验人口户籍,校查田地,减免亩税,暂免口税,分发良种,皆因曾有人与我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诸位皆为勤恳劳作之人,有此条件足以安居乐业。” “然近年来旱情连连,冬有大寒,蝗灾迭起,大疫横行,乐平之地未必乐平,为求这一县之地有生机转圜余地,我于晋阳城中购置了一批粮食存放于此,若有灾年到来,这便是乐平县中续命之本。乔琰今日于县衙前应诺就,便绝不会有违此言。” “若这三万石不足以维系县中生计,我必另图他法。” 她这话一出,台下当即沸腾了起来。 将三万石作为县中面对大灾的储备粮,也就意味着——这粮食不是乔琰的私产,而等同于是这乐平县的公有存粮。 他们一个个都将乔琰的话听得清楚,那也自然没有她后悔的余地。 这位县侯当真是个仁善之人! 但还没等他们喜悦多久,又听乔琰说道:“只如今太行山中贼寇横行,此物必遭觊觎,然县衙官吏与北军士卒有限,只怕难以守御。” “故而乔琰恳请诸位,助我一并除贼!以保乐平!” 这到场的人旋即便见那县衙前贴出了一张布告,正是盖上了县侯与乐平相官印的,对这三万石粮食所属权的承诺。 第46章 罗网将收 县民之中不识字的占了多数,但总有那么三两个认识些许常用字的,再加上这几日给他们发放良种的秦夫人和小蔡姑娘给他们讲解,这张宣贴于外的告示上写的是何物也就清楚明白了。 这等同于是个凭证! 这位县侯当真是铁了心要确保,乐平纵然遇上灾年也有缓冲的余地。 如此一来,那太行山上的匪寇要染指此物,就当真是跟他们整个乐平县对着干。 底下众人相互看了看,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对私有财产的维护。 “乔侯放心,若有贼寇前来,我等必定将其抓获!” 有这个态度,乔琰要想从县民之中遴选出一些身强体壮的开展防卫工作就要容易得多了。 甚至要不是乔琰按住了这些群情激奋的乐平县民,只怕他们之中还有人打算直接抄起家伙打到山里去。 这实在是很对得起并州剽悍的民风。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还得感谢这些黑山贼。 若不是因为他们恰好来袭,她还没法快速让这些县民的想法从“新来的县侯习惯性付出给予”朝着“有付出才有收获”转变。 而这些流窜于太行山中的贼寇…… 倘若用得好的话未尝不是一笔绝佳的人口资源。 但这前提是,她能将他们给吞下去! 这并非是一场无准备之仗。 此前的一月之中,她并不只是在将这乐平县与周遭的地形用泥土一点点堆垒出来而已,更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剿匪地点。 在并未系统学习过兵法,只凭着巧劲的情况下,她要填补出这部分的缺漏,只能用一些笨办法。 以这三万石粮食作为一个诱饵之余,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了。 其中的一件“器”,被乔琰交托给了陆苑。 她在这一月之内始终存在感不高,但做的却是一件要紧之事。 除却乔琰有意于将谒者这个位置交托给她之外,在抵达乐平县的第二日她便带着乔琰给她的一部分钱财,在乐平县中寻找了几位需要补贴家用的妇人,在山中收集落叶,晾晒后以绳线等物串联在一处,制成了一件件叶片披挂。 此物所花费的钱财并不多——山中落叶不过是现成的东西,线绳又是常有之物,负责制作此物的妇人所需支付的薪酬也并不多,但这些妇人在手艺活上的细心,让乔琰拿到的成品与她的预期相差无几。 此刻,乔琰便将这完工的披挂拿在手中,对着一名县吏招了招手。 跟她上山的县吏茫然地套上了这层特殊的外衣,而后被乔琰指派卧倒在了一棵树下。 因陆苑专门找的都是有些制作衣衫功底的妇人,这叶片披挂穿着在身上,少有未能遮蔽到的位置,此刻这一打眼看去,那县吏伏倒在地,俨然像是和地面融为了一体。 若以现代的说法,这便等同于是一件另类的迷彩服。 “仲德先生觉得如何?”乔琰转头朝着程立看去。 “若用来监查山中动静甚妙。”程立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旁人未必能看出乔琰此举的深意,他却必然不会看不出。 既要引敌入套,自然就要做出虽设防却不多的样子,起码不能在这贴邻的山上设有巡防。 可这样一来,对方抵达的时候,派出踩点的探子,便难免疏于察觉。 程立此前就在想,乔琰除却将那粮仓的位置设置得尤其独特之外,是否还该当在山中让人藏匿监探,且必得是格外老辣,擅于在山中捕捉猎物的那一种人。 现在这件衣物一出,便无疑省却了很多麻烦。 只需要让县吏之中的一部分穿着此衣,在合适的位置卧倒藏匿便好。 谁让从那太行山上往粮仓方向行去的路,若不经由县城而过,只走山道,那就只有两条而已。 这大大缩小了他们需要监察的范围。 以程立看来,至多只要二十人,就足以覆盖掉这些必经之路,且必定不会让人发觉有人藏匿于此。 而二十人—— 这甚至不需要从乔琰昨日选出的乐平县青壮里出,只需从原本的县吏里拨人就够了。 乔琰本也不欲让此事给更多人知道此事,甚至连鲍鸿这位北军校尉也不曾知会,只让这二十县吏跟着上了山。 此刻见这些人相继披挂上了这特殊的衣服,她在这些人面前踱步一圈,确保换装无虞后说道:“我令你等在各自的位置埋伏十日,白日与夜间交替上岗,但换岗之时必须往北绕行至雪窑岭后寻路下山回城,谁若直接走白龙道偷奸耍滑……” 她目光如电地朝着在场诸人扫去,在眸光中隐有震慑之意,而后缓缓说道:“我想你们不会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 因这位县侯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可思议,固然她没说出这个惩罚,他们也不由心中一凛。 见自己的震慑有效,乔琰和缓了几分语气又道:“不过你等大可放心,不论这十日之内黑山贼有无出现,也不管到底是谁发现的对方行踪,这个月的俸禄由我做主加倍。” 有这句话,足以让这些县吏为了翻倍的月俸而恪尽职守了。 她一边心痛于自己所剩无几的小金库,一边将人一个个安插在了她此前决定的位置。 之所以让他们必须先北行再下山,正是因为那黑山贼中的绝大多数都分布在山脉往南走的方向。 故而为免在换岗之时恰好露了马脚,自然该当避开行走于这必经之路。 在安排完了此事后,她方才跟程立一道下了山。 这一番上山下山看似也就是个设立哨点的过程,但所花的时间也不算少,等乔琰重新踏入乐平县城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她回首朝着太行山脉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山林都被覆盖上了一层流金之色,也将高处的山峰都笼罩在一层余晖之中。 在这片夕阳中,她的目光停留在那近处的缓坡之后后方的第二道山峰,露出了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仲德先生可知道此山为何名?” “愿闻其详。” 乔琰说道,“那前侧的山名为西虎台山,后侧的山因形若莲花又若手掌,故而名叫莲花山,其中又有山掌、南掌与后掌诸峰。我有意在后掌峰处设伏,不知道仲德先生以为如何?”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伸手朝着后掌峰的位置指去。 程立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正见那果如手掌一般的山峰中被乔琰称为后掌峰的位置,正在他们先前走下来的路延伸而去的方向。 那条在灌木掩映之中依然显得有些分明的白龙山道,又被黄昏夕照投射了一层分明的光影。 他想了想方才自粮仓方向看出的地形和退路,不由颔了颔首。 太行山脉之中的诸山,下行抵达乐平县粮仓位置有两条路是不错,但若是要扛着粮袋快速撤离,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了,也正是这被乔琰严令禁止埋伏探哨之人经行的白龙道。 若要中道伏击,这的确是个好去处。 这是被她设置了粮仓的位置筛选出的道路。 程立旋即又见乔琰露出了个恶趣味的表情,开口说道:“不过也不瞒仲德先生,这条山路往上攀登,要到横岭之下才会出现分岔路,算起来可以设伏于后掌峰,也可以设伏于大井沟,但我偏爱于前者还有一个缘由。” “这后掌峰贴邻白龙道的石壁,有个名字叫做阎王壁,我虽不信什么谶纬之说,但既然这是我成为乐平县侯后,在此地的第一战,自然也得讨个好彩头。” 程立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这话说得就很孩子气,但…… “后掌峰侧,阎王壁下,听来倒确实是有几分征伐之气。如此说来,乔侯对此战实有势在必得之意。”程立颇为感慨地说道。 程立这话刚出,乔琰便来了个打蛇随棍上:“这是自然,所以这中道伏击之事,就要交托给仲德先生和鲍将军了。” “……”虽然被这个接话给哽住了片刻,但对这个安排,程立着实没有拒绝的必要。 他想想也知道,此时又不像是那下曲阳之战一般,还需要乔琰自己去当个诈骗开门的筹码,这等必定是夜间混战的局面她是肯定不会去的。 既然如此,为求这设伏之事稳妥,他这位谋划之士自然是跟着上山临机应变为好。 这对乔琰来说,是她抵达乐平的第一场正儿八经的战役,对于他程立来说,又如何不是一个得以发挥的机会。 “不知乔侯对典韦和赵云二人如何安排?”程立想了想又问道。 乔琰忖度一番后回道:“典韦有攻坚破阵之力,我将他交给仲德先生指派,若是见到白龙道上贼人中看起来身份最高的,尽管让他去擒拿就是。至于赵云……” 乔琰再度伸手遥遥一指,在那形若手掌的山峰北侧还有另一座山岭。 “我想请他去凤凰山下捉一只燕子。” 程立笑了笑,这听上去好像又像是一个吉兆。 乐平此地的山名,实在是很有意思。 当然,乔琰选择的粮仓位置更有意思。 褚燕在接到前去踩点的弟兄带回来的消息后,不由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将粮仓设置在乐平县城的最南端,南侧与东侧都距离山岭不远的位置,这是否看起来太过于便利我等了?”褚燕并不相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之事,在他看来这着实像是个圈套。 “二当家这话说的不对,这还真是个合适于存粮的位置。”那探子回道:“这乐平县城的南侧有一小湖,那粮仓便设在湖不远处的东侧,若是粮仓失火,要就地取水,此地最快。” “此外,因这县城墙之外不远处就是阳坡,地势渐起,县城边缘的那一片便没造什么民居,也正方便了那县侯着人戍守,免得周遭还有房屋,被人浑水摸鱼。” “这便是那些个达官贵人的通病了。”张牛角笑道,“他们哪里知道,防备太多也只能便宜了我们。” 褚燕心中仍有些犹豫,但若真如这探子所说,好像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看清了周遭山岭上是否有乐平的县吏守卫?” “他们哪有这么多人力?”那探子摆了摆手,“南边阳坡那边倒是有一些,因这山岭上有两处村庄,近来似乎是有些动静,而那山道穿村而过,我也不敢贸然经行,以免被人察觉。但东侧的那条,我往复走了两趟都不曾遇到过什么人。” 张牛角喜上眉梢,“甚好,那我们就走此道。” 听了这个解释,褚燕按捺下了心中的疑惑,琢磨着这大约真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何况一方先行一方策应,怎么说也有些容错的机会。 再若算上双方的人数差距,这就更有优势在我的局面了。 在张牛角点人一道行动的时候,他也并没做出什么阻拦的举动,而是自己领了殿后的任务。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那探子来回走动的两趟,可实实在在地是在五六双眼睛下,将自己的举动给暴露了个明白。 这些藏在叶片制服之下的县吏一等到那探子消失在视线之中,便由其中一个汇报到了乔琰这里。 当然,让对方顺利地摸到粮仓这里自然是乔琰有意为之之举。 她也何止是打算让这些人抵达粮仓,让他们一人扛走一个粮袋最好! 若非如此,如何能让这些青壮劳力在埋伏杀出的时候失去快速应变的机会。 现在既然这储藏粮食的地方已经被黑山贼亲自到场核验过了,大约不出两日也该是他们抵达的时候了。 乔琰决定再给他们助力一把。 她往那酿酒陶钫所在的县衙后院又走了一趟。 先前被杨修雇佣回来的三人,正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现在的任务并不是继续研究这补料发酵法的生产扩大,而是在此基础上的酒水品类更新和质量的提升。 其余的两位虽有在酒坊中工作的经验,但也架不住他们少有接触到内部的核心工程,此时多少有些找不准方向,乔琰所提及的豌豆甜酒就让他们颇为摸不着头脑。 此时的豌豆已经和高粱、绿豆一道成为酒曲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真将其当做原料的酒还真没见过。 可乔琰却记得自己曾经喝过这种烈性甜酒。 她想着既然在越南能做出来,此地于张骞出使西域后也有了豌豆,自然也该能做出来才是。 倒是那酒鬼显然对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很感兴趣,相当有创造力地选择了将豌豆直接塞进了陶罐里发酵。 到底能不能成姑且不论,他这种敢上手去做的态度就无疑让乔琰很觉欣赏。 不过她这会儿不是来看酿酒成果的,而是来拿两坛酒的。 只是当她拎着酒坛离开的时候,戏志才朝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他有点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将身份给说出来,谁让两日前杨修从乔琰那里回来之后坐在这酿酒小院里发呆了许久,口中喃喃说什么“确实不能比”。 戏志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旁敲侧击一番方才问出来,这孩子在县衙前院的一间房里看到了一个特殊的模型,可再问下去,显然容易暴露出他另有所图,以杨修的聪明也无疑不会发觉不出异常来。 也偏偏这房子除却乔琰准允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得擅入。 这还真是将戏志才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不晓得乔琰到底在其中放了什么东西…… 而若是他不曾猜错的话,既然利诱的鱼饵已经抛出,乔琰身为执竿之人稳坐钓鱼台,那鱼儿大约也要在这两日到了,这显然是与她的剪除黑山贼之事有着莫大的联系。 但既然他暂时不打算暴露身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目睹这双方交战,在乔琰的掌控下发起而已。 仿佛是被什么直觉牵引,戏志才在第三日的夜里走出了后院的偏房。 他抬头本想看一看月色,却见乔琰正坐在县衙的屋顶上,朝着远处的山岭遥遥张开了手掌。 也正在此时,这乐平县的夜色里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声。 第47章 擒牛捉燕 乔琰伸手仿若收网的动作中,也是捕捉那夜色之中星火一闪的信号。 在高处的山岭之上留着的哨岗,在那黑山贼的队伍经过后,发出了一晃而过的火光信号。 彼时的黑山贼已经在朝着下山的道路行去,不曾留意到更高处朝着县城中传信的那一闪。 但这个信号传递到了乔琰的眼中,当她抬手之际,在县衙之外早已等候着她信号的县吏,当即拔腿而奔,将这个从县侯处下达的指令飞快地传达了出去。 此前有过的灾情让这乐平县中的人对这笔极有可能用来救命的粮食有着绝对的重视。 故而他们何止是在乔琰提及到黑山贼来袭的情况后,义愤填膺地表示要打上山去,还在黑山贼踩点的行动被乔琰告知于他们后,主动形成了一支夜间传令的队伍。 一旦从乔琰这里得知黑山贼来袭的消息,他们便会飞快地将自己的同伴唤醒,形成一支达千人之众的青壮武力。 这些黑山贼自白龙道而下,抵达这乐平县城最南端的时候,别看夜色里乐平县城像是一副沉寂且毫无防备的样子,可事实上,这些专门穿着软底鞋子的传令之人,已让这县城街巷中呈现出了好一派暗流涌动的状态。 又正巧粮仓位于县城的最南端,有效地避免了这些声音传到翻越县城城墙而过的黑山贼耳中。 那当先而来的张牛角朝着北边望了眼,想到褚燕在临行前又一次对他的叮嘱,收起了对或许还有不少财富的县衙与乔琰这县侯宅邸生发出的觊觎之心,径直朝着最为醒目的粮仓而去。 这粮仓并非临时盖成,而是在此地原本就有一座横纵约莫都在二三十米的库房,将其中的废弃之物整理出来后,做全了防潮的准备后,正好成为了堆放粟米之处。 张牛角一靠近此地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恰好这仓库之前还悬系着两点灯笼,将入口的情形给映照了个清楚。 这里原本有两个守门之人,但现在这两人都显而易见处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之中。 除却有两个喝到一半的酒坛被打翻在了门口,让酒气扩散而出之外,其中一人像是醉得厉害,因夏日的燥热和酒劲上头的影响,将自己的上衣都给脱了,此刻正仰躺在远处的草丛里,而另一人则握着个已经空了的酒碗,醉倒在台阶之下。 张牛角一把捡起了地上的酒坛残片,将上面被月光照亮的一泓残酒给倒入了自己的口中,抿了抿其中的滋味。 “格老子的,我们在山里吃草,这些人连酒都喝上了。”他忿忿不平地嘀咕着,也不觉可惜这剩下的酒实在是太少了,刚让他尝出那么点醇香的酒味来,这残片上的酒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量虽少,却也足够让他确认,这实在是比他此前喝到的酒美味不知多少的好酒。 他心中不由腹诽,这些人何止是存粮充裕,甚至这看守粮仓的人也松懈到了这个地步,光顾着喝酒,将人喝倒了都没人发现。 但这无疑也便宜了他! 褚燕那小子着实是对乐平县侯的提防太过了些。 那位再如何在跟大贤良师的擂台辩论中占据了上风,却也改不了那些个高门子弟的弊病,也着实是年纪太小了些,以至于在这县中防卫之上过于不走心了。 他一把从倒地的看守腰间扯过了钥匙,朝着对方的脑袋踹了一脚,确保这家伙短期内没有醒来的可能后,当即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在这存粮的库房内,在留出了经行通道后,一个个装有粮食的麻袋密密匝匝地堆积在那里,此刻显露在了他的面前。 张牛角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仓库门扇开启的一瞬间,闻到了从里面扑出的米香。 这股香气也将门前的酒气给驱散了开来。 他连忙一招手,跟随他而来的青壮便上前来扛起了粮袋。 汉代的一石约莫27公斤,张牛角为扛重物,带来的人自然大多是壮劳力,但再如何是个壮劳力,在这些人并非是个力能扛鼎的力士的情况下,所能扛起的也不过是石而已。 这此番跟他前来的一千余人,能在一轮之中运走的,只占了这粮仓的五分之一而已。 好在他们还有后头接应的部队,更是为了能将这批粮食尽数带走,将他们此前于其他地方劫掠而去的板车也给带了过来。 不过是需要多跑两趟罢了! 但话是这样说,张牛角还是不由在心中暗恨,若不是乔琰随同皇甫嵩卢植等人将他们这冀州黄巾给清剿到了这个地步,又让大贤良师的神医形象破灭,他在拉起人一道揭竿而起的时候,本不该只有这么点人手才对。 而被他说动的五千人里,留守一部分,走不了夜路的排除一部分,妇孺老人再排除一部分,在上面接应的再排除一部分,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了这点人手。 人手的缺少平白给他加出了这么多工作量来,着实可恶! 但见到这县城南边的城门已经在他们入城的人手里被打开,露出了一条供给他们搬运粮食的通道后,张牛角又不觉心怀舒畅了几分。 那孩子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在明日要面临粮仓失窃,三万石粮食不翼而飞的情况。 若是白日,因乐平特殊的地形,难免要让他们在尚处于山坡上的时候就被发现,说不定就会被县民于县城城墙之上自发组成的卫队给拦截在外,可这夜里—— 在对方松懈的守备之下,这笔粮食他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当他们这一行接连搬运了两趟,将带来的粮车装载了近半的时候,张牛角越发看到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景象。 虽然来回两趟的上山进城让他和跟从的青壮也不免觉得有些疲累,但再有两三趟他们便能彻底扫空那粮仓了,这笔堪称惊人的收获无疑是让他心情大好。 他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直接将车推到那乐平县城之外,也好让装载方便些,但听了听车轱辘的声响后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多跑两趟算了。 他啃了个炊饼恢复了点体力重新下了山,却并未留意到,在他自横岭之下的南北山道转入白龙道下山的路上,在那阎王壁之上有数双眼睛正将他们的行动,借着今夜还算明亮的月光看了个清楚。 程立对着鲍鸿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这正是等到他们这一趟上来就动手的信号。 鲍鸿心跳得飞快。 在先前乔琰说什么英雄酒的时候,他一度以为乔琰是要让他去剿匪,还表现出了那么个不情不愿的样子,谁让他怎么想都觉得,己方可用的人数跟那黑山贼相比实在是相去太远,无论如何也不占优势,然而现在他却觉得—— 好像也不是不能打嘛! 因那一笔三万石粮食的缘故,这乐平县城之中能动用起来的战力大幅增多,而也正是因为这笔粮食,让这些并未超出乔琰预估数量的黑山贼不得不先当了两趟搬运工,已然消磨去了一部分体力。 更不必说,他们这些伏击之人还是处在先发制人的优势位置的! 鲍鸿在此时将自己当时的抗拒早给丢到脑后去了,而是满心琢磨着,自己因这个艰难的护送任务而附带完成的剿匪,是不是还能给自己搏出一点战功和名声来。 这也算是对他一路上的心理压力的回馈了! 鲍鸿想到这里,按住了手边的佩刀,又在程立的指挥下从高处慢慢撤了下来,蛰伏在了随时可以杀入那白龙道中的位置。 在听到顺着山道而来的脚步声响的时候,他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 这是一次绝不容有失的偷袭。 好在—— 第三次的搬运粮食让张牛角何止是消耗了气力,也让他因为进度过半的喜悦和眼见被劫掠之人全无防备的轻蔑,多少有些疏于对山道两侧的观察。 然而,正在他们扛着米袋沿着山道往上走的时候,忽有一阵喧闹的喊杀之声自队伍的中段杀了出来。 锣鼓喧天! 为让鲍鸿率领的二百人打出两千人的效果,乔琰直接让他们将县城之中能发出金石之声的工具都给带上了山。 但或许也并不需要如此排场助阵,毕竟先前的顺利何止是让张牛角对乐平多有小瞧,也让这些个跟他一道前来的人,也都将乐平当做了个临时存粮的软柿子。 然而事实总归要比他们想象得残酷。 现在于夜色中根本辨别不清到底有几人的队伍杀出,张牛角猛地回头,也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他们这一方的队伍就已经乱成了一团。 要知道扛着粮袋和寻常行军之中的队伍状态是截然不同的,在货物搬运中队形本就被拉长了不少,更别说这些人在敌人横空而来的惊变中,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应当带着粮食往前奔逃,还是应当丢掉手中的东西拔出他们的武器来。 有这么一个犹豫的过程便已然是失去了先机。 鲍鸿的队伍再如何只有二百余人,那也是大汉的北军所属,在战斗力上跟这些流寇可不在一个层次上。 若是在对方饿极的情况下为求活命,说不定鲍鸿还需要担心一下人在极端情况下爆发出的战斗力,但现在的情况不同,虽然依然是求生,但在这些黑山贼的队伍先一步被打散的情况下,比起聚众反击,他们的第一选择,其实应当是逃亡才对。 夜色偏偏还干扰了这些黑山贼对敌人的判断。 四面的锣鼓声以及北军士卒制式兵器的锋锐,都让他们对敌人的数量和武力值形成了一种模糊而错误的认知,在这种认知之下,对方的尖端战力便被放大作了这整支奇袭队伍的实力。 何为尖端战力? 正是乔琰交给程立指挥的典韦! 饶是鲍鸿已经在这乐平县中待了一段时日,也对乔琰身边的这位典壮士的实力多少有了那么几分认知,可在典韦听从程立的吩咐,让他暂晚两步杀出,先等鲍鸿将队伍冲散之后再行进攻的情况下,这有恶来之勇的虎将提戟而上,仿佛面前扛着粮袋的黑山贼在他面前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也着实是让鲍鸿不由咋舌。 他也不由想着,这等猛士若是能在他的手下那该有多好…… 但此时显然不是他分心的时候。 有典韦开路,在这刀兵相接的显著优势中,他正可以直取那贼首张牛角而去。 若是寻常的除贼,在夜间这样的环境下难免难以辨认出其中的首脑人物,然而这张牛角已经在鲍鸿的眼皮子底下来回走动了两趟,在刻意记住对方特征的情况下又哪里会认不出对方的样子。 此时更也不必担心发生什么误伤的情况,谁让那张牛角的队伍并未得到慌乱的统帅下达丢弃粮袋的指令,这极有标志性的特征无疑是让混战中的敌我双方明确了不少。 或许也并不需要如此麻烦,即便他们将粮袋丢弃了下来,也并不能改变这交锋的双方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 这正是为何乔琰要让身在此地伏击的是鲍鸿的士卒,而不是由这乐平县中自发组成的防卫队伍。 换成他们,人数或许是更多了,却绝无法在此时造成如此显著的凿击效果。 典韦的双戟开路在拦截他的队伍不够有铜墙铁壁阵仗、反而是连缀成一条的情况下,更显得势不可挡,明明距离那张牛角还有些距离,这好像自带血气的利器已经像是距离他仅有咫尺。 张牛角本就不算是个极为优秀的指挥之才,至多也不过是在号召人手跟随他一道起事上有些先见之明而已,又在跟部从的关系上混得格外融洽。 但在此时的局面下,这种优势显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两军交锋中,一方先出现了不少伤亡的情况,本就已经是有溃败之象的不利情况,更别说身为主帅的那位还不能尽快下达指令,聚拢队伍,做出有效的反击。 这简直是战事之中的大忌。 这也无疑是让鲍鸿这一方的优势变得越发明显。 在此时的山中,或许黑山贼的这边面对临门危机,也有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头脑思考的,只剩下了那带着部从准备随时支援张牛角的褚燕。 投效他的孙轻王当二人,因也想负责搬运粮食被他分到了张牛角的手下,此刻正在被鲍鸿击溃的队伍之中,他身边只有从自己本部的三千人中遴选出的八百人,在横岭山道之上准备随时做出对张牛角的支援。 在鲍鸿和典韦的队伍杀出后,张牛角乱了心神,褚燕却并没有。 他也当即就要带人顺山道而下前去救援。 但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在这居高临下的视线中他分明看到,鲍鸿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便也罢了,从那乐平县城为他们这一方所破开的城门中,还鱼贯而出了为数不少的人。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褚燕难以对对方的人数做出准确的判断,但他能看到一支支火把与一盏盏灯笼亮起,形成了夜色中标示这一支队伍的信号。 他难以判断出这些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整装齐备候在那里的。 或许是在张牛角的人一出现在县城之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敌的准备,先前那松懈到让人自由进出的状态根本就是一出诱敌之策! 但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他能看到的不过是顺着山道而上的火光长龙之中,依然在气势上压倒一筹的刀兵直接将向下溃逃而去的队伍给吞没了下去。 也正在远处的动静难免分出了他几分注意力的当口,典韦这悍勇之士竟已经杀到了张牛角的跟前。 纵然褚燕不至于觉得这是个什么战斗力上的作弊,但眼看眼前景象——粮袋遗落一地、那一千余人的队伍被居中斩断后又被后方追咬、连张牛角本人都被那个猛士给杀到了面前,褚燕深知,自己此时所要做的绝不是冒险前去救援,将更多的人折在里面,而是快速撤离此地,保住有生力量。 这也正是他选择太行山作为自己的行动根据地的目的! 山中的追击绝不那么容易,他们要想逃脱,而后渐渐恢复元气,并非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对局势的判断让褚燕当即下达了命令。 “弃粮车!” 这个时候还去在意什么战利品无疑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往——” 他本想说往南走的,可在依然昏昧的夜色中,在南边的方向忽然闪过了一道稍纵即逝的火光。 虽然这火光只闪过了一瞬而已,却也不由让褚燕提起了十足的警觉。 他又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先前给乔琰传递黑山贼到来的信号,在此时来了个二次利用而已。 他只知道,先有那中道伏击,后有县城之中仿佛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怎么想都觉得这分明就是还有埋伏正设置在他们回归之路上的意思。 当然,埋伏的确有,不过并不太多,顶多就是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可褚燕此时是无法去分辨这个的,他立时改了口:“往北走!” 太行八陉,他们如今处在井陉道的附近,往北依然有山脉延伸,还有三道陉口,他们若是往北走,也依然能藏匿入山中,而后重返常山郡,再寻机会回到他们此前驻扎的地方便是了。 褚燕的算盘打得不错,事实上他的应变能力若是放在那些个黄巾余党中,也绝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可偏偏…… 也几乎是在城中抱着除贼目的的青壮分出了一部分从南门而出,追击那盗窃粮食队伍的同时,另有一支队伍在赵云的带领下出了东门,而后直上雪窑岭道。 这是一条同样因为常有人经行而稍便于行走的道路。 而这些青壮因对本地的熟悉,纵然是在夜色之中,攀援而上的速度也没有任何折减的意思,也正抢在了褚燕之前,先一步抵达了横岭山道的前方,也就是—— 被乔琰称之为凤凰山下的位置。 若不是夜间,或许这山道周遭的羊肠小径还能让褚燕和他的部从四散而入,但在此时的条件下,为免出现什么一脚踩入深坑的事情发生,他最合适的撤退道路依然只有那一条。 可还不等他因为身后的刀兵声有所减弱而松一口气,这从队伍中间杀出的情况,在此时又来了一次重演。 这会儿倒是没有了用于混淆判断和壮大声势的锣鼓,却有一个持枪而来的少年强势而来,银枪横扫之中直指他而来。 在队伍一瞬混乱而造成的诸般响动之中,褚燕听到了一句异常清晰的声音,说的是—— “常山赵云在此!” 赵云? 既为同乡,赵云对褚燕有所了解,褚燕又怎么可能对赵云的名字一无所知。 只是此人完全没有被他拉拢到的可能,反而因其本事不小而将赵家庄给护了个妥帖,只是褚燕怎么都没想到赵云会身在此地。 更没想到他会成为领袖这一队乐平县民的存在。 事实上这一队杀出的人若论实力比起先前的鲍鸿麾下,不知要弱上多少,可要知道,这些跟随褚燕撤走的人,大约很难避免不被先前所见的情景所影响,即便在这甫一交锋之中两方其实该当算是势均力敌,甚至也并未造成什么杀伤,但在气势上着实还是黑山贼逊色了一筹。 何况乐平这边还有赵云! 这少年纵然并无好马相助——当然在山道上也并不适合骑马作战,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提枪而来,正有流星飒沓之势。 褚燕下意识地提起了手中的刀,这面前的刀上便绽开了一朵枪花,带起了一道异常惊人的力道。 对方来袭之时也一并抛掷在了山道上制造慌乱气氛的火把,此刻将这银枪之上流转的厉光,在褚燕的眼里映照了个分明。 在这种悍勇的来势之中,他的那些个还未能彻底磨合的部从,又哪里来得及做出什么合围的举动。 能正面应战赵云的也不过是只有他自己而已。 但他……即便褚燕并不想承认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他确实不是赵云的对手! 在被赵云一枪挑飞了他手中的刀后,他要么直接领死,要么束手就擒,显然并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在被捆了个结实后,他和他那些个受伤惨重的部下都被送进了乐平县城中。 因着县衙前面的空地不够,他们直接被带到了那个粮仓跟前。 这一番交战结束得再如何猝不及防,到了此时也已经到了清晨天色破晓的时候了,褚燕也将他此前并未入城见到的画面给看了个清楚。 尤其是这仓库门口的酒坛。 既然这乐平县对他们这些黑山贼,着实可以称得上是有备而来,那么也显然不会在这仓库守门一事上做出什么疏漏的安排,这也明摆着是个用来降低他们警戒的举动。 同样被押送到了此地的张牛角也反应过来了这个事实,现在对上了褚燕的目光,他也不免有些心虚。 谁让他的一部分戒心确实是被这个情况给打消的,也让他将褚燕所说的进城之后千万留意周遭的话给彻底抛在了脑后。 “贤弟啊,是我……” “阎王壁下擒牛角,凤凰山前捉燕子,乐平果然是个宝地。” 张牛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给打断在了当场,这着实听起来很欠揍的话让他含怒看去,正见一玄衣女童踱步而来,这话也正是她于抚掌而笑之间说出的。 他倒是想对这孩子展现出自己的怒意和不甘来,但这世上惯来是成王败寇,他都已经成了阶下囚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嚣张任性的资本。 张牛角绷着个脸,看着这位神机妙算的县侯。 在对方的身后还跟着典韦和赵云,正是此番能够擒拿下他和褚燕的两位武将功臣,有这两人侍立在后,也更显乔琰此刻气势非凡。 “不瞒二位,一月之前我就得知了两位的消息,更有人来请求联合我方势力除贼,只可惜彼时我没有这个对付两位的资本,只能拖延到了今日。” 乔琰气定神闲地说道,不出意外地看到在褚燕和张牛角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郁卒之色。 这种所谓的拖延到今日,好像并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其中得到了什么重视的待遇,只能让他们觉得乔琰这话好像是在说,她准备到今日,他们就直接跳坑跳了进来,着实是很给她的面子。 打从他们得知这里有这样一笔横财开始,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但此等饥荒之年,又有谁不会因为大笔的粮食而动心呢? 晋阳王氏可以不在乎这个,甚至拿出了额外的一万五千石的存粮作为与乔琰交好和表达感谢的礼物,可他们这些个选择离开家乡,借助太行山的遮蔽保护而成为黑山贼的人却绝不能不在乎! 即便是明知前方是个陷阱,若是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只怕也只会选择换一种方式来取得这份粮食而已。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并非寻常人。 这位一县之主如今胜利在手,无论是如何傲慢显然也不为过。 “这好像不太像是乔侯平日里的表现。”徐福端详了一番乔琰此刻表现出的态度,小声与程立说道。 程立只是指挥典韦和鲍鸿等人在合适的时机出手而已,自己又不曾经历过什么交锋,顶多就是熬了个夜的问题,这会儿依然称得上是衣衫齐整,神情从容。 在听到徐福的话后他问道:“你是否是想说,乔侯对褚燕和张牛角的态度,好像跟她对此前也成为阶下囚的张角张梁兄弟、梁仲宁等人以及那些个黄巾贼寇不太一样?” “不错。”徐福回道。 程立解释道:“这并不奇怪,她对张角等人心存几分尊敬和怜悯,无外乎是因为这些人的生死去向她几乎没有定夺的权利,何况像是张角这等黄巾首恶,再如何有什么拯救民生的苦衷,在平乱之后只有死路一条而已,但是眼前的这两位却未必。” 他旋即说出了个此前不曾被徐福想到的可能性。“我看乔侯有招揽他们的意思。” “可是……” 徐福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个黑山贼乃是贼寇的问题,而是,这些黑山贼的人数和规模,已经到了不逊色于昔日黄巾大方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乐平这一县之地,要接纳他们就显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何况,这场交战之中还有朝廷的北军队伍参与,而鲍鸿是必定要在过阵子离开,返回到洛阳城中去的,那乔琰倘若真要收容这些个黑山贼的话,就无疑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为难保这条消息传入洛阳会带来何种影响。 不过徐福也从程立的话中品出了些潜台词来。 正因为要收服这些个黑山贼,所以才表现出这样在气势上压制住对方的样子,是完全说得通的。 若不先磨蚀掉这些人的气焰,那么自然也无从谈起什么臣服之事。 这才是为何乔琰以这等近乎打油诗的轻蔑口吻开了头。 虽然这些个黑山贼的到来,导致她的那些个粮食中现在有相当一部分遗留在山道上,也导致了县中青壮在追击之时必定造成的损伤,但这毕竟是近万的人口,而若是按照汉末交战的惯例,稍微来上那么点虚报,说是两三万也说的过去,这并不至于造成她的情绪失当。 褚燕抬眸朝着乔琰看过来,说道:“足下既然已经将我等擒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故在此多言。” 乔琰仿佛不曾看到他目光中的愠怒之意,语气淡淡地回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除恶务尽。” 褚燕眉头一跳。 乔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这黑山贼寇虽然少了你们这些人,剩下的那些却也难保不会再掀起什么别的风浪,但与其放任发展下去,或许不知道在哪一日又会进犯乐平,还不如将其他人也一并给解决了。”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让褚燕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乔琰没将他们作为诱饵,反而是将他们丢去了修建宗庙,也就是乔玄在乐平应当建起的宗庙。 县衙之中的镣铐数量有限,自然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部都给限制住手脚,用来看管他们的县衙人手更是有限得很,若是他们之中有些想要亡命逃入山中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褚燕很快发现,就算是有人真能做到这个逃命的举动,也并没有真这么操作的。 谁让这位乐平县的君侯大约是当真在粮食储备上格外宽裕,故而给他们这些个本不该吃饱饭的阶下囚,也给出了足够填饱肚子的饭食。 晋阳王氏送来的米粮,又远非寻常粗粮可比,有这样的饭食在,值此时节,就算是碗断头饭也多的是人愿意吃下去。 他们又怎么会跑呢? 褚燕更是留意到,此后又相继有两次米粮朝着乐平送来,虽然数量不如那先前仓库中的三万石粮食多,却也足以让那门户禁闭的仓库成为众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这里面……现在起码得有六万石的粮食了吧? “哪有什么六万,能有两万五都不错了。”乔琰以笔杆支着脑袋,露出了几分苦恼的表情。 吃劳工饭确实是让这些个黑山贼暂时稳住的好方法,但消耗也大得惊人。 何况除却给这些个劳工的食粮支出之外,还有先前在追击黑山贼的过程中难免有些伤亡的县民,也得以给出食粮的方式来做出补贴。 再加上鲍鸿等人住在此地自然也不会全无消耗。 此前还可以用这乐平县的粮仓内原本的些许库存,现在却已经开始动用她折腾回来的那些粮食了。 虽然她靠着让人将粮运出再运进的手段,在外人看来,她这位县侯给乐平准备的储备粮有增无减,但这种方法总不可能持续多久,还是得想出个开源的法子才好的。 而想到被她安排去那剩余的黑山贼处招安的人,可能会在随后带回来的人口数量,她就越发有种箭在弦上的急迫感。 此前的底线原则不可能因为人手的增多而做出改变,就像农事还是农事,不会改成酿酒之类的行当,这个开源……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在得了她的示意进来后,便见杨修推门进来,在站定在她的面前后,脸上露出了一派复杂之色。 他当然不是因为还受到乔琰先前所弄出的地形模型的残余影响,更不是因为这先前的太行山一战,对乔琰又要刷新什么印象,而是因为他方才又得到了个对他来说有点……离谱的消息。 “那位……智才先生想见见你。” 乔琰一听杨修这句加上的先生二字,便直觉这其中似乎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变化。 果然她紧跟着便听到杨修说道:“或许不应该叫做智才先生,而应该叫做戏志才才对。” 戏志才?! 乔琰险些想要下意识地站起来,只是她到底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倒也不至于在杨修面前表现出什么失态的样子。 不过她虽见过还在年轻状态的诸位未来英才枭雄,却还真没见过如戏志才这般,将自己以这种半买半送的方式送到别人的地盘来打工的,尤其是他作为一个以谋士身份流传于后世的人,居然来从事的是这什么酿酒的业务。 乔琰想想自己此前还想夸赞他在酿造豌豆甜酒上有些胆大尝试的精神,就觉得格外好笑。 不过现在他怎么又不继续当这个酒鬼打工仔了? 乔琰心中思量却也没影响她镇定回道:“让他进来。” 戏志才依然是那日乔琰见到他的时候一副衣衫落拓的样子,也依然是那一派仿佛还带着酒气未醒的标准酒鬼架势,但在他的目光之中,却自有一派清明谋算之色,也让人足以将他和酒鬼给区分开身份。 他一进屋中便朝着乔琰拱了拱手:“颍川戏志才,为君侯献策而来。” 第48章 种植之策 颍川戏志才—— 这是个在曹魏阵营中作为郭嘉前辈的存在。 在他病逝之后,荀彧方才对曹操举荐了郭奉孝。 这也完全是一个乔琰并未想到会出现在自己这地盘上的人物。 此前于颍川长社平定黄巾贼寇之乱的时候,乔琰尚且没见到几位汝颍名士,也自然更不会在已经来到自己的封地上之后,还会抱有这等期待。 却万没料到居然还会有送上门来的。 这跟赵云找上门来与她商议剿灭黑山贼的行为绝不是一个意思。 尤其是…… 戏志才既然一开始并未选择袒露身份,而是以一个酿酒行当的“员工”的方式来到乐平,他这个忽然自报家门的行为便多少显得有些深意。 乔琰对上了他的目光,问道:“戏先生何以先示以假名,现如今又以献策为由前来?此好像并非是君子往来之道。” 戏志才连写信给何颙都是这么个画风,又如何会以君子自居,此刻听到乔琰这句藏头露尾并非坦荡君子行事的调侃,他也只是笑了笑,便回道: “献策之人自要明晓所助者行事几何,方略高下,如此一来此策方能切合利弊实际。何况在下于乐平小住一月,不曾窥探一分机密,不曾踏足一地要害,不曾领一钱俸禄,虽不敢称君子,却也未有冒犯乔侯之意,还请见谅。” 他说的倒是个事实,这么说起来,连他这个只要有酒喝,完全可以没有钱拿的酒鬼行径,都在这句话里变成了他拿捏分寸得宜的证明。 这种找补的本事的确是能将黑说成白的谋士能有的。 而他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他实在没必要继续说出,他选择坦言身份乃是因为他见乔琰铲除黑山贼的行为之中,虽执掌也不过一县之地,所应对的也是临时兴兵而起、并无多少谋略可言的黑山贼,但她在其中拿捏人心的表现,着实值得戏志才直呼一句精彩。 这拿捏人心,拿捏的是太原王氏对抚平南匈奴怨气的需求,是那黑山贼对粮食的需求和两位首领的行事差异,也是这乐平县民如何情况下能对她这位县侯全力支持的判断。 而她对自己麾下诸人的调配自如,以及对赵云这位不速之客也器重有加,无疑更是让在旁观望的戏志才对她的印象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那夜黑山贼来袭之时,虽这样说起来有些不合适,但他好像的确从这年幼的县侯身上看到了几分潜在的人主之像。 所谓谋士,有上等世家出身的还可做个王佐之才,王允和荀彧便是这样的情况,可如他这样的呢?能替自己寻到一个合适的主公,能尽显才华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这样说来,他主动坦诚身份前来献策,也着实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乔琰随即的表现更是让他确认,自己对她做出的判断的确并无什么问题。 在得到了戏志才这个回答后,乔琰当即离榻起身,行到戏志才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既是如此,不知先生欲以何策教我。” 这表现中全无计较他隐藏身份的意思,也分明并未因为他此前名声不显而对他有所小视的意思。 戏志才回道:“乔侯聪颖,如今需要的不过是个过渡之法而已,故而在下所献乃是一道奇策。” 奇策? 这种自称可不太常见。 但在戏志才将这个建议说出来的时候,即便乔琰自己也着实很喜欢用那些个剑走偏锋的法子,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戏志才此法,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奇。 三日之后,上党郡、常山郡和太原郡的郡守都收到了一封乔琰送去的书信。 乔琰初来乐平的时候,出于表示礼貌的态度,是给这三位写过一封问好的书信的。 彼时这三人对这位“邻居”好奇得很,毕竟年少封侯,还是万户侯,是一件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也无疑让乔琰有了足以自傲的资本。 然而在接到信后,从她言辞之中所表露出的谦恭态度,却无疑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并非是个难相与的天才人物。 因此这次接到乔琰书信的时候,三人接过信的时候只当这是她抵达乐平一月后的寻常问候而已。 然而这信的开头就是个大消息! 乔琰上来就说,她这乐平弹丸小地,因囤积了一批粮食,遭到了太行山中黑山贼的觊觎,在贼人来犯之中,她为保乐平之安定,设计将贼人都给尽数擒获了。 这样一来,诸位就不必担心黑山贼了。 虽然山中还有一部分流寇正在某处屯扎,但是作为贼首的张牛角和褚燕都已经被她擒住,现在镣铐加身,而被他们带来的都是黑山贼之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其他人实在不足为虑。 三人当即一惊。 这位乐平县侯这才来此地多久? 在这么个还不足以让她说动县民,形成本地武装力量的时间内,她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一出,或许该当称之为壮举的行为,着实是太过惊人了。 而在各地除却王师经行之处外,多少还有些遭到黄巾贼影响的当口,她若是将此事上报于中央,虽然县侯之上已经没有更高的列侯位置可以封赏,却必定会得到从洛阳而来的赏赐,以及来自那位当今天子的嘉奖。 但这三人刚打算因为这个消息再重视一些这位近邻,便看到她在随后的信中写到—— 按照现在处置黄巾的方略,这些贼寇虽然不是第一时间就响应了张角的,但到底也形成了一支相当可观的势力,其实是应当参考先前广宗曲周那些个黄巾余党的处置方式来的。 要么给他们花钱赎死的机会,要么直接本着就近原则,直接送去五原郡服劳役。 但是乔琰思前想后觉得有一个更好的处置方式。 她专门提到了,此番黑山贼来袭之时,那贼首张牛角明明有机会杀掉看管仓库的小吏,却也只是将他给打晕了过去,还有些仁善之心。 当然这事实上只是因为张牛角觉得这样也够让他稳定住局面了,哪里是什么潜在的仁慈。 此外便是在已经将贼寇尽数控制住的时候,在最终决定如何处置他们之前,乔琰安排他们先为修建乔玄的祭祀社庙出一份力,这些人也自知自己罪孽不小,竟然没有选择逃跑的。 起义是为了吃饱饭活命,现在也能吃饱饭,他们还何必要做这种事情。 在经由乔琰一番美化的表述之下,黑山贼顿时成了本性不坏之人,只是逼不得已之下做了贼寇之事,着实还有劝导向善的余地。 这三位太守看着这信中数句,几乎可以脑补出,乔琰此时怀着的,到底是一种何等理想化的想法。 他们一边琢磨着,得想办法纠正一下这位有前途的晚辈一些没必要的想法,一边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琰念及,重罪不得轻罚,否则人人效仿,必成大患。】 还好还好,还能救。 【然既有向善之心,又非张角嫡系,遣派边防未免分寸失度。】 要这么说也好像确实不是不能说通…… 【以在下浅见,不若令其以劳工赎罪,期年之内必为美谈。】 【琰自抵乐平之地一月,深觉周遭群山环绕,虽有丰饶物产,却也不免行动不便,不若令黑山贼开垦山中通道,行抵贵地,届时乐平与贵地之间往来畅通,贸易可成,必有双赢之局面。】 “……” 如果能用语言来概括出这三位太守现在的表情,十之八九就是—— 你不要过来啊! 乔琰这话中的想法乍一听还是挺好的。 这乐平周遭前后左右都是丘陵山地,右边还是太行山,通过丘陵之间的山道和太行八陉之中的井陉,才能与外界联通,此前晋阳王氏给她运送食粮都不太容易,若是能够利用现在手头的人力资源来将这些个山道稍微拓宽几分,让车马可以自由往来,岂不是个让两地共赢的办法? 而且让这些个黑山贼寇去当苦力,也不算是对他们轻拿轻放,足以对人起到警告的作用。 可这也只是表面上看来。 实际上呢? 在这些人的认知之中,贼寇就是贼寇,现在是因为乔琰技高一筹先将他们给擒获了,但若是给了他们在山中修建驰道的机会,若是他们趁机遁逃入山怎么办? 届时这些人重新流窜入山中,在已经被乐平给打败过的情况下,难保他们就不会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干脆绕着乐平走,选择去找常山、上党、太原其他各地的麻烦。 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顺利地在放出一个鱼饵之后就将人给钓上来,那就当真是个未知之数了。 要说他们以一郡太守的身份朝着朝廷上书,要求朝廷给乔琰施压,将黑山贼予以严惩,也未必不是一种可行之法,可偏偏…… 一来乔琰年岁尚小,还有乔玄这个大汉忠良的祖父,她这种稍有些理想化的行为本心不坏,若是上奏,则难免有点上眼药的意思,说出去还是欺负一个孤女。 二来,在戏志才给出的方略指导下,乔琰在信中又加上了一句。 大致意思是,如若足下觉得,这些黑山贼曾为贼寇,只是让其从事境内苦役,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并不是按照律法办事,那么也可以先按照律法走一个流程。 光武帝的时候提出了一条应对贼寇的方法,叫做“五人共斩一人者除以罪。” 这一条律令也被后人用于和汉武帝的除贼方略进行对比。 在这一律令下,盗贼的内部如果五个人将另外一人贼人给拿下了,斩除后到官府来自首,是不算他们的罪名的。而后也被沿用了下来。 所以乔琰此时也大略就是这么个想法,你们要是觉得我只是想让他们当劳工,打通这个贸易渠道,有些罚的太轻了,那也问题不大,我们走一下这个程序。 我从他们里面选出罪名最重的一批人,按照六选一的方式把他们解决了,这样剩下的人就等于是除掉了贼名了,如此一来,我为他们供给食粮,以善行劝谏,在修建驰道的过程中,必定让他们改过自新,也并不算是对罪党轻拿轻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合乎律法办事的,但就是有一种让人如鲠在喉的感觉。 若是此时还是战国时期,那么打通太原各地,或者说拓宽井陉的想法,或许会涉及到什么国事争端。 但现在是大汉,京师乃是洛阳! 太原各地继续保有这个易守难攻且有山岭庇佑的状态,可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而乔琰想打通各地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就是—— 一想到这些先前在太行山中流窜的贼寇可能下一刻就会祸及到自己的地盘,他们三人都觉得有点不妙。 在乔琰手握大义和颇有人性本善合该教化的圣人思路之下,他们还不能写信去斥责她这做法太过幼稚。 这三人思前想后,最后都想出了个好主意。 反正只是要“劳动改造”而已,拓宽山中道路是劳作,难道给你那乐平搞建设就不是了吗? 不如这样,出于对乔侯擒住贼首行为的肯定和嘉奖,他们给出一笔食粮补贴。 但既然有了人力和维系这些人的粮食,就先别忙着去打通什么商路了,总归现在的路也不是不能走,倒不如先发展发展你乐平本地的建设。 乔琰先前在乐平出于君侯莅临后的福祉,给他们减免了税赋负担,这些事情或多或少会传到他们的耳中。 在减免亩税的情况下,乐平的田产种植必定有所发展。 但—— 目光不要只放在已有的良田上,完全可以看一看还被划归在她领地范围内的那些个山地嘛! 总归她只要想办法让人不要出乐平就是了,在自己的地界上爱怎么教化怎么教化。 随同三方各自给出的五万石粮食抵达的书信中所说的,大略就是这么个意思。 虽然这三方都送了粮过来的行为,多少都会被彼此获知,可算起来,乔琰的来信中又不曾有欺骗的成分,毕竟这结交友邻之事,自然是要多方面考虑的。 也没人说她不能将自己手中的黑山贼俘虏分成三份,送去不同的地方来开凿山道。 何况,都是当太守的人了,自然该当知道什么叫做不可朝令夕改,这批粮食既然已经到了乔琰的手中,那就绝对没有被她吐出来的可能了。 而对乐平县本地,乔琰对这批粮食的说辞却是,此为除贼之嘉奖。 自乔琰离京之时的六月末,到如今已经临近八月中旬,不过在乔琰印象里几乎根深蒂固的中秋节却是始于唐初,在如今并没有这个节日,但因这个时间的接近,也并不妨碍她在此时寻个八月十五月圆乃是个好兆头的理由,将其中一部分粮食作为给县民的奖励发放下去。 这部分粮食并不多,更像是个礼物的形式,但着实传达出了一种“上有所获,下亦有所得”的信号。 自乔琰抵达乐平以来,虽县侯是领地的“主”而非是官,也并不妨碍这年头颇为淳朴的县民,将自己近来上山采摘的山货,或者是什么粗麻布之类的东西送到了县衙这里,作为给乔琰的礼物。 这自然不能跟她给出的东西相比,可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几分此地民心对她归附的迹象。 在连年的天灾面前,要收拢得到民心实在是一件比此前更容易的事情。 对内的仁政,能庇护一方,能让人吃饱饭,满足……不,或者说只要表露出能够满足基本的活命需求的可能性,就足以让这些汉末的百姓倒向己方了。 乔琰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小篮堇菜一边想着,倒也没忘在此时对着戏志才再度致谢道:“先生实为大才。” 若非戏志才的判断和给她的叙述指导中神来一笔的光武除贼之法,难保让这三郡太守找到从中钻空子的机会,极有可能并不能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 他说自己此法是个奇策诚然是个事实。 戏志才本不那么讲究礼数,现在也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翻了翻这些乐平县民到底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他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其中居功,毕竟能让这些县民送来野菜山货酬谢,可并不只是因为乔琰手中多出了这一笔粮食。 这其中顶多有些推动作用而已,归根到底还是她自抵达乐平此地到如今,行事之中的桩桩件件都全无错处。 他这表现,更像是个颍川人想看看这晋中地方的赠礼中能拿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然而他早前已先往云中山一游,又在那晋阳城中小住了几日,显然也难见什么尤为新奇的东西。 他便转头问道:“以乔侯看来,如今既有人力和食粮在手,在山岭之上打算种植何物?” “看来先生是又有奇策要教我?”乔琰回问道。 “这民事种植之事,自该当因地制宜,又哪里是能走什么奇策的。”戏志才笑道,“不过是……嘶!” 戏志才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他在回乔琰话的时候手还漫不经心地搭在那堆垒起来的山货上,正摸索到个棍子便伸手握住意欲当个斜靠的支撑,哪知道这不是个木棍,而是薯蓣! 他收手回来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手上红了一片。 薯蓣此物算来也不是个太过罕见的玩意,颍川便有些野生的,但到这太行山脉中因品类的不同,便长成了这么个长条的样子,也就是昔日卫桓公敬献给周天子的怀山药。 而怀山药,正是属于山药之中的一种。 这现如今还该当叫做薯蓣的山药,着实是跟戏志才有点犯冲,他此前在颍川的时候便发觉自己对此物有些过敏,旁人摸了这薯蓣皮,顶多就是觉得有些手痒而已,他却是起红疹还红肿。 “去取些醋来。”乔琰连忙吩咐下去,当即就有腿脚够快的县吏将醋给送了下来。 戏志才将其接了过去,听乔琰这么说,将信将疑地将醋涂抹在了手上,果然觉得好受了不少。 “请乔侯见谅,这薯蓣当真是……”当真是他戏志才的克星。 可他话还未曾说完,便已先被乔琰给打断了,“此物当真是个救星!” 他一回头就见乔琰将那支薯蓣从山货堆里抽了出来。 在她看向这薯蓣的目光中,这灼灼神态里并不难看到其中的满意之色。 也或许比起满意,说这态度是惊喜要更加合适。 她又随即问道:“以先生看来,我若是在山地丘陵之间种植薯蓣如何?” 在如今的这个时间,薯蓣还未曾从野生的状态转向人工种植,大约是切段栽培的方法还不曾扩展到这种从外表上看来丑陋的东西。 可《神农本草经》中就已经记载了此物有益气力,补中,长肌肉的效用记载,张仲景后来在《金匮要略》中也写道,“虚劳诸不足,风气百疾,薯蓣丸主之”,在汉末大疫横行的时候,这无疑是一剂潜移默化增强抵抗力的良药。 太行山脉作为薯蓣的一片重要原产地,也无疑有着种植此物天然合适的地理条件。 但这并不是乔琰做出这个决定的根本原因。 倘若她此前不曾看到此物,无法在第一时间想起来便也罢了,但真看到的时候她却陡然意识到,同为薯类食物,山药和红薯在刨除掉极端情况下的产量之外,若只论平均亩产的话,约莫都是三千斤! 固然出于水肥利用效率的考虑和多食的风险,此物的确不适合当做主食种植被大量推广,但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却未尝不可以种上两年。 也正是对这山地环境的合理利用。 何况薯蓣的培植,其实还麻烦在各个阶段所需的人手,可如今乔琰擒拿了这黑山贼在手,岂不是正好用这流程来打磨打磨他们的心性。 若非如此,她还真不敢贸然将他们收编。 决定了,就种薯蓣! 第49章 改元中平 乔琰对薯蓣所表露出的绝大兴趣,戏志才但凡不是个瞎子就不会看不出来。 她说是说的在山坡地上种薯蓣如何,但实际上比起问询,显然要更像是个结果的宣判。 戏志才稍微想象了一下周遭山坡上都是表皮会让他起风疹的薯蓣,就觉得眼前一黑。 但转念一想,薯蓣这东西长得再如何长,其中可食用的那部分也都在地下,他看到的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一片绿色而已,倒也不至于让他有背着包袱逃离乐平的冲动。 他只是转念一想问道:“这薯蓣要如何种?” 薯蓣和菽麦等物可不同,起码在戏志才的认知之中从未见过有农人成系统地种植薯蓣这东西。 但显然乔琰并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个种植薯蓣的想法不是因为他正好抓到了此物而提出的,而是因为这的确是最合适于她的选择。 她回道:“数月前我于冀州见到了元化先生,他在提到薯蓣入药之余也提到了以其块茎繁殖之事。因薯蓣有补气益脾之效,他对此事颇为关注,其邻里之中恰好有尝试于此道的,我彼时正好问上了几句。” 乔琰坦然的表情让戏志才完全没看出,继乔玄成了她瞎扯的理由之后,华佗这位因张角三辩,谁都知道确实跟她有过会面的神医,也成了她用来给自己拉的大旗。 但反正也没人能跑去找华佗问询其中的真假。 在她离开冀州的时候,华佗早已经继续四方云游行医去了。 戏志才听她继续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我并非在做一件玩闹之举,以元化先生所说,这薯蓣亩产极高,且其入口饱腹感极强,总归这山地之上此前并无足够人力开垦,现如今既有余粮,不妨做一个尝试,此事若成,只怕何止活这一县之地。” “不过说起来——” 乔琰目光落在戏志才那只风疹未退的手上,问道:“先生到底是只对这薯蓣的表皮有恙,还是连带着薯蓣本身也吃不得?” “这竟是有区别的吗?”戏志才茫然问道。 他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在智计上有着超过常人的本事,但要论起农事和医学之道,他就当真处在抓瞎的状态。 于是当晚,这支促成了乔琰做出种植薯蓣决定的“样本”就成了炖入汤中的配料。 汉代的烹煮手法再如何无法与后世相比,只是需要煲汤而已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为免这位自己往坑里跳的谋士因为一个小小的薯蓣出了事,乔琰极其小心地请了县中的医工在旁,且只让他食用了少许,见并未出现什么过敏反应,乔琰这才放心了下来。 要知道她选择种植薯蓣,除却此物能顶饥荒之外,还因为它的药用价值。 戏志才的早亡,必定跟时人大多营养不良,加之他后天也不注意保养密不可分,药补这种东西没个神医在旁乔琰可不敢乱操作,但是食补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现在见他对此并不过敏,乔琰也不由松了口气。 但说是说的要种薯蓣,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便能就地实现的事情。 她此前便觉得种植薯蓣的过程有些麻烦,正好用来打磨这些黑山贼的浮躁情绪,现在也不得不开始为这些个麻烦事多做些筹备工作。 比如说,地。 搁在现代能合理补充肥料恢复土地肥力的条件下,这薯蓣轮作都需要间隔两到三年,更何况是在诸多条件匮乏的古代。 能在五到十年之内,将肥力恢复到能供给薯蓣生长的程度,都算是不错的了。 但总归乔琰要的是快速累积出一批兼顾了食用和医用的物资,而种植过薯蓣的田地也可以在随后填种大豆恢复氮元素,又或者是干脆休养生息两年。 如此说来,薯蓣的高亩产足以填补掉这种弊病的影响了。 何况,在动辄发生不可预知之事的汉末,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最为实际的。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本着头一年还是有些尝试纠错的情况在,乔琰决定将合适于薯蓣种植的山地分成两份,分作两年种植。 这也是戏志才自从开始给乔琰出谋划策后,第一次看到乔琰亲手做出的那个地形模型。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杨修彼时会是那样的表现。 但他看到此物的时候,却不是因为要利用这模型来打什么仗,而是因为种地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到底是被这高精度复刻的地形模型吸引过去了注意力,让他忽略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今年秋冬季节要进行翻土的区域。”乔琰指了指被她插上了标记旗帜的区域,说道,“剩下的部分用于第二年的种植。” 这也是她打算让那些个黑山贼做的第一件事。 薯蓣的种植需要在前一年的冬季深耕细翻,这就需要这些壮劳力先行将被乔琰圈出来的一片区域拾掇出来,并提前划分好沟渠的位置。 当然,这只是地,用于种植的薯蓣种茎还需得寻找。 好在这太行山中本就是适合于薯蓣生长的环境,尤其是在沁水与黄河得以覆盖到的区域,更是那铁棍山药的原产地。 如今还在八月,在十月结束前收集到足够这一批种植的块茎,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在搜寻的同时,那些个黑山贼还得搭建好她要用来储藏薯蓣块茎过冬的“仓库”,筹备好足够的细沙,还得准备起支撑起来年薯蓣藤蔓的支架材料。 此外,他们也得在入冬之前完成乔玄的祠庙,好让鲍鸿校尉回返洛阳。 这么一算,那些黑山贼的人数也不过是将够而已。 不过,总是叫他们黑山贼也不太对,毕竟这些人现如今都是被她以吃饱饭为名钓着的鱼儿,或许叫做黑山劳改队更合适一点。 他们被这乐平县中的军队和县民给擒获后不久,原本还留在那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余党也被骗下了山。 当然说骗或许是不那么恰当的,毕竟乔琰给出的承诺是他们完成对应的劳工活,就给够吃的饭,也并未有过违背。 只是他们这些从太行山上下来的人不得不按照乔琰的指派被分成了若干个队伍,彼此之间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 如此一来,虽然他们的人数加在一处可以说极为可观,却也着实没有夺粮而后集体叛逃的机会。 张牛角有点郁闷。 他是稍微心大了一点,但并不意味着他看不出来,与他一道在此地修建那祠庙的人,其实都对现在有饭可吃的活计挺满意的,总归乔琰请来的县吏是按照他们的工作量来分食物的。 在这种堪称公平的分配之下,他虽是曾经的黑山贼头目,也并不能在饭点多分到一碗饭,更只能跟着其他人一样,尽量在白日将活做得又快又好。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想都觉得,大概是没有这个机会将鼓动他们一并逃跑的话说出来的。 毕竟——若是能靠着劳作活命的话,谁不想凭本事赚钱呢? 虽说落草为贼的人大多有些侥幸心理,想在这乱局中试试劫掠得获的滋味,但当其中的大多数人愿意选择遵循规则做事,他们也的确会出于从众心理而变得收敛起来。 但……怎么说呢,饭还挺好吃的。 张牛角非常诚恳地评价道。 这座本就已经在先前完工了三分之二的祠庙在这种高效的人手运转上,很快在十天后迎来了封顶。 蔡邕所书的《故太尉乔公庙碑》《黄钺铭》以及三篇洋洋洒洒写就的鼎铭也早在蔡邕于石上誊抄后,被乔琰送到了晋阳城中,寻了雕凿水平颇高的工匠完工,现在也已经被送了回来。 乔琰抚摸着树立在庙前的碑铭上的刻字,不觉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已无乔玄这个人,但对其“刚而不虐,威而不猛,闻仁必行,睹义斯居”的评价却必定会于后世流传。 那么她呢?她又会在后世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呢? 乔琰也无从预知这个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稳健发展乐平的路上,而这个渐渐发展起来的乐平会在距离此时已然不远的乱世当口,发挥出一个何种的作用,她也并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但多想无益。 总归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将那些个原本修建祠庙的,拆开打散之后丢去其他的劳作项目上去。 于是张牛角在从乐平县中穿行而过,刚看到了正在学着编织竹筐的褚燕后,就被带到了搭建储藏薯蓣仓库的地方。 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 反正都是建造行当,还能算是熟能生巧了。 张牛角觉得,经过乐平的培训,他可能要从一个贼寇统帅朝着建筑工匠发展了,而褚燕也大概率可以从编织行业出师。 这都叫个什么事! 他扒完了整碗饭,又听那管事的说起,这乐平县中即将在明年春种下的薯蓣亩产极为可观,若非如此也不会给他们这些潜在的贼人吃饱饭。 张牛角竖着耳朵偷听,还是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大约是因为他就是被乔琰着人所擒获的,以至于他觉得这位年少的县侯就算做出什么都并不奇怪。 说不定还真能被她给做到这件事。 于是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留在此地的理由。 他要先学会如何种植这种特殊且高产的植物,再趁机带人逃走。 在这种也不知道是在解释他的行为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的想法中,时间先是到了这一年的九月。 九月越发进了薯蓣成熟的时节,秦俞和徐福从乔琰那里领了往怀庆府一行的任务,又于九月中下旬返回了乐平。 怀庆府的野生薯蓣数量着实不少,除却成熟的铁棍山药被他们在小心拔出后带了回来,连带着还收获了一把山药豆。 从种植的角度来说这个应该叫做珠芽,也可以用于种植,但这种长出来的薯蓣大多用来作为栽种的种茎,也就是多需要一年。 这样一来,在种茎已经足够的情况下,这山药豆倒不如拿来当做食补之物。 而后,在从乔琰这里得知,山药豆也有健脾补虚的作用后,这东西就变成了戏志才下酒的点心,看得她眼皮直跳。 她很难不在此时有种在看人喝冰镇可乐表示这东西没有能量的感觉。 也好在乐平虽然没停了那酒业的研究,却也没发展出酿酒业,要让戏志才一口气饮酒过量,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乔琰一边琢磨起了用山药皮遏制他饮酒的算盘,一边指挥着那些个劳工将薯蓣放置在了先前砌好的一格格仓库内,而后以一层细沙一层薯蓣的方式堆垒了起来,留待存放到明年。 做完了这一切,时间就已经到了十月。 也正是在这个月,一条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抵达了乐平县。 因先前的黄巾之乱,对天下各州之地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影响,位处于八关之内的大汉皇帝决定改元中平,以示在黄巾之乱后扫平剩余各处势力的展望期许,也或许可以算是对黄巾祸首张角等人伏诛的迟来庆祝。 但不管是出于以上理由,还是为了图个吉兆,总归这光和七年现在也有了另一个称呼方式,叫做中平元年。 改元往往意味着大赦,同时还意味着在洛阳城中的职位大多会出现变动。 鲍鸿再如何觉得自己在这乐平无甚压力,过得着实舒坦,这会儿也不得不因为那点事业心,尽快返回京城去。 不过在临行前,乔琰请他顺道带一封书信去洛阳。 “这信是?” “劳驾鲍将军将此信交给毕岚中常侍。” 乔琰指了指已经初成规模的山地后说道:“我此前听元化先生说,那薯蓣在破土的时候不太需要用水,但等到枝叶繁茂之时却又需要足量的灌溉,怎奈在此事上,乐平到底不如怀庆府容易。” “毕岚中常侍颇有些建造匠作上的奇思妙想,我想请鲍将军送去这封信,也好让我问一问他,不知道他可有什么发明是能在此地派上用场的。” 这事说来也不麻烦,鲍鸿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但鲍鸿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开口应诺便成了个苦力,而乔琰想要送信的可绝不只是毕岚一个人。 等到他离开乐平的时候,他的队伍里还拉上了给伏寿的礼物,给马伦的礼物,给梁鹄的谢礼,给太尉杨赐的礼物…… 以及,一只要他呈递给陛下的盒子,和一封乔琰与几位谋士商议后写就的奏表。 第50章 楮皮防寒 鲍鸿觉得自己不像是回京城复命的,而像是个从乐平县封地派出去向着京师洛阳上贡的。 但再转念一想,他虽在洛阳混着当上了校尉,但比他有背景的校尉一抓抓起来还有那么好些个,跟其他人相比他可算不上有什么优势,等闲情况下如何能见到诸如太尉之流的人物。 何况他是为送乔玄棺椁这才往乐平去的,监督了祀庙的完工这才折返,顶多也就担负起了个跑腿送信的作用。 既有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总不至于就因为给乔琰送了不合适的东西,就被刘宏问罪……吧? 从乐平出发抵达洛阳,再如何因为他的脚程不慢,加之已走过这段路,行抵京师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十一月。 刚入关不久,天上便已落了雪。 等经行北山而过的时候,这来时还青葱的山岭已笼了一片白雾之色。 而入得洛阳城,也就更是一派雪色蔓延于屋瓦之上的状态。 这便是汉末所处小冰河时期的状态。 即便是于气象记录上常不见雪的江南地区都能于冬日落雪一月,更何况是北方。 去岁的寒冻在鲍鸿的印象之中依然深刻,彼时的京师积雪三尺,郭城范围内的民宅垮塌了大片,若非是出于天子脚下的形象考虑,只怕还没那么快修缮完成。 今岁也丝毫不减这天象之威。 鲍鸿自北郭民宅最少的方向来的,也已见到了好一派萧瑟景象,这让他不由在心中打了个哆嗦。 也不晓得今年冬日又会冻死多少人。 若是霜冻减产,只怕明年又不好过。 他离开乐平的时候,为明年种植薯蓣而留出的山地沟渠已经尽数完工,宿麦,也就是冬季种植的麦子也已经播种在了平地之上。 那些个黑山贼在完成了修建祀庙和薯蓣仓库后,又在乔琰的指派下也继续开始在县城之外,山岭之下的区域,修建越冬的房子。 虽然对待这些个黑山贼俘虏并不至于有什么分田分房的举动,这些个越冬的房子里也得挤上不少人,那乐平地界上更远不如汉阙壮美华丽,但不知道为何,鲍鸿反倒觉得乐平更显有条不紊些。 但此刻可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辒辌车行路加之黄屋左纛的三公送葬规模,注定了他这位护卫之人在返回京城的时候需得面见天子,将个中情况一一说明。 他也不得不收拾心情,先行面见天子,顺带将乔琰让他转交的匣子和奏表都送到刘宏的面前。 鲍鸿踏足宫室大殿之时,心中不免忐忑。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宫室之中炭火烧得旺盛,让他从外间的寒冻环境中忽而入内,只觉背脊发热,那点儿忐忑的打摆也就暂且消停了。 他小心地抬眸朝着刘宏看去,将手中的盒子和奏表都交给了张让,由他转交到了刘宏面前。 因并非是正式场合的朝见,这位天子并未身着朝服,而是裹着一层皮袄端坐上首。 不知道是不是鲍鸿的错觉,他觉得刘宏面容中的病气随着这冬日到来,而呈现出了越发严重的状态。 又因为屋中炭火灼灼,映照出了一片不大健康的红晕。 但这话可不是他敢说的,固然人人都知道大汉天子到了今朝多不长命,也不能真在刘宏的面前说出来。 他只能沉默地垂头等待刘宏当先开口问道:“乔公的祀庙以你所见如何?” 他回道:“乐平侯于两三月前将黑山贼寇一网打尽,以黑山贼为劳工,并未耽误乐平县民秋收,将乔公祀庙完工后,又有蔡伯喈为庙题字立碑,以臣看来此庙质朴大气,正可彰显陛下对乔公厚爱。” “如此便好。”刘宏语气淡淡,“这黑山贼倒也好用。” 乔琰此前击败黑山贼后,跟那三位太守是搞了一出忽悠骗粮的谋算,在写给刘宏的奏表中却也如实地将情形给上报了。 改元中平后的大赦天下中,从事过黄巾活动的减罪力度有限,她继续将人约束在自己的领地内,算起来也并不能算是管辖僭越。 何况周遭三郡都对这批人的去向格外纠结,能让他们被圈在乐平这里,也着实是个合适的处置之法。 只是这样一来,乐平之地便平白多出了九千人…… 要知乔琰得封万户多少还有些机缘巧合,作为天子的刘宏未必乐于见到她的地盘上人口发展壮大。 但这种微妙的心思,他是不可能同鲍鸿说的,只是又问道:“我听说太尉的孙儿也还留在那地方?” 此前约莫在八月初的时候,太尉府派来的人抵达了乐平。 按照杨赐在让人带来的信中所说,在见到杨修留下的书信后,他本想当即将孙儿带回,但想到此前杨修因要和乔琰相争而在鼎中观前的表现,又觉得大约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便干脆让家臣晚上了一月再找来乐平。 抵达乐平的杨氏家臣处在的正好是乔琰铲除黑山贼之前的时间点,彼时的杨修还在忙着酿酒。 太尉府的小公子干点什么不好非要酿酒,在这位来使的眼里着实是不务正业! 再加上外有贼患,让他更是巴不得当场就将杨修给打晕了带走。 即便后来证明了乔琰有铲除贼寇的本事,也让杨修从酿酒改成“写儿歌”,也着实没能让他觉得好到哪里去。 但杨修铁了心不回,甚至为了防止他把人打包带走,直接扬言,他若是有办法将他一路打晕到洛阳也行,若不能,总归是要被他找到机会跑回来的。 鲍鸿一想到彼时那个鸡飞狗跳的场面便觉得好笑,但这种情绪他总不能表露出来,回道:“杨小郎君大约是因为此前并未离开过洛阳,故而想在外面多玩上两年。” “那就让他留着吧。”刘宏漫不经心地回道。 不知道为什么,鲍鸿竟觉得刘宏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有些轻快,仿佛乐于见到弘农杨氏未来的继承人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行为。 但还不等他本就不太灵活的头脑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刘宏将手伸向了乔琰送来的盒子。 他又重新提起了心。 他眼见刘宏从那颇为朴素的盒子里取出的是个小盒子,在盒子周遭有一圈特殊的蜡封,其中似还掺杂着什么别的东西。 在刘宏身边的近侍上手拆解的时候,竟发觉它的粘性要比寻常蜡封更强一些。 但想来既是敬呈天子之物,有些特殊也实属平常。 不过奇怪的是,将这盒子拆开后,在其中装着的居然不是什么珠玉名器,而是一块块花形的糕点。 大盒中附着的绢帛内书写,此物乃是以薯蓣、黄精、蜂蜜和黍米制成的,在食用之前需先重新蒸热。 如今在南方的糕点中的确已经有了米糕的概念,但在洛阳中广为流传的点心,依然更倾向于米团上加以点缀的性质,乔琰所送来的薯蓣糕点表象细腻,让刘宏不由来了几分兴趣。 在由御膳房核验蒸热后,这装置于碧托盘之上,色泽鹅黄的糕点更是让人望之喜欢。 刘宏将其中一块送入了口中,只觉这糕点入口清甜香糯,比起他格外喜欢的胡饼口味尤胜。 薯蓣本身的味道有些寡淡,但黍米,也就是北方常见的小黄米在磨粉制面后却给其添加了几分甜味,再加上蜂蜜的调和味道,也就成了刘宏此刻品尝到的样子。 十月就已经开始的低温环境,加上半真空蜡封的环境,又让这种并不算太长途的运输成为了可能。 二次蒸熟的口感破坏显然比不上刘宏对新鲜事物的新奇感。 也大约是因为品尝到甜食到底会让人心情大好,再加上方才还看了个太尉府的笑话,刘宏在拿过一旁乔琰写来的奏表之时,已少了几分此前涌起的不悦情绪。 在看清这奏表中的话的时候,他将这种情绪又往深处压了压。 这奏表…… 呵,与其说是奏表,还不如说是她的美食研究记录。 用通俗些的说法,乔琰在其中写的是,她自从到了封地,便发觉此地和她此前所居住的兖州大不相同,比如说她准备尝试一番人工栽培的薯蓣,就要比兖州地界上生长的更长一些。 因为铁棍山药这种特殊的生长环境,令其也要比其他同类质地更糯更实,若只用来作为煲汤材料未免可惜了,于是相继诞生了各种花样的糕点。 在这数行文字中将一副颇有孩子气的研究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宏前些时日还将乔琰写的那州牧封建制给翻出来看,此时不免有种对比之下的恍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者不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但想想乔琰的年龄,又觉得也并无什么问题。 不过乔琰的想法到底是要比之寻常这年纪的孩子想得多,她又说,在制作此糕点的时候她用到了薯蓣和黄精,这二者都是补虚益气的良药,只可惜近年来的灾情让其在山中减产不少,若非如此也合该推广开来让人增补壮体才是,于是也进而想到,她此前于书中见到,大乱之后大多有大疫,陛下该当多多体察才是。 当然在此之前,为君者也当保重身体,故而将此糕点献上。 大疫…… 刘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光和五年才发生过一次大疫,若非是这一次大疫的爆发,那黄巾道只怕也没有能有条件得到最后一把声望的推动。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战争之后往往有大疫,各地的黄巾平乱必定造成死伤,而这些乱象之中的任何一处若是未能经由妥善的处置,必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难保不会在明年再来一次。 但他又能做什么?他都已经让常侍、中谒者巡行赠送医药了。 这奏章里的提醒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 他并未意识到,因这句对疫症的提醒,他暂时先将乔琰收容了黑山贼人口的事情搁置在了脑后。 他只想着,在他在位期间已经发生了四次大疫,若是又要出现第五次,可难免是一件麻烦事。 蔡邕此前就因为连年灾祸和大疫写奏表陈说,灾异的出现乃是因为上位者未曾做好选贤举能的事情,更不该任用宦官势力,但若真如他所说,他又该当用什么人? 这么一看蔡邕留在乐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他总没法子上奏到自己面前来了,就算拿起笔杆子写了什么,也大概率没有办法在京城之中传开来。 于这种半是烦闷半是庆幸的情绪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从乔琰递上来的奏表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木匣子上。 这以蜡封口的方式,加上那盒子去除了蜡封后也并不那么容易打开的特殊表现,让里面原本应当在数日内便该当有些败坏的食物在呈递到他面前后还是几乎原样,还颇有些意思。 他指了指此物朝着鲍鸿问道:“此物有无可能用在这军粮食蔬的运送上?” 他这话一出当即就见鲍鸿几乎难以遏制地露出了个震惊的表情。 刘宏或许想着的是还要给那些个将士改善改善伙食,总吃那干粮烤饼多少有些单调,但—— “陛下,这蜡封价格实在昂贵,又哪里是能推而广之的!” 读书人为何难得,还不是因为若想要挑灯夜读,便得点灯点蜡,这可是一笔数量不小的开销。 乔琰能有这个条件将蜡烧融后作为封口之物,刘宏也自然可以,但放在这种本就需要节省钱财的事情上,听来就很没有可行性。 乔琰可不知道刘宏居然在此时给出了个颇有“何不食肉糜”想法的问题,有程立和戏志才一道帮忙揣度在奏表中的话该当如何说,她自觉自己也大致能将收容黑山贼的影响降到最低了。 她早在秋收时节就已经忙起了下一阶段的事情,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候,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管刘宏的反应。 京城之中落雪,这乐平县也难有避免地在前阵子就表现出了降温的迹象。 就算四面环山的环境中,多少能依靠着地势挡风而让气温显得和暖不少,也并不能改变小冰河时期的无差别攻击。 而严寒,实在是一项丝毫不比大疫影响小的杀人刀。 纵然有为数不少的粮食存储在乐平的库房中,好用的黑山劳改队也在县中准备了柴火,但现如今防寒之物匮乏,依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除却在记载中出现于帝王朝服中的少量棉,在如今这时代棉花的种植和纺织远没在中原推广开来,她就算是知道此物的防寒效果甚好,也显然并不能横空把东西给变出来。 贸然说什么要往南下走一趟寻找东西,在交通并不便捷、且时人多觉南方为蛮夷之地的情况下,显然也并不是个合适的决断。 棉,就显然是一个排除选项了。 乔琰紧跟着想到的,是鸡鸭的绒毛。 可想想都知道,在粮食饥荒面前,又何来多余的粮食来驯养鸡鸭,就算真有的话,也显然不足以制作成防寒的衣物。 乔琰头疼得要死。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能大肆以炭火取暖的时候,物理防寒才是首要的手段。 也正是在此时她从陆苑这里听到了个有意思的消息。 她说自蔡伦改良造纸术以来,因纸张保存不易,如今大多还是用的竹简,但有条件用纸张的家中仆从,倘若有穿不起冬日皮袄的,往往会用主家不用的废弃纸张,作为填塞在布料之中的防寒之物。 纸张轻薄,以纸防寒听来多少有些荒谬,但对于如今的御寒手段有限的人来说,却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要知道改良后的造纸术所用的材料大多低廉,对急需多添一层保命之物的人来说,无疑有可行性。 有了那些人开了头后,民间也有尝试做出类似操作来防寒的。 也或许这不能叫做纸,更像是树皮纤维的叠加。 在意识到这一种选择后,乔琰当即下令,让人从山中寻找一种树,名为楮树。 这同样是一种会生长在山西境内的植物,偌大一座太行山脉,其中绝不可能连一片楮树林都找不出来。 为何要找楮树? 因为此树的树皮纤维含量极高,足能支撑起这防寒的需求,这也正是后世为何会出现楮树皮所做的纸裘。 以乔琰如今的条件还无法达成制作楮皮纸的条件,但先将楮树皮纤维压成衣衫所需的一层,度过这个冬日,却无疑是有可操作余地的。 更值得庆幸的是,此前活跃于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何止是告知了她最近的楮树位置,还在开采树皮的时候为她带回来了两件附带的东西。 一件便是加入到那薯蓣糕点之中的黄精。 一件便是楮树具有浆糊性质的树汁,被乔琰加入到了那木盒的蜡封之中。 在鲍鸿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好也是乐平第一件粗糙版本的楮皮衣问世的时候。 因年岁尚小,说话尚可以百无禁忌的蔡昭姬看着乔琰手捧那楮皮衣的欣喜神情,小声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此说来,乔侯所赠陛下之物……岂不——” “岂不是只是个边角料?” 第51章 三千户籍 乔琰很难不怀疑,蔡昭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继承蔡邕那个瞎说大实话的毛病的。 她一本正经地回道:“这如何能这么说,黄精长于太行山,虽未曾经由炮制,品相也不过尔尔,但到底是山野之灵。楮树汁有浆糊之效,可令蜡封更为严密,以防献与陛下之物变质,而我等用来制衣的楮树皮却只是其中最为劣等之物而已。” 蔡昭姬跟她对视了一眼,觉得在糊弄学上,乔琰显然是个高手,总归就算是陛下见到了这楮树皮衣,也难从她的歪理邪说上找出什么错漏来。 这件楮皮衣服,随后便被乔琰寻了个身形瘦弱些的县民来测试了一番效果。 她体验过后世的棉花羽绒之物,难免对楮皮衣的评价失之偏颇,毕竟无论是从柔软程度还是从保暖程度上来说,楮皮都远无法达到她认知之中的标准。 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非如此。 北方大多烧炕,自商周时期就有,到汉代之时铺设烟道的设计也就越发趋于合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炕也不能凭空起火。 一户人家维系烧炕和做饭一天所需的柴火便得二十公斤,在这个凛冬漫长的时节,无疑不可能足不出户那么久。 而一旦出门便得挨冻,上山更是一件危险之事。 被乔琰寻来的这个县民,将信将疑地将那件样式奇怪的楮树皮衣给穿了起来,却发觉这东西虽然有些不若寻常衣服贴身,但在保持了衣衫轻薄的重量之余,在挡风上着实有奇效。 他和赵云典韦那些耐冻的武者的体质不能比,方才来时还因骤然降温而有些哆嗦,现在挡住了风,也站直了身子。 他不由对这件其貌不扬的衣服啧啧称奇。 “先前还奇怪君侯为何要着人找那楮树,这玩意的树皮韧得很,着实咬不动,原来还能有这等奇效,幸好去岁咱们没将那玩意给吃了。” “……” “君侯?”他发觉乔琰在听到他这回答后怔愣了片刻。 但旋即又见她恢复了沉静面色,问道:“你觉得这衣服如何?” “好得很,比麻衣耐冻,有这挡风的,再多穿上两件衣服垫着,冬日里上山也能试试了。”他又伸手将楮皮衣扯了扯,发觉此物大约是继承了树皮的韧性,故而这般拉扯也不会被扯破。 也还是因为这韧性,在稍有些大幅度动作的时候,虽表象板硬,也并未有被拗断的趋势。 他心中越发对此物颇有好感,忽听到了乔琰的回答,“那你穿着这衣服走吧。”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朝着乔琰看去,见她面上的认真决断之色并非作伪,当即喜滋滋地领着这件楮皮衣服退了下去。 乔琰望着他离开时候轻快了不少的背影,不觉有些失神。 如若说,此前她只是出于不希望县治之内在这冬日折减人口的缘故,来尝试制作这楮皮衣,那么如今这种必要性还得往上提一提。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人说出他先前说的,幸好因为楮树皮坚韧咬不动,留下了给她制作楮皮衣的原料这样意思的话? 偏偏他好像全然没打算将此事当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以何其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了出来。 他也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到底给了这位乐平县侯怎样的心中一震。 乔琰努力将对方的那句话暂时压在了心底,重新投入到了楮皮衣服的制作中。 在有了一件成品后,要往何种方向改良也就大抵有数了。 剥落下来的树皮泡入池中处理的手法,树皮纤维在整件衣服的各个位置锤打分布,叠加的楮皮数量,以及整件楮皮衣的形状,也随着样品的增加而越发趋于优化。 在这件事上,黑山劳改队中的妇人无疑起到了格外重要的作用。乔琰也当先将第一批楮皮衣中的一半换到了她们身上,另一半则穿在了需要上山砍柴和继续收集楮树皮的青壮身上。 对防寒的需求无疑让这些人的劳工效率进一步提升,在七日之后,乔琰便看到了第二批的楮皮衣。 这和后世用于赏赐平民的纸裘已经格外接近了。 其中一位妇人甚至在蒸煮锤压楮皮的过程中,尝试在两层楮皮之间夹入了一层麻絮,又有人尝试在其中加入了胡桃种油,让楮皮衣那板硬的状态稍有缓解。 乔琰隐约记得,以木出产的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但比起,显然还是核桃仁更有得到的机会。 且既然这种植物油可以达成目的,显然其他的油性作物也能作为材料。 等到第三批的楮皮衣问世的时候,她面前那张以乐平地形原版复刻的模型,已经完全变成了对山中各类作物的记载。 黑山贼在太行山脉中所盘踞的时间固然只有一月而已,但他们往复流窜之间,难免会对各处的标志特征予以留意。 此刻以红色为记号最为明确标注的,正是那楮树林的位置。其余的便是诸如胡桃木等辅助材料的所在。 戏志才这会儿可不觉得这地图怪了。 将这种精雕细琢的地图模型用来从事农事记录,固然对他来说此前难免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 但若真能靠着此物将乐平的一草一木记录于此,活一县之地,又何来浪费一说。 他更是眼见乔琰望着眼前的地形模型,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我想将这楮皮衣服定价为二十钱。”乔琰撑着台面端详着面前一片红红绿绿的标注,忽然开口说道,“以并州物价,一件最廉价的麻衣约莫百钱,倘若一户五口,五件楮皮衣,正是一件麻衣的价钱。” “如今秋收已过,以各家的余钱,出一件新衣的钱总是拿得出来的,乔侯所估计的不差。”戏志才回道。 戏志才发觉乔琰这人着实很有意思。 她显然始终在保持一种状态——既给县民让利,又绝不愿意让他们觉得她能将诸事都给解决,更会无偿供给所有的东西。 但这远比施恩要有更加潜移默化的影响。 也更像是一种特殊的交易构架。 在这种构架之中,他们并不只是单纯地交钱买衣服而已,更像是交出少量的金钱就可以在乔琰治下得到活命的机会。 以戏志才的眼力足以看得出来,倘若这种信任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后,已经形成了习惯的县民,必定会选择适应乔琰的交易体系。 又或者说,这种交钱买命,换一种说法,也等同于因自己身处于这片领地上而向乔琰交税。 而这种意义上的交税,和原本因“乔琰乃是大汉敕封于此地的县侯”向她交税,绝非是一个意思。 他心中思绪转圜,深觉乔琰在定价上有些自己的门道,却也只是继续问道:“那么以乔侯所见,黑山贼又当如何处置?” “边郡佣工,在雇主管食住的情况下,一月给出的工钱是300钱,如今他们的情况也差不离便是如此,但若真按照这个价钱,我是给不出来的。”乔琰非常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目前还是个穷鬼的事实。 即便真按照一件楮皮衣二十钱来定价,以乐平一县之地,她能收到手中的不过百万钱而已,分摊到黑山贼劳工身上只有百钱有余,这显然并不符合市场价。 “但是我还包了他们的衣衫、包了取暖的柴火。”乔琰继续说道:“再加上,他们的吃食也比寻常佣工要好得多,更兼有他们还算半个带罪之身,便按三十钱一月好了,到如今也就是两月有余,尚在能承担的范围。” “唯独可以区别待遇些的,便是那提出于楮皮之间掺杂麻絮和提出用胡桃油软化楮皮的两人。” “乔侯这是要立个典范。”戏志才拊掌而笑,“那么我猜,她们还可恢复成良民身份,正入乐平县的户籍之中。” 汉代的户籍制度下,要想迁移迁入某处,必须得到当地官员的许可,但乐平稍有些特殊。 乔琰这位县侯是拥有名副其实的地方管控权力的,具体表现为程立这位乐平相听从她的指令。 那么也自然不难将搬迁户籍的证明开具出来。 戏志才毫不怀疑,被她给予特殊对待的人会在这邀约之后留在此地。 乐平粮仓之内的库存、乔琰的减税决断、以及此番对楮皮衣的研制,都无疑是对经历过食不果腹境地的人具有极大吸引力的条件。 在这虽有起义平定,却着实还像是个乱世的环境中,也显得尤其可贵。 “不只是如此,以大汉律令,统一编辑户籍的时间在八月。”乔琰将目光中那模型之上收了回来,偏过头来看向了戏志才,“若是我以明年八月为期,以三千为限,先生以为如何?” 八月只从九千黑山贼中择选三千编入户籍…… 只要她能继续保持住乐平当下的状态,那这三千户籍就等于是放在黑山贼面前的诱饵,于原本的亲和仁政之中又掀起了竞争的风潮。 这无疑提出了一种良性的竞争。 妙得很! 不过…… “我以为乔侯有一句话说错了,” 戏志才拢了拢衣袖,忽然拱手朝着乔琰施了一礼说道:“乐平县留出的并非三千户籍的额度,得再少一户。” 他这话一处,乔琰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缕惊喜之色。 三千少一户! 这少的是哪一户,好像没有第二个答案。 此前戏志才虽然替她出了那算计三郡太守之策,也默认了在随后替她一道商定送往洛阳的那封奏表之中该当以何种方式表述,但他从头到尾只说了献策,而并未说过会在此地留下。 但此刻他所说的这句入籍乐平,无疑要比他愿意在此地任职,还要表现出了明确的归属感。 固然这种入籍并不代表着,往后他在与人问好的时候就要对自己自称为是什么乐平戏志才,而他能做出这种决断也和他孑然一身、并无多少乡党牵连有一定的关系。 但这一决定中的潜台词,正是—— 他相当看好乔琰的表现,故而愿意对她下注。 哪怕此后依然有离开的可能,但起码在现在,他是将自己跟乐平绑定在一起作为一个利益共同体的。 这不是一个有眼界有才学的谋士会轻易做出的决断。 乍看起来,这份骤然而出的果敢,和他平日里这酌酒自乐,闲适散漫的样子颇有几分不同。 但这一点要乔琰看来,其中并没有什么冲突之处。 对任何一个谋士来说,在处事上犹豫过多,都是一个格外致命的问题。 乔琰生怕戏志才后悔,当即回道:“先生若肯留下,实是乔琰之幸,也是乐平之幸。” “如此说来,不知道戏某的工钱几何?” 既决定已做下,戏志才便也露出了几分懒散之色,语调里也像是带着几分调侃,“我见乔侯喜欢以律法说事,律法中可有提及我这种好酒之人该当如何给工钱的?” 既他不在正儿八经说话,乔琰也乐得以闲谈的口吻回道:“律云,平贾一月,得钱二千,平贾之手艺人大多也就会一门本事而已,但先生可出谋,可酿酒,合该按照两份工钱来算,不若就按一月四千钱如何?” 何谓平贾,也便是由政府征调的标准线上的手艺人。 戏志才算了算如今的粮价,倘若按照乔琰所说,他的这工钱标准,再加上乐平包吃住的诸多福利制度,与六百石的价格正好相仿。 也就是只比程立的待遇稍低些而已。 按照投效到她麾下的时间和做出的贡献,这种安排显然是很合理的。 但她并不是以一种正儿八经的方式说出来,而是当真来了句“律云”,怎么听都有种神奇的幽默感。 若在事业上,戏志才自然欣赏乔琰对乐平细致入微的态度,甚至这种细致近乎于严谨的状态,在她搭建的模型之中反映得淋漓尽致。 可若出于一个谋士对主公的评判,她这种开得起玩笑的做派却显然要更合乎于他的胃口。 或许他的这个决定着实不错。 然而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说道:“不过恕我直言,那平贾标准多为壮丁,以先生如今的身板只怕还差了些。” “……” “琰做不出克扣工钱之事,只能于闲暇时候监督先生的饮酒饮食了。”乔琰慢条斯理地说道,眼看着面前戏志才的表情陷入了僵硬。“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意……意下如何? 戏志才忍不住开始思考,他如果说他想撤回先前的决定还来得及吗? 或者—— 他拉个能分担一下注意力的? 第52章 残山剩水 不过戏志才想归这样想,却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玩笑想法而已,并没有将其落诸于实际的意思。 乐平只这一县之地而已,方寸之内政通人和就已足够,或许对乔琰来说,多来一个对太行山岭草木资源有所了解的人,都要比来一位颍川大才对她来说更有用。 再如何以一县为国,这也并非当真是国。 他还是自己受这罪吧。 只是…… 按照大汉官员的规矩,每五日一休沐,这其中休沐一日乔琰并不拦着他饮酒,顶多就是稍微克扣一点量而已,五日之中的居中那日,可小酌放松,而剩下的四日,他的杯中之物就当真被换成了其他东西! 第一日乃是薯蓣粉冲泡成的黏稠状饮品,固本补气,第二日为太行山上松针泡水,祛风驱邪,间隔一日后乃是茯苓茶,健脾补胃,最后一日则是枸杞姜汤,解表散寒。 名目着实也如乔琰那日所说的,这大汉对于平贾的定义中,月入两千钱的何止是手艺人,更是手艺人之中的青壮,他既说什么以律法来定,自然要合乎标准。 这补气祛风健脾散寒的操作也真是奔着将他养出一副好身板来的。 这都叫个什么事! 屋外落雪簌簌之声不绝,屋中倒是只有灯花哔啵,戏志才瞥了眼手边的姜汤,提笔想给自己远在颍川的几位好友写些什么,又久久不能落笔。 说自己在乐平被自己选定的主公按着食补,以他平日里信中多为辛辣之言的表现,只怕不出几日就会收到损友的嘲笑,这着实不妥。 说乔琰在乐平做出的诸般举措,也同样有些不妥。 一个足够聪明的谋士自然清楚什么是可以被外界知道,而什么又是需要按捺在己方地盘上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给乔琰参谋那封写给刘宏的奏表。 固然他的至交好友多人品不差,知道何为守口如瓶,但如今这入冬时节大雪漫盖,倘若书信在路上遗失,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而若是因信件遗失而造成什么后果,那便当真麻烦了。 倒不如等过上两年,邀人亲自来看吧。 他便也只在信中聊了聊新得的豌豆甜酒。 那日偶发奇想,将豌豆塞入了陶土罐子里,后因跳了身份参与到乔琰对乐平建设的过程之中,便难免将其抛在了脑后,这一放就放了一月有余。 待到将这陶土罐子开启的时候,其中的酒味着实特别,引庭中松枝之上雪水浸润,正有烈酒中一抹清冽的独特风味。 随信他也将其中一小罐的豌豆甜酒让人一并捎带上,以示他此番北方一行当真没有白跑。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报平安了。 在第二日交代完了信与酒都送往何处后,戏志才这才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又因今日为五日上工之后的休沐,干脆慢慢踱着步子行在了这乐平县城的街头。 这县城之中的房屋与他来时无异,只在屋顶与屋下积了一层皓白而已,但他目中所见,与他印象之中的乡镇冬日景象,多少有些不同。 往日寒冬,人多于屋中瑟缩,只求这严寒季节早日过去,也好让他们有出门的机会。 但正如此前乔琰与他所说的那样,经由过改良的楮皮衣,被乔琰以一件二十枚五铢钱的价格朝着县中兜售,恰是任何一户都能在这个时候拿得出来,也愿意拿出来的价码。 楮皮衣也以其效用证明了它着实是物超所值之物。 物资越是匮乏,此等倾向于实用的东西也就越能让所做出的改变清晰可见。 此刻呈现在戏志才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在麻衣之下垫上一层楮皮衣,便能大大缓解寒风灌体的苦楚,对过惯了苦日子的底层百姓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起码在这层庇护之下,他们能在这会儿走上街头,清扫屋前的积雪之后爬上房顶继续清扫屋顶上的积雪。 甚至在这清理积雪的工作之余,还能跟邻人交谈两句,而不是如此前那般,仓促行动后重新躲回屋内。 光是一件楮皮衣并不足以让人的生活质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倘若非要说的话,应该说是精神面貌的改善。 这对天灾无情、汉室无能处境下的领地,实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戏志才刚想到这里,忽见陆苑疾步朝着县衙方向而去,不由又分了些注意力过去。 按理来说今日乃是休沐,陆苑身为谒者也该当休息才对,但从她的表现来看明摆着是乔琰对她有所指派。 显而易见是有什么情况,让乔琰决定了有事要今日安排下去。 若非要说今日有什么特别的话,大约是昨日晚些时候,县中的居民所需的楮皮衣在那些个黑山劳改队也领到了工钱后,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了最后一批的制作。 对县民来说,一件楮皮衣已经足够他们穿过整个冬日了,即便不慎弄破了,也大可以按照类似缝补衣服的方式对其做出修整。 这也便意味着,乐平县内的市场已经完全饱和了。 戏志才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日恰是雪停初霁的时候,实是个少有的晴朗时节,若在此时出门自然是个好选择。 看来乔侯要试试拓展市场了。 陆苑踏足进乔琰的书房之时,见到的正是她端详着挂于墙上的楮皮衣的景象。 听到陆苑得到准允后推门而入的动静,乔琰并未回头,只是开口问道:“我有意给此物于县外寻些买主,你觉得如何?” 陆苑斟酌一番,回道:“乔侯初来此地,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四个月,于冬季倾销防寒之物的确从情理上说来无妨,却也难免将手伸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那么乔侯想做的大约还是于乐平之外的本地人士中寻个大买主,只是略有些不同于先前的酒业一锤子买卖?” 乔琰回头朝着她投来了赞许一眼,“那么要你看来,我此番应当寻找哪一位买主?” 陆苑回道:“平衡之道,中央如是,地方亦如是,上一次乔侯因另有所图而选了晋阳王氏,如今倒不妨选择唐氏。” 因那补料发酵之法作用于流程,而并不体现在外,晋阳王氏又将这改良之法牢牢捏在手中,唐氏可没法从中窥探到要诀,便也必然在这几月之中的酒业买卖上处在下风状态。 故而此刻寻上门去,也就更有了雪中送炭的效果。 “正是如此,”乔琰说道,“既然都是在并州地界上混的,我们总不能厚此薄彼,此前给王氏送了这样一份厚礼,自然也得给唐氏补上一份。不过……” “为人忌讳两头都想要得利讨好,在经商之道上也是如此。” “乔侯的意思是,换一个身份去跟唐氏打交道?”陆苑问道。 “不。”乔琰回答得很果断。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原与乐平也不过是几座山之隔而已,若恰好往来此地一见,根本瞒不住什么,更加之东西往来也难免于交易达成后频频可见,这世上也并不只有我们是聪明人。” “所以这事情要摊开来说。” 她踱步走到了桌前,陆苑在她的示意之下靠近过来,正见桌上放着三枚棋子。居中正是她今日书法练笔所写的一个“稳”字。 乔琰伸手指向了两枚贴近的,说道:“唐氏这些年间因族人外迁而衰微,难道以王氏的本领当真不能将其尽数吞掉吗?” 陆苑看着乔琰的举动若有所思,“吞自然是能吞的,但世家之间虽有竞争,也有姻亲,更要凡事留一些余地。” 这样说来,她好像隐约明白乔琰的意思了。 “你既为乐平谒者便也代表我的立场,故而此事我想托你去办。”乔琰说道,“你先去见王扬。” “在见到这位王氏家主后你便与他提及,我想请他做个中介,与唐氏做一笔买卖。” 能买得起酒的,大多在这冬日也不至于需要靠着楮皮衣防风,这二者之间的市场即便有重叠,却也不多。 既不是彼此侵占的关系,那也可以图个共赢。 陆苑品出了乔琰话中的意思,回道:“若真如乔侯这法子,那对王氏来说,便是乔侯平白送了他们一个和唐氏之间交好的由头,对外便可说,有人研制出了这楮皮衣,因王氏势大,找上门去寻求合作,为图尽快将此等活命之物遍布四方,然而王氏厚道,不愿继续对唐氏围追堵截,故而将人领去了唐氏。” 这才是乐平能从中隐身的法子。 因义而让利,在如今所处时代的价值观中,正是就该当被大肆宣扬的东西。 那么最开始的这个研制之人,便也未必要为人所知了。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乐平因手底下的人对楮皮衣的制作更有经验,成为一个合格的加工场地。 在没有对外倾销的路子和要减少进一步出头的稳健发展格局下,这便是最好的状态。 何况,王氏当真让了利吗? 唐氏必然对其心怀感激而给出其他条件作为交换。 而乐平的利,也必定会比直接找到唐氏所收获的更多,因为王氏一定会协助调整利益的分成,让唐氏适当减少在其中的牟利。 陆苑本就出自世家,如何会看不懂个中玄机? 而要从这两家之间的隐晦关系着手,拿捏清楚这个商量交易的尺度,也确实是由她去做最为合适。 在确认自己已经完全领会到了乔琰的意图后,她果断应下了这个差事。 乔琰所给的这份差事,已着实可以称为重托了。 “从唐氏那里的收益所得,你从晋阳城中采购些盐和肉类回来。”乔琰盘算了一番这其中的交易量,再考虑到典韦的长相难免太有特征,又道:“让赵云和徐福和你一道去,负责将东西运送回来。” 汉代实行盐铁专营,尤其是对贩售私盐之事打击极重,唐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低价采购的渠道。 将钱给够,将后续的合作条例制定妥当也就是了。 也让她趁此机会囤积一部分食盐在库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要知如今的肉类存放还得靠着腌制之法,各家各户平日的做饭中也需得不少,盐又自然是要比米贵的,即便是在相对和平些的年头,买上一石米的价格,充其量也就只能买四五斤盐,在随后战乱频频的时期也就更不必说了。 再不多存些盐,等到随后的通货膨胀阶段,那就有些麻烦了。 陆苑虽不如乔琰一般对历史熟知,却也不难从如今的时局之中窥见些端倪来。 既乔琰给了护送之人,不必担心大批量的盐在路上被人劫掠,她也自然放心去做这件事。 楮皮衣的交易又宜早不宜迟,她也顾不上今日是否还是休沐时候,当即去寻了两人一道出发。 别说这是乔琰所交代的事,就算只是因为这笔交易意味着乐平多出一笔近期稳定的收益,而并州之地或许便会有不少人能免于冻死结果,都足以让这两人随后调派而来的人手个个打起了精神,为求让楮皮衣加身的效果看起来更为卓越。 乔琰目送着这一支车队出城而去,斜靠着县衙的门,于眉眼间露出了几分愉悦之色。 有人协助果然要比单打独斗的压力小多了。 也正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系统出了声:【联系上了!我联系上隔壁了!】 乔琰神情一凛。 为防止她在跟系统的交流中,固然不用开口,却也难免在言谈间的神情上容易出现什么异常之色,她当即折返回到了屋中。 又在合上门扇的时候,听到系统有些雀跃地重复了一句,【我联系上了距离最近的武侠系统060,它说这个交换可以做,正好可以让它加入到自己的签到奖励里面。】 “所以说,你的签到奖励只有临时属性卡,是因为你没有多少存货?” 乔琰从谋士系统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当即一针见血地问道。 【……】系统卡壳了一下。【这个……这个不重要。】 它怎么敢跟乔琰说,它原本是不抱希望去找上门问的,结果明明只相差8个编号,说明出厂时间也没相距太久,可对方却显然是一副老大哥的做派。 对方还与它说起,等价交换的规则原本就是系统允许的,尤其是在有些系统和宿主所处的环境并不完全适配的情况下,出于生存考虑,自然是要想办法先寻求保命之法的。 这么一对比,它竟好像只有当闹钟和地图做得最为称职。 也不对,它还是个合格的记录者,在那隔壁的系统试图确定它的宿主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之前,它这个谋士系统先将宿主自从被系统绑定后的一言一行都说给了对方听。 “不提这个了,对方是怎么说的?” 乔琰对秘籍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源于谋士系统并没有对应的内容。 虽然它有对武力和体质的评判,但这更倾向于对四维数值的一个大致框定,并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能点出骑马这样的技能,只是因为自古以来对君子六艺的标准,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御虽然是驾驶战车,却也还能进一步衍生到骑马的范畴来。 然而枪法刀法剑法之类的不行。 起码在乔琰以好奇为由,看了赵云打了一套基础拳法,自己也跟着上手尝试后,在系统的面板上并未给出相关的技能判定。 因而在听到系统这边给出了交易可行的说法后,她也不由心中有些激动。 她的确对此事怀有十足的期待。 系统回道:【它说像是在古代背景下的生存之法,它手上有不少,而若是以钱货交易,也没有这个必要……】 一来乔琰还远没到能征伐掠夺财货的地步,二来侠以武犯禁,它要让宿主做到发财其实不难。 【但是它对你其中一件本事很感兴趣!】 大约是从别的系统那里得到了对自家宿主的认可,让它也很觉得长脸,系统颇有几分得意地抬高了点音调说道。 虽然不知道为何对面那系统要在将乔琰的所作所为听完后,用有些奇怪的口吻跟它说话,但总归按照系统之间不能撒谎的保护条例,对面的夸奖还是实打实的。 也好在对方的确有需要的东西,这个交易既能达成,它便能跟乔琰有个交代了。 【它说很想让自家宿主学学你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似乎意识到这个用词有些不妥,系统又连忙找补道:【它不是损你的意思,就是说,它觉得光靠着辩才的系统库好像不能做到你这个程度,所以想让你写一写要如何与人交谈的实用技巧。】 乔琰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随后又听系统说道:【对面又说,习武毕竟要靠水磨工夫,为了不耽误交易的效果,也可以先将枪法秘籍给你,之后再补上我们这边的交易筹码也不急,不过——】 【它手里的枪法不多,在它评估之下最适合你的也只有一本。】 系统一边说,一边已经将这本枪法秘籍显示在了乔琰的面前。 封面之上七个大字——《残山剩水夺命枪》。 第53章 州牧重启 白袍怒马英雄铠,残山剩水夺命枪。 好名字! 这枪法乔琰没听,听来也不像个凡品。 在翻阅了几页后她便意识到,她所猜确不错。 这本枪诀所对应武器并不寻常枪,而双枪。 准确说,这一把能从中折成两段来进攻枪。 在枪谱之上,双枪左扫右刺,上崩下砸,里撩外滑进攻方式,人物绘画拆解作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双枪合并为一杆状态下,两头都枪尖,又比寻常枪长上几寸。 这么说来—— “这枪打来狡猾啊……”乔琰摸了摸下巴感慨道。 她话说到一半又陡然意识到,对面系统如果觉得这最适合她武器,可想而知对她到底个什么印象。 也……也难怪会说交换条件让她写一本交谈实用技巧来。 再看一看自家这个傻白甜系统,个中对比真一言难尽。 她心中如此忖度,却没再跟揭穿签到奖励一样说来。 能达成这个交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家萌新系统也还有点本事。 【这枪谱会不会有点复杂?】系统也在跟着乔琰一道看这枪谱,不由犯了嘀咕。 可它旋即便听到乔琰回道:“不,这恰恰对我来说有利。” “残山剩水……这山穷水尽绝命之枪,打法激烈且灵活,足以弥补掉一部分力量缺陷。” 她如今身在乐平,短时间内不会有这么多谋划策机会,尤以【谋士】身份获得对应谋士点。 除非有对应时机或者有对应成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能靠着谋士点获取来提升体质有些艰难,只能靠着自己成长和锻炼。 对体质和力量做了限制,并不意味着她放弃提升武力值这条路。 她可以选择用脑子打! 对照着系统投屏电子枪谱,乔琰将这把特殊枪给描画了下来,尤确保这居中连接枢纽并未现任何差错,以求靠着乐平县内工匠也能将复刻来。 有了这张图纸,她便可以先做一把木枪了。 乐平如今谷物暂且充足,在冬衣物上有楮皮衣,被她寄予厚望山药得到明三月才能种植,也或许,因为极寒气候影响,需往后推迟到月。 在此期间,她既没有这个条件插手大汉中央诸般决策,乐平县中各种设施也不能毫不顾及生产力情形地揠苗助长,在空闲之余还不如用来提升自己。 若有人问来,就说因为见到赵云那把枪看着比刀剑有威慑力就了。 而在体力提升上—— 她对乐平发展尚且有一番规划,对自己心中有数,总不至因为少封侯,诸事顺遂,便忘记自己还个岁孩子,也还处在长身体状态之下。 慢慢来吧,饭也得一口一口吃。 对习武之事暂且有了些数后,她又摸了一卷竹简,在上面写了接下来计划。 除却她这到了手枪法之外,寒冬时节可做事情有限,也并非诸事停摆。 比如说着令杨修来想以对仗文字组成识字之书,在严寒天气造成足不户情况下,正好可以趁机完工。 蔡邕在创作欲旺盛地写完了乔玄数座碑铭后,也对此事颇感兴趣。 总归这落雪时节,太山对外陉口道路比先前不好走,蔡邕连在身无职情况下想走亲访友也做不到,倒不如参与到这项活里。 此外,乐平地界上经有了在速成条件下完成楮皮衣,那么既有空闲劳力在,也有昔日蔡侯纸制造经验,正可以将一部分楮皮用来尝试制作楮皮纸。 当然,重头戏还在楮皮衣上。 到陆苑和唐氏之间制定交易落定,乐平便同半个供货工厂,这也不在农事停歇时候会停止工程。 事实上乐平原本县民之中也有不少想加入到这项工作中来。 乔琰给工钱确不多,在这时节多一样进项,还被这位县侯格外关注项目,怎么看都不亏。 不乔琰属意给这些县民另寻一件事做。 倘若不算先前盘踞太山脉之中黑山贼,乐平这地方实没有遭到黄巾贼祸影响。 就像天灾之中寒冻与干旱也或多或少对乐平造成了影响,大疫当真能够免除吗? 从相对科学角度分析,疫症爆发地多为交战之所,传播后集中感染区域则位洛阳、南阳、九江、会稽这些人口相对多区域,“被褐茹藿,荆室蓬户”之家多染疫症,实属汉末常态。 对食水不重视以及对环境卫生疏忽,都助长了大疫扩散。 乔琰不敢确定,相比历史上情况快平定黄巾之乱,在削减了原本交战范围和死伤人数情况下,这场会现在中平二大疫否还会现。 也难说群山庇护之下,乐平否会遭到波及。 她能做也不提前做好准备而。 有楮皮衣在,寒气入体受冻而病情况必然会大有减少,防备正疫症冬日及春时节爆发。 这还不够! 在她计划之中,房舍内清扫打理,不如也在这个冬日完成。 她难在这个月内让这县中万户都养什么康健体魄——即便她华佗亲自在此也做不到这事,能做也只减少环境对大疫影响而。 这便乐平之内当下最紧几件事。 乔琰搁下了手中笔,朝着启了半扇窗子往外看去,望见对面屋顶上积雪衔接着上方晴空一白,不由心情一松,又正有冬季少见飞鸟惊掠而,映入了她眼帘。 她也不免将思绪稍稍飘远了些,想到了乐平之外。 除却先前在呈递刘宏信中所写那样,希望天子重视战事之后大疫之外,在鲍鸿送信洛阳时候,乔琰也同时着人送了几封信。 收信之人分别曹操、皇甫嵩、卢植与朱儁。 从现任济南相曹操收到信中,便不难看乔琰在这几封信中所想表达想法。 她先对曹操来信所表达问候做了回复,将乐平所建乔玄祀庙情况也交了两句,而后便将重点切回到了她最想说事情上。 【世叔所处济南国,方人流交汇之处也。 去岁见大寒,水道之冰坚厚,舟不得入江,今岁以月寒风如冬时景象,料想尤不减天威。 极寒生病,病重为疫,此非鬼神之作,亦非悬符可解,唯掩蔽野积尸,防相染污,生者添衣饮沸,时门户……】 这中着实有不少理想化考虑。 比如说给生者添衣饮沸,别说乔琰在寄这封信时候,那楮皮衣都还没拿第一件成品,就算经制作来了,她也没法供给给一国之地,何况比济南国,并州为苦寒得多,也需此物。 只喝沸水个在如今看来容易,在此时却显奢侈事情。 稍有些可性也只在调研济南国民生之后将意外病死饿死未及下葬尽快处置妥当,避免现细菌滋生污染,尤污染水源情况。 此外便如乔琰这般预计执清扫门户之举罢了。 她如今能做也只对这些汉末名将名臣逐一提醒去,指望在他们清扫余党或致力民生恢复程中,为这场可能降临大疫再做一些准备。 送信之人都早折返,乔琰也只能从这几人回信态度中看,因她此前诸般事,他们并未将她话当做孩童戏言。 具体能够执到什么地步,乔琰也没法从他们履历中推算个所以然来。 她只能在陆苑自晋阳折返时候,因她带回来好消息暂时将注意力收拢回来,也稍觉心安几分。 “正如君侯此前所料,王氏并未拒绝这个中间人。”陆苑回禀道,“唐氏也确实需这个营生来重新在并州地界上建立威信,乐平既拿得交易筹码和制作楮皮衣人手与原料,在交易中确立地位并不难。” 乔琰看着陆苑带回来唐氏家主书信笑了笑,“这定价比我想低,我们在中占据利却不少,你如何跟他说?” “这件事实也不必我来说,唐氏近些来地位声望不若从前,又不像王氏一样,子弟中有官运者不少,这虽个赚钱好时候,却不如既接下了王氏好意,又走一走名利双收路子。” 乔琰人先找王氏,中多少也有些潜台词,能作为传承世家,怎么也不至短视到这个地步。 “当然我还跟他说了一句,”陆苑回道,“君侯便当我在狐假虎威好了,我说此为君侯在乐平第一。” 她今日想顾及乐平发展进程而不冒头,若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又如何? 用“莫欺少穷”来形容乔琰今时状态或许都有些不那么合适。 她渐成了气候。 今日能击破黑山贼,让安分地在她手下做事,也能将楮树皮衣作为一项与并州世家维系关系桥梁,那么,谁又知道她明日会做什么样事情。 唐氏一个长久且正处在崛之中盟友,还一笔在今冬快速聚敛财富,这并不个难以评判事。 “谒者因国强而腰直,这君侯给我底气。”陆苑伸手指了指她身后带来车队,“君侯所食盐买回,幸不辱命。” 官盐价格不能擅改,陆苑在此番面对唐氏与王氏二位家主时候,表现底气和强硬,无疑让这笔交易收获大有增长,这甚至比乔琰亲自面为合适。 在她身上不难看世家气度让那二位容易多想家主对她身份多有猜测,也连带着想到,乔琰表现潜力否也让他世家抢先一步对她做了示好。 如此一来,这一笔交易之中她隐幕后,却也成了最大受益之人。 这一批食盐数量经在乔琰预备囤积量之上了。 只大约这世上总不能好消息接踵而来。 中平二正月里,一条令乔琰闻讯后便惊而消息传到了乐平。 正月伊始,冀州、兖州、徐州、扬州、豫州五州迭大疫。 在五州之地表现疫情症状上确有不同,疫症一,一旦疏管理,便必然如滚雪球一般扩散。 而这些地方,都此前黄巾兴最盛之处。 可这应该怪黄巾吗?不! 义源生存之艰,而这种活不下去环境里正月时节也最容易为疾症入侵。 造成这汉末流民环境,又哪里不借势而黄巾,而…… 偏偏伴随这大疫横灾情而来还有一条消息。 州牧制度重启。 刘宏早先便同乔琰说,州牧制度势在必,此时因大疫缘故,天下再次人心浮,他也正好将重新推上了台面。 此事不难理解,大汉诸多弊病到如今积重难返状态,刘宏又制衡又掌权,必然下州牧制度这一味猛药。 看看这第一批州牧何人。 三位州牧分别—— 幽州牧刘虞。 益州牧刘焉。 冀州牧皇甫嵩。 除却皇甫嵩当真凭借着军功升迁做到这个位置上,冀州也确此番大疫活跃中一处之外,益州天府之国与外隔绝,幽州远处边陲,此番可不在大疫横范畴! 此二处得了州牧统辖,余各州之地,又该当如何呢? 程立和戏志才人朝着上首乔琰望去,见她脸上毫不掩饰地露了几分沉郁之色,她又快收拾了心情,在面上恢复了以往泰然从容。 “此番敕命之中还有一条,着陈温为扬州刺史,王允为豫州刺史,黄琬为青州刺史……张懿为并州刺史。” “既重启州牧制度,刺史位置上大有可能被擢升为州牧——” “诸位,我们只怕会一会这位张刺史了。” 第54章 三月到来 若以身份高低来算,乔琰有乐平侯这个县侯的位置,并州刺史张懿的社会地位自然在她之下。 但此事不能只这么算。 她对乐平县内的绝对掌控权源自于乐平相这个位置上是自己人,但一旦张懿到来,自主权利便会大大受限。 虽大汉刺史直到改称州牧之后才拥有掌兵之权,但如今的刺史与西汉时期相比,手中权柄也已经扩大了不少,尤为核心的两项权力,一项是选拔委任官员,一项是弹劾检举。 这两项权力足以让一方刺史到任之后,通过朝着中央举荐官员的方式拉拢到为数不少的人手,再通过弹劾检举之法排除异己,这也造成了刺史任上后期容易形成集权状态。 随着中央对各州的统辖能力式微,刺史的权力逐年壮大,发展到距离洛阳京师之地过远的那些个州郡之中,刺史也未必不能将权力渗透到军队之中。 并州有太行山横断于分界线上,纵然距离司隶不若幽州青州这样远,但无疑也属于京中难以插手的地盘。 倘若“司察偏阿,取与自己”,再加之边防要地频生摩擦,难免会随着这些变化也渐让刺史成为一方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偏偏,张懿并不能算是一位太有本事的刺史。 前有“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在并州刺史任上也不减杀神风范,后有丁原、董卓这两位接替者,张懿夹在中间怎么看都没有过高的存在感,而他唯一留存于史料之中的记载,只是—— 在西河郡的南匈奴首领羌渠派遣其子于夫罗领兵支援大汉平定地方叛乱的时候,南匈奴的左部贵族联手休屠各胡杀死的并不只是羌渠这位匈奴单于,还有这位刺史。 当然如今在乔琰联手晋阳王氏以酒收买匈奴人心的情况下,随着时间推移到中平五年,这场南匈奴内部的叛乱到底是否会发生还不得而知。 但显然,张懿在彼时手底下可用之人不少,却也没能遏制住休屠各胡不臣之心的情况,如今也难有改变。 这位刺史对外的能力就是如此了,对内呢? 乔琰无从得知。 这一批成为刺史的人选都很“年轻”——针对官场沉浮经历而言。 比如说王允,他才被举荐为三公府侍御史不久,也才于黄巾之乱的平定中得到了升迁的机会,比如说黄琬,他此前因受党锢之祸的影响,不能入朝为官,才于去岁被杨赐举荐上来。 乔琰将这几个名字列在一处,不难看出刘宏在此举之中的用意。 陈温,张懿,王允,黄琬这四位刺史,是天子对世家和士人的妥协,皇甫嵩以及两位宗室出任州牧,则是天子对于地方权力的收拢—— 前提是那两位宗室能保持对于汉室的忠诚,如他们在争取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与刘宏表态的那样,当真只是为了大汉更快速平定地方而手握州牧大权,并不是到任之后便割据一方。 “天子之聪颖毋庸置疑,但民难当头,不思先休养民生,先思权力制衡……”程立被乔琰专门请来问询对待张懿态度的时候,眼见这位年轻的县侯临窗而立,在他所能看到的半边侧脸之上,面色中的深远沉吟之色一览无余。 “此非救国之道。” 程立早知道乔琰并非池中之物,若非如此也不会跟随她前来乐平,担任这乐平相的位置,但在听到她下达的这个判断之时,还是不免被她的胆大评说给吓了一跳。 可乔琰在先前的交代众人先各司其职的会议上不曾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在跟他私底下的讨论中涉及到这样危险且敏感的话题,很难不让程立感觉到乔琰对他的重视和信赖的态度。 这份倚重也无疑让他更为确定,他如今必不会改变要留在此地协助她治理了乐平的决定。 当然,促使他心中笃定于这个决断的,也或许还有她于言谈之间隐约表现出的几分野望。 不过这种东西彼此之间有个数也就差不多了,并不必在交谈之间点明。 他只是说道:“君侯此前于洛阳上书州牧制度之害,也曾将其面陈天子言说,彼时归来就已对州牧必行心中有数,现下也不过是应时而起而已。” “我自然知道,不过是觉得值此动荡之时又添新乱,难免令人唏嘘。” 乔琰又旋即话锋一转,“罢了,不提此事了,州牧也好刺史也罢,都不是我等能置喙之事。还是说说那位新刺史吧,以仲德先生觉得,那位新到任的刺史可会对我们在乐平的行动造成影响?” 程立此前在堂上便已对此事有所思考,并未犹豫便回道:“不论张懿是何种人物,有一点不会变,起码一年之内,他不会将手伸到乐平来。” “刺史的监察弹劾权限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建立在被弹劾之人无力上达天听的基础上,然乔侯才向京中献礼,我这乐平相又是仰赖乔侯上书得来,彼此乃是利益一体。至于其后如何——” 程立言行持重,此时的表现也不难让人心中安定,“我等还有一年的时间去观望此人言行。因楮皮衣与英雄酒,晋阳治所两大世家对乐平皆维系着合作拉拢的关系,也尚有盟友可依,一年之内更可与之巩固,君侯不必忧心。” 乔琰回道:“那便得多劳仲德先生费心了。” 对谋士而言,这种费心又能算是什么。 何况此时比起将要到任的刺史张懿,因并州之外五州大疫,这乐平县内的防患于未然更才是要紧事。 大疫不是说着玩的。 好在如今这个时代下没有那么多往来拜访旅游的事情,乐平又毕竟是山中小地而已,可算处于相对独立的环境里。 加上十二月间乔琰对县民指派的清扫整顿一事,因当先完成的两千户可到县衙领取两斤食盐,而成为了县民竞相来做之事,这所谓的进一步防范倒也不是太难完成之事。 县城之中环境打理整顿的效果,他们并非毫无感觉。 但戏志才就有些倒霉了,他虽然被乔琰逮着食补了那么几个月,架不住他的身体底子就在这里,正月的月底他稍有些松懈便因风寒而病倒了,成为了乔琰在这个月发布的隔离条例中的第一个实践对象。 原本六日之内有两日的饮酒都被她给毫不犹豫地克扣了。 戏志才一边喝着从窗外送进来的薯蓣排骨汤,一边给好友写信自己大约要一月不见酒味的“惨淡”人生,丝毫不顾及自己这种行为很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炫耀态度。 但他毕竟只是风寒而非大疫,在确认他已经活蹦乱跳之后,又被放了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有心情饮酒,就被乔琰告知了个尤其惊人的消息。 中平二年二月己酉日,洛阳南宫大火,火势半月才彻底熄灭。 这场火中损毁最为严重的正是刘宏所居住的玉堂殿。 但或许是因为连年的灾情早已经让这位帝王变得有些麻木,也或许是因为汉末的种种天文发现,即便没有乔琰在彼时那场辩论中所说,也让他不那么在意天人感应之说,总之这场大火并未让他在心中生出什么警醒之心,反而在火灾平复之后下达了一个决定。 加税天下田。 此前便已有对百姓而言极为苛刻的田亩之赋,谁又会想到,在正月间的大疫尚未彻底平复的当口,刘宏又会打着玉堂殿被烧毁的名目而税田敛财。 乔琰猜得到他这个决定之中的用意。 在用了宗室为州牧、士人为刺史后,接下来该用的就是自己人。 宦官不足以立足于朝堂,故而他的目光还是放在那鸿都门学上。 可学子的培养是需要钱的,刘宏就显然很缺钱。 然而这种等同于在百姓最为困苦之时横征暴敛的行径,让乔琰这次连他“聪颖”这样的评价都不好说出来了…… 这田亩税赋加诸各地,着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唯独能够避开此事影响的只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乔琰的乐平,在她抵达此地后便因税赋可自行决断而免除了亩税,自然不会因上头的加征而有所变化。 一个是时任冀州牧的皇甫嵩所掌控的冀州,因他到任不难,故而早在南宫大火之前就已经上奏恳请免除冀州一年田租,以赡饥民,此时还在一年期限之内。 但即便是得了冀州百姓所赞誉的“赖得皇甫兮复安居”,也没能让刘宏收回加征亩税的决定,在随后的三月,刘宏改皇甫嵩的冀州牧又为原本的车骑将军,令其征讨进攻三辅之地的北宫伯玉。 这到底是因为无将可用这才让皇甫嵩前往,还是他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将皇甫嵩这个并非宗室且威望极高的人物放在冀州牧的位置上有些危险,故而对他做出了调任—— 谁也不是刘宏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法给出一个肯定的评判。 可天下有识之士到底是又伤心了一次。 先前因乔琰提醒曹操要留意大战之后大疫的情况,在正月里他又写过一封信来致谢,随后的二三月间两地也有些书信往来,三月的信中曹操虽并未提及皇甫嵩这件事,却也随口吐槽一般说到,为一国之相果然不太容易。 能容易吗?这亩税横空一加,带来的重负不需以言语形容。 但曹操不能在信中流露出对刘宏的指摘,乔琰也不能做出什么附和。 或许在这一连串的坏消息面前,唯一的好事便是,三月既到,也就到了种植薯蓣的时节。 薯蓣块茎被从先前的库房中取出来,清理掉了上头的细沙后分成了约莫一尺不到的短段,在乔琰所说的“消毒”操作后,将带有小芽的单独拎到一边,形状相仿的归并到一处,分在了不同的筐内,而后被送到了各处的山间田埂上。 去年冬日来临之前的田地翻整让今年预计种植薯蓣的区域形成了深沟,只需翻开落雪前的填土便能下种。 张牛角背着个筐子来到山地之间的时候,朝着左右看了看,发觉自己眼熟的那些个面孔,经过这么个寒冬好像都胖了那么一点。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意识到也比之前多了点肉。 但这……这实在不是他有什么好吃懒做的行为。 还是乔侯的领地内给他们的饭食条件太好了。 他先前还在太行山中,时而突进城镇劫掠的时候都没吃得这么好过。 今早他整理着自己的工钱,发觉里面已经有了将近两百枚五铢钱,虽然不像是改进了楮皮衣的两人,和那些在制作上勤恳且成品优越的人一样,有得到过什么额外的奖励,但总归也算是一笔累积下来的财富了。 何况按照乔侯所说,她暂且将人拘着是为警醒四方莫要心存侥幸,藏匿山中为贼,见他们的表现已有良民之像,便打算等到八月的时候便任由他们去留。 而若有符合能成为乐平县民标准的,此后不仅可以留在乐平,还能按照市场价结算工钱。 只是这名额只有三千个。 张牛角想着,他只是为了能够学到这薯蓣种植之法这才留在此地的,等到八月的时候料想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好像也不必去争这个名额。 但他的直觉反应比他的想法更快。 在看到周围的人听完讲解开始上手将薯蓣块茎落种的时候,他生怕自己表现得落在三千名之后,当即就手脚勤快地操作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他有武艺功底且身强体壮的好处了。 他心中如此想着,在尝到今日的饭中居然有两块肉片的时候更觉满意。 虽然说在发放饭食的时候,秦俞说这是因为今日开始种植才有的特别待遇,但她也说了,今日之后每百人的队伍中,种植的薯蓣间距最齐整,效率最高的五人也继续有肉奖励。 这一片薄薄的肉没甚油水,但树皮都一度吃过的情况下,这玩意着实是人间美味。 张牛角今日留意过他这一屯百人之中的“竞争对手”,能跟他的体力和效率相比的没几个。 有了这个对比他也就越发有了动力,在扒拉完了碗中饭食后他舒坦地打了个饱嗝,然后便对上了褚燕那颇有几分一言难尽的表情。 “……贤弟怎么也在这里?”张牛角有些心虚地问道。 “竹筐已经足够,乔侯所说的薯蓣苗支架也已经完工,自然该来这里。”褚燕回道。 不等张牛角给自己找出个开脱的理由来,他便听到褚燕问道:“将军打算就这样了?” 张牛角差点没给惊得跳起来,他连忙对着褚燕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可不兴这么叫,我还指望当个屯长呢。” 他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但既然都说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他也在心中也不由松快了几分,“贤弟,你说咱们揭竿而起,又不图个封侯拜将,也没这个本事去当皇帝,想要的不就是乐平过的这种生活吗?我这也不算背叛兄弟们对吧,而且我觉得……” 他往周围看了一圈。 说句实话,大家倒戈得都比他快。 就他嘴硬而已。 也不对,还有褚燕这小子。 先前前来进攻乐平,褚燕就觉得有些不妥,他也一向是最有主意的,方才那句“将军打算就这样了”更是让张牛角怎么听怎么像是,他闷声不吭的,还一直有领起一队人马跟乔琰过不去的想法。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褚燕说道:“我不打算就这样。” “……”话说举报这小子的话能得到什么奖励? “我想争取一下县衙的职位。”褚燕的下一句话又让张牛角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我前日经过的时候,听到里面正在教授新擢拔的管事识字,念的是杜康造酒,苍颉制字。樗里智囊,边韶经笥。”他仿佛没看到对方那精彩的表情,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也行,为何不能去试试。” 那将他擒获的赵云,彼时还不是此地的正式县尉,然因乔侯手下缺人,行事种种也为民生,赵云在跟常山郡的父老报过平安后,选择了留在乐平,更是正式在这乐平县内担任起县尉一职。 他年未及冠,但既已出来做事就也可有了字,从常山回来后这县中便知道他家中长者给他取的字名为子龙。 褚燕存着跟他争个长短的心思,自然也不想只是如张牛角一般,就当个屯长就算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得等乔琰回来,才能有自荐的机会。 三月薯蓣种植之时,乔琰见秦俞将农事处置得妥当,切分块茎后种植的事情也进行得有条不紊,便放下了几分将薯蓣从野生转为人工种植的忧心。 又因张懿此前的公事交接,让他接到敕命的时候是正月,正式走马上任却已经到了三月,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到的,乔琰便盘算着去亲自一会这位刺史,对他做出个评估。 所以此时乔琰并不在乐平县内,而是在晋阳。 第55章 张辽张杨 并州腹心之地便在太原,太原郡治乃是晋阳,新上任的并州刺史选择先抵达晋阳实属顺理成章。 乔琰若要见到这位张刺史,自然也得去晋阳。 不过她没打算明着去。 并州的最高长官莅临,还是个上任的新官,必定会对并州局面造成影响,尤其是这晋阳城里,光从城中的暗潮涌动就足以窥探出几分端倪了。 且看看旁人在这位刺史的影响之下做出的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再决定她以何种态度面对他便是。 故而她轻装简从地出了门。 这一趟,她带上了徐福和戏志才。 在策马漫行的时候,她朝着徐福看了眼,并未错过对方眼中的紧张之色。“元直莫非是担心路有流寇不能护卫我二人安全?” 此前赵云在正式接任这乐平县中县尉一职的时候,回乡有了子龙那个字,且不说褚燕这个想挑战赵云地位的家伙是如何想的,徐福毕竟也是在这个年纪出来做事的,便难免也有些意动。 以字相称便意味着作为成年人在外做事,这无疑是一种对能力的认可。 他这种意动并未逃过秦俞的眼睛,第二日他前来县衙做事的时候,便当众宣布了自己有了字,往后可以以元直二字来称呼他。 乔琰也觉得这个字来得恰是时候,否则她时常在纠结到底应当如何称呼徐福。 乐平毕竟只有这一县之地,所能给出的职位也有限,徐福如今还领着乐平侯府的家臣庶子位置,总不能以徐庶子这种方式来喊,如今叫元直怎么想都要顺口多了。 徐福苦笑道:“君侯悬系乐平一县万户生死,实乃千金之体,戏先生多谋善断,亦是乐平不可或缺的大才,福虽曾为游侠,但若真有盗寇前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剑,很有自己身负重担的自觉。 但直接说打不过,多少有些堕了君侯的威名,他又并未继续说下去。 戏志才留意了一番徐福的神情,确认他这话中并非恭维之辞,而的的确确是他的心里话。 听闻在他最开始对乔琰的态度乃是敬重仰慕,加之有意效仿,故而说出了愿为牵马坠蹬这样的话,但如今,大约是因为眼见乔琰在乐平的诸般举措,这种认定对方为救世之人的心态也就越发明确,也越发像是主公与臣子。 他笑了笑,说道:“元直何必如此忧心,莫要忘了我们现下所走的路也是与唐氏之间交接那楮皮衣货物的路乃是同一条,莫要真将唐氏当做是落难世家。” 这条商路上是有人定期巡查的,自然不可能让山贼出没于此地。 何况这一带中原本在贼寇中位居魁首的黑山贼都被乐平给俘虏了,在并不清楚乐平到底是用了何种手段的情况下,寻常的盗贼自然不会贸然靠近此地。 至于不寻常的盗贼…… 并州境内最不寻常的“盗贼”便是那云中朔方几郡以北的鲜卑和西河郡以外的北匈奴和胡人各族。 但他们可不会突如其来地跨越了太原郡这道屏障抵达到此地来。 “乔侯素来胆大却心细,绝不会只是为了不带上典护卫,避免暴露行踪,就让自己处在危险的环境里。”戏志才又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乔琰朝着他拱了拱手,“先生懂我。” “别了别了,这个时候就不必夸我了,若是我能真对得起君侯将我一并带上去晋阳的目的,届时再夸不迟。”戏志才摆了摆手,“君侯总不至于是因为我曾在晋阳待过一阵,想让我帮着寻找城中便宜落脚处的,才将我带上的。” 乔琰自然看中的还是他看似懒散的态度中顶尖的判断力。 何况,既已去了晋阳,又哪里还需要乔琰自己寻找住处。 王氏已给她安排了住处。 这住处倒不是在王氏的宅邸之中,而是在晋阳城中贴邻主街的一座坊间街院落。 汉代的里坊制度在洛阳城中如此,在晋阳城中虽在里坊之间的街巷尺度上稍有变化,要更宽阔些,但也多少有些相似。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若要能在屋中也能看到街巷上的状态,无疑便得选择这样的落脚处。 至于王氏,或者说王氏的家主王扬,为何对安排乔琰入住的事情如此尽心,归根结底还是出于他自己的利益考虑。 士人和世家未必就是站在一头的,所以他也亟需摸清楚张懿对并州的态度。 要知道先前的并州刺史,虽应该算是行政长官,但大多是勇武之将,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容易相处的,要摸清楚门道也简单。 但张懿这个人,非但没有领军的履历,在从政的履历上也不像其他几位刺史一般有什么惊人的表现。 看似平平而已,可将人先往复杂了想总归是防患于未然之举。 而听闻乔琰也想对张懿做出个评估,王扬显然是乐见其成的。 乔琰已经用跟他谈英雄酒价码时候的表现,证明了她的目光从来不只是局限于乐平一县之地,甚至看到了西河郡的南匈奴危机,也用楮皮衣一事证明了她还有厘清关系、洞察人心的本事,那么她对张懿的评判也就自然具有参考价值。 何况,张懿不曾跟乔琰打过交道。这也意味着他有很大的可能会忽略掉这一双盯住自己的眼睛。 负责将乔琰送到此地入住的王氏仆从朝着她躬身行了行礼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乔琰旋即往院中一瞥,便见靠近外侧大道的院墙方向,正有一座二层小楼。 她上得楼去,推开侧边的木窗,外头的景象便映入了她的眼中。 这正是晋阳城内连通南北的那条路。 她目之所及的街道上,客商与旅人,以及晋阳城中本地的居民,因往来于城中各处之间多要经过此处,显得要比城中其他街巷都要显得繁华些。从这些来往行人的面貌上,乔琰不难窥探出他们大致的身份。 三月的晋阳又稍稍从先前的寒冬凛冽里缓过来了一口气,更显这些过往之人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机。 三月…… 身在乐平匆匆忙碌的氛围之中她还未曾意识到,现在却突然反应过来——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到如今,居然已经过了一年了。 一年之前她还身在兖州的流民过境之地,几乎要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下饿死,一年之后她却已为坐拥一县食邑的县侯,也可因世家堂上客的身份,在这晋阳城中闲见人流往来。 这无疑是一种让她不免觉得时日恍然的对比。 但这种相隔一年的场景对比所造成的恍惚,也只不过维持了一瞬而已,快到了一直留意着她举动的徐福和戏志才都不曾发觉她的神色有异,只见她收回了对外看去的目光后说道:“此前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张懿刚入太行山屏障,自临汾到晋阳的时间,应当要比我们的速度慢一些。” “张懿入城,必定从南面而来,要抵太原太守府邸,自该经过此地,等上个一二日便是了。” 乔琰朝着徐福伸了伸手,他便将包裹中的书册递到了她的手里。 的确是书册而不是竹简。 冬日的数月之间,在继续生产楮皮衣经由唐氏之手销售往并州各地之外,乐平在楮皮纸上的进展也颇为喜人。 有蔡伦改良造纸术的根基在,又有楮树皮这个被乔琰选定的主材料,要研制出可书写使用的楮皮纸,而非是先前的纤维厚实堆叠成衣物的状态,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虽然如今在纸张的平滑程度上还稍有不足,但起码拿出去已经不是那种一旦取薄便是易于损毁的状态了,也足以供给乔琰使用。 若非是因为楮树的树皮此前都要先紧着救命之物,以制作防寒衣物为重,绝不至于只有这点数量。 “君侯来考察张懿的情况,竟还随身带着账册?”戏志才见这眼熟的书册愣了愣。 “谁同先生说这是我那几本账册的?”乔琰摇头失笑,“我如今坐在这临街楼阁之上,赏玩闹市春景之余,也该当享受几分闲暇,带的也自然是闲书。先生可莫要将我当做是个此事都不忘庶务的,那是仲德先生会做的事。” 戏志才在乔琰的对面坐了下来,见她并未拒绝,他也顺手拿起了其中一本,打开便见其中是蔡琰的笔迹。 “这是?” 乔琰回道:“伯喈先生藏书广博,此前因仓促前来洛阳奔丧,并未带在身边,他并无长留乐平之意,也自然未将那些书典从泰山羊氏着人送来,但昭姬有过目不忘之能,将其中数十卷默背了下来,正好这楮皮纸书写便捷,装订成册后一卷书籍所占至多也不过两本而已,不若以此种方式温书,也丰富一番乐平的书典库存。” “……” 要不是乔琰自己年岁就小,戏志才简直很想吐槽,她这举动在压榨孩童劳动力上,未免也过于离谱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种等人的时候有书看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心理包袱。 他说道:“也好,有此书籍打发时间,想来这等候刺史大驾不止难熬。” 不过令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还未曾等来这并州刺史莅临,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倒是有另一道声音因嗓门不小传入了她的耳中,也因那耳熟的人名,让乔琰翻动书页动作微微一顿,当即打起了精神。 那人喊道:“张辽,你等等我!” 张辽? 乔琰状似无意地从手中的书册上挪开了目光,朝着正铺了一层落日之色的晋阳街头望去,正见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行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要年纪更轻些,乃是跟赵云和徐福一般的十五六岁的年纪。 而走在后头的那个倒是看起来已有二十,或许叫青年要更加合适些,只是因为他眉眼间颇有几分飞扬跳脱的神色,看起来仍有些少年气。 张辽的回话无疑是证明了乔琰的推断。 她目力不差,看得见这少年面上略有几分憋闷的神色,他顿住了脚步转回头去回道:“你跟着我作甚,那太守府说了不收未及冠的,你张稚叔的年纪已经够了,为何不留下?” 因他这一停,后面的青年得以抬手架上了他的肩膀,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这两人都是一副并州常见的武人打扮,衣着都瞧着平平,这会儿勾肩搭背的样子着实有些像是兄弟。 乔琰又听那被张辽称为张稚叔的青年回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一个在云中一个在雁门,恰好在半道上遇见一见如故,又都看不惯那边地几郡太守的作风,想着既要来新刺史,不如干脆赌一把大的,这便更有缘分了。若是你因年纪太小便进不得门,我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他爽朗一笑,又道:“再说了,你我都是个张姓,难保几百年前是不是一家之中分出来的,岂不也算半个亲戚。” 这两人边走边说,恰好在此时到了距离乔琰最近的楼下,也让乔琰将张辽脸上颇有些无奈的表情看了个清楚。 这种似乎有话想说,又因为某些原因而说不出来的样子,出现在这张颇为老成冷静的面容上,着实有些好笑。 但若他真是乔琰所猜测的那个张辽的话,那他此刻的迟疑也确实是说得通的。 谁让他的本姓并不是张,而是聂,乃是马邑之谋中聂壹的后人,为了避祸这才合族将姓氏改为张的,还真跟身边那位张姓青年不能算是同姓。 至于那另一位张稚叔…… 乔琰原本对他的名字并不那么熟悉,但若是加上他此时跟张辽在一处,想要在并州官府谋取个差事,将这范围一缩小,倒是不难让乔琰猜出他的身份了。 这是一度为并州武猛从事,后因护送汉献帝刘协返回洛阳之功得封大司马的张杨张稚叔! 这家伙显然很合乎武将的常规表现,全然没意识到张辽那微妙表情中的意思,又颇有照顾兄弟口吻地说道:“算起来,若是不能在晋阳任职倒也无妨,以张辽你的本事,大可以去拉起一支除贼的队伍,先干出点名堂来,总归我们并州人靠拳头说话。” “若还不成,要不咱们往那乐平去,听说那地方的县侯年纪不大,县尉年纪也不大,肯定不会在意年龄问题……” 这两人已走过了窗下,声音乃是从远处传来的。 乔琰却将这句话给听得清楚。 她眉头动了动,当即将手中的书册一合。 史书上记载张杨此人没甚眼光,“据河山之郡而无雄才,卒堕匹夫之手,智不足称也”,可要她看来—— 这人的眼光很好啊! 第56章 一封书信 张杨的政治眼光显然是有问题的,但就凭他在此时说出的觉得乐平是个好去处这样的话,也足够乔琰提一提对他的印象分。 虽然他说出这话很大程度上是在安慰因为年纪小而被拒之门外的张辽,但也在同时意味着—— 乐平已经可以被列入这并州其他地方的人投奔的选择之中了。 这与赵云听过她协助剿灭黄巾之事而上门前来,意图借助她的力量完成平定黑山贼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这很大程度上表示出的不是对她本人有什么希冀展望,而是对整个乐平的期许。 并州多出武将猛士,这是在匈奴寇边的威胁以及北方好武风气之下促成的结果,乔琰对这特殊的资源不乏觊觎想法,只是碍于如今尚在韬光养晦、发展根基的状态下,方才不能做出什么扩招的举动。 可若是有人慕名而来呢? 张杨的这句话无疑是给她打了一剂定心针。 来不来的姑且不论,能在旁人的话中作为备选项,也不枉她这数月之间在乐平的努力。 反正,这才只是她在乐平的第一年。 乔琰听得到楼下经过的两人在说什么,戏志才自然也听得清楚,更因为相对而坐的状态,能让他清楚地看到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异彩。 下一刻,她便抬手敲了敲窗棂。 张辽和张杨二人本也没走出多远,忽听身后高处有人朗声说道:“两位,可否上楼一叙?” 张辽循声望去,见那微启的窗扇后隐隐绰绰地似有两人身影,被笼罩在西斜的日暮光影中,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看清面貌,只能从扶着窗沿的那只手确认,方才那句话并不是他的幻听,从周遭的人来看,喊的也的确是他们没错。 只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从这句话的声音还可判断出,说话之人的年龄着实小得可以。 但他一无什么可被人所图谋之物,二也有自信于自己本事的底气,当即应声回道:“既是贵人有邀,自当来赴。” 在他与张杨踏入里坊,来到这对应宅邸门前的时候,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不难看出对方此时的想法—— 这位请他二人留步的贵人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若只以这宅院在晋阳城中的位置和规模来看,这可不是什么等闲富贵之人能居住的,但这宅院中却并无仆从,只有这前来为他二人开门的小哥而已,又分明跟他们对普遍意义上认知之中的贵人不同。 不过这位和张辽年纪相仿的小郎君,无论如何看也让人觉得不像是个下人。 要知徐福自在乔琰和程立的指点下开始读书,那游侠义烈之气并未削减多少,却已因所见所学而气度沉稳了不少。 在乐平度过的冬日中,乔琰的食补又显然并不只是针对戏志才来的,徐福也是其间的受益者,更让他因抽条增肌而看起来多了几分潜在的名士风姿。 但这自称徐元直的少年显然并不是此地最为特殊之人。 张辽与张扬随之登楼,便见到了那对着他们发出邀约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年只十岁出头的女童。 大抵是为了行动方便,她作了一身更像是男装的打扮,但在发式与面容上又并未做出掩饰,让人足以判断出她的性别来。 这还并非是她最特别之处。 她与对面的青年虽是相对而坐的状态,二者之间主次关系,却并不难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为人所知,而这种占据了主导位置的气场,让她比起世家贵胄的大小姐,更像是个领袖。 这好像不是个寻常的表现。 大约是因为张杨才提到过乐平,张辽下意识地便想到了那位乐平县侯。 而他向来敏锐,长于观察,此刻虽未在表现上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来,也看清了乔琰手中翻阅的,正是一本轻薄的书籍。 比起他曾见过的蔡侯纸所成的书籍,面前的这个似有些不同。 但非要说是在何处有所不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收拾起了对对方一番判断,确认这邀约者实不寻常的想法,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在下雁门张辽,友人乃是云中张杨张稚叔,不知足下请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乔琰回道:“我方才在此地听闻二位有意投效将抵晋阳的并州刺史,因刺史未到而先往太守府而去,却因为年岁的缘故被拒之门外,不知是否如此?”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对方诚有贵人做派,二人竟并未觉得她这并未自报姓名的举动有何失礼之处。 在她问出此话后,张杨回道:“正如足下所见,虽说太守府也可算是按规矩办事,但我这位兄弟已满十五,倘若按照汉初旧例也未尝不可考虑收入军中,要我看来以他的本事,若还得等上几年多少可惜。” 汉初的征兵年龄是十五岁,这是遵循秦制的年龄,但这个年龄的提出有其必然的时代背景,也即秦汉衔接之年的人口数量着实堪忧。 然汉景帝于文景之治阶段的休养生息,让他得以提出将这个年龄放宽到了二十岁,后来又延后到了二十三岁,到如今因先后有天灾加之边地摩擦,这个年龄大多数时候可以提前到二十岁,但年十五的话,确实是小了些。 这不是个合乎征兵规则的年龄。 “你与我这样说,难道不怕我将你二人当做妄议太守府的贼人给拿下?”乔琰抬眸问道。 张杨看了看这屋中的人,很想回说,以她这对面的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样子,再加上那个年轻侍从,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将他和张辽二人拿下的样子,可她语气笃定,又好像是有所凭仗的样子,又让他将这句话给收了回去。 说不定坐在乔琰对面的戏志才在表面上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却是个大力士,这也是难保的事情。 张辽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对面前的几人还做出了这等离谱的判断,只是回道:“无论方才稚叔会否再给出一次解释,足下都已经听到了我二人在楼下的对话,若要将我二人拿下,先前就可以做,何必等到现在。” 这是个对乔琰来说明摆着更危险的距离,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也未尝不是一件不可为之事。 乔琰端详了一番张辽的脸色,不由于话中流露出了几分赞许,“光凭你这句话便可确定,那太原太守府将你拒之门外,实在是个错误的选择。” 她也不难猜测,正是囿于这等年龄上的偏狭之见,让张辽直到在丁原上任并州刺史之后方才得到启用。 这对一位大将之才来说,着实是有些可惜。 她忖度了一番后问道:“若我有法子让你二人成功入职刺史府,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张辽虽然想以投效刺史府来证明自己年少也大有可为,却并非只图一个结果而已。 他沉声问道:“可果如足下所说,这对我与稚叔自然是个好事,这又对您有什么好处?” 他并不太相信自己有什么独到之处,能让对方因觉得他大有可为而鼎力相助。 乔琰不难从面前这张稚气的脸上看出他的想法,回道:“说是不愿见到美玉蒙尘,在并州多有胡虏之忧的当口还让英雄蹉跎,只怕你是不会信的,那倒不如开诚布公地说。” “我想借扶持足下之事,看看这位到任刺史是否值得我协助。” 这听上去着实是有些大言不惭。 她甚至比之她口中所说要“扶持”的人年岁还要小得多。 但乔琰的下一句话,直接让张辽和张杨二人打消了心中的疑惑,“我乃是乐平县侯。” 这个回答足以令人恍然明悟她的举动。 是乐平县侯就不奇怪了。 她封地既在并州,自然也要为并州的未来操心。 只是张杨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尴尬,他方才还给张辽出谋划策说他可以先去投效乐平,颇有把对方当做备选项的感觉,现在却站在了乔琰本人的面前。 好在对方的目光更多地还是集中在张辽的脸上,继续说道:“我想给足下一件功勋,让你带着这件功勋为投名状,看看这位新到任的刺史能否对你予以重用,准确的说,我想看看他对年少之人是否足够重视。” 见张辽有话想说,乔琰抬了抬手,又补充道:“你不必觉得我是要凭空送你一件东西,我顶多是给你出个主意,提供一点帮助而已,能否拿到此物,还得看你的表现。” “在此之前,我也还得确认,你的确有完成此事的可能,而不至于平白送了性命。” 她话已说得周全到了这个地步,张辽品味了一番她话中的意思便知道,自己好像没有拒绝的必要。 倘若诚如她所说,他若自己没这个本事,纵然遇上了贵人也难以青云直上,对方给出的只是一条跻身之路而已。 何况此事显然并不只是对张辽有利而已,这也是乔琰在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因县侯少有,纵然云中与雁门都是并州最北部的郡县,张辽和张杨都对乔琰有些了解。 这位县侯忧心国事民生,那么既已身在忧患重重的并州,想要协助并州刺史并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而张辽太过年轻,乔琰就不年轻了吗? 县侯为列侯之首,以张辽看来,她不能贸然做出什么登门投诚的举动,而是先选择用他这个意外遇上之人来行一出投石问路之事,实在是一件很好理解之事。 他既觉自己想通了乔琰的想法,便回道:“若果如君侯所说,张辽愿意接受这考验,得到面见刺史的凭据。” 张杨也随即回道:“我也愿与我这兄弟一道行动,希望君侯指一条明路。” 乔琰的目光往西面看去,也便正是那窗外的方向,忽对戏志才问道:“以先生看来,让他们往云中山一行,是否可行?” 戏志才此前在晋阳城中逗留之时,往吕梁山云中山都走过一遭,其中云中山虽颇有仙山之名,山中却有一窝盗匪,在他于乐平坦言身份后,也曾经与乔琰在闲谈之中说起。 这伙盗匪和寻常黄巾那种因税赋繁重,无力求生,进而不得不揭竿而起的情况有些不同,他们更倾向于普遍认知之中的强盗。 因云中山以西的西河郡有南匈奴归化之人占据,在武力上表现得更为强势,这伙山中盗匪便将自己的目标放在了东边的太原,且大多劫掠的是山下百姓。 云中山中地势复杂,他们又从不远离山中多久,只达最近一片,得手即返,太原太守屡次想要将其剿灭也没能做到。 戏志才身无分文地在山中行游,自然也遇到过他们。 但他一遇到人,便说自己是在山中寻个风水宝地自戕的,饶是这伙人行事放肆,都没拿他怎么样。 如今骤然听到乔琰这么问,又看了看张辽和张杨这二人,回道:“我看可以。” 当然乔琰既没有让人随便送死的意思,也自然要先确定,十五六岁的张辽到底在武力值上是个什么程度,若是让对方直接殒命在了山匪窝里,让后来威震逍遥津的荡寇将军提前夭折,那便当真是一件遗憾之事了。 因她此番并未带上赵云典韦,没有个高水准的参照,她干脆寻上了王氏。 既然连宅邸都借了出去,只是再让家丁跟个年轻人比试,可着实算不上是什么麻烦事。 王扬是如此想的。 但在自家的护院侍从都被张辽和张杨二人放倒后,他还是忍不住苦笑着对乔琰说道:“若非知道乔侯与我王氏乃是友好关系,我险些要以为,乔侯这是带人砸场子来的。” 张辽的表现未免过于出彩了。 但或许这也不难理解,熹平六年,雁门郡的军民试图反击檀石槐的部从,却失败而回,死伤惨重,也让于塞外崛起的檀石槐越发觉得,这并州之地乃是可纳入他领地之下的存在。 在此等重压之下,张辽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而已。 他甚至在心中有过盘算,若是此番不能得到刺史的重用,他便尝试从雁门郡中小吏做起也好,总得做出些事情来。 意外遇上了乔琰,或许对他而言正是一个转折的机会。 在击败了王氏那些个晋阳城中好手后,他毫无耽搁的意思,持着乔琰所给的“信物”径直往云中山而去。 只在上山之前,他又将这“信物”打开端详了片刻,将乔琰所交代的说辞给重新回忆了一番,以确保并无疏漏之处。 “你说这办法真的有效吗?这个信物是不是太过简陋了?”张杨凑过来问道。 和他第一次看到此物的时候,他做出了同样的表现。 他拧了拧眉头,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个什么啊…… 拿在张辽手里的“信物”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封信,但这是一张从乔琰那楮皮纸制成的书册上撕下来的一张纸。 在这一页留有笔墨书文的纸上,被人以木炭将其中一个“合”字给圈了起来,而落款则是—— 一个牛角的图案。 第57章 云中…… 别说张杨这个粗通几个字的觉得这书信不像个样,戏志才眼看着乔琰认认真真画出了那个牛角图案的时候都笑得直想打跌。 “乔侯真是……”他笑了半晌得出了个结论,“真是神来一笔。” 此前乔琰以戏志才让她在信中提及的光武除贼之说,乃是神来一笔,如今却被戏志才将这个评价丢了回来。 但她此举,却无疑很符合张牛角的定位。 何况这信中所展示的也并不只是不识字而已。 这也正是一封最适合用来交给云中山山贼的信。 张辽上得那云中山去,并未行路过半就已遭到了山中贼寇的阻截。 但他上手便伙同张杨一道将拦路之人给放倒在了地上,又旋即声称自己乃是受到了黑山军首领的委任前来送信的,在对方端详他的打扮装束后许久,还是选择将他带到了云中山贼首领的面前。 这山贼首领生得有些胡人的面目特征,因其深目高鼻,而更显出几分威严来。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环首长刀,朝着张辽看过来,问道:“我听说张牛角已经被乐平侯给擒住了,既成了阶下囚,为何又要让你来寻我,或者说,又如何还能让你来寻我的?” 这后半句话里便明摆着是对张辽身份的怀疑了。 好在虽张辽神情清正,不像是个当过贼寇的样子,但他旁边的张杨身上,却颇有那么几分粗豪之气,让山贼首领稍打消了几分疑虑。 二人在上山之前便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本也都胆子不小,此时面对对方的质问也不曾露出胆怯的表现。 张辽扬声回道:“足下此言差矣。牛角将军错估了乐平的实力,不知那位县侯能在短短一月之内说动县中百姓归附,亦有洛阳北军在县中驻扎,这才落败,可一时之败并不算什么。” 山贼首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情形不同,乐平侯得胜后自满,甚至任由我等之中的一部分在县中走动,协助农耕之事,牛角将军有意脱离对方掌控,便寻了个机会让我二人前来寻个外援。若事情可成,便同对方瓜分这县中财富。” “我等有人手,若有请来的援军做那个制造机会的引子,算起来也正是各出了一份力气。” 他话说到这里留意了一番那上首山贼的神情。 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以对方在太原的行事方式,足可见其有做贼之心却无甚胆气,更是小心谨慎得很,要让他相信其中确实有利可图,也要让他放下戒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又因张辽上山之时打翻了他们不少人,现在在他和那山贼首领之间还隔着手握兵刃的数人,让他再如何悍勇也无法直接杀到那山贼首领的面前。 的确还得徐徐图之。 他眉眼间佯装出几分作为黑山军面对寻常山贼的高傲神态,活像是因如今的确有求于对方才稍稍压制下来了几分,看得那山贼首领直皱眉头,却因为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而暂时没有发作的意思。 他又旋即见到张辽将一样东西朝着他递了过去,说道:“此为牛角将军写给您的书信。” 书信? 这山贼头目本就是杂胡劫掠了汉人女子生下的,乔琰按照王氏提供的消息判断出他的身份后,觉得他极有可能与后世的羯人相仿,估计他认得的字应当不多。 事实上这种猜测也的确不错。 他刚接过信的时候看到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字样便觉不妙,可若是他直接说自己不怎么识字,岂不是要被对方看个笑话…… 好在在将纸展开后,他便看到了那个格外醒目的圆圈和落款。 这……这位张牛角老哥可真是个妙人! 这年头识字的人少之又少,难保张牛角是不是也只认得那么三两个字,又不想在对方首领面前露怯,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但这也恰恰方便了他这个收到信的。 若是让此时远在乐平的张牛角知道,这云中山中的匪寇头目到底是如何看他的,他只怕怎么都要给自己喊个冤枉。 他再如何不是个文化人,也不会真就画个牛角当做签名。 然而他这会儿可没有远距离伸冤的机会,只能任由这山贼首领对他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捏着这封特别的书信,山贼头目朝着张辽问道:“此为何物?” 他说的自然不是信,而是这张纸。 他行为粗莽,方才接过信去一见字样的时候险些将其撕成了两半,却发觉这纸张和他曾经见到过的大不相同,这一拽之下竟也未曾被直接扯破,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此乃乐平的……” 张辽刚想说楮皮纸,可他转念一想,此纸还未曾在并州传开,难保乔侯并不想让人知道这原料,若是之后山中贼寇里有侥幸走脱的,或许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心思急转之下改口道,“乐平侯纸。” “乐平侯纸?”山贼头目拎着纸张看了半晌,琢磨着前有蔡侯纸,后有乐平侯纸,好像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又听得张辽说道:“牛角将军聪颖,被乐平侯送去了制作乐平侯纸之处,声称是什么以功抵罪。也正好让牛角将军拿到了这一页纸张传信,好叫足下知道,这乐平虽为小县,却只靠着这乐平侯纸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山贼头目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觉得,这张牛角的下属给他往脸上贴金,以“聪颖”二字说他着实好笑,也便是这下属不想堕了他的威名才拿出了这等说法。 但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又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不算是个全然没见识之人,而是自有一套分析财货收益的想法,听张辽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此物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大笔钱财。 这乐平侯纸比之蔡侯纸要不易损毁,可想而知那些个家中藏书不少的,是愿意多付出些钱财将其采买回去的。 再若真如张辽所说,张牛角被那乐平侯安排去了制作纸张的地方做工,岂不是代表着他也掌握了制造的技术? 这么一想,他连看向这“信纸”上十个字里九个不认识的鬼画符,都觉得它们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长得陌生了一点而已。 他这份意动并未逃过张辽的眼睛,张辽又乘胜追击地说道:“若是足下协助牛角将军进攻乐平,所收获的绝不只是乐平侯纸而已。” 他话说到这里,接收到了他信号的张杨当即就将外衣给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那身楮皮衣,也正是乔琰在他们两人出发之前让他们穿上的。 张辽指了指说道:“乐平此地,这楮皮衣堆积如山,连我们这些俘虏都各有一件,以您觉得,这是否也是一笔钱财?” 一见此物,这山贼头目当即就站了起来。“是,如何不是!” 他此前冬日劫掠所得之中,便有几件楮皮衣,在如今这三月气候回暖的时候确实是没多大需求了,可彼时在身上穿着,有无这一层的区别,他曾经亲自体会过。 他也深知,若是有了此物,下一个冬天便不必发愁了。 而这抢回来的这几件中有过不慎穿破的,他们尝试以线缝补,竟也毫不影响使用。 这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也是耐用的好东西。 虽然此物没有寻常衣服昂贵,只是五十枚五铢钱一件,可对他们这种除了劫掠之外无有进项的,也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想到张辽口中的“堆积如山”四字,这山贼头目只觉自己看到的乃是一座金山! 若真能做成这笔无本买卖,他便可以将他手下的那些个山贼都给尽数以楮皮衣武装起来,免得过了个寒冬就折损了一半人手,再将余下的寻个地方卖出去。 他想到这里,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分激动了一些,不是谈生意时候的稳妥样子,轻咳了两声,以掩饰住自己失态的神情,“只是如此?” “自然不只是如此,去岁常山、上党以及太原三郡都因乐平收容我等黑山军之功,各自送了五万石的粮食过来,可那乐平侯又如何会真将这些粮食给我们吃用。还是牛角将军领着我们于山中掘草木为生……以足下觉得,那十五万石的粮食,能否算是个筹码?” 竟还有粮! 山贼头目的呼吸都变快了几分。 三万石的粮食都能让张牛角选择铤而走险,更何况是十五万石的粮食! 这还只是那三郡太守送去的,加上一县之地的库存,岂不是数目更多? 他又不知道张牛角在乐平吃得饱睡得好,还长了点肉,只看到眼前的张辽和张杨二人确实不像是吃得很好的样子,还难保不是张牛角从手下人中挑选出了长得最体面的派出来,以图支撑场面。 再一琢磨张辽话中的意思,他估计,这只怕才是张牛角要联系外援,以里应外合之法攻破乐平、夺粮而去的根本理由。 吃不饱就得反,这是个自古以来的真理。 更何况做过行事自在的山贼头目,又哪里会想要以囚徒的身份过活。 这三道筹码一个个压下来,让他拍板做出了决断,“好,我同你们去乐平,不过在去之前你得告诉我,这收益是如何分的?” “不知将军这里有多少人?”张辽问道。 从“足下”到“将军”的称呼,明摆着是在表示亲近之意,这称呼之中的恭维也让这山贼头目心中一喜,他回道:“冬日冻死了那些个妇孺孩童,还剩下五百有余。” 张辽被他话中表现出的漠然情绪惊了一惊,在脸上却并未显示出分毫来,只回道:“我们黑山军中的青壮还有三千上下,但忍饥挨冻,有一战之力的不过两千,按照牛角将军所说,将军与部从若不来,我们没有反抗的机会,可以双倍计算人数,故而便按三七分。” 山贼头目微微一怔。 该说不说,这正是个卡着他底线的分成。 他若真觉得自己有黑山贼那种本事,也不必次次劫掠都只在这么小的范围里了,但若是真按照五百对着九千的比例,他又着实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冒险的必要。 既然没打算除却乐平的财货之外,也将张牛角的队伍给一并吞了,那便自然是大家合伙发财的好,现在这个分成的方式正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这买卖可做! “三七分便三七分,我随你往乐平去。” 他提刀便要去召集人手,却被张辽一句“且慢”给打断了行动。 他当即不悦地朝着这少年看来,“你们莫非是来耍我的不成?” 张辽否认道:“将军勿怪,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我二人途径晋阳的时候听闻那并州刺史在这两日就要到了,这几日间周遭的防卫只怕会加强不少,不若过两日再出发稳妥。” 山贼头目尴尬一笑,本要提刀砍人的动作变成了以另一只手拍了拍张辽的肩膀,“你说得不错,既要对乐平出手,自当一击即中才好,避开那并州刺史的风头也实属应当。” 为给自己找回些脸面来,他又说道:“说来,我还没问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你二人冒险前来,本事不小,若是哪一日在张将军那里干不下去了,不如来我这里,我必定厚待。” “多谢将军好意,不过不必了。”张辽还没来得及开口,张杨已先一步回道,“我二人都是早年间被牛角将军所救的,也得蒙将军恩典,给我二人都赐姓为张,故而我名张杨,他名为张辽。” “……”张辽的表情有一瞬的木然。 他单知道张杨先前能说什么三百年前是一家,没想到还能继续发挥出他们两个的“张”是张牛角的“张”的意思。 这话可不在乔琰给他们提前准备的诸般说辞之中,明显是张杨自己的临场发挥。 但张辽应变极快,根本没让这伙山贼看出他此时颇有些恍惚的状态,只是跟着那山贼头目安排的人手一道,在这山贼营地之中住了下来。 如这伙山贼一般在云中山内往复辗转的,自然跟先前的黑山贼一般,并没有固定的住所,全靠着以粗布搭建起的帐篷营地作为歇脚之处。 或许是因为太原郡中之人此前觉得剿匪的开销过大,却难以将这批滑溜的山贼擒住,加之冬日派出卫队不易,已有数月不曾来山上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的营地暂时不曾搬走。 张辽朝着四周望去,发觉这片山中营地的周围一圈林木都被砍伐殆尽。 见他看向那些树,领路的山贼说道:“这冬日太冷,附近的都被用来取火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张杨趁机说道:“既是如此,不若等取下乐平之后,我们两方直接霸占了那乐平县城,有群山庇护,又有屋子可住,岂不是比在山上度日逍遥。” 张辽“连忙”瞪了他一眼,张杨立刻止住了话茬,仿佛意识到了他在此时试图挖那山贼首领的墙角的确不是什么妥当的举动。 但对随后收到消息的山贼头目来说,这却无疑是又一件证明对方立场身份的话。 何况他也不得不承认,倘若真能如对方所说的占有乐平,能住在房子里,谁又乐意住在山上呢? 若是有官兵前来征讨再入那太行山中也不迟。 心中颇有几分意动的山贼头目又听手下来报,这两人对自己名字的反应都很正常,显然这的确就是他们的真名。 那这取自张牛角的“张”字这种说法也好像站得住脚跟。 想到这里,他彻底放下了对张辽和张杨二人的提防。 他却哪里知道这二人何止是在所说的话上造了假,就连肤色都是作假的。 他们在脸上都涂抹了一层薄薄的姜汁,在气味消散得差不多后只剩下了让肤色显得发黄的颜色,加之两人都正处在抽条的年龄,这才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半个难民的样子。 这两人此刻暂时得了个单独的帐篷,却也不敢高声说话,生怕被外边的人听出什么不妥来,但相顾一看对方的样子,又不觉发出了两声闷笑。 不过他们也到底还是年轻人,笑够了后,还是感到几分后怕。 今日种种行事,但凡有一处表现不妥,他们极有可能就再也下不得这云中山了。 尤其是—— 想到张杨本不必冒险上山来,以他的年纪和武艺,完全可以走正规途径效力于太守府或是刺史府,张辽在心中多了几分感动。 算起来他们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久,但以张杨所为,足可以称为肝胆相照的兄弟。 张辽是如此想的,也是这般说的。 他又随后低声说道:“若此番功成,你我果能入那刺史府中大展身手,此后互相帮扶,与兄弟无异。” 然而他旋即便听张杨回道:“其实……我琢磨着乐平也不错,说不定就不去那刺史门下了。” 见张辽有些诧异,张杨解释道:“你说我们此番上山来所用的工具以及言谈方式,无一不是出自乐平侯的谋划,她有此等算无遗策的本事,岂不是要比那位如今还不知道是何许人也的并州刺史看起来顶用?” 张辽也不是看不出这一点,只是……“乐平侯并无实权在手,你我既要做那对阵匈奴之人,光是效忠于她怕是起不到作用。”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人也没什么不能赌一把的。”张杨回道:“我刚从云中郡出来的时候,以为只要有奋勇之力便已经足够了,可这连铲除个山贼都有这般多的说法,要在刺史面前出头也有这么些个规矩,我不是个聪明人,自觉也弄不明白这些事情。” “总归乔侯此前也说了,助你在刺史面前出头,乃是为她自己进言做个铺垫,想来往后我替她做事,有人动脑子我卖卖武力,也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张辽居然可疑地觉得他这话中说是说着自己不聪明,却很有大智若愚的意味。 可这选择…… “行了,现在说那么多也没什么意思。一来那乔侯要不要我这么个打手尚是未知数,二来咱们总得先将这些山贼解决了才能谈待遇的问题。” 张杨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了火石。 要对这些山贼动手,无论是他还是张辽都没有这么多的心理负担。 他们这些个边地男儿,最痛恨的莫过于有勇力之人不将力气用在对付外敌上,反而劫掠更弱者。 而从这山贼头目的口中透露出的营地现状,也让他们更少了几分顾虑。 在他们上山之前,乔琰还专门叮嘱过,若真要选择火攻,务必选好位置,以免山火不熄,殃及了无辜。 现在倒好了,这周遭的林木都在这伙山贼的手里被砍伐出了一片空白地带。 如此说来,这把火还真能放! 那山贼头目还在做着领人劫掠乐平的美梦,却忽然被火起的惊呼之声吵醒。 他刚睁开眼睛,伸手去摸手边的佩刀,却忽然闻到鼻息之间何止是有什么东西烧焦的气息,还有一股血腥味。 他心中惊觉不妙。 可还不等他走出营帐,便有一道身影当先闪身而入。 外间火起映入的火光,将帘帐给染成了通红之色,也将此人的身影给隐约映照了出来。 这不是那白日里前来的张辽又是谁。 但这个名字还未曾喊出来,张辽已经一刀劈来,正中他的脖颈。 这山贼头目也算是力量不小,可要知道张辽所属的家族虽改姓潜踪,却到底是昔年豪族,绵延到今日家中也还小有资产,足以让他在修习武艺的过程中,得到远非野路子可比的教导。 他一击得手,眼看着这倒地的山贼头目已经失去了呼吸,又果断地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头目先死的顺利并未让这少年出现什么自得的情绪,他抓起这头颅的发髻,迈步而出营门,高声喝道:“贼首已死,速速除贼!” 张杨早在四方多处点着了火,这五百余人聚集的营地中火势绵延得极快,现在听到了张辽顺利得手的消息,他又从那楮皮衣中摸出了一把铜锣,狠狠砸了两下。 这实在是要比张辽那贼首伏诛之言还要具有穿透力的声响。 本就先被起火吓了一跳的山贼,先是听到了头目身死的消息,又有横空一颗头颅砸下,让他们辨识出了头目的身份,当即乱了阵脚。 偏偏还在此时出现了这等响动,让他们很难不怀疑,正是官兵上得山来了。 但火光夜色之下难辨敌我,更有身上也着了火的在四处扑腾扰乱判断,使得他们只见周遭人影攒动,并分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而张辽和张杨一个丢了山贼头目的头颅,一个丢了手中的铜锣,此刻手中空闲,便掣刀朝人砍来。 本还有机会聚集起来逃出火场的人,因不知在何处响起的惨呼声,先不免彼此提防攻击了起来。 黑夜中的乱象本就容易诱发人心中的恐惧。 其中一人心中惊惶,下意识地便朝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人砍了过去,但在他砍去方向上的那人本是个武艺好手,当即就提刀迎了回去。 因他们这向来劫掠成性所养出的残酷作风,他虽是后发,却极为干脆地将这先动手的小卒给砍倒在了地上。 可在此时的躁动局面中,他这致命一刀带走的并不只是自己对手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的。 谁也不知道火是谁放的,更不知道首领是谁杀的。 虽然明知道应该当先被他们怀疑的应该是白日里上山来的两人,但距离最近的人看到的却是此人砍杀了弟兄。 在这样的乱象面前,他到底是要自保还是这一出的始作俑者,实在是没有这么必要分清楚的。 在想要活命的人面前,他也并不是什么人物,只是个提刀的屠夫而已。 他当即被人一拥而上给砍倒在地。 这只是一处而已。 倒是也有发觉张辽和张杨二人所为之事的,可他们二人的武力又哪里是这些不成体系进攻的山贼所能比的。 这些人若能快速列队尚好说些,可现在一部分人想要奔逃亡命,一部分人在内乱,剩下的一部分—— 大约也只能见那少年和青年二人目若寒星,刀锋如电,被映照出一片彤云的面容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煞气。 那青年还趁乱又将山贼头目的头颅给捡拾了回来,随手扯了块布一包挂在了身后,对着张辽笑骂道:“你把投名状给丢了算怎么回事,万一别人不信这是你杀的人、你除的贼该当怎么办?” 张辽来不及回答他。 只以两人面对这一众山贼,因以有心算无心,并不像是他原本估量的那么艰难。 更有逃出火场的山贼因夜路难走,此时已经跌亡在了山崖之下,给他们需要砍杀的目标又减少了一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此刻所做的就是砍瓜切菜的勾当。 张辽此前从未面对过这样高强度的交锋战场,更难免在此时意识到,只靠着蛮力将对手砍倒,显然并非是个长久之道。 他年岁尚轻,此时握住刀的手也不免有些颤抖。 好在他的这种体力不足以维系的情况并未让他的对手察觉,在他觉得险些举不起刀之前,这些山贼只见到少年面上血痕飞溅,宛然是一只咬住对手咽喉便绝无可能松口的狼崽。 而现在他们是猎物。 在己方死伤越多,又分明还听见营地中别处还有骚动的情况下,他们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字。 逃! 张辽眼见这些贼人失去搏斗的勇气,夺路而逃,不由也在心中松了口气。 若是这些人还要跟他缠斗下去,虽然他心中念着的是项羽本纪之中的“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籍所击杀数十百人。”可他到底没有楚霸王的力量,再打下去真要露出弱点所在了。 幸好,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他站到了最后。 在这些仓皇的山贼选择出逃的时候,他当即也和张杨追赶于后,快速撤离了火场,而后—— 他们守在了自这出宿营之地下山的路上。在这里他们将完成最后一波收割。 即便能有侥幸逃离之人,只怕也并不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生出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情。 两日后的晋阳城中炸开了锅。 一少年身上还犹有残留的鲜血,背着揽有十数枚人头的包裹,出现在了新抵达晋阳城的并州刺史门前。 杀人者偿命,但除贼者却为英雄。 县衙官吏出门前来查验,发觉这正是那云中山上的流寇。 更有人只比张辽晚一步抵达晋阳城,汇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云中山上前夜夜半火起,因山势陡峭,直到白日里方才有人上山查探,发觉那起火之处也正是山贼营地所在,营地之中被烧死的数十人,自相残杀的盗贼又有百人之众,跌坠山崖而亡的同样不在少数,还有下山山道之上死于刀劈的。 而活下来的人里,也有不少为求庇护撞入了山下县城之中的,当即被拿了个正着。 这为祸一方的山贼竟是被人给铲除了! 而此刻,这除贼的少年站在刺史府,或者说是州府之前,稍显疲倦的眉眼间带着一派惊人的锐气,沉声说道:“州府先时云我年少,然年少亦可除贼。不知如今又有什么说法?” 什么说法? 这话自然是要那如今正在州府之中的刺史张懿来回答的。 在张辽和张杨二人往那云中山去的时候,张懿已经抵达了晋阳。 乔琰彼时身在那楼阁之上,将对方策马入城的样子看得清楚。 若只以表象来看,乔琰足可以断定,这是个实打实的文官,还是个稍显气度温吞的。 但若因对方是个文官便放松戒备无疑不合适。 有刘表凭借荆州刺史身份单骑入荆州建立功业的例子在,谁又知道这张懿是否也能将并州境内的各方平衡玩转妥当。 总不能因为他死于南匈奴之手的结果,就真将他当做是个废柴。 不过乔琰倒是希望他是个废柴。 以乐平小地容纳不下这些个被她看好的贤才,就比如张辽这种还需要靠着边地战事来磨砺的将才,放在乐平这山地环境下训练就属实暴殄天物,还是只能先忍痛放弃拉拢的算盘。 她难道就不想奇才在握吗? 她难道就只想要坐拥乐平这一县之地吗? 可唯有张懿处在她的下风,她才能顺理成章地来上一出取而代之。 而凡此种种,也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乔琰心中忖度,又听得徐福领着张杨来报,张辽已经抵达了州府门口,但在她落子于面前棋盘上的时候,却未露出片刻的松懈。 棋子落定,发出了一声不曾犹豫的清越叩击。 乔琰抬眸朝着戏志才看去,问道:“以先生所见,那张懿会如何应付?” 张辽——一个刚杀了一伙山贼的年轻人,一个刺头,也是一个干将后备役。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张懿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乔琰对他的评判依据。 第58章 袁氏门生 能做到州府长官的人物,在招揽贤才的表现上大多能反应出其本身的特质。 孙刘曹三方阵营表现出的氛围差异,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其主公所引领起的风气。 即便是董卓,其麾下凉州猛将如云,更有李儒贾诩这种人物,总不能是他什么都不说不做,就有人自己凑上来的,其中合乎君臣相得意味的招揽也必不可少。 所以乔琰才说,要看一看张懿面对张辽的表现,来评判他的性情。 戏志才指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一边端详着面前的棋局一边说道:“这位刺史抵达并州,就是在往本就暗潮涌动的水潭里砸进来了一枚石子,乔侯将张辽推举到张懿的面前,正是在石子砸出的水波还未曾平复的当口,又将另一块石子砸了进来。 若是那位张刺史是个明白人,其实大可以任凭后者的波纹比前者更大,让刺史募贤的名声盖过刺史莅临。” 这其中自然免不得有些推波助澜的手段,在初到此地状态下的营销可没有那么容易。但既为一州刺史,想要去做的事情稍费些心力总是能做成的。 “说来倒是有些可惜,我见乔侯对张辽颇有欣赏之意,现在给他一道跟州府搭桥的关系,便是别人的故吏,再要招揽到麾下就不容易了。若是还有一州刺史对其恩厚有加,给其丰满羽翼的机会,也就更将对其死心塌地。” 乔琰见戏志才说是说着可惜,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真觉得可惜的意思,笑道:“先生这可说的不是心里话,乐平如今有子龙已足够,以子龙脾性,要渐渐接手黑山贼为县中防卫队伍,于三两年间门便可见成效,多个张辽岂不是对人才的浪费。” “并州之地与幽州凉州情况相似,越是这等有善战潜质的人才,越该早日放在合适的地方磨炼,若能在对胡虏的征战中多杀一二敌人都是边境之福,所谓人尽其才莫过于此。” 她刚说到这里便听到了徐福领着张杨上楼来的声音,便止住了话茬,没再继续说下去。 上楼来的张杨已是将前日在云中山上杀敌在身上造成的血迹脏污都先处置过了,他站定在乔琰的跟前,行礼道了个谢。 说实话乔琰其实有些没料到会这样快见到张杨。 按照她此前所想,张辽与张杨该当一并在这并州州府之内谋求一个差事才对。 尤其是张杨。 他因为年龄足够,勇武卓绝,本是要被张懿委任个好职位的。 如今又有和张辽一道铲除云中山贼,以二人对上百人的战绩在,更合该如此。 但更让她意外的是,张杨前来可不只是要给她报个信,也并不只是要让出这功劳,让张辽前往州府之事显得更为出挑而已,而是因为—— “你问乐平有没有合适你的位置?” 乔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是说的张杨的政治头脑不成,可他领兵的天赋并没有差到这个程度,否则也做不得上党剿匪,护送天子这些个事情。 他是可以在州府承担起个重责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乐平就无疑是在退而求其次。 但张杨自觉自己的理由也挺充分的,“若是我与张辽一道去投了州府,一次有两个的总是不如只有一个来得珍贵,我又不若张辽这般明白审时度势的道理,还不如选个只需要听从调派的地方。” “再说乔侯先前已说过,不是平白好心给我二人除贼之功的,也是为自己的进言做个铺垫,想来也不只是打算缩在乐平一地,加之此番云中山一行,乔侯种种安排令我敬佩有加,有此想法也合乎情理。” 张杨这理由倒不全然是说自己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而是打算在中间门周转一个平台。 乔琰打量了一番张杨,这青年回话之时虽眉眼之间门稍显边地野性,但其神态凛然,尤其是那句二人同去不若一人珍贵的说法,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来,无疑让乔琰对他的印象大好,也不由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 倘若应他所求,乐平有没有能让他做事的位置呢? 或许是有的。 乔琰目前让赵云所领的只是县衙差使,打算逐渐将现在还在为“乐平制造业”做工的黑山贼,慢慢归化成可用来统领的兵卒。再从县民之中擢选出些人手来,进而形成乐平成体系的队伍。 但赵云年岁尚小,全靠武艺也未必就压得住人,加之他到底行事风格正了些,放在统帅正规军上或许是没什么问题,放在黑山贼组成大半的队伍上就有些气场不合。 乔琰原本是属意收服褚燕或者张牛角,让他们来承担这个副将的责任,又不免担心将黑山贼重新交托到他们手下,在乐平没有实在大权限制的情况下,会不会让他们生出不合适的野心。 换成张杨,再在上头压一个人却的确可以! 她在这短短时间门内完成了这番评判,却也知道招人不是这么招的,只是回道:“乐平到底还是小地,稚叔能于云中山贼之事上立功,乃是猛将之才,放在乐平有些可惜了。不若先随我们看看这位刺史是何种人物。若能直接效命于州府,便不必屈才于小县。” 见张杨还有话说,她抬了抬手示意张杨先不必说下去。 “稚叔对我寄予厚望,我心中感激,但起步于州府实乃绝佳履历,其中抉择不是这样做的。若那州府长者有统帅风范,就算稚叔自言不懂弯绕之事,也无碍于在其麾下崭露头角,为一方之将。” 张杨见乔琰话中坚决,更有不愿让贤才埋没的意思,也没有再在此事上先行多话,打算等见到张辽再说。 他离开小楼后,于他此前和张辽投宿的旅店等候了小半日,方才等到了对方回来。 这一照面间门他便发觉张辽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多少喜色。 他不由开口问道:“那位州府长官如何?” 张辽回道:“他给了我州中武猛从事的位置。” “这不是好事吗?”张杨颇有些奇怪于他的表现。 武猛从事这个位置到底承担起的是什么责任,在名头上已经可见一斑了。 这是一州刺史的直系属官,还是监管军事的那种,手中的权柄绝不小。 虽然刺史没有直接的军事调动权力,但边地的临机应变往往对这种从事位置上的武将没有这么多限制,他也大有机会多学多做。 这等同于是直接从一个白身坐到了以他目前年纪和履历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上。 按理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就算张杨自觉自己囊中空空,也是要与张辽一并饮酒庆贺一番的。 但好像他所以为的这个好消息,在张辽这里并不尽然如此。 他摇了摇头回道:“这事有些复杂,先见了乔侯再说吧。” 因乔琰怎么说也算是对张辽有一份提携之恩在,他并未隐瞒地将今日所见情景,都在乔琰的面前说了出来。 也或许,在他的表现中更像是那位刺史的所作所为并没能让他满意,起码并不符合张辽心目中对于上官的定义。 “先前入州府见到了那位刺史,他上来便问我有没有兴趣往洛阳任职,有此等武力必能在京师崭露头角。”张辽说到这里便皱了皱眉头。 并非人人都乐于往那大汉腹心之地效命,于王侯贵胄堆里去博取个功名来的。 比如张辽想要在州府中得到个委任,从本质上来说,乃是为了应对鲜卑匈奴对边地的掠夺,而不是想要以武力成为什么北军士卒。 他也自然是要留在并州做事的。 但对方固然开口即盛赞他的本事,却好像并没有将他“愿为并州效死守边”的诉求放在心上,而是在再一次称赞了他剿灭云中山山贼的战绩后,直接便问——他是否有意于往洛阳去。 乔琰没因为张懿这出神操作而觉得对方是在给反向上分,为此而觉什么得意,而是斟酌了一番回道:“按理来说,他再如何评判失当,或者说急于给京师推荐贤才,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这不是个寻常情况下会得出的推论。” 也就算是张懿觉得张辽的行事作风过于豪横,想要将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起码也不应当在这个当口。 这甚至对他自己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乔琰又问道:“敢问,他身边可还有什么旁人?” 张辽回道:“乔侯明鉴,若非如此我也不必与稚叔说此事有些复杂了,在这位刺史的身边还跟着个校尉,应当是护卫他前来此地的。” “刺史身份远在校尉之上,但在我拒绝往京师效力,而是宁可从边地县吏做起的时候,他先看了看这位校尉的脸色。” 张辽显然也对这情况有些不解,甚至若非是他察觉敏锐,或许都不会留意到这两人之间门的这一出交流。 张懿明摆着是在得到了那人的准允之后,方才撤回了有意安排他去洛阳的决定,转而以州郡军事要职委任,也好给并州民众一个交代,也即他这刚一上任就给了铲除山贼的勇武之士以高位,可见他实以功绩论人。 对外面等待着结果的好事群众来说,这或许是个刺史到任时候一番插曲的完美落幕,可经过了这一番抉择的波折,张辽却很难因为这落后敲定的官职,而对张懿生出臣服之心来。 这一来表示了他并没有对所遇良才的体察关切,二来,他身为刺史却还要看京中一校尉的脸色,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骨气。 这样的人要如何能担当得起一州之地的权柄呢? 虽说不该以一时表现便下一个定论,张辽也自觉自己的年龄小了些,还不足以让他凭经验判断,此时更多仰仗的还是直觉,但他心中有了这种初步的印象,也就难免对张懿抱有了几分偏见。 好在因张懿重新给出的这个武猛从事位置,让他得以先从督管军事的行当做起,倘若忽略掉此番张懿的表现,这也未尝不是个良好的开端。 张辽将话说出来,便已经自己开解得差不多了,现下也打算沉下心来就职上任。 只是想到乔琰先前所说的,她实是要通过张辽得到的待遇来决定自己该当如何辅助这位刺史,现在张懿既是如此做派,他也不免担心起了乐平侯的情况。 但他眼中所见,正是乔琰对这意外消息并未露出什么心绪不定的样子,只是又说道:“可否劳烦将那位校尉的样子描述给我听听。” 张辽回忆了一番先前所见的那人,回道:“他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颇为出挑,气度也并非寻常人,若非要说的话……” 张辽想了想那日乔琰让他和张杨于王氏宅邸和人比斗,找出了个参照来,“此人酷似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 这不是个寻常的表现,但张辽这话说得笃定,大约还真是他所说的这么回事。 再若念及乔琰此前便推断出的,这几州刺史的委任,很有刘宏在重启州牧制度后对世家平衡的意思,那这张懿对一世家出身的校尉问询于张辽位置的定夺,似乎也并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而三十岁,相貌气度不凡,又可为校尉一职…… 在乔琰的印象中还当真有一个人选! 她连忙联系上了王氏家主。 在这晋阳城中要让人盯梢,乔琰自己暂时是做不成的,只能选择地头蛇。 不管那位身份特殊的校尉到底是离开州府在城中走动,还是始终闭门不出、直到离开晋阳回返洛阳的时候出现,总归会有现身的机会,让王氏盯着就是。 好在也并未让她等待多久。 护送张懿前来并州的队伍,又不像是鲍鸿等人此前在乐平的情况一样,需要等到乔玄的祀庙完工之后才能离开。 既见张懿一到此地便得了勇士来投,加之或许是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这群洛阳兵卒只又过了两日便启程离开。 队伍过晋阳南城门鱼贯而出,也正落在了附近的乔琰眼中。 此前这支队伍进城,乔琰几乎将目光都集中在了张懿的身上,难免对他身后的兵卒疏于关注。 这会儿从这一个个兵卒的脸上逡巡过去,倒是看见一的确身着校尉服侍的,并未出现在队伍领头,反倒是混在士卒中间门,又因盔甲的帽檐遮盖,而让脸被盖住了一部分,压低了几分存在感。 这无疑解释了为何乔琰在先前会不曾留意到他的存在。 可乔琰见过他,又如何会因为这点遮挡便认不出他的样子。 张辽对他乃是个世家子弟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这是袁绍袁本初! 那么如此说来,倘若张懿对他的意见倚重颇多的话,这位并州刺史,乃是汝南袁氏的门生? 乔琰的眉头拧起了一瞬又旋即舒展开来。 这好像是个坏消息,却也同时是个好消息! 第59章 楮树…… 汝南袁氏举荐出个并州刺史来,在乔琰看来好理解得很。 即便如今还未到诛宦失败、董卓入京、天下四乱的时期,但袁绍于党锢之祸期间于汝南结交许攸何颙等人静候时机,很难说他后来与曹操所说的那句“南据河(黄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1的说法是否在此时已经有了个雏形。 这或许也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中的一部分人所支持的想法。 在世家习惯于四方买股的标准操作之下,先走出两步发展并不奇怪。 即便此时这最后一句“南向以争天下”或许应该换一种表述,对如今的袁氏来说,更倾向于在混乱的时局中寻求自保的武力保障,但总的来说还是这么个意思。 先前恢复州牧制度的当口,冀州牧的位置落在了大汉名将皇甫嵩的头上,那么倘若排除掉冀州这个选项,相对来说依然符合袁绍这句话的便是并州。 甚至于,在不考虑“争天下”,而是考虑“守命脉”的环境中,并州还要比冀州更加合适。 在此基础上,有一点也解释得通了。 中平五年张懿身死,并州大乱,匈奴内侵数郡,中平六年,韩馥这位袁氏门生接手了冀州牧的位置。 他也成为了后来袁绍逃离洛阳后的投奔对象。 但不论个中缘由到底如何,总归这最后的事实便是乔琰眼下看到的情况,并州刺史张懿与汝南袁氏关系密切。 说这是一条坏消息,是因为自张辽的事情上,张懿所表现出的状态不像是个合格的大权在握的刺史,而更像是个唯袁氏马首是瞻的“弟子”。 不管这个提议张辽前往洛阳效力的想法,是出于袁本初对良才收集的意愿,还是张懿为了讨好于袁氏—— 在这件事上他是这般表现,在并州的其他事情上或许也是如此。 而既然是由袁绍将他护送前来并州,考虑到袁绍正式走上洛阳的政治舞台是在中平五年刘宏组建西园八校的时间点,那么在如今的中平二年春三月到中平五年之间,他完全可以担负起指导张懿行事的责任。 也就是说,她在并州的行事,需要考虑的便不是和张懿斗,而是和袁绍斗! 现年不过三十来岁的袁绍绝没到后来外宽内忌,放任谋臣内斗、诸子争嗣的地步,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应付的对手。 尤其是她被敕封为乐平侯之事,可说是将袁氏给得罪得不轻,在自冀州前往洛阳的路上,更因为试图与毕岚处好关系的缘故,对袁绍也颇有忽略。 但好消息是—— 袁绍暂时不可能离开洛阳。 他如今身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中,为其出谋划策,至多也不过是如此时这样,打着护送的旗号送张懿前来此地,也对并州的情况有一个大略的实地体会。 可一旦消息需要往来于晋阳和洛阳,再加上袁绍这个在大事上决断稍迟的毛病,便难免出现与时情不符的情况。 除非张懿能够有预知的本事——但这显然不可能。 另一方面,乔琰现在知道他来了,这便有了操作余地。 此时正策马离开晋阳的袁绍,在心中还有些惋惜于没能将那员骁勇的小将给收入囊中,却不知道正在远处,乔琰朝着他伸手指来,对着被她也一道请来的王扬说道:“长者可知道那位是什么人?” 王扬方才就想问,为何乔琰在看到这出城的队伍时,表情稍有些异样,现在见她指向的是个头盔覆盖的后脑,也不由露出了个迷茫的神情。 “乔侯明言便是。” “此为汝南袁氏,太仆卿袁周阳之子,袁绍袁本初。”乔琰语气淡淡,但这消息对王扬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端详乔琰脸色便知道,她显然并没有在此事上说谎。 而她一句“既已知晓来者身份,我便心中有数了”,当即就与他告辞,也让王扬不由有些心慌。 他一面派人去前路驿站上着人探查,那位领头校尉是否当真为袁氏子弟,一面也琢磨起了,如若这当真是袁绍,他该当如何应付。 张懿的立场对乔琰重要,对王氏也重要。 若张懿当真为汝南袁氏门生,又身为这并州刺史,那这对他来说可纯然是个不利的消息。 比起乔琰的情况,他所面临的不利情况还要明确得多! 要知道这跟他们与唐氏之间合作多于竞争的关系不同,这是一支外来的世家势力。 然而并州地盘上的利益就只有这么多,除非张懿能做到像是乔琰一般,凭借英雄酒和楮皮衣二物,达成跟他们的合作共赢,否则只有可能是来虎口夺食的。 在晋阳王氏此前的谋划中,王柔在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上坐稳后,他的胞弟王泽就会从原本的代郡太守往雁门太守平调,正是家族内部于并州境内拧成了一股绳。2 可如果张懿出自汝南袁氏的扶持,情况便要发生转变了。 刺史对并州境内官员的提携和检举权柄,足以让袁氏想将手伸过来的时候,轻松打乱王氏的算盘。 何况,比起小小一个乐平,雁门、五原、西河三郡连在一处的太原屏障,显然要有更大的插手价值。 乔琰可以在确定是袁氏门生后姑且不管,他王扬不行! 他心中盘算起了拉上唐氏一道给张懿下绊子的可能性,但比起唐氏,显然还是乔琰这位乐平侯在此前的种种表现上让他觉得更有联盟的价值。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先与王柔和王泽商议一番吧。 他又朝着袁绍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有些头疼。 好在如今已是春入晋阳城的时节,这寒冬过境后他少了几件需要顾虑之事,正可以分出心神来。 “用一个张辽投效州府,带出了袁氏谋算之事,此事乔侯大赚,”戏志才评价道,“兼有张辽对张懿好感不多,更趋于对家乡的保护,反而对乔侯的提携帮扶有感念之心,日后也未尝不是一员助力。” “强龙不压地头蛇,汝南袁氏若要面对的对手可不只是乐平,还有晋阳王氏、阳曲郭氏这些本地官僚世家,此为第二赚。”乔琰回道。 她与戏志才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轻松,当即相对一笑。 在不知道对方背景的情况下,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可若是知道了对方的后盾,这后盾再如何是个庞然大物,也有联合同盟,一点点挖塌的可能,比瞎蒙乱猜要强得多。 “此外,乔侯可以多分出精力来规划乐平春耕,采购所需,己方强大便是对手之不利,此为第三赚。”戏志才又说道。 “那么以先生看来,如今乐平有粮有盐有衣,尚缺的是何物?” 乔琰朝着戏志才看去,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街道一侧王氏的酒坊上,不由唇角一抽,“先生不必多想,总归不会是酒。” “不不不,我看的不是酒,是壶。”戏志才朗声一笑,深觉自己大概是给这位县侯留下了太深的酒鬼印象。 可他这会儿还真没打算在此事上犯什么混不吝的毛病。 他是正儿八经地在给乔琰提建议的。 他继续说道:“乔侯此前与我说,要在八月的户籍造册之时,将三千黑山贼编入乐平的户籍之中。但以我看来,要让其生出对乐平的认可,还得有一个转变。” “愿闻其详。” 戏志才指向了酒坊旁的陶艺店铺说道,“乔侯走的第一步,是让黑山军等同于军队,这一步下,统一用饭并无不妥,更因为要度过那缺衣少食的寒冬,让人活命便是头号要事。” “但若要让编入户籍的那些,从乐平俘虏的身份朝着乐平县民的方向转变,从被迫服劳转为唯乔侯马首是瞻,这第二步中还得有足够的生活器具——煮饭的甑,烹调的釜,熬汤的魁,盛酒的壶。诸物齐备,劳作归家可用,也自然对乐平更多一份归属感。” 戏志才揣着手缓缓踱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当然,有家有户,也总得有菜刀柴刀,乔侯手下多出了这些个落户人口,也自然可以多备上一些。” “……先生其实想说的是后者吧?”乔琰轻咳了两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看还是柴刀刀身长一些,好用得多,加上乐平要为个月后的冬季提前准备楮树皮,春季的移植扩种砍伐等,都缺不了此物。不过的确以多人落户为由,更不容易让人怀疑些。” 她甚至为此事在从晋阳折返回乐平的途中,先走了一遭上党的长治。 当然在离开晋阳之前,乔琰又见了一次张辽和张杨二人。 因张辽走马上任武猛从事一职,等同于在并州境内有了个相当有分量的官职,他将家中早给他准备好的字给用了起来。 辽为远意,故而这字取了文远二字。 “武猛从事张文远,听起来还颇有文武兼备的意思。”乔琰打量了一眼这少年此刻的装束,话中颇有几分欣赏的意味。 见张辽有几分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她又道:“文远不必有什么负担,我此前也说了,我不过是给出了机会罢了,能否抓住机会,还是文远自己的本事。” 话是这样说不错,张辽也知道这除贼一事并非人人做得,但他可提早起码四年于边防庶务上有所建树,这实在是一件于他而言太过要紧的事情。 他朝着乔琰抱拳拱手道:“乔侯虽这样说,但此后若有什么事需张辽帮忙,无损于并州与上官,辽必为乔侯做到。” 有这一句承诺便够了。 “我信文远之信义。”乔琰颔首回道。 再一转头便看到,张杨已经收拾好了包袱,一副要跟着他一道离开的样子。 此前乔琰已经从他这里听到了想要追随一道前往乐平的决定,只是因不想让他对此决定后悔,这才给了他一个推迟决定的建议。 但现如今的情况,这位新到的并州刺史从张辽的话中拼凑出的印象,在跟乔琰对比后越发让张杨觉得—— 在他手底下做事,可能会变成两个不聪明的人互相伤害,还不如跟着乔琰走! 至于说前程问题…… “总归你张文远现在是并州地界内数得上号的武官,若真到了要跟弹汗山那些个家伙干架的时候缺人,我就跟乔侯请个长些的休沐假。”张杨揽着张辽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道,颇有几分可以为兄弟千里奔袭支援的义气。 他又旋即朝着乔琰看来,问道:“乔侯,这可行吗?您若真肯收下我,我请假之时往我俸禄里扣就是。” 乔琰忍俊不禁。 若是并州武将都是这两人的做派,那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张杨在她这乐平的确有处可用,实在不必对他和张辽这交情做出什么限制。 乔琰回道:“怎么不行?但是我乐平的规矩,若是不在休沐日告假,俸禄得按双倍扣,你别为了支援张文远,把自己的俸禄扣完了就行,县衙虽然管饭,但也只管一顿的。” 戏志才记得乐平好像没有这规矩,但想想乐平百废待兴,只有见到陆苑那种休沐日还往晋阳来出公差的,没有在出勤日请假的,若是乔琰此前就有这种规定其实他也没机会见到。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乔侯自己定的可能性最大…… 想想她此前那个出于平贾定义对他的调侃,戏志才也就更觉得如此。 但张杨显然没意识到,这是一条临时说出来开玩笑的规定,还笑言若真是如此,倒扣的就让张辽来出。 张辽:……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自己被安排了的感觉。 可眼见此番诸事顺利,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只觉前路坦荡在望,而张杨也未尝不是得了个好去处,当即应了下来。 在两兄弟一番话别后,张辽便目送张杨跟随乔琰离开了晋阳。 自晋阳往长治,途中需翻太岳山而过,过榆社、武乡二县方至。 乔琰策马而行走得不快,也随同徐福和戏志才一道途径二县的时候看了看其中的风物景象。 因有张杨护卫在侧,这次虽然走的不是乐平和晋阳之间打通的运送商道,徐福也少了几分对路遇劫匪的担忧。 但他这才放下了不少的心,随着眼见一山之隔的上党他处景象又提了起来。 今年元月的大疫并未波及到并州,但经冬严寒之苦冻死的,绝不只是那云中山上的老幼妇孺而已。 而春日刚起,这季节的变化又正是老人最容易犯病过世的时候。 途径榆社县,正见多户门前挂着丧葬的白幡,于这播种春耕时节又分明还有肃杀凄苦之色。 但经由乐平治理的种种,徐福又深知,其中的诸多改变来之不易,并不是将乐平县中多余的楮皮衣,多余的粮食送来此地便能解决问题的。 他只是在眼见眼前景象的时候忽然在心中萌生出了一个有些不太对劲的想法。 若是让乔侯接掌乐平所属的上党郡,是否此地便也能同乐平一样了呢?又或者,并不只是上党,而是整个并州? 总归比起那要听命于汝南袁氏的张懿刺史,乔琰的本事还要更大一些。 但这种话说出来又着实是大逆不道了些。 他只能将这种想法闷在了心里,眼看着乔琰目光落在这片级田埂村落之间,遥遥朝着县城方向望了一眼,似也发出了一声叹息。 也直到临近长治这上党郡治所在,他们所见的这等景象方才有所好转。 长治长治,取的正是长治久安之意。 此地与周遭的乐平在取名方式上可说是一脉相承。 虽然他们沿路所见的景象掺杂着生死离别之苦,但乔琰看得出来,位居长治的上党太守郭缊倒并非是个无才之人,只是受限于当今的时代,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若非如此,他们沿路所见的田间耕作,大约不会开展得如此顺利。 但话是这样说没错,在乔琰登门造访他的时候,他脸上顿现的纠结神情,还是不由让人纾解了几分郁气。 郭太守有这等表现也着实不奇怪。 他此前虽然没有正式见过乔琰,但这会儿一见到她便想到了那封让他掏出了五万石粮食的信。 他可生怕乔琰上来便开口说什么想要继续那以黑山贼来修两地之间商路的想法。 当然,他更怕的是乔琰是来说黑山贼跑了的消息的。 要知道乐平还划归在上党境内,一旦黑山贼逃脱,乔琰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乐平侯会不会有处罚不得而知,但他这位上党太守是必定要遭殃。 就算他出自阳曲郭氏大约也不例外。 他甚至琢磨起了自己从上党调任到雁门的可能性3。 总归让他搞什么治理,跟黑山贼玩什么山地战的游戏,还是平地进攻的雁门让他觉得自在些。 郭太守并不知道这会儿晋阳王氏也在盘算这个位置,他也只是稍微跑偏了一下想法便回到了眼前,听乔琰来说的只是想要得到准允将黑山贼中“改邪归正”的落户,再采购一批生活用具后,他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听到乔琰提及柴刀和菜刀的数量时,他又不由稍觉有那么几分诧异,“需要这么多吗?” 有过带兵经历的郭太守很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乐平一人抄一把柴刀都能组成一支五六千人的队伍了。 “自是有必要的。”乔琰伸了伸手,“郭太守借一步说话。” 郭缊与她一道走到一旁,就听她说道:“先时郭太守与另外两位太守都觉得,能让黑山贼吃饱饭便不至于起事,但粮有吃完之日,自然还是替他们找一份工,以粮为赈,才是可行之道。”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郭缊被这旧事重提给哽住了片刻,好在听到后半句他又来了兴趣。 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我此前寻了晋阳唐氏合作,唐氏于去岁冬日推出的楮皮衣便是寻了我乐平代为做工的,正好将这近万人的黑山贼给安顿下来,郭太守想必也知道,人若可以做良民,哪里会有这么多非要为贼的,只是这冬日已过,楮皮衣没了市场和需求,但乐平既靠太行山,不如做些靠山吃山的行当,正需要这些个柴刀。” 郭缊自然知道楮皮衣,算起来他们上党除却乐平那地方之外的其他各处,还是他着人往晋阳那头采购的。 偏偏唐氏按着那货物来源…… 若是知晓此事,他直接跟乔琰谈谈就是。 但现在时已开春,这衣服再要也没用。 何况就算知道—— 郭缊稍微盘算了一番县中的财政情况,便知道就算他能从乔琰这里低价采购一批,也不足以覆盖上党。 唐氏的销售路子他是大略有数的,在各郡供给了一部分后,几乎都送去云中朔方五原等地了,他也做不出跟这些边防郡县争抢的事情。 他能做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在此时问道:“乔侯打算如何靠山吃山?” “……?”乔琰朝着他脸上看去,发觉这位先前还颇为嫌弃她前来的郭太守,现在脸上好一派“带我一个”的表情。 但她也只是怔愣了一瞬便意识到,郭缊到底出自世家,在眼界上并非寻常人物可比,便回道:“去岁冬日之前我引黑山贼掘土挖坑,寻山中薯蓣块茎为种,植入山地之间,又寻了洛阳匠作名家,尝试绘制山地浇灌之器。” 她所说的洛阳匠作名家正是毕岚。 两个月前她收到过一次毕岚的回信。 对方对于乔琰抵达了乐平后还能够想到他颇有几分意外,见乔琰信中所写更觉意外。 旁人觉得他靠着那些个奇技淫巧讨得了刘宏的欢心,乃是走的歪门邪道,倒是乔琰并不介意这个,反而问及他能否帮忙设计一款山地浇灌的水车。 毕岚眼见乔琰信中所说【造福万民】四字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就开始动手设计,两个月前提及自己有了些想法,大约三四月间便能出成果,届时让人送到此地来。 这么一算,想必时间也不远了。 “这浇灌的装置需要伐木,装置上的防腐需要砍伐山中漆木,种植薯蓣的护理也需大量人手,起码能先让那些黑山贼忙碌到七八月间。郭太守觉得,我是否该当采购这样大量的柴刀?” 郭缊看着面前的乔琰侃侃而谈,不由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若真如乔琰所说,既要挖掘山地又要伐木造器,还要看护田地,确实是让人闲不下来的,也的确需要这些个劳作的器具。 但……但他学不了啊! 乔琰自己都说了,她这操作是从去年入冬之前就开始忙活的,显然也不像是能临时赶工的,且不说新引进个种植项目能不能学得来的问题,光是薯蓣的块茎他就没地方去寻找。 “乔侯这种植薯蓣我是学不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别的建议给我?毕竟你这囤积的柴刀也不在少数,我这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是没有麻烦的。” 以乔琰听来,郭缊这话倒不像是个威胁,而是真觉得对方能给出个靠谱的建议。 这么一说,反而让她沉思下来,琢磨起了将合作的事情推广到上党他处的可能性。 何况在先前得知了袁绍可能远程操纵张懿督查并州,光是靠着危机感让晋阳王氏行动可能还并不够。 既然这郭缊太守并非是个拎不清的人,倒也不妨跟他做一笔交易。 薯蓣显然是不可能了,但其他的…… 乔琰沉吟着回道:“不知郭太守愿不愿意种一种豌豆?” 种豌豆? 郭缊被这建议给整得有一瞬的茫然。 并州诸地其实是有种豌豆的,但这毕竟是胡种,加之豌豆这东西,到底不像是黍麦等物能填饱肚子,郭缊隐约记得种植的数量并不多。 在这种亟需吃饱饭的情况下,种植豌豆听起来也不像是个合适的选择。 乔琰看出了他面上的疑惑,解释道:“我不是让郭太守让麦田改种豌豆的意思,而是让太守着人在麦田的畦垄上套种些许豌豆,这多种出来的豌豆,我乐平因新开发了一种豌豆甜酒,可尽数出钱收走。不知道太守意下如何?” 乐平能吃得下的份额有限,乔琰手头的闲钱也只能承担起这么点。 好在有王氏的卖酒渠道,乔琰也不至于亏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但她在思量后提议郭缊种豌豆可不只是因为如此。 还因为她方才想起,她在书中见过,因豌豆中含有胆碱和胡萝卜碱,对蝗虫有害,故而闹蝗灾的时候蝗虫往往会避开这些植物生长的范围,反正也只是跟小麦间杂种植而已,试一试也不亏。 她虽不记得到底是何时会出现蝗灾,可东汉末年的蝗灾频频,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出来。 乔琰自己所在的乐平,就于去岁冬日的时候已经筹备起了物理灭蝗的方法,倒不如在上党试点一下生物方式减弱蝗灾。 郭缊并非乔琰肚里的蛔虫,哪里知道她此时还在想着更大的问题,这会儿听她给出的建议算起来也能给上党增收,当即应了下来。 有这位上党太守的协助,乔琰想要采购数千把柴刀的计划也就得以顺利地展开,连带着采购上一批做饭的工具用以混淆视听。 只是在她整队准备离开的时候,那郭太守又凑过来说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乔侯。” 他这小声说话的样子十之八九说的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果然乔琰旋即便听他问道:“听说蔡伯喈先生还在乐平打算继续小住一段,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收那么三两弟子,小儿郭淮本该送去阳曲,在家学里就学,但若是能拜师于伯喈先生门下,那就实在是他的福气了。” “……”郭……郭什么? “且慢且慢,”乔琰抬手示意止住了对方的话茬,又问道:“郭太守,你也容我问你个问题?敢问你口中的郭淮今年几岁?” 郭淮这个名字对乔琰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未来曹魏堪称中流砥柱的名将!加上这个阳曲郭氏的限定,大约是跑不了的。 但他直到建安年间才被举为孝廉,而后跟着曹操一道征战,怎么看在此时的年纪都不会太大才对。 郭缊讪讪回道,“小儿今年三岁。” 乔琰当即朝着他拱了拱手,“告辞。” 她们乐平真的不是幼儿园! 蔡琰和杨修翻过了年来,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虽然也该算是童工,但他们两个各自都有事可做,加之本身天资聪颖,是可以当做成人来对待的。 但三岁的塞过来就未免太过分了! 就算郭太守这人挺识时务,上党几县将作为试点豌豆避蝗虫的地点,加上送过来的豌豆酿造甜酒也是一笔进项,但也不能这么蛮横地拉低她们乐平的平均年龄。 她乔琰不要面子的啊? 戏志才看着乔琰难得出现这么个落荒而逃的样子,骑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 这位一向筹谋在握的乐平侯啊…… 只是还没等他笑够,他就意识到在山地环境下做出这等幸灾乐祸的行径着实有些不妥,险些被掀下了马来的戏志才被人扶了一把,这才努力绷住了表情,随同乔琰一道翻过了长治和乐平之间的这一片丘陵。 他们此番离开乐平到返回,因在晋阳城里的耽搁,加上还多往长治跑了一趟,等折返回来的时候,距离第一批薯蓣种下已有十来天了。 此时尚还未到以块茎种植发芽出土的时候,但掩回去填土的山间田地上一派秩序井然,形成了纵横的山田田垄。 虽未见绿意,也并不妨碍乔琰觉得眼前景象可爱得很,更是让她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成就感。 以至于她在丘陵之上勒马驻足了良久,方才回返了县城之内。 而这乐平县城之外生机盎然,县城中也不减热闹。 尤其是县衙之前。 乔琰下马,交给了徐福去将其送回马厩里,自己朝着县衙正门走去,人还未到便已闻到了空气中的香味。 再一进门便看到一群人直接坐在厨房的门口石阶上,跟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还没等她开口问询,就见秦俞从厨房里搬出了个大盘,上面放满了裹上面粉和鸡蛋蒸出来的楮树穗。 显然那挠人的香味正是从这里传出的。 眼见此景,乔琰这才想到,四月虽还未到却也不远,也正是吃楮树穗的时候。 但话是这样说没错—— “伯喈先生,您的腿脚真是比年轻人还利索啊?” 乔琰这一出声,蔡邕当即顿住了脚步,他一回头就发现,他好像真是冲在了杨修蔡琰典韦等人的前头。 距离那盘蒸楮树穗只有一步之遥。 第60章 褚燕来投 但跑都跑了,现在停住怎么看都是掩耳盗铃行为。 蔡邕从容地从托盘里抓了一把楮树穗,而后往乔琰这边走了两步,说道:“乔侯选择楮树着实很有远见,这楮树穗为食,虽在外表上有失风雅,却不逊色于肉味。” 蔡邕说完,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对于乔琰的夸赞的确是出自真心,将手中的蒸楮树穗给吃下了两段。 蔡昭姬瞪大了眼睛朝着父亲看过来,没想到父亲在这种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理由上,其实还是有点本事的,但把这种本事用在抢食上,又让她忍不住捂了捂脑袋。 眼不见为净,她干脆自己也跟着抓了一把。 当然,蔡邕的话也不错,这楮树穗的确在样子上少了些风雅,看起来有那么点像是虫子。 此前别说不会有人将这东西放到蔡邕这种当世大儒的面前,她们依托的泰山羊氏,到底得算是世家,也不会去收集此物来食用。 可要蔡昭姬看来,在如今这时节能让人吃来满足,又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有失风雅。 楮树穗乃是楮树的花穗,按照秦俞的指派,将树上的保留了一部分,摘下了一部分,分发到了各家,就连那黑山劳改队的也没漏下,剩下的还要留着确保今岁的结果收获。 在乔琰还不曾回来的时候,秦俞已经先以凉拌之法做了一釜。 因少了顶头上司,加之乐平近日该做的耕作之事都已完成得差不离了,大家便也忙里偷闲围坐在了这里。 围坐之中听得秦俞说起,这楮树穗不摘空乃是因为此树雌雄异株,剩下的还得用于授粉结果后长出的果子,此物虽吃来涩舌,却也颇有明目之效。 加之种子落地生树容易成活,他们乐平若要延续上几年的楮皮衣行当,怎么都不能将其尽数取走了。 但只是这半数的花穗,已足够她们过一把嘴瘾了。 故而又跟着换了一种做法。 她们一边等着这一趟新出锅的面粉蒸楮树穗,一边听着秦俞继续说起,楮树连叶子都能治疗手足癣,楮树汁便是近来县吏裱糊所用的浆糊。 蔡昭姬便忍不住问起,为何此前没有人将楮树如乔侯一般用起,听来这树竟好像浑身是宝。 蔡邕插话回道:“此地人多,兼有制衣造纸之用。” 尤其是衣。 这世上最大的需求莫过于衣食住行,此前许多地方将楮树视为恶树,还是因为它长得太快,偏偏又没有对应的用途。 但乐平不同,黑山贼的归化造成了此地人口的密度丝毫不逊色于大城市,造衣和造纸以及烧火的需求足以让楮树快速被消耗清除掉横生的部分。 而后,楮树叶入药,楮树穗为食,待到秋来楮实入药的入药,栽种的栽种,这是一条完整的将其利用彻底的链条。 便导致这恶树,和乐平镇上同样有恶名的黑山贼,竟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意思。 所以蔡邕这会儿所说的乔侯远见,也并不能算是一句为了给自己开脱而随便说出的话。 当然要他看来,这楮树最大的价值还是在纸。 他这会是真不能走吗?倒也不是。 给乔玄写的那些个碑文早已经完工,他一路送葬、参与立碑建庙,作为一个故吏来说,他所做的已可以说是周到万分了。 就算要关切旧日长官的后裔—— 光是看着乔琰在乐平混得这般风生水起,就知道完全不必他瞎操心。 而若说前两个月他还能说是受限于大雪封山,但这个月却着实没有这麻烦。 他留在此地正是因为,楮皮纸除却供给给县衙之外,基本都落在了他们父女二人这里。 蔡邕得了便宜,甚至想把此前乔琰跟蔡昭姬提到过的《东观汉记》给重新捡起来写。 楮皮纸比起蔡侯纸易于保存太多,也比竹简书写便捷,简直是对他这等需要编纂史册之人的头号好物。 他夸的是这一口吃的吗?他夸的明明还是纸。 蔡邕这么一想就更坦荡了,尤其是眼见乔琰没有揭穿他的意思,只笑了笑便也从秦俞手里接过了一把楮树穗,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这么一坐,倒是显出她也大不了蔡昭姬几岁的样子,只是她到底是此间门的长官,几人紧跟着便听到乔琰伸手朝着张杨指了指介绍道:“这是乐平新招来的从事,张杨张稚叔,我有意让他做子龙的副手,反正这会儿也没这么多规矩,就当是个迎新会了。” “不过吃完了就该干正事了,我们这次去晋阳顺便找唐氏结算的楮皮衣收益,都换成了盆罐生活器具……和四千把柴刀,这些柴刀该当如何分派下去,如何管制,如何能确保利器到手的人不会想着持刀跑路,元直——” 徐福刚去栓了马回来就听到自己被乔琰给点了名。 “你和子龙还有稚叔,五日之内拿出个书面章程来。” 徐福是跟着乔琰和程立学了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需要他以文字方式提交出个报告来的情况。 忽然被托付了这么个重担,他在心中不觉有些发慌,可他转眼便见戏先生这种惯来不正经的家伙都投来了个鼓励的眼神,更别说比他更早承担重责的母亲…… 徐福想都不想,立刻朗声应道:“乔侯放心,徐福必不让乔侯失望。” “噗……这语气说得好像不是让他去管制刀具,是让他镇压起义的。”杨修忍不住嘀咕道。 然而他紧跟着就发现,自己面前装有楮树穗的大盆被挪交到了典韦的手里,乔琰看过来的目光则颇有一派“有的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如别吃了”的意味。 “……?”杨修茫然地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典韦的体格,觉得他们好像在集体欺负小孩子。 但他又紧跟着听到乔琰问道:“杨修,我给你个新任务如何?” “让杨小郎君去请医工回来,走访黑山军,将病症一个个记录在案……也亏乔侯想得到。”秦俞和乔琰踱步在田垄之上的时候闲谈道。 “杨修此前在伯喈先生的协助下,将那识字所用的长诗已经完工,在县衙内已投放使用,但是否要扩大学习的人物,我现在还在犹豫,在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没有彻底落实的情况下,去做这种行为无益,倒不如先将已经握在手里的人安顿个彻底。” 乔琰又道:“这乐平县内的县民有楮皮衣过冬,手头还有些闲钱,要看病不难,但黑山军中的人便没那么好的条件,这半年来他们也算手里有了些积蓄,不过正如戏先生提醒我的那样,他们还未完成从俘虏到县民的意识转变。” “让杨修去做这件事,一来也可算是打磨一番他的性子,多跟黑山军交流,能让他多听听别的声音,二来也算是我们乐平县衙对他们的……姑且叫做人文关怀吧。” 秦俞此前虽没听过这个词,但并不妨碍她听出,乔琰是在乐平县衙积蓄稍稍多一些后,稍稍往前迈了一步。 不过这迈出的一步并未做出什么飞跃,而是依然在基本需求的层面上就是了。 何况,先走了这一步,对徐福接下来的兵器管制无疑好处不少。 她如今承乔琰看重,嘱以农事之托,但对儿子的教育栽培也没打算放下。 虽然想想她初来乐平时候的想法,跟如今的想法做个对比,其中还是不免让人有些恍然如梦之感。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乔琰在山地田垄边上蹲了下来。 “来看这儿。” 秦俞顺着乔琰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见这堆土稀疏的表层浮土之间门,冒出了一尖并不太分明的绿意,又为顶上的土色所覆盖了大半。 若非乔琰眼尖,她们在走动中怕是就会将这幼苗破土征兆给错过了。 眼见此物,秦俞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喜色。 此前虽有乔琰笃定之言,说那薯蓣以块茎培育就是要比以薯蓣豆育苗的速度慢的,但无论是那些负责在山间门种植薯蓣的黑山军,还是作为督办此事负责人的秦俞,都并没有过真正人工培植过薯蓣,也不会留意到山野之间门的生长周期。 在乔琰前往晋阳的几日内,她大多时候是学着乔琰的样子做出一副从容之态,才让这些自觉吃饭资本就在薯蓣田上的黑山贼安分下来。 个中心理压力不足为外人道明。 好在,有这一处冒芽的景象,便是个极好的开端。 她们两人又朝前走出了一段。 大约因为乔琰回来的时间门正好,竟还陆续见到了几处冒头的新芽。 虽还未见整排绿意破土生长,却已经足够让人心生欢愉了。 这样看来,这出苗显然并不是特殊情况,而是已到了合适的时候。 这便再好也没有了! “等薯蓣苗彻底破土,就着人去将那支架挪过来,间门隔两丈加固,等支架铺完,再着人去收集县中的豆饼肥,补一轮追肥。” 乔琰拨开了浮土看了看新苗的状态。 在微风中摇摆了两下的新苗还在孱弱的状态,但想想下方的块茎稳固,也并不像是表面上的孱弱,实在是与如今的乐平有些相似,也让人望之喜欢。 她又旋即抬头望了望天色。 并州,或者说是上党这一带乃是雨热同季的气候,如今还未到时节。 但大约是因为天公作美,她此刻所望见的天色阴沉,有些春日里山雨将至的景象,想到薯蓣怕涝却也不宜过旱,那么靠着自然降雨也足够了。 “你务必盯着他们一些,”乔琰指了指那些在薯蓣田间门走动的人,“决不许他们为了让自己多做些事把水浇多了。” 这其中若都是从事过农事的她倒也不慌了。 但偏偏有些被褚燕和张牛角召集来的人,一开始就跟徐福一般,做的是游侠行当,惯来所做便是聚众意气而斗。 现在骤然让他们“解甲归田”,又摆明了是种好了地就有饭吃,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容易出现隐患。 好在秦俞不仅有压住这些个家伙的胆魄,更也有着让乔琰欣赏的细心,既然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了,她在执行上也自然会对此事多有关注。 “走吧,等过上五日你再陪我来看一次。”乔琰说完拍了拍手,将手上的泥土拍落了个干净,打算等这些薯蓣苗尽数出苗后再来确定一番成活率。 以汉代对薯蓣块茎的消毒能力,想要做到全部出芽成活的可能性不大,但以这种植范围,但凡成活率能达到七成,到了秋日都是一笔蔚为可观的收成了。 秦俞连忙应声回了个好。 当然,期待收成归期待收成,想到她离开乐平毕竟有十数日,虽然有程立这个乐平相全权处理公务,但总还是有些事情需要她来决策定夺的,在视察完了这薯蓣田产后,她要忙活的事情还不少,乔琰也没了在此地停留的想法。 只是她刚打算转身离开,又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高喊着的“乔侯留步”。 她回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青年身形矫健地越过了这一片薯蓣田,在反复跨越之间门也并未落足于种植之处,也不过是转瞬就已经抵达了她的面前。 不等她身后跟随的典韦拦截在前,这青年已经乖觉地在距离她还有十步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 “旁人给你这飞燕的别号,真是名副其实……”乔琰瞧着他这一番跑动感慨道。 这来人不是黑山军中的褚燕又是谁。 此前在将这些黑山军拆入不同的行当中做事,以免他们彼此联系的时候,乔琰便听督办各项差事的人说起过,褚燕此人无论是学习能力还是动手速度都表现得格外优异,如今换到这种植薯蓣苗上也是如此。 但凡要给这些人评选出个模范工作标兵来,褚燕必定榜上有名。 而他如今会找来—— “乔侯过誉了,”听到这句飞燕的调侃,褚燕面色不变地朝着乔琰拱了拱手,“我此来是想问问乔侯,敢问这乐平县衙之中可还缺人手?” 可缺人手? 这来意虽然让人意外,却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褚燕这位黑山军领袖论起统帅能力堪称翘楚。 要知他现在拉起的只是四五千人,鼎盛时期却有百万之众追随,固然其中能作战的精锐只有四五万,也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可在这种拥趸之下他也没被冲昏头脑,反而选择向朝廷讨来个平难中郎将的名号,从匪转官,可见他这判断时局的眼力。 那么如今在乐平表现出了明确的竞争力的时候,他选择尽快投诚效忠,也着实不奇怪。 不过乔琰对他颇有欣赏,和她此时的举动倒也并不冲突。 褚燕话毕便对上了乔琰沉静的目光。 在这白日里于此等近距离下见到这位处事决断分明的县侯,褚燕惊觉,自己的心态与被擒那晚的想法已经大有不同,可唯独相似的便是对对方绝非池中物的判断,在这半年之内都从未有过改变。 对方虽然年少,他却有些拿捏不清她的态度。 尤其是昨日他听闻乔侯这趟从外边又带回了个武将打手,这也让他越发吃不准,自己能有多少机会说服对方,将他并不当做个囚徒俘虏,而是当做个可托付责任的下属来看待。 他心中明白,他既要选择投诚,便自然要做那个于主公尚处微末,只手握一县之地的时候便慧眼明辨的肱骨之臣才好,而不是只当个寻常的弃暗投明跑腿小吏。 只有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但真到了乔琰的面前他还是不免忐忑了起来。 乔琰在听他所说之话后的片刻沉默,更大约助长了这阴沉天气带来的压力。 “褚燕,”乔琰抬了抬眸,终于开了口:“人手自然是缺的,但劳驾告诉我,为何非得是你?” 为何非得用一贼首? 第61章 龙骨翻车…… 若是乔琰此前还缺人的情况下,必定少了这么个在招揽人手之前的问询。 但如今不同,就算不是为了压一压褚燕的锐气,她文有程立、戏志才、蔡邕父女、杨修、秦俞徐福母子以及陆苑,武有赵云、典韦、张杨等人,可以说是方面之间门俱有人手,有没有一个褚燕对她来说无关大局。 在早已算是摆脱了光杆司令局面的前提下,有选择地招人就显得很重要。 而随着楮皮衣行业的产出稳定,薯蓣种植的渐上轨迹,是否要有一个褚燕作为连接她和黑山军之间门的枢纽其实同样不那么重要。 当然褚燕是有其不可或缺的意义的,尤其表现在机动性作战上。 只是这种夸奖的话不能在主从关系未定的时候从乔琰的口中说出来,以免放纵这位黑山军统帅的贼性。 于是她心中诸般忖度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为何选你”。 大约跟现代的招人中需要对方展现出自己的竞争力也没什么区别。 褚燕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 他并未犹豫地回道:“因我能为乔侯训练出一支奇兵。” “乐平县民得以吃饱穿暖,在如今时节甚至可称为富,但乐平的防卫却还远不足够。赵子龙领县吏巡查,可为正军,然尚缺一偏师四方补缺。” 褚燕见乔琰脸上并未有什么阻拦他开口的意思,也并未有何恶感,便继续说了下去:“乔侯大约可以反驳我,有无这一支奇兵都并不影响乐平的戍守。就像先前我与张牛角带队前来,反而落入了乔侯的圈套。 但这是钓鱼上钩,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日日如此等方式提防,将乔侯大才用于提防我等贼寇之上,反落了下乘。” 乔琰听得觉得有些好笑。 褚燕这话中的褒贬就技巧着实有点意思,这么一说,乔琰倒是的确不好再用他先前的败绩来说事了。 “此外,褚某于常山郡中尚有些游侠好友,此前有乔侯三辩,令他们不愿以黄巾名号起义,但若是寻一处衣食可安之地效力,而非做那反贼,他们却未必不愿意随我而来。” “以如今的乐平,若想吸引流民绝非难事,但若要组建一支卫队,自流民中遴选,却不若直接招募此等游侠壮士。” “若乔侯愿给褚燕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更愿给我一展拳脚的机会,褚燕可以保证,乐平山岭将成严防死守之屏障。” 这份承诺可不轻啊…… 乔琰也不得不承认,如褚燕这般有本事的人的确是有些傲气的,“严防死守”四字可不是随便可以说的。 不过更有意思的大概还是他旋即说出的话。 他又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句大逆不道的,乔侯有这个胃口吃下我等黑山贼九千人,倘若有朝一日兵出乐平,一支奇兵也……” 乔琰拊掌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到此就够了。” 再说下去她要糊弄不住她的谋士系统了。 她目视着对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说的不错,乐平需要一支偏师护卫,甚至也需要一个能训练山地战的好手,你也比张牛角还有那什么王当孙轻之辈更有胆魄和能力,尤其是明确立场的决断,更比他们强得多。” “你所要的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我都可以给你,不过此行前往常山,不是你一个人去。让赵子龙与你同去。”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褚燕先不忙着说话,“我并不是对你有所怀疑,而是我听闻子龙尚有兄长在常山,既如今冬季已过,井陉可通车马,不若将其一并接来乐平,此事自然是要子龙亲自去做的。你招你的人,他接他的人,结伴同行而已。” 褚燕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便等同于是在乔琰面前过了个立场明路了。 在放下了这个包袱后,他再看向乔琰又不免觉得,先前他觉得对方气场沉重,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未曾得到这个答复之前的错觉。 这位一手拉扯起了乐平民生的县侯,又在此时对着这遍山未曾出苗彻底的薯蓣田笑了笑,其实还是—— 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何况,他随后得到的并不只是乔琰所承诺他的马匹、武器和文书证明,还有一包袱的五铢钱以及三斤黄金! 一见此份行装,他不由朝着乔琰投来了一个错愕的神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前我与陆苑说过我的规矩,对她如此,对你也如此。” 今日送行褚燕和赵云二人,乔琰握着腰侧长剑而来,虽人尚且年少,但眉眼之间门的锋锐气息丝毫不减,但要此时捏紧了手中包裹的褚燕来说,这其中更有一派意气相酬的意味。 他自己其实也有些说不明白,若是没有这个欲扬先抑的过程,他是否会如此刻一般心中大觉惊动,更为这份放手而为的信任所折服。 但他知道两件事。 其一便是,选择效力于乐平侯乃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与旁的无关。 其二,他所期待的难道不正是一位可看效忠之人对他放下看待贼寇的偏狭之见,全心信托吗? 那到底是在他初步建立起功勋的时候得到这个待遇,还是在此时便有了这待遇,又何必去计较那么多! 反正他也不是骗了乔琰的钱跑路的。 既有了安家费用,他要寻得昔日折返回乡的同伴也就更容易了! 这无疑比起他曾经所设想过的处境要好上了太多。 乔琰目送着这二人离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在褚燕的身上透着一股子欢欣鼓舞的气场。 她不由摇头失笑,背着手朝着县衙走回去。 如若说褚燕虽未开口,却隐约有了越发归心的迹象是一个今日得到的好消息,那么等她抵达县衙之时见到了洛阳来的信使,就无疑是另一个好消息。 这位信使是毕岚派来的! 时近四月,毕岚果然没辜负乔琰期待地将她所问及的翻车给完工送了过来。 当然,毕岚不可能真做出一架完整的翻车送入太行山脉的隔断之中。 但这位能凭着奇巧之物得到刘宏倚重的中常侍,制作了一个足可以让乔琰将构造看清的缩小版本模型。 乔琰记得汉代的翻车正是古代链传动的头次应用,现下在这缩小版本的模型上表现出的也正是如此。 她着人送了一盆水进来,将这小翻车架在了水盆的边缘。 在旋转拨动驱动链轮后,龙骨叶板便沿槽刮水而上,顺着搭接的长槽往上送出。 这在外头拨动的装置使用省力得很,虽还需要人力,但若将水往山坡上送,已比此前省力太多了。 随着模型而来的还有毕岚的一封信。 他在信中提到,乔琰寻他制作此物的时候是去年,也就是鲍鸿送信给他的,今年便发生了南宫大火之事,他趁机给刘宏献上了此物的半成品,改装成了可用来提水浇灌宫室道路的初版,得到了刘宏的褒奖,这让他难免觉得自己其实是承了乔琰的情,多少有些对她不住。 他便想着还得将这翻车再完善一番才好,为此他找上了马伦。 扶风马氏多出将作大匠,但马伦继承了父亲在观星检测上的计算天赋,却未承袭祖父马严的匠作本事,为此她将扶风马氏的一位年轻子弟请来了洛阳。 【马氏子钧,年少巧思,乃马氏旁支,于匠作一途天资绝伦,唯不善口才……】 “……”乔琰看到这里当即就变了脸色。 马氏子钧,马钧! 这是三国时期最出名的发明家之一,诸葛连弩的改进,指南车的发明,发石车的改进,皆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乔琰原本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的,毕竟马钧活跃的时期已到魏明帝时期,也即公元237年之后。 但仔细想来,这又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马氏子弟大多长寿,比如马融活到了八十八岁,马严活到了七十二岁,马伦也可算是长寿的,那么马钧呢? 她继续顺着信中看下去,便见毕岚写道,马钧虽然今年只有十四岁,但在协助他完成这翻车制作的时候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对方只是旁支,家贫无从进学,马伦便打算出钱资助他的学业,而在他于洛阳进学期间门,毕岚会对其进行匠作之学的传授。 既知道了对方的所在,乔琰也不由心中稍定。 她将信收起,朝着这送信的信使回了个礼,将乐平的土产又包起了一份,请信使代为转交给毕岚。 在将人送走之后,她当即将县中和黑山军中的木匠给征调了起来。 既然毕岚已经将翻车模型送来,这连通山坡的灌溉装置便得尽快落成。 对于乔琰行事的雷厉风行,乐平县中已算是有些适应了,再说这上山砍伐之事和制作木翻车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县中的利益,他们行动起来也颇有动力。 按照乔侯所说,湿润的土地不利于蝗虫的繁殖,若是连山地都得到了合适的浇灌,那么除却有蝗虫外来,否则相对来说,他们会处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农作环境内。 而偏偏今年的春雨只下了一阵又停,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为此,这龙骨翻车的制作速度远比乔琰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不过短短十五日,在种植薯蓣的山地之上,已经斜向铺设出了长槽,接龙骨长链而来。 当然链条长了也到底不若先前乔琰手摇模型的轻松,好在毕岚和马钧并非没有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在使用推动的力量上,他们考虑了以牲畜牵拉的方式。 因此当这一条龙骨翻车开始运转的时候,驱动链轮的乃是耕牛。 乔琰自山坡之下朝上方望去。 十五日前便已有生发迹象的薯蓣青苗已经彻底破土而出,更已长出了些许叶片,虽还不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状态,却也正有耕田初盛的景象。 而青苗之上的支架也已经陆续搭建了起来,形成了一种此前在并州不曾有过的奇异风貌。 秦俞在乔琰身边汇报道:“乐平县中有耕地五十万亩,此番山地额外开垦了六万亩地,这六万亩地中所种薯蓣的存活率大致在八成。按照乔侯所吩咐的,未能生芽的薯蓣都直接清除出来,种下了大豆。” 这也同样是蝗虫讨厌的作物。 乔琰在心中估算,倘若按照这样说来,大豆的产量姑且不论,薯蓣本身的产量按照现有存活的养活,即便是按照亩产千斤的低质产量计算,也能达到将近90万石! 好一个惊人的数量! 而随着秦俞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这山间门龙骨木架之间门汩汩而上的溪流之水发出的声响。 这正是龙骨水车成功运转的信号! 她口中喃喃,“此物山地可用,平地其实也可用,去问问县民,他们愿不愿意再搭几条龙骨。” 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再干脆一点! 若此事可成,那乐平预防蝗虫的措施便当真是从头武装到尾了。 虽说这未雨绸缪稍显过了些,可在这种灾难频频的时期,她既无治理一县之地的经验,便不如像是她此前承诺乔玄的那样—— 先做到面面俱到总归是没错的。 乔琰原本是想着让一直在主管农事的秦俞和口才更好的陆苑一道去完成这个说服工作,却没想到陆苑前来回报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昨日的龙骨翻车运转,除却县中接了活的木工在旁围观之外,乐平县内的其他县民前来围观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以为能让水改变从高处往低处流的常规天理实属恩赐之物,听乔侯说想增设两条龙骨支路便于灌溉,哪里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唯一的要求也不过是线路规划的时候稍稍让开些不那么需要浇水的作物就是了。” 乔琰回道:“这是自然。” 既然上下达成了意见的统一,又已经有了搭建出第一条龙骨翻车成功的经验,整个乐平县当即继续行动了起来。 县中的木工虽然并没有毕岚和马钧这等发明的本事,但在确保龙骨翻车的运转效率上,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比如说—— 龙骨翻车上需要防腐部分所用的漆在太行山中有漆木产出,他们又专门对几种漆做了个遴选,核心的几处轴承也是同样的,在其后改良版本的翻车上,他们选用了太行山中可见的青檀,这也是最适合于制作车轴的乔木之一。 而这青檀木,也同时成了乔琰上手演练枪法的木枪所用的材质。 在她将龙骨翻车之事告知了郭太守,并成书一封送交刺史府,请张懿务必对此事多加重视,又陆续送出了几封书信后,这乐平县中五条山道龙骨和纵横交错的四条平地龙骨便正式落成了。 也便是在这一日,乔琰收到了此前接到木枪订制需求的木匠交上来的两截三驳枪。 青檀木的树干本是黄褐色,但在这把送到乔琰面前的木枪上呈现出的却是更接近于黑褐色的颜色。 她将两截之间门的接驳之处挑开,这把长枪就成了两把短枪,合拢之后扣紧了机关,也全然没有会随意断开的迹象。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样子! 陆苑眼见她对这把木枪表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喜欢,问道:“乔侯是打算正式习武?” 乔琰祖辈就任过军职,此前的黄巾之乱中她更是险些于流民中殒命,在如今乐平连浇灌之事都彻底落成的当口,她想要通过习武来进一步获得自保的能力,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何况她如今年岁尚小,正也是个习武的年纪。 以陆苑看来,乔琰的文化功底和政治素养已经远超过了她如今的年岁所该有的水平,那分出一部分精力在习武上,也实属寻常。 然而她紧跟着就听到了乔琰回道:“不只是我,还有你们。” “天灾大疫之年,身强力壮者方有活命之机,此为物竞天择。”乔琰将手中的枪缓缓地转过了一圈,带起了一个笨拙的弧度,但她自己却显然颇有自得其乐的意思。 陆苑第一次听到物竞天择这种说法,不过也隐约能听懂。 这说法有点意思。 她又听乔琰继续说道:“纵不是奔着临阵杀敌去的,能强身健体也好,你说是不是?” “你不想见到乐平更多年之后的未来吗?” 或许,也并不只是乐平。 这个理由……别说陆苑没法拒绝,就连对锻炼二字敬谢不敏的戏志才都没法拒绝。 但他没忍住又写了几封信,信中有着同一句话—— 【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共计十趟,山桃甚好,唯我劳累甚矣,不闻花香。】 收到信的一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戏志才这……这到底是在炫耀他的体力大有长进,还是在求救? 第62章 七月蝗灾 其他人大多习惯了戏志才这等促狭作风,看看笑过也就算了,现年也不过十五岁的郭嘉才不忍他,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回给了戏志才。 【君乐甚,花不入眼尔。】 翻译过来就是,你开心得很呢,你才不是什么因为锻炼太过劳累才闻不到山中桃花香,就是得意过头了才走飘了,所以路上有什么根本就看不到了。 接到信的戏志才:……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当然了,乔琰还没有离谱到要让戏志才也锻炼成一个武将的地步,更没有打算为了提前预防随后几年的大疫,就让乐平的体能训练占据掉县中官员工作时间的程度。 这所谓的“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十趟”的“山”其实只是个长山坡而已,来回十趟就算是跑累了快步走,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小半个时辰而已。 这种在外走动的时间对戏志才这等文士已经足够了,对陆苑秦俞徐福等人也是个正可作为起步的锻炼量。 当然,乔琰是奔着要能用两截三驳枪,将那本《残山剩水夺命枪》给派上用场去的,只是上下山坡的锻炼显然并不足够。 好在她此前就已经将体质点到了62,凭借着可媲美寻常成年男性的体质,就算是考虑到年岁尚小的问题,需要走循序渐进的路子,也着实是要比一般人的要高出不少。 再加上她虽然有些避讳于让手底下的武将与自己有师徒名分,但只是寻常的请教总归是没问题的,在赵云离开乐平前往常山之前,乔琰就已经找他确认了不少武者训练的细节,又随后找张杨问询了一番,制定了包括体力,耐力,核心力量,目力,臂力和平衡在内的一套专项训练。 至于为什么不问典韦? 这家伙被称为古之恶来完全是有其道理的。 他给乔琰的答案是——他吃得够多,力气也就够大,再加上持着的双戟用习惯了,也就自然有了足够的杀伤力。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对于正儿八经、不像是乔琰这样开挂的武将来说,皮下脂肪绝对是持久作战的保证,就像将军肚也不是坐卧得多了才形成的肚腩,而是足够发达的肌肉包裹着支撑全天作战的脂肪,只要不影响动用刀兵的灵活性,这种状态对武将无疑是有利的。 但听典韦这么说起来,就是有种吃饭睡觉打怪,然后轻松升级的意味。 乔琰选择跟张杨待一个阵营去,表达一下对于典韦此等“非人哉”的武将的强烈谴责。 张杨在抵达乐平之前还以为,乔琰这位乐平侯带着徐福前往晋阳,其实是乐平没有能打的武将的意思。 他选择跟随乔琰,并不完全是觉得自己在动脑子的水平上差了点,不如听从乔琰的指派,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要比徐福这个游侠更适合作为一个武将。 结果在掉进了坑之后才知道,徐福在从游侠往文士转,而乔琰麾下有个尤在张辽之上且年龄与之相仿的赵云,还有个近战堪称大魔王的典韦。 但张杨怎么想也觉得这是自己的误解问题,而不是乔琰搞了什么虚假宣传。 再说了,在乐平不管怎么说,乔琰对县衙官吏的待遇还是很好的,米粮和肉类管够,在吃饱的情况下还能跟典韦切磋武艺,被打得惨了点也未尝不是一种长进。 就是听多了典韦的武艺长进方式,稍微有一点受刺激。 不过要他说来,乔琰着实没必要觉得跟他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共同语言。 边地武将大多需要练习骑射,其中的射更是重中之重。 以云中郡为例,檀石槐驾崩之前,北抗丁零,东击扶余,西取乌孙,南……南侵大汉,边地城池的守御其中一项要务就是将来袭的胡人射杀在城下,故而他成长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除了演练武艺之外就是练习对外射箭。 可张杨怎么看都觉得乔琰在提升目力和臂力的开弓训练上的天赋,甚至在他这个被重压所迫的人之上。 也完全不遵循在他所认知之中的谋士定策,州郡长官决策,武将带队进攻这一套流程。 乔琰这位乐平侯好像完全可以身兼数职! 就比如此时,这身量尚未长开的女童一身玄衣劲装,手持轻质短弓,于挽弓搭箭之时凝气定神,气场浑然一体。 时正五六月交接,日光已显出几分初夏之盛,就仿佛数月前迟迟不退的寒冬,在此时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了,而这日光交汇出的一抹金辉,正在这少年县侯的箭尖之上。 弓弦脱手,箭出如虹,正中前方的圆盘中心。 张杨忍不住喊了声“彩”。 以乔琰如今还只停留在二十步箭靶的程度,的确还远不能与那些个动辄五十步百步的善射之人相比,可对一个接触射箭仅仅两个月的人来说,这进步着实是太过惊人了。 起码在张杨的印象中,乔琰手里的这把短弓,是在他抵达乐平后的不久才制作出来的。 若是按照这样的进度,说不定再过上两年,乐平就能出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当然,乔琰可没他想的这么乐观。 御、射划归于君子六艺,也就自然在系统面板上有对应的技能,她此前是留了多余的技能点在的,故而也如彼时骑马需要提升到足以赶路的程度一样,现在也先在射箭上垫了两级。 起码保证在枪法上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来的情况下,能先在必要的时候以射术自保。 然而随后的提升就必须出自她自己的努力了。 这不是一个说说就能实现的目标,任何一种技艺的钻研都必须要下苦功夫。 但好在,乔琰并未浪费这经由系统而来的射术基础,那么在根基没有走任何歪路的情况下继续提升,无疑要比她四方请教要好得多。 这张弓开合的训练所提升的臂力,也随后表现在了她持枪的力量上。 这正是一套彼此促进的良性循环。 而当她的目光从二十步外的箭靶上收回,朝着远处山田青翠景象看去的时候,也未尝不是对视觉的放松。 乐平的夏日繁盛的不只是草木,还有其他种种。 龙骨水车滚滚而动,链条之上的拨片运转在畜力驱动之下,将低处的流水带往高处,在这个薯蓣最需要保持干湿得宜的时间,节省了不少劳力。 此前只破出地面的青苗,在此时也已将纤细脆弱的茎藤顺着支架攀援而上,夏风吹来,只见那将入生长旺盛期的叶片招摇,并不影响日光自刺槐条支架之间穿过,给下方的叶片带来足够的光照。 在山田之间也隐约能见着那些个劳作的身影。 薯蓣的高产量伴随着的麻烦事可不是搭建个龙骨水车就能解决的。 比如说中耕。 因其地下根系横着长还长得浅,对寻常作物来说容易进行的中耕,在薯蓣这里就得小心伺候,只挖松表层的土壤,而后小心地将其中的杂草清除。 张牛角这会儿总算如他所愿的在这百人队伍中混到了个上层,勉强也能算是个小屯长,到了这几日也忙得腰酸背痛的,正是为了将田间滋生的杂草小心谨慎地拔除,应了夏日农忙。 而他刚直起身子,就看到褚燕领着从常山郡招募来的人在上面的山道上巡逻而过。 他忍不住羡慕得有点牙疼。 但想想,虽然说羡慕别人有这行动力和造化,可县中官吏必须识字,还得定期考核评判,不通过的打回来负责做肥料,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算了。 去年囤积到如今的饼肥,也就是用豆类发酵而后处理成饼状的肥料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那么现在的补充肥料就得用乔琰让人采购回来养在山下的鸭子所产生的粪便来做。 好像还是种地的差事要容易做一些。 更何况前几天褚燕找他来小酌一杯的时候给他算了一笔账,说的是如今这一亩地里大约有多少株成活的薯蓣,按照他们此前收集来的铁棍山药重量,这一亩地上将有多少产出。 张牛角这人的计算能力不太行,但他这人相信兄弟,想想也觉得褚燕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可倘若这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这只有县中原本田地八分之一不到的山地农田上,种出了和前者一个数量的产量? 这也未免太吓人了! 若果是如此的话,别说现在的中耕阶段劳累,就算将这田当做家里的祖宗伺候,那也着实没什么问题! 按照褚燕所说,他倘若能毫不懈怠地支撑到月份薯蓣成熟之时,这薯蓣的收获必定有一份他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怎么也跑不了,而他既已是个屯长,到了八月的人口户籍上报,要落户乐平并非难事。 再等到秋收一过,身为乐平县民的他可以有选择地从事冬日行当,多出来的时间里自然可以慢慢参与到识字扫盲的课程中去,等多认得几个字了再去当县吏也不迟。 安排得明明白白。 张牛角被褚燕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格外理解为何褚燕会飞快地蹿升到了乔琰手下干将的位置上,若不是因为乔琰此前往晋阳一行带回了那张杨,褚燕还能再往前走一位。 不过张牛角怎么看都觉得张杨可能跟他是一个类型的…… 只能说希望这位老弟自求多福吧。 但五月末的耕作以及武艺训练进展喜人,并不代表乔琰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她擦拭干净了羿射训练结束后脸上的汗渍,刚折返回到县衙,便收到了陆苑带回来的书信。 两日前她让陆苑又往晋阳城中跑了一趟。 若乔琰足够自私,在龙骨水车实装于乐平山地田垄之间的时候,她就该秘而不发才对,毕竟在洛阳城里这玩意只被用来道路浇水镇压浮尘而已。 但乔琰想着如今的汉末局面下百姓已经过得够苦了,又何必在这等有利于民生和人口维系的东西上藏私。 她的确在策划着让并州本地世家和那位到任的刺史之间激化矛盾之事,却也同时在写给张懿的奏报中提到,自春日起降水不足,并州各地两山夹一盆的地形内多有水源,不若也装山这龙骨翻车,确保各处旱田得到浇灌。 这一来是为了确保并州在秋收时节的产量,二来也是为了预防旱田多受蝗灾袭扰。 这封奏表写于四月。 可乔琰并没有立刻收到回信,反而是王氏因张懿那汝南袁氏门生身份而对其格外关注,也随后给乔琰送了一封回信。 王扬在信中声称,他们对乔琰这个盟友的建议相当重视,也自然将龙骨翻车用在了自家的地里,此外就是与乔琰说到,张懿送了一封信回洛阳。 这明摆着就是要就此事问询袁氏的意见。 乔琰看着就不由皱眉。 袁氏…… 袁氏只怕不会重视她的这个想法。 大汉这几年的蝗灾记录基本集中在黄河中下游地带,加之在世家的认知之中,龙骨翻车也只是一件辅助工具而已,那又何苦节省出来这点人力。 事实上乔琰所猜测的也的确不错。 在袁绍写给张懿的回信中所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如今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应该先做到树立威信,什么干旱问题,让人多挑几次水也能够解决了,不应该将精力花在龙骨翻车上。 张懿你目前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掌控权,但你这个刺史身份可以督辖各郡长官的工作,那也自然可以做出一些指导作战的建议。 此前于光和四年之时,檀石槐过世。檀石槐的继承人和连在征伐北地的时候中箭而亡,这直接导致了北方胡人一度几乎一统的势力都在此时重归于四分五裂。 尽管这并不意味着边地遭受到的侵扰就有所好转,但这无疑是汉廷的机会。 在袁绍的分析之下,张懿在此时与其去花精力在翻车制作上,不如去尝试扶持和连之子骞曼,此人因年纪太小,先被魁头夺取了权柄,此时大汉对弱势的一支做出扶持必然导致对方势力分裂,届时从中渔翁得利,上奏朝廷后也必然会让张懿的刺史位置坐得更加稳当,因为他在对外征伐上建立了功业。 倘若换一个时间,也倘若让乔琰知道袁绍信中所说,她只怕还得称呼对方一声高瞻远瞩。 檀石槐的时代过去后,和连之子和步度根兄长魁头之间的争权的确导致这北方异族的进一步分裂,随即而来的北方双雄步度根与轲比能二人,更是保持争斗到了魏明帝时期,最终以步度根之死,轲比能败走漠北作为落幕。 但这是一条政治正确的建议,和乔琰觉得它不适配于如今时候并不矛盾! 时隔一月有余,张懿方才在得到了袁氏的建议后,迟一步地发出了这封写给乔琰的回信,信中虽没有对她提出建议的指摘,但也以颇有些高高在上口吻地提到,乔侯经营乐平这一县之地甚至还未满一年,所提建议的收益与否还未曾明确,州府将会谨慎考虑。 谨慎考虑? 虽然知道这到底是跟对未来的知晓程度不同,乔琰还是想骂一句竖子不堪与谋。只不过她身为县侯,一言一行都得考虑周到,只说了句“步子迈太大了”。 张懿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步子迈太大而不顾并州之内的举动,他更认可袁绍为他提出的这个计划,这也无疑是他即将在对外经营上大展拳脚的开始。 只是短短一个半月后,一条加急的情报飞马过太行,入晋阳而来。 信中所言—— 中平二年七月,三辅螟。 何为三辅螟?京师三辅之地,当先爆发了蝗灾! 第63章 箭射…… 三辅有螟,并州也必然难逃影响。 京兆、冯翊、扶风三地,在原本就还未从此前的欠收情况下缓过来的当口,肆虐的蝗虫不得饱食,也便会随即扩散到司州附近的几州。 在刘宏统治期间,出现过的最重的一次蝗灾,就扩散了七州的范围。 绵延横亘的太行山或许能阻断大军的入侵,却挡不住这些入侵的蝗虫。 要知山中草木可食,维系住这些越境的蝗虫生机后,翻过山来的麦田就成为了它们掠夺的对象,也足以支撑它们扩散并州全境。 何况,如今还是夏日。 并州在司州的北边是不错,但也还没有寒冻到能将飞蝗冻死的地步。 哪怕是最北边的云中雁门一带,此时的气候也尚算宜人。 飞蝗啊…… 可一日飞行三百里的飞蝗! 或许在这条消息送到并州高位官员案头的时候,第一批从三辅扩散而来的蝗虫也已经抵达并州境内了。 刺史张懿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悚然一惊,乔琰也并不能免。 饶是她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看出了蝗灾发生的必然性,在当真确切收到三辅蝗灾的消息之时,她所感到的也并非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慨叹,而是难言的紧迫感。 算起来,在乐平县内对蝗灾的防备绝对远胜过并州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就连在山田之下放养的鸭子都是为蝗灾而准备的。 可乐平乃是乔琰收容人口,建立事业的基本盘,无论是在产业还是农事上她都在这一年中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她绝不容其中有失。 何况,这也是她头一次应对蝗灾。 那么面对未知的东西而产生忐忑的情绪,着实也不能怪她。 她捏着手中的书信当即步出了房门。 在这信报中还有一件尤其荒唐可笑的事情。 历来的天灾大多需要找一个替罪羊,尤其是朝中三公位置上的,大多会以此人的免职来表示,天灾的发生是因为有人处在不合适的位置上。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三公位上的早已经在互相的位置上轮换了不知道多少次,免无可免,更因为刘宏并不太乐意于维持天象与朝中有关的说法,总之他在此时做出的选择是—— 将从冀州牧职位调动回车骑将军的皇甫嵩,以攻克北宫伯玉失利的罪名给免职,新任的车骑将军张温自京师出发前去平叛,同时随军的还有乔琰的一位相识。 正是鲍鸿。 鲍鸿因护送乔玄遗体抵达乐平,再替乔琰往京城中送上奏表的行动,也算是得了一点福祉,又因为替她送交礼物的缘故,混出了点眼缘,最后这出征凉州的副将差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虽然还是个校尉,但能随军出征的校尉必然要比寻常的北军校尉要权力高出不少。 鲍鸿因此觉得自己也算是欠了乔琰一个人情,便于京师出现蝗灾、张温替代皇甫嵩对阵凉州叛乱之时,派了个腿脚勤快的信使将信送到了乐平。 这信使前来的速度不慢,因而乔琰与张懿得到蝗灾的消息不过前后脚而已。 若是真等到张懿通知各郡…… 或许就迟了! 乔琰刚让人酬谢了信使,在山中巡逻的褚燕就让人来报,在南边的山岭之中意外发现了飞蝗踪迹。 蝗虫成虫的飞行能力毋庸置疑,既已有抵达山岭的,料来后续飞抵乐平的至多也不过是一两日的时间而已。 乔琰一听此事,当即着人喊来了手底下的人。 那乐平的地形模型也重新派上了用场,被她让人扛了过来。 只是此时这模型之上,取代了原本标识的开垦山地范围和山中可用之物位置的,是在县中农田地带的横纵沟壑和龙骨翻车位置的标注。 这是一种曾被记载在《除蝗疏》中的“笨办法”,但恰好因为龙骨翻车的存在而变成了一种相对可行的办法。 “劳烦仲德先生从县中开仓取粮,播撒于此前掘好的沟渠之中,间隔放置,如今未到收获季节,成熟粟米比之庄稼更能诱蝗,长沟又在翻车之下,一旦聚集蝗虫数量到达一定数量,立即打开翻车下槽灌水而入,将之活埋。” 这活埋二字一出,举座皆惊。 要知道如今的人对蝗虫的了解甚少,起码在唐代以前,遇到蝗灾过境,第一个想到的是天谴而不是虫祸。 “山东大蝗,民祭且拜,坐视食苗不敢捕。”1 这便是此时的常态。 更有对蝗虫敬畏有加的地方,甚至对蝗虫有蝗神的称呼。 起码在唐太宗李世民带头吃蝗虫,不避大臣劝阻的“恐有疾”之前,时人连捕捞蝗虫的想法都没有。 充其量也不过是如同乔琰此前书信于张懿的说法一般,是要想法子削弱蝗灾的影响,而不是要在蝗虫过境的时候将其捕捉。 但乔琰在乐平经营的一年作用显著,已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尤其是那几个跟随她已久的,更毫不怀疑乔琰决断的正确性。 至于被她头一个吩咐做事的程立,更是个没那么多顾忌的人。 或者说,谁有可能会觉得飞蝗为神,程立都一定不会觉得。 他颔首回道:“我立刻带人去做。此时飞蝗临境还不多,能被诱捕的也难免较少,若放水有些浪费,我着人直接局部灌水掩埋就是。” 有了他开了这个头,其他的也好安排了。 乔琰转头看向了另一边,“元直,你让人将薯蓣山田之下的鸭群于县中各处分布圈养,只是不得让其侵扰庄稼。” 徐福拱手领命。 鸭吃蝗虫一事倒也不算是个秘密,若算起来的话,会吃蝗虫的动物还有蛙类,但后者的养殖显然不如前者容易。 这跟直接上手捕蝗不太一样,乔琰也不太清楚这个时期的人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或许是什么蝗神献祭给了鸭子神之类的,但听起来好像也不太对劲。 总之能接受鸭吃蝗虫,人吃鸭子的食物链就行。 这几个月来,鸭蛋的产出也成为了黑山军的一笔收入来源。 不过大约直到此时徐福才知道,乔琰养殖这批鸭子所为的,居然并不只是让它们的粪便作为薯蓣田的肥料,还是在等着此时派上用场。 见徐福领命而去,她便点向了下一个名字:“褚燕,我之前让黑山军中妇孺开始着手制作的鱼箔,你去负责收集起来,交给张牛角他们用于薯蓣田的防护。有多余的也可以低价出售给县民。” 鱼箔也就是渔网,在古人记载的《捕蝗要诀》中,多以合网或者鱼箔来完成对空中集群的蝗虫做出捕捉,但弧形的合网在山地上操作不如那鱼箔方便,故而乔琰此前让人制作的多是鱼箔。 若不捕捞而是防护,鱼箔无疑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此外,如若蝗虫不来的话,旧鱼箔还可以用来制造楮皮纸,就算乔琰预判失误,屯多了也不愁用不完。 褚燕当即应了个“唯”。 “此外——” 乔琰顿了顿,这才复又说道:“我有意以县中存粮兑换蝗虫卵,总归还有一月有余就到秋收时节,这县衙之中绝不会缺粮,但若蝗虫过境产卵于县中农田之间,漏网之鱼于明年复来,届时反倒麻烦。” 这是以利诱之的兜底之法。 这一条条的指令下达,让乔琰的心绪已经平复下了不少,起码她此前准备的东西实多,在这预料之中的意外面前,也不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况这种种安排过后,除却已经长在那儿了的套种豆类作物之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她此前自县中耕农处收购来了几小块田地,又准允少了此处耕地的县民在山中开垦对应面积的耕田。 这些在县城外零星分布的农田上,在她的安排之下并未种植作物,而是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搭建好了草庐。 又因近日来几乎未下过雨,依然保持着足够干燥的状态。 在入夜之前,她专程在这十来座草庐周遭来回盯着,确保周遭的杂草都已经清除殆尽,以免若有火自草庐中燃起,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 确保一切无误,她才放心地退远了些。 而在入夜之后,乔琰便在田垄上寻了块石头坐下,托腮看着远处的草庐。 蝗虫将至的消息虽然让县民不免恐慌,但蜡烛和灯油的价格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出现那种秉烛未眠的情况。 从县城到临近的村寨,此时都处在一片漆黑之中,更因为今夜晦暗并无月色,越发显出几分黑沉来。 最为鲜明的便是那野外零星分布的火光。 篝火正是在草庐之中点燃的。 “乔侯对民生问题知之甚多,又能将其利用于实处,实是乐平之幸。”戏志才散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开口说道。 乔琰朝着他在发出动静的手上看去,这黑灯瞎火的倒也不难看出,这家伙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又去打了壶酒。 既然还有心情喝酒,想来便是觉得眼下的情况还在掌握之中。 要不是如今的认知之中,人若吃了蝗虫,必定会因冒犯神灵而沾染疾病,乔琰都想推荐他以酒配上烤蝗虫了,想来应当滋味不差。 可惜她上手捕杀都已经是在做出格之事,在并非到极端饥荒的时节,提议通过吃蝗虫来将其消灭的想法反而会让她遭到不少阻力,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便打消了这个算盘。 “祖父病逝之前曾经问过我,要如何做好一个县侯。”乔琰看着远处明灭的火光回道:“这就是我给他的答案。” 这是捕杀蝗虫同样极其行之有效的方法。 戏志才也同样颇为看好这个方法是因为,但凡对蝗虫的习性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掉这个事实—— 蝗虫具有很明显的趋光性。 这一点和飞蛾有点相似。 因此这一座座在夜间燃起了篝火的茅屋,正是一盏盏“捕虫灯”。 即便此时抵达乐平的蝗虫还并不太多,也并不影响其中的一部分在夜间只有这些光亮的情况下,会循着光前来抵达此处。 一部分的茅屋中引来的蝗虫在附近盯梢的人看来尚少,便直接以鱼箔前去封锁茅屋门窗,以小网捕捉便是。 而引来蝗虫多的,比如说在临近山地的那一座—— 此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几乎集聚了第一批抵达乐平的多数飞蝗,更因为屋中的少许粟米存放,而暂时停留在草庐之中。 等乔琰抵达的时候,负责看守此地的人因在计算上的本事稍微差了些,早有些数不明白了。 但总归乔琰也没有强求他将其计算明白。 她凝眸朝着那一点透出窗户的篝火看去,抬手吩咐道:“点火。” 她这指令下达的下一刻,当即便有人将手中点着的火把朝着那茅屋抛掷了过去。 火把上的火苗,顿时随着干枯茅草的燃烧而蔓延成了熊熊一团。 茅屋在燃烧的同时,也随即快速倒塌了下来,根本没给屋中聚集的蝗虫以逃生的机会,故而它们也将随着这茅屋一并燃烧殆尽。 隔着五百年的时间,乔琰很难想象当时大唐宰相姚崇在力主以焚烧之法捕杀蝗虫的时候到底遭到了多少的阻力。 她只知道在这乐平县内,因冬日的防寒之事,加上这个大汉朝廷敕封的乐平侯身份,她甚至不需要经由力排众议这一步,实在是比姚崇所面临的局面容易太多。 这种阻力也实在是不能怪将蝗虫视为“虫中之皇”的愚民,在这等艰难困苦的局面下,也没人告诉他们面对天灾也是能做出反抗的。 乔琰的眼底被那茅庐燃烧作的火光也映照成了赤红一片,直到那茅草与木头都被火舌吞噬了个彻底,才渐渐平复下去了那种灼人光彩。 她指了指在旁围观的张杨说道:“此事我就交托给你了,此地的茅屋尽快重建,每日夜间点起篝火,如果出现此等数量的聚集,直接点火,不必向我索要指令。” 只要能够确保不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就行了。 “乔侯放心,绝不让您失望。”张杨得了重托,立即朗声应道。 虽然说他之前应对过的敌人都是关外的那些个胡人,但张杨想着,蝗虫也没什么难的。 总归就是找个窝给人引来一网打尽而已,再把那些个游走在外的单独捕捉。 在对农田的破坏性上二者好像也没太多区别。 借着此时已经有些微微发亮的天色,乔琰朝着张杨看去的时候,也不难看出他这种干劲满满的架势,但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将蝗灾遏制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不是自家下属一个比一个清奇的脑回路。 即便有这些个吸引蝗虫的光源,等到晨光彻底取代夜色的时候,乔琰还是在仔细巡视了一番薯蓣田的时候,发觉有些零星的被蝗虫啃食的痕迹。 简直充分表现了蝗虫对肥厚叶片植物的爱好。 虽然田不是她亲自种的,但东西总归是长在她的领地内,她便很难不在此时生出心疼的情绪来。 但想想,乐平的准备已经足够充裕,这薯蓣苗边还有大豆苗间种,都最后是这般样子,可想而知这真正遭到蝗灾第一步打击的三辅地带,以及在乐平之外的并州他处到底是什么样子。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见陆苑领着几位县吏,牵马整装朝着她走来。 在朝着她行了一礼后,陆苑开口说道:“乔侯容禀,如今蝗灾袭来,想来上党不能幸免,乔侯既有意维护与阳曲郭氏的关系,也为在上党立足,我既为乐平谒者,自然也该在此时前往长治一趟,不知可否准允。” “你就算不说,我今日也得让你去。”乔琰紧绷的面色松了松,虽还未见笑意,却也不免对着她投来了赞许一眼。 这种外交时机的直觉无疑很符合乔琰对她这一定位的诉求。 “昨夜乐平已用实际证明以火诱蝗而后焚杀的方法可行,也一并告知他。若是……” “若是郭太守犹豫于是否捕杀蝗虫,你便告诉他,最迟后日,上面准允捕杀的指令必定抵达上党。” 听乔琰说得这般笃定,陆苑没再多问,只再朝着她行了个礼后领着人一道翻山往长治而去。 乔琰目送她离去后又再度往临近山岭方向的薯蓣田走了一遭,确认损失尚在可控的范围内后,折身返回了县衙。 到此时,天已经彻底大亮。 但一夜忙碌过后,乔琰还不能休息。 先前最后提出的那条以粮食来兑换蝗虫卵的方法,她让秦俞去请教了几位在乐平遭逢过几次蝗灾的老人,对蝗虫卵的数量大略有了个估计,连夜制定了兑换的规则—— 以一斗蝗换一斗粟,以一斗蝗种换三斗粟。 在她亲笔将告示书写出又加盖上了乐平相与乐平侯的印信,交给了秦俞张贴出去后,她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忙成了这个样子,即便是时常有一堆问题的系统都没敢出声打扰她的工作。 虽然它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乔琰敢跟陆苑说,最迟后日指令必到上党。 但还来不及趁机求个解惑,它就眼见乔琰躺去了床榻上,飞快陷入了梦乡。 它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今天连闹钟都不用做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气氛组,它决定保持沉默。 乔琰这一觉,直到睡到了傍晚时分才从连夜的安排下缓过神来。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她在起身整顿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是对着戏志才说道: “劳驾先生替我起草一份请罪书。” 请罪? 为何请罪? 乐平所在之地,稍起一点的蝗灾苗头,经由昨日加上夜间的一番安排,几乎已经被她给按了下去。 而对随后可能持续的蝗虫风暴—— 山地薯蓣田间有大豆间种保护,又有龙骨翻车灌溉沟渠,如今其余阻断蝗虫繁衍和肆虐的手段也已经尽数下达了下去,乐平何罪之有? 再者说来,乔琰是乐平侯而不是乐平相,若非要为蝗灾临门而请罪的话也不应该是乔琰去,而应当是程立去。 甚至于,她还得算是有功才对。 毕竟若非她要收购豌豆,令上党其余各地在田垄之间间隔种植了豌豆,这些庄稼所遭到的第一波打击必定要比现在严重。 她未曾对龙骨翻车灌溉效果的藏私,也必然会让郭缊太守的辖地和晋阳王氏的地盘面临的情况没有那般险恶。 但戏志才紧跟乔琰快步而出看见的,是她一把抓起了挂在院中墙上的短弓和箭囊,叫上了典韦和褚燕,连带着一批游侠侍从,直入马厩牵出了坐骑。 而后翻身上马直往县城外而去。 这一番行动一气呵成,毫无一点拖泥带水的迟疑。 还不等她这位县中真正的主持者起身的消息传达到县国中所有官员的耳中,她早已经出了城去了。 唯独留下的吩咐就是让褚燕原本负责的收集渔网工作交给张牛角。 仅此而已。 “戏先生,为何……”赵云不太明白,为何乔琰此番并未带上他。 他看得分明,在乔琰策马而去的时候,旁人或许未必明白她的意图,戏志才却一定想明白了。 否则他必定不会如此刻一般在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 而倘若赵云没有看错的话,在这恍然的神情背后,绝不是什么担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赏与沸腾的情绪。 “别多问了,立刻做出追赶未及的样子,而后折返回去协助仲德除蝗。” 戏志才阖目沉思了片刻,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已经是平日里那一派玩世不恭,“我去替乔侯写请罪书。” 在她摘下那弓箭的一刹,戏志才便将她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给想明白了。 请什么罪?请的是刺杀刺史之罪! 也或许这不应该叫做刺杀。 而应该叫做—— 因那刺史德不配位,不听良言,导致今日并州各地的灾祸,必然要比本可处在的情形更重的情况下,年少的县侯出于义愤而行越轨之举。 以乔琰行事分寸,这绝不会是一出见血的刺杀,但这份请罪书必然要写。 其目的也并不在请罪。 就像乔琰要的也不是这位汝南袁氏门生消失在她所在的并州地界上。 在她领着这一众在职位上和乐平县衙无关的人撞开了州府大门的时候,闻声赶来的刺史张懿刚要脱口而出一句“放肆”,却眼见这年不过十一岁的县侯抬起了手。 她为人簇拥而来,张懿哪里会留意到,在她的手中竟然还持着一张短弓。 在州府内的护卫也不曾料到,这位并州地界上的县侯闯入州府已是离奇之事,现在还带着这样的武器。 这几个月内为了锻炼臂力而频频练习的射箭之术,在此时得到了展现的机会。 她拧着眉头又复疾行而前的两步里,引弓搭箭将这支羽箭射出的动作堪称一句行云流水。 二十步范围的箭靶以她如今的箭术不会落空,这支羽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也同样没有走偏的可能! 这一箭径直贯穿了张懿头顶的官帽,甚至因为这一瞬间爆发的冲击力,将这顶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冠冕给击飞了出去! 张懿脸色刷得就白了下去。 但在那冠冕落地的声响传来的刹那,他陡然反应过来,这一箭过后他人还活着,只是与死亡擦肩而过而已。 可还不等他从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心跳过速中缓过劲来,他就看到面前的乔琰重新举起了弓,弓上第二支箭的冷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若是乔琰只一人犯上僭越便也罢了—— 不,不对,以县侯身份到底谁是上谁是下还未必有定论,至多也不过是说她胆敢对朝廷官员出手,有悖律法。 偏偏她还是带着人来的。 带着的人里没有一个身着乐平县的官服,而更像是乔琰收拢的私兵,在行动之间透着一股悍然匪气。 以典韦和褚燕为首,这一伙人光是从气势上就将他这边的人给对比了个彻底。 张懿格外痛恨自己为何要在半月之前同意张辽的申请,让他跑去了雁门执行那暗中支持骞曼,同时迎战寇边魁头的建议,否则有那除贼少年在侧,此时也不至于出现这样明显的对比。 尤其是典韦这一看就很能打的壮汉…… 他放眼这州府中的官吏,俨然没有一个能跟他在身板上相媲美的! 但在此时的人群中,气场最为夺目的无疑还是乔琰。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连带着她整个人异常锐利的目光一道,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威慑力。 以至于明明被人打上门,还更加占理的张懿,居然都免不了在此时微微瑟缩了一刹。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他有什么好躲的! 乔琰既然只敢射向他的官帽而不是他本人,便意味着她再如何张扬跋扈,也只敢做出此等仿佛胁迫的举动而已。 他当即挺起了胸膛扬声喝问道:“乐平侯竟要诛杀朝廷官吏吗?” 然而在他找回了几分胆魄,意图抢回了主动权的状态下,他却丝毫也没从乔琰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理亏之色,只看到她将箭尖缓缓下压,从原本对准他头颅的状态变成了对准他的心口。 在这变化中她的气势的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因为更加清晰地露出了面容,而足以让人看清这双眼睛中氤氲的风暴之色。 在这样的神容之下,即便她开口之时再如何语气平静,也难改变她话中的剑拔弩张。 “先时我曾上奏表于州府,天有大旱,易生蝗灾,若致力于旱田灌溉,提早防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州府不允。” 这州府不允四字一出,围绕在张懿身边的护卫都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乐平侯是无故冒犯,可见张懿并未反驳乔琰此话,好像在这两人的比较中还真是乔琰更让人觉得有理些。 还不等张懿给自己想出一个辩驳的理由来,他便听到乔琰继续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蝗灾临门,州府无能,唯有乔琰暂代要务,先平民生,再请使君恕罪。” 要不是此时为箭所指,张懿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乔琰行此无端之事,光是向他请罪有什么用。 可他旋即就见在乔琰号令之下,这些跟她一样胆大妄为的家伙蜂拥而前地将他身边的护卫都给擒拿了下来,更是将他也给按倒在了地上。 这支并未射出的箭又指向了他的头顶。 只是此时的箭并未搭在弓弦之上,弓弦已收,箭握手中,唯独不改的是其中的凛然锐气。 而更让张懿觉得再未有此事能有今日屈辱的,是他的腰间印绶被人给扯了下来,交到了乔琰的右手之中。 她将印绶握紧,一字一句地说道:“使君大可放心,蝗灾一平,我必向天子请罪。” 第64章 代行权柄 张懿感觉自己此前被吓白了的脸色,现在又要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红了。 等到蝗灾平定后再向天子请罪? 天子届时是否会怪责于乔琰的莽撞之举尚且不说,他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罚的。 不能采纳下方郡县之中极有远见的意见便也算了,还被乐平侯来了一出临阵夺权之事,这简直是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行为。 在大汉这“自天子,无不佩剑”的武德风尚之中,乔琰此举算来还该当为人所赞誉,正有义烈之风。 张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当真要受罚,又会被惩处多少呢? 张懿此前依托于汝南袁氏荫庇,而颇有些唯袁公马首是瞻的样子,现在总算让自己的脑子开动了起来。 设若她值此夺权之时,真、将这蝗灾在并州境内的负面作用给压制了下去,那么起码也能混到一个功过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乔琰提到的龙骨翻车乃是为了提前完成旱田洒水工作,避免其成为蝗灾之中蝗虫产卵的场所,无疑是对这灾害有过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时抛开乐平而来,只怕那地方的筹备工作也已经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则,她又有何凭据去做那请罪之事! 要是让乔琰知道张懿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怕会想问一问他,若是几个月前他能有这么个思考的头脑,又如何会出现今日的情况。 对如今的张懿来说,或许唯一能够让他感觉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绑“禁足”于州府之后,他又随即迎来了个邻居,正是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乔琰的逻辑就是,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晋阳,跟张懿所在的州府位置着实是太近了些,她上来踹门的行为也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那还不如她这边先下手为强,先把太守也给绑了。 反正绑一个也是绑,绑两个也是绑。 在她已经先行将州府长官给拿下的情况下,对着下一级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债多不愁。 “我早知她行事狂悖……早知!”太原太守气得直哆嗦。 那上党的郭太守在跟乔琰展开合作之前,还不是一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到之前那出敲诈行为,太原这位也是如此。 他本觉得若无必要最好别见到她,谁知道这“见”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见,而是这种被绑架过来的情况。 他到底是要比张懿在并州地界上待的时间更久,或者说他相对于张懿更有在地方上的经验,故而在褚燕和典韦领着人动手的时候,他虽没看出褚燕其实出自于黑山贼,还是其中的领袖,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中绝大多数的贼性和游侠性质。 这就让他更心塞了。 想想都知道,这些人绝无可能是乐平县中的县吏。 这也等同于是将乐平县本身,以一种“别管信不信,起码是这么回事”的方式给摘了出去。 但他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会儿能说什么? 若说希望她在治理蝗灾上出现偏差错漏之处,又好像是在希望并州不得好,若真要是这样传出去了,难保不是在能力不行被人制服的基础上还要多一条对并州无长官之心的罪名。 最后也只骂她是“放肆”而已。 可放肆又如何呢? 起码她已经如她此前和郭太守所承诺的那样,预备将那允许捕杀蝗虫的指令给下达下去。 这条命令若被她盖上了手边从张懿处夺来的印信,便代表着是州中最高长官的准允。 乔琰让戏志才去帮忙写请罪书去了,自己倒是正可以斟酌一番在这捕蝗上的说辞。 这东西既是给其他各郡太守看的,也是给并州民众看的。 那么一来不能写得太过晦涩,以免在理解上出现什么偏差,二来,她需要以足够直白的话,破除这些百姓对捕杀蝗虫的顾虑。 并州其他各处也到底不是乐平。 于是她提笔而来的第一句就是【陇亩之植,民命之所系也,一旦尽于斯,年岁不卒。】 用足够通俗的表达便是,没田没粮,也就过不完今年,你们看着办。 她又随即写道: 蝗虫固为虫中之皇,来即遮天蔽日,然而州中多处蝗神之庙,也并未能让蝗虫减少肆虐,或者绕行并州而过。 此前还没来并州的时候,甚至一度得见过中原蝗神庙前草木尽损,可见蝗不通人心,纵为神灵也必为恶性之神,既然如此—— 谷物庄稼方为民生之本,纵有蝗神在上也不可动摇。 州府不愿见并州于群狼环伺之下还需忍受饥荒之苦,因此下诏各郡即刻捕杀蝗虫,不得有误。 【若因诛蝗神有所冒犯,此过在州府一人,不在下方黎庶。】 典韦如今跟着乔琰混也有个一年多了,虽然说他在识字的本事上绝对没法跟徐福这种天赋异禀的相比,他自己也颇有些厌学情绪,但看乔琰写出来的这封敕命总还是没问题的。 他忍不住问道:“乔侯所写的那个,过在州府一人,州府还是指的张懿那厮吧?” 这不就是,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是你还是并州的第一长官,那得罪了蝗虫之神的报应也报应在你身上?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不觉肃然起敬,深深感到了文化人的甩锅实力。 “说那么多作甚,还不赶紧去传达指令。”乔琰抬了抬眼皮,果断将典韦给指派了出去。 她手下这些人目前来看是没什么不好的,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个的总喜欢瞎说大实话。 蔡昭姬是一个,典韦也是一个。 可这怎么能叫她给张懿扣个承担业报的锅,顶多就是张懿在没能提前做好筹备蝗灾工作的情况下,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而已。 不过典韦刚走出去了片刻,又捧着那告示折返了回来,朝着乔琰说道:“王扬来求见君侯。” 乔琰第二次来晋阳的时候没带着典韦,第一次来卖酒的时候却是带着他的,典韦自然还对王扬有些印象。 就是要典韦看来,这小老儿来的时候神色间忧心忡忡,在见到他的时候更是一副似乎要昏厥过去的表现,怎么都觉得少了点家主威严。 王扬瞧着典韦这脸色,多少才能猜出些他此刻的想法,又正了正脸色,这才在得到乔琰准许后踏入了屋中。 他着实很难不有这样的表现。 在此前收到消息,乔琰领着人闯入刺史所在的州府之时,他就有种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错觉。 此后州府并无消息传出,让他对到底是何人占据上风,也有了几分猜测。 若是州府占据上风,以乔琰的身份也只有被暂时请出来的情况,而没有被直接拿下的。 在他见到了活蹦乱跳还拿着告示的典韦之时,他这个猜测更被得到了证明。 但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觉得几乎眼前一黑是另一回事。 这是篡逆啊! 即便州府不是皇室,这也依然可以被称之为篡逆! 可在这位心中忐忑的长者,一边思考着他来此地是不是就有些失策,是将自己给带入了坑里,一边来到乔琰面前,见到这位目前得手的篡逆者之时,他却忽然心中情绪平定下来了几分。 乔琰的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先时她打发典韦去张贴的敕命只是对着晋阳城中来的,其他州郡自然还需要重新写就,故而王扬看到的正是乔琰将已经默背了一份的告示在此时重新誊写的样子。 她端坐在原本应当隶属于张懿的位置上,手下落笔疾飞,直到最后一字落定,将手边的印信从容地盖在书帛之上。 这一番举动中丝毫也没有作为僭越夺权之人的慌乱仓促,反而让王扬生出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合该在这等州府长官的位置上。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搁下印信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站直了些,颇有些面对上级检阅的紧张感。 但他又旋即想到,他实不该是这等表现。 作为晋阳世家,他既已知道了此事,是该当对这等越俎代庖之事做出阻拦的。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质问,他就听到了乔琰语气淡淡问道:“长者难道不想将汝南袁氏之人从并州地界内清除出去吗?” “……”王扬刚要开口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过头了! 可身为并州本土世家的家主,他当然不乐意看到张懿作为汝南袁氏的前哨,朝着并州伸出分权的爪子来。 可惜在乔琰跟他点明了张懿身份之后的数月间,张懿所做的事情又还大多是对外的安排,让他没有插手的余地。 虽然明知道此事若成,张懿必然得名,但王扬也知道,不论如何内斗,在应对北边异族的问题上,他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犯浑拖后腿的举动。 当然,这也是大汉内部绝大多数人的一致认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张懿做出什么成绩来,先出现的蝗灾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王扬原本还想着进一步拉拢、以便排挤张懿的乔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先搞出了一出惊变来。 他迟疑良久,方才问道:“君侯可知,此事如履薄冰,未必能得善果?” 他这话还真有些出自于本心,毕竟能有乔琰此等魄力的人着实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王扬也不免对她心生钦佩之意。 他此刻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有体会,为何乔琰能借着黄巾之乱青云直上,于乱军中博出个未来。 乔琰却只回道:“何为善果?俯察百姓之苦,救济蝗灾之难,纵是罪过甚大,也该功过相抵,再者说来,乔琰不求真能取一州刺史而代之,中央也必不会准允此事,既只求一个岁晏民安而已,又何必担心无有善果。” 她这话看似只是堂皇之态,可王扬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潜台词来。 如她所说,她得到一个乐平侯的封号也就顶天了,是很难再进一步的。就连她操纵乐平的民生治理,都还得按照流程来先设立了一个乐平相,通过这个合乎大汉规章的职位才做到政令的下达。 固然有刘宏在洛阳将太史令之职委任给了马伦的事情在前,可太史令归根到底也不是个实权职位,起码像是并州刺史这种位置就绝对不可能给乔琰。 既然如此,她不妨将这个位置留给并州世家来权衡。 纵然因为三互法的缘故,这个位置不可能直接由并州世家子弟担任,但世家多有门客门生,也有关系匪浅之人,总能选出个合适人选来为之造势的。 而她在此举中能得到利益吗?也能! 其一便是并州民众的赞誉与感念。 这无疑会让她这个乐平侯从朝廷无缘无故敕封在此处,变成一个为并州更多人所认可的县侯,甚至她直到如今还未曾暴露出那楮皮衣的制作与她有关,就足以凭借着这一票声望,于并州境内往来无忧。 其二便是并州世家的支援与友谊,在世家势力根深错节的当下,这无疑格外重要。 再便是她也的确跟汝南袁氏之间存在些许龃龉。 在王扬此前的调查中确认了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将张懿从并州境内驱逐,也同时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加快了几分,若果如乔琰所说,这又如英雄酒一般,实乃一双赢的买卖。 而这一次双方之间的关系稍有调转,是由乔琰攻坚在前,而王氏从旁策应。 他将这些想通后,脸上已浮现出了几分轻快的笑意,也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野望。 他旋即拱手回道:“乔侯高义,若真能平定蝗灾,必为并州大幸,王氏愿听凭乔侯调配,一效犬马之劳。” 乔琰与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回道:“那便有劳了。” 有了王氏的支持,乔琰这出捕杀蝗虫和防备蝗虫在此地繁衍的清扫行动,也就自然进行得更加顺遂。 一个很明显的情况便是带头作用。 在捕蝗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乔琰在其中是说了庄稼没了只有死,不如来杀蝗虫。 然而要让这些数十年间都将蝗虫视若神灵的百姓相信,这确实是可以做出改变的,还是有些阻力存在。 可先有太原诸多世家,在晋阳王氏的带领和牵头之下,对着刺史这封“罪在己身”含义告示发出响应,那些先前还在观望迟疑的,便也随即跟从了起来。 自州府发出的第二条指令更是让他们被驱策了起来。 乔琰毫不犹豫地将以蝗虫和虫卵兑换粮食的指令,在并州全境内一道推行。 自司隶三辅而来的蝗虫在旱田产卵,孵化时间也不过是二三十日。 若是让这些新生出的蝗虫进一步扩散蝗灾的规模,对并州来说等同于大难临头。 野心勃勃的休屠各胡与北方的魁头、步度根兄弟二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侵略的机会。 在此时再去造什么龙骨翻车,做出引水浇灌的举动已经来不及了,灭杀虫卵和过境的成虫才是重中之重。 也好在,这晋阳城中的郡县粮仓着实可称库存丰厚。 此前被送往了乐平的五万石粮食仅仅占据了其中的一成不到而已。 要用来做为虫卵的交换,可说是绰绰有余。 各郡之中有粮食不足的,也大可以在此时互相调配,确保粮仓充足。 随后展开的填埋火焚行动,更是让这并州境内陷入了一片热火朝天的状态。 在这种全力捕杀蝗虫的政令通达之下,本因发觉田中有蝗虫先驱而恐慌的民众,现在脑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们得抓到更多的蝗虫,去换到足够的粮食,来弥补自己遭到的损失。 乔琰朝着空中看去。 因蝗虫在大批量迁徙的过程中可飞行在千米高空,这晋阳上空依然还时不时略过一批黑点,可它们若是落地,大约只会落入鱼箔或土坑之中。 这些以武力闻名的并州人,在将自己的行动力用在除蝗之上的时候,也着实让乔琰觉得惊喜。 想到昨日她于晋阳城外所见景象,她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系统先时便被她的大胆给惊了一跳,现在也颇为她觉得高兴。 只是还没等它高兴上一刻钟,它就听得乔琰问道:“我替朝中天子铲除地方蠹虫,这是否也该当算是谋士所为?” 第65章 琰琰…… 此种劫持州府长官平定蝗虫之祸的行为能不能算谋士点? 谋士系统很想说,它还是个萌新,能不能不要搞这种可怕的行为。 但它又听乔琰颇为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这应该也算是遵循系统规则来的,此前的驳斥州牧制度能得到谋士点数的结算,那么显然在未曾确定谁为主公的前提下,保持初始阵营立场,做出对天子有利的建议或者行动,应该是可以计算在内的。” “现在也是如此。”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你动手的时间太早了,就算按照你的这个逻辑来算,目前的情况是,张懿只是证明了自己没有这个发现蝗灾和提前筹备的远见,不能证明他没有这个解决的能力。】 “那我们不妨换一种说法,”乔琰丝毫没有因为遭到了系统的否认有任何气馁,反而又说道:“阵营内部权斗乃是常态,比如说未来雄踞四州的袁绍手下诸多派系就可以说是打成一团,如果谋士的某些行为,能够让内部争斗的上下风向,朝着主公所希冀的方向发展,是不是可以算数?” 系统扒拉了一番规则后讷讷回道:【好像是算的。】 甚至不只是可以结算点数。 对内部势力的协助清理其实还有对应的成就。 不过这种话它还是不要太早告诉她好了,免得这位再折腾出什么离谱操作来。 但光是它现在给出的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乔琰确认一些事情了。 既然这是可以被承认的方向,她只需要得到刘宏对她这一行为的认可就够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将并州各处的蝗灾彻底压灭下去,以确保自己除了强行扣押并州刺史和太原太守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以被人指摘之处。 在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头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刺史”公布指令张贴告示,以晋阳王氏为代表的世家牵头行动,州中各郡开仓兑换蝗虫——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百姓清除蝗虫的积极性俨然得到了保障。 不过乔琰又快速意识到,这其中还有一条漏洞,立即发布了一条增补告示。 告示中说,要以蝗虫兑换粮食,必须要持有本郡的户籍,否则不能予以兑换。 “这条补充条例尤其必要,”听系统有些不解,乔琰解释道,“清剿蝗虫,挖掘蝗虫卵,兑换得到粮食,这是一条通过劳作快速获得粮食报酬的渠道,而且相对来说没有这么多不公平可言。” 【这不是好事吗?】 “既是好事也可能不是。”乔琰回道:“比如说,以并州目前各个郡县上报的蝗虫分布情况来看,因为蝗灾是从三辅京畿一带扩散过来的,也表现出了显著的南多北少的特质,那么有没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 “处在北边几郡的人会往南边来,通过清剿蝗虫来达成这个赚取口粮的目的,而后返回到原籍呢?” 这显然是可能的。 在乔琰无法尽数看到的并州北部郡县之中,就有个未来的天下第一武将,还当真在第一波诏令发出的时候,考虑过这个主意。 谁让政令下达的时候,五原郡还只有零星几只蝗虫,他便想南下来其他郡县碰碰运气。 他琢磨着以自己这身手矫健的本事,要想获得大笔奖励还不是不在话下。 当然他也并不全然是图这一口吃的,而是想着—— 若是他扛起了数百斤的蝗虫抵达兑换之处,且不说兑换多少粮食,这种表现膂力和武力的时候,岂不也正是他给自己谋求一个晋身之阶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收拾好行装,就看到了发出来的补充条例。 “……”吕布对这位并州刺史远程致以了问候。 在这个路子看起来走不通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继续对着寇关的匈奴宣泄自己绝高的武力值。 在随后同乡的解释下,吕布勉强接受了刺史确实是谨慎考虑之下做出决定这种说法。 想来也对,若是北方几郡个个都想着要到南边去捉蝗虫发财,在北境的边防并不只是靠着戍边将士的现状下,难保不会出现什么防守的缺漏,让那些个匈奴鲜卑外族找到入境的机会。 这么看起来,这位刺史还有点眼光。 “除却北方各郡诸人之外,原本的规则还会吸引来周遭山岭中未成体系的流寇。”乔琰继续给系统解释道,“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将这些人吸引来,可能同样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是暂时行使刺史的权力而已,不能做到持续的政令下达。” “那么问题来了,当周遭不再有蝗虫可挖的时候,这些人到底是能自然而然地通过归化的手段成为县民,还是会劫掠一通而后重新返回山中呢?” “我更倾向于后者。” 乔琰觉得,在这一带都遭到蝗虫袭扰的情况下,并州相对成秩序的处理手段,虽未必会传到有山相隔的其他几州刺史耳中,却极有可能传入藏匿在边界线上的山贼耳中。 因如今还在夏日,山中草木遮蔽又有食粮可寻,着实要比冬日更适合山贼生存。 偌大的太行山中,更不可能只有黑山军这一支而已。 甚至并不只是并州范围内。 比如说靠近河东地区的山中,就有一队还未曾如后来所发展的那样在白波谷起兵的贼寇,其中的首领杨奉,就对并州的除蝗新规则格外感兴趣。 可惜他的小算盘也同样被掐灭在了摇篮之中。 但他仔细想来,自己未尝不能从其中图谋到一些利益。 以并州除蝗的效率之快,待到秋收时节,必然也要比其他各处囤积的粮食更多。 今年打秋风的方向也就容易定了! 连只派出哨探往并州边缘窥探的山贼都有这种感觉,在并州本地的人更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这蝗虫好像并不是什么不可抵抗的天灾。 在此等席卷而来且果决异常的除蝗行动面前,因有利益驱使,别说是不曾跟着蝗灾部队单独行动的蝗虫,就连被产在荒僻干土之下的蝗虫卵都被快速挖了出来。 各家饲养的鹅鸭也在这个翻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随后,这些蝗虫死尸以及蝗虫卵一道,都在各个郡治的府衙跟前被烧成了灰烬。 又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好雨知时节,在七月到八月雷厉风行的灭蝗行动后,并州接连下了几日大雨。 这瓢泼的雨势足以让并州境内的大半区域都土地湿润,遏制蝗虫的繁衍。 而八月既到,距离收成的时候也就不会太远了。 乔琰走出了关押着一位太守一位刺史的“牢房”,隔着檐下飞流的雨幕朝着院中望去。 那两位倒是没搞出什么绝食之类的操作,但没给乔琰好脸色看是肯定的。 尤其是刺史张懿。 在乔琰这番探视之中还威胁她,等到朝廷发觉此地的异常后,必定会让她好看。 乔琰对此又不是毫无准备,对他这些个话也权当没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渐起的雨势在这晋阳州府的院落中积蓄起了一方水洼,忽而有些忧心乐平山田之上那些个不耐涝的薯蓣,便叫了褚燕过来,让他尽快赶回去看看。 只是还没等她交代完,就听到有人自远处说了句“不必了”。 她循声望去,正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乃是戏志才领着郭太守一道来了。 这句话也自然是他说的。 戏志才行到了近处便又开口道:“乐平的防蝗进度比他处更快,在落雨之前已有多余的时间再整顿一番排水沟,君侯不必忧心。” 他这么说乔琰也便放心了。 她旋即转向了郭太守的方向,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个礼,这举动中显然颇有几分感激之意。 “郭太守其实不应该来的,”乔琰面露肃容,“好在今日街上人并不多,尽早赶回应当也不会被人发觉你也来此同流合污。” 如今的情形下,对郭缊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待在上党,不要去管到底是谁下达的政令,总之只要遵从就足够了。 这样即便事后乔琰代行刺史职责的事情曝光,也绝不会影响到郭缊就是了。 但显然这位颇为正直的太守并不是这样觉得的。 他郑重其事地回道:“乔侯为并州所做之事功在黎庶,上党先时的豌豆间种与龙骨翻车在此番灾害中发挥的作用亦是不小,我承了乔侯大恩,又岂能因趋利避害之说而在此时选择装聋作哑。 若是此番京中责难,郭某虽无有大才,也总能说上两句话。” 他这句承诺中固然没带上阳曲郭氏,却也不可谓不重。 直到准允他暂时在此地住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乔琰还是不免在神情之中尤有几分怔忪。 不过现在也不是她发愣的时候,戏志才既来,也便代表着—— “先生的稿子润色妥当了?” 戏志才绷不住笑了出来,能将让人代笔请罪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就是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了。 他随着乔琰步入书房的时候,因屋外阴雨导致的光线昏暗,房中的烛火已经点了起来,将这书房中往来于各郡的文件给映照得清楚分明。 显然这一月之间,乔琰所做的可不只是将蝗灾的安排从乐平拓展到各处,在维系并州政务上所做的事情并不少。 戏志才心中动容,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将准备好的书帛朝着乔琰递了过去,“不负君侯所托。” 乔琰伸手接了过去,在面前展开。 虽然戏志才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时而促狭,但他既心有丘壑,又因乔琰的带箭而出行为深觉自己并未看错人,更颇有心潮澎湃之意,如何会在此事上玩闹。 以乔琰看来,戏志才这一封请罪书固然没有陈琳写檄文的文采功夫,却显然更符合她在此时所需的面面俱到。 也因他已在乐平一年,对乔琰纵使谈不上心事俱知,在领略她行事意图上,却已足够称得上是见微知著,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也便更倾向于站在乔琰的立场上去剖白心迹。 而在最核心的目的上,这封书信在用词上确实没刻意给那刺史张懿上多少眼药,但其中颇有些孩童心性的激愤情绪,却间接表现了对张懿不采纳推广龙骨翻车的指责。 乔琰觉得,若是换成她来写的话,可未必能有戏志才写出的这般戳人肺管子,更很难兼具告罪与告状。 当然,收尾还是稍微平和了几分,诚是个请罪样子的。 所谓【乞请槛车入京,以正朝廷法纪】便是如此。 乔琰将这整封请罪书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对戏志才体察她心思的细致颇为满意。 但她斟酌一番后又问道:“先生觉得,若是再加几句如何?” 戏志才端详了一番乔琰面色,只觉其中大约不是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而是在她看来还有一招奇招可出,“愿闻其详。” 乔琰说道:“及冠及笄者方加以表字,然元直与子龙在乐平就职后年龄未到,表字先行,正是为彰显其已可担责之意,但我如今却还未有。” “此封请罪书中提及,我是出于民生多艰,刺史无为的想法才对张懿动手,故而请罪只在于对法纪规章的败坏,并不在于后悔行事,那么若是顺着这思路再加一笔呢?” 乔琰朝着戏志才看来,眸光平静,却宛然有灼灼之辉,“此事只乔琰之抉择,非他人挑唆而为,蝗灾临头,唯责而已。故而于此时取一表字,以示可以一人之肩担负此事。” 戏志才回道:“若如此,这表字必得切中肺腑,方有奇效。” 以琰为名之人,戏志才自己认识的便有几个。 比如说名士崔琰,此人表字季珪,取的是琰为美玉之意,比如说如今就在乐平的蔡琰,表字昭姬,取的是琰琰其华的意思。 倘若乔琰舍弃了请长辈赋予表字,而是卡在这个尤其特别的事件与抉择面前,给自己取了一个表字,以求让这封请罪书中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那么—— 这个表字就绝不能平庸! 或者说,绝不能像是个在草率敷衍之下也能想出,只作为撑场面的名字。 “不知先生觉得,这二字如何?” 见乔琰提笔,颇有几分笃定意味地在面前的书帛上书写,戏志才便也走到了她的身边,正将这两字看得分明。 他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此二字甚妙!” 这封送往京城的书信也就彻底成了! 洛阳。 八月的洛阳,本就因暑气燥热颇为难熬,偏偏又赶上了蝗灾肆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行山脉隔断了水汽,在并州落的一阵急雨,并未连带着泽被司隶地区。 于是此地依然是干旱一片,草木摧折。 张让小心端详着上首刘宏的面色。 那场南宫大火之后,刘宏同意了他所提出的加征亩税的建议,看似已经恢复了对他们这些人的重用,可实际上,在张让看来,刘宏是更趋于喜怒不定了。 大汉历任天子仿佛在骨子里的刻薄寡恩,或者说政治生物的本能,在刘宏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就比如说此时,他在听着底下奏报各处蝗灾情况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冷静,让人甚至觉得这些灾情好像并未发生在他的土地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搁在桌案上的冰盆上方,在驱散身上的燥热。 就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是处在午后困倦之中,几乎要睡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你以为,用张温取皇甫嵩之位的做法可对?” 这种问题…… 这可不是个能随便回答的问题! 但张让总不能说,在这个蝗灾处置更为重要的当口,忽然又提凉州战事,好像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更不能说,刘宏这简直是给了他一道送命题。 他跪在嘉德殿刚泼水降温过的地面上,小心回道:“张将军初抵凉州,又随后指派了董仲颖为破虏将军,料来要熟悉美阳局势尚需些时日,暑热时节进军不易,若陛下想要确定换将之举是否合适,如今只怕是看不出的。” 刘宏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他对这凉州乱贼的攻伐之心极盛,若非如此也不会趁着这蝗灾时节将皇甫嵩给换了下去。 也正如张让所说,他先是批准了董卓升任破虏将军为副将的决定,又将在此前的黄巾平叛中给他留下了些印象的孙坚也给丢了过去,又将出自陈郡袁氏的袁滂给了执金吾的位置,也一并安排去了那里,还有便是乔琰也知晓前去凉州的鲍鸿。 这已是刘宏能在当前局面下能打出的最上等牌面。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凉州之战,以张温的谨慎绝不可能做出冒进之举,起码也要先摸清边章、韩遂以及北宫伯玉的动向。 再加上此时气象不佳,便是拖到十一月间也实属寻常。 可蝗虫灾害甚为麻烦,洛阳京师之中都有民怨之声,若不能在边地战事上取得进展,四方只怕又要生出其他乱象。 最让他头疼的是,今日朝会之上,崔烈竟因凉州久攻不克,提出放弃凉州这样的想法!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崔烈是什么人?正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他将袁隗从司徒的位置上免职,换了崔烈上来,以表达一番对于袁氏的警告。 然而袁氏后生袁绍袁术相继扬名,前者看似不在朝堂,实则依托于大将军何进,隐有筹谋以待时势的意思,而后者正在河南尹的位置上积攒资历。 袁氏嫡长子袁基更是已经位居太仆,少一个早先就当廷被天子斥责的司徒,根本不能算是警告。 而崔烈也完全没有对得起刘宏对他的期许,光是这个放弃凉州的决定,都有够刘宏生气的。 好在那皇甫嵩虽然功劳太高让他深感忌惮,也没能成功速胜北宫伯玉,教出来的副将傅燮却跟他一样是个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的,当廷就请斩崔烈。 真是一把让刘宏没想到,也着实好用的利刃。 傅燮在朝堂上直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之屏障,昔年高祖皇帝平定陇右,孝武皇帝开拓凉州四郡,难道就是要让今天的宰臣提议放弃的吗?若真如此,匈奴必然趁势也一并入侵,此乃“天下之至虑”。 这种局面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明白,崔烈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是不智,如果看到了这一点还敢这么说,就是不忠。 反正两个罪名自己选一个吧。 这一番指着崔烈鼻子痛骂的话听得刘宏是挺爽的。 但,这岂不是同时也在说,他选择崔烈作为司徒,替代袁隗的位置,属实是个错误的决定? 此刻刘宏表面上问的是以张温替代皇甫嵩,实际上也未尝不是在问以崔烈替代袁隗一事。 而张让这回答倒也没错,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也不知道这期间蝗灾能不能过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殿外有小黄门来报,并州急报。 “呈上来!” 一听“并州”二字,刘宏陡然意识到,在这一个月内,他因为诸多烦心事的干扰,竟然忘记了他一直就没收到过并州的奏报。 他此时才骤然惊觉,这情形着实不对。 三辅之地的蝗灾扩散,绝不可能漏掉并州,而并州边地又时常有战事摩擦,论起频繁程度丝毫也不在凉州之下。 此时才有急报传来,让刘宏下意识便觉这是个坏消息。 若是前有崔烈声称要放弃凉州,后有并州不声不响地丢了,那可实在是大汉崩塌之象。 出于这种想法,小黄门捧着的两封奏报刚到刘宏的面前,就被他给忙不迭地接了过去。 他当先翻开了上面那封,见上面盖着的是刺史印信,料来应当是张懿对并州的情况做个汇报。 但将其打开的时候,他又发觉这在布帛上所写的字迹有些眼熟。 他记忆力不差,当即就从桌案之下抽出了那留存备用的《州牧封建论》,果见这两封文书在字迹上并无不同,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刘宏不由拧了拧眉头。 但想到他已有多时不曾得到并州的消息,就算心中有些疑窦,也得先看下去再说。 只让他并未想到的是,这封明明加盖着张懿印信却出自乔琰手笔的奏报中,说的居然还是好消息。 其中说的是,并州的确受到了蝗灾的影响,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尽数在掌控之中。 飞蝗纵确有神异之处,在今岁收成面前也必得让步,故而并州境内展开了捕蝗行动。 上有渔箔之网,中有草庐夜燃,下有沟壑填埋,三项捕捞灭虫之法齐下,此外,州府以粮换蝗虫与蝗种,虽有些府库粮食损失,却也令得千里之内,无有蝗虫卵可藏匿于土中萌生新害。 “……” 这种作风,是刘宏认知之中的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以前还只是以善辩之才挑战太平道权威,又在京城中对宗师所提议的州牧制度多有驳斥,现在竟然连时人多有宗庙祭祀的蝗虫都敢捕捞了! 可在这奏表中所说,这种前人不敢做的决断,无疑是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并州之地因捕蝗行动甚为酷烈,迁徙而来的蝗虫便不敢落地,而自第一批蝗虫进入并州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多日,还没有成规模的蝗虫幼虫破土而出,也正是掘土挖种之功。 刘宏不觉将京畿之地的情况跟这奏报中的情形做出了个比较,只觉这并州在此事上不失为做得漂亮。 但越是看到后面,从张让的角度看去,刘宏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有种风雨欲来之感,分明是对什么人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张让到底没有见到那封奏表之中到底写的什么,只能猜测是并州也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导致刘宏心中大为光火。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宏这可不是因为别人做错了事而生怒,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些人做得太过出挑了。 但这样的人,就像皇甫嵩一样,他很难做到完全不生出一丁点的忌惮情绪。 更何况,写出这封奏表的人,现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一岁而已。 十一岁啊…… 刘宏心中慨叹,相比较之下,他那皇长子刘辩,也正是个相仿的年纪,却远不及她。 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封原本应当由州府长官来执笔的奏报,居然会变成由乔琰来写呢? 这显然不会是因为乔琰的文采功夫了得。 起码以刘宏看来,这封奏表之中承袭了乔琰一贯以来在文辞上的平实特质,只是将并州的情形据实以报而已,那以张懿这文官出身的笔墨功夫也足够应付了。 他带着这种想法打开了第二封奏表。 上面醒目异常的三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中。 请罪书。 同样是乔琰的字迹。 这过分直白的表达让刘宏不由一愣,但显然,他的那些个疑惑应当都能在这封请罪书中得到答案。 该说不说,戏志才给乔琰草拟的草稿,在对乔琰这爆发动机的描述上着实是相当精妙。 刘宏非但没有看出这不是乔琰亲笔所书的口吻,反而好像是身临其境地看到了这年少失怙的县侯在抵达乐平后是如何以此地为家的,又是如何在发觉有蝗灾迹象的时候,选择立即上禀州府。 最后在蝗灾真正到来的时候,因州府短视,为免贻误时机,干脆选择杀上了门去,先将人给扣押了起来,等到解决了蝗灾的情况再说。 刘宏差点破口而出一句“真是胆大包天”,就看到了乔琰所写的下一句。 大致意思便是,她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错的,但是她下次还敢,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太对不起陛下的信任了,因此写一封信来告罪。 随信附上了此前写给州府的建议书以及从张懿的地方搜到的一封特别的书信,以证明她这被迫携箭上门的举动实属不得已。 刘宏看到这里捏了捏眉心,感觉自己敕封的这位县侯好像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刺头。 但看到乔琰这一番爆发,反而让他对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少了几分提防的情绪。 好歹还是有些孩童做派…… 就是太会得罪人了些。 这样的人注定了只能当一个孤臣,而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权臣。 刘宏心中思忖,这好像对他来说也并不算是个坏事,又紧跟着往下看了下去,见乔琰写道—— 当然,错了就是错了,没按规矩办事就是要接受处罚的,如果陛下要用囚车将她送来洛阳审问,她绝不反抗,听凭陛下处理以正国法。 不过,乐平相程立并不支持她此番的行动,甚至在她离开乐平的时候,还派出了县尉做出阻拦,只是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让人意外了,这才没能追上。这件事情不能怪他没有尽早做出阻拦的举动。 而之后州府下达的各种指令都有官印加盖,在此等情形下,无论是乐平相还是上党、雁门等地都只能听从她的指派。 故而其中的种种责任,她大可以一人承担。 为表她如今已是个“成年人”,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她苦思良久,决定给自己取个表字。 【蝗灾之祸,填埋沟壑,付之一炬可也。】 【并州尸位素餐之辈,付之一炬亦可也。】 【琰为火色光华之玉,正合此道,取一烨字;舒有雅意,中分舍予,故以表字云……】 “烨舒……” 烨舒! 刘宏端详着这请罪表上笔画峥嵘的两个字,先前攒蹙而起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也忽然朗声笑了出来,“好啊,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把舍予之火!” 第66章 廷上之问 烨舒二字直抒己志,让刘宏对乔琰也不免少了几分戒备之心。 一个手腕完美无缺,且有夺权做实事之能的少年天才,真正长成之后到底能否是他能够驾驭的,又能否是他未来的继承人所驾驭的,实在是个很难给出解释的问题。 但如果是孤臣酷吏呢? 在此前便有一个例子——司隶校尉阳球。 曾从事过平定九江山一带贼寇作乱的并不只是卢植,还有阳球,他正是因为在九江太守任上的除贼而崭露头角的,进而成为平原相、司隶校尉。 在诛杀宦官王甫一事上,阳球便是其中的主要负责人,其手段之酷烈迫使宦官抱团朝着皇帝求援,最终以曹节诬告阳球、致使阳球被下狱处死告终。 可刘宏当真不知道彼时的“诬告”是诬告吗? 倒也未必。 他借着阳球这等能臣酷吏的手将王甫、侯览这些擅权的宦官处死,全面执掌大权,又在剩余的宦官出于兔死狐悲的心态倒向他之后,杀阳球作为反过来的拉拢。 在乔琰已经将自己绑架州官的激烈行径作为把柄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看到的到底是一个比之乔玄还要惊人的奇才,还是第二个阳球呢? 大汉崇尚火德,重视武功的风气,让阳球因母亲受辱而纠结同党杀郡中官吏,在九江山平定乱贼的同时还将郡中官吏给尽数铲除。 这样的人可为一时之间焚毁蠹虫枯木的炽火,却也必然会在时日过后成为被清算的对象,最终也让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有阳球在六年前的教训在先,依然有人以他为目标,并不求高位永固,只求一刻的青史留名。 在乔琰这种充斥着“下次还敢”意味的请罪,以及这个为一人担责而给自己起的表字之中,刘宏都看出了这种潜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随时留意着他脸上神情的张让,清楚地看到了在刘宏脸上,先前的密云积雨,都在此时变成了一种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是发现了新制衡契机的痛快。 乔烨舒…… 这是个张让此前并未听到过的名字。 但若结合上并州,他又不难猜到这是哪一位了。 这只怕是乔琰。 时隔一年再一次看到这位乐平侯跟一件大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为何,张让就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大约有些人会不那么痛快。 他旋即就看到刘宏将随着乔琰送来的请罪书附带的两封信拿了起来。 其中一封正是乔琰所说的,她在彼时于乐平制造龙骨翻车落成之后,也给并州刺史的上书,这其上的日期正是三四个月之前。 而另一封…… “袁氏荒唐!” 刘宏不过才看了几行,先时遇到了个未来工具人的满意,又在此时变成了愠怒之色,更是一把将手中的书帛摔在了地上。 袁氏在张懿出任并州刺史位置上出了力这件事,刘宏是知道的,毕竟这也正是出于他在实行州牧制度之后的利益交换与平衡。 可在袁绍写给张懿的信中,言语之间让他凭借周旋于檀石槐死后的胡人势力中,让自己得到扬名的机会,也因此而稍有减少在这种时候对州中要事的处理,无疑是让刘宏直接调转了矛头。 姑且不论如果蝗灾不曾发生,会是个什么情况,他扶持骞曼与魁头对峙,是否真能让大汉从中牟利,只说说当下。 如若乔琰没有果断选择挟太守,下令治理并州蝗灾,以张懿这等还要听从汝南袁氏指派的情况,他到底能否下决心除蝗,又能否如乔琰这样快速将乱局平定下来? 以刘宏所驾驭过的能臣对比,他显然不能!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少了乔琰这个意外,并州又是否会变成如今凉州的局面? 在并州之地,也是有凉州这等叛乱发起的潜质的。 可凉州已经让他分散出去了这样多的兵力,并州还能有多少剩余的? 刘宏无法不因此而动怒。 他既然默许了世家在提名刺史上做出影响,便不会介意袁绍写信对张懿做出什么指导,但他介意的是有人在这样的局面下,对他的统治促成动摇的因素。 另一位由世家提名,作为弘农杨氏门生出任刺史的黄琬,已经用其抵达青州刺史任上的卓越政绩证明了这是一位有三公之才的能臣。 相比之下,张懿的表现实在是让刘宏觉得有点牙疼。 但好在,张懿的存在也不算全然没用,起码还通过这磨刀石,将乔琰这把利刃给磨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如何处置乔琰的这番举动。 这封请罪书中所说的确实不错,他不能因为乔琰在夺权之后达成的政绩,就将这个箭射刺史的罪名给轻拿轻放了,否则必定会被旁人效仿。 各州刺史中也诚然还有如张懿一般的存在。 比如说先前刘焉成为益州牧,就是因为益州刺史郄俭在任上横征暴敛。 再往小了说一些,凉州刺史耿鄙,虽然不像是郄俭一样,做出这等有害于民生的事情,却也到底只能算是平庸之才。 那么乔琰的这种举动若是被朝廷直接肯定,难保不会成为各州效仿之事。 可这些个大有可能打着相似旗号做事的人,却未必有乔琰这等魄力和手段。 到时候除了给天下生乱之外,又哪里会有一点好处! 所以刘宏不能放任。 但要对这把舍身烧灼的炽火做出什么惩处,刘宏又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有此等才华,又有此等为天子之利刃的决心,他如何会舍得将她槛车入京问罪。 他示意张让将他丢出去的书帛捡回来,又将其反复看了数次,在心中有了几分盘算。 三日后正逢的朝会之上,端坐上首的刘宏听完了底下众人的诸般汇报,尤其是三辅一带赈灾情况后,忽然说道:“朕有意复杨伯献为三公。” 杨伯献? 杨伯献也就是杨赐。 此前一年间,原本在三公位置上的几个纷纷被置换下岗,即便是杨赐也不例外。 不过杨赐早对此有所准备——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从事太尉这等总揽军事的位置耗费的心力太过,确实有些不合适。 加之他的儿子杨彪已经累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再过上数年便能让杨氏再出一个三公,他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位“退休”了的老人家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给杨修写了几封信,对他在乐平跟着一道经营地方所得到的经验做出了一番指点,也让他别觉得自家祖父下台就是什么要命的事情,除非他是靠着“我乃太尉之孙”留在乐平的。 他原本确实是觉得给乔琰县侯的封赏稍高了些,但在书信往来之中,意识到自家孙儿成长显著,大约是要比留在洛阳这地方更有前景后,他又觉得这县侯之位分属应当了。 他甚至前几日还盘算起了要不要趁着自己还能喘气,干脆去乐平小住上两月,也正好跟蔡邕去做个伴。 但显然,随着刘宏的这句话,他这个养老计划只能告终。 不过现在问题来了,杨赐原本是太尉,他这个官复三公到底是要复到哪个位置上。 司徒崔烈闻听此话脸色顿时煞白。 前几日关于是否要放弃凉州的争辩,在傅燮对他那个要么是不智要么是不忠的指责之后,刘宏直接认可了傅燮的说法,决心死守凉州。 这让他虽然还保有如今的司徒位置,却也无疑是失了圣心,更为同僚之中同样支持傅燮想法,严守大汉气节的一批人所鄙夷。 现在听到刘宏有意复杨赐为三公,第一反应自然是——他要被撤职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刘宏说道:“张伯慎领车骑将军位出外平叛,司空之位空悬,令杨伯献先为司空。” 张温去接替皇甫嵩平定凉州之乱去了,正好空出了司空的位置,留给杨赐接上。 崔烈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立刻意识到,刘宏这话里分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叫做“先为司空”,那岂不就是过阵子还要调整…… 他的位置依然很不安全。 刘宏可不管崔烈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杨公先时在太尉任上虽有小错,却无大过,其选贤举能、恪尽职守,可称三公表率,青州刺史黄子琰,栋梁之材也,杨公见其能,识其才,举荐中央,故而有如今的青州平定,朕以其功复为司空,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如今在朝堂上的还有不少弘农杨氏门生,对于刘宏的这个举动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也正如刘宏所说,杨赐所举荐的黄琬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执政水准,那么本就做过三公,又有举荐之功的杨赐先被重新提拔到司空的位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众人都未料到,刘宏让杨赐去做那司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旋即又道:“杨赐举青州刺史有功,那么朕倒是想问问,袁次阳举荐张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袁基既为太仆,便也在这下方官员之中,他骤然听闻刘宏的这句指责,当先就是一愣。 在袁隗如今暂被免职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该当站出来回答的。 袁氏举荐张懿的想法,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出于袁绍提出的“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的说法,为袁氏谋求一条后路,等同于是世家风险的分摊。 但因袁氏一体,此事无可推诿,这种留有退路的说法也不能在刘宏面前明说,袁基在出列后躬身持笏回的只是: “张子泰察举孝廉,品行中正,初为地方令使,郡国之相,政绩清明,可为地方之长,故而袁公荐其为并州刺史,敢问陛下,并州可是有要事发生?” 刘宏难辨喜怒地回道:“蝗灾可能算是大事?” 袁基迟疑发问:“不知情势几何?” 蝗灾这自然算是大事,看看洛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也就知道了。 只是这大事也得看看具体情势来定,蝗灾到底是天灾,又是自三辅兴发的,总不能说因为蝗灾波及到了并州,就说这个并州刺史是个废物。 再进一步追究到举荐人的身上,这多少有点不合适。 “情势几何?”刘宏冷笑了一声,“甚好啊,都平定了。蝗灾几乎不曾造成损失,并州百姓坐等秋收,因处理蝗灾甚速,连带着胡虏不敢入侵,说来也是应当问问右扶风、左冯翊和京兆尹的几位都是如何办事的。” “……?”袁基茫然且谨慎地抬头朝着刘宏看去。 倘若真如刘宏所说,张懿此人应当是有功,而非是有过才对。 也难怪最近抵达京城的奏报之中并无从并州送来的,显然是想等着局面平稳后直接送达好消息。 可听着刘宏那连名带姓的称呼,又显然是对其大为不满,指责之意更重些。 还没等袁基将问题问出口,他便听到刘宏将手中奏表摔在了桌案之上的声音,“可这些跟张懿有什么关系?” “下令捕杀蝗虫的指令出自乐平侯之口,张懿所做,也不过是在四个月前拒绝乔烨舒所提,建造龙骨翻车防备蝗灾的建议。” “以蝗种换粮,以夜火诱虫,以翻车灌地,以沟渠埋杀,桩桩件件都出自乐平侯之手,那张懿做了什么?” “他可真是丢尽了一州刺史的脸面。”刘宏语气中指责之意尽显,“接到蝗灾临门的快马飞讯,竟不及做出什么妥当的应变处置,就先因无能,被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说出去简直是天下笑谈!” 别说正面被叫出来回应的袁基,在场的诸位官员都惊呆了。 刘宏这话里的信息量着实是太多了点。 什么叫做张懿被一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能有此等本事的孩子,除了乐平侯之外,显然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擅自监禁朝廷命官,还是一州刺史,这得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在刘宏的上一句话中所勾勒出的,又分明是个格外英明果断的形象。 能快速制定平定蝗灾的政策,甚至能够下定决心采用捕捞蝗虫的手段来对抗天灾—— 即便是在场诸人大多是从地方上一步步混上来的,也没有哪个敢打包票,自己就能够做到乔琰这种程度。 可是她这行事手段,确实是过激了一些。 这么算起来,张懿会被刘宏当廷斥责,甚至连带着他的举主也被牵连,而杨赐因为对比之下的举荐有功重为三公,也完全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这并州真是,先前没什么消息,却在此时来了个大的。 袁基尚在语塞之中,深觉自己是遭了飞来横祸,又忽听刘宏转向了另一人问道:“崔司徒,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崔烈:……? 他一点都不想在此时被点名。 在本来就可能因为左脚先进殿被褫夺职位的当口,为什么要把这种令人窒息的问题抛到他的面前! 第67章 一百…… 崔烈忽然体会到了上一个被刘宏找茬的袁隗,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他们上朝的时间确实挺早,但如今这八月的天气,冬季延长后被侵吞掉的热气,好像都在这夏日被尽数返还了回来,先前的朝会上奏,也已经让时间被拖到了日出之后,以至于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后背渗出了一层汗。 他又不敢当廷对着陛下说,这问题接着让袁氏解释就挺好的,没必要问他这个局外人。 但这种话,他肯定是不能说的。 这让他不得不疯狂转动起了脑筋。 他得自救…… 最好还能将先前那个“放弃凉州”的说法造成的负面影响也给洗脱下去。 甚至于他的坏名声可不只是放弃凉州这一档子事。 刘宏觉得他对于崔烈是个必要时候的“选择”,但单从崔烈的视角看并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他的司徒位置—— 是买来的。 他这人吧,祖父是汉朝出了名的文学家,他自己也颇为争气,早年间就混到了冀州名士的位置上,先做了太守,又做了廷尉。 然后他便琢磨着,既然三公也标价出售了,岂不是也能买来过过瘾。 但是刘宏标价的一千万钱稍微有一点多,于是他又干了个骚操作。 他通过刘宏的傅母程夫人,走通关系后只花了五百万钱就当上了这个司徒,打了个对折。 刘宏满意地把一个有金字招牌的“冀州名士”,放在了原本袁隗坐着的地方,虽然有些遗憾少收了五百万钱,但总的来说损失不大。 可崔烈就有点麻烦了。 一个月前他问儿子崔钧,也就是崔州平,说现在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崔州平这人未来能跟诸葛亮混一起,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脾气。 他才不给自己的老父亲留脸面,当即就说你现在这个情况,“论者嫌其铜臭”,气得崔烈拔出拐杖就要揍儿子。 这件事也无疑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既然先是通过不太正当的途径得到了三公的官职,又说出了个不合适的论调,那他这时候的回答就很重要了。 成了,或许能够洗脱掉身上的骂名,不成,他差不多就可以准备准备赴死以全声名了。 崔烈深吸了一口气,自觉自己已经从刘宏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倾向性来,于是回道:“臣以为,二人均无罪,错在将其置于一地。” 见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崔烈说道:“乐平侯,乔公祖之孙也。昔年周仲飨为豫州刺史时,乔公祖为梁国小县功曹,尚敢拦路请除羊昌,不顾大将军梁冀之势,押解羊昌入洛问罪,故可称刚直之士也,乐平侯有其祖遗风,慷慨激昂行事,实属寻常。” 崔烈借着持笏的动作,小心地抹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刘宏居然怪责的是张懿“被”乔琰给绑票,而不是怪乔琰去挟持刺史,崔烈还是挺想说这孩子作风不对的。 但有刘宏这个无形中的暗示在—— 还是说她有乔玄的遗风算了。 说起来他也没说错,乔玄在大将军梁冀还能一手遮天的时候,居然敢将他所包庇的羊昌调查罪状,槛车入洛,简直是个铁血手腕且头铁的人物。 那说起来乔琰也是这么个行事方式着实……着实不奇怪。 他继续说道:“张子泰,清谈中庸之士也。于陈国相任上以道德教化为重,料来袁公所愿,也正是他以此等行事促成南匈奴安居并州。” 刘宏没将袁绍和张懿往来的书信拿出来——以他对乔琰还存着几分打压意愿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将这种决定性的证据拿出来——因而崔烈只以为张懿是没做成实事的情况下被乔琰夺权,想了想还是给他找出了一点美化的说法来。 崔烈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小心地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对这两句话报以什么不满,稍松了一口气。 他便跟着总结道:“乐平侯为烈性跅弛之士,张子泰为行事井然之辈,二者一在秩序之外,一在秩序之中,必定相冲。今日之事,不过性情使然而已。” “乐平侯所为在国在民,张子泰也无过错可言,既并州蝗灾已解,陛下实不必为此生怒。” 崔烈自觉自己这稍有些偏向于乔琰的话,应当和刘宏要听的相差无几。 他这话也明显两方都没得罪。 说来,刘宏的这种倾向很好解释。 凉州久久不克,在这蝗灾当头之时劳损人力,也没让天子改变将出征军士撤回的打算,更是决意不放弃凉州,可见自黄巾之乱后,陛下格外喜欢这等刚直进取之辈。 只因一旦天下有变,这样的人当即便可成为督军将领。 所以乐平侯是要保的。 但她此番做得太出格了些,甚至超过了乔玄所做之事的程度,陛下大约也还是得稍稍打压几分才是。 果然刘宏紧跟着便冷声问道:“以崔司徒所言,一州刺史不尽其职,可称为清谈德化,一方县侯不尊法纪,挟掠刺史,可称威振火耀?” 崔烈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罚自是要罚的,只是乐平侯既有忧民之心,平乱之才,若真将其下廷狱,未免有损并州民心,张子泰只是无为,却非无德,若除职革办,恐伤士人倒向陛下之心。故而罚必慎重。”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袁基跟着说道:“臣亦以为如此。” 得了袁基的支持,崔烈总算多了几分胆魄,也稍稍挺起了胸膛。 不过以旁观的太尉张延看来,这两个人说出这话的重点不同。 崔烈的目的在于遵循着陛下的想法,将乔琰从这挟持刺史的罪名中捞出来,而袁基则是出于袁氏子弟的想法,将张懿给捞出来。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当个看客,也顺便打量了一番刘宏的神情,只觉得这位陛下在权术制衡之道上越发有了成熟老到的手段。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好像并非是个长久之道。 可惜这种事情不是他该说的,或许下一次出现什么天灾的时候他就要成为个挡箭牌,被撸下马去。 现在的朝堂平衡,也不是他应该插话的。 他只是听着刘宏在此时问道:“那以两位爱卿所见,朕应当如何处置这两人?” 闻听刘宏此言,袁基当先回道:“乐平侯劫持太守之举不可令人效仿,然她年岁尚小,该当减免惩处。” 袁基刚开了口就发觉那崔烈朝着他投来了个感谢的眼神,显然是要多谢他当先来回答这个问题。 可这是袁基能选择先后回答顺序的吗? 归根到底,刘宏在问询崔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给他看一个态度而已。 张懿属于袁氏门生,现在犯下了过错,那么对乔琰的罪责给出开脱的说法,其实也是在维护袁氏的体面名声。 若让这朝堂之上的其他人来回答,必定要斥责乔琰一句行止无端。 可这句话,谁都能说,唯独他袁基不能说。 即便他心中觉得此事算是袁绍惹出来的麻烦,也必须出于世家本为一家的想法,先将其扫平下去。 他继续说道:“以臣愚见,不若将乐平侯禁足三两年,给其指一礼法名师,令其自此后规范行事。乐平侯天资纵横,遇蝗灾之害也能力挽狂澜,实为大汉栋梁,谨慎教化便是。” “至于张子泰——” 袁基心中忖度了一番后回道:“并州虎狼之地,以其文典之才不宜长居此处,不若将其撤职刺史,给一中原州郡太守位置继续磨砺。” 此前是袁氏将其托了一把,现在将其重新放回原本该去的位置,只怕也正合适陛下的心意。 在听得刘宏沉吟片刻回了个“可”字后,袁基意识到自己做对了。 这句话也只能从他们袁氏的口中说出来,才能确保这场县侯夺权太守的事情,不会引发更大的波澜。 但也更能让刘宏因张懿的无能所生出的愤怒,绝不会波及到他们袁氏身上。 而有了这个开头,随后的安排也就好定得多了。 不过在这桩事里还有个麻烦事。 刘宏环顾一周,又问道:“并州方遭逢蝗灾之难,不可无刺史督查,以各位爱卿看来,何人堪配为并州刺史?” 既然要将张懿撤职,寻个平稳地方去做太守,更符合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谁来做这个接任之人呢? 如黄琬这般的人才不多见,资历和年岁足够的人也大多在其原本合适的位置上,贸然调任多有不妥。 但总还是要有人出来给刘宏一个答案的,总不能个个都安静站在这里。 崔烈想了想决定开口。 先前的问题令人失措,但这个关于并州刺史选什么人的问题,他却觉得还是相对好回答的。 而且这也未尝不是个让他洗脱名声的好机会。 他沉声答道:“臣有话想说。” 在刘宏准允之后他说道:“先时傅南容言,凉州不可弃,令臣听来振聋发聩,已知先前意图让大汉自断臂膀的举动实属不该。故而此时不得不说,凉州不可弃,并州亦不可弃,此为头等要务。” 虽然说这种明摆着是在给自己挽回脸面的事情,必定也会遭来一部分人的耻笑,但这话说出来肯定是要比没说的情况要好的。 崔烈一边给自己找足了心里安慰,一边说道:“如此,这接任的并州刺史必得有雄阔督战之心,勇据匈奴之愿。” 听听他这话说的,现在就有骨气多了! 崔烈对自己言辞堂堂的表现颇为满意,又说道:“也正如先前袁太仆所说,对乐平侯需得以德行名士教化,责令其改正言行,若是安排一名士前往,乐平区区小地而已,难免有些不妥,倒不若这并州刺史可兼任此事。” “臣以为,所选的并州刺史该当兼具二者。” 然而让崔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下一刻便听到刘宏说道:“那便由爱卿去吧。” “……?”崔烈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比先前被刘宏点名发表意见的时候还要茫然得多。 眼见他这等表现,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君非德行教化之才?” 崔烈也不能说自己不算。 他这最令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花钱买官,但偏偏买官这件事是由刘宏折腾出来的,若是说此事不合适,也就无疑是在说,刘宏这位帝王的决策失当。 以他那家学传承,加上他儿子崔钧刚举为孝廉的情况,他也同样不能否认这一点。 “君非誓抗匈奴之人?”刘宏又问道。 崔烈同样不能否认这个问题。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怪自己为什么要说话说得这么快,现在好了,他先自己说了傅燮的话将他给骂醒了,这么一来,他再说自己没这个胆子对上匈奴,便是个欺君之罪。 既然这两者都不能反驳,那也就是默认了,自然很符合他先前建议的条件。 照这么说来,刘宏觉得他可以担任并州刺史,也并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话。 但这个刺史的位置…… 从司徒到刺史这是降级啊! 崔烈心中郁卒难当,可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在抄起拐杖想要揍儿子一顿的时候,他那好儿子所说的话。 除却那句他并不知道会流传后世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名言之外,崔钧还说过,以前别人提到他崔烈都说的是他有三公之才,然而在他选择买官成为三公之后,天下人又不这么觉得了,正是所谓“天下失望”。 若是他先回去做了个并州刺史,在任上做出些贡献来,岂不是也能重新证明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 崔烈心中飞速思量,最终成了他朝着刘宏拱手所回的一句“臣领命。” 只是当朝会散去的时候,崔烈还是不免在心中长叹—— 他的五百万钱啊! 花了整整五百万钱,却在这三公的位置上才不过坐了不到半年就被撤职了下来,这都叫个什么事! 何况并州刺史,可着实是个不那么好做的职位。 他此后一来要跟那些个胡人打交道,二来还得如袁基所建议的那样去教学乔琰这个刺头。 他连自己儿子都说不过,真的说得过那个胆敢关押刺史,霸占职权,还得到过许子将“雏凤清声”评价的乔琰吗? 崔烈在心中生出了几分疑虑,又努力让自己将此事暂时忘记。 总归这些个麻烦都得等到抵达了并州再说。 而比起崔烈的郁闷万分,刘宏就无疑要舒坦得多了。 在他看来,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刺史的位置上,既是对乔琰的警告,也是对乔琰的放纵。 何为警告? 博陵崔氏,累世名门,崔烈更是冀州名士,如此一来,乔琰这等剑走偏锋之路可以针对此前声名不盛的张懿,却绝不能用同等办法对付崔烈。 加之崔烈领了个监管乐平侯的职责,在身份地位上也有了稳压住乔琰的意思,纵然没有到真让拜个师父的程度,约束其言行总是能做得到的。 何又为放纵? 崔烈此人与蔡邕相仿,可为名士不可为重臣,虽然前者是因为能力,后者是因为跟同僚之间的关系,但归根到底,崔烈不适合当司徒,也不适合当并州刺史! 那么就让他看看,他这位以请罪书和给自己取字来阐明心迹的孤臣,能做到哪一步吧! 但这种盘算,自不必跟谁言明。 在他听到张让小心问及为何要令崔烈去接任并州刺史位置,不明天子心意的时候,刘宏一边看着眼前令宫人假扮作外头街市样子的场面,一边回道:“三公值一千万钱,崔威考只交五百万钱,时间折半而已。” 饶是张让早知道刘宏在有些时候想法与常人不同,此时听到这个答案还是不免呆滞了一瞬。 现如今在三公位置上的的确大多做不满一年就被撤职调换,按照这个逻辑来说,崔烈只交了一半的钱,所以也在职一半的时间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何况这样一来,重新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也就可以继续拿出来兜售。 张让听说曹腾养子曹嵩,也就是曹操的父亲,有意购买个三公位置。 他也的确有这个财力。 虽说他好像更属意太尉的位置,但能有个司徒做做,说不定还能便宜些,他肯定也是乐意的。 对刘宏而言,这便又是一笔新的钱财进账。 张让想清楚了这一点,险些想倒抽一口冷气。 可还不等张让对刘宏这种精打细算的谋划做出什么评价,又见这先前就给自己换上了商贾衣服的天子,牵着头顶冠冕的猎犬,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这佯装而出的街市上,分明已是不想再过问朝堂之事的样子。 总归他今日对朝堂的安排已毕,正是他该当享乐的时候了。 这便是刘宏此时的想法。 那头顶官帽的猎犬仿佛也颇得其主的气势,在行动之间比那些个公卿大臣还要显得昂首挺胸。 刘宏对其大为满意,转头又见两个小黄门互相殴打了起来,表演的正是街上的行人与商贾之间,因价格谈不拢而动起手来的景象。 他朗声一笑,将腰间的玉佩朝着其中一个摊位上抛了过去,将摊位上的酒壶给拿了过来。 这些个蝗灾事项,且等他醉罢再说吧! 乔琰此时无从得知刘宏的诸多举动。 但这种未知并不意味着需要有所失态。 既已送出了那封并州蝗灾情形的奏报和那封请罪书,她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前的封侯一事,加之因州牧封建论而跟刘宏的正面交锋,足以让她确认,刘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他行事之中贯彻始终的平衡和掌权二字,对于世家势力已成,或者是处在士人领袖立场上的人看来,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可对于乔琰这等游离在外的存在—— 却恰恰是一出最好用的筹码。 并州的急雨过后,她在晋阳城里又待了七八日,而后,在依然让人限制着张懿和太原郡太守自由的情况下,自己领着典韦一道返回了乐平。 谁让这八月中旬,正是北方的秋收时节。 自北山过境,眼见阔别一月有余的乐平县出现在她的面前,饶是乔琰已在晋阳周遭见到了田野中麦田金黄的景象,可现如今见到的场面所属的地方叫做乐平,她还是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了几分成就感。 这是她的领地。 今年比之去岁她初到乐平的第一年,郊野农田也更有一派丰收景象。 蝗灾的来袭,虽然难免在有些叶片上留下痕迹,但因其快速扑灭,并未让这种灾害的恶果延续到丰收上来。 乔琰牵着马缓步而行于田垄之上,正见县民于田中来回忙碌。 当今时节的小麦亩产不过百斤出头,很难见到后世那等颗粒饱满到压弯了茎秆的样子,但当户均五十亩的农田连绵成一片,连带着秋收之色也层叠铺展成长卷的时候,倒也毫不影响这视觉上的震撼。 唯独特殊的大概是间隔了一段距离出现的草庐。 此前为了防止放火波及到农田,在草庐的周遭还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只不过是因为落了雨,先前或许有飞鸟带着草籽掠过,让那些地方生出了一些顽固的杂草。 乔琰朝着那些地方看去也颇觉有趣。 在不必以燃火之法吸引周遭蝗虫后,乐平县中对这些个草庐感念有加的县民,将家中多余的粗布拼拼凑凑地做成了装饰,挂在了草庐之外。 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倒是有些花里胡哨的样子。 好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可以算是身着百家布了。 乔琰想到这里不觉一笑,也正是在此时,一个年不过五六岁的女童从一旁的麦田中钻了出来,刚要爬上田垄,忽然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孩子倒也不怕生,看了看乔琰和她牵着的马儿,以及她身后活像是个铁塔的典韦后,忽然转头高声喊道:“君侯回来啦!” 还不等乔琰让她小声些,别这么一副和欢迎凯旋战士没两样的表情,下一刻她就听到—— 因这孩子的一声呼喊,在连绵的麦田之上,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在传递一样的“君侯回来了”,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扩散而去。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遵循着浪潮推进的规则,又混杂了麦田的摇曳声响,形成了一种特殊且此起彼伏的韵律。 直到在乔琰的耳中都已经只能听到几声依稀可辨的声音。 也明明只是五个字而已,她却无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这好像是一种太过隆重的欢迎仪式。 从情理上而言,乔琰能理解这样的行为。 只因对这个时代的黔首来说,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人便实打实可算是个明君。 只可惜大多数时候,这种异常朴素的目标也很难达成。 那么乔琰在乐平所做的种种,就着实是对他们有活命之恩了。 但当她亲身经历这种浓烈而朴实的感激之时,她也不免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此前跟徐福说,对弱者怀有怜悯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者,而她彼时还不是。 现在的她可以算吗? 乔琰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中思绪辗转,难免有些忽略眼前,等她低头一看的时候,那女童的胆量好像就是喊出那第一声而已,现在又已经钻入了麦田中跑了个没影。 这让乔琰想抓这个“罪魁祸首”问问收成的情况都做不到。 不过或许她是不必去抓个什么人了。 因这浪潮一般快速传递到县城方向的消息,她才又往前走出了一段,就看到自县衙方向和远处影绰可见的山田方向,都各自有几匹奔马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等到行抵近处,分明是一个个熟人。 好在这些人骑乘的马匹之间到底还有那么点优劣之分,总不至于在田埂上就互相撞个正着。 先到的先下马往旁边站一站,后到的早点刹车。 但在他们一个个下马之后乔琰朝着他们扫了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比起那草庐穿着百家衣还要滑稽得多。 “你们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等着我检阅?”乔琰挑了挑眉头,“何必露出这么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 以免让乐平牵扯入内,她连乐平侯所属的家臣都没带去晋阳,以戏志才和程立二人对她想法的揣度判断,也足以做到将其他人都拦截在乐平县内。 除却跟着她直接出行的那一批人之外,也就只有戏志才因为领的是乔琰拍板的俸禄,而没有具体的职位,更还因为此前未到八月没有落户户籍,才能无所顾忌地前来。 一听她这话,就连在乔琰看来一向稳重的秦俞都不由微红了眼眶,“君侯何必如此冒险?” 这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 虽然知道有典韦和褚燕随行,从各郡政令下达的情况来看也能看出乔琰的行动顺利,她也并非没有让人折返乐平报个平安,但没见到人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乔琰这些时日忙于州府事务,她脸颊上都稍显出了几分清瘦之象。 即便这也让她那双眼睛更显意兴飞扬了些,更透出一股子强干锐利的神采,看在乐平这些跟着她“起家”的人眼里,却无疑是太过操劳的表现。 “冒险归冒险,能活一州之地,也未尝不能一做。”乔琰回道,“你们也别那么操心,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她一边继续朝着县城方向走去,一边说道:“何况我回来可不是看你们在这里当木桩子的,而是来看薯蓣收成的,你们要是敢用什么想着我还没回来找理由……” 乔琰朝着他们看了一眼,顶着这一片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的眼睛,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语气一拐地改了口,“那……那就明年再种吧。” 被陆苑搁在马背上载过来的蔡昭姬直接就笑出了声,“君侯大可以放心,你就算不说,这几日里有几位可是直接睡在薯蓣田边上的小屋里的,就怕雨水淤积将这收成影响了。” 被她无形中点名的赵云和徐福尴尬地别过了头。 乔琰朝着两人看了一眼,觉得还是给他们留点面子算了,“那好,便去看看。” 算起来薯蓣成熟的时节乃是八月到十月。 大多数收获的时节还是十月。 只可惜乔琰虽然自觉,刘宏不至于因为她挟持州府的行为,就给出褫夺县侯封号的惩罚,也觉得还是不要等洛阳使者抵达之后再进行收获为好。 好在八月半的薯蓣也已经成熟了,倒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失,顶多就是一点口感上的区别而已。 在这一个多月中依然在顺着支架攀援的薯蓣青藤,已将整片山岭都给覆盖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 乔琰一眼望去也觉得这收成差不了。 在她下达了收获的指令后,负责种植薯蓣的黑山军便手上裹着麻布,小心地穿梭在这山田之间,将薯蓣从田地之中挖掘出来,放入了身旁的背篓之中。 许是因为这山田土壤的肥力因此前未种作物的缘故,乔琰旁观这薯蓣的挖掘,觉得好像长得跟她认知之中的山药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算稍显纤细了几分,总也是要比去岁从山中摘回来的种植样本要壮硕不少。 或许会比她预估的数量高出一些来…… 她心中稍有估计,也留意着这些即将落户乐平之人的举动。 一年的辛劳在此时收获,即便是其中在打架的时候最粗手粗脚的家伙,也因为中耕阶段养成的细致习惯,和对薯蓣产量的期待,变得说不出的小心谨慎。 要朝着左右环顾了一圈的张牛角看来,这些个大老粗着实像是在干接生的行当。 但他一看这些人虽慎重却也快速地进行着收获行动,又没了分心的念头。 乔侯回来了,现在还是八月,这不就是那三千户籍敲定的时候? 好嘛!现在的收成就是最后一战! 张牛角恨不得拿出全部的气力,拼着直接猛干到底的气势,直接将所有的薯蓣都给收获了再说。 不过着实架不住这里有六万亩的田地,而他们也就只有几千人而已。 这挖掘偏偏又是有些考验耐心的活…… 等他负责的部分尽数收获出来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腰,感觉快有点不听使唤了。 可当六万亩山田上收获出来的薯蓣堆积在一处的时候,着实是一副壮观异常的画面。 因其生长出的形态弯曲,不便只通过体积来估算其中的数量,在入库囤积之前,这些经过适当晾晒的薯蓣先一批批过了秤,这才记录在案。 随着登记在册的薯蓣数量累积,这周遭围观的县民和黑山军都不由发出了一声声惊呼之声。 然而最后一批薯蓣称重结束,整个场地反倒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乔侯!” 急奔而来的张牛角这会儿早忘了什么户籍的问题,在有些发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激动的红晕。 “一百万石!足有一百万石的收成!” 第68章 使君到来 百万石! 这实在是个太过振奋人心的数量,尤其是在先有蝗灾临门,几乎让人以为要出现粮食减产的情况下。 好在,好在先前连夜巡岗捕杀蝗虫,小心伺候这六万亩山田所付出的努力无疑是得到了卓著的回报! 张牛角这一句难以抑制住激动心情的声音一出,周遭之人也接二连三地爆发出了极尽喜悦的丰收欢呼。 在种下这片薯蓣的时候乔琰便同他们说过,这是给乐平县储备的备用粮,就同她一开始带来的那三万石粮食一样,若是未曾遇到灾年,就是乐平的仓储库存,但若是出现旱灾饥荒,那就是救命之物。 先有对山贼的归化,后有廉价的楮皮防寒衣,再有对蝗灾的治理—— 逐渐积累起的声威之下,乔琰甚至能够在返回乐平之时得到这些县民以传声方式拥趸,他们又如何会对她所说之话有所怀疑。 这便等于是乐平在明年彻底有了活命的资本! 谁又能不为此觉得激动! 就连乔琰—— 即便是她早在秦俞跟她汇报山田数量的时候,就已经对薯蓣的产量有过一番估计,但当保守估计之下的九十万石变成了实打实出现在面前的百万石的时候,她还是不免随着眼前的此起彼伏之声而觉心潮澎湃。 这是保命之粮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不过她还不能在此时太过松懈,因为这百万石听来惊人,却不是全部能直接入口之物。 其中的一部分将作为明年种植薯蓣的块茎储备,按照去年秋季采摘山中薯蓣回来后的方式存放,也即那一层沙一层薯蓣的方式。 事实上,今年种出的薯蓣也要远比去年山中所得更适合当做栽培的块茎段,因施肥和护理的种种操作提升品质,明年在出苗的成活率上也必然有所提升。 “君侯要考虑明年多种上一点面积吗?”见乔琰站在那已经完全变成了乐平农业分布示意的沙盘模型面前沉思良久,秦俞忍不住问道。 “不,不扩张了。” 在此等惊人的产量面前,乔琰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增加薯蓣种植的想法,“还是按照原本说的,将之前留出的另一半土地作为栽种薯蓣的地方,今年种薯蓣的位置改种豆类养护。你带人去将留种的薯蓣分拨出来,单独放一个仓库。” 贪多嚼不烂,加上原本不能直接进行下一轮种植的田地上还要种植豆苗,其实也还需要一部分管理人手,以乐平的人力是吃不下更多田地的。 加上薯蓣的这部分收成,完全是建立在黑山贼没有自己的田地,以这将近万人完全作为机动队伍来活动的前提下的—— 若是让县民全部去种,只会适得其反。 “让褚燕来见我。”在秦俞退出去的时候乔琰又说道。 她先前只带着典韦赶回乐平,褚燕在安置好了那些随从后也随即赶了回来,此时听到乔琰有事吩咐,来得并不慢。 对他来说可没有什么太过劳累之说,他只觉得这正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 在听到乔琰所说的话后,褚燕更是不由神情一振。 “我要你带着三十万石的薯蓣前往中原。需要带多少人手你自行调配,沿途将其以药材的方式售卖给药铺,以粮食的方式售卖给蝗灾区域,换回的现钱带回并州,前往太原上党等郡购置米粮。我会让徐福与你一道前去,以免在交易中计算失当。你们二人相互帮扶,务必将此事给我办妥。” 薯蓣的产量虽大,但并不能像是粟米一样经年放置,即便是处理好了通风的问题,又有被延长的冬季使得保存更为便捷,充其量也只能存放半年多而已,因此乔琰不能让这些薯蓣烂在这里。 直接分发给黑山贼作为食物库存的会占据一部分,和县民直接进行交换的会占据一部分,冬季人手空余的时候还可以制作出一批薯蓣粉兜售往并州他处,但这些还不够! 还会有相当一部分的剩余。 一种合适的处理方式是,考虑到并州受到蝗虫灾害的影响较小,各地都还有粮食富余,可以将薯蓣用于与其他郡县交换,但因并非急需,换回的米粮必然有所损失,倒不如选个稍微麻烦一些的方法。 只有急缺粮食之处,薯蓣才有从药材往救济口粮完全转变过来的可能,所得到的收益才能更高。 不过前往粮荒之地必定也面临着危险,要跟这些人打交道也需得足够硬气,所以这种事情,乔琰权衡之下也觉得,只能交给褚燕去做。 “我想问乔侯两件事。”被交托这样的一件大事,也并没有让这位头脑灵活的黑山领袖失态,他旋即开口说道。 “你说。” “第一,乔侯将三十万石的薯蓣交托给我,是当真不怕我将其卷携而去,再不回来了?”褚燕认真发问。 “你既然选择来到我的面前自荐,料来也不是这样短视之人,我为何要疑你。”乔琰气定神闲地回道。 褚燕当然不会如此短视。 今年在完全是新手上路摸索的状态下,尚且可以收成出这个数量,那么明年呢? 何况他跟随着乔琰一并前往晋阳,亲眼见过她抬手出箭挟制太守的一幕,对乔琰已又有了个杀伐果决的绝高评价,深知这正是能做大事之人,更不会觉得他若卷带着这批粮食离开,便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他能在乐平侯手底下谋求一个差事,其中还经历了个颇为不易的问答过程,让他对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更有了一种珍而重之的意思。 乔琰所说不错,他确实不会选择在此时离开。 他复又开口道:“第二个问题,敢问乔侯,途径蝗灾过境后的饥荒之地,若是遇到可接收的流民,该当如何处置?” 乔琰笑了笑,“这难道不是我让你前去这些地方的缘由之一吗?”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收拢到的流民是无法完成在乐平的落户的。 他们和黑山贼的情况不一样。 黑山贼有迹可循兴起于何处,且乔琰并不在意于让周遭知道她做出了俘获黑山贼的行为,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报的告知,才让她从常山郡太守处得到了一部分“启动资金”。 但乔琰没有将薯蓣收成高达百万石的事情到处宣扬的意思,即便是跟相熟且对她多有支持的郭太守说的,也只是收成四五十万石而已,那么将多余的粮食运出去换钱,还招募一部分流民回来的事情,自然也不必跟什么人都说。 故而这些人只有可能暂时作为乐平侯麾下的藏匿人口存在。 等到合适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成为拥有正经户籍之人。 可在对有些人来说连活命都显得有些奢侈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会在意于这种事情呢? 乔琰这也着实不能算是在发民难之财。 她不过是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谋求得更多的利益而已。 有乔琰这个态度,褚燕就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做了。 他当即就准备出门去找徐福,二人一道协商需要带上多少人手,只是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琰说道:“你也正好先出去避一避。” 褚燕的脚步顿了顿,他脸上神情微有动容,直到渐渐被原本平静的神色所取代,这才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行动。 他虽然并未在此时说出什么承诺之言,但他在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怎么样,他必定要为乔侯将事情办成! 而有了这部分对外的交易后,跟县民交易的工作也要压力小得多。 乐平县内五十万亩田地的产出,约莫也就是百万石上下,因为蝗灾的少许破坏,确实稍有减产,但也减得不多,龙骨翻车的浇灌,甚至能将这部分损失给弥补回来。 那么以粟米置换薯蓣,为了让县中储备粮能存放更久的时间,就并非是一件乐平县中无法做到的事情。 各家各户在权衡了是否会对薯蓣出现风疾反应,经冬时节能存放多少薯蓣后,纷纷前来县衙响应交换。 倒也多亏了此前经历的蝗灾,以蝗种交换粮食的过程里,由程立带领的乐平县吏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接待、交易、登记的体系,在此时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手忙脚乱的情况,不过是还需要再增加一个入库的过程而已。 眼见薯蓣按照稍有折损的方式兑换成了米粮,作为更加稳定的粮食库存,乔琰也不由放下了几分心头包袱。 可惜这部分交易不能过重,谁让山药虽有饱腹感,却到底不如粟米的热量高,在高强度劳作的情况下,是不如米面顶用的。 现在正卡在这个合适的界限上。 等这番兑换之事尘埃落定,也便是处理黑山军落户的时候了。 正赶在这个人口登记的时候,要完成这个人口从常山往乐平的转移并不难。 乔琰先前就在跟常山郡守的书信中提及过此事,对方巴不得这些个流民匪冦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又哪里会拒绝乔琰的建议。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对这将近万人的黑山军来说,只能先按照这一年里的功劳分出三千人来落户,着实是太少了些。 有了乐平的户籍,就能按照乔侯提出的新规定执行,要么在山地上自己开垦够足够的田用来维系生计,要么依然耕作现在的薯蓣田,不过田中一半收获都属于自己。这两个选择都不错。 而在今年七月,也便是乔琰闯上那州府之前,去岁临时执行一年的免除口赋和亩赋的规定,又被她往后执行了一年,在这种情况下,乐平的待遇比之他处更好,谁又会不想落户此地呢? 只可惜只有三千人。 这就得严格遵循规则进行筛选了,不然落选的还得不那么服气。 当先领了乐平户籍的戏志才干脆当起了评判和登记的负责人,又抓了蔡琰和杨修两个当了协助。 乔琰眼看着张牛角拎着记录他那工作量的书简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人能顶这三位负责人加起来的体积,却怎么看都有种给老师交作业的小学生表情,着实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张牛角没留意到乔琰的表现。 对拿到了户籍的他来说,这就算是达成了褚燕给他制定的职业规划中重要的一步,他心中情绪激昂,哪里还能留意到别的东西。 说起来,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对,是认字! 听说乔侯有意要在今冬除却继续保持的楮皮衣行当之外,要扩张楮皮纸的产量,也显然是为了增加识字之人的人数。 但识字实在是对他难了点…… 张牛角颇为得过且过地想着,反正认字是迟早的事情,先把纸张准备起来总是没错的,那他认字头疼的话,不如先去多砍一点楮树回来。 他跟同样靠着田地劳作争取到了这户籍的兄弟一交流,发觉跟他混得好的都是这么个想法,当即拉扯了一批人浩浩荡荡朝着山里去了。 “要不是刚才看到了这家伙拿着户籍和拿着婚书也没两样的表情,我真要以为他打算重新落草为寇去了。”乔琰忍不住跟系统吐槽道,“这举动放在现代有个很合适的说法——差生文具多。” 【……】系统陷入了沉默。 它有点想问乔琰这样招揽人口是不是又跟她谋士的定位不太符合了,却又紧跟着听她说道:“好在种植薯蓣并不只是力气活,在精细的管理上还是心思细腻的女子更为出色,前期的诸多筹备以及楮皮衣的论功上更是女性占多,这三千人中女子占了半数以上,你说若是她们有识字的机会,她们是否还能做出更多事情,而不只是作为此前跟随黑山军入山的附庸呢?” 乔琰眼含希冀之色的样子,让系统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想说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依然合格的气氛组,它当即应声道:【宿主放心,肯定会的!】 乔琰满意了。 这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将系统给忽悠过去,也的确是她对未来的展望。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去解决另一个问题。 在秋收和落户几乎收尾的当口,她收到了守在轵关陉的手下送来的急报,朝廷使者正在进入并州境内。 乔琰立即启程回返了晋阳。 等到崔烈行抵州府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位年少县侯玄衣赤冠,举手投足间颇有一派浊世君子之风而来,虽是口称“恭迎使君”,却实有一种远超过她年龄的镇定气场。 饶是崔烈已经猜到,这位做事如此之大胆的君侯,必定不会在接迎使者的时候来上什么披发赤足、负荆请罪之类的举动,也还是不免被她这好一番东道主迎客的做派给惊了一跳。 离开京城的时候,刘宏还专门叮嘱他要好好教导乔琰,起码也要以这名士身份稍微压一压她的气焰。 可崔烈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压不住啊! 而相比起乔琰的从容风姿,那张懿刺史的表现就实在是有些令人失望。 他虽被乔琰所禁锢,可乔琰也没在吃食上短缺了他,甚至还把他养胖了一点。 现在这看起来白净丰润的家伙抓着崔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遭到了乐平侯何其无礼的对待,希望崔使君作为天子使者如实将此地的情形上报,怎么看怎么觉得确实和乔琰相差太多。 “子泰啊……”崔烈眼露纠结地回道:“使君一称呢,可称天子使者,也可称州郡长官,我着实有些对不住你,我是后者。” 崔烈顶着张懿戛然而止的声音,小声继续说道:“我是陛下钦定的新任并州刺史。” 第69章 乐平…… 并州刺史???? 张懿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面前的崔烈说,他并非是作为天子使者而可被称为“使君”,却是因为接任并州刺史的身份而作为“使君”前来? 崔烈在三月接任司徒一职的时候,天下虽有不少因为他此番行动沾染铜臭味而觉他名士声望不保的,张懿却不在其中。 要他看来,崔烈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天子公然将三公位置出售,若是在的确有财力购买的情况下不去试一试,将机会留给旁人,岂不是再难坐上宰臣之位了? 先谋求坐上高位,再图对天子劝谏就是了。 崔威考冀州名士,料来要在这司徒位置上坐稳也不成问题。 张懿甚至还曾经给他写信去恭贺过。 他本以为…… 他本以为自己连日来在州府中所念种种都得以上达天听,这才得以让三公为使前来此地。 那么崔司徒既到,一来能将这为恶的县侯拿下论罪,二来也给他这受了委屈的刺史申冤正名,也不枉他在被禁足于州府没用绝食来抗争,而是将力气积攒到此时,就为了这场诉苦告状。 结果他所以为的“使者”身份是挺高的,却是来当并州刺史,顶替他的位置的! “崔公何故要开这等玩笑?” 张懿的表情险些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石化,他努力将自己酝酿出的那些个控诉情绪都给收了回去,这才开口问道。 他心中情绪动荡更因为,若崔烈真是来做并州刺史的,这其中宛然有了个潜台词—— 天子对现在的并州刺史不满! 这岂不是他此前所遭受的种种委屈都是白受的? 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可崔烈显然不是来跟他开玩笑的。 先前他还因为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书信往来,加上崔烈真有这么点对张懿的同情,所以说的是“对不住他”,但在张懿居然怀疑他在这种时候还说瞎话来开玩笑的时候,崔烈立刻就板正了脸色。 他也当即就从随行的侍从手中拿过了圣旨来,当场宣读了起来。 天子之令,绝无儿戏。 诏书所言,张懿撤并州刺史位,迁调广陵郡太守,崔烈接任并州刺史之位。 “广陵郡为徐州要郡,地域广阔,海产丰富,此番又未曾遭逢蝗灾之害,也算是个好去处,其实也……也比在并州吃风沙的好。”崔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该当安慰安慰这倒霉蛋,又小声开口道。 可要张懿说来,崔烈还不如别说这安慰的话。 如今这特殊时节,一郡太守如何能跟一州刺史相比,再者说来,这并州也并未沦落到如崔烈所说,就要吃边地风沙的地步。 偌大一片晋中盆地内依然可称原田肥沃,秩序井然;南匈奴归化臣服之后进献的牛羊并不在少数,就连饮食上都可称一句油水丰厚;边地战事固然危险,却也未尝不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凡此种种,又哪里是广陵郡可比的。 张懿深深感觉到,崔烈的到来根本不是来拯救他的,而是来让他感到窒息的。 但他自觉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倒下去,起码还得听听对乔琰这个行僭越之举的混账玩意,陛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更窒息的东西。 刘宏在圣旨中所说,乔琰礼数不端,举止无方,然观其行,有救民于水火之能,也诚于并州力挽狂澜,若是重罚似有不妥。 故而他以冀州名士为并州刺史,令乐平侯禁足不出乐平两年,期间每隔旬日前往州府聆听教诲,务必以教化之法端正言行。 上党太守郭缊,明知乔琰此举失当,不仅未曾劝阻,反上书为其求情,责令其调任为雁门太守,抗击匈奴,反思己过。 “……?” 这大概是张懿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且先不说前者这个禁足到底有多大的执行力度,就算是真让她不能出乐平,那能算得上是什么惩罚? 乐平再怎么只算是个县,也到底是个享有万户的县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总还是要这么个小半日的,怎么看都要比他先前被关在房中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尤其是,处理国中事务的乐平相还是乔琰一手举荐出来的,这地方便等同于是她的一言堂。 在自己的地方随便撒欢,这叫什么禁闭! 至于每隔旬日需要前往州府聆听教诲,这就更不算是惩罚了! 崔烈的祖父崔骃,《达旨》吐典言之采,《七依》入博雅之巧1,与班固、傅毅光彩比肩,又以《四巡颂》闻名大汉,除却文辞造诣之外,其家学诗书春秋同样卓著,崔烈崔蹇便显然是其后嗣中表现最为卓著之人。 能在这样的名士这里聆听教诲—— 张懿觉得,要不是他立刻就得走马上任的话,他其实也可以留在这里听一听。 再一想到乐平还有个蔡邕在,他就更气了。 这叫什么?旬日往来州府一趟,其余时间还能听蔡邕讲书? 谁家禁足的日子是这样过的,太学也不过如此了! 再看看对郭缊的惩罚,张懿更觉得有点来气。 这位上党太守前些时日就已经抵达晋阳,甚至还在张懿面前出现过几次,态度坚决地表达了对乔琰的支持,就因为这个,张懿没少在心中连带着他一道骂,深觉这家伙真是阳曲郭氏中出现的异类。 他明明有一手好牌,却非要站到这等篡逆的人这里。 要知道若是洛阳追究乔琰的罪责,纵然背后有世家撑腰也不能让他脱罪。 如今将他从一富庶郡守调任成了边地太守,瞧着倒像是个降职的意思,可从郭缊的行事作风中已不难看出,他就是个硬骨头! 这样的人,反而还真觉得自己凭借这次的事情,落到了梦寐以求的岗位上。 张懿觉得自己已经不只是心口发闷了,看到郭缊那个都懒得装模作样的得意表情,他还有点牙酸。 但他再怎么觉得心中不快,也显然没这个资格去质疑天子的决定。 此时并州地界上权力最大的并州刺史不叫做张懿,而叫做崔烈。 见崔烈已将圣旨宣读完毕,张懿强忍着自己翻腾的心绪,从牙缝里挤出了那“接旨”二字。 然而正在他准备甩袖离去、眼不见为净的时候,乔琰却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开口说道:“琰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张太守勿要见怪。” “……”张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乔琰刻意说出的太守称呼而露出什么失当的表现。 但他下一刻又听见乔琰说道:“太守即将启程,按理来说我该将从州府中暂借用之物,除却官印之外尽数返还,但不巧的是,有些东西我已送呈给了陛下,大约是还不回来的。” 张懿刚想开口问她此话何意,就听到她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吐出了“袁本初”三个字。 张懿眼神一震。 “太守不必担心,陛下又未曾在圣旨中提及此事,料来也觉此离间胡人之策可行,还不回来就还不回来了,只是若还想收藏此笔墨,得再索要一封就是了。” 见张懿脸色不妙,乔琰抬了抬眸,“张太守何故这个表情?” 张懿讪笑回道:“这就不必了,当今书法名家甚众,我另择一人相求就是。” 这消息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乔琰所提出的那个建议也简直没有任何可实施的余地。 这短时间内他还哪里敢联系袁绍? 固然刘宏的确是没在下达的旨意中体现出对这封信的只言片语,但把他从并州刺史降级作广陵太守的安排已经足够说明态度了。 这绝不只是因为他无为无能而已,而分明还暗藏了几分警告。 这么一看,远走广陵,安心去此处治理,也未尝不是个好去向。 乔琰目送着张懿离开,唇角露出了几分笑容。 听新抵达的这位崔刺史问两人方才在说些什么,她不疾不徐回道:“上月我于张太守处见一大作颇有雅趣,因乐平有书画名家,便想着借阅一观,他若急于要走,还需有那么点时间去将此物取回。但这位张太守虽在庶务上稍有不通,人情上却着实豁达,说是另择一副字画就是。” 崔烈离得远了些没有听清,但他总觉得以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应该是乔琰所说的这样才对。 但既然张懿直接转头就走,未曾对此事提出什么异议,乔琰话中也颇显礼数,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的小辈,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崔烈对着她那双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了所以然来,便也没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 不过他也越发觉得,乔琰此人绝不会是个很容易教导的角色。 对方在接旨之时的气度沉稳已非等闲,如今言谈之间的冷静更让人想高看她一眼。 此外,他虽然在做官上没有太高的天赋,眼力总还是有的。 比如说,他稍一思量便知,乔琰在并州得到的绝不只是郭缊这一位太守的支持而已。 若要做到如她这般政令下达,下方遵从,必定还与此地的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崔烈心中忖度,没留意到乔琰还真在此时和人群中的王扬交换了个眼神。 这一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说实话,天子没有对乔琰做出重罚,在她的意料之中,王扬也从乔琰的表现上猜到了这一点,但直接做出替换并州刺史之事,还是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先前乔琰在拉拢王扬的时候,给他画出的大饼是:等到张懿的声望折损,也就是他们这些个并州世家可以行动的时候了。 只是没想到刘宏干脆利落地空降了一个并州刺史过来,让此地的情况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状态。 不……倒也不算就是原来的状态。 乔琰对张懿的了解不多,对崔烈这名字却耳熟,也约莫知道一些他那花钱买三公位置的事情。 出于崔烈身份的考虑,他和张懿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不同—— 他的背后绝不会有一个指手画脚的袁氏。 这对王扬这些个并州本土势力来说可能未必是好事。 毕竟在已经被前司徒占据了并州刺史位置的情况下,要再一次出现替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便难免需要揣度一下崔烈的态度。 对乔琰来说却可以算是个好消息。 起码崔烈在言谈中表现出的态度,是有几分拉拢示好意思的。 她给王扬投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崔烈踏入了州府之中。 但让她并未想到的是,崔烈并不只是带着好消息前来的。 这位新上任的刺史踏入州府的书房,见其中一月之内的往来文书也颇有井然有序之象,只近日因乔琰赶回乐平主持丰收之事才积攒了少许未曾批复的,对她不由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想到他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他还是很快收回了观摩周遭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乔琰的身上,问道:“杨公之孙是否还在乐平?” 这问题乍听起来好像是在问个废话。 有杨赐对杨修留在乐平的默许,杨修自然是该当还在乐平的。 但着实架不住这年头的读书人总喜欢出外访友旅游,崔烈自觉还是要防备一下这种意外情况的。 好在他旋即便听乔琰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崔烈松了一口气。“那我立刻让人前往乐平,或者劳驾乔侯派人前往,速速通知杨修,杨公病重。” 崔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句时也命也了。 刘宏在张温出征凉州之后,将先前被撤职的杨赐重新提拔回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可或许是因为迟迟未到的雨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让洛阳从热转凉,又或许是因为这两月之间担忧于蝗灾民生,杨赐的身体一直就不算太好,总之在这个委任诏书刚宣读出来不久,崔烈刚要出行前往并州的时候,杨赐就彻底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在如今年岁已然不小的杨赐身上表现得尤其如此。 这难免让前来探病的崔烈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大限将至的表现。 故而他连忙接下了杨氏委托他,在抵达并州后传讯杨修的任务。 他此来晋阳一路车马如飞,并不只是为了尽快解决并州刺史和乐平侯的这件事,还为了传达这个消息。 杨修若是赶得及,应当还能在祖父过世之前回返洛阳。 乔琰闻听杨赐病重的消息先是愣了愣,又当即回道:“我立刻让人前去,使君的随从对路线不熟,难免耽搁时间,此事还是我来做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可忽闻杨赐病重的消息,她也越发意识到,这大汉临近末路的气象,在这一个个汉室忠臣的衰老病死面前,变得越发清晰。 甚至于,如今已是中平二年,距离刘宏自己的死期也只有不到四年了。 准确的说,三年零九个月。 乔琰心中所想到的未来不可能对面前的崔烈提及,她只是又对崔烈开口说道:“说来,使君大可不必以君侯二字称呼我,既然陛下有旨,让我静思己过,并听从使君教导,虽无师徒之名,也可算有师徒之实,以烨舒二字称呼我便是。” 崔烈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 先前刘宏在朝会之上已经提到过了乔琰的表字,要崔烈看来,这还当真是个格外符合她的字,光是看她在迎接洛阳来使之时的表现,便已经足以从中窥见她的性情特质。 只是一想到这是一把随时能在他的地盘上烧起来的火,他就忍不住有些苦恼。 所幸如刘宏所说,乔琰必须禁足于乐平两年,打磨打磨她这太过狂横的心性,二人之间的交流应当还是比较和平的。 这么一想,崔烈便觉得与其担心他自己,还不如担心担心张懿。 这位上一任刺史在临到离开并州的时候,又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个暴击的消息。 虽然乔琰很想说自己不是在刻意针对张懿,但是怎么说呢……做都做了,还是让对方当个知情人比较好。 “请张太守勿要见怪,先前为让并州百姓决心捕杀飞蝗,我在刺史文书中写,若世上当真有蝗神,其责在刺史一人,不在百姓。” 张懿刚要上马的动作卡壳在了当场。 又听乔琰说道:“料来这蝗神之说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若真有神明垂怜,如何有可能被我们捕杀殆尽,张太守不必担心。” “乔侯此话真是……”张懿努力绷住了面色说道,“真是直戳心肺啊。” 听听她这话说的,跟昨日崔烈那一句他是当刺史的,简直是难分伯仲的扎心。 但这么一来,张懿还真难免想到了是否真有蝗神报应一说。 这并州灭蝗因果倘若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从刺史位置转去了太守位置上,还真解释得通。 偏偏这些因洛阳使者到来而于州府门前围观的百姓,绝不会因这种联想而对他生出什么感激之心来,而只会因为乔琰这家伙代行刺史之命的舍身一搏,而将其视为并州的衣食父母。 但天子旨意已下,胜负已分,他这位袁氏门生小瞧了对方在发觉他立场后的迅疾行动,落得一个远走广陵的下场,也着实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好在此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不会有什么碰面的机会。 张懿想到这里,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安慰。 对方年不过十一已有此等手段,还不知道等到再过几年会长成个何等样子,总归这种事情将来要留给朝中那些人来头疼。 从刘宏此番保乔琰而舍弃他的举动中,在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张懿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来。 这明摆着是乔琰在并州之地拿出的执行力和政务水平,已经足以抹消掉她在性别和年龄上所存在的限制,极有可能会在特定的时机面前,不再只是食邑万户的列侯,而是成为实权官员。 但她今日可以将短弓搭箭,指向一州刺史,明日也极有可能剑指三公! 遇上这等危险角色,陛下竟不打压彻底,反而决意要用她,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张懿带着这些个絮叨的想法,直到离开了太行山脉,听不到并州境内对于这蝗灾后续的感慨,这才觉得自己心里舒坦了不少。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几个眼熟的家伙护卫着个孩童策马越过了他的队伍朝前赶去。 张懿眼皮一跳。 他难忘当日之事,便敢发誓这其中必定有当日跟随乔琰闯入州府的家伙! 但这伙人跑得着实是快,不过须臾就不见了人影,根本没给他发难的机会。 张懿想了想自己隐约记得的乐平诸人,其中符合那孩童特征的大约便是——杨公之孙杨修?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行动如此匆匆。 若真是一件对乐平来说的坏事,他离开并州前还能找回点安慰。 只可惜他的愿景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杨修此前留在乐平的决定,并不意味着弘农杨氏站在乔琰的后方,作为支撑她行动的世家势力。 顶多就是乔琰对杨修这个凭脑子做事的稍有几分期待。 如今他不得不因祖父病重而暂时离开,虽说确有遗憾,但对乐平来说损失不大。 甚至于这个损失可能只是暂时的。 杨修在离开乐平之前,留下了一封请人转交给乔琰的信。 信中提及,他虽然不愿意将事情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然而世情大多不遂人愿,若是祖父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他必定要以嫡孙身份扶灵回返弘农,为祖父守孝尽心,三年之中便难以回返。 身在乐平一年,他更知自己去岁在洛阳城中的挑衅实在可笑,和乔琰之间的差距也并非只是见闻与眼界的差异而已。 那么在先前与蔡邕一道编纂完了那识字歌谣之后,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帮得上忙的情况下,倒不如潜心进学数年。 他如今已不复先时在洛阳时候的浮躁锐利,正可以闭门而诵,学习如何处理庶务,届时学成再回。 只愿彼时人才济济之乐平,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杨修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得担心一下这个问题的。 虽然现在看起来乔琰手下主动来投的大多是武将,比如说赵云、褚燕和张杨等人,可光是戏志才和程立就已经能够各自顶起半边天了,在只有一县之地需要治理的情况下,也着实不需要再有人在分割权柄,否则或许会因为意见不够统一而生出乱子来。 不过此时想这些还有些远。 往近一些想,便是祖父的病情。 杨修并未意识到自己刚骑马超过了个被乔琰祸害的前刺史,只是想着—— 他在乐平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酿过酒,自己种过田,见过山贼群起为求活路,见过秋收丰收百姓欢歌,这骑马的本事也是这一年之中学会的。 这些都在信中跟祖父提及过,但想来亲自见到孙儿的长进,他应当会更加欣慰才对。 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想到此,他收回了对暂时离开乐平的诸多不舍,转为了对回返洛阳的归心似箭,也便成了这轵关陉道上一列飞尘激扬。 有这些武力值不低的护卫在侧,他回洛阳的安全性毋庸置疑。 乔琰是这么想的,也就自然没在这位未来下属的行程上多加担忧,而是将思绪转回了眼前。 她此时算是半个戴罪之身。 虽然崔烈没有说那禁足之事要当即执行,但她该激烈行事的时候已经将事情做完,让刘宏觉得她可为义烈之孤臣的目的也已达成,最妥当的处事之道便是在此时往回退一步。 既然如此,在张懿已经离开了并州,她又对崔烈此人的作风稍有了些数后,自然也该回返乐平,严格执行禁足命令才是。 她步入院中,本打算跟崔烈请辞,却忽见那州府的院墙之上挂着一只竹篾纸鸢。 见纸鸢之上隐约有些纹样,她便让典韦爬上了院墙,将那只纸鸢给取下来。 她本也只是想着,在州府附近放风筝的人着实有些不多见,若是能从其上的标记上看出什么线索来,说不定还能找到纸鸢的主人,将其归还回去。 但当纸鸢到了手中的时候,看清其上所写,她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在这竹篾为架,蔡侯纸为身的竹篾之上,被人小心地写出了一个个谢字。 除却有几个字还写得规整些,其他的那些比起是书写,要更像是模仿着其他人的笔迹画出来的。 缺胳膊少腿的、结构松散的、一眼就看出笔画顺序不对的简直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可就像那日乔琰闻听到连绵起伏的“君侯回来了”的声音一样,这种充斥着质朴意味的感谢,让她忽觉“我言秋日胜春朝”之言,倒是在此时有些应景。 只是她刚觉得眼眶微酸,想去见一见想到这等感谢主意的晋阳县民,就被崔烈说起“想要跟着一道去乐平看看”的话给打断了感动的情绪。 “使君何必亲自往乐平去?”乔琰将纸鸢移交到了典韦的手中后问道,“既是天子让我禁足,如今并州也不复蝗灾之景象,我自然不会做出什么擅自逃跑的事情,倒也不必……” 不必由一州刺史亲自“押解”了吧。 算起来崔烈刚到此地,还需对并州各级官员的情况有个了解,怎么想都是暂时无暇分心的。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已经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几分稍显放纵的特质,他昨日在跟乔琰说了杨赐病重的消息后,又就着书房中堆积的文书跟她谈了谈并州治理的问题。 这种上来就将自己老底给抄了的行为,让乔琰格外理解他为何会在三公位置上坐不久。 但她显然可以从中受益,也没必要纠正他的行为。 比如说,张辽因为在上一任刺史抵达并州的时候,凭借剿灭云中山山贼的缘故坐上了这个武猛从事的位置,算起来张懿的撤职多少是会影响到他的。 但在崔烈显然没对安排个自己人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在乔琰仿佛随口提到的建议下,他得以继续在雁门一带参与小规模作战磨炼。 再比如说,西河郡的护匈奴中郎将以酒业倾销之法从南匈奴换取牛羊马匹的方针,在崔烈无意于插手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继续执行下去。 再再比如说…… 反正这种很有“他无为而治,你等各自逞凶”意思的上官,好像也确实可以给自己多放放假,那想往乐平走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崔烈自觉自己还有个更加合乎情理的理由—— 他要去拜访拜访蔡邕。 然而当他抵达乐平后,他的目光却先一步定格在了山间的龙骨翻车上。 在此时并未运转的龙骨翻车,横卧在同样深色的山地之间,看上去不太像是浇灌的救星,而像是这纵深而上的一道丑陋疮疤。 这种状态之下,让人难免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这东西能够达成节省人力,甚至是预防蝗灾的目的。 崔烈也随即将目光从翻车上挪到了一旁纵横错落的山间田地上。 在他这位新刺史抵达并州之前,乐平的诸人已经将地里种植的薯蓣全都收获上来,造成的结果就是,这田地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在并不知道此前这里种植了何物的情况下,这山田简直像是个刚被乱耙过的样子。 而在这片田地上还套种着大豆,现在才开始被人一处处地采摘起来。 他举目望去,正见凌乱的山田上,背着筐采摘此物的劳工还穿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将仅存不多的大豆给收获起来。 崔烈又哪里知道,这衣物不合身,完全是因为黑山军中的妇人大多被乔琰委以重任,根本没有时间给那些个男人补衣服,让他们只能自己动手,最后成了这么个将就穿着的状态。 他只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在乔琰听来完全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你这乐平多有不易啊……” 第70章 居乐平易 乐平不易? 别说此时刚领着自家兄弟扛着楮树枝下山的张牛角,要朝着崔烈投去一个茫然且迷惑的表情,就算是在乐平之外,收到了戏志才日常来信的诸多名士,若是听到崔烈此时所说,只怕也得朝着他翻个白眼。 看看戏志才那家伙! 在自家县侯被禁足于乐平后,他也跟着少了不少需要出谋划策的活。 于是,在乐平继续走得虽慢却稳的发展步调之中,他的来信里简直洋溢着一股子自由散漫且养生的意味。 差点没把何颙给眼馋死。 但何伯求也知道,自己如今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身在洛阳的旋涡之中,显然不可能往回退一步。 中平二年十月,司空杨赐薨逝,同去岁乔玄的葬礼一般以北军送葬、辒辌车载尸的仪仗将其送回弘农安葬。 同月,光禄大夫许相被提拔为司空,顶替了杨赐留下的这个位置。 光禄勋丁宫担任司徒,成为了崔烈的接替者。 中平二年十一月,车骑将军张温破北宫伯玉于美阳,取得了大汉对阵凉州叛军的阶段性成果,但负责追击零羌的董卓和周慎并未能够进一步巩固战果。 转入中平三年,江夏赵慈反叛,在黄巾之乱中颇有战功建树的南阳太守秦颉被杀,中平三年十月,武陵蛮起兵反叛,十二月,鲜卑寇幽州,四方动乱之声越发频频。 然而这位当朝天子又在做什么呢? 张温还朝重任太尉,车骑将军位置空悬,刘宏终于有了机会将中常侍赵忠给推上了实权官员的台面,就任车骑将军之位。 前太尉张延当日朝堂之上看得明白这位天子的权衡之道,却看不到自己会落得一个为官宦污蔑下狱处死的结果,成为了一把在刘宏看来可以燃尽的烈火。 司徒丁空、司空许相、太尉张温为之震悚,在三公府议事之中,诛宦一事甚至再未遮掩地被摆到了台面上。 但此时的刘宏刚刚尝到让宦官掌权后,这些只能依靠自己而活的宦官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又哪里会在此时让这种昭彰之声取得实质性的战果。 何颙只能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以仅仅记录所见景象的笔调写道—— 【怪事频频,怪事多矣。 洛阳民生儿,两头四臂,两头共生。 秋过怀陵,有雀万数悲鸣,因斗相杀。1 何故?何故? 幸有天下大赦,或可灾免。】 何颙要说的显然不是最后一句,什么幸亏现在还有大赦天下的政令,能够让这些怪事背后的邪祟给平息下去,但他乃是居于洪流之中的士人,在这等局面下若是他什么都说,除了让他自己步上张延的后尘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所以他也只写怪事而已。 对比之下,戏志才未免过得也太滋润了。 中平二年的冬日,乐平收获的薯蓣为了防止保存失当,其中的一部分被趁着这个不需农忙的时节,由乔琰雇佣县民制成了薯蓣粉,着人送到了晋阳兜售,在他写给何颙的书信之余也附上了几罐。 说是乔琰因为先前跟华佗之间的一点交情,写信去问了薯蓣粉中加入什么药物合适,最后成了这罐子里的东西。 【薯蓣、人参、白术三味并作,理脾胃虚弱之症,念伯求诸事繁忙,心气不顺,不思饮食,故而送来一试。】 这送药的信里总算是少了点平日里促狭风味。 但如果戏志才不要在信中言及,这乐平的薯蓣因栽培得法,比之寻常山中薯蓣长势更好,料来药效也更佳就更好了。 谁让这家伙根本不是想夸奖药效的,而是随即开始大谈特谈从薯蓣衍生出的美食。 在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你不思饮食得开胃,我现在吃得就挺好的,我把食谱分享给你,要不你也试一试。 比如说戏志才之前就在得风寒时候被乔琰送过的薯蓣排骨汤。 当时的排骨是羊排,毕竟在并州这地方,往北一带的畜牧业发达,吃羊肉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这一次的排骨是猪排。 将猪阉割这种事情,在商周时期就已有了,若非如此也没有《易经》中所言的“豮豕之牙吉”的说法,算起来如今的猪肉味道已算不差。 不过猪在汉时为天子太牢礼之一,也因粮食短缺,家养不易,相对来说还是价格要比其他肉类贵上一些。 可乔琰为乐平侯,还是能吃得起的。 再加上她处在禁足的状态下,按照戏志才所说,因她颇为重视乐平民生,干脆翻出了前汉编纂而成的《汜胜之书》,寻到了其中有一条所写“破以为瓠,其中白肤以养猪致肥”,在乐平搭建了猪圈后先令人劁猪,而后以葫芦饲养。 大概就是以当时的农书作为凭据科学养猪。 因而在中平三年的冬日,乐平吃上了正版的山药排骨汤。 有了这等合理养殖,肉味鲜美的猪肉,戏志才的养生美食人生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何颙接连两个月,差点想看到信是戏志才写来的,就将其给撕了。 这混账玩意先写什么,乐平侯以冰糖提色,烹煮出东坡肉,虽然戏志才不知道为什么这菜要叫做东坡肉,但并不妨碍他觉得,此物色如琥珀,入口即化,着实是色香味的三重享受。 而后又说这乐平猪肉异味甚少,肉质尤肥,开春之后于县中郊游,支烤架炙烤肋排,佐以春酒醇香,实是人间享受。 何颙盯着这封信,深深体会到了一种感觉。 一个欠揍的人稍微说了几句人话并不能改变他的本性,迟早会写出让人觉得想跟他绝交的话来的。 然而何颙偏偏还不能这么做。 谁让戏志才所说的这几句人话尤其重要。 乔琰确实是被禁足于乐平地界,但她每隔旬日都要往州府走一趟,并未减少接触并州的其他地方。 虽在第二年,崔烈这位并州刺史用想要跟蔡邕探讨东观汉记的成书这等理由,将原本乔琰的登门寻求教化变成了崔烈自己送上门,稍有减少乔琰的外出,可她自中平二年的夺权平蝗灾一事,在并州地界上建立起来的威信,让她居于乐平也自有法子听取到并州全境的声音。 比如说,雁门太守郭缊,联手并州武猛从事张辽,在雁门云中一带与魁头的交手中取得了上风,这才让鲜卑寇边选择了幽州作为突破口,而非是袭掠幽、并二州。 不过戏志才也在信中提及,【魁头胞弟步度根野心勃勃,有领袖之风,边陲必有一战,不知局势如何。】 当然,他不是跟何颙诉苦的。 他紧跟着就说,能不能考虑跟陛下说说,让我们乐平侯早点解除禁足,我们乐平吃得饱穿得暖,连带着整个上党地界上都颇有一番基础需求得到了满足之后养出的好战之风。 除却此前投诚于乐平的黑山贼之外,有不少流民因中原蝗灾自长治经过抵达乐平,形成了一支随时可在雁门戍守的队伍。 这句话让何颙不由在心中犯起了些的其他想法。 若是在相对和平的时期,戏志才在信中透露出这种信息,此等拥兵自重一事,何颙必定将其上报,将她这种据有私兵的情况给打压下去。 但如今的情况不同。 叛贼一起,各地长官罹难的情况比比皆是,能手握一支足够强势的武装力量,对在地方上保全自己尤其必要。 而在京中宦官势力坐大的当口,在外掌握实际作战能力的乔琰能否作为一支可拉拢的力量,也就成为了何颙在心中评估的事情。 她确实跟毕岚有些交情,就连在乐平大量建造的龙骨翻车也是毕岚的杰作,但这位跟赵忠张让之流稍有些不同,起码并未插手到朝政的事情上,如今在继续督建玉堂殿而已。 那么乔琰本人呢? 因张懿的缘故,袁本初对她有些微词,但她自从于黄巾之乱里因功封侯开始,便有了与一般的后辈完全划开了一个档次的声望,在州牧封建论中所表现出的政治观点,更是让人觉得中正合适,且颇有远见。 在有许子将这等名士人物为其张目的评价过后,算起来她和士人之间还可以说得上是有一份交情的。 只要有这个引子在,也就有了谈论拉拢的可能。 让她如今发展出一支潜在的兵权势力,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在他提及,还有戏志才可以作为居中联系的桥梁后,三公府议事上的各位都默许了这个想法。 而乐平所表现出的潜力还并不只是在这一方面,还有被张辽当先跟山贼以这个名字称呼过,也真被乔琰以之命名的—— 乐平侯纸。 从最开始的楮皮衣,再到楮皮纸的研究,在这两年内因造纸技术的越发成熟,而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何颙并不知道,在乐平的仓库之内,以防潮手段存放的楮皮纸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数量,甚至足以支撑起乐平县内的启蒙开化教育,毕竟乔琰也只是让戏志才通过写信的方式展露了一下己方的造纸成果。 而后以制作成本不低的说法,说明只能少量供应于好友处。 甚至供应的也不只是纸而已,而是将蔡邕所编纂的东观汉记其中一册的手抄本,寄给了何颙后,问及他是否觉得其中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何颙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在往他这里套史料套人手,可一边摸着这远比此前不易损坏的纸张,想到士人言谈必定能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朝着周边传达,何颙就只能捏着鼻子,在回信中附了一批竹简。 潜台词大概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你们把纸多送一点过来。 乔琰深知此时自己此时还必须跟这些士人打好关系,毕竟他们在口诛笔伐之间足以动摇一个人的声名,故而也没跟他弄什么弯弯绕绕的,当即就让何颙在半个月后收到了一批可用的乐平侯纸。 当然在此之前,更大份额的纸张已经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乔琰在给刘宏的奏表中写到,她自闭门思过开始,苦读进益,因累牍繁重,故而想到了改良纸张,如今以楮树皮等物制造出了这新纸张。 只是这纸张中尤有几样东西的成本未曾压下去,不若蔡侯纸一般成本低廉,还不能大规模制造,只能先紧着宫中供应,也送出给了洛阳中有交情之人一批,等想办法降低了造价,再将造纸秘方献于宫中。 别说刘宏此时没有这个多余的想法派人前去乐平求证,就算真要做这种事情,乐平这边也可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位出了名个人享乐的帝王也并未在此事上深究。 总之这乐平侯纸的名声虽然传了出去,却也大多只在士人官僚阶层。 但这已经足够让何颙等人在评价上再将乔琰拉高了一个档次了。 隔着太行山脉他们无从得知,此时的乐平到底在这段时日内到底还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进展,但乔烨舒蛰伏两年必成大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固有认知。 当然同时出了名的,大概还有戏志才这“乐平美食品鉴家”的名号。 写给何颙的信里,他还多少会跟乔琰协商之后,为了谋求乐平政治地位的抬升,而写出一点其他东西,在写给颍川友人的信中,他却不必有这些个顾虑。 这就纯然是个长期节目,还是可以命名为舌尖上的乐平的那种。 靠山吃山这事,在只能活动于乐平地界上的时候,被乔琰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在戏志才的信中所说,何止是豚豕之肉美甚,这山中凡木奇珍种种各有用途。 比如说一种名为橿子栎的植物,在太行山中并不少见,这是典型的用来制炭的木材,但他们最近发觉,因其种与粟米中所含物质相仿,亦可用于酿酒,所出之酒水有山木之气。 再比如说山中的野葡萄,也就是在诗经中被称为葛藟的那种,戏志才想着豌豆都用来酿酒了,那野葡萄也不是不行嘛。结果还真调配出了一种口感兼并酸甜气的,也一并在他寄出去的信中提及。 他又在信尾写道—— 【以猪油拌饭,佐以豆酱,野菜一盘,排骨高汤一盅,清酒一壶,坐观山花,回看庭前孩童持风车过,风车乃乐平侯纸所做,顾视山田,薯蓣又熟矣,奈何今日饱腹,且明日制糕吃来。】 若按照虚岁计算,刚到十八岁的郭嘉拍案而起,顶着荀彧看过来的目光喝道:“戏志才欺人太甚,我去乐平找他算账!” 至于到底是去算账还是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等到了再说! 第71章 这是中平四年的八月。 也是郭嘉决定起身前往乐平的时间门。 也便是在这个季节,戏志才才能在信中写—— 我们这边山上的薯蓣又成熟了,可惜我今日已经吃饱了,只能明天再来做糕吃。 不过说来,考虑到薯蓣对地力的损耗,加之乐平这两年间门又新增了户口开辟出每户种植的农田,这其实是在原本两年种植计划之外延续出的一年。 乔琰其实也没打算种出第四年去,偏偏在戏志才的笔下就成了现在这么个样子。 她可不知道这位谋士好手又干出了这种刺激人的事情。 毕竟除却他寄往洛阳的书信要当做禁足乐平期间门的政治武器之外,他写给在野友人的书信都是私人的东西,她是不会过问的。 乔琰也不知道他还在持续他的美食美酒钓鱼大业,甚至还真在这时候钓上了条大鱼来。 颍川士人之间门的关系网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他们传递于彼此的消息让他们对主公的评价形成了一种扩散新闻,像是丢进了朋友圈的私人招聘。 当然戏志才的这种日记杂谈让这种招聘显得格外不正经,也格外欠打就是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给颍川好友传递一个信号,乐平甚好,我很满意,有意者速来。 不过郭嘉觉得他不是被钓上的,没有必要听到这点消息就决定好自己往后的去留。 说句不好听的,乐平这么小一地方,纵然有乔琰舍身夺权刺史平复蝗灾的美名,那也只是一县之地而已,放一个戏志才在那里已经算是屈才了,再加他一个算是个怎么回事? 即便他还年岁不大,但对时势的判断和智计的定夺这种事情,到了这个年纪也能看出个大概来的,否则荀彧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得到何颙给出的“王佐之才”评价。 当然,他更不是为了那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才会想要去乐平看看。 用稍微正式一点的说法,他是去考察的。 用稍微私下里一点的说法,就像他跟荀彧说的那样:“今岁动荡不安,正是居安思危之时,彼乐享田园,着实奇怪,我往之一观。” 荀彧没打算劝阻他。 如今又还没到刘宏驾崩后的混乱割据局面,确实也只是到了“动荡不安”的地步而已,如郭嘉所说只是去看一看,去的还是天子亲封的乐平侯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什么选择失当。 算起来荀彧对于乔琰这个同样得到过“王佐之才”的人,确实也有几分好奇。 他还未到出仕之时,对方却已经在乐平,或者说是在并州做出了实打实的成绩。 既然郭嘉打算去乐平看看,那么他或许也能从而得知,在脱离开戏志才对乔琰的种种褒奖溢美之词后,这位乐平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今岁的种种动乱也并未影响到从洛阳往乐平的这条路,郭嘉若是要去,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安全问题。 若只是去乐平走个来回,也姑且可以当做是去游学了。 在目送郭嘉离去后,他合上书卷也不由叹了口气。 中平四年元月的又一次大赦天下,显然并没能让这些四方的乱贼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二月的荥阳乱贼杀中牟令一事,仿佛是拉开了这乱象的序幕。 四月里,先前被张温击败的凉州贼卷土重来,凉州刺史耿鄙不顾傅燮的劝阻,非要领兵出战,却被韩遂击败。 韩遂此时吞并了边章和北宫伯玉的队伍,联手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兴兵屯于金城,聚集数十万之众,以至于在大军胁迫下,逃亡之中的耿鄙为别驾所杀。 韩遂随即联合汉阳人王国,进军包围汉阳。 凉州汉阳太守,正是当年皇甫嵩的部将,也是决意绝不放弃凉州的傅燮。 傅燮孤军守城,如何有可能是合并而来的凉州贼的对手。 彼时北地郡数千匈奴骑兵同在韩遂的队伍之中,因感念傅燮为人正直,请他出城投降,将他送回家乡,但被傅燮以“圣达节,次守节”之言拒绝。 而后,傅燮战死于汉阳冀县,傅燮之子傅干被主簿杨会突围带走,自此不知所踪。 这大汉终究是又少了一名悍将。 六月,渔阳张纯和张举起兵反叛,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护乌桓校尉全部阵亡,张举甚至自称为天子,进犯幽州、冀州。 朝廷左右腾挪人手不足,调集并州南匈奴部从前往冀州作战。 而北地各州战事频频的处境中,反倒是这并州,大约是因为周遭的山岭庇护,尚可算是太平。 只是不知道这种太平能维系多久。 荀彧想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目前战火烧到了三辅的边缘,倒还没到颍川境内,但也正如郭嘉所说,此正多事之秋,纵然安坐屋中读书也难以真正平静下心绪来。 那么,戏志才又真能如他信中所描绘的这样,在这名为乐平的地方安乐度日吗? 郭嘉就是抱着这个问题踏上的北上行程。 自颍川北上,他先往洛阳走了一趟。 戏志才是个老促狭鬼,那郭嘉也不是个正经性子。 很难说这两个人在来回的书信中到底是在互相伤害还是在打磨笔力,总之郭嘉一边想着戏志才先前寄来的那封信,一边在洛阳给他挑了个礼物。 给他在洛阳当了两天地陪的何颙看着郭嘉选定的礼物陷入了沉默。 “你真要带着此物去见戏志才?”何颙指了指郭嘉手中的一把鸡毛,神情复杂。 “周礼云,士相见,冬用雉,夏用腒。”郭嘉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此举还是挺有理有据的。 周礼之中说,士人相见,尤其是挚友,冬天就带活鸡,夏天呢就带杀了之后腌制好的鸡,可是他要抵达乐平的时候正是秋天,这该怎么办呢? 那想想这礼物从冬天到夏天的过渡差不多也就是这一把鸡毛了。 他这是严格按照士人礼节来的,甚至还是专程前来洛阳采买的,可谓是礼轻情意重了。 想想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说法,他大老远按照士人礼仪带了这么一把鸡毛过来,戏志才还得好酒好饭地招待他才对。 郭嘉一边将京城出产的鸡毛打包,一边跟随着一支从洛阳往并州走的商队继续北上。 只是在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朝着洛阳北郭回望了一眼,在看起来有些嬉皮笑脸的年轻面容上闪过一缕沉思。 三辅寇关的紧迫战事,好像因为先前黄巾之乱时候八关紧锁带来的防御效果,而让这洛阳城里,依然好一派自欺欺人的太平。 他离开洛阳之时正是九月初,刘宏又发布了一条旨意,先在洛阳城内传了开来。 这条指令在此前并不少见,叫做【令天下系囚罪未决,入缣赎。】1 这是在刘宏执政期间门第七次实行这条律令。 也就是让如今在囚牢中的未决犯,可以用缣来将自己赎买出来。 若是放在其他时间门用来彰显天子宽仁或许可行,但在如今这个时间门点,却多少显得有些微妙。 凉州、冀州、幽州、豫州各地兴起的叛乱面前,在未曾将敌方一战击退的情况下,反而中央先发布了对囚徒的赦免旨意,只会让人觉得中央可欺而已。 这不是个还处在手腕强硬状态的大汉做得出来的决定…… 郭嘉刚想到这里,忽然被身边的商队领头拍了拍肩膀,“别看了,第一次出远门吧?” 这么个看起来衣衫单薄的少年人在队伍中,虽然他也没比其他托庇于商队一道行路的多花多少钱,但人长得体面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此时他就得到了些关照。 尤其是在他朝着洛阳回望的时候,毕竟也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乃是那些个家国大事,只以为他是对离开颇有不舍。 但还等着用鸡毛礼去惊艳一下戏志才的郭嘉怎么会对离开洛阳有任何留恋的情绪。 他收回了目光回道:“劳您关照,并非是第一次出门,我也并非洛阳人士,不过是因为友人在城头送别,想再回头看一眼罢了。” 这理由说出来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反正这北郭方向还有一片里坊,才是那邙山山道,远远看去也瞧不出到底是有人在那边走动,还是确如郭嘉所说有人在为他送别,故而让他回望一看。 他旋即又跟这商队领头的攀谈了起来,也让对方将先前的话题给抛在了脑后。 让他有些觉得巧合的是,这商队领头的提起,队中有一位商人竟是打算往乐平去的。 为了听听旁人对乐平的想法,郭嘉当即以自己打算要去乐平探亲为由,找上了那人交流交流。 见郭嘉年纪小,加之也有着共同的目的地,难保他有亲人在那儿不能帮上自己的忙,这商人便也没隐瞒他的想法,在夜晚宿营之时,两人对着火堆聊了起来。 “乐平这地方前几年还是个小县,自从有了乐平侯,在并州的地位便大有不同了。” 秋日的夜间门温差让这商人又往火堆边上挪了挪,这才继续说道:“算起来在那地方的新鲜玩意还真不少,只可惜大多是跟并州大族合作的,比如说楮皮衣,听来像是先有了个人献给王氏配方,最终交给了唐氏,选择了乐平来制作,但这听听也就算了。” “只怕这正是那位乔侯的杰作。” 郭嘉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异彩,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商人的眼光显然并不寻常,“这是何意?” “从头到脚的包揽能给唐氏赢来更多的利益和名声,我们做买卖的最明白什么叫做锱铢必较,除非这利益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楮皮衣这买卖价格上限便在这里,我没打算做这个。” “那您想做的是乐平侯纸的买卖?”郭嘉问道。 “也不是。”这人认真摇了摇头,“如今时局动荡,即便乐平侯纸比之蔡侯纸要更难破损,交易的数额也依然有限。我要做个更有意思些的买卖。” 他指了指他们扎营之地附近的溪流,问道:“你以为捕捞水中鱼类的收益一年有多少?” 郭嘉想了想回道:“这得看是在何处,若只是北地溪流之间门捕捞,能维持生计便差不多了,但若是临海之地,大江大河之畔,募渔民为人手,许是个大买卖。” 这一口徐州口音的商人合掌一拍,笑道:“正是如此,但寻常捕捞垂钓,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可这乐平弄出了点新花样。” “我这人好酒,前些日子让人往乐平采买了些葛藟甜酒,派出去采购的人回来告诉我,他见到那乐平近来督办酿酒的戏先生垂钓湖上,用的却不是寻常的钓竿。” 听到对方提到的人是戏志才,郭嘉当即稍稍坐正了几分,“何谓不寻常的钓竿。” 商人比划着说道:“寻常的钓竿,竿长如何,绳即从何处起始,若要钓江心之鱼,也得将船开过去,可头顶有船,鱼也往往不来,但那位戏先生所用的钓竿,却很奇怪,我那下属只远远看着没能看个分明,只知这钓竿之上有一轮轴,线被甩出,直到远处水面才坠落。” 他算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说到这里便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若是让我得到此物,在更合适之地用上,必是一笔比楮皮衣更胜的买卖。” 郭嘉虽不是垂钓好手,可对其中奥妙也未尝不能听出个一二。 若真如他所说,能让船不必到江心,也能钓上大鱼,那么家中倘有相关产业,确实是大买卖。 他好奇问道:“郎君将此话说与我听,竟不怕有人会抢先在你前头拿下这买卖吗?” 这商人朗声一笑,“小郎君此话便有些小看我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乔侯能促成楮皮衣的买卖,在这两年内将薯蓣种植也弄出了些买卖,自去年起又让乐平县民循法养猪,再度发了一笔财,可见她何止是在政事上才华斐然,在买卖行当上也相当成功。这样的人必定会对交易的对象精挑细选,从中选出最优之人。” “我乃东海麋氏子弟,难道还有人能比我更适合做那钓竿的买卖吗?” 资产上亿,僮仆、食客过万,徐州累世家业豪富,这就是东海麋氏! 郭嘉先前打量对方的气度就觉有些不寻常,如今得到了解释,也自然知晓了其中缘由。 不过没想到麋氏子弟居然会并未带着太多仆从,而是随同商队一道轻车简从而来。 在与对方互通姓名,知晓他名为糜竺后,郭嘉也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糜竺被作为麋氏未来执掌中馈的家主培养,无论是眼界还是气质都不差,他会跟郭嘉坦然来历,也正是因为他从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士子风范,如今得知他确然出自颍川后,便更没必要隐瞒这些小事。 “河东近来有贼寇骚动,屡寇并州边界,若是寻常商队油水不多,许还要好些,可若是我东海麋氏的旗帜一打,你猜那些个贼人会有几人来犯呢?” 见郭嘉似有几分不解,糜竺问道:“你是否在奇怪,为何河东贼不掠小队,反而劫持大商?” “正是。劫掠小队风险最小,这是必然获利的买卖,何苦非要做更危险的勾当?” “因为他们每一次劫掠都是在冒险。”糜竺朝着自己的侍从招了招手,那侍从便将一副简易的地图递了过来。“奉孝你看。” 在这地图上勾勒出的是并州,司隶,凉州这一片连缀的地图,河西位于雍凉一带毋庸置疑,而河东则是包括河东郡、平阳郡以及并州的西南这一片,若是跨越太行山脉期间门走的是轵关陉,则必定会经过平阳郡,而后进入并州。 在糜竺所拿出的这张地图上,也正是在这一带做出了标记。 “方今时节,在外跑生意的最怕便是这等山贼匪寇,我自然也是要留意一二的,自今年春末开始,他们便试图通过汾水夹道朝着并州境内侵袭。但好在——” “同为山贼,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那位乐平侯收拢了黑山贼后将其招募归化,名义上还是乐平县落户的县民,实际上该当叫做黑山军,自河东贼侵入并州后,并州刺史与西河郡太守、太原郡太守以及平阳郡太守商定,并州与司隶边界上由黑山军协助防御。” “那黑山军的首领褚燕和乐平县尉赵云二人一正一副配合作战,对这群山匪的行动可称了如指掌,以至于河东贼一旦动手,必定遭致围剿。故而他们只能一票肥,赌一把大的。” 郭嘉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这还真是个不到并州来便无法知道的消息。 至于为何这些河东贼在遭逢过了这般的围追堵截之后,还要选择对着过往商队甚至是并州地界的民户动手…… 郭嘉并非是那等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清谈之士,自然猜得出其中缘由。 显然除却这种劫掠的路子,对这些人来说也没别的方法可活了。 他心中转圜,却只语气轻松地回道:“照这样说来,嘉倒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糜竺笑了笑,对郭嘉这种突然闻听有意外情况还能稳如泰山的气度,他实在是很欣赏的,也不知道这位颍川士子前往乐平,所说的什么投奔亲戚到底有多少可信程度。 但显然,这些话在如今的交谈中没有必要问出来。 第二日这一行车马便如乔琰彼时前往并州的路线一般,因要先往晋阳卸货,故而还是走的轵关陉。 郭嘉此前顶多只在兖豫境内游历过,对并州的风土山川景象仅在戏志才的信中看过个一鳞半爪,此刻亲自得见,不免也觉出几分新鲜感来。 糜竺其人庄重雍容之余也不乏幽默,加之他此前没少走南闯北地跑,在此刻与郭嘉并肩策马而行中的交谈里,着实言之有物,让人觉得旅途中乐趣不少。 只是—— 两人的运气好像稍微有点不太好。 这商队行过临汾不久,已是黄昏时分,众人便准备下马扎营。 大约是因为白日里行路的顺遂,以至于大伙在此时都稍有几分松懈。 尤其是那几个负责商队安全的扈从,在将马栓系在了树下后,便聚众朝着溪流的方向行去接水。 然而正在他们刚走出这马队的范围七八十步,队伍里的众人又正在将货物卸下,预备将帐篷给支起的时候,却忽有喊杀之声从山坡上传来,正是朝着他们这一群人所在的方向。 郭嘉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数百人组成的山贼队伍从山间门小径急冲而下。 因这周遭正是个缓坡,故而那伙人来势极快,眼看着就要扑到面前。 郭嘉额角一跳。 先前既有糜竺对他的解说,他在看到眼前一幕之时便毫不怀疑,来人正是那些个河东山贼! 而在他与糜竺快速对视一眼中,也足以看出他这判断并未出错。 真是好运气,河东贼来袭! 但这等危机面前,着实没必要去问,为何糜竺所说的河东贼往往不对小商队动手的情况会出现改变,保全住自己才是更为要紧的。 那领头的山贼手中一把环首刀上尤带血迹,凶神恶煞的面容在这黄昏暮色里更显残酷异常。 这便显然不是一伙能给他们发挥游说功夫来保全性命的贼寇! 若真如糜竺所说,在他们的后面始终有一伙人在做出围追堵截行动的当下,他们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快速杀人,而后将货物带走,以保效率。 也几乎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在当先的匪徒冲下山来,与河谷一侧的商队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那试图与他们打个商量的领队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上来便是一刀。 可怜那领队直接倒了下去,更是被随后下山的河东贼从他的尸体上踩踏了过去。 “动作快一点!” 领头之人朝着这支看起来油水不丰的商队扫视了一圈,心中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却也知道这是他此时最好的选择。 今日他们之中的另一支队伍被褚燕那厮给盯上了,不得不与他在山中玩起了捉迷藏,却到此时还没能将他给甩掉。 但好在,听说赵云前日返回乐平去了,褚燕又分身乏术,他正可以别管今日这河谷之中所来商队是大是小,先给吞了总没错。 然而这队伍之中倒也不尽然都是坐以待毙之人。 比如糜竺,他虽是跟着小商队在行动,但身边跟随的侍从俱是他从糜氏门客中遴选出的以一当十好手。 而郭嘉,他虽是平生头一遭面对这等场面,却大约是因为胆魄本就过人,在此时所想,并不是他要如何依托于糜竺的侍从,从这动乱中谋求生路,而是—— 他要如何拖延住这些山贼的行动。 他目光清明,心思急转,深知此时快速解开捆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骑马而逃,绝不是什么最优解。 因为那些个山贼对此等情况显然有数。 他们在砍杀了那领队后直奔马匹而去,径直砍断了栓系的绳索。 说是说的山贼,可在临近并州地界上不会骑马的着实是少数,他们本身不骑马只是为了行动自如而已,并不妨碍此时已有十数人翻身上马,并一把夺过了马匹侧边悬系着的弓箭。 这也正是那些原本前去取水的人所用的武器! 郭嘉眼见这一幕,也并未露出什么惊惧之色。 他留意到,这一伙山贼中原本佩弓的不过几人而已,而上马持弓的几人在行动中隐约露出了几分生涩来,可见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手执利器预防有人逃窜而已,真正负责拼杀的还是那些持刀的山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够有进攻性。 已有第一个试图上马驰骋而去的,被一通乱箭射倒了下来。 他当机立断扣住了腰间门佩囊之中的火石,朝着糜竺靠近后问道:“郎君手下可有擅射之人?” 若论擅射,麋竺自己就可以算是一个,他随身佩戴着的短弓此时正在身边,也可造成些杀伤。 可在此时人人奔走以求从刀下得到一条活路的时候,他们手中握刀还好,若是将弓拿出来,除了让自己成为山贼的头号目标之外并无好处。 郭嘉见麋竺指了指自己,心中有了数,他小声说道,“那么我替郎君制造个机会,我们试试射杀那为首之人。” 杀了为首之人能否将其他人吓退是个未知数,但起码要先将士气给找回来。 这商队确实不大,可也有个一百来人,对方又有所顾虑不能久战的样子,必有反击的可能。 但要制造机会,只能让对方先陷入混乱,起码—— 不能让他们继续处在这等乘胜追击的状态下! 他手边可用的东西确实不多,好在贵精不贵多,倒也足够了! 比如说,人不能在此时上马而逃,难道还不能让有几匹还拖着空车的马匹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驱赶吗? 郭嘉心中有了盘算,却也不免在此时心中慨叹,让他这么个与身体强健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去放火,可着实是有点难为他。 可再怎么艰难也得去做。 否则若是将小命丟在这连并州都还没正式进入的地方,岂不是等消息传到了乐平,得被戏志才给笑掉了大牙。 他一把捡起了地上的几根枯枝,预备当做个点火的印子,在麋竺示意其中两位侍从跟随他行动后,他当即借着卸下的货箱遮挡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只是他刚把手中的枯枝引燃,预备冲过最后一段距离之时,便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也让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是一种着实有节奏的马蹄声。 比起寻常商队的车马响动,那好像更像是一支军队在疾行之中所发出的响动。 还不等蹄声到近处,已有一道强劲的破空之声径朝此地袭来。 在这一众呼喊拼杀之中,竟然也显得异常分明。 郭嘉从货箱之后探出了个头来,恰见风声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根结实的白羽翎箭横贯而来,在下一刻准确无误地扎入了那山贼头目的头颅,又自他的眉心猝然穿出。 这是夺命一箭! 其中的精准性与杀伤力也不由令人为之一震。 而这一箭的到来,无疑是昭示着另外一方的势力而来。 在这种强势迫近的宣告中,他紧跟着便看到,第二支白羽箭好像丝毫不曾有任何停滞地便已再度袭来,以同样精准且强横的方式夺去了第二人的性命。 好箭术! 骑射骑射,能同时兼具骑射的本就是如今的少数。 可这两支箭形如信手拈来,又带着何其强势的贯穿力道,足以宣告这到来的骑兵队伍绝不寻常! 那两人的倒地所留出的空当间门,郭嘉朝着这溪流河谷的北边望去。 在马蹄声的渐近里已能看清来人的样子。 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昏昏日照,将这一支北来劲旅笼罩在一层异常潋滟的光影之中,尤其是为首一人。 也让他得以一眼看到,那竟是个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 少女玄衣箭袖,足蹬窄靴,束发成冠,手握一把重量绝不轻的长弓。 以其随即于飞驰之间门再度挽弓搭箭的架势和弓上白羽箭的特征来看,这正是那先前两支箭的主人! 她眉眼间门恣意飞扬的神采随着弓弦拉紧的一瞬,化为了一抹凝定而锐利之色。 而后收手,箭出! 这一箭射出,将本已提刀朝着一人砍去的山贼当即射倒在地。 仅此三箭,声势尽夺! 更还不等那些个山贼还以箭矢,这支凶悍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 郭嘉清楚地瞧见,那玄衣少女一把将长弓挂在了马侧,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乃是两支仅有半截的枪。 可在她提手抛掷之间门,另一手接住的半截回转而来,正拼凑在了一处,形成了一把完整的双尖长枪。 长枪横扫,将几支零散射向她的箭矢扫落在地,也犹自带着那突入而来的狂纵气场,维持着贯穿之势,一把将前方的一名山贼给扎了个对穿。 接连的得手并未让她勒马止步,只是让人听见在马蹄声响中一声清越的声音,在这山谷间门响起,也带着同样不容阻滞的气势—— “乐平乔烨舒在此,河东贼子安敢放肆!” 第72章 其势如火 乐平乔烨舒? 那是乐平侯! 中平二年九月起的禁足敕令,到如今这中平四年的九月,正好两年,确实到了解禁的时候。 但大约谁都不曾料到,两年前箭迫刺史先占声威的乐平侯,会在今时今日,正可以出来走动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悍然出现。 也或许…… 这世上如乔琰这般给自己取字的,当真是心志所抒,绝无可能有取错的! 已早可预料到她能有此等烈火燎原之势! 这把尤其特殊的双尖之枪被扣在她的手中,右手拇指上射御之韘,正是这玄衣铁枪素色之中唯一的一点赤红。 此物又被落日晚霞流照所钟,几如一抹腾升在她指尖的火苗。 在拔枪而出的一瞬,自匪寇身上溅起的血色都难以压过这抹艳色。 下一刻,那一点灼红忽朝另一侧烧去,连带着她所骑乘的并州良驹,与那杆木杆铁尖的长枪一道,正是雷霆复起! 在这等稍显宽敞的山谷谷道之内,数十骑的骑兵足以对数百人众的山贼造成足够的杀伤,更何况还有乔琰先声夺人的三箭,以及这颇有主将身先士卒意味的抢攻作战。 此为破阵之势! 河东贼聚众于白波谷兴起,本就在今年内被乐平侯的下属屡次扼断袭掠并州的计划,对之有些忌惮。 现如今骤然见到褚燕与赵云的领头之人,即便她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也并不妨碍他们闻风而觉恐惧胆丧。 自乔琰口中说出的“乐平乔烨舒”五字,更是将她与那乐平奇地捆绑成休戚与共的一体,也分明是另一种先声夺人。 这是放风还是巡猎,又或者是在两年禁足之后以此攻袭之举昭示自己的归来? 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 从郭嘉和麋竺的角度看去,看到的可不只是这位乐平侯表现出的勇武之力,而是—— 随着她拨转马头直取山贼之中的人数密集之处,她身后的其余骑兵也随着她左手抬起的发号施令,形成了一组攻伐一体的锋矢。 这不是一人身陷敌众杀进杀出,而分明是一支令行禁止的战骑正在借着先前三箭打出的声势而上! 除却乔琰手中的长枪挑起枪花而来,随后骑兵所用的长刀也一并扬威赫赫。 这双方阵仗之间的鲜明对比,让郭嘉毫不怀疑她这一方必定能胜,故而干脆利落地将手中才点起的火苗又给拍灭了,而是专心看起了这场颇有乘胜追击意思的交战。 他本就是为了考察乔琰的情况而来的。 那么在险死还生后,他当先考虑的却不是什么庆幸,而是想看看这位乐平侯还能拿出何等表现。 她也着实没让他这位观察者失望。 骑兵前阵,距离她最近的数人,也正是其中最堪配弓马娴熟四字的。 故而在入阵之中的驱策挺进的,也恰到好处地分担掉了她所面临的冲撞。 这种巧妙的簇拥让她在这枪出如龙的直击中,比起一人一马的状态更多了攻坚之力。 她也诚然没有浪费这等护持。 若要以真正骑兵精锐的眼光来看,乔琰本人的力量上是有所短缺的。 她既是刚从禁足的状态中放出,也显然没有足够与手下配合杀敌的经验。 以她的年龄更也暂时只能做到凭借锻炼习武,比起寻常十三四的少女身量稍高些的,看起来筋骨更紧实些而已。 可何谓一鼓作气! 此时便是! 一方想着避开乐平巡查兵马,一方却是正要借此扬威,双方本就不是一个心态。 现在那气焰更盛的一方还当先造成了足够的杀伤,堪称乌合之众的一方又如何能不在凿击锋芒面前怯步。 即便是那些个先行抢夺了商队马匹的山贼,此时所想的也绝不是策马上前应战,试试能否也反过来来一个斩杀敌首的行为,而是想着借助马匹的速度当先逃命。 只要逃得比其他人更快就行了。 但此种想法,与先前被他们乱箭齐射而下殒命的商贾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方一调转马头,就听到了乔琰的第二次开口。 这一次没有先前那般话多,只有一个字而已。 “弓!” 应声收起刀兵而举弓的并不只有乔琰一人而已,还有与她配合作战的前列骑兵。 弓弦声动,数箭齐发。 下一刻,这些箭矢便已穿透过了策马而逃的贼寇头颅。 而其中尤为醒目的依然是那一支白羽箭。 它保持着此前的精准度,横贯眉心而出,就仿佛先前的提枪斩杀之举完全没让乔琰有任何的手抖。 这弓字与箭出的配合,也更是好一派杀伐果决的配合! 甚至不需乔琰多行发令,在她持弓调转方向,朝着往山坡上奔逃的匪寇指去的时候,那些先前一并出箭的骑兵也与她保持了行动的高度统一。 如此弓箭所指,那些个本已只剩逃命本能的山贼又如何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郭嘉摇了摇头,深觉这双方之间差异悬殊。 可想想这些个山贼在河东区域能有横行本事,大约也不是他们太过无能,而是这位乔侯…… 她的表现太过惊人了。 三辩之论,州牧陈说,压制飞蝗——这都是文臣所为。 但河谷截击一战,她所表现出的却是骑战武将的本事。 即便被她的对手给拉了点分数,也该当用本事而不是潜质来形容她的这等表现。 郭嘉再度朝她看去的时候,她手中握着的长枪已经暂时没有了进攻目标,拇指上那一抹流火随着她持枪缓行的状态,也仿佛稍稍安定了几分。 她踢了踢马腹,让其朝着这边遇袭的商队幸存者而来。 先前远望过去,这位乐平侯眉眼如刀的特质鲜明,但在行到近处收敛起了战意后,却更趋于神情骨秀之态,只还有几分威严的上位者气息盘桓在眉目间,与她所握着的长枪末端淋漓血色相映。 她当先朝着麋竺说道:“劳驾看看损失几何。” 所谓鹤立鸡群,望之便知。 她在骑兵队伍中醒目,如麋竺和郭嘉这样的人物,在这慌乱的商队之中也同样醒目。 只不过郭嘉的站位和他手中刚熄灭的树枝,与麋竺这尚在侍从拱卫之中的状态,不难让人看出到底谁跟商人身份更贴近些。 麋竺闻言,朝着她拱手做了个礼,“东海麋子仲,多谢君侯救命之恩。先时在徐州便闻乔侯声名,今日得见,实在名不虚传。” 别说四下里的人群因为乔琰这番举动如何为之惊动,陷入了沉寂,就算是麋竺这等自认举事从容之人,也不免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喟叹。 乔琰的文采几何,政治手段如何,在这一个照面之间难以分辨出来。 但武力却是此时最为直观呈现在麋竺面前的东西。 在并州地界上,不,应该说在如今天下诸地动乱的环境下,这实在是个加分项。 麋竺并非只是个商人。 当做商人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东海麋氏也就必然会成为徐州地界上太守拉拢的对象。 他此前不能理解,为何那位广陵太守会谈乔琰而色变,但如今眼见她这番表现,麋竺却觉得她着实对得起那“雏凤清声,王佐之才”的评价。 虽然这王佐的武力值好像有点高,颇有那么点若是说不过也能打得过的意思。 不过他心中虽这么想,在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应下了乔琰所说让他核查商队损失的事情。 但在他又做了个礼,起身后朝着商队领队还活着的副手行去的时候,却没留意到身后乔琰朝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中也有几分诧异之色。 麋竺麋子仲? 这是中平五年徐州黄巾复起,就任徐州刺史的陶谦所委任的徐州别驾从事。 又在陶谦让徐州于刘备后成为刘备的幕僚。 东海麋氏千金之富,在刘备穷困潦倒之中,给予了他绝大的支持。 甚至在刘备妻子为吕布所掳获后,将妹妹给嫁给了刘备,也就是那位麋夫人。 这并不是个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刘备的重要钱袋子。 倘若是一般的商贾行商到并州,或许还有些可能,但—— 为何麋竺会出现在此地? 即便是因为此时还远没到刘备驻扎于徐州的时候,他行到此地的目的也绝不可能太过单纯。 不过此时还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她将手中的两截三驳枪重新拆分成两截,挂回到后方的系带之中,便听到系统讷讷出声问道:【……你现在是个谋士还是个武将?】 这两年的时间里,她遵照着刘宏的敕命,在乐平闭门思过的时候还好说。 锻炼体质练习箭术枪法,完全可以解释成她在保证自己的心理健康和身体素质发展,在乐平开发那些个钓鱼养猪种植烹饪的行当,也可以找同样的理由。 但前日在赵云返回乐平汇报后,乔琰打着放风的旗号暂代了他的位置,更是在今日打出了这样一战,多少有点不像是个谋士。 她如今的属性面板上,因智力数值始终没自主加过,反而是体质数值通过加点和锻炼的方式提升,武力值也随着枪法箭术骑术的长进而提升,同样看起来不像是个谋士该有的样子——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3】 【体质:74(100),武力:61(100),智力:80(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文物鉴定lv4,箭术lv7,骑马lv6,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3】 【谋士点:14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算起来在乐平的两年,不,应该三年之内,她的谋士点获取和黄巾之乱阶段相比少了太多。 若不是因为先前治理蝗灾一事可算得上是给刘宏这位大汉君主解决了麻烦,也给了刘宏对朝堂插手发难的机会,触发了【协助主公完成一次内部权力平衡】的成就,她甚至没有办法得到这多余的40点。 要知道在禁足状态下,她虽然对崔烈提出了不少稳定并州的建议,但在系统查询之下判定,她如今算是关小黑屋状态,除却刘宏本身认可的决策之外,并不能给她做出什么谋士点结算。 好在她如今放出来,正赶在休屠各胡与河东白波贼蠢蠢欲动之时,正是个大捞一笔的好时候。 更好在她的体质数值在系统的协助下提升到如此地步,对她掌握那残山剩水夺命枪和操纵骑射之术大为有利,武力值纵不需要消耗加点也能到今日的状态。 在有下属协同作战的情形下,她力量上的短板也正如众人所见的那样,并没有那么明显。 算起来还可以说是个低配版的多边形战士呢! 但为这长进得意是一回事,现在还是得忽悠过系统的。 她状似朝着清扫战场的自家骑兵看去,实则是对着系统在心中回道:“此为不得已之举。” “中平五年开始的胡人内侵并州,致使曹魏时期并州的范围已经缩水到了此前的一半,若非梁习到任后实行分化之策,彼时满目疮痍的并州甚至还要更为惨淡,但即便如此,到了这个地步,有些疆土也已经守不住了。” 随后的刘渊入侵,战败司马腾,更是彻底将并州交到了外族人的手中。 “对日后的问鼎之人而言,这并州疆土丢失后收复,必定还需要如梁习这般的文臣谋士定策,与其如此,还不如我现在就先达成这件事。” “所谓天下顶尖之谋士,必得目光长远,看到远虑,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回事。】系统盘算了一番后觉得按照她这么说倒也没错。 维系领土完整,提前筹谋和胡人之间的战线拉扯,也确实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应当做的。 想想它的宿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居然还费心习武,被那两把短枪的拆分不知道打到了多少次,想起来还挺……挺励志的! 想通了这一点,系统便不打算再问她接下来的计划了,十之八九都是看起来颇有武将风格的。 如今距离刘宏病逝也还有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也确实可以不必着急选定主公。 它刚想到这里,忽然留意到有人朝着乔琰的方向走了过来,便提醒了她一声。 乔琰回头看去,见朝着她走来的,正是她先前所见那寻觅破贼之策的青年。 大约是因为他此时的年纪正处在少年和青年的交界线上,看起来还颇为无害,只这神容之间的从容洒脱,显示出几分特别来。 而能在此等惊变以及交锋面前保持住这样镇定的神情,甚至寻觅脱身之法,就算他不上前来,乔琰一会儿也是想问问他的身份的。 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说出的这个名字却让乔琰着实意外。 这是个跟麋竺一样,她此前并未料到会出现在并州境内的人物。 他说的是:“颍川郭奉孝,见过君侯。” 第73章 乐平…… 听到这个名字,乔琰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拇指上的玉韘。 方才郭嘉见到她领军破阵之时,颜色最为鲜明的也正是此物。 这是用于扣住弓弦的工具。 自两年多前开始学习羿射之术后,她便习惯于配戴此物在手,因马上作战的远距离射箭和近距离的长枪作战衔接,在习练枪法之时也将其佩戴着,久而久之也养出了个毛病—— 但凡是在思考的时候她便习惯于拨弄此物。 郭嘉郭奉孝…… 要将面前还未及冠的青年和曹魏阵营未来的鬼才谋士联系在一处,大约是因为少了点固有印象的东西,稍微有那么点艰难,但许是因为她所见过的少年青年状态的风云人物多了,此时也算是习惯了。 故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微微一怔后她也只是颔了颔首回道:“我自戏先生那里听过这个名字,阁下是访友而来?” 她说话之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从郭嘉的角度看来,这位先前有若卷挟风雷而来的县侯,在此时方才看起来有些十三四岁的样子,也因仿若闲谈的口吻而多了几分亲和感。 唯独让她显得有些特殊的,是她玄色劲装之上也依然清晰可见的血痕,昭示着先前郭嘉所见的交战并非是个错觉。 但当她的下属恰好在此时跑来,朝着她汇报战况的时候,她稍稍肃然起的几分面色又让她看起来还是那副雷厉风行之态。 只在听到山贼尽数剿灭,而己方不过是有四五人不慎受伤后,她脸上才又浮现出一缕笑容。 访友? 郭嘉思忖着这理由倒也不错。 因为这场意外,乔琰确实猛刷了一波在他这里的印象分。 但能文能武,还是这等统领骑兵队伍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她真就能担得起戏志才对她的赞誉。 在那家伙悠闲生活的记录之余,还在信中写道—— 朝廷重启州牧,绝不只刘焉、刘虞二人,若增设并州,此位非乔烨舒莫属。 他戏志才没什么平步青云、入朝中任职的本事,但为州牧门下客,争一个谋主的位置,却未尝不可以一试。 这话说得就有点重。 当然郭嘉不至于将戏志才这种话拿出去对外宣扬,但在对乔琰有所评估的事情上,他多少也要跟着拉高一点标准。 故而在乔琰重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除却如麋竺一般再次谢过她的救命之恩,他也当即接着乔琰的话茬说道:“嘉此来的确是为访友。志才于信中屡次提及乐平有好酒,乔侯不会拒绝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上乐平去吧?” 乔琰笑道,“访友之事何必问我,此前乐平确有一道屏障,不过是让我不得外出罢了,又不是不让人进来,如今连这道屏障也没了,又正是秋收之后的闲暇,不趁着此时往来访友,难道还等着大雪封山时节吗?” “不过……”乔琰指了指那边的河东白波贼,又道:“奉孝下次想来,还是挑个贼寇被铲除的时候来吧。” 郭嘉听她语气笃定,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竟像是要将河东地界上、自麋竺说来就有些不简单的白波贼给铲除,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但这种话就不必开口问询了,毕竟他是来访友而不是来出谋划策的。 他旋即又听到乔琰调侃道:“说来也是有趣,戏先生来并州游玩之时偶遇云中山山贼,奉孝来此又遇河东贼,算起来,你们也多了个酒桌闲聊的话题。” 不过戏志才遇到的云中山山贼看他孤身一人且没钱,加上他给自己瞎扯的离谱理由,并不会拿他怎么样,但郭嘉遇上的这伙人…… 乔琰拧了拧眉头。 若是按照原本的轨迹,这些河东贼真正声势浩大的时候,乃是明年的二月。 可大约是因为逃过蝗灾劫难的并州,在这汉末乱世中着实有些“安逸富足”,而河东郡和平阳郡一带却因蝗灾的缘故而惨淡非常,造成了以郭泰、杨奉等人为首的贼寇进一步扩张,也提前拉开了白波贼入侵的序幕。 虽明知这些人比之统辖黑山贼的褚燕在眼界方面大有不如,但他们如今造成的危害却是实打实的。 麋竺随后与她提及的商队损失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只为快速劫掠,并不在意于直接造成人命损伤。 这商队猝不及防遭到袭击,固然乔琰带人来得很快,死于山贼之手的也足有二十余人,受伤的又有三十人,对一个不到二百人的商队来说,已是个极大的损失。 且贼寇追击之中,有不少货物被当做挡住刀砍的屏障,因其中多有布帛丝绸等物,显然难以在这灾劫之中保存。 若是连小商队在这条路上也要遭到袭击,可想而知本还觉得并州这地方生意可做的商队也会减少往来。 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个损失。 如今又不是诸侯群起的乱世,乐平不宜太过掐尖冒头,绝大多数交易都是依托于晋阳这个中转站完成的,故而她才会对轵关陉这条陉口格外重视,在闻听白波贼来袭后将褚燕和赵云给借了出去。 可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对方完全记吃不记打,加之内部四股势力的盘根错杂,导致间隔造成的伤害不足以让他们被打痛。 即便今日这支势力被铲除,明日又有另外的人派遣匪寇前来。而就算损兵折将,以方今时节做良民不如做贼的环境,他们要补充兵力也不难。 这就属实是个麻烦! 原本因为汉廷调集南匈奴部众前往冀州幽州平张举之乱的事情,在王柔传递给王扬的消息中屡有提及,有近年来的酒业交易从中斡旋,那南匈奴的左部贵族也依然多有怨言,乔琰是打算先消灭此处隐患的。 今日河谷一行,她也只是为了测试一番在这两年之中的本事长进,而后便继续让褚燕和赵云拿这小股的白波贼继续练手。 但显然以今时的情况来看,这个顺序可能要换一换。 乔琰朝着麋竺道了谢,令手下的人一部分去处理白波贼的尸体,以免尸体堆垒于汾水之畔造成河流的污染,一边令另一部分人协助装殓商队商贾的尸身,想了想又对着麋竺说道:“可否劳烦子仲将这商队中的几位负责人替我找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麋竺本就有意要与乔琰达成那特殊钓竿的交易,即便没有这一出白波贼来袭的事情,也是要与她攀谈关系的,又如何会拒绝此事。 何况,出于对乔琰的好奇和评估,他也想看看她会对这些忽遭大劫的商贾说些什么。 商队内如他这般零散依附于队伍,图个往来帮扶的并不在少数,其中大约有五位商人死于此难,也包括这商队的领头,其余的却还存活,这些人连带着领队所在的商队重新选出的主事人,都一并来到了乔琰的面前。 商队被劫,算起来能有乔琰相救已算是大幸事了,即便是全军覆没,在如今的环境下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乔琰朝着这些人看去,见他们并未有寄希望于州府给出什么补偿的意思,却也不乏想要此后少来此地的心有余悸,在心中对他们的想法稍有了些数。 她开口说道:“按照大汉刑律,盗寇该当除以磔刑,但此番贼寇已死,将其尸首送往州府不易,此法便不必严苛执行了。只是需得劳烦诸位与我同行州府,共同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何为磔刑,便是割肉离骨的酷刑。 盗寇横行时节大多严刑峻法,虽有赎死之法,但若严格按照律法,这些白波贼一旦被擒获还真应当按照此法来执行。 只是酷刑之所以是酷刑,还是为了起到警告的作用,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也显然无法有什么警告,再拖着尸体往州府也无有大用。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朝着乔琰回道:“君侯于我等有救命之恩,此事自然应当。” 说实话,他们之中虽有些是想要直接打道回府的,但来既来了,若不将带来的中原货物在晋阳售出,难以填平损失,怎么也得往前走。 何况乔琰这话一出也便意味着她必定不会在此时撤走,而是会将他们护送前往晋阳了。 前方还有两日路程,能有这一庇护在侧也让众人有安全感了不少。 麋竺有些意外乔琰要说的仅此一句而已。 但在先行完成战场的处理,而后启程前往晋阳的一路上他又意识到,乔琰此举显然做得恰到好处。 她这番举动中除却以让各位做个见证的理由将人安全送回后,又于随后无意间透露出,州府近来有将货物兜售给南匈奴的意愿,以他们带来货物品类来看,这无疑是进一步挽回损失的法子,不妨与州府磨磨条件。 在她统领骑兵的整顿中又让人隐约听得,她禁足两年后出来,正要用那白波打磨战力。 以她这表现出的例不虚发箭术,以及骑兵对贼寇的杀伤力,足以让人相信这条商路尚有通行的可能。 在这递进的表现中,她虽只说的是那些个公事公办的话,却让人对她,或者说对并州实有好感和希冀。 而最妙的是,以她言谈举止的分寸来看,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给出过任何承诺,更也没有堕了她那县侯的名望。 包括麋竺在内被她请来州府登记盗寇案情的诸人又留意到,乔琰刚到晋阳不久,就被晋阳王氏的家主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观对方表现中竟是有求于她的样子。 虽然听不清这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能让王氏家主有此等请托之色,这位乔侯的底气属实不小啊! 做商人的,无外乎就是逐利,这也是先前麋竺与郭嘉说到过的东西。 既然这位乐平侯重新出来在并州地界走动,似是能给此地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这番河谷损失也未尝不可以姑且放下。 他们说不定还能借助这个机会与这位乐平侯结交。 饶是麋竺明知乔琰此举打的正是个虚虚实实的用意,也忽然油然而生了几分紧迫感。 但王扬可不知道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前来找人,还在无形中帮了乔琰一个大忙。 他是当真有急事来找乔琰的。 “你今日早上……让人送来的那个蜂窝煤,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王扬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实在是不能不对此在意到,一听乔琰抵达的消息就跑来的地步。 自前汉以煤冶铁开始,世家与外戚的手中便大多掌握有煤矿,尤其是而按照现在划分省份在山西与河南的这一片。 晋阳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乔琰的乐平县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之后,于前两年间没少朝王氏采购煤饼,用作冬日取暖所需。 因着双方往来频频,加之乔琰已经充分表现出了何为最为顶尖的潜力股,王扬自然不在意将煤饼的价格再降低一成。 当然,如今的煤饼还不叫做煤饼,还是叫做石墨块。 王扬骤然收到乔琰送来的“蜂窝煤”还有些意外,可在烧灼之后,他便发觉了此物跟原本煤饼的区别。 虽然他当即意识到这或许正是煤饼之中的孔洞造成的效果,在将其中一份蜂窝煤碾碎后他也不难发现其中有木炭粉、黄泥、石灰等物,可他尝试以这种方式重新混杂入原煤,也按照乔琰送来的蜂窝煤扎了孔洞后烧灼的时候,却发觉此物跟乔琰送来的东西还有些距离。 这其中必然还有些别的东西,也是他凭借肉眼无法分辨出的东西! 若非要说起来的话,只是按照这样式制作出的蜂窝煤也能达到比先前更加高效的结果了,可在已经见过了更好的东西后,王扬又如何会舍得将就于粗陋版本的蜂窝煤。 一想到此物势必连带着带来的高昂利益,他心中抓心挠肺的难受,哪里还管得上失态找上门来是否有些掉价,更无形中成全了乔琰的几个目的。 然而乔琰只是在此时语气淡淡地回道:“加了些特殊的东西而已。” 王扬一听乔琰这语气就觉不妙。 她话中并不算热络。 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对此交易毫无兴趣,若真是如此,她也大可不必将东西送到王扬的面前,而应当说,此物显然不像是她会随便拿出来交换的东西。 但大家都在并州地界上,王氏又有煤炭在手,若真要做这蜂窝煤的生意,自然还是得找他们这等自己人,筹码多寡也未尝不能多谈谈,只要有这个意愿便好。 好在他随即从乔琰这里听到的需求,并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意思。 虽然说她所需的特殊人手有些不易获取,可这对于晋阳王氏来说尚有一做的机会。 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当即离开前去筹备。 他却并未注意到,乔琰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唇角微微上抬了几分,又随即恢复了先前的从容神态,在转头间朝着远处朝此地看过来的麋竺颔首致意。 她更是在得到这些客商暂时在晋阳城中安顿下来的消息后,并未犹豫地在第二日启程赶回乐平县整备人手。 一道随行的还有郭嘉与麋竺。 前者自然是出于“访友”的需求。 而后者,正如他在昨日找上门的时候干脆利落坦言的那样,他想同乐平做一做那钓竿的买卖。 当然,如若乐平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与东海麋氏之间达成交易,也自然都可以谈。 麋竺未尝不知,自己先将信息给兜了底,对一个巨商世家出身的人来说,已是一个完全不应该犯的毛病。 按理来说他也大可以打着个要往乐平一游的旗号。 可惜他一来没有一个名叫戏志才的好友,二来也被乔琰在另一头放的个强力竞争对象给打乱了计划。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向来如此。 东海麋氏固然家财万贯,门客盈户,也不能改变这是一支驻扎在徐州领地上的势力这一事实。 他所能给乔琰提供的帮助无外乎就是钱而已,但在如今的时局下,钱显然没有当地势力的支持来得有用。 他也直觉在乐平能让他视为交易对象的,或许并不只是一根特殊构造的鱼竿而已。 然而此时骑行于马上的乔琰却在想着—— 在这位东海巨富还未成为刘备钱袋的情况下,她也未尝不能将他用一用。 她甚至还不必需要麋氏将妹妹给投资出去,简直是个天下头号良心的被投资对象。 何况对现在各项发展深受钱财限制的乐平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钱财有用,她也必定会因此维持好跟对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好得很呐! 不过说起来,她用来挑动王氏寻上门的东西也不是随意选的。 即便没有麋竺前来并州的情况,她也会想办法和王氏这项展开合作的。 要说那蜂窝煤中到底是加了什么东西,说特殊也不过是针对现在来说的,若放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便是硝酸盐这等助燃剂。 极为凑巧的是,如汾水这等河流下游的土地,因污秽排放的问题,大多呈现出一点硝土的状态。 褚燕和赵云领着人跟白波贼交手的时候,也顺便按照乔琰的吩咐收集了一批回来,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后便以草木灰和硝土制作出了一批硝酸盐,混入了蜂窝煤之中。 至于麋竺提到的鱼竿,却着实是个让她有些意外的交易项目了。 她本也只是想着让麋竺越发确定乐平是个潜力股而已,却没想到他连交易之物都先锁定了一样。 戏志才手中的钓竿和如今时代的鱼竿确实是有些区别的,因为其上多了一个特殊的轮轴装置。 正是这个在现代被称为鱼线轮,唐宋时期被称为钓车的东西,得以让鱼竿上的线可以多抛出一段距离,通过轮轴的收线依然保证在鱼上钩之后还能被拉扯回来。 说起来乔琰会折腾出这东西来还是个意外。 谁让戏志才在此前乔琰不需外出的时候也难免空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空钓鱼颍川好友的事业始终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以至于他沉迷上了实际的钓鱼。 但这家伙不知道是个什么空竿体质,日常操作就是钓鱼半天,鱼篓空空。 本着关心自家谋士心理健康的需求,乔琰想了想,凭借着自己此前对古画上频频出现的钓车印象,将其复刻了出来。 她琢磨着,若是在岸边钓不上鱼,用这种能支撑长线钓鱼的方式总是没问题了。 因抛线对力量控制的需求,还能继续顺理成章地拖上戏志才加入到乐平的锻炼大业之中。 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谁知道这东西何止是满足了戏志才的需求,居然还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钓了上来。 不过想来也对,鱼线轮的一项重要应用正是海钓,而徐州临海,以麋氏的商业头脑,会将主意打到海域里着实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 但此物只是个技术买断的问题,只要给麋竺一个成品,别管他能不能弄懂其中的原理,他只要将其复刻出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也得亏这位麋氏子弟,多少有些顾念到先前救命之恩的缘故,若是他稍微心黑皮厚一点,直接去将戏志才的鱼竿偷了就是,哪里还要来找她谈生意。 如此说来,她还得另想一个跟对方能长期展开,且能保持和乐平之间关系的买卖。 在这番思忖之中,她就难免有些忽略掉某位奇才。 但郭嘉对这种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又颇为自由的观察环境,其实还挺满意的。 更让他满意的是,从乔琰的表现来看,戏志才明显没有将他的情况过多地说给乔琰听,这样说起来,这家伙在信中的种种说辞,可信程度也往上翻了翻。 那么现在就让他看看,乐平到底是何种面貌! 不知道是否是郭嘉的错觉,在他跟随乔琰踏足此地的时候,便感觉到此地的气质与同等规模的县城大有不同。 当然此时他还并未踏足县城,只走在县城之外的大片农田田埂之上。 但这缓行的一路正见农人往来,面容上展现出的精气神,和遭逢过战祸与饥荒的地方截然不同。 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除却见到县侯所表露出的恭敬而退避到一旁之外,抬眼朝着乔琰看来之际,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可称之为孺慕。 这是一种并不多见于黔首和享有万户食邑的列侯之间的表现。 此时田中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正是为冬小麦筹备的时候。 因着九月下旬便要开始播种冬小麦,在此之前,这些县民需要完成每户地里的翻犁工作,故而郭嘉看到的就是只剩了根系还在土中状态的麦田。 虽然田中无有小麦生长,但瞧着这田间劳作之人的神态也知道,今岁的收成大约不错。 他又顺着这一片几无视觉阻挡的田地朝着远处望去,便看见了被梳耙齐整、沟壑纵横的山田。 原本种植在山田之上的,大概就是戏志才在信中屡屡提及的薯蓣,但现在这些东西也同样已经被收获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片留待明年播种的土地。 同样是因为这种毫无遮挡的状态,郭嘉得以清楚地看到,在更高处的位置,赫然树着一道长长的墙壁。 因间隔着太远,他只能隐约看到这道墙壁不太像是以砖石堆垒起来的,也不像是在如今乡间最为常见的土墙,只可惜一时半刻间他也辨别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在这特殊的墙壁之内,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个部分,其中的一半屋舍似乎只有一层,自这山下田埂的方向看来,只能看到个屋顶的尖,而另外一半却颇有些坞堡的意思,起码也有个三层。 那矮的看不见屋子外墙,高的却能看出,其外壁和环绕外侧的墙壁稍有些相似。 郭嘉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被麋竺拉了一把,带到了一旁。 他将目光收回到近处,这才发觉远处有一队劲装的兵卒正在顺着田埂跑动靠近。 他方才若不退开,一会儿便要挡住这些人的路。 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队人中为首少年的脸上。 他琢磨着这位乔侯是不是因为自己年少有为,故而也在人手选拔上也倾向于同龄人,否则为何会选拔同样只有十三四岁年龄的少年入伍。 不过这少年倒也不太寻常。 他通身的气息冷得出奇,明明此时还是秋日,却在他身上有一种酷似严冬的气息。 倘若郭嘉并未感觉出错的话,这少年年纪虽小,却必定见过血,还得是一种正面搏杀的见血。 唯独在经过乔琰身边的时候,他眸光动了动,领着队伍停留在原地,口称了一句君侯。 “彦材,还剩几圈?”乔琰问道。 少年比划了个三后便看到乔琰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行。 他也并未对乔琰的客人有任何的好奇,只整了整额前的汗巾便继续朝前跑了出去。 比起这位的冷脸,他身后一众跟着拉练的士卒就无疑要看起来热情得多。 只可惜领头那位的脾气,自他来到乐平开始便已经被众人所熟知,摆明了就是个将自己可以往死里练的存在。 若不是他说什么父亲说过生子当如乔烨舒,对乔琰的话堪称言听计从,他们都生怕这位会先将自己的小命给折腾没了。 这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乔琰和郭嘉等人的视线之中,他们也很快抵达了乐平的县城之下。 让郭嘉有点意外的是,整个乐平县中成员表现出的高战力和尚武的风气,并未让这县城的城墙有所加高,好像还是几年前修建成的状态。 但想来也对,有这等名为训练实为巡逻的队伍,也着实不需要在城墙上做出什么额外的防御。 他跟随着乔琰踏入县城,这一眼便觉这城中的整洁程度让人眼前一亮。 倒不是说什么家家户户都可用青砖砌墙,而是这屋舍边角没有寻常人家的器材垃圾堆积。 房子还是那种房子,路还是那种路,却给人一种精神焕然,朝气蓬勃的观感。 也正是在此时,郭嘉看到前方的巷道交接处,有两个孩童跑过,手中随着秋风吹拂而转动的正是风车。 这材质轻薄的风车,大约便是戏志才在信中提到过的以乐平侯纸做成的风车。 他原本还觉戏志才在信中这么写多少有些夸张,谁让对方即便是给好友赠送也只送出了寥寥无几的数目而已,再加上乔琰的财不露白想法,让郭嘉当真以为乐平侯纸的造价不菲。 但今日一见,这庭前孩童执风车过,风车为乐平侯纸所做,居然还是个写实。 而被风吹动的可并不只是孩童手中的风车,还有一张飘摇飞起来的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缘分,那张纸被又一阵劲风一带,直接卷到了郭嘉的脸上。 贴了个正着。 他当即伸手就去将这纸从脸上取下来,也在这动作中下意识地朝着纸上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发觉这还是一张问答。 就是这名为张牛角的答题人属实是学习学得让人有点眼睛疼。 一眼看去这纸上的错误答案竟举目皆是…… 但还不等他想抒发两句,这纸张如此使用是不是有些浪费,便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声。 其中一人边走边怒喝道:“我在温书呢,你这突然出现的吓我一跳,现在若是找不回来那卷子我跟你没完。”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另一人笑道,“我听说你这次居然将君侯的烨字都给写错了,恰好卡在了不合格的界限上,若是让乔侯知道非得让你退学。” 先开口的一人,以郭嘉判断显然就是纸张的主人张牛角。 他听了对方的话,居然好一派信誓旦旦的语气回道:“我这不是不会写,我是对大汉火德存在景仰之心,不敢轻易落笔而已。” “你瞎说,你昨日央我给你做一份烤鱼的时候,传过来的纸条上可没漏一个火字。” 这两人一边说一边从小巷里拐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乔琰一行人。 眼见自己的试卷被拿在乔琰身边的陌生青年手里,张牛角当即就表情一僵。 “乔……乔侯?” 乔琰捏了捏眉心。 这些个活宝!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第74章 乐平见闻(二)…… 出现在乔琰面前的正是张牛角和张杨二人。 算起来张杨曾经瞎编乱造过自己这个张字是张牛角的赐姓,这两人还真有那么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当然乔琰对两人的安排方向大不相同。 张牛角的眼界有限,充其量也就是统率个千人,他更大的本事也绝不是在领军作战上,而是在跟与他情况相似的归化山贼的交心上。 有张牛角作为一个居中沟通的桥梁,乔琰能有效地将自己试图给这些人传达的乐平发展理念给潜移默化地落实到位。 相比之下她对张杨的期待则要更高些。 毕竟以张杨的勇武,她还指望这位给她当个前锋的。 但一个前锋将军也得有足够的历练和学习。 历练好说。 崔烈这位并州刺史颇好相处,张辽为武猛从事,如今的雁门太守又是郭缊这个熟人,乔琰想要将人给安排去边关定期参与战事进修不难。 而学习…… 总归就是她现在所看到的样子,这两个家伙,现在都就学于乐平在这两年里成体系建立起来的乐平学院里。 然后在此刻面面相觑着站在她的面前。 乔琰从郭嘉的手中将张牛角的卷子给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准记字记半边,不由觉得头大。 忽听郭嘉问道:“乔侯这是在效仿褒尊侯的有教无类?”1 “并非如此,”乔琰摇头回道,“乐平诸事待兴,人员混杂,一来需得让人通晓道理,以免再有匪寇之思,加之这两年间我遵照天子之意闭门就学,想想若是让这些个县中官吏与所聚之屯中头目识字明理,也不需有后发之惩戒,故而有此安排。” “二来,乐平不过小地而已,可享户籍待遇之人有限,不若以考校方式擢拔。” 当然,乔琰并不会在此时和郭嘉说的是,这种考校所考的绝不是张牛角此时交上来的这份答卷。 这其中还包括了农学,工学和医学的三项专科,过其中一类便可通过,并不必强求人人都得成个学究。 想了想今日学院中的大半人不在县城中,而在那山上的坊部之内,乔琰笑道:“汝颍多奇士,颍川尤甚,奉孝若是不嫌我这乐平学院,不若前去一观。” 郭嘉本就想多了解些乐平的情况,又哪里会拒绝这个提议。 他顺着乔琰所指的方向看去,眼见并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的房子明显要比周遭稍高些,裸露出的部分与他先前所见山上房屋院墙的材质有些相似,不由更打起了几分往之一观的心思。 行到了近处他越发确定,这绝不是他所以为的任何一种已有建造材料。 这看似有些像是寻常土墙,固结后又刷上了一层装饰的漆料,但他落在后方漫不经心地扣了扣这墙壁,便意识到此物的坚固程度远非土墙可比。 只不过乔琰明摆着是将这学院装饰成了低调不起眼的样子,也显然不会告知他此物为何。 郭嘉心中摆满了问题,也只能让自己的目光转向这朴实异常的学院外侧唯一堪称风雅之物—— 门口的题字牌匾。 他不难确认这牌匾之上所书文字正是蔡邕的飞白体。 蔡邕这位当世大书法家所留下的笔墨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私藏文书,而是墓志铭,其碑铭拓片也就成了对其书法爱好之人大多人手一份的东西。 郭嘉手头也有几份,如今眼见这熟悉的字样便认了出来。 他刚想问问蔡邕是否也在此间任教,却看见乔琰正在此时回头朝着后面缀着的两人看去,对那张牛角露出了个颇有“待会儿找你谈话”意思的表情。 这表情怎么说呢,和她此前的三箭杀敌,枪出如龙的样子着实大不相同,郭嘉便忍不住别开视线笑了出来。 以他所见,在乐平地界上,这位乔侯明摆着要比在外面多些鲜活气,也难怪行路所见的乐平县民,在对其仰慕之余,却并无将她视为猛兽的惧怕。 他旋即又见乔琰正了正脸色,当先一步踏入了乐平学院的大门,他便也暂时搁置下了那问题,跟着走了进去。 这外墙所用的材质在学院之内也同样有所应用,以至于屋舍看起来同样有些质朴,但这一片学院屋舍成了规模,倒也有几分气派。 不过比起这房屋,郭嘉大概很难不将目光落到入口两侧石板张贴的纸上。 左边这块上张贴的或许该当称之为告示。 他粗略一看,其中包括了: 学院今日的食物清单——有概率引发风疾的食物都单独做出了标注。 学院各部分功能的简略地图——表现方式颇有些不同于此时的形制。 今日课程——他在其中果然找到了蔡邕的名字。 而右边那块则要特殊些,占据了最大版面的,标题写着乃是八月的成绩。 不过在标题之下又附着一行小字,说的是因书面考校居多,没能得到高分成绩的请勿气馁。 郭嘉猜测,这应当就是类似张牛角交上来的问答类似的东西。 他朝着纸上看去,见高居榜首位置的名字,乃是蔡琰。 蔡邕之女蔡昭姬。 郭嘉倒不觉得是因为蔡邕的缘故而让她得到了什么优待,只是难免想着,先有乔侯后有蔡琰,再过上些时日岂不是人人都觉得琰这一字是个什么取名的绝好字眼。 想到这种一蹭文墨之气的情形,他便不由觉得有些有趣。 第二位上的人名为徐福,若非是因为后头还跟了个字号小一些的元直二字,这名字听来还觉得土了些。 他又往下看了一位,便看到了个先前从乔琰口中听到的名字。 “此彦材便是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位彦材?”郭嘉问道。 “正是。” 听乔琰这么回,郭嘉也便顺势将目光落在了这彦材二字之前的姓名上。 傅干……这同样是个郭嘉并未听过的名字。 但对乔琰来说,傅干的到来尤其特别。 中平四年的凉州乱贼兵进汉阳,造成了汉阳太守傅燮之死。 骤然闻听他的死讯,乔琰也不由为之一惊。 她上一次得到傅燮的消息还是崔烈在闲谈之间提到,他此前想事简单,居然提出了放弃凉州的想法,被傅燮当廷斥责。 而随后在他调任为并州刺史的时候,傅燮也为朝中委任成为了汉阳太守,协助凉州刺史耿鄙作战。 只是凉州乱贼席卷而来,明显是在朝廷越发疏于掌控的局面下再难以遏制之事,傅燮再如何忠勇非常,且有治理才能,也难以凭借一人之力,对抗韩遂吞并了盟友后扩张出的队伍。 这甚至也跟黄巾之乱时期的流民集结不同,绝非以言辞可将其说动。 而傅燮此人既不会接受城外的劝降,也自然唯有以身报国的可能。 他的死仿佛是一个必然。 但傅干被主簿杨会带出后一路奔波出现在了乐平,却着实是个意外。 父亲之死让这位现年十三的少年面色冷寂异常,即便是连日来的赶路风霜和食不下咽也至多是让他看起来有些潦倒,却不改神色之间的沉静。 在听到乔琰问及他为何会来此地后,他回道:“父亲云,杨主簿乃是他之程婴,此话不错,若非主簿拼死护我,我难从汉阳逃出生天,想来父亲所说的另一句亦不假,他说生子当如乔烨舒,此真麒麟儿也。我想为父报仇却不知如何做起,恕我冒昧前来,想请乔侯指一条明路。” “我本有意投靠皇甫将军,可如今皇甫将军并非对阵凉州主将,即便许在一年内重新启用,若我手刃仇敌之人炽然,必遭致判断失当,反给将军惹了麻烦。 我又有意蛰伏凉州,寻觅机会投效一方对韩遂有敌意之人,可觉凉州贼来势汹汹,只怕短时间内寻不到这个机会。 韩遂杀北宫伯玉果决,亦无有可让我拉拢之残部……若乔侯不弃,傅干愿替乔侯效犬马之劳。” 傅干并非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状态。 事实上他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也是如第二条想法那样做的。 在马腾与韩遂之间的矛盾日盛,又正逢曹袁之战的当口,他说服马腾进攻郭援,促成马腾倒向曹操。 只是大约他也不曾想到,在马腾进京担任卫尉的六年之后,马超居然会联合韩遂对抗曹操,造成了马腾被杀的结果。 好在韩遂最终兵败渭南,在逃奔返回凉州后为夏侯渊再度击败,不久去世。傅干从此以丞相参军的身份活动。 但如今,在难以劝阻父亲返乡、难以阻止父亲以身死国的结局后,他想到了父亲对乔琰的夸赞,说服了杨会将他带到了乐平。 要乔琰看来,这并不只是个在傅燮影响下颇有勇力的将门虎子,还是个人品与头脑俱佳的计谋之士2,倘若培养得宜必成大器。 何况傅燮死于韩遂等人之手的大仇也意味着,倘若乔琰有替他报仇的可能,他必定以死命效忠。 在傅燮死前,傅干甚至能说出“国家昏乱,令大人不容于朝”这等话来,他也绝非是个纯然忠于汉廷的人物。 但乔琰并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承诺,而是将他送入了乐平学院,让他先行强大己身,再考虑凉州之事。 傅干初抵乐平便见到了乔琰着手训练骑兵,更见她严苛要求自己掌握马上箭术与枪法之事,本就越发对傅燮给予乔琰的评价越发信服,又如何会拒绝这个提议。 在这个除却文典教授之外,其实要更偏重于实践的学院之中,傅干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将自己以知识武装了起来。 乔琰对此乐见其成,但她更乐于看到的显然是—— 在黑山军中的大多女子都先因功劳被纳入乐平户籍后,随着乐平学院的开办,张牛角等人想从中得到一些学识长进的同时,这些女子也跟着进入了学院中就读。 她们由陆苑负责启蒙工作,再由蔡琰作为她们的领头标杆,以示女子也未尝不能开蒙读书。 乔琰倒是没有给昭姬那么大的压力,让她必须得在那张贴出来的榜单上坐到榜首的位置。 但实在架不住她在蔡邕的教导下,无论是在经文传书的诵读记忆与活学活用上,还是在术数计算上,都要领先其他人何止一个平台,以至于徐福与傅干二人确实是罕见的聪慧,也只能处在她的下方。 可这无疑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既需要给这些正在培养之中的潜力股以压力,又需要给那些尝试接触新知识的姑娘们一点动力。 故而此时郭嘉在随同乔琰往再里间走去的时候看到的,便也有抱书而出的年轻女子朝着乔琰问好,在举手投足之间比之其他地方,自有一派疏朗开阔之气。 跟在后方的麋竺虽还没见到这学院之中到底教授何物,却也不免在心中冒出了个想法。 乔侯这学院看起来开办得不错,也不知道再过上两年能不能将妹妹也送来此地。 别的姑且不论,他们东海麋氏的财富足以让妹妹挺起腰杆,若是能在此处再增添一份学识信心,料来是件好事。 但此事总得等到和乔侯之间的交易之事谈妥,双方之间的关系也稳定了才好。 他便也先并未多言,只是先跟上了前方二人的脚步。 乔琰自然是不可能带这两人往太机密的地方去的,尤其是农学部分的区域。 那地方按照乔琰所描述的效果制作出的曲辕犁,此时正在试验之中,做着进一步调节曲辕弧度和长度的工作,她如何有可能让他们看见。 而医学的部分因乔琰找华佗借了个弟子,名为吴普,此时也有些暂时不便让人观摩之事。 她脚步一转便将人往这学院后方去带了,在途径前方门斗之时,郭嘉抬头朝着上方看了眼,见其上同样是蔡邕题字,写着东坡园三字。 郭嘉隐约觉得这名称有些耳熟,想到先前戏志才所提及的东坡肉,便下意识以为此地乃是这学院中的膳堂所在,狐疑问道:“此时似乎还不是用膳的时间?” 不过念及在门口所见的今日食谱,上面写着今日还有一菜,名为酒酿圆子,此前并未在戏志才的信中提及,他也不觉有些兴趣。 可他旋即就见乔琰投过来了个奇怪的表情,“奉孝何出此言?此园之东即为太行山麓,故而得名,然此地实为学院之中的藏书楼。” 郭嘉应变得倒也很快,他当即回道:“书为食粮,怪道我踏足此地已觉饥饿,倒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然而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他就对上了东坡园内—— 戏志才那戏谑莫名的目光。 “书为食粮?” 第75章 乐平见闻(三)…… 戏志才那表情,若是让郭嘉翻译过来,十之八九就是—— 咱俩谁跟谁啊,难道还能不知道,你这话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还是当真如此想的。 即便自戏志才离开颍川前往乐平,到如今已有三年有余,但在往来两地的书信之中也不难看出,对方的人还是那么个人。 所以郭嘉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戏志才会顺着这句“书为食粮”的话往下延伸,在声称要请他用饭接风洗尘后,于眼前的桌席上摆出了这等阵仗。 靠近自己的一侧放的是正儿八经的饭菜,放在他这头的却是一排线装书籍。 “……”何为损友? 这若不是也没人敢认了! 当然戏志才也不免在此时笑容僵硬地看着面前的一把鸡毛伴手礼,在看向郭嘉的时候深有一种棋逢对手之感。 这小子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做人! 但总的来说还是他为东道主占据上风。 戏志才不无自我安慰意思地想着。 他将那离奇的伴手礼放到了一旁,慢条斯理地以拿起的木勺拨了拨面前碗中的糯米圆子。 醪糟甜酒的香气裹挟着清淡桂花香便也罢了,偏偏戏志才很懂“待客之道”地将肥瘦合宜的东坡肉,拍青瓜,芜菁煨排骨都给一股脑端了上来。 郭嘉见又有人端了一盘山鸡共青葵上来,不由眼皮一跳。 他面前齐齐整整十数本书依然还在那里,将他跟那那些个木碗木盆都给隔绝了开来。 “此为志才待客之道?”郭嘉一边随手拿起了一本面前的书一边问道。 “乔侯虽将你们带去东坡园,但非乐平之人可不能得见你面前这些。”戏志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留意面前书中所言。 郭嘉垂眸朝着手中这本看去,见这是一本重新抄录的汜胜之书。1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汜胜之书成书于前汉晚期,乃是农业种植养殖之书,他此前虽学的是经学典籍纵横之道,但因涉猎极广也曾经翻阅过。 但他如今手上的这本汜胜之书不大一样。 因书册记录的方式不必拘泥于竹简,记载的方式也便不再限于文字。 还有图画。 算起来汜胜之书记载的乃是黄河流域,尤其是关中平原的耕作经验,以洛阳和乐平之间的距离,洛阳可种的,乐平大多也可种。 他在踏足县城的一路上见到的是秋收已然完成之景,不过从彼时所见的残存情况和他面前的菜肴来看,书中所载的大约都在乐平农事中有所涉猎。 故而在书中所提到的区田溲种之法,在乐平都有过实践。 也正因为如此,原本不过寥寥数行的文字,都被在后面进行了扩张批注,并为了便于理解而配上了图画,且标注着已经实践过的效果。 以区田法为例,为了达成抗旱增产的效果,书中写道以带状区田横断为15个町,横町间隔一尺开凿深酗沟,以图像的表现形式无疑要比文字更容易让县民理解。 郭嘉往后翻了翻,见对种子的贮存也是同样的记载方式。 而在将汜胜之书抄录补充完成后,其后又跟了个附录,写的正是乐平的薯蓣种植之法。 和戏志才在信中所写的简单丰收不同,在图卷上所记载的种植经过里,其中的几个步骤都显得颇为繁琐。 他边看也边在心中喟叹,这乐平的安居背后,动员人力凝聚而完成这种种工程,耗费的心力当真是丝毫不少,也不知道乔琰到底是如何将人给说服的。 因读来有这些个配图,对他这等不通种田之法的人也颇为友好,他不知觉间就已经将书给翻到了末尾,便顺手将书给搁置回了面前,重新拿起了另一本。 这同样是一本偏重于实际的书籍。 在吴普这位华佗弟子抵达乐平后,因乔琰对支持起在并州境内搜集病例,且全力供给药材,吴普投桃报李,也并未介意于将他跟随华佗所学的外科本事和手术绘制本事用在了记录别的东西上。 比如说,劁猪。 这好像也可以算是一种手术。 虽说在商周时期就有劁猪之举,但大约此前是不会有人在书册上以这种方式将其记录下来的,还给配了详细的图片说明。 连带着的是猪圈的搭建以及肉猪的饲养方式。 这同样是一件在戏志才的信中写来只剩了个结果,实际上的过程颇为繁杂的事情。 郭嘉看到这里忍不住朝着对面这家伙看了一眼。 三年不见,还是到这样一个县国之中为人谋划,戏志才居然比之前看起来肤色健康且圆润了不少。 对于他在信中的春秋笔法,戏志才显然是没什么负罪感的,甚至还顶着郭嘉的视线将一块油光水亮的东坡肉给夹了起来,从容地享受起了美食,显然也正是在享受着这项活计带来的便利。 郭嘉看得有点牙酸,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伸手,去翻开了第三本书。 这是一本医术,可很特别的是这是一本面向女性的医术,其中搜集的是在神农百草经中所记载的与妇科疾病相关药方,以及由吴普所提供的看症期间病例。 想到在这县中学院里的男女均可就学情况,会整理出这样一本特殊的医术很好理解。 因这种图文并茂的记载方式,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觉间将书给翻到了最后,而后又翻开了第四本书。 和先前的农书医术不同,这是一本以龙骨翻车为例的农业机械的建造和维护翻修说明。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拆解图,郭嘉甚至生出了几分自己也来动手制造的想法。 但他旋即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被带起的兴趣。 他可不是个中的料子。 只是否认不了的是,在这种记载方式下,人确实更容易接收信息,也容易被其所感染。 能想出这种传播方式,乔琰这位乐平侯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 他将书放了回去,又拿起了第五本。 有了那前四本的铺垫,他几乎将自己原本还觉得戏志才真以书籍待客不够义气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光是见到这前四本书,他往乐平来的这一趟就已算是不亏了。 他也不太意外地看到第五本书中所记载的是防治蝗虫之法,其中所记载的也正是在先前的并州蝗灾中,乔琰逐条吩咐的防治清除策略。 先前只听闻在中平二年的三辅蝗灾影响下,周遭各州都损失惨重,唯独并州有乐平侯而得免。 如今看来,这种“得免”绝非是什么侥幸达成的巧合,而诚然是一场有备而来之战。 而后打开的第六本书中所记载的是乐平通识文字的基础歌谣。 但在翻到第七本书的时候…… 郭嘉明明看到了封皮上写着水泥二字,翻开来却是一片空白。 他当即抬头朝着戏志才问道:“你这是否是拿错书了?” “我如何会做这种拿错书的事情。” 戏志才都已经在吃饭后甜点了。 他此前说过要用薯蓣做糕来吃,现在也干脆地当着郭嘉的面来了一次。 尚且带着热气的薯蓣糕里,混杂着一股子蜂蜜的甜香味道,随着他掰开糕饼,这甜香气蔓延得越发肆意。 郭嘉之前说自己饿了纯属是找个理由,现在却真是被这股香味给勾起了馋劲儿。 然而他对面这家伙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边吃还一边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如今腿脚灵便,头脑灵活,怎么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人只是乐平的过客而已,哪里能让你将我们这里都有些什么尽数告知。” “先前的那些便也罢了,并州境内便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出去的也不少,总归是利于民生的好事,但有些东西,该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这也不全然是因为郭嘉可能会因为获知的东西掉头去资敌的问题。 郭嘉这小子看起来有些混不吝,但对对方的人品,戏志才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深知乔琰在这两年之间折腾出的东西,让外人得知,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多少都有些不合适。 拿他们此时所处的学院房屋来说。 这屋子乍看起来寻常,实际上还是用砖盖成的。 但和寻常的青砖不同,所用的是在乔琰的指挥下制造流程更少的红砖。 因这红砖的存在,建造起这座乐平县中的学院,以及山上那供给黑山军居住的屋舍,被节省了大量的成本。 甚至还并不只是黑山军。 自两年前开始,褚燕在将县中不便于存放的薯蓣带到外头,带回来了相当数量的流民。 这批流民甚至连崔烈这位对乔琰的监管人都不知道,被乔琰效仿北方豪族建立坞堡的方式藏匿了起来,从事乐平县中相对来说更不能为外人道的行当。 当然,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这样安居的地方,且能吃饱饭,已经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了。 不过乔琰顾及红砖的确节省了成本,却在外形上显得太过醒目了些,故而又“发明”出了水泥。 准确的说,土法水泥。 戏志才已经被乔琰做出的操作给惊了不知道几次,又哪里会意识到,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发展出土法水泥都是一种很离奇的事情。 按照他被灌输的想法,她先因为煤炭燃烧效率的问题将蜂窝煤给折腾了出来,那么进而想到以煤矸石和黏土制作红砖,以石灰石、黏土、铁矿石和煤发展出水泥来,还真挺一条龙买卖的。 总归最后的结果是,在这乐平地界上,在建造中拉起了布帘遮挡的红砖房,很快就被在外壁上涂抹了一层水泥,又刷上了一层漆液,最后成了郭嘉看到了这个低调且硬实的样子。 郭嘉对这个理由倒也接受良好。 他想了想,若是戏志才这家伙直接把写了什么乐平机密的书夹杂在这些书籍之中,他敢担保自己因为对这种记载方式的兴趣,会毫不设防地打开,到时候他就要因为窥探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而被迫强留在此地了。 但说是这么说,在已经先看过了那六本书后,要对那本空白之书毫无好奇心,实在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他将这空白的书页在手中翻了又翻,怎么想都有种百爪挠心的难受,偏偏他自己还在努力维持着先前的想法—— 他可不能就这么直接定下去向了。 对,不能! 下一刻他手中这空白书就被戏志才给抽了出去。 “你可真是不当家的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楮皮纸装订成的书册虽然里面没开始誊抄内容,也不是那么随处可见的,哪是让你这么折腾的。”戏志才说这话的时候摆了摆手,便有人来将他面前已经空了的餐盘和郭嘉面前的书籍给撤了下去。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乐平其他能见外人的地方。” “……”郭嘉没起身。 书被人拿走了倒也无妨,这本来也不是他的东西。 但他这会儿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当即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我还没用膳!” 在继续用书籍乃是精神食粮这话来逗一逗这好友,和继续完成帮乔侯一道将人骗入全套的任务之间权衡了一下,戏志才笑了笑说道:“给他上一盘汤饼。” 汤饼可不是饼,而是对此时面条的称呼。 因乔琰自己的喜好,这学院内的做饭师傅习惯于将面拉扯成片状而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条状,说起来也还更符合汤饼的名字了些。 汤饼被做成了半干不湿的状态,汤底正是先前桌上的芜菁排骨汤,浇头则是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的臊子。 郭嘉本就在长身体的时候,也早对乐平的食物怀着几分向往情绪,此时汤饼入口,郭嘉才懒得管某个损友是个何等想法,飞快地抄着竹箸将汤饼捞了个彻底,连带着汤底也没放过,深觉戏志才被养胖了点是太好理解的事情。 吃饱喝足,他这才悠哉地站了起来说道:“走吧,去看看乐平其他地方。” 他琢磨着自己在这一进城来就见到的乐平书院中所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总不至于还能有什么让他失态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年轻了。 在乐平县中多走走,他便意识到,在他一进入县城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整洁感,与这座县城明显经过了改造的排水沟渠和暗渠有关。 以乔琰抵达此地的时间来看,要达成这种基础条件的改善绝不容易。 准确的说,要发动起县民一道完成这项事业,意味着她在当地的威望已经达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 可除却县城之外以傅干为例在跑动训练的兵卒之外,在县城之中所表现出的并不是一副军事化的面貌。 郭嘉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瞧着对面的糖饼铺子里燃烧着比寻常炉子更旺的火,那叫卖的师傅也很快将出炉的饼子递给了门外候着的两个孩童。 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掏钱付账,抱着饼子一边啃一边朝着隔壁走,那里正是县中的一处衣裳铺子,她们两的母亲便是这铺子的当家。 街上又有个扛着大箱子的小贩经过,这小贩身上挂着个跟乐平学院门前所绘制相同的标志,在被那铺子老板叫住后,从箱子里掏出了几个方块,跟对方做了一笔买卖。 郭嘉听到她们交谈之间所说,那叫做肥皂。 他当然知道皂角。 神农百草经里就有关于其去除污垢的记录,听戏志才说起那“肥皂”也是用来除污垢的,便问道,“此物和皂角有何关联?” “没有关系。”戏志才慢吞吞地回道,“这其实是我们乐平养猪行业的产品,因为效果和皂角比较接近才得了这个名字,在你暂住的地方也放了。” 等到了入住之处,郭嘉才发觉,何止是这肥皂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连漱口的工具都有些特殊。 他捏着那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和旁边的盒中软膏陷入了沉默。 想想他今日见到的乐平诸多新奇事物,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绝对不是按照他固有认知的方式使用的。 但让他这个时候再去找戏志才询问,未免也太丢脸了! 他咬了咬牙,用那刷子蘸取了软膏混到了水中,搅拌了个均匀,闻了闻其中的柳、姜和隐约的细辛气味,琢磨着这应当跟漱口水也差不多,便干脆这么用了。2 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干出了什么离谱行为,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成功完成了这第一天进城的体验,躺倒在了客舍的床榻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乐平所展现出的武力值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也或许是因为这整座县城中展现出的积极面貌,郭嘉自离开颍川到现在的旅程中,直到今日才得以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因他歇下得早,等到起身的时候,在这秋日天亮已推迟了不少的时候,推门而出行到院子里,竟还只有天边的一抹微白。 他便干脆往院外走了出去。 这整座乐平县城此时还在晨起之前的沉寂之中,只间或有那么三两声鸡鸣,以及各个屋舍中时而发出的动静而已。 郭嘉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能醒得这么早,甚至没在梦中为在此地所见的种种光怪陆离景象而困扰。 不过这会儿忽然想到昨日闹出的乌龙事件,他便下意识地朝着东边的山岭望了一眼。 这一眼他不由发现了些异常来。 因目力尚可,他清楚地看见那山道之上正有一抹颜色在移动。 那是一团火红的颜色。 这件山风之中飘扬的赤红斗篷,在其主人并非是自己在行路而是纵马而行的状态下,几如一片招展的赤色旗幡。 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让他完全不可能看清那匹马的样子,也不可能看清马上之人的样子,他却有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或许正是那乐平侯。 但这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让他也无从验证自己的判断。 乔琰并不知道她那客人还见到了这一幕,她只是如同自己在此前的半年间养出的习惯一样,策马飞驰在山道之间,直到停在了东边山岭的高处。 山岭朝着北侧绵延出去的方向,正是她那特殊的坞堡和作坊的所在,往南边延伸过去的方向,是一片山田之后的村庄。 而在她的前下方,便是一片于熹微晨光中渐渐“活”了过来的乐平县城。 郭嘉昨日在县城中走动里所见的那种种与他处不同,在此时这个俯视的视角下,就连那乐平书院都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但身为此地的主人,乔琰闭着眼睛都好像能分辨出,这县城中的第一声叫卖会从哪个方向发出。 “这是如今的乐平啊……” 她朝着山下于晨光中浮现出的一缕炊烟看去,眸光似也被初升的朝阳所点亮,渐渐扩散到整张年少的面容之上,变成了一抹肆意的笑容,“也是我的乐平。” 第76章 白波备战 她的乐平。 这种在入主此地三年之内一步步发展出的联系,让她将这种所属关系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顺理成章。 在郭嘉和麋竺这等从乐平过境的人看来,这像是一座被重新打通了地上地下关节脉络,修缮成齐整舒适样子的小城。 即便是这乐平学院,也因为将食谱就贴在门口的石板上,有那么点玩闹性质—— 这也是乔琰指望崔烈看到的东西。 她虽有武力,却只在保卫并州的程度,在并州如今这个四方贼寇蠢蠢欲动的环境中,这也是一种被得到默认许可的东西。 她多有创举,但从牙膏牙刷这等生活器具,到猪肉烹调薯蓣种植的事上,将其单独拎出来看,也不过是琐碎民生而已。 可当日头从她背后的山岭之上腾跃而出,也将整座乐平县城包括在秋日金辉之下的时候,这却诚然是一座随时可以烧起星火的城市。 它只是被包围在这一片群山拥簇之下,暂时未曾展现出对外的进攻性而已。 但现在呢? 中平四年的尾声将至,随着大汉中央权柄的崩坏,金印紫绶的关内侯爵位也即将成为可以被刘宏肆意买卖的东西。 以至于地方上坐拥武力的势力,境内境外的异族势力,即便还对大汉的余威有从骨子里的印象,也未尝不敢稍稍放纵自己滋生的,朝着这濒临危境的王朝伸出试探的手笔。 在这样的环境下,乔琰绝不能继续觉得自己作为乐平侯就已经是一件足够的事情。 与其说她要借着击溃河东白波贼来维持并州的稳定,维持轵关陉通道的顺畅,确保中原商贾还能正常抵达并州,倒不如说她是要借助此事,将此前积攒的声名朝着威望的方向发展,谋求出一个实权权柄出来! 野心…… 为何不能有野心! 她今年打着闭门静思己过有所领悟的旗号,加之近来又起灾情,乐平却收成尚好的理由,令徐福带着一部分囤积的收成往洛阳走了一趟。 算起来他回来的时间跟郭嘉他们抵达乐平的时间相差无几。 自跟随乔琰和程立等人学习以来,徐福虽无原本该当有的在南阳就学的经历,算起成长之中的磨炼也丝毫不少,更是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眼光。 从游侠到面见天子的使臣,这一步踏出他也迈得极其稳当。 他按照乔琰所吩咐的那样,在洛阳的献费上缴中只要表现出乐平的年轻状态和忠心就足够了,不必再表现出什么拔尖的状态,也替她充当一双看清楚今日洛阳的眼睛。 徐福的胆子本就不小,如今在乔琰的领头作用下更是如此。 他看似沉着,实则嘛…… 听听他回来的时候说的话就知道了,他说的是“当今有日薄西山之像,帝位更迭多有动乱,乐平虽为并州偏狭之地也难以得免,君侯当早做打算。” 在这话中一个尤其清晰的信息便是,刘宏快要死了。 他表露在面容上的病态比之先前要明显太多。 这并不是一个靠着皇室的养生之法,就能够遮掩过去的事实。 那么乔琰也就必须为之做好准备。 她这乐平侯的位置来自于刘宏的反骨,她得以在乐平享有实际掌控权,而不是如其他县国一般只有财政税收的权利,则来源于她对刘宏心态的捉摸。 但这些东西都建立在刘宏还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前提下。 一旦出现皇帝位置的交替,难保这并州会不会更换刺史,会不会与她所知道的历史不同,提前出现一位并州牧来。 更只要先有人更换掉程立的位置,她也有肘腋之地生变的麻烦。 当此紧要关头,她也只能抢先往前一步! 被这等激烈沸腾的情绪占据心头,乔琰倒也并未在此时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尤其是想想她还有个小倒霉蛋系统要忽悠,她便更能从容地收回自己朝着下方乐平看去的期许目光,转回到面前的红鬃马上。 她摸了摸这匹骏马的脊背,令其朝着她来时所经行的山路慢慢折返回去。 这匹马是她刚开始关禁闭之前,王氏因她在并州蝗灾中所给予的帮助而替她弄来的,被她起名为朱檀。 两年之间她自己的个子长了不少,这匹马的个子也长到接近七尺了。 这是成马的高度,却还不是成马的状态,起码还得要两年它才会进入完全成熟的时候,也恰好是天下乱起之时。 虽比不得赤兔马矫健,更不若什么的卢马有颇具传奇意味的谶语,但这匹被她命名为朱檀的边地宝马,无疑是跟她的磨合和适配程度最高的。 它遵照着乔琰的意愿,迈着散步的步子踱下了山,停在了乐平县衙的跟前。 若非有当日被乔琰骑御而来的风驰电掣之速,它这闲庭信步的慢行中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烈马的样子。 但此时被乔琰又抚摸了两下脑袋后,它才安分地被人拉回了马厩里。 “君侯好兴致。”戏志才恰好行到了门口,懒散地跟她打了个招呼,随她一道踏入了这县衙办公之地。 他昨日替人当了回“导游”,将某条自己朝着网里跳的鱼再往里赶一赶,不过今日还是要办正事的。 乔琰先行回返乐平,显然并不是这一次出去的放风已经达到了她所想要的效果,而是要回来制定战略计划了。 虽没到十年磨一剑的程度,但乐平终于要正儿八经地在并州与司隶的边界上发起作战,饶是戏志才一向散漫悠闲,此时也不免瞧着端正了些。 “先生起得这样早,心情紧张?”乔琰调侃道。 这可不像是个习惯性旷工的人会有的表现。 戏志才摆了摆手,“别提了,是我那好友起得太早,说是乐平好眠,唯独漱口水味道怪异,寻我一道用个早膳,我琢磨着咱们这里也没有漱口水,直接笑清醒了。想想早点来县衙候着也好,免得君侯着人去寻我。” 听到漱口水三字,想想这时候的人清洁牙齿的法子,乔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在,以戏志才所说,郭嘉在获知了牙刷牙膏的正确用法后,倒是没到恼羞成怒拂袖离去的地步,愣是吃了一蒸笼的薄皮包子,而后跟麋竺去周遭山岭采风去了。 坞堡作坊那边的守备总归也不可能对他们开放,以乐平周围山贼早成了良民的环境,也不必对二人的人身安全有什么操心,就由着他们去吧。 乔琰还得忙着眼下的事情。 要对白波贼动手绝不是跟她那日河谷骑兵突进一样简单的事情。 若以考古之中对白波贼兴起屯兵位置的发现来看,他们应当就在轵关陉以西,临汾附近的永固。 以乔琰在那日驰援突进所在的位置,系统的立体地图已经可以扫到这个位置了。 这乍看起来是个可以打迂回包抄偷袭,或者将其围困起来的地方。 可事实并不那么简单。 “白波贼中表面上以郭太为领袖,实际上底下的四位将帅各自为战,拥有一批人手和根据地,乃是杨奉、韩暹、李乐、胡才这四人。”乔琰望着下方被她聚集起来的下属缓缓开口。 就像望着这两年间飞快成长的乐平,乔琰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在看向手下诸人的时候,她也难免会有这种想法。 两年的时间,在样貌和身形上有所变化的可绝不只是她一人,如戏志才和程立这等原本就已经成年的倒是变化不大,顶多就是因为郭嘉所见的那样稍微圆润健康一些。 但像是那些原本还没有成年的,变化就看起来尤为明显。 比如说,赵云。 在她初抵乐平的时候,彼时还只有十五六岁的赵云找上门来,现在三年过去,他俨然已有了未来将帅的风范。 他前几日才被乔琰从轵关陉撤回来,这两日间不必时刻提防白波贼的辗转作战,防备其偷袭得手,看起来越发显得精神抖擞了些。 前期小规模的作战对任何一位未来名将来说,都是必经的历练,也将他身上破阵斩敌的锐气锋芒给渐渐打磨了出来。 但他显然并不是个会一味鲁莽出战的愣头青。 在乔琰朝着他看过去的时候,见这青年小将郑重地将县中人手一本的线装记事本给摆在了面前,颇有几分会议的时候在勤快做笔记的状态。 而另一个与他有同样举动的人是蔡昭姬。 昭姬从乔琰这里接下了这个县侯手底下掌管文书的官职,算起来也是个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决定,但她也没想到这等进攻白波贼的事务,还会需要找上她来一起参会。 可正如乔琰跟她所说的那样,既有职位在身,就得谋求实事的参与程度,如同史官一样做出记录也好,从其他人的言谈中分析出一些东西也罢,总之是能做出些什么的。 倘若始终藏于幕后,那么别人最多知道乔琰的笔杆子位置上有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身份,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昭姬希望的难道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她既然想给姐姐做个后盾支持,就应该如乔侯这般,并不惧怕于往台前去走。 因此她此时也在被召集而来的人中,认真地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只不过她如今也只有十岁出头而已,再如何天资颖慧过目不忘,也没法让她的身高跟她所增长的知识一个速度增进,在众人之中便矮下去了一截。 此时除却还在跟白波贼打游击战的褚燕,因为负责农事并不参与军事会议的秦俞,依然只能算乐平文化产业编外人员的蔡邕,以及还在替杨赐守孝的杨修之外,其他人都已在这里了。 在乔琰这一打眼所见中,众人所表现出的精神面貌,无疑让她对于此战心中安定了不少。 她便继续说道:“在白波四贼之中,以杨奉的实力最强,名望也不在郭太之下,因此周遭说起白波领袖,倒是总提及杨奉而已。加之他手下有一名为徐晃的小将,行事统帅向来稳妥,褚燕和子龙唯独失手的几次,都是因为此人的缘故。” “比起杨奉这厮,韩暹、胡才、李乐三人的实力要弱上不少,也更具匪寇作风,劫道必定杀人,正如我那日亲往河谷所见的那样。” “那么以诸位看来,我们此番意图铲除白波贼,该当从何人入手?” 徐晃,正是未来曹魏的三朝老臣、五子良将之一,不过如今的他还只是白波贼一路统帅杨奉麾下的一员战将,也或许说是头目会更加恰当些。 此时的杨奉也还没忽然从贼转军,因护送汉献帝东归而受封为车骑将军,顶多就是在白波贼的数支之中稍稍占据了几分优势而已。 不过他还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如此憋屈才对。 以白波谷这一带的位置,上可以扼断太行八陉之中的重要一陉,进而袭掠并州,下可以窥伺弘农、洛阳,一旦司隶对贼寇做出的威胁不足以让他恐惧,他便能进取安邑等地。 可事实上呢,并州免于蝗灾之后的财政充裕,并没能够让他从中牟取到足够的利益,进而将队伍武装起来,反而进一步压缩了他的生存空间。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集合了戏志才、程立、赵云、典韦等人的乐平,此时甚至在展开一场针对他而来的战略会议。 听了乔琰的问题,见资历更长的程立没有开口的意思,戏志才便顺势回道:“君侯是想要将白波贼的人尽数铲除,还是同黑山军一般,将他们收归己用?” 乔琰问道:“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戏志才回道:“若是前者,包抄堵截夜袭放火无所不可。” “若是后者,君侯就得先让他们的内部矛盾高过外部的威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君侯不需要动手,而是得用些巧劲。”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在面前那被褚燕和赵云效仿乔琰的方式粗略搭建的白波谷地形上,于相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四个位置,各自放了一枚五铢钱。 “此为这四方贼帅,因这远香近臭的道理,他们此时虽然各自为战,却也守望相助,那么以君侯所见,要如何让他们在外有威胁的情况下先窝里横?” 乔琰也随之走到了这沙盘的边上。 她身上依然披着晨起山间一行的赤色披风,让她虽只是站在这沙盘之前,也自有一番临战的气势。 在戏志才话毕之后,她当即抬手拍散了三枚五铢钱之下的土堆地基,而后将这三枚五铢钱果断压到了最后一枚的上方。 她笑了笑,开口道:“那就让他们从远变近。” “子龙听令!” 第77章 放生…… “子龙听令”这掷地有声的四字足以让人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乔琰已经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是将白波贼尽数铲除还是将其收为己用? 若是和平时期,或者说,如若她所在的地方不是并州,选择前者也未尝不可。 要知道这于白波谷兴起的贼寇,与同处太行山脉的黑山贼之间,多少在行事方式上有些差异。 无论是其联手匈奴,一并侵略并州与河东的行为,还是混迹在李傕和郭汜的军阀争端之间动辄反复,都充满了一种短视且趋于贼党的做派。1 杀之不可惜! 但如今的情形不同,乔琰不仅缺一个能让她彻底在并州地界立足,甚至在朝堂之上谋求实权的军功,也缺身处乱世之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如同接纳黑山贼一般,将白波贼一样收归己用。 就算要杀,也不能杀全。 更何况,虽说不能完全按照历史记忆来评判,但不可否认的是,褚燕和白波贼的数次追击战交手,也已经足够让乔琰判断出,如今还效力于杨奉麾下的徐晃,的确是个潜在的将才。 在她蛰伏二载,终究准备朝着乐平之外迈出脚步的时候,若能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无疑是一件尤其必要的事情。 所以要打!但要好好打! 听到乔琰的指令,赵云当即起身出列。 乔琰继续说道:“着你为正,元直为副,领千人进攻韩暹及其部从,务必放走韩暹,击杀或俘获半数以上的白波贼,可能做到?” 她这话说得同样果决。 程立虽没跟戏志才一般在此时发表建议,目光却并未从乔琰的脸上挪开。 他负责乐平庶务,比谁都要看的明白乔琰此时缺人的需求,那么她会选择后者便并不奇怪。 但这种已知的选择,在她语气坚决、眸光如电的发号施令之中,却依然有着让人心血沸腾的力量。 连他这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谋深算之人,尚且难以免除影响,更何况是赵云。 他当即应声回道:“赵云领命!” 至于到底是为何要放走韩暹—— 亲眼见到乔琰将那枚五铢钱压到另外的钱币之上,他多少能猜出几分来。 而随即听到的安排更是让他确定了这个判断。 乔琰道:“稚叔听令!” 张杨当即就跳了起来。 陡然意识到这种表现有点不合适,他又当即立定站直。 他原本还以为昨日跟张牛角弄出来的这个丢人现眼,会让乔琰暂时放弃对他的安排,但现在看起来,乔侯还是挺不记仇的。 “着你领五百人与褚燕会合,奇袭胡才,务必杀胡才,令其半数以上同党逃脱。可能做到?” 张杨刚想回一句“领命”,却忽然意识到—— 这条命令好像和她给赵云和徐福的安排并不相同? 赵云的任务是放走韩暹,可他的任务却是击杀胡才,这其中的区别让他稍有些不解。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是杀胡才而不是放胡才?” 乔琰回道:“此番奇袭目的不是为了除掉白波贼,而是为了让他们汇集到一处。” 张杨更听不明白了,若是如此,岂不是更应该让胡才去找他们的老大哥杨奉寻求庇护? 可他旋即又听乔琰问道:“三路奇袭,每一路都将白波贼主帅给放跑,你觉得这是我方失手,还是故意布置下的陷阱?” 说的是啊! 张杨恍然,但他看了看左右,又问道:“这么说来,这第三路人马是将那李乐给放走?” 这敢情好,只有他这一路的目标是成功杀退敌方主帅,除了要留意到别将人给杀过头了之外,完全不必担心出现什么失误。 对他这种直来直往的人,这就是最合适的任务,除了要跟褚燕这个心思极多的小子联手之外,其他都很合他的口味。 他也不免在此时又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此前决定跟着乔琰混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虽然说在地位上他跟张辽那武猛从事没法比,但他也没少掺和进边关战事里,却还同时享受这乐平与别地不同的优越条件。 更何况现在他不是也有领军差事可做了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乔琰回道:“不错,这第三路我自己带人前去,将李乐放走。” 见程立压了压眉头,闪过一丝隐忧,似要提醒她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别因为前几日的放风又给带起了新的兴趣,乔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典韦随我同去。” 这样一来,除却还在被乔琰罚抄书的张牛角之外,能在此番出战中派上用场的人,便已尽数出动了。 不,准确的说,还有一位。 在乔琰整顿黑山军和县中卫队此番出行的两千五百人妥当,自己也翻身上马即将出发的时候,一个身影忽然冲到了她的马前。 乔琰当即勒马止步,这才留意到挡在前头的人,不是傅干又是谁。 “彦材何故在此?” 虽然明知道以这刚起步的马匹速度,必然是撞不出什么问题来的,但忽然杀出个人在面前,她还是不由愣了愣。 面前的少年紧绷着张脸,在仰头朝着她看来的时候,目光中隐约透露出了几分恳求之意。“君侯此战可否将我带上?若要杀敌我身量已够,绝不会给君侯惹麻烦。” 话说到此,他也不由朝着这跟随乔琰出动的人手投去了个艳羡的目光。 他自然知道按照乔琰所安排的那样,在乐平学院内进修学识,让自己继续通读兵法,也按照她所制定的训练量来提升体能,等到十五岁之后再进入乐平的行伍之中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也正是为何父亲早些年间并不让他多参与战事。 但他也知道,在与凉州叛军对上之前,任何一场交战都显得弥足珍贵,若是因为年龄的问题错过此战,他也必定会为之后悔。 与其如此,还不如扛着冒犯的罪名跟乔琰求一求。 坐于马上的少女背系长弓,手边就是她那把携带时拆成两截的长枪,只见得那两头的枪尖反射出一抹锐利的光影。 而她同样锐利非常的目光,随着此刻居高临下的视线,更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威严。 傅干努力让自己对上了她的视线,以表示出自己这个请求同去的坚持。 乔琰看了他许久,方才说道:“同去也无妨。” 傅干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乔琰问道:“但我若是需要你替我输上一场呢?” 输上一场? 傅干并未参与到乔琰先前与手下诸人一道举办的议事,并无法猜到乔琰对于白波贼的意图。 但他长年跟随父亲置身于军旅之中,自然知道,有些战败的确是必要的,何况即便是战败之中也未尝没有可学的。 更有军令如山,乔琰就是这支队伍的道理。 他立刻回道:“输也无妨,傅干愿为君侯马前卒。” 乔琰指了指身后,示意他归队。 当什么马前卒倒也不必,当个在白波贼众人中所见的背锅侠倒是不错。 正如她跟张杨所说的那样,即便她的目的是要让白波贼齐聚一堂,也不能让乐平一方派出的任何一方人手都面对剿匪不成的局面,也令三方主帅尽数逃脱。 这就不是定计,而是败笔。 那么这三路必定要有所区别,且各自有理由。 张杨和褚燕的这一路—— 褚燕与那胡才已经在此前有过数次交手,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实力。 若是褚燕在有外援支持直捣黄龙的作战中,还不能取得实质性战果,必定会引人怀疑。 所以胡才只能死! 而一旦胡才身死,他的部下便在此时会成为一支无主的队伍,也同样成为一种会为人所争夺的资源。 在同时有多个统帅聚集在一处的时候,这种兵卒资源的争夺难免引起矛盾。 所以胡才之死不会成为资敌的手段,而只会成为激化白波贼内部裂痕的催化剂。 至于乔琰和典韦的这一路,则必定要将李乐给放跑。 这一路若是想要找个理由也不难。 乐平侯亲自出手带兵,因到底是年少稚嫩,在包抄围堵的时候意外将人给放走了,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如今再加上了个傅干,也就更加说得通了。 主将年轻,副将也年轻,还都没有什么实际作战的经验,只是因为占据了有利的袭击条件,这才让李乐不得不狼狈奔逃、损兵折将,太说得通了。 那么赵云这一路呢? 他也同样需要将这白波贼寇给放跑。 乔琰将他留了留,让张杨先前去跟褚燕会合,她自己则在请示了崔烈之后找上了王扬。 先前为了让麋竺上钩,她将混入了硝酸盐的蜂窝煤作为吸引王扬找上门来的特殊筹码,交换的条件是让他替自己找几个人。 以王扬对蜂窝煤迫不及待的需求,以及晋阳王氏的行动效率,在这三两日内要达成目标,也并非做不到的事。 甚至还不等乔琰开口,他就已经先将人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她下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玉韘,看向了面前的人。 这家伙格外有说服力地长了一张看起来贼眉鼠眼的脸,让乔琰都不由有些佩服王扬找人的本事。 她开口问道:“你跟韩暹部从中的人认识?” “正是”那男人回道:“我的同乡中有几人投效了韩暹而去,走之前还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们一道去谋求富贵。” “可我想着咱们如今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总也还有那么点希望,连往年必定损失惨重的蝗灾,在州府,不,在君侯的指挥下都能被解决,何必让自己丢了良民的身份成为贼寇。” “去岁我还在王氏的店铺内得了个稳当的活计,迟早也能多攒下些银子,给自己再添置两亩田地。” 他说话之时,眼中流露出的坦然且雀跃的神色,让人很容易忽略掉他在长相上的毛病。 但他没有从贼的想法,并不意味着他会去做乔琰所需要的更危险的事情。 乔琰便又问道:“倘若我需要你去跟你的同乡通风报信,就说你看到了州府正在整军朝着他们的地方进军,你敢不敢去做这件事?” “通风报信?为何要通风报信?”那人茫然问道。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希望在跟别人交战之前,先让人知道自己动向的。 可想想王扬在将他找来的时候说过了工钱,这诚然是一笔让他做工十年也攒不出的钱。 就算是看在钱的份上他也没什么必要嫌弃雇主的要求。 何况,只是通风报信,而不是需要他去做什么协助作战或者策反的事情,就并没有那么高的危险性。若是想要打着“话已带到,这便离开”的旗号也未尝不可。 这就让这出交易越发有了可做的余地。 故而还不等乔琰说什么别管通风报信是为什么,只要这么去做就行之类的话,他已经又飞快改口说道:“您放心,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要去报信也不难。” 有了个二五仔报信,赵云这边会将人给放走也实属寻常。 但乔琰还是免不了得再问问赵云和徐福的想法,看他们能不能顶着对面已知他们会来袭的负面状态,照样完成原本的任务。 不过这问题可能没什么必要。 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大,此时终于有这等正式历练的场合,又哪里会觉得乔琰的这个考验是在为难他们。 尤其是徐福稍一斟酌,也就品出了乔琰的用意。 若真如乔琰所计划的那样—— 【最年轻的两人所领的队伍因为经验不足将人给放跑。 稍年长一些的两人因不慎败露了行藏,让人前去通风报信而将人给放跑。 最有经验的两人成功斩杀贼首。】 这样的三方出于不同的理由,朝着唯一不曾遭难的杨奉一方汇聚,绝无让人心生疑惑的把柄。 而等到三方汇聚之后,上面还有个空头领袖郭太,下面还有地盘资源甚至是溃逃贼兵的争夺。 倘若乔琰将队伍推进的速度稍慢一些,这便正是一个能让这些人宛如养蛊一般“龙争虎斗”的环境! 但能达成这个目的的前提是—— 他和赵云决不能在此番的行军中反而落入了敌方之手。 至于如何能让此番行动一击即中,这便得感谢乔琰此前放下的迷雾弹了。 先前被她派出,守御在轵关陉口,也即并州边境上的褚燕和赵云,从始至终都只是针对着越雷池而过,踏足到行商要道范围内的白波贼。 他们所展现出的状态是,因着人手不足,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充其量就是进行防御,而不是主动去朝着对方的老巢进攻。 可黑山贼在太行山中,除却一开始被乔琰逮住的第一年完全被种植薯蓣的事情所牵绊,随后都不乏山地训练。 那么要趁着和白波贼打攻守战的时候,派出人手去山中寻觅其各部驻扎的位置,其实并非难事。 而如今,正是人手足够,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时候! “君侯放心,我二人必定成功破贼!”徐福和赵云异口同声说道。 有了这句承诺,乔琰这才放心地让两人领队离去,连带上了那位报信之人。 他们所率领的千人部从因并未身着甲胄,从背影看来还是有些杂牌军的样子,但因着乐平众人多有配合,常结队行军,却远比草根队伍要齐整太多。 乐平的粮食充足更是让这些一度面黄肌瘦的黑山流民,此时都已有了筋骨壮实的表现,从背影中也颇有体现。 在如今这个时代的混战中,这种优势格外重要。 何况这支队伍还有着两位足够卓绝的统率之人。 想到这里,她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眼前。 从褚燕的队伍中分派出来给她这一路的领路人已经到了,这家伙还很有几分褚燕的猴精本事。 在他们动身上路后,他小心且灵活地替乔琰指引着前往李乐营寨的方向,转头又朝着乔琰解释道:“李乐这人要比另外几人谨慎,他喜欢劫掠到了一批货物,就立刻给自己换一个扎营的地方,甚至偶尔会让自己挖山穴而居。” “当然,搁咱们这地方,山穴之地还挺舒坦的,尤其是这年月不比早些年,老人都说要比早些年间的冬日冷上太多。” 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连忙收回了话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李乐吧,好在这家伙能躲的毛病,在他的部从身上也反映得格外鲜明,他派遣出来打劫的队伍也各个躲得跟山兔一个样儿。知道是让他们的人得手了,便再找找就是了。” “多亏了乔侯给的那树叶制成的衣服,哈,有一回我就搁他们脚边躺着也没人发现我。不过褚燕老大不太喜欢这东西,看着就脸臭,听说乔侯此前用这东西坑过他?” 乔琰笑道,“不完全是吧。” 这东西顶多就是在侦查的时候能够起到一点作用,可没这个本事决定胜局。 谁让它充其量也就是个环境伪装,在如今这个生产力条件下,还没办法进而衍生出迷彩服来。 不过对白波贼这种山匪却属实是个利器。 他们还无法从山谷作战发展到据城而守,也便因为这依然辗转于山中的处境,被此等特殊的侦查方式给针对了个彻底。 那领路人嘴皮子利索,且着实很能唠嗑,也并不影响他给带路的一路上,因此前在这一片的摸索了彻底,绕开了李乐部从的监视,将乔琰等人给领到了目的地。 他朝着前方的山坳指去,说道:“君侯请看,就在那里了。” 虽已是秋季,在太行山中却依然有一批常绿乔木保持着未曾落叶的情况,比如说这一片冷杉林。 在这一片局部的凹陷中,因填塞其中的冷杉林,让下方安营扎寨的白波贼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端倪。 乔琰都忍不住想对这家伙选营地的本事给点个赞。 若非领路人所指,只怕还真只能等到他们出来为祸劫掠的时候,才能让他们被人窥探到行踪。 “他们这回有好一阵子没挪窝了,”领路人想了想说道,“可见这家伙对这里是真满意,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敢下去看看,只瞧了瞧周遭的路,一共三条。” 他伸手,将这三条路指示给了乔琰看。 “君侯若是要将其放跑,围堵住两条就成。” 这正是如同攻城之时围三阙一的法子,在此地的另类应用。 可乔琰端详了这一片林地良久,一面让典韦将后方的部队带上来,一面朝着傅干问道:“以你看来呢?” 傅干回道:“不若将三条路都封死。” 乔琰笑了笑,“不错,正该如此。” 见那领路人尤有些不解,此时也并非是进攻此地的合适时机,乔琰也并不吝惜于跟他解释道:“若真如你所说,这李乐一向是劫掠一场便换个去处,即便此地看起来再如何隐蔽,他也不可能在此时例外,可见此地除了在明面上的退路之外,必定还有其他退路。” “此外,只有不擅作战的人,才会贸然提出直接将出路全部堵死的打法。” 若是寻常的退路尽数斩断,被困于其中的人必定拼死反击,在黑山军和白波贼之间的差距不足以拉开过大的情况下,属实是很不明智的。 可反正她都要将李乐给放走了,再给对方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又如何。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不需要傅干专门输一场了。 光是这操作就已足够了。 她的目光落在被夜色渐渐吞没的林梢,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冷杉林朝着下方的人看去,小声说道: “我们在日出之前动手。” 以乔琰所见,这位白波贼统领对自己的安全的确很在意。 领路人将他们带过来的这一条路,恰好避开了岗哨。 可那李乐既然选择了低洼掩蔽之处,就不可能在高处不安插任何的巡逻之人。 乔琰领人摸上山的时候是黄昏近夜,但以她所见,夜色里却未必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在她贴地朝着周遭小心窥伺之下,偶听那一片幽暗中时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正是有巡查之人在远处走动的时候,因踩踏到了落叶而发出的声响。 直到时近清晨,这种声音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因对白波贼的势在必得,乔琰此时毫无一点困倦之意。 起码在傅干看来,这位县侯为了达到最佳的蒙蔽效果,何止是选择了身先士卒,更是在此时目光灼灼,全不像是个一夜未眠的状态。 为了方便在抵达此地的过程中不被发现,乔琰将宝马朱檀给留在了山下,又因并非骑乘作战,她将长弓也留在了山下,只带着半截长枪和一把应急的短弓。 但这种武器上的卸装,绝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此时的交战中弱小可欺。 在她抬了抬手示意从者动手的时候,她整个人便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傅干毫不犹豫朝着先前一处声息消失的方向疾步掠了出去。 这黎明之前,也正是守夜者最为困倦松懈的时候。 李乐寻觅的落脚处本就隐蔽,上方的守卫更是交替轮岗,又刚度过了这样一个安全的夜晚—— 在此等情形之下,这些人哪里会料到有人在此时前来袭击。 这本应该发出警戒的巡逻岗哨不等发出个警告,就已经被傅干给抹了脖子。 而其余兵卒已经朝着下一处岗哨扑了过去。 傅干此前以为,只有边地的正经守军能表现出足够血性凶悍的厮杀姿态,可在跟乐平的这些兵卒一道出击的时候,他却陡然意识到,这些人的行动力丝毫也不逊色于凉州战士。 在枯守一夜的等待中,他们简直有一派压抑后爆发的惊人力量。 可或许这并不是因为等得久了。 当傅干抵达那其中一条入口道路,等待身后兵卒集结的时候,他朝着他先前来时的方向望去,正见一抹不太分明的天光映照出了那位乔侯的身影,以至于让人意识到了一个不必多言的事实。 她正在看着这些将士。 在她一手维护了乐平的安定之后,这种无声的注视便好像有一种为信仰所钟爱垂怜的意味,也让人不惜为之效死。 不,不是无声。 她将傅干等人的行动看在眼中,也在此时拉动了弓弦。 那天边尚有残月,但这短弓弯曲,仿佛是另一轮月亮。 也或许,这是一轮朝日也不好说。 傅干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在乔琰松开这一记空射后,这一下弓弦弹拨的砰然声响便立时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而下一刻,这蓄势了整整一晚的喊杀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山谷。 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即便对方想要殊死一搏,也完全可以将这支白波贼队伍全吞下去的声势。 要不是因为这白波贼的人数足有他们这一方的两倍有余,只怕那贼首李乐根本没有这个被人叫醒起来的机会。 他尚处在深眠的状态中,忽然被人给拽了起来,就听到了满耳的喊杀声。 “渠帅,有敌军杀来了!”将他拽起的手下飞快将武器塞到了他的手中。 这话一出,李乐迅速清醒了过来。 他无比庆幸自己一贯以来的警惕让他乃是合衣入睡,下属更都是些没犯浑的家伙。 即便他还不知道这突然攻伐而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起码他现在还不算完蛋。 他一把握住了长刀,喝问道:“什么情况?” “外头的三条退路都被封锁了,来人跟褚燕那群人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统领者不是他而已。”下属飞快答道。 他一边回一边也在心中叫苦不迭。 褚燕那小子自己被乐平侯给收拾了也就算了,非要来上一出“弃暗投明”的操作,更是在跟白波贼的周旋中充分表现了什么叫做—— 最可怕的敌人必定是最了解你的人。 此前这四位统帅若是能够统一想法,先联起手来将褚燕给解决了,又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祸端。 可他此时显然不能这样说。 该说不说,还好他跟从的是李乐这种格外怕死的人,这才在此时不必担心退路尽数封锁。 因为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李乐近段时间的不挪窝,可不是因为他有所懈怠,而是因为他在此地挖通了另外一条退路。 李乐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却强撑着一口气回道:“先出去看看!” 他一出营帐,看到的便是在晨光透过林梢、不在纯然夜色状态下的冷杉林中,那三面涌现而来的黑山军,正处在好一个上风占尽的状态。 哪怕领头的居然是个孩子! 傅干挟刀而前,冲杀在了最前头,也让李乐将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 这种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欺压到头上的憋屈感顿时涌上了心头。 要不是他旋即看到自己的手下怎么说还是在气力上更占优势,将这家伙给压制了回去,他简直就想抄着刀自己上了。 然而他又紧跟着看到从另一处持续朝着此地中心涌来的队伍,带着好一股子凶悍的气势,将这头的劣势给补了回来。 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再如何在领队之人的人选上存在问题,在包抄的手段上也有些拙劣漏洞,也并不能改变他此时需要面对的事实—— 现在的情况正是优势在彼! 因在场人人都知道那条挖掘出的地道退路,忽然被惊起的白波贼众人所想的绝不是和这群敌人拼杀到底,而是朝着那条退路撤去。 李乐的额角青筋不由一跳。 以此刻对峙的局面来看,分明还是他们这边的人数更多,在缓过了头一轮攻势后,他们明明可以有整队翻盘的机会。 只要将对方给打痛,便能一改此时衰颓的气势。 可瞧瞧这些人都在做什么!他们平白把胜利往那小子的手里送。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便忽然惊觉一种难言的危机感。 他下意识地偏头,只见一道箭矢猝尔从他的脸侧急掠而过。 他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年岁同样不大的少女手持短弓,再一次朝着他瞄准。 对方神情之中的杀意,在愈发明亮起来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惊人。 更何况,对方身后跟着的那个铁塔壮士,更一看就非寻常人。 电光火石之间,李乐的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乐平侯! 这是那乐平侯!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来不及细思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只立刻放弃了反攻的机会,也拔腿朝着那条逃生之路的方向撤去。 乐平侯亲自到来,怎么可能不再多带着一点人! 在这种迫近的危机面前,唯有逃命而已! 好在—— 好在对方上来就封锁了所有去路,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单纯了些,竟没想到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就在身后的逃生之路。 这条从地下挖掘到了山壁另一头的地道甚至可容三四人并肩通过,在此时作为逃生的通道再合适不过! 明明是被人逼迫到了这个逃窜的局面,李乐却还不免在此时苦中作乐地想着,那乐平侯到底是机关算计不足,想不到狡兔三窟可不只是多弄几个巢穴而已。 他怀着这种说不出是自我安慰还是得意的想法一路奔逃,在天光大亮之时,终于听不到身后的喊杀之声了。 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他便发觉,跟他一道逃出的人竟只剩下了半数。 他口中不由有些发苦。 但毕竟是当贼寇的,他又很快振作起了精神。 现下他还不算输! 这一遭跟随他一道逃出的手下,怎么说还有个千余人,他只要先与其他人会合,必定能恢复过元气来! 然而他又哪里知道,在距离他其实也不算太远的位置,乔琰望着已经消失了对方踪影的丛林,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将那些拿下的人带上,我们回去睡个好觉,然后——” “静观其变!” 第78章 各怀心思 挨了打,自己又打不回去的,若是能找大哥找回场子来,自然是要走一遭的。 最不济也得去找个靠山。 李乐被这天明之前的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就是这么想的。 别管这个大哥到底是他们名义上的大哥郭太,还是在他们四人之中实际上来说权柄最大的杨奉,总归他这会儿要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他又琢磨着自己不能就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窜逃过去。 在彼此还有竞争关系的前提下,这种落魄只会成为对方吞并自己的理由。 他连忙整了整自己有些歪斜的衣冠,又让身后那些跟他一样从地道撤退的手下收拾了一下形象,尤其是将身上的尘土掸上一掸,让这千余人看起来体面了不少,这才朝着杨奉的驻地而去。 得亏他们这些人彼此之间门不必像是乔琰窥探他们的踪迹一般麻烦,互相之间门挪了窝都是通知过了消息的,否则找人都是个大问题。 这种守望相助状态下的必要情报,也显然没有扯谎的可能。 混迹山中时日已不少,李乐对襄汾一带的山岭可说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因此未到正午,他就已经抵达了杨奉所在之处的外围。 他也不出意外地被巡防的徐晃给拦了下来。 杨奉可不像是他一样专注于躲藏之法,谁让他有着一个让李乐看来都觉眼红的手下,足以让他在此地立足。 要李乐看来,徐晃这家伙明摆着是用脑子布防的,还偏偏有一身好武力,若不是因为杨奉早年间门对他的恩情,这家伙自领一方白波头目也未尝不可。 但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总归这家伙对杨奉忠诚,也将这方搭建在易守难攻位置的营寨给拱卫得极好。 不过想来,他既能这样快地拦截在他们这些人的面前,也必能快速察觉到乐平侯来袭的人手,如此一来他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 李乐被迫出逃到如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帅此番所来为何?”徐晃朝着李乐身后的一干人等看去,露出了个狐疑的神情。 别看李乐来前将自己和部从的形象都稍事捯饬了一番,但徐晃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和素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可盖不住他们身上的惊惶逃难之态。 这明摆着就是失去了自己根据地,还被人撵着跑的样子。 他目光太过锐利,加之随即就是一句“李帅带千人而来,我方不敢招待,若只是想要寻杨帅议事,带上十个亲卫便是”,让李乐梗塞了半天,还是不得不将实情相告。 可他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必如此畏缩。 他们这些人输给乐平侯的手下,在陉口处没占到多少便宜,又不只是他这里出现的情况。 现在乐平侯亲自带人前来,他没能讨得了好,可属实太正常了。 他起码还因为多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的缘故而侥幸逃脱了,甚至保住了自己手下半数以上的有生力量。 在他极力给自己挽尊的说辞说完后,徐晃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词问道:“你是说,这次乐平侯亲自带人来了?” 他又看了眼李乐和其部从的情况,并没像他一般乐观,而是在得到了个肯定的答复后,让人安排他们在营寨外围住下,当即就去跟杨奉做了个禀报。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他们便又收到了消息,韩暹也来到了此地。 比起李乐的情况,他还要更惨淡一些。 乔琰对李乐的进攻之中甚至都没让典韦出手,而是让他充当着一个合格的保镖角色,但负责进攻韩暹营地的赵云可没有这么手下留情的意思。 他和徐福还是先让人去通知韩暹的。 只可惜韩暹这人自认自己的势力也只是在杨奉之下而已,也不像李乐一样躲躲藏藏,甚至还算是有个坚守的营盘,那么若真有人攻上门来,他也有一战之力,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要不是这前来通风报信之人说得言之凿凿,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多设置一道防线。 可赵云和徐福商定后,直接选择了对方在用早膳的时间门动手,来得让人着实意外! 在赵云本就与对方交过手,且极尽勇武的率队先行之中,这道防线更像是形同虚设,顶多也不过是给韩暹争取了一点逃命的时间门而已。 韩暹一边念叨着悔不听人言,一边收拾着残部投奔杨奉而来。 因他平日里与杨奉的关系处得并不太好,他干脆将自己拾掇得稍微惨上一些,如此一来若是杨奉不收留自己,他还有了个谴责的理由。 谁知道他才抵达此地先看到的不是杨奉,而是正在支使手下安营扎寨的李乐。 两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对方好一阵,才仿佛对暗号一样地问道:“乐平?” 一见对方这表现他们便猜到,对方还真是受苦受难的同道中人。 然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虽然损兵折将,还差点将自己的命也给交代了,但总还是比下有余的。 在另一支残兵抵达此地的时候,他们获知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 胡才死于褚燕之手。 胡才死后,勉强从混战中逃脱的这部分白波贼,在其中一位小头目的指引下,选择前来投奔此地。 “幸好我多挖了一条地道……”李乐忍不住感慨道,更是无比庆幸他这边的两个对手都到底是年岁尚小,也少了些本事。 “幸好我因招募的部从而有同乡报信……”韩暹也几乎在同时说道。 这两人再度朝着对方看了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庆幸。 而白波四位统帅中有三方遭到了乐平的进攻,现在压力无疑给到了杨奉。 因这三方所遭遇的情况不同,杨奉完全没意识到韩暹和李乐的前来,正是乔琰给他设下的圈套,他只是朝着徐晃问道:“以公明看来,那乐平侯是否会朝着我方来袭?” 徐晃想了想后回道:“我看不会。” “我方人马有四千余人,因河谷山道作战不便人数过多,这才屡屡受到对方限制,但若要攻破我方营寨,即便是在我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必须要有五千人以上,以渠帅觉得,那乐平真能有这般人数?” 杨奉摇了摇头。 乐平只一县万户之地,就算收容了黑山贼,真正堪配得上实际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三千人而已。 甚至于这部分的人里还必定有大半被卸去了武力装备,以免重新聚集起来,对乐平本身的安全造成什么威胁。 而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在清剿一方山贼的同时用上太多的另一方山贼。 毕竟这年头,做贼是比做民强的,难保这两方会不会联合到一处去。 那么这人数顶破了天也就是三千人。 这是一个绝难朝着他们这方发起进攻的人数。 杨奉稍稍安心了几分,又朝着徐晃问道:“那你觉得,我们是否应当收容韩暹和李乐两方,还是让他们分出去重建营地?” 这个问题徐晃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说道:“这等要事,渠帅应当自行决断才是。” 在杨奉先前的态度中其实已经将他的倾向性给表达出来了。 徐晃看得分明,在胡才部从抵达的时候,杨奉的表现中与其说是对同一方阵营另一位头目境遇的同情,倒不如说是对这些人手的觊觎。 在这种时候,徐晃虽然直觉将人都尽数留在此地并不是个太好的选择,也并不合适将这话说出口。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过是增强营防而已,一来要防着点李乐和韩暹两人,一来也要提防他对乐平侯的判断有误,对方当真在此时领兵前来。 杨奉一听徐晃这回答就笑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了句“公明不诚。” 但说归这么说,他还是很满意于徐晃这知情识趣的态度的。 他自负自己有这个底气将胡才的部从吞下去,甚至是进一步吞下李乐和韩暹一人的,那么在己方有着绝对人数优势的情况下,将人留下自无不可。 更不必说,徐晃在将人安顿下来的位置,恰也是他们这处营寨的屏障所在。 若那乐平侯因先前三路齐出得手而建立起的信心,选择朝着他们发起攻击,这些人也正好成为他的“助力”。 若是用乔琰的话来说,应当说是炮灰更加合适些。 可在这个趋于利益共同体,而不是情谊纽带联系的同盟中,他对胡才部从逃难到此地的这批人有所觊觎,难道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吗? 李乐和韩暹刚经历了个损兵折将的过程,本就想将自己缺损的人数给补回来。 他们深知,在才打了个败仗的情况下,要想招募到新人手,着实不太容易。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胡才的部下身上。 一方没了领头之人,一方正要补充人力,岂不正是个一拍即合的买卖。 不过他们同样也知道,自己此时该算作是个寄人篱下的状态,又因有竞争对手的存在,不能将自己的意图这样快地暴露出来。 而除却这两人外,盯着这些人手的还有另外一人,正是名义上的头领郭太。 算起来他这个领头人的身份是如何来的?还不是这几个人刚聚集的时候人人手底下也就是个千把人,谁也不服谁的,干脆将他给推了上去。 但郭太彼时能号召个几百人,其实也不算是个完全没本事的人物。 只是这几人都显然不乐意见到一个真正的实权领袖压在他们上面,因而这两年间门多有限制他的发展,充其量也就是在明面上给他个统帅的位置而已。 以至于当这些人都已发展出了千人的手下,又因为这些人的家眷进一步扩张人数后,他却还握着那可怜巴巴的一千来人。 现在胡才身亡,那么他的部下是不是正应当归属于他这位白波主帅统辖才对? 郭太也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 他甚至难免在此时思考起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想法。 若是将他、李乐、韩暹三人的人手,以及胡才部从汇集在一起,人数对杨奉是有压制优势的,而从这样近的距离下发难,即便是以那徐晃再高明的本事,大约也防不胜防的。 他倒也没指望自己一口气将所有人都给吞下去,但若是在已经少了个胡才的情况下,他能成为一个实权统帅,甚至将一直以来对他都没多少尊敬的杨奉给宰了,何其妙哉!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这些各怀心思的人,还得面对一个更加真实的问题。 他们的粮食是不够的。 若只有杨奉这一方人驻扎在此,以他们对食物和物资的规划,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在有徐晃替他解决安全问题的情况下,杨奉干脆在内务上多分了点心思,生怕接下来就快抵达的冬季会面临什么粮食不足的情况。 但现在多了两方,不,应当说是多了三方的人就有些麻烦了。 将东西分出去,杨奉难免觉得有些心疼,甚至可能让己方陷入困境,但若是不分? 大家都是做贼的! 真到了吃不饱的情况下,普遍默认的做法就是抢,甚至还得控诉一番,作为同盟,凭什么杨奉他们还能吃饱穿暖,却不管他们这些遭了乐平袭击之人的死活。 按理来说,东西不够下山去抢就是了。 可他们随即收到了个消息。 那乐平侯在三方虽然得手却未尽其功的行动后,并未按照一个出来放风的贵胄子弟所该做的那样,见好就收地返回乐平去,而是驻扎在了平周县外。 这是个虽然距离他们还有那么点距离,却随时可以对着他们发动进攻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若是将目光放在轵关陉上,多少有些不妥。 那么,就只能看看河东郡了? 比起这几位的纠结郁闷,乔琰无疑要舒坦得多。 这平周隶属于西河郡,因护匈奴中郎将的缘故,西河郡太守的军事权柄是被极大制衡的,起码乔琰这位乐平侯公然屯兵于此,他就拿乔琰没什么办法。 告状又是不可能告状的,没看乔琰对着一州刺史动手,说起来也没受到多大的处罚,甚至让原本的刺史张懿远走徐州,万一她又对他动手怎么办? 而上一次她是为了蝗灾民生之事,这一次是为了镇压白波贼,说来还很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也只能权当没看到这等越矩的行为。 有了这份默许,加之乔琰从乐平带军粮过来不难,也不碍着人家平周的米粮库存,甚至还当了回城外保镖,要不是估摸着西河太守心情不佳,那平周县令恨不得带点什么东西去来一出犒军慰问。 并不知道“邻居”在想什么的乔琰正望着面前的纸笔发呆。 此番三路进攻,虽说完全是按照她的计划行事,也都达成了预期的效果,可但凡是作战就不可能无有损伤。 这是个完全无法避免的情况。 加之这三方的人数都在她派出的人手之上,己方身强体壮的优势被人数平衡了不少…… 总之每一路损失的人数都在百余人。 虽说各自斩杀了四百来人,又俘获了六七百人,已算是显而易见的胜利,但任何一支势力初起步的时候,都不能将这种交战中的人命损伤看得太轻。 可也或许,这对她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她也正好借着这一次交战,将军功奖惩制度和作战阵亡之中的补偿给划定下来。 然而正在她捏着笔杆头疼起这个规章安排的时候,忽听得营帐之外传来了徐福的声音。 “君侯,河东卫氏遣人求见。” 第79章 河…… 卫、范二氏,河东之望也。 这是后来从杜畿口中说出来的评价。 如今还稍差了一点,但也相距不远。 若追溯起来历,他们自卫暠为朝廷征拜途中病逝于河东安邑后,举家搬迁到此,承袭卫暠之儒学家传,渐成河东本地的士族。 骤然闻听河东卫氏四字,乔琰手中原本因思虑而迟迟不动的笔锋顿了顿。“请他进来。” 河东卫氏在平定司隶八关之外的黄巾乱象中,以其门客助战出了不少力,据乔琰所知,又于河东郡内增添了不少名望,忽然找上门上,倒是确实让她有些意外。 来人的身份同样令人不曾料到。 在徐福应声去接人后不久,乔琰便看到随着营帐帘开,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踱步而入,站定在了她的面前。 “河东卫氏的嫡系子弟前来拜访,也只叫做遣人而来?”乔琰抬眸朝他看去,开口问道。 这青年朝她拱了拱手,行礼回道:“乔侯果然明鉴。” 他既已承认了身份,便也顺势说了下去:“河东卫觊,见过君侯。先前与营外之人提及只是卫氏遣人,不过是因卫觊行踪不便令人人皆知而已。只是君侯眼力过人,直言在下身份。” 这倒还真不是眼力过人不过人的问题。 乔琰一边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下方落座,一边回道:“早闻卫氏子有朗然照人之态,伯觎神采不若常人,如何能只是个被派遣而来的信使。”1 卫觊循意而坐,衣袂翩跹间确如乔琰所说,颇有风神秀异之态。 在端正了坐姿后他方说道:“乔侯谬赞,卫觊愧不敢当。” 那还真不必不敢当。 不管是在穿越之前,还是在抵达并州之后,乔琰都听过卫觊这个名字。 曹魏未来留名于后世的书法大家之中,能与钟繇相匹敌的,唯有卫觊而已,其少年成名,如今也已经有了遍布河东的名声。 也大约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少年天才,还因为他钻研草书,故而在眉眼间多有一派文墨狂狷气度。 谁家普通的“遣人”是遣这么个人的。 更何况,卫觊的曾孙便是那位有“看杀”典故的卫玠,身为卫玠的曾祖父,他虽不至于有什么貌若玉人之相,却也着实容色非等闲。 如此人物说出一句“君侯明鉴”来,乔琰都忍不住想问问你们卫氏子弟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错误的认知了。 这认不出来才有鬼。 但卫觊此人坐在这里,瞧着像是个异常漂亮的摆设,乔琰却不敢真将他当个花瓶来看。 北方稍定之时,董卓乱政时期逃难的百姓回返关中,卫觊写信给荀彧建议增派司隶校尉,将这些流亡后回返的百姓正常管辖,在司隶校尉的官职人选决定之前,他于关中坐镇治理,直到关中各地平定。 待到民众不再被轻易招纳成为私兵将领后,他方才回返,而后升官为尚书一职。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治理之才。 被这样一个人找上门来,显然也不会是因为她先前进击白波贼的时候踏足过河东地界,现在屯扎所在的平周县距离河东郡同样只有一步之遥,于是迎来了这位邻居的问候。 他必有要事相商。 这种要事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尚轻而有所改变,毕竟他年已及冠,只要站在这里也就代表着河东卫氏的立场。 果然乔琰随即就听到他说道:“卫觊是来跟君侯借兵的。” 卫觊赶在这种时候来,确实不是来问好的。 乔琰面上未曾展露出任何的情绪,只回道:“伯觎来得如此之快,想来也将借兵的理由想好了,不若也一并说来听听。” 卫觊确实是来得太快了。 从乔琰将三方白波贼驱赶到杨奉的地盘上,到如今也不过才只有一天多的时间而已。 这点时间,只够让她这个驻兵的消息,往南传递到那些白波贼的耳中,往北传递到西河郡太守那里。 可不够先抵达河东卫氏的地盘后,经由这世家大族的协商后,再派出族中的长公子前来协商。 乔琰甚至觉得,在她达成这一战果的消息抵达卫氏之前,卫觊就已经出发了。 这意味着他们做出这个借兵的决定可能还要早于乔琰出兵。 卫觊端详着上首少女的神情,眼见对方虽无怒色却依然让人不觉心惊的表情,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无虚士”,语气中不乏恭敬地回道:“卫氏借兵怀诚意而来,不敢有瞒乔侯,有此想法源于乔侯数日前在谷中救援一战。” 河谷一战? 乔琰抬了抬眉头。 彼时那一战,对白波贼来说是没有活口的。因此他们只知道己方的人是死于乐平兵马的手下,却不知道领军之人不是赵云而是乔琰。 但有一些人知道此事。 卫觊随即说道:“这商队之中有我河东卫氏往来于司隶和并州之间的人手。” “乔侯莫要说什么以卫氏的本事为何要托庇在他人商队之下,若真要这么问,倒不如问问东海麋氏的想法。” “总之此人将乔侯表现写于信中,送来了卫氏。卫觊不敢妄加揣测乔侯的想法,只知乔侯不是困于规矩之人,既然如今得以解除禁足,必定有解决白波贼的想法,那么所说的想要铲除贼寇的话,也绝不只是为了保商道太平的权宜之计而已。” 在看到乔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的目光后,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然而白波贼流转山中,不似乐平县可张罗圈套,极有可能令人脱逃。以乔侯威名,届时这贼寇必定不敢前来进犯并州,只会选择我河东富户动手。卫氏为求自保,只能前来寻求乔侯相助。” 卫觊苦笑了声,“乔侯或许想说,以卫氏之力,豢养门客在侧,为何要怕区区贼寇,然卫氏以书法起家,且无朝中高官,如今天灾频频,门人众多,着实供应不起,也恐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倒不如早早将门客解散了部分,只留下了忠心于卫氏的,以防不测。” “若是寻常贼寇倒还不怵,可这白波贼若真为乔侯所败,便为末路之穷寇,此等虎狼之凶,以卫氏坞堡还当真防不住。” 他说到这里,重新从坐着的状态起身,朝着乔琰行了一礼,“卫觊斗胆而来,正为此事。白波贼之患,州府无力管辖,方成今日之害,更不会因为卫氏的猜测而劳师兴兵,唯有乔侯敢冒犯刺史以保民生,料来也有借兵之可能。” 从他此时郑重的表情来看,卫氏难以抵挡住白波贼的进攻,大概着实是他们一番分析后的结果。 卫氏也确实是不像同样出自河东的另一个卫一样,能出封狼居胥的人才。 他们的天赋都在治理和文采墨书之上。 那么在格外有前瞻性地判断出可能会遭逢危险之后,快速给自己判断出个靠山,便实属寻常了。 “可卫氏并不能代表一郡之民。” 若是换个人在这里,以卫觊这等言辞气度,足以面露动容,偏偏乔琰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骤然闻听此言,卫觊那张秀致的面容上出现什么沮丧情绪,只是继续说道:“在我前来此地之前,或许是如此的。但现在却未必。” 他抬眸朝着乔琰看来,语气中不乏笃定意味,“敢问乔侯,您当真是无力追击才造成两位白波帅的逃脱吗?” 乔琰笑了笑,并没否认他的说法。 不过这年头的聪明人太多果然是有些麻烦的。 要不是因为此番战局之中我方优势不止一点,也要不是因为以卫觊的身份,绝无可能会选择投靠白波贼,进而泄露出她的秘密,乔琰现在就应该将他拿下才对。 她回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卫觊可以确认,在自己抵达平周之时通过探听到的消息做出的那个判断,确实没有什么出错之处了。 他当即坦然回道:“乔侯要坐山观虎斗,让自己在对方的内耗争斗后,从外患成为对方投靠的选择,那么如今支援卫氏,未尝不是一条速成之法。” “四方齐聚,食粮必定不足,唯有劫掠河东之法,可劫掠县城需得攻城,着实不易,而劫掠村庄所得远不如劫掠豪族坞堡。河东卫氏在守备上不如范氏,无疑是上上之选。” “若乔侯肯借兵,于卫氏坞堡之外击败此番劫掠之贼,加重其困境,或许还能早日启程返回乐平。” 话说到此,卫觊再度躬身行了个礼,“在下不才,祈请乔侯慎重考量。” 乔琰忍不住合掌轻拍了两下。 漂亮! 卫觊的这一番发言既表现了对她来说的行事必要性,又不失卫氏的体面,着实是一出相当漂亮的演说。 事实上他说的也确实不错,乔琰是必定要阻拦一部分白波贼往河东方向的夺粮之举的。 可是—— “伯觎有一句话说的稍有偏颇。”乔琰慢条斯理地说道,“若要引发白波贼的矛盾,好像并不是让他们在河东一无所获最好,若真如此,还有猛虎盘踞在侧,他们依然会是一支坚不可摧的队伍。” 她抬眸之间,在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派惊人的锐气。 “要我来看,最合适的情况无外乎就是在他们劫掠河东之时,让一支队伍大有所获,而其余人等无功而返。那么我又为何不能让这个得手的人,不是从卫氏身上咬下这一块肉来呢?” “伯觎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觊的脸色一白。 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这种可能性,也陡然意识到,让这些白波贼毫无斩获,确实不如所得不均更能激化其内部的不平之意。 这才是个更加绝妙的陷阱。 至于卫氏已经获知了她的计划?这显然也并不是个能用来威胁人的把柄。 在方今时候,只有手中有兵的人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乔琰就显然属于这种人,她还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有掌控住这支军队,甚至让其打出战绩的本事。 但在他心头一慌之间,他又突然见到乔琰一改方才说话时候的高深,转为了颇为悠闲的神情,连带着她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不过我这人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所以这借兵一事可以商量。” 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 卫觊连忙说道:“那么敢问乔侯,若肯借兵,需要卫氏支付何等的报酬?” 他自然是意识到了,随着乔琰先前那句话的说出,在原本的主动权上已经发生了一个调转。 可在危亡当口,到底是要主动权还是要保住士族家业,并不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只是让他有些想不通的是,乔琰为何并未当即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先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不过这还真不能怪她多想,谁让她忽然琢磨起了一件事。 卫觊字伯觎,而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蔡昭姬未来所嫁的河东卫氏子弟名为卫仲道,或许就是卫伯觎的胞弟。 因对昭姬的重视,乔琰其实在想,自己是否要尝试避免这段仅仅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就以男方过世而告终的婚姻。 但看了看卫觊的脸和卫氏的人品风流状态,乔琰又觉得可以不用这么一棍子打死。 卫伯觎是如此表现,大约卫仲道就算身体弱些,也不会太差。 卫氏在曹魏和两晋时期屡出能人,比如说西晋三公位的卫瓘,比如说教导王羲之书法的卫铄夫人,若这卫仲道有他那族人的几分本事,和蔡琰倒也不失为可堪志趣相投之人。 反正昭姬如今在她这里当文书,若是真跟卫仲道有什么缘法,等两人都长大了之后把这卫二公子骗过来就是了,倒也不急于在此时做出什么决定。 不急! 倒是她面前的这位卫大公子,如此果断地跑到她的面前来借兵,还能凭借着自己所获知的消息判断出这许多信息来,显而易见是个高才。 如他所说,河东卫氏的根基不足以支撑起乱世之中的门庭,州府的兵力也不是什么可以仰仗的东西,他们必定要给自己选择一个外援助力。 这个助力可以是曹操,以卫觊出仕于曹操麾下作为卫氏效忠的标志,那么这个助力为什么不能是她乔琰? 在她已经开始朝着乐平之外扩张的时候,这种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的。 不过上来就说什么“你跟我走”之类的,好像多少听起来有点像是虎狼之词,也显然不是一个合适对着并州之外的士族势力开口的话。 卫觊可不知道乔琰在这一眼之中脑子里闪过了这么多想法,他只是听到乔琰旋即说道:“第一件事,我方此番可出动千人,这一千人的行军食粮,需得由卫氏提供。” “这是自然。”卫觊想都不想地回道。 既然要让别人来帮忙,必然是要让人吃饱饭的。 以他所分析的白波贼劫掠必然性来看,这次行军所持续的时间甚至可能不会超过十天。 这支出卫氏承担得起。 “第二件事,我若得白波贼,必定也得如先前对黑山贼这样实行教化管制,以免再有不义之举,但乐平地界上能担负起教授之事的人不多,听闻卫氏家学鼎盛,想请卫氏借两个人给我。” “这也不难。” 身为卫氏的嫡长公子,卫觊是有这个决定的权利的。 “那就没了,明日我会让人领兵前来的,卫大公子可以先在营中暂住一夜,或者先行返回卫氏。” 卫觊不由有些瞠目。 没了? 他都已经做好乔琰要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却没想到从她这里听到的条件只是如此而已。 但她为县侯,也为一军统帅,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开什么玩笑。 这显然正是她最终敲定的条件。 卫觊当即再行拜谢后回道:“我在军营中寻个落脚处即可,多谢乔侯援手之举。” 谢什么谢啊,乔琰心中腹诽,还有个三四五六过阵子再说。 但现在自然是好一番宾主尽欢地将人给送了出去。 而卫觊一走,乔琰便重新将注意力回到思考这行军奖惩制度的问题上。 原本她还可以再纠结会儿。 但她既同意了卫觊借兵的请求,那么她麾下的队伍和前往河东袭掠的白波贼必定再有一战。 这样说来,她就最好是在这一趟出兵之前,将这赏酬制度摸出个框架来。 固然因为她这两年间在乐平的治理建设工作,如今这些个跟随她出战的士卒大多对她敬重有加。 可要知道,在作战所面对的生死问题面前,名望是最不能够进行消耗的东西。 一次两次还好说,安全性高的极小规模作战也尚可,但要人真正从并州踏足河东郡内,在明面上是替一方士族来保卫财富出兵,这就不能只靠着所谓的名望了。 乔琰笔尖一转,在纸上留下了首功制三个字。 首功制的“首”并不是首要的首,而是首级的首。 汉朝的军功制度如同绝大多数律法的情况一样,承袭的是秦朝的制度,也即从商鞅变法开始提出的“计首授爵”。 但秦朝的“计首授爵”是相当严谨的,比如说超过一定级别的军官要带着手下获得战功,不能自己一味去贪砍杀人头,比如说不能砍杀平民来冒领功劳,而且要从发髻到喉结完结,防止以妇女儿童来冒领功绩。 可到了这东汉末年,原本还有的悬首三天公示期,以及以上的规矩,已经很难被执行了。 因而才会出现董卓路过颍川阳城的时候,将在二月社节活动的男性全部砍头,悬挂在车辕之上,歌呼而还,说成是剿灭贼寇所得的情况。 这便是杀良贪功。 然不可否认的是,纵然首功制有其弊端,乔琰既然暂时不可能脱离汉朝制度体系,以她如今只有列侯爵位而无实权的阶段,也暂时无法给出增秩、迁职和拜爵的这些个封赏,那么首功制继续实行,且以人头对应具体的物资奖励,就是一件在所难免的事情。 这也是最符合当今社会情况的制度,在如今的阶段并不适合做出挑衅式的改变。 不过,她不打算盲从原本的制度。 她落笔又写下了几个字。 【以俘虏代首、前后列编队、辅表现论功、设立督战队。】 以俘虏代首,这不难理解。 若是只以首级论功,比如说按照明朝的制度,一个头颅价值纹银三十两,以如今时代下兵卒在物资和金钱上的匮乏,他们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只要乔琰敢给人头定价,他们就敢将敌方杀个片甲不留。 可她不仅缺战功,还缺人口,若真按这么个规定,一场战事结束她绝对看不到几个俘虏活人,只能看到一摞的脑袋。 这绝不利于她发展治下的人口。 而以俘虏代首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如今这种谁给一口饭吃就为谁而战的环境下,个体的倒戈加入敌方,在战场上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说不准都不用经过什么思想驯化,这俘虏就能抄起武器协助己方作战了,比起在战场上现割首级无疑有效率得多。 想想颈骨的硬度就知道,要在临战之间砍下首级是一件多艰难的事情。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要写下这句【前后列编队】。 这个想法在历史上有一个参考,正是明朝的抗倭名将戚继光。 明朝的军功标准在洪熙、宣德年间之后从原本的军功表现体系转为了以人头论功。 二者皆有弊病。 前者在宋朝时候就出过典型,比如说童贯就可以用怀疑汇报真实性的理由,让韩世忠临阵斩杀西夏监军驸马的功劳只升一级,而后者的弊病在跟倭寇的对战中也一览无余。 所谓“合战先以数倭蹈阵,胜则群拥以进,不胜必俟我兵争夺首级而乘之,故常胜。”3 这话说的是,因首级可以换钱,倭寇就先派出一部分可以牺牲的人在前,趁着明朝军队在争夺首级的时候一拥而上。 谁让在临阵之间的种种变化,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若是贪墨一个首级的效益,必定导致战阵的紊乱,反而让敌方有了可乘之机。 在这方面戚继光给出了一个可行之法。 他在南方抗击倭寇的时候,训练出的是前后队的鸳鸯阵,所有手持长兵,包括长盾牌长枪等武器的士卒,严禁携带割首级专用的解首刀,由后方手持短兵的士兵来做这件事。 在一个首级三十两的情况下,持长兵处在最危险的位置,也是完成杀敌的士兵,会拿到其中的二十两,由后方配合掩护和割首级的其他士兵分配另外的十两。 这就确保了不会出现推进过程中为了争夺首级而乱阵的情况。 乔琰打算也按照这种方式逐渐形成编队。 这当然不是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尤其是,在她现如今的队伍中其实还没有合格的长兵前列。 不过这也无妨,先将制度框架定下总归是没错的。 与这【前后列编队】配合的正是乔琰所写的第四条【设立督战队】。 当然,具体执行这一条的时候,到底是参考戚继光所用的令亲兵佩戴“取功”标志协助割首,完成本部的记录,还是只采用文字记录的督战队,可以在随后实战中慢慢摸索。 最后剩下的一条【辅表现论功】则是对首功制度上再做出一个辅助说明。 在双方的交手中,除了斩杀敌方的小兵之外,还有几个尤其特殊的情况,比如斩将、夺旗、先登等等。 届时这些特殊的功勋都在首功为主的基础上分门别类补充就是。 乔琰心中有了盘算,又将此番交战中的情况若是给出赏赐需有多少做了个评估,这才将赵云、张杨、褚燕等人喊了过来。 在听到乔琰并未因为此番定计造成的己方优势,而放弃给出足额赏赐,甚至想借此给随后一个标准的时候,几人的目光不由一亮。 没有人不喜欢大方的上司,而粮食奖励无疑是让人归心之法。 这对他们这种统兵之人来说也实有好处。 赵云想了想又问道:“如君侯这样说,不知以一个人头多少米粮为记?” 在他们进来之前,乔琰就已经将这个问题给算明白了,此时自然不需有什么犹豫,果断回道:“三十石。” 一旁的徐福稍一计算便知道这确实是个合适的数量,当即赞道:“此数甚妙。” 这种奖惩制度在乔琰深知乐平库存的情况下,已不必再从谋士中征求同意。 所以她也只是写了封信,让侍从自这平周县城往乐平跑了一趟,告知程立,让他先将充当赏赐的米粮给预留出来。 而后,在这允诺卫觊分兵协战的出兵之前,她便将士卒给尽数叫到了军营之外的空地上列队站定。 加上褚燕先前率领游击的队伍在此时全部合兵,她面前的兵卒足有三千人之众。若连带上攻打白波贼获得的俘虏,就成了差不多五千人。 乔琰寻了个山坡稍高处站定朝着下方看去,恍惚有种自己在开高中晨训的感觉。 还是人数翻倍的版本。 不,倒也不必如此。 她按捺下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看着面前的乐平士卒开了口。 此时比起她一度在县衙前的说话围观人数更多,她也没有喇叭在手,但好在,有队列之中的传讯士兵替她将话往后传,足以确保站在最后一排的士卒也能听清楚她要说的话。 只是这也意味着,她在开口时候所说的话必须做到足够简短有力,以防出现什么误解的情况。 “三方对抗白波贼一战,杀敌共计一千五百人,俘虏敌众两千人。” 这是战功! 先调动起情绪来! 虽然有意放跑了些人,这个战绩放在如今也绝对拿得出手了。 不过这不是乔琰要说的重点。 她继续说道:“此功不在我,而在诸位。” “我欲以此战为例,往后循之,杀一人与俘获一人同价,赏粮三十石,详细论功之法随后颁布。” “我方出战共计三千人,因先前制度不明,此战之功不予详算,凡参与此战之人,每人赏粮三十五石,返回乐平后领取。” 三十五石! 因她此时的断句停顿,也因着传讯士兵的呼喊声,那“三十五石”的奖励数额之声,竟宛然一股朝后扩散而去的浪潮。 乔琰站在高处,足以将下方之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也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在听到这笔奖励时候的喜悦和意外。 三年乐平经营,她从未说出一句不曾兑现之言,更让人绝不会怀疑她这话中的真实性。 三十五石!这是以一壮丁的劳力,在大汉亩产三石的平均情况下,他依靠种地所能获得的收成的一半。 可种地还要缴纳税赋呢,这三十五石便是彻彻底底的三十五石! 那么为这乐平良民的身份,为这笔不菲的作战奖励,他们就算是为乔侯马前卒又有何妨! 她随后颁布的对此战中殒命之人所给出的补偿,同样有着在他们看来足够合适的数额。 而还不等他们平复激动情绪,就听到乔琰说道:“此前三战未尽其功,如今需你们中以千人出征河东,拦截白波贼往河东方向的劫掠。” “论功行赏之法相同,然危险更甚。” “不知在场诸位之中,可有敢从此战之人!” 千人?他们这些人,加上那些心思也活络起来的白波贼,可足有五千人! 只出千人这是看不起谁呢! 还不等乔琰这“敢从之人”四字落定,她便听到了一声声并不齐整却气势惊人的声音。 “君侯——我等愿往!” 第80章 二十首功 三千,或者说是可能比三千更多的人一道出声的时候,这种“我等愿往”的声音,便混杂成了一种不甚分明的高亢混响,唯独从中颖脱,显得异常清晰的正是那“君侯”二字! 君侯,虽为侯亦有君之相。 这诚然是个对列侯的敬称,可方今之时,能得下属以这般方式称呼的又有几人? 卫觊强压下了心中此时的惊骇之情,在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正见这玄衣赤氅的少女站定于坡前,于这声浪之中也自有岿然不动之态。 他本是为了确保乔琰并不会在这个允诺于他的事上变卦,也为了便于给这随同他前去除贼的士卒指路,谁知道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大约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很难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什么人为财死的利益诱惑,而在其外还掺杂着一种近乎士为知己者死的号召力。 他也毫不怀疑,即便是河东卫氏声称什么能给出对方更高的筹码,也绝不会比乔琰在此时所定下的制度更有诱惑力。 这种号召力哪怕是出现在二三十岁的人身上,都已经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更何况—— 乔琰只有十三岁而已。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是在先前见到乔琰的时候,卫觊就已经在心中发出过的感慨,现在也不免将其喃喃出声。 在前往河东的路上他也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位乔侯一贯以来都是如此的吗?” “什么叫一贯如此?”张杨回问道。 因这一战乃是平地迎战追击,乔琰毫不犹豫地选定了赵云为主,张杨为辅的统帅人选。 那么以褚燕留守于平周县,率领四方查探的士卒,也足可以防备可能出现的敌情。 又因赵云正在下达对将士的指令,故而被卫觊搭话的也就成了张杨。 “就是,她并不需要真将这每人三十五石的奖励摆在面前,也能让麾下兵卒相信自己能够得到这一战功奖励,在这等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规章制度划定个明白,也能……” 也能让选定出的出征人选做到令人心服口服。 斩首一人或者俘虏一人的奖励面前,人人都想拼一个“钱途”出来。 卫觊虽然没体验过这等底层百姓的困苦,却因亲见过三辅蝗灾之下亩税不减而造成的离乱,不难理解这等想法。 但在他被乔琰送出这平周城外大营的时候,卫觊可以确认,这千人的人选已经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或者说,即便是留守的诸位将士也相信,自己并不会错过建立功业的机会。 这等强烈的信念感让卫觊一时觉得自己找上乔琰来借兵,好像是个太过危险的举动。 但偏偏她只提了需要卫氏支出这千人行军的米粮,也只需要卫氏再提供几个能负责教化的人选,这并不是个太过苛刻的要求,又让卫觊觉得,可能自己只是想多了。 何况,协助平定黄巾之乱,主持平定蝗灾,到现如今的剿灭白波贼,听来完全是一脉相承的东西…… 他收回思绪便听到张杨回道:“这事有什么不寻常的?君侯千金一诺,我等皆相信她所说的话,乐平也出得起这奖励。” 在场的兵卒中大多出自黑山贼,这三年间的粮食收成大多是他们经手过的,褚燕出并州兑换米粮的事情虽然隐秘,但光是他们看到的那些,就足可以支撑起这笔军功开销了,故而不必存疑。 张杨这坦然的炫富让卫觊不由哽住了一瞬。 但非要说起来,乐平还真不必担心这种炫富会造成什么被人盯上的后果,反而是现在那些个黑山贼都已经成了此地的忠实拥趸,白波贼被她逼到了抱团群居的状态。 可惜河东地界上,起码卫氏是不可能掌握起这样的一支队伍的,也只能靠着乔琰的援助完成此番布防。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张杨说道:“说起来你这名字取得好啊,又是鸡又是鱼的,听着就是个富贵样,乐平都不能顿顿这么吃。” “……?”卫觊刚生出的那点郁闷的心情,被这句话给赶跑了个没影。 他叫卫觊,表字伯觎,不是鸡和鱼啊混账! 卫觊到底也只有二十二岁,前来找乔琰借兵的时候就言辞镇定,表现出的是世家大族的得体,却也不免有些年轻人飞扬跳脱的心绪,要不是这会儿赵云将张杨给喊走去安排领军事宜,他非得跟对方掰扯清楚这几个字。 好在,不管这位乔侯麾下的副将到底有多让人头疼,接下来要头疼的也绝不会是他,而是那些白波贼。 正如卫觊在找乔琰借兵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这些白波贼在粮食短缺的现状面前,因为先前败退在乔琰手下,加之她扼守于平周,随时可以强势出击—— 他们劫掠粮食的最优选正是河东。 柿子也得挑软的捏,顺势思考下去,最合适的劫掠对象无疑就是卫氏。 “我觉得不妥,”徐晃闻听此番几位白波帅聚集在一起,有人先提出了这个攻伐目标,并没有因为其他人的一致好评而觉得可行,而是说道:“卫氏遣退了部分门客,留在坞堡之内的必定为心向卫氏之人。” “这又如何?”韩暹语带不快地问道。 “这意味着卫氏不可速胜,倘若被其严防死守,难保是否会有外援前来。” 徐晃倒是没想到卫氏会如此果断地跟乔琰借兵,他想的也不过是以卫氏士族名门的身份,若是不能速克,是否会将司隶校尉的人手引来。 但显然他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其他人。 李乐的性情稍收敛些,韩暹已又冷哼了声问道:“那么以你看来,何处该当作为我等劫掠的目标?” 徐晃此前便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果断回道:“吉县赵氏。” “笑话!”这次连李乐都觉得徐晃这话说得着实荒唐,忍不住开口道,“卫氏遣退门客禁闭坞堡后,这些颇有勇力之人就近投了赵氏,如今对方人手比之卫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卫氏男儿多为文士,哪似赵氏颇有勇武之名,你竟说前者要比后者难以攻取,到底是何意思!” 徐晃很想回说,这又不是什么比大小的游戏。 赵氏敛财手段蛮横,并不得乡里维护,便是战况骤起,也应当并不会引起麻烦的反扑和报信,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 但眼见杨奉示意他先别在此时开口,他又暂时按捺住了自己几乎脱口的话。 直到在场几人敲定了袭掠卫氏的目标,由李乐和韩暹率领部从作为主力,杨奉出一队人作为支援,相继离开了这议事之处后,他这才听到杨奉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阻拦你?” 说实话,杨奉自己也觉得,若真如徐晃所说前去攻打赵氏,还真不如对卫氏这等软脚虾动手。 可徐晃在自己手下许久,他也不是不知道对方的本事,难保对方的判断就是对的。 只是在此时还有其他势力在侧的时候,这种听起来更冒险的决定显然不适合说出来。 徐晃能说出让杨奉自行决断是否收容这几方的话,其实也明白这道理,但明白是一回事,本着作战的效率要说出实情来便是另一回事。 他朝着杨奉拱了拱手说道:“请渠帅给我八百人,我径去取赵氏,必为渠帅再夺一批米粮回来。” 八百人? 杨奉心中嘀咕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徐晃的想法。 以他如今从人数上对李乐和韩暹的优势,便是少了这八百人也未尝不可,但徐晃的攻赵氏想法如若可成,却无疑能再给他增添一助力。 但凡他要的人多一些,杨奉说不定就得犹豫一阵了,偏生徐晃所提出的数量正卡在他的底线上。 抱着这种试一试也无妨的想法,即便在这一路取卫氏、一路取赵氏的出兵之时,李乐不无阴阳怪气意味地说他既这般支持徐晃的想法,不如将自己的位置也让给对方算了的时候,他也只是回道:“难道我未曾支持二位的想法?” 他分拨给李乐和韩暹二人,由他胞弟杨达所领的兵卒也同样是八百人,加上他们两位原本就带上了各自所属的半数,加起来足有两千余人。 那卫氏的坞堡再如何因为上下一心而坚不可破,也显然不可能抗衡住这样的合围,若是选了个对方来不及布防的时间进攻,岂不正是个速胜之战。 他这话说得坦荡。 李乐固然有吞并他势力的想法,却也知道在此时杨奉所为并无不妥、而他又还手中无粮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提早发动。 他连忙回道:“杨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只是希望杨兄时常怀有戒备之心而已。” 但他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可别离间计没成,反而先将自己给赔进去了,又当即讪笑道:“不过杨兄统兵之才远在我上,心中自然有数,我不该多言的。” 他的目标是河东卫氏的钱财! 这于河东发展了四五代之久,以儒学经传起家的卫氏,在李乐和韩暹这等不识文墨的人看来,可没有什么凛然不可侵的地位可言,只觉对方是空有财富而没有庇护自己本事的稚童而已。 以两千人合围,只要行动够快,说不定两日之后他们就能载着那卫氏坞堡之中财富而回。 故而他们下山直奔河津而来的时候,这两位统帅满脑子都是自己畅想的美好前景,压根没理会在跟徐晃部从分开之时对方再一次做出的提醒。 “这小子……”想到他投奔而来时候被徐晃拦截在营寨之外的情形,李乐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顺着先前那屈辱情况,他又未尝没有从中得到点经验教训。 他是被乔琰在接近日出的时候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那他又能不能也选择这个时间进攻卫氏呢?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可行,跟韩暹商量一番后定下了时间。 在这黎明时分,他们这一行人便朝着眼前的肥肉饿虎扑食而来! 然而正当他们扑到坞堡之下,意图发起攀登的时候,这先前还看起来守备疏漏的坞堡上,竟忽然倾倒下了数十桶滚水,而后墙头之上一时间乱石飞矢齐作。 这好一通防守反击,看得李乐和韩暹二人咬牙切齿,以至于他们在庆幸于自己并未选择去当先登之人的情绪中,竟未曾留意到,此时他们的身后已经出现了一支绕行而来截断后路的队伍。 为首的还是七八十人的骑兵队伍。 骑兵啊! 前方的卫氏铁壁之前,完全是一片最适合骑兵冲撞的环境。 这七八十人的作用足可以媲美数百人的队伍! 除非—— 在这种铁蹄胁迫的驱策下,这些个白波贼能够忽然背生双翅,直接飞到那坞壁之内去。 但他们能吗? 他们不仅不能,还很快会知道,这从后方包抄而来的队伍里,有一部分人在几天之前还是他们的同伴。 奈何这些人现在觉得一个人头三十石的奖励比较香一点。 赵云面沉如水,提枪指向了前方的白波贼,缓缓压下了枪尖。 这正是他们所商定的进攻信号! 差不离便在这河津一带交战发起的时候,乔琰对作战中士卒的奖励、以及战死的补偿措施,以信函的方式抵达了程立和戏志才的手中。 见戏志才接信阅读后脸色忽变,又旋即信纸一合,朗笑了三声,正坐在他对面品酒的郭嘉不由问道:“有好事发生了?” 这可不像是戏志才平日里的表现。 他确实不算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类,但也很少是以这般放旷舒畅之态而笑。 这也显然不是他在发酒疯,明摆着就是在信中说了什么要紧事。 戏志才摆了摆手,“说好事也算,但这么说又并不合适。” 这反正也是马上要在乐平实行的东西,就算戏志才想要瞒着郭嘉大概也瞒不住,他干脆将信递了过去。 郭嘉逐字逐句地看过去,还未看到末尾就已大略猜出戏志才为何会有此等表现,他的脸色更是难得比之寻常凝重了不少。 他朝着戏志才看去,问道:“你以一州之牧期许乔侯,可州牧……当真需要筹谋而定到这一步?” 戏志才此时已收起了先前的失态,只轻叩桌案,漫不经心地回道:“州牧有兵权,并州又为胡虏聚集窥伺之地,若将士不为之效死,军队不能令行禁止,何止并州难保,更有于羌胡生乱中授首的可能,如今暂成规章制度而已,如何不需?” “再者说来,乐平米粮充足,此三十石非彼三十石——” 戏志才说到这里忽然卡壳了一下,腾得一下站了起来,“且慢,我如今的年俸才只二十首之功?” 第81章 推波助澜 六百石,二十首之功。 按照数值来说确实如此。 但按照寻常官员的编制来说,六百石官员所享有的种种补贴足以让其年俸再翻个倍,若是实权位置上的六百石就更加惊人。 戏志才如今身在乐平,所享有的额外补贴,包括在酒水用度上的开销和笔墨纸砚的供给等等,也并不比真正的六百石少多少。 相比之下,这交战的首功制一首三十石看似不少,实际上呢? 一首的奖励分摊给后排的兵卒,只有不到十分之一,除非甘愿冒着下一刻就要身死的风险,成为前排手执长兵的破阵之人,否则小队击杀或者俘虏了二百人,才能真分到二十首的数目。 这是累积了几场战役也很难达到的结果。 但也并不妨碍戏志才此时因为这个计算比较的方式,给自己一点升职加薪的动力,尤其是—— 不仅是给自己! 果然还是得再将乔侯往上推一推! 否则别说位处高层的文官武将所拿年俸上不去,要想招募到更多的可用之才,都拿不出个足够分量的筹码来。 郭嘉听着他这话说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若真羡慕这一首的定额奖励,你自己上阵杀敌去。两年前就见你说什么自己上山下山十趟,现在想必甲胄在身,扛起大纛,行军千里也不是什么问题。” 戏志才:“……” 这就不必了。 大纛旗的重量高达一百六十汉斤,也便是按照现代数据折算的四十公斤,正是中军仪仗的重要标志。 这种东西还是留给典韦去扛算了。 他嘛……他还不如去找那位东海麋氏的麋竺先生聊聊天。 乔琰敢直接在这种时候提出以变革版本的首功制,作为给手下兵卒论功的标准,无疑是戏志才没想到的。 以她如今的声望,以及乐平远胜过并州他处的条件,便是只以拱卫乐平和安定并州的理由来驱策群众也未尝不可。 谁让组成这些兵卒的乐平县民、流民以及黑山贼,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回到三年之前的生活状态。 但她敢先打出框架尚且粗陋的酬功制度,更在定夺此事上自有一番决断,对戏志才来说只有喜,没有惊。 这才是一个起码要坐到州牧以上高位的人,该当表现出的明主之相。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酬功制度的前提是足够的粮食。 薯蓣种植在消耗地力的同时,完成了前期三年的米粮积累,但这并不意味着当随后人手扩张,交战更加频繁的时候,还能继续用这种方法。 并州所谓的种植沃土是有强烈地缘限制的,北畜牧南农业的格局很难被打破。 这就已经先将耕地缩小了一半。 可偏偏并州境外的匈奴鲜卑之众,并不是能够被轻易打服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在经营边界上需要有一笔长期的支出。 这两年间,以乐平府库的库存尚可支持消耗,随后却未必。 最好还是引入一个外援。 而既要引进外援来平这个粮食缺口,那也不妨将目光放在这位自投罗网的东海麋氏子弟身上。 别以为戏志才看不出来,他一开始或许是冲着自己那钓竿去的,现在却对牙膏与肥皂这等东西更敢兴趣,也敏锐地意识到此物潜藏的市场。 可惜此物又不像是如今学院内正在推敲的曲辕犁一样,可以被人在看到了外形后就给学去。 他要真想做这门生意,还得跟乐平来谈谈价码。 因乔琰发出的这封信函,程立得操心粮仓的调度问题,那么他这个闲人,倒不如去找麋竺下下套。 他跟郭嘉随口扯了两句,便打算出门去找人。 却忽听郭嘉说道:“秋日天朗气清,我出门去散个心。” 他狐疑地朝着对方看去,直觉这话中的意思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往何处去散心?” 郭嘉打了个呵欠,拎着酒坛慢吞吞地也起了身,“往平周吧,走远一点还能醒醒酒。” 平周的军营主帐内,乔琰持笔端坐。 她面前的楮皮纸上已经写满了她对交战中的表现论功之法的界定,但地上也躺了不少写废的纸张。 典韦见她神情纠结,浑不在意地说道:“君侯若想知道斩将夺旗先登的奖惩定额高下,下次遇上交战,让我全试一次不就知道了,反正我这人惯不会说谎的。” 乔琰的笔尖一顿,便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痕,“……这种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出去了还说。” 典韦这话说的着实是很拉仇恨。 乔琰都有点纠结,要是把他放到战场上,对旁人来说的斩首不易,对他和赵云来说是否有若吃饭喝水一样。 赵云还好说,这是个会优先于进行军队指挥的,但典韦适合率领亲卫破阵,就显然…… 这样说来,该不会被他一场打出个两千石的进账出来吧? 乔琰觉得有些不妥。 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设置一个包年战役的价目? 乔琰意识到在这方面还得再加一条限制,在纸上又多写了一条,以免造成文臣武将之间的收益严重不平衡。 典韦挠了挠脑袋,既不理解为何乔琰要让他别出去这么说,也不理解为何乔琰会在随后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感谢意思。 但他直觉,这个感谢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条限制,或者说通过定额奖赏的方式给武将划定出一个上限来,无疑是很有必要的。 顶尖武将对寻常士卒的杀伤力,若在以骑兵对步卒的冲击面前,又会被进一步地放大。 就比如在此时的卫氏坞堡之外。 李乐刚听到身后传来部从骚动之声,也已算回头得够快,看到的却已是那凶悍异常的骑兵杀入阵中,带着凿穿阵型的惊人气势,不过转瞬就已经冲杀而入了好一段距离,宛然一条劈开浪潮的海上行舟。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更是旋即看到了那提着长枪的小将身后,还有大几百人的步卒,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将他们这些人给夹在了中间—— 夹在后方来袭的敌人和前方的卫氏坞壁之间。 但这些为数不少的兵卒和迫近而来的困境,完全不能让他的目光彻底从赵云的身上挪开。 这实在是个表现太过惊人的将领。 惊人到那青年骑乘坐骑冲杀而来,在他那长枪所挽起的枪花面前,几乎没有人能有这个掠起锋芒的本事,更没有人能扛得住横扫穿刺的攻势! 好像只是一瞬之间的变化而已,李乐就看到对方已经直扑那距离他最近的领队之人而去,直接将他给一枪挑了起来。 刚刚明亮起来的天色,骤然泼过了一蓬热血。 在骑兵的强势冲撞面前,又有一位如此可怕的领军主将,这被正面撞击的人绝无可能有什么活路。 李乐一见这变故,当即咬紧了牙关,仿佛被骑兵撞上的人不是那个倒霉蛋,而是他自己。 谁让他当即便认出,这被赵云冲破阵型,直袭而来击杀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杨奉派出、与他们一道行动的杨达! 这也太倒霉了…… 他在心中止不住地腹诽。 在他还未做好准备,先拉拢胡才死后留下的部从,再与杨奉夺权翻脸的当口,杨达死在此地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激化双方的矛盾而已。 但事实上,赵云可不是随便选择的攻杀目标。 先前的山中一战,因他对上并放走的韩暹与他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在此时凭借着天色破晓的微光和坐于马背上的视野,也足以让他将人给认出来。 认出了韩暹,便不妨碍赵云进一步认出距离其并没有太远的李乐。 这两人的抱团太过明显,就让另一个方向同样有被簇拥保护倾向的一人凸显了出来。 在胡才已经身亡的情况下,此人隶属于杨奉阵营的可能性更大。 赵云在判断出这一点后,便毫无犹豫地决定先杀此人! 临战之间,身为主将之人必须有自己的判断,毕竟也没有这个临时朝着乔琰问询,进而得到反馈的时间。 那便动手! 随着他长枪夺命,听到周遭士卒喊出的那句“小杨将军”,赵云确定自己做出的这个近乎刺杀的举动并没有错。 他枪尖又紧跟着挑开杨达部从朝他袭来的武器,丝毫不减先杀一人后的强横。 更随着他身后其余骑兵的压境,这一派齐头并进的状态,绝不可能给杨达的手下以报仇的机会。 在骑兵之后的步卒也凶悍得令人咋舌。 但这实不难理解,谁让乐平诸人刚被宣布了这斩首为功的制度,又在他们跟随赵云和张杨出战之前给他们划分好了五人一组的编队。 此时正是给自己挣来一个家底的机会! 乔琰在他们离开前吩咐过,此战意在威慑和杀人,不必刻意在意俘虏替首的规则,先杀退再说,他们便更放得开了。 “走!愣着做什么,赶紧走!”韩暹一把扯着几乎被杨达之死给惊呆了的李乐朝后跑去。 赵云能将他给认出来,他又何尝认不出赵云! 再次见到这个上次几乎给了他以夺命一击的家伙,韩暹就差没直接表演一个当场腿软。 上一次因为山地的地形,对方还不能直接纵马挺进,现在却可以。 从赵云这一枪夺命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更加适应于马上作战。 来不及去想为何赵云会仿佛窥破了他们的行踪一般出现在此地,只有逃! 韩暹格外庆幸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赵云尚且有些距离,这就给了他以逃命的可能。 被他拉了一把的李乐也立刻意识到,现在绝不是计较杨达生死的时候,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更要紧。 若是对方只有步兵他说不定还能有些聚众集结,做出反抗的心思,可现在还有骑兵! 骑兵攻杀中造成的伤亡足以让他的手下快速溃逃,他现在不走,之后就走不了了。 这两位统帅达成了一致的建议选择逃窜,这可就苦了他们的手下了。 两军交战之中一方逃命一方追击的状态,极容易将双方之间的优劣势进一步扩大,更别说赵云和张杨还携带着要将这批白波贼杀痛的任务。 等到韩暹和李乐的身后不再有那仿佛是催命的马蹄声,他们终于确认自己逃出生天后,再朝着身后望去哪里还有多少人,分明只有小猫三两只而已。 所幸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赵云对这些人多少还是留了点手,这才让他们随后重新聚拢起了人手。 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下,李乐低声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韩暹朝着这些追上来的部下扫了一眼就知道,为何李乐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任何一个统帅来说,一败再败都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战败也就意味着性命朝不保夕,对这些选择来做盗寇的人,更是对士气的重磅打击。 他们跟上来,与其说是还效忠于他们两人,倒不如说他们只是还暂时没有其他去路可以替代从贼而已。 但若是他们不能对这次劫掠失败还损兵折将做出解释,他们二人只怕当即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也好作为送给杨奉的投名状了! 韩暹绷着脸,低声回道:“找个替罪羊。” 不错,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替罪羊。 像他们这种人可绝不愿意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更不愿意承认仿佛天降奇兵的乐平侯麾下,跟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只能让别人担负起这个战败的责任。 看在还不能将杨奉给得罪死、以免他们连还在山中的剩下部从都见不到,这两人眼珠子一转,格外默契地对对方的想法有了数。 谁能是这个甩锅的对象? 只有徐晃了! 韩暹当即朝着随同杨达而来的杨奉部从走去,即便对方朝着他怒目而视,也没改变他朝着那边走过去的脚步,也随即开口说道:“且先听我说两句吧。” 见对方稍有几分犹豫地停住,韩暹趁热打铁地说道:“那乐平侯又没有比旁人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个脑袋,想想也知道不该将我等的行动知晓得如此清楚。我们前脚才到那卫氏的坞堡之外,他们后脚也就到了,这算个怎么回事?” 卫觊很符合自己名字谐音的有危机意识,又哪里是他们这些觉得卫氏可欺的人能理解的。 因而听韩暹这样说,这些个杨奉的部从还真觉得确实在其中有些问题。 “韩帅的意思是?” “我们的行踪必定被人汇报给了那乐平侯,才招来了今日之祸。”韩暹越甩锅越觉得其中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将自己都要给说服了。 他便顺其自然地说了下去:“小杨将军也在队伍中,以杨帅对其关切之意,绝不会为了除掉我二人而连累到小杨将军。当然,杨帅宽厚心肠,既然接受我与李帅在此,自然也不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唯有我等守望相助,才有可能抗衡那乐平侯。”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有可能做这件事?” “郭帅或者……徐晃?”被韩暹一步步引导的白波贼下意识开口说道。 “只怕还是徐晃更有做这事的可能!”李乐当即接话道。 “他既在行动之前觉得我们围攻卫氏坞堡不可行,就自然不会让我们得手!将消息泄露出去,借助别人的手阻止我们的行动,既证明了他所言非虚,又让他绝不会招致任何的怀疑,这岂不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局面。” “可是……小杨将军和他都是杨帅的左膀右臂啊?”那杨奉手下颇为不解。 “左膀右臂又哪里比得上只有唯一的倚靠之人,”韩暹语气不无沉重地说道,“更何况,你又如何知道徐晃没有取代杨帅的心思。”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只跟杨帅说,我们是遭了旁人提前设下的埋伏就是了。” 韩暹说完又叹了口气,表露出了一派“我绝不从中挑拨离间”且身不由己的意味,让那被他引导开口的白波贼越发分不清此时的情况。 他只能想着,总归等见到杨奉的时候他就将今日的情况据实相告,到底如何判断肯定是杨帅比他要清楚。 只可惜他们逃得太过忙乱,甚至没人将杨达的尸体给抢出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跟杨帅交代。 底下的兵卒想着这些事情,为首的韩暹和李乐打量着他们的表现,生怕自己的说辞没能成功将这些人给骗过去,便形成了一支异常沉默的队伍。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助力,在他们回返于山中之前,恰好和徐晃的队伍再一次撞到了一起。 只是比起下山时候的人数差异,此时两方的人数便着实相差无几了。 更何况—— 徐晃这边说是满载而归也不为过。 这些个推着粮车的部从脸上都洋溢着分明的喜悦,在交头接耳之间所说,正是那吉县赵氏的外强中干,更是让两方人马在精神面貌上呈现出了极大的差距。 两边遇上,除了泾渭分明就是对比鲜明。 韩暹李乐二人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甚至觉得徐晃朝着他们看过来的目光中也正是对他们的嘲讽。 但这可就着实太冤枉徐晃了。 他为人向来阔达忠厚,哪里会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想法,充其量也就是在此时于人群中看去,忽然蹙眉问道:“杨达何在?” 可他不问也就算了,这问题一问出口,在他面前的这一干人等都朝着他投来了个堪称怨怼的目光。 徐晃绝不会错认这种目光。 这种不加以掩饰的怪责情绪,汇聚成一片的时候更不容易认错。 他直觉杨达很有可能已经出了事,但恐怕不止如此,在对方这种表现面前,他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比起这些来回奔波的白波贼,乔琰就要舒坦得多。 她虽不知道将这些贼寇被放到一起的时候,又让他们遭逢了赵云和张杨二人的联手打击,在戏志才所说的“远香近臭”上到底会有何种发挥。 但总归差别也只在她能否趁机将徐晃给招揽于麾下,又能否多收获到几位俘虏而已。 这点差别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在她于两年沉积后迈出乐平,所要的是一场结局不容改变的胜利。 如今的发展也正是朝着这个目的而去的。 在这种足够镇定的情绪下,虽然她此时驻扎于平周,却并没有改变她此前在乐平时候的习惯。 晨起开始习练枪法、射箭以及骑术,等到这一遭训练结束,日头也便彻底升起了。 郭嘉抵达平周之时,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 他被领到乔琰的面前,见她丝毫也没因为领兵在外有所松懈,恰在此时接过了身边侍从递过来的绢帕,将前额和脖颈处的热汗给擦拭干净。 因刚放下枪,她手腕上缠着的吸汗布条还未撤下,此时转头朝着郭嘉看过来,怎么看都有种…… 大概是能一拳把他打倒的状态吧。 “你怎么来了?”乔琰有些意外居然会看到他孤身前来此地。 当然他开口便说出的话也挺让人意外的。 郭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手腕上挪开,转而对上了她的眼睛,回道:“嘉以为乔侯所提首功制度尚有存疑之处,故而来见。” 第82章 杀胡赎死 首功制度的弊病,乔琰自己也未尝不知,故而在各项细节的完善上,还需得通过随后作战中面对的情况来平衡。 举个极端一些的例子,就像前两日她所想的那典韦临阵杀敌,一场战争下来若按照造成的杀伤结算嘉奖,必定会造成文武俸禄不平衡。 但显然,郭嘉此时所说的弊病绝不是这一类,否则他没有这个前来“找茬”的必要。 甚至于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正是对乔琰看好的表现。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第一次进言就显得尤其重要,谁让这等同于奠定了他在这个势力阵营之中的定位。 乔琰回道:“你随我来。” 这种话就显然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该说的了。 郭嘉随同她踏入了主帐中,分别就座。 乔琰并没有问及他为何会知道首功制度的实行——这若不是戏志才告知的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但在此时,这一恰到好处的告知绝不能算泄密,而叫推波助澜,起码此时郭嘉已经坐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以“愿闻其详”开了这个对话的头后,便听郭嘉问道:“俘虏可代首,是为了保全俘虏性命,进而扩张乐平人口,此想法诚然不错。以乐平安居、逢战有赏的条件也不难令其倒戈。但敢问乔侯,以何约束或者说是处置俘虏?” “又或者说,乔侯要如何确定,他们不会今日倒向你,明日便倒向别人,总归投于乔侯麾下的时候他们乃是士卒之战功,得蒙乔侯接纳,便一跃而成了自己人。” 除非乔琰能够始终保持足够的优越条件。 可这一句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就像她此前想到过的曹操招募青州军的情况。 在他遭逢宛城之败后,这些青州军在军纪上的松散,甚至是反过来行作恶掠夺之事,反而会成为捅向自己的一把刀子。 也正如郭嘉所说,若是不对其做出限制或者说是前期的惩处,今日将其俘获,明日他便可扛起武器上阵,斩杀敌人首级,领取到属于自己战功的三十石米粮。 看似人口扩张有若滚雪球一般,实际上呢? 乔琰指尖扣着桌案,若有所思之间就听郭嘉继续说道:“并非人人都同黑山贼一般,在乔侯麾下已然三年。三年之中的同甘共苦,齐享丰收,德行教化种种,都让他们已经脱离了黑山贼的身份,而以乐平人自居。” “甚至以嘉所听到的那样,他们也并非一开始就享有如今的待遇,而是先以囚徒身份从事劳作,渐有工钱,而后有乐平户籍,现在又有了这首功制度的推行。”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这种循序渐进的前提是,能有这样一个缓步发展的环境。 汉室权柄尚能支撑,并州也还并未因为那些外族陷入动乱的情况下,是可以这么做的,但往后呢? 一种相当不动脑子的做法,就是让这些人也走一遍黑山贼经历过的过程,先让他们以最为低级的种田兵卒做起,经过一个归化教导的过程,可大多数的情况下,只有四个字能形容—— 时不我待。 在战场上有过实战交锋的兵卒,往往要比普通人有更清晰的战场认知,也要更具备杀伤力。 那么在极端缺乏战力的情况下,就绝没有这个条件去搞出什么三年培养计划之类的东西,而顶多是将其分编打散,就直接开赴下一处战场。 至于说什么将士卒分出个三六九等来,降卒为最低等,逐级进行升迁,这或许是一时之间的可行之法,却还存在着种种不小的隐患。 军队内部的鄙视链,尤其是原本的兵卒和降卒之间的鄙视链不能形成! 一旦开了这个先河,很容易随着出现的欺压行径,造成军中裂痕。 这种裂痕往小了说只是在配合之中的小问题而已,往大了说却是敌方撬动我方内部矛盾的开端。 故而乔琰在此时冷静而决绝地回道:“首功制度不能只推行于一部分人。” 在以上弊病面前,这是一条必须严格执行绝不能让步的底线。 “不错,这是必然。”郭嘉回道,“但以此番为例,乔侯对白波贼势在必得,才有了那先前未尽全功的三战,可若是乔侯得白波贼为俘,进而为兵,直接将其收入门墙,那么——” “那么以一种不在乎于将人往坏处想的方式来评判,只怕往后贼寇将再不怵与乔侯敌对,因为一旦不敌,只需投诚便是!不仅能免于枭首,还能享有乐平兵卒斩首为功,一首三十石的绝佳待遇。” “我并非在此危言耸听。” 他这话说的同样没错。 汉末诸多军阀何以杀俘屠城之举屡见不鲜,一方面自然是粮食短缺,养不起那么多人,另一方面却未尝不是在震慑。 站在他们的敌对一方,可能能够得到招安的待遇,也有可能会直接作为被他们斩杀用于警告敌人的标志。 但就像乔琰觉得首功制度及其补充条例的实行,必须是坚守的底线一样,那屠城灭族之事…… 即便她自意识到穿越到了这样一个年代,也自争取这乐平侯的位置开始,就比那未来诸侯的任何一方都要先确认,自己要先掌握到足够的主动权,也未尝不能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她也始终觉得,绝不屠城和将俘虏坑杀殆尽。 这正是另外一条底线。 她垂眸思忖了片刻后问道:“那么以奉孝看来,要以何种方式来制约这些俘虏?” 她说的是制约而不是处置,不难让郭嘉听出她在这话中所表露的倾向。 但这显然并非是什么仁善之心驱动下的迟疑举动,否则郭嘉不会在她写给戏志才的信中,也看到了她对赵云此番行动的安排,也不会有起初救下他和麋竺时候的河谷一战中,乔琰手段干脆的斩尽杀绝。 杀人为震慑,在乔琰这里显然不是一件不可为之事。 而局势如此,时情有变。 现在她只是想要多一点的人口而已,又有什么问题呢? 郭嘉在前来平周的一路上打着散心赏景醒酒的名头,实则骑在马背之上,将此番所要说的话,都以打腹稿的形式想了个清楚。 此时听乔琰只是要听取进一步的建议而非是对他的想法提出否决,郭嘉已先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上首的乔琰,越发镇定地说了下去,“门槛。” 以门槛来制约俘虏。 “投诚之人一旦被君侯招降,所享有的战功赏赐制度如若必须是首功制,那么乔侯就同时给出一个适当的招纳门槛,而不是一味地将俘虏而来的士卒作为自己的部从。” 郭嘉在被人领入这平周大营之时,正见到了因先前的山中分兵作战而缴获来的俘虏。 见这些人得到的看守禁锢力道并不大,郭嘉也不难猜出,其中的一部分看起来尚可算勇武的,很有可能已经被乔琰选编入了自己的队伍中。 这正是用来让这些人安心,说明她并没有打算将这些人按照对付寻常贼寇的方式处死。 不过要郭嘉看来,因不能给其余贼寇以“不如试一试,输了反正还能投降”的侥幸心理,她这种做法还算不上完全妥当。 起码,还需要再做出一个补充。 他便继续说道:“这或许也可以换个说法,不将其称之为门槛,而是既有首功之赏,就该有赎死之罚并行,不过大汉的赎死规则乃是以金银布匹划定的,乔侯却该当换一种方式。” “说来听听。”赎死二字一出,乔琰来了兴趣。 郭嘉语气忽然沉重了几分,说道:“三日前,云中固阳县为人所攻破,城皆被屠,城中财货被劫持而空,在我自乐平出发之前,仲德先生刚收到了这条信报,大约是因乔侯专心于先除白波贼,并州刺史部先将消息送到了乐平。他也委托我将这条消息带给乔侯。” “固阳之变无有活口,但到底是谁人做出了此事,以乔侯的聪颖绝不会猜不到。” 骤然闻听这么个消息,乔琰心头一惊,又压下了眉眼间的惊动之色,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固阳…… 位居乐平的三年间她几乎已经将并州地图日日观摩,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固阳在何处她绝不会记错。 东汉末年的并州,在边境的区域划分是很奇怪的。 西河郡的最北界,距离大汉之外的疆土其实并没有多远,中间却叠了五原郡和云中郡两郡的部分,固阳正在这一条线上。 换句话说,固阳夹在归化的南匈奴和域外的北匈奴之间。 但北匈奴在如今已渐成西迁之态,处在固阳以北的,乃是匈奴中的一支部落,也即休屠各。 戍守边境的雁门太守郭缊和武猛从事张辽所在的位置,在云中定襄以及雁门北境的这一片区域,为的是防止鲜卑在重新定下了首领后,魁头和步度根会为了彰显鲜卑权威而内寇边关。 在这种情形下,便给了休屠各胡以可乘之机。 在乔琰语气沉重地念出这四个字后,从郭嘉这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郭嘉回道:“正是休屠各胡,但因固阳城中县民死难,对方天黑而来,天明而去,更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而偏偏如今的并州边关守军,还没有这个本事分出一支足够分量的人手,追击那些踪迹而去,本着以血还血的法子将此仇报回去!” “若我是乔侯,一旦将白波贼拿下,不若将他们驱策北上,以白波贼为先,以黑山军为后,能杀人者入列,从首功制度评判,被杀者即死,也算是对他们从贼的惩戒。” “今日如此,明日亦可如此。乔侯居于并州边关,岂不是正有一个最合适的赎死之所!” 他这话无疑很难不让乔琰想到一些人,正是此前的黄巾之乱中,在她与张角的那场辩论后侥幸得以活命的人。 这些人中一部分被发往度辽将军所属的营地,一些人被发往幽州,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赎死。 乔琰本还打算去看看那梁仲宁现如今是个何种情况,只是先有乐平诸事不易的发展,又有七月蝗灾惊变,在她结束了禁足后又先选择拿这白波贼开刀,便自然暂时忘记了此事。 但此时不是顾及这些人的时候,她收回了思绪,集中到了郭嘉提出的这个建议上。 杀人者入列,被杀者即死。 这诚然正是一条将人做出筛选的门槛。 有这样一道筛选,无疑也让人对于得以加入她麾下的结果更多了一份重视。 不过…… “若是这前阵驱策的白波贼转头与羌胡联手又该如何?或者也不限于此番,若是往后也行此道,却助长了边塞胡人声势又该当如何?” 白波和匈奴联手为祸,这也正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甚至就在不远的将来。 但郭嘉却仿佛有些不解地朝着乔琰看来,说道:“乔侯啊,这恰恰是最不必担心的事情。你只要永远都比边境之外的匈奴鲜卑人更强不就行了吗?” 乔琰心中一震。 她陡然意识到,这好像并不只是因为郭嘉年少故而敢想,才会提出的说法。 在“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屡次出击匈奴现实面前,若不是在中平五年,匈奴尝试性地做出了反抗征兵,击杀并州刺史的举动,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汉室居然不能对此做出什么有利的反击,以至于他们将并州整个北境变成让异族纵马驰骋的乐土。 又若不是因为白波贼与他们和谈联手,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原来这大汉疆域内的子民在此等情形下还能跟他们是自己人。 现在更还没有那五胡乱华之事,让中原彻底陷入礼崩乐坏的境地。 所以郭嘉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只要永远比边境之外的胡人更强这样的话。 落到她乔琰手中的俘虏,也可以去面对这样的选择—— 继续跟她为敌,或者选择一条稍稍简单一些的路去走,参与边境之战,以杀胡战功换取被纳入乐平首功制度体系下的机会。 这其中是有难易比较的。 匈奴记吃不记打的情况,原本在戏志才看来,这会是一笔定期的赏功军粮支出,却因为郭嘉的这个建议,极有可能成为一条兵员补足产业链的关键一环。 若非郭嘉以当今时代之人的想法指明这一点,乔琰几乎要走入误区了。 他这番谏言着实至关重要! 第83章 鹬…… 杀胡为制! 乔琰心中越是盘算越觉得其中确有可行之处。 无论她是否要以此法来压制羌胡,都不能改变一件事。 在她自受封为乐平侯,处在这太行之北的时候,她就已经跟这并州的命数休戚相关了。 也即便没有郭嘉提出的,必须再给俘虏设置一个门槛,她也必然要面对并州境外的胡虏之祸。 比起中原四战,这上党扼居咽喉,太原置身险关,已经有了地理上的庇护。 这份庇护需要防备北方来犯,实在是一场足够公平的交换。 那么,如果这唯一的劣势能渐渐形成循环,形成稳定的俘虏磨刀石、士卒筛选历练之所呢? 这正是对她定下俘虏代首规则的首功制,给出的绝佳补充。 即便如何压制住南北匈奴,尤其是新崛起的休屠各胡,如何让士卒在出击胡虏之时更有行军把握,逐渐建立起稳定的胜率,的确是需要如同首功制本身一样逐渐完善起来的东西。 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一套框架都是从粗糙开始的。 乔琰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并不足以让她在任何问题面前思虑的面面俱到。 但好在,距离中平六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眼下这山中的白波贼也正是测试此法是否可行的绝佳机会。 从郭嘉的角度看去,乔琰眼中先前还存有几分疑惑的神情,在此时已渐渐消退了下去,而转为了一片凛冽如刀的坚定。 “奉孝。” 忽然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郭嘉还愣了一瞬,又旋即意识到,这正是她做出了决定,而后给出回应的表现。 “可否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乔琰虽未起身,但她看过来的目光中神情专注,除却那坚定之色外更有一份诚恳之意,已足够让郭嘉确认她这话中的认真。 郭嘉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他既然前来,便不是只为了张口说这么几句的。 乐平所见种种,虽未见那些需要对外人保密的地方,但见微知著,已可猜到一二。 这位乔侯目光长远,行事果断,虽有底线却绝不迟疑滥发好心,更能得到乐平上下的拥戴,作为一支势力的运转核心着实够格。 他虽不知未来情势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却也未尝不可年少轻狂一回,投效于这乔侯看看,她到底能在方今时局中走到哪一步。 他回道:“乔侯但说无妨。” 乔琰问道:“若我将对战休屠各,震慑南匈奴,分化鲜卑部的定计权柄交给你,你是否愿意接下这件事?” 猜到是一回事,听到她不曾犹豫地将这句话说出口,郭嘉还是不由在心中闪过了一丝动容。 她这话中也并不只是一句委托而已。 对战、震慑、分化! 这是她在方才的思量中确定的基本方针。 也同时意味着接下此任的人,需有临阵应变之能,诱骗平衡之术。 固然乔琰已经划定了方向,能被她认为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本身就是一种绝高的评价和期许了。 他能当得起这份责任吗? 能!为何不能! 郭嘉心中本就有几分狂气,在这种权柄委任的压力之下,反而生出了几分务必要将其做成的动力。 他起身朝着乔琰拱手作礼,回道:“若以此相托,嘉必不辜负乔侯之望。” 这便是他的承诺了。 只是这明明是个颇为严肃的招揽场合,乔琰却忍不住在行到郭嘉面前将他扶起的时候忽然笑了出来,“奉孝,你说我这个托付是不是还早了点?” 如今别说乔琰还没有这个将此等权力赋予给什么人的身份,对战休屠各胡还是一件没影的事情,就连他们所讨论的白波贼都还没成为俘虏,确实是将话说得早了些。 但在郭嘉顺着乔琰搀扶的力道直起身子与她对视的时候,相顾而笑之间却没有任何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先取白波贼,乔侯必能顺势得偿所愿。” 郭嘉这话说完又忽然散漫地笑了笑,“不过这样说来,我是不是应当让乔侯提前写一张委任书,以免过阵子又有旁人来投,嘉便成了无用之人了。” 乔琰活动了两下手腕,“哦,是吗?” 他这提出找茬建议,确然是在查漏补缺,乔琰自然是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但现在嘛…… 她看了看郭嘉这明明还不到二十就已经透着几分酒气的状态,觉得有必要将他甩去跟戏志才一道喝养生汤去。 “……”郭嘉决定闭嘴。 与其瞎扯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帮乔琰想想,这白波山贼能否拿出什么进一步激化对方内乱之法。 在固阳遭逢了休屠各胡入侵的血案面前,拿下白波贼宜早不宜迟。 只是大概连乔琰和郭嘉,连带击杀了杨达的赵云都没想到,有些人根本不需要他们去玩什么离间之法,就已经自己先从内部开始互相攻讦,瓦解势力了。 在那一干人等回返山中的时候,对比属实太明显了。 同样是“全副武装”地离开驻扎营地,也同样是去进攻豪族坞堡。 甚至于徐晃所面对的敌人在理论上来说还要比另外一支队伍面对的,看起来要更难应付。 而他带去的人手还要更少。 然而结果却是—— 徐晃带着满载而归的粮食,那李乐和韩暹却狼狈而回,甚至连杨达也折在了这一次作战之中。 杨奉刚看到那些个上山的粮车所产生的惊喜情绪,都在听到胞弟落了个尸首无存结果的时候,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沉着面色看着眼前的幸存者,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两千人去河东劫掠个坞堡会落了个如此结果。 他能当上白波四位首领之中的老大,自然也不是个蠢人,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不少人将隐晦的目光投向了徐晃的方向,其中不乏对他的谴责意味。 他将其看在眼里,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来,只是随手点了个下属,示意他将路上发生的事情都一并说出来。 这下属倒也真没添油加醋,只是如实地将情况来了个平铺直叙的表达。 但大约是因为听了李乐和韩暹二人的误导,加之也想将杨达身亡的责任给甩出去,他又在里面插了几句对乐平侯部从出现在那地方的惊诧。 可这种出乎意料又何必让他来说。 杨奉自己在听闻乔琰派出了千人包抄于后的时候,也不由眼皮一跳。 张杨被乔琰丢去历练的场所主要是边关,赵云却是实打实地跟他们有过交手的。 对赵云的实力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大略有些数。 在对方占据了优势,从后方包抄而来进攻的情况下,杨达的死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总之是不能怪随行之人护卫不利的。 可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不能接受自己相依为命的胞弟殒命在此,是另一回事。 也正因为这份心绪波澜,在李乐话中暗示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行告密之事的时候,他也没能如此前一样,起码在表面上说出替人辩解的话来,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先退下去。 而后,他又单独将徐晃给召了过来。 徐晃对杨奉此时的状态有些担心,在李乐和韩暹等人退下去的时候,杨奉似也并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颓丧情绪,只是强打着精神朝着徐晃说道:“公明不必理会他们二人,此番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乐平侯的队伍,二弟之死也是他命数如此而已。” 徐晃刚想安慰他两句,又听他问道:“以公明看来,我方此番损兵折将,是否会让那乐平侯趁机攻上山来?” 是否会趁机进攻? 这实在是个不太好评判的问题。 但可以确定的是,若是继续按照这种方式让乔琰蚕食下去,他们这一群人迟早要出大问题。 徐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杨奉说的。 杨奉颔了颔首,让他退了下去。 他将这番意外的情况在心中估量了一番,做出了个决定。 徐晃这个人,本事在他之上,但杨奉到底是跟他配合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会觉得他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投敌的事情。 反倒是李乐和韩暹这两个没本事的家伙,处处拿出了推卸责任的说辞,在他看来反而更有一派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两个人留在他的营寨之中,除了拖后腿之外,在目前看来没有任何一点用处,甚至害死了杨达。 现在徐晃都判断,若是让他们继续如此发展下去,只有可能给那乐平侯可乘之机,倒不如趁着对方正好人手不足的情况,将他们给一口气吞了算了。 至于徐晃…… 杨奉闭着眼睛又沉思了片刻。 在乐平侯正于平周屯兵的时候,他不能对这位得力干将做出什么事来。 最起码,不能在现在。 还是先解决李乐和韩暹二人要紧。 但这二人所说也不全然是毫无作用,起码还给了他一个日后寻徐晃发难的机会。 可杨奉并不知道,他所想要的日后大概是见不到了。 他寻了徐晃来,表达出对徐晃的信赖后,因徐晃负责营寨中的布防,必定会在其中来回走动,也自然将这种平静的情绪传递到了那二人的耳中。 “你说那杨奉真能对徐晃就这般毫无芥蒂,继续委以重任?”因卫氏坞堡之外的意外,李乐和韩暹二人越发觉得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正合适抱团取暖,现在也重新凑到了一处商量道。 韩暹想了想说道:“这恐怕是有个先后顺序了。” “此话何解?” “徐晃对杨奉尊敬有加,现在又在被人怀疑跟杨达之死有关的情况下,反而得到了杨奉的信任,只会对他更加死心塌地而已。杨奉显然也觉得,比起问责于这左膀右臂,倒不如先将我们给拿下。” 甩锅行动没能起到作用,让这两人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即便他们随后得到了那平周县驻扎的乐平侯势力继续往后撤出了一段的消息,也没能让他们在此时感觉到任何的安慰。 不过在夜半时分,他们暂住之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对方并未惊动任何人来到他们的营帐跟前,又揭开了斗篷坦露身份后,这二人都不由一惊。 “郭帅?”这还真是个意外的来客。 “是我。”郭太抬手示意两人进去说话。 在眼见两人颇有草木皆兵状态表现的时候,郭太的脸上隐晦露出了几分喜色,在抬头的时候又收敛了起来。 他原本就存着收拢胡才部从为己用,进而联合李乐韩暹二人从杨奉手中夺权的想法,但因他的势力最弱,此前着实有些没有把握。 现在可好了,李乐二人前去劫掠粮草损失了一部分手下,那么三方之间几乎可说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来谈论合作,对他来说要有利太多。 何况,杨达一死,杨奉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要么用来压制徐晃,要么用来对付李乐二人。 现在眼见徐晃还在一如往常地执行他的巡防之事,那杨奉的目标只怕是后者。 有了危机感也就更有了谈合作的可能。 郭太貌似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夜冒昧来访,只是因为两位置身于危险之中,故而前来提醒一二。” “郭帅此话何意?”韩暹皱眉问道。 “我与杨帅相隔不远地住了这两年,对他了解得自然要比你们多,如今他已起杀心,两位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李乐和韩暹互相看了对方一样,继续由韩暹说道:“郭帅为何突然前来说此挑拨离间之言?” “这是挑拨离间还是事实,以两位的头脑应当不会看不出来,至于我为何要前来说此事,”郭太苦笑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别人教我吗?” 郭太苦杨奉久矣,在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苦闷情绪便毫无作伪的意思。 这两人刚经历了损兵折将,现在也着实跟他很有共同语言。 虽然没酒没菜,但这几人越聊越是“投机”。 尤其是在面前空空的情况下,也更是能让他们想到—— 此番杨奉从徐晃这里接收到了好一笔粮食,却以定额分派的理由,并不打算直接将其分出去,只跟他们说什么每日发放。 这其中着实是好一番无形的施舍语气。 以至于在这种商谈到了最后,这三人别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归最后达成了格外和谐且统一的想法—— 先除掉杨奉,再瓜分这白波谷的势力。 只是他们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要如何去动这个手。 杨奉对徐晃的信任不管其中到底有没有掺假的成分,总之都是让他身边的防护得以继续维持在了一个不低的水准上。 “此事由我来办吧。”郭太拍板说道。 他依然凭借着对周遭地形的熟知,在并未惊动徐晃和其部从的情况下回返了自己的营地。 而后在第二日,他借着听闻杨达死讯上门安慰的理由,对着杨奉提议,杨达到底也是杨奉这支部从中的二把手,起码也得给对方立一个衣冠冢,开个象征性的追悼之会。 而既然杨达死于乐平侯之手,倒不如借着给他和死难弟兄立起衣冠冢之事,进一步宣扬己方和乐平侯之间势不两立的局面,以让这山上诸人都越发清楚官与贼不两立的立场,继而全力守备乐平兵马来袭。 杨奉对李乐韩暹二人尚且自觉可以轻易吞并,更何况是这位被他们选出来当个无用标杆的郭太。 他不疑其中有诈,更或者说,他并不觉得郭太有这个给他下套的本事,当即同意了这个建议。 因着对杨达的歉疚之意,他专门清理出了一片区域搭建起帐篷,作为这灵堂的所在。 又因他们得到了消息,北方有变,那乐平侯有进一步退兵的意思,他干脆自己亲自着手完成对灵堂的布置,将防备的工作继续交给徐晃。 然而在第二日郭太着人来寻杨奉,声称有急事相商的时候,遍寻杨奉不着的众人想起来了这祭奠之所,却发觉—— 杨奉已经身死在了此地。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时死在此地的。 这些个做山贼的,自觉自己是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他们便着实觉得杨达这等撞到乐平侯枪口上的情况走背运得很,尤其是有人在营中说什么此地或许不祥后,在这招魂灵堂建起来后,向来都是绕着此地走的。 何况这地方也还在他们的守御范围内,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怎么会…… “徐晃!”郭太忽然怒喝道,“杨帅的领地内一向是由你巡逻查探的,若不是你有意而为,如何会有可能出这样的岔子。小杨将军先出了事,杨帅又身死此地,除了你,又有谁是这个获利之人?” 不等郭太说完,李乐和韩暹也做出了闻讯赶来的样子,一副因这推论合理而跟郭太站在一边的样子。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徐晃瞧着眼前这三人的表现,不免想到了先前河东夺粮的返程途中后两位的表情。 再想到他们当时试图挑拨无果的表现,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 一想到杨奉当时问他的是能不能抵御住乐平侯的来袭,而不是问他到底与杨达之死有没有关联,他就只觉自己因杨奉之死,而生发出了满腔的愤怒情绪。 这种愤怒在面前众人的质疑面前,更像是随时都要喷薄出来。 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他也越是冷静。 他朝着周遭看去,扬声问道:“诸位弟兄与我徐晃相交两年,可觉得我会对杨帅有何图谋之举?” 无人应答。 只是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他也有所怀疑,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给整懵了。 现在眼见他们这势力中的几位渠帅抱团站在一方立场,而备受他们信赖尊重的徐晃站在另一方,实在很难不让他们觉得不知所措。 但他们随即就听到徐晃问道:“若我真想做这件事,何必选在一个随时能让人发难的时候,又何必选在这种地方,我若想要让杨帅出事,这两年间有不知多少种方法,可杨帅对我有援助之恩,更对我信赖有加,我如何会做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他语气之中义正词严,在他本就生得有些刚毅清正的面容上也含着一股慨然气场,无论是谁看去也觉得他诚然是个豪杰人物。 更加之徐晃刚率领了一部分人打劫了豪强坞堡,给他们赢来了一笔丰厚的食粮,他的威望本就在飞速增长,确实如他所说,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用这等粗劣的手段来害死杨帅,反倒让自己平白多了污名。 徐晃又道:“倒是这几位,两个领军不利害死了小杨将军,一个诱骗杨帅搭建起的祭奠灵堂,谁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思。” “徐晃!”韩暹朝着他怒目而视,“你安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郭太将杨奉寻机杀死,他们如今正是个该当趁势而起的时候,却怎料这先前除了提出行军计划之外,素来称得上是沉默寡言的徐晃,居然会在此时如此伶牙俐齿。 可他们没料到的大概不只是徐晃在替自身辩白上的言辞犀利,丝毫没有让他们泼脏水的意思,更是在此时有着绝强的行动力。 “我看放肆的是你,你们若只是为了来寻杨帅,何必将你等的亲卫下属带上这许多!”徐晃含怒说道,“若非做贼心虚,且有夺权之望,何必如此!” 他抄起手边的开山斧,指向了韩暹的方向,“诸位弟兄中如有信我徐晃为人的,随我一同拿下此三人,取其人头安杨帅在天之灵。” 在这等能吃饱饭就已是了不得大事的时候,徐晃的号召力可绝不只是在他的人品上。 他本人更是为给杨奉报仇,当先一步朝着韩暹扑了过去。 虎虎生风的开山大斧,在袭击敌人的时候无疑是敌方的噩梦,但若是袭向自己呢? 韩暹自以为自己带上了足够的侍从守卫在侧,怎么都该当是个安全对人发难的环境。 但有徐晃持斧当先,有徐晃的巡防随从一道涌来,又有这更愿意相信徐晃所言是真的诸多杨奉部从随即迫近,他还来不及做出多少反抗的举动,就已经被徐晃给一斧头砍掉了脑袋。 郭太和李乐二人也不曾讨得到好,不过须臾也被另外的白波贼给拿了下来。 李乐本就不是个胆子极大的,在这连番的打击,尤其是韩暹之死面前,又哪里还能让自己保持住平静,当即就将郭太是这刺杀杨奉之事主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吐露了出来。 他语带惊惧,为求一条生路,话说得却并不算含糊。 这前因后果,尤其是郭太如何让人藏身于灵堂内,都被他在此时说得清清楚楚。 这显然也不是在仓促之间瞎掰出来的。 “你以为你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你自己就能讨得了好了吗?”郭太冷冷地朝着李乐看去,说道。 他还真讨不了好, 因为他和郭太被一道押到了杨奉的尸体跟前,而后被一道夺去了性命。 而这三人既死,要将郭太、李乐和韩暹三人的部从所造成的骚动给镇压下去,对于徐晃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谁让这些人的人数在杨奉旧部面前一点也不占优势,在统帅都已经死了的情况下,他们更没有非要为其报仇而跟徐晃敌对的必要。 可造成此番动乱的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徐晃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状态。 他自觉自己是当不得这山中贼寇的老大的。 此前协助杨奉的时候还好说,他充其量也就是为杨奉做事报恩而已。 但若是去当这千人的头头…… 这些落草为寇的人里,有诚然身不由己的,却也有觉得劫掠之事乃是不劳而获、正对胃口的,徐晃不像是杨奉一般,能过得去这个心里的门槛。 也正因为如此,在将杨奉妥善安葬后,徐晃一边派人先将食粮分发了下去,以免此地出现什么动乱的情况,一边坐在山岗上发起了呆。 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有人来报,在营寨之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若是寻常人到访,这前来寻他的人不必露出这等讶然之中兼具惊惶的表情。 徐晃随即听到了个让他不曾料到的回答,“是褚燕。” 褚燕! 跟他们之间交手多次的褚燕,因其隶属于乐平侯麾下,但凡他换一个时间来此,再有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则,在他身上大概都是不适用的。 偏偏值此时候,徐晃刚经历了这等变故,多少也有些乱了方寸,只强作镇定地让人将褚燕带了进来,以看起来无事发生的样子迎接了他。 一个是引领黑山军的统帅,一个是目前白波贼中不出差错便能上位的首领,会面的气氛却看起来有些正直。 褚燕朝着徐晃看去,并未错过他脸上的紧绷神色。 在他们潜伏于山上远远望着此地的人手惊觉此地动乱,飞快下山报与乔侯之后,褚燕便自告奋勇地自荐要上山来劝降。 他此前就想向乔琰证明自己有着旁人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意识到乔琰的本事绝不只限于乐平一县之地后更是如此。 那么除却山地战之外—— 便是这等时候了。 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具有劝说的实例说服效果。 当然,像张牛角这种也算,不过想想也知道,乔侯肯定是不乐意让他来做这种事情的。 这家伙现在还在抄书呢。 “我此来,是给你徐公明指一条明路的。”褚燕收回了看向周遭的目光,转回到了徐晃的脸上。 “你若只是要说这个的,不如趁早离开。”徐晃冷声回道。 “何必这么果断拒绝,我只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来跟你说说,为何我们会效忠于乐平侯。” 褚燕顿了顿又问道,“还是说,你自觉这占山为王也正是一条绝佳的发展之路,反正白波谷地形复杂,你又比你那老上司有本事得多,出便是河东平原,回就是山陵拱卫之地,此等局势下足以保全自己。” 这的确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作战环境。 除了乔琰之外,此前也不是没有官兵试图前来发起对他们的围剿,却都铩羽而归。 但……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如今天灾频频,纵然河东有田有粮,也总会有短缺的时候,你今日可以劫掠一方豪强,明日可以劫持州府粮车,后日呢?” 褚燕厉声问道:“难道要抢夺与你们一般活不下去的百姓之粮吗?” 徐晃下意识回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随我去看看,乐平能否给你一个答案。” 褚燕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一人,可能是收了乔侯的好处,来替他充这个场面,乐平诸多本是山中流寇,甚至是中原流民的弟兄却不会个个都能准备好一套说辞。” “当然,你能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并不多,”褚燕虽然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笑意,其中更为明显的却是一种胜券在握。 “乔侯给你几分薄面,也看得上你这个人才,这才给了你这个选择的机会,否则你大可以看看,在你们白波各位渠帅的争斗以毙命告终,部从还未从混乱中回神的时候,我们攻上山来能不能取得胜利。” “两天,往来乐平,两天的时间,这是乔侯给你最后的机会。” 褚燕这一番话中的信息量着实不少。 尤其是他明确说出了山中诸位统帅如今身死的结局,无疑是又打乱了一番徐晃的心绪。 在褚燕被人带进来的一路上,可没有任何征兆可以证明这一点。 以他们这处营寨布防的地点,也没有能让人有这等观望清楚的视角。 除非,他们之中有什么千里眼。 在两日后徐晃自乐平前往乔琰驻扎之地的路上,他一边心绪为自己在乐平所见的一切翻腾,一边也难以忍耐住自己的好奇心朝着褚燕问出了这个问题。 褚燕神秘地笑了笑,“这个嘛,你见了乔侯就知道了。” 当徐晃见到乔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县侯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奇特的圆筒。 这圆筒的一头大一头小,隐约可见圆筒的一端镶嵌着一块圆形的水玉。 她抬眸看了过来,“公明着实让我好等,不知乐平在你看来如何?” 第84章 固阳之外 “乐平如何”这个问题,在两日前对着徐晃问出,和在两日之后,他给出的绝不是同一个答案。 两日前的乐平给他的印象,是将他和同伴逼迫到方寸之地的狩猎猛虎,但两日之后,在往乐平一行后…… 徐晃藏在袖笼中的手微微合起,感觉到了几分硬物硌于其中的触感。 在他离开乐平的时候,有个孩子见他朝着她的风车看了许久,朝着褚燕小声问了两句后,将一颗纸折的星星塞到了他的手里。 按照她的说法,这是乐平侯闲来无事的时候教她们折的。 风车是不可能送给他的,倒是这个纸星星可以。 这让徐晃在此时看到乔琰的时候,总觉得对方的形象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她此刻手握那特殊圆筒的样子同样悠闲,但当问出“乐平如何”这个问题的时候,却从言语间透出了一派虎踞龙盘之气。 徐晃不喜欢说谎,此时也没必要说谎,他回道:“乐平安居,人有其家,此为乔侯之功,徐晃着实敬佩。” 郭嘉来到乐平的时候,眼中所见尚且觉得与别处不同,显得分外有生机,更何况是徐晃。 他用来和乐平对照的可不像郭嘉一般,乃是和平状态的颍川,而是那山中的白波贼。 更让徐晃此时还觉心中惊动的,是褚燕还做了个炫富的操作。 何为炫富? 他将徐晃领到了乐平的粮仓之处! 在方今这个时节,粮食多寡着实是评判一个势力高下的重要标杆,尤其是,当给一个不太富裕的势力目前暂时的领头人看己方粮食库存的时候,其中的潜台词便是,我们有钱,你来不来? 徐晃还是有点犹豫,谁让直到他站在了乔琰面前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先前领路的褚燕,其实都没有给出过任何承诺。 乔琰更是在此时慢条斯理地回道:“种植产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乐平的县民,我只是做这个守卫财富的人,比如说现在山中贼党的下山必经之路就已经被尽数切断,随时可以做出收拢包抄之事。以免有些人劫掠河东还不够填饱肚子,将手伸到了其他有余粮的人那里。” 徐晃心头一惊。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接下了褚燕的邀约,或许并不是个那么明智的决定,因为这山中白波军的素质,注定了他们在无人统辖的情况下,绝无法跟乔琰的乐平正规军队相比。 他这一走,并不是去验证褚燕话中的真假,而是撤去了他们的最后一道防卫! 他实在不应该因为乔琰先礼后兵的行为就忘记,正是她的攻伐之举,才让李乐韩暹等人被逼到了杨奉的地界上,才有了那互相倾轧之事。 但偏偏这是他才从乐平回来的当口。 在他心中还有一番“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想法的时候,再听到乔琰所说的已然将他们包围之事,着实很难生出什么愤恨之情。 何况以白波贼的行事方式,又确实难以在这位乐平侯面前挺起腰板来。 他又忍不住捏了捏手心的那颗乐平侯纸所折叠成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乔侯不如直言目的便是,若真要剿匪,也不必只是扼守要道,直接攻上山去就是。” “你说的不错,所以这也是我给你的一条选择。”乔琰回道,“除恶务尽的道理我还是清楚的,这山中食粮不足以让人长久填饱肚子,为免并州日后受难,不如从现在就将你们尽数剿灭。” 她年纪虽小,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包含的威严之气却丝毫不减。 以她定计平乱,博弈于大处的表现,更是不容让人怀疑她话中的真假。 不过她说的既然是一条选择,就显然还有第二条选择。 “第二条选择,杀人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此话何意?”徐晃皱了皱眉头。 这要求听来着实有些奇怪,也并不太像是这位乐平侯会提出的条件。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她抬起了手中那支特殊的圆筒,朝着北方指了指,“你们杀得过往的商队,杀得河东豪族,难道杀不得这北方羌胡?” “数日之前,云中郡固阳县被休屠各所屠,若非因为未曾彻底平定此地之乱,我早应当挥师北上,去打一场更有意义的战斗,所以现在我给你们第二个选择——” “领白波众人随我一道出征,能于临战之间杀人者,可享有我乐平子民的待遇,如不能者,便因劫盗之事自领死罪就是。” 还不等徐晃给出一个回答,乔琰又道:“褚燕!” “在。” “将乐平兵卒的待遇说给他听。” 白波贼比黑山贼用起来还要让乔琰觉得不放心,尤其是—— 他们身上的匪寇作风,可以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先后选择投靠李傕、联手匈奴、投靠吕布、转奔袁术,即便是在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易主之后,还能劫掠习性不改的暴行于徐州扬州地带。 除却一个徐晃因早早弃暗投明,加之本身的将帅之才,渐渐出头且长进,成了后来的五子良将,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诸侯混战之中还当自己是白波贼的牺牲品。 所以即便徐晃是个人才,也即便杨奉李乐韩暹等人已经因为内部的争斗而失去了性命,去地下陪胡才去了,乔琰也没有打算上来就跟徐晃来上一出执手相看,英雄相惜,做出什么诚挚邀请其加入乐平的举动。 但这显然才是此时最为合适的表现。 徐晃的心神很难不在此时动摇。 他原本觉得自己不该随同褚燕下山,又紧跟着想到,即使他不离开,以乔琰对山中局势了如指掌的做派,也显然不可能让他们有什么反击的机会。 现在又听到了乔琰给出两个选择后,褚燕说出的乐平军中待遇。 听到一首三十石奖励,以小队分配贡献的时候,徐晃朝着乔琰露出了一个不乏惊愕的神情。 光是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成为乐平军中一员,是一件极具吸引力的事情了。 更何况,在乐平对军中士卒的待遇还不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以杀胡来换取一个更有前景的环境,似乎听来并不是一出胁迫之举,反倒更像是,她明明可以直接杀人,却还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招募的流程。 徐晃深吸了一口气后回道:“乔侯的这些话和此地的这些情况,我会转达给山上的诸位,请乔侯给我……” “你的时间只到今日日落为止。”乔琰打断了他的话,“莫要忘了,一开始给你的就是两日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多了。” 她话中不容置喙的决绝,让徐晃只能相信,这就是她给出的最后通牒。 这先前坐于上首的乐平侯,此时又朝着他起身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圆筒递到了他的手中,“看看。” 徐晃下意识地按照乔琰的示意,将细窄的一端搁在了自己的眼上,在被人带出营帐后朝着附近的山上看去,不由又被吓了一跳。 这打磨制作成此种样子,以水玉放置于两端的圆筒,竟然可以让人看到远处山中的情况,在他视野范围内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知几倍。 显然正是因为有这东西,才能让乔琰在先前得知他们这方出现了内讧的情况。 虽然这水玉价钱不菲,能有这等打磨技艺的师父想必也不多,但只要有几只,就足以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这位乔侯的眼皮子底下了! 她不是在给他解惑,而是又朝着他施加了一分压力。 徐晃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还给了乔琰,此时再未说什么便退出了营帐。 截止日落时分就必须给出的答案,看来并不容他做出什么推延,那么他也只能让其他人尽快做出一个决断。 “若能真被这徐晃说动其他人一道来投,乔侯的这支新武器能不能多借我用几天?”见徐晃已经退了出去,褚燕当即问道。 他早知道乔琰令那些流民成为乐平隐户后组建的坞堡作坊不太寻常,想不到其中还能有这样的东西。 若是有了这东西,他要侦查起山中动向来说就方便太多了。 只可惜现在只有两支样品而已,其中一支还在作坊内作为制作的模板,同时研究成像清晰的改进之法,另一样就是乔琰手中的成品。 “暂时还不行,”乔琰摇了摇头,“我属意于让你将白波贼中的老幼妇孺送回乐平后,在这段时间内替代子龙担当乐平县里外的全部巡防事务,这东西我还得带去北边战线,你若真想要——” “这段时间不出岔子,想来该快有下一支了,届时那支归你。” 望远镜这种东西,乔琰说得出个大概的造型和原理来,再让她考虑什么调焦,打磨弧度的问题她就只剩了两眼一抹黑。 尤其是在山地和平地的使用中最合适的放大倍数之类的,她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干脆利落地给底下人甩锅,让他们去干了。 只可惜如今并州境内开采出的水晶矿藏只有紫水晶,这为数不多的白水晶还是乔琰去年让人往东海郡跑了一趟采买回来的。 故而明明也不算是太过复杂的东西,手头的数量却着实堪忧。 也正是因为这种稀缺,在乔琰说的是归他而不是送他的时候,褚燕当即喜上眉梢。 说起来,此番的立功之后,他原本是想请乔侯赐予一个表字的,就可以不必总是以褚燕为名,或者是称呼他那诨号飞燕。 有了表字,听起来也能跟元直子龙稚叔他们一个样子。 但现在…… 现在有这被乔侯称呼为望远镜的东西,谁还管什么表字不表字的! 褚燕刚想到这里,就听乔琰问道:“你觉得徐晃此人如何?” “我与他交手多次,他在领兵之才上本事着实不小,只是我时而觉得他未尽全力,不过等他投诚之后,再有什么未尽全力也该被逼迫出来了。”褚燕回道,“乔侯放心,这乐平一行和我等在山下隘口设立的重兵,足以让他们做出个正确的决定来。” 事实上还不到日落,徐晃就已经领着人做出了决定。 在统帅纷纷出事身亡的情况下,这些白波贼本就对于前路充满了未知的迷茫,更别说还被乐平侯的军队包围在这里。 现在眼见徐晃回来,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然而从徐晃这里说出来的,却是一个并不那么容易实现的投降条件。 可也正如郭嘉跟乔琰所表现出的那样,在时人眼中,匈奴鲜卑之众虽然可怕,却是在对边境的袭扰欺弱上,若是随同正规军出战,历年来的战况已经让人形成了一种认知,胡虏也不过如此而已。 是选择跟休屠各胡作战,还是跟乔琰在此时就展开拼杀,并不是太难做出选择。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情况下,自然是要优先选择那个更容易些的选项。 再加上徐晃透露出的乐平侯军中首功制度,还能出得起米粮予以兑现,就更让人有了做出抉择的驱动力。 乔琰望着眼前这一批比之黑山军还要匪气未脱的降卒,心中不免有些压力,但在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来,更是让他们随即眼见,从乐平送来、支撑他们此番北上的军粮已经送到了军中。 而这支由乐平侯统领的军队,在整装齐备之间,赫然展现出了一派虎狼之师的风范! 在乔琰扬鞭北指中,也好一派凛冽雄阔之气。 他们像是被卷挟进的这片铁蹄与脚步声响之中,直到行到距离固阳县不算太远的地方,被这边境的朔风一吹,方才意识到,他们竟已经在不知觉间快行到目的地了。 当然,这一抹长风吹来的可不只是边境之外的气息,还有从定襄而来的军队。 统率这支队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辽。 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少年身量拔高了不少,更因为主持这边境交战和经历频频战事,飞快地成长了起来。 但这两年的时间显然没有让他忘记,他能以这稚龄坐上武锰从事的位置,跟乔琰当日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在翻身下马,朝着她快步走来的时候,自张辽脸上不难看出对她的尊敬之色来。 “固阳情形如何?” 乔琰问询之中朝着北方望去,已经能隐约看到山脉的轮廓。 并州以北,正是那“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山脉,但不像是太行山脉一样的陉口难行,这阴山山脉中横断侵蚀所形成的南北向宽谷,足以让这些匈奴骑兵轻松进入并州境内。 也正是为何十日之前,固阳会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入侵的惨事。 “乔侯来前,固阳城中的尸首已经被我等收拢起来,入土安葬。”张辽虽面对边境掠夺交战的时日已不短,还是不免在此时,于神容间潜藏着一股深切的仇恨之色,“只是这墙头悬系的人头和墙下鼎镬中残骨已无法辨认归属,只能先将其权且葬于一处。” 掠夺之间,汉人即为食粮。 这便是如今的胡人做派! 第85章 奇…… 乔琰行到固阳城下的时候,即便此时城上城下的血迹已经被大致打扫了一番,汉人头颅和断臂残肢都已经被张辽让人收拢起来安葬,依然能看到自城头上沁染蔓延出的血迹。 随着塞北在秋日的长风过境,城头同样被血染红的残破旗帜便迎风招展,却只剩下了一片凄清苍凉的景象。 “固阳城北便是内外两道长城,西北方向还有光禄塞,到底是如何被胡人攻破的!”她拧着眉头朝着城上看去,也同时问道。 汉长城在五原、云中这一带修建了内外两道城墙,一道结合着阴山山势,于固阳这一片延续了秦长城的基座,一道往内回退三十里,以夯土和碎石修建而成。 这第二道内城墙的沿线结合有烽火台和军塞,其中最出名的一处就是光禄塞。 昔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的时候就屯兵在此,此后返回漠北经营,以藩臣之礼向大汉自请为婿,进而有了昭君出塞之事的塞,就是这光禄塞。 因光禄塞位处阴山豁口固阳道之外,此地循例应当驻扎有七八百人,且常有人巡视于瞭望台上,固阳有变的情况极其少见。 听她这么问,张辽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回道:“此前幽州冀州乌桓叛乱,朝廷征调并州军马,刺史上书言明边境要害,但征兵校尉携圣旨而来,除却从南匈奴调兵,以羌渠之子于夫罗领兵之外,还不顾阻拦,撤走了光禄塞中的四百余人,连带五原郡度辽将军营内留存的半数士卒。” “乌桓之乱在六月,七月征兵之时乔侯还在禁足之中。” 言下之意,彼时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这种宁可先将起火的地方给抢救灭火,却丝毫不顾及他处长期守备情况的征调,着实是—— “荒唐!”乔琰忍不住痛斥了一声。 哪有这么征兵的! 但并州到底只有刺史,有监察和举荐的权柄,又不能过问那么多军事上的事情,就算是崔烈有心阻拦也没这个办法。 现如今又无度辽将军在任上,也确实没人能阻拦带走度辽营地的人。 乔琰顶着乐平侯的名号能这么骂,张辽却不行。 他只叹了口气又道:“这光禄塞中少了半数以上的人,余下的也算是恪尽职守,他们听到有大量骑兵自固阳道而来的时候,一边预警一边领人追了出去,但是人数与对方有些差距,尽数罹难了。” “更麻烦的是,阴山边界上的外城墙现如今起到的防备作用不大,靠内的这一道偏巧在这一段有一处塌陷,原本是已经上报修缮的,但还不等修缮完成,就已经迎来了敌人。” 乔琰穿固阳城过,眼见城中一片劫掠后的惨然景象,心中实难不对这羌胡生出深切仇视来。 未经驯化的游牧民族在此时视汉人为两脚羊,一给其掠夺的机会便毫不留情地从大汉啃食下一块肉来,着实是兽类行径。 城中淋漓鲜血一时之间难以被清洗干净,在乔琰穿行而过中,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 她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处,在那里正有一片坍圮的院墙,土墙的边缘留着一只血色的掌印。 以这掌印的规模来看,其所属者分明还是个孩童。 乔琰不忍再看,径直加快了坐骑奔马的速度。 自固阳北门而出,再行出一段,便是这内长城。 张辽伸手指去,说道:“便是此处了。” 乔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这在孝武皇帝时期建起的第二道城墙,出现了一处相当明显的塌陷。 在翻身下马,行到近处去看那内长城裂口的时候,乔琰又忍不住蹙了一刹眉头。 在裂口截面处的只有结块的泥土和砂砾,并无寻常的夯土城内为保其牢固性而常有的草木成分存在。 这也许是当时建造时候的习惯,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这城墙上的风化痕迹之余,人工破坏的痕迹也很明显。 胡人选择这一处进攻绝不是偶然。 “去光禄塞看看。”乔琰重新上马,调转马头间说道。 往西北方向行去不算太久,光禄塞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此地既一度为单于驻扎之处,规模也确实不算太小,在形制上更是建成了上窄下宽,易守难攻的样式,只是此时因为不过区区二百人留守在此,看起来在人员上有些可怜。 也只是因为张辽所率领的这支军队抵达,才让其还保有先前的巡防形制。 她朝着光禄塞内的军屯住所看去,正见被日光映亮的屋上瓦片,在形制上是一个固字。 在固阳城中也是这一纹样,只可惜,这种对固守的期许显然没能让这两处得保平安。 “我来前你可有着人往固阳道查探过?”乔琰一边朝着周遭打量一边问道。 张辽回道:“乔侯让人传书于我,言明有进攻之意,我想乔侯大约不想让此番来袭的匈奴人意识到我等将有大举动,只派出了三两哨骑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往前追出了一段,确保不会看错他们离开的方向,其他人则只做出了修缮边防,筹备守军的样子。” “那群劫掠之人自阳山阴山之间的夹道而来,也从那夹道而出,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对张辽这等谨慎的举动,乔琰自然不吝于夸赞了两句。 他话中所说的阴山不是指的阴山山脉本身,而是指的山脉之中的大青山,而他所说的阳山正是东面的乌拉山,也即狼山,两山之中河谷,就是那条固阳道,也被称为呼延道。 乔琰越过光禄塞的城墙朝着北方望去,这片嶙峋且泛红的前山在日暮中更有一种血色压境之感,她望了许久方才收回目光朝着张辽说道:“我有两件事劳烦文远去做。” “乔侯吩咐便是。” 乔琰说道:“其一,我对边关到底不熟,尤其是出固阳道之外的范围,劳烦从光禄塞中遴选出两位向导来。” 以张辽武猛从事的身份是能做出这个调度的,反倒是乔琰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其二,此番出兵,你所率部从也必一道出关同行,这光禄塞中人手不足,我修书一封给五原郡太守,你替我送去,请他派拨一批人手前来,确保光禄塞内起码保留六百人驻守,以免被人乘虚而入。” 至于为何不继续在云中郡守军中迁调人手…… 还得留着人手防备鲜卑呢。 “我这就去办。” 此时即将入夜,但并不影响消息的传递,尤其是这光禄塞内的守兵增加之事。 五原郡太守在这点人手调度上还是有自主权的,不过在将人送出后他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乔琰此前没有在塞外征战的经验,让人填补完边境守军就是了,等到幽州平乱之人返回后将人撤回,也便诸事一如往常。何必以县侯之尊冒这样的风险。 乔琰对此本想权当没看到,想了想又还是提笔回道:【禁足已久,需塞上放风。】 这话听来挺欠揍的,但想想她一贯以来的风格,又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何况大汉历来的年少英才谁没干出几件出格的事情,要不是担心乔琰折在关外他没法跟人交代,这五原郡太守甚至不想多说。 按理来说,乔琰要出塞追击此番来袭的胡人,是该当朝着中央上疏的。 但她在与五原郡太守和崔烈二人的信中都写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中为求活命的白波贼正是这个利器,但这个打磨利器的时间花费了不少,若再行奏报中央后才能被准允出兵,必然延误战机。 那么她随后再上奏就是。 反正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此外她在信中又说道,胡虏进犯,如不能给其一个教训,则并州恐有幽、冀之危。 张举与乌桓勾结的联合作战在前,幽州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以及护乌桓校尉相继罹难,倘若并州也有此祸,先死者何人? 距离固阳和光禄塞最近的太守,正是得了她来信的五原郡太守。 被乔琰信中所提及的这个可能性所震慑,五原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端觉得有些发凉。 再看对方这挥斥方遒意味的塞上放风,他决定闭嘴。 打吧打吧,起码还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呢这不是。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被这位五原太守送来光禄塞驻守的人中,还有一位熟人。 这一夜的两地飞马来信后乔琰小睡了一阵,就已经到了她与其他人所约定的出兵时间,在她策马而出光禄塞,恰好朝着这座边关回望而去的时候,对上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容。 那是——梁仲宁。 他此刻身着盔甲,手执长戟,站在光禄塞的城墙上。 在这种头盔遮盖住了一部分面容的打扮中,乔琰能一眼将他认出来,还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古怪了些。 与一众好奇于乐平侯到底是何许人也的士卒相比,他的表情显得复杂了许多。 但梁仲宁是该觉得有些茫然的。 他若如今还是个因为黄巾之乱的缘故,要接受戍边惩处的贼党囚徒,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被送来戍守光禄塞的人里绝不会有他。 但因为在这三年之内他的表现良好,更是在定期的派遣作战中有过杀敌的战绩,目前以正式戍边守军的身份存在。 虽然生活条件比起先前是好上了不少,但想来若不是因为乔琰,他大概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在这种正式的军队环境中他又渐渐意识到,他们掀起的黄巾起义看起来如火如荼,实际上是个多么容易为人所击破的存在。 何况乔琰,不,应该说是乐平侯,在并州境内所做种种,又桩桩件件都是安定民生的好事。 前年冬日他跟同袍一道围着篝火取暖用饭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说起,若非乔侯将并州境内的蝗灾快速平定了下来,若并州真起了粮荒,头一个饿死的便是他们这些人。 梁仲宁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乔琰这还算是间接对他有了救命之恩。 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他此前从未想到会出现的场面,他正在目送对方出征塞外。 别管她如今手下的白波贼和黑山贼是否都是在最开始起义的时候,打着黄巾军的旗号,以至于当他们为乔琰所驱策之时,让梁仲宁有种说不出的画面既视感—— 无可否认的是,她此时所做的,实在该当算是保境安民之事。 想到这里,梁仲宁那种复杂的目光又变成了释然和尊敬之色。 他举了举手中的长戟,和一道戍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一道,为此番出征“讨债”而助威。 这份多少有些特别的祝福,让乔琰朝着这光禄塞看去的时间有些久。 但等到一旁的张辽问起的时候,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文远就当是头一次出征的新奇感吧。” 在她转回来的时候,她朝着前方看去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此前黄巾之乱中的种种不必多想,眼下的事情更要紧。 自固阳以西,到现在被称为巴彦淖尔的夹山带河区域,在如今也被称为北假。 此地与阳山之间乃是一条东西横亘的红砂岩山陵。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从光禄塞中看出去,会见到那一片山色赤红。 行到山近处才看到,在这红砂岩山壁上,绘制着若干图样,这些岩壁作画随着雨水冲刷和岩层风化,在有些区域已经显得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人认出这其中的内容大多是牛羊、居舍、捕猎、祭祀的场景。 当然,这些岩画历经的时间都相当漫长,在它们诞生的时候,别说还不曾有大汉,甚至还没有国的概念。 等行入这固阳道之中的时候,因山石从红转黑,其上刻镂的痕迹因黑白对比而显得越发清晰了起来。 比如说她此刻目光望去的一处,在石壁上绘制着一群野山羊奔跑的图景。 只是正在追逐着它们的到底是人还是其他猛兽,却在此地留了个白,让人无端对千年前生出了几分遐想猜测来。 她刚想到此,忽然听到徐福发出了一声急呼,“君侯,你看此处。” 听他声音与平日的镇定不同,乔琰拨马行到了徐福的身侧,见他面前也是一副岩壁画作。 这副岩壁画作的成图时间明显要比其他的晚上许多,甚至于,这刻痕尤新,分明是在几日前才留下的。 看清这岩画的下一刻,乔琰不由目光一凛。 若这是与那些个岩壁作画同样的,彰显游牧生活的图画便也罢了。 可这分明是一副匈奴人将汉人投身于鼎镬之中烹煮,环绕其发起庆祝活动的图样! 这种足可以长期保存,甚至到两千年后也有鬼谷壁画等成规模的壁画群的图幅中,出现了这样一副匈奴狩猎图,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乔琰的手出于下意识地搭在了她手边的两截三驳枪上。 别说是乔琰有这等反应,同样闻声而来的众人在看到此景后,也很难不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若非此时距离壁画最近的人是乔琰和徐福,只怕此画下一刻就会被从石壁上抹去。 可她心思急转,在毁掉这副对固阳县民、甚至对大汉来说堪称耻辱的画作,和将其作为对休屠各部出手的凭据之间抉择了一番后,又渐渐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选择了后者。 不过,虽说是如此决定—— 她既要自己的脚步绝不只是停留在乐平境内,而要朝着并州境内扩张,那在这等挑衅的行为面前,她做得稍微过激一些,想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 他们着实是太过张狂了! 但要这些袭掠得手的休屠各人来说,他们还可以再张狂一些。 固阳这等守备重镇原本不是他们的首选项。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大汉对固阳道的戒备一向以来都很重。 毕竟阴山中的重要陉口,也即单于道、固阳道以及朔漠古道中,只有固阳道因为恰好处在两山交界之处,又有昆都仑河在其中穿行而过,能容纳大量车马通行。 这也是他们休屠各部在日渐崛起后给自己选定的进攻并州之路。 出于对大汉的畏惧,他们不敢直接选择大举入侵,即便有人通风报信提到这一片长城有坍圮之处,又提到了并州境内特殊的征兵,他们也只是先以五百骑速攻固阳,做出了一个尝试。 倘若此事能成,他们便尝试联络给他们透露此消息的南匈奴左部贵族,来上一出对并州的里外夹击。 毕竟,在这塞外草原上游荡,又哪里比得上在并州的城池之中放纵驰骋! 他们休屠各部合该取代败走西去的北匈奴,成为这一片草原,甚至是并州的霸主。 让他们信心越发膨胀的便是此番攻伐固阳的胜利。 被征调走了一部分军士后,在那光禄塞中留下的大多是些作战水平稍次一等的士卒。 他们发现了休屠各胡的踪迹前去拦截后,又哪里是这些有备而来的胡人骑兵的对手。 以至于固阳城中看到了那迟一步燃起的边塞烽火时,休屠各人都已经铁蹄入城了。 在这骑兵四面封锁的杀戮之中,固阳与手无寸铁的孩童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更让他们信心倍增的,无疑是在此番劫掠厮杀、满载而归后,他们在固阳道的另一头伏击等候了许久,也没从这边等到任何一支汉军的队伍,只见那畏首畏尾的哨骑前来远远看了一番后又飞快退了回去。 休屠各部的休屠王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机会可能来了。 为此,他飞快地将部中的其他成员给召集了起来。 而他们此番聚集的目的地,正是出固阳道后,往西北方向行去的—— 受降城。 西汉元封六年,乌维单于病死后,他的儿子乌师庐儿单于继位,这一年的冬天,天气要比寻常年头更冷,遭逢了大雪的匈奴内部冻死了不少牛羊,匈奴左大都尉意图归降汉朝,汉武帝便令公孙敖在此地修建了这座受降城来对其接应。 此后的将近三百年间,因防守边界的内退,受降城屡次在汉廷和匈奴之间易手,但受降城的名号却留了下来。 而如今的受降城,乃是一座空城。 匈奴败退西迁,大汉却也因为近年来的国中生乱而无力扩张边防界限,重新将受降城夺取回来。 在休屠各部崛起后,这座城市就位处于他们所掌控的范围内。 但休屠王不喜欢这座城池。 它的来历,代表着他们匈奴内部曾经因为天灾出现过投靠汉人的叛徒,而大汉也一度将手伸到草原上来。 在领着那从固阳劫掠而来的米粮和“食物”回返后,他依然将军队驻扎在城外,而后率人入城,在其中又大肆破坏了一番。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城头上朝着远处看去,正见一片秋日的草原景象,心中油然而生了一派豪情。 等他将部落之中的人聚集起来,他便让那些连追击都没胆子的两脚羊看看,只是一个固阳城可不够填饱他的胃口! 然而他又如何会想到,在他的部落族人接到他的指令赶来的时候,还有一支队伍也在朝着此地赶来。 还是急行军。 以乔琰看来,若要如卫青和霍去病一般攻袭匈奴王庭,达成封狼居胥的目标,凭着她拥有的三维地图,或许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她在草原上迷失方向,她手下的人却还没有这等作战的能力。 但若只是朝着张辽估计出的受降城方向而去,却显然没有问题。 她甚至并不需要劳驾系统将地图给打开,因为受降城和穿梭于阴山之上的外长城是连在一处的,也就意味着—— 受降城就在阴山脚下! 他们也只需要沿着阴山行进,就绝不会有走失方向的可能。 更让他们此行显得安全了许多的,正是乔琰在此行带着的望远镜。 阴山山脉在朝着中原内陆衔接的时候,有着相当明显的高差坡度,在朝着北边延伸过去的时候,却因为这一侧的地势也不低,形成的只是个稍高一些的缓坡。 于是乔琰大可以着人在这山上远望周遭,确认并无匈奴骑兵后再行快速推进。 当然,她所担心的并不是会在此时交战失利。 自在固阳道河谷之中见到了那副特殊的壁画后,这支队伍中就好像憋着一股子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的炽火。 匈奴人,或者精确的说,休屠各部的这些掠夺者,实在不该如此小看大汉子民对同胞的维护以及对自尊的维护。 这种随着他们的行军队伍推进而不减反增的战斗,让乔琰毫不怀疑,若是前方出现了一支匈奴巡逻卫队,只怕也只有被撕碎一个结果。 她担心的只是他们这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会远远被匈奴骑兵发现踪迹,进而让这种闪电战的奇袭失去效用。 但好在,他们这一路赶来,在登高远望的哨骑协助下,将遇到的匈奴骑兵都给尽数截击了下来,更是从懂得匈奴语的光禄塞士兵对匈奴人的审问中,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受降城之下将有一场特殊的聚会! 在夜晚暂时停止行军的露天宿营之中,张辽把玩着被哨骑送回来的望远镜,眼中不由露出几分赞叹之色。 “乔侯的这新鲜玩意若能用在边防上,能发挥的作用可不少。” “只可惜在制作此物的成本降低之前,绝无可能大规模使用。”乔琰摇了摇头回道。 白水晶矿在大汉境内应当还有其他地方有,但乔琰的印象里也就是那东海郡和交州这等南边的地方,总归以目前的采购价来说要让此物量产还早得很。 “文远若是喜欢的话,不如……” 不如等她手头的数量多几个后送他一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此番一并出塞的张杨发出了一声幽怨的感慨,“乔侯,咱们起码讲究一下先来后到的规矩吧,褚燕要用在山地作战上先得您的赏赐也就算了,能不能先把您手下这些武装完了再考虑这小子?” 乔琰从张辽手中将望远镜接回来的动作卡壳了一瞬。 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拿着的不是个望远镜,而是个荣耀勋章。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主公潜力股,乔琰心中稍一思索便给出了答案,“那些兵卒按照首功制度结算此番的奖励,你们就换了法子吧。” 她抬了抬手中的圆筒,“此番奇袭受降城下休屠各营地,谁取下休屠王的人头,此物就归谁所有。” “此法可行?” 她朝着周围环视了一圈,清楚地看到了三位最有希望达成这一目标的武将,脸上闪过的胜负欲。 果然得有奖励才更有动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提是别忘记指挥好你们的部从。” 赵云、张杨和张辽当即异口同声地回了句“乔侯放心”。 对这三个人她倒是确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比如说张辽。 他从光禄塞中找来的领路士卒一度走过前往受降城的路,对距离的判断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还不等乔琰先叫停,张辽已经提前来报可以减缓行军速度,等待夜幕袭来的出击了。 乔琰越发确定,将张辽放在武猛从事这个位置上历练,而不是直接对着他发起邀约,诚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这一支奔袭而来的队伍在前后传令中慢慢降低下了速度。 也或许是因为众人都绷着一口气的缘故,这种减速绝不意味着他们在做出什么休息松懈之举,而恰恰像是弓弦被拉紧到了即将脱手而出的状态。 在降临的夜幕之中,那休屠王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只当那汉人还在远方的光禄塞中当那缩头乌龟,却不知这箭将离手,正瞄准了他的头颅。 他朝着赶赴而来的各部同胞看去,志得意满地踏上了临时以土堆垒出的高台。 为显出此番誓师出兵的气势,他将从那固阳城中劫掠而来的财货都摆放在了高台之上,让那些个汉人俘虏都在前头摆成了一排,随后,在这高台的中央,一如他在那岩壁画上所绘制的那样,架起了一口下方柴火沸腾的铜鼎。 在这般等闲不得见到的场面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台下召集来的各部精英朝着他看来的目光越发充满了敬佩之意。 他心中快意更甚。 想着有这一遭,他们也必定不会违背他意图进犯并州,进而掠夺中原的想法! 只觉自己胜利在望的休屠王提刀而起,朗声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 “我等久居阴山以北,受到风霜雨雪的摧折,又不愿如那羌渠一般,遭到大汉的指派,处处忧惧,尤恐冬季,好在,如今我们有了转机!” 他的眼神被眼前的炉火映照得通红,眼看下一刻就要将那进取中原的野心给宣告出来。 然而他刚要继续开口,却忽有一支白羽箭凌空而来,正中了他这“演讲场地”周遭树立起来的一根旗杆之上,打断了他的话音。 被打断的可并不只是他的演讲而已。 这本就不是那营中大纛一般坚实的帅旗,在这一箭袭来之中,旗杆也当即被打断在了当场,发出了一声断折声响,更是缓缓倒了下来。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 一个敌人来袭的信号! 还不等那旗杆彻底倒地,身在此地的休屠各胡便听到了一阵从四面包抄而来的喊杀声。 而在这一片喊杀声中,有一道清越异常的声音自远处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虽他们之中的大多不识汉人言语,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听出这短短六字之中的悍然战意。 “诸位——随我杀敌!” 杀胡! 第86章 一箭夺命 骤然的敌袭让休屠王神情一变。 周遭马蹄声和脚步声,更是随着这道仿佛指向的箭矢一道,朝着此地迫境而来。 他在草原这等争斗频频的环境中长大,绝不会听不出这朝着此地而来的到底有多少人。 这是一支起码也有上千人的队伍,而这个上千还绝不会是一开的头。 可这样一支队伍骤然来袭,却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 他心中恼怒,他布置在阴山隘口,布置在草原之上的骑兵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但不管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瞎子,他此刻必须要面对敌众来袭的处境。 那一箭射出,充其量也不过是百步穿杨而已,只怕下一刻…… 不,他已经看到了在灼灼篝火之后纵马而来的骑兵! 更听到了随即从己方发出的悲鸣。 “慌什么!”休屠王厉声高呼,以这草原游牧之人的中气十足,足以让在场众人都听到他的这句呼喊之声,“你等手中难道没有刀兵吗?” 是了。 他们虽是庆典,却也同时也是誓师,以他们匈奴人的习性,可没限制佩戴刀兵,所以此时他们也不算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人所包围起来的。 休屠王这句话说出的同时,便有人发出了召唤呼吁马匹前来的信号。 这些敌人来得突然,可他们也未尝不能反抗应战。 休屠王的这一句话当即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在台下一众人等拔刀的拔刀,列队的列队的动作之中,休屠王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那被捆缚躺在此地的汉人俘虏,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突然从被人当做祭品和食物的绝望处境中回转过来,而是在眼中萌生出了几分希冀。 这表情被篝火映照了个分明。 休屠王怒气上涌,当即就想将这几人给砍了祭旗,也好让这些同族更有对敌的血性。 然而他这三步并作两步地前行、挥刀尚未落下,便已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对危机的直觉反应。 他本能地往后退出了几步,正看到一支飞纵而来的羽箭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这跟先前射断旗杆的箭并不是同一支。 但这显然不是此时的重点! 他但凡动作稍微慢上那么一瞬,他只怕就要死在此地了。 在这侥幸脱身的心有余悸之中,他又看到这射出此箭的主人已领着一队骑兵杀将而来。 那并州出产高头骏马越过了周遭的藩篱旗阵,马上战将风姿凛然,随后的骑兵更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身边的护卫刚顶着盾牌冲了过来,在盾牌之上就传出了一片箭矢与之撞击的声音,正是这些骑兵于骑乘之中也飞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射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个方向又有一支骑兵攻杀而来。 这不是一支射击方式攻杀的队伍,而是枪兵! 马上长枪之兵! 刚组成了个迎敌阵仗的队伍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骑兵,简直像是用纸糊成的城墙一般一戳就破,其为首的主将更是枪出如疾风呼啸,被篝火映照出一点火星的枪尖毫无停滞之意地贯穿了最近一人的胸膛,在抽出之时,便因其上的血色而看起来真有了一抹流火。 他朝着高台之上的箭矢和盾牌,以及被簇拥在当中的休屠王看来,年少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飞扬纵意之色。 “文远!你这是要让功吗?” 他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直取休屠王而来。 那一排行动之间又砍杀了不少休屠各好手的长枪,几乎交汇成一片掀起惊涛的银色浪潮,也或许只是因为行动太快,才会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但不论到底是不是错觉,在这可怕的威慑力面前,休屠王毫不怀疑,他就算是有这一排近卫和铁盾,也绝不可能拦得住这支枪兵的突进。 休屠王还懂几句汉话,听得出他所说的那句话中分明透露出,这二人在将他的头颅当做争功的目标。 可他本以为这被说成是让功的小将怎么也该因为气恼而一并上前来,两支队伍之间争功的龃龉难保不会让他找到利用的空当,却见那手持弓箭的年轻小将已将箭矢的尖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正指向了那些休屠各贵族的所在。 他们分明是干起了各司其职的分工! 要知道张辽在并州边境上的实战,或许还不足以让他达到后来的本事,但起码已经教会了他一件事,在作战之中的配合远比互相争夺首功更加重要。 乔琰也在他们前来此地的路上说过,争夺休屠王人头的比试绝不能影响到他们指挥下属。 那么他既然距离得手差了一步,又何妨将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他朗声笑道:“让便让了!你且先拿下这战绩再来同我炫耀!” 这一队骑兵控弦之士的目标顿时从休屠王变成了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箭矢袭击,让这些人当即倒地毙命了十数人。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赵云所领的骑兵枪阵踏上了那一片护持的盾牌。 休屠王毫不犹豫地从高台后方跳了下去,意图凭借着盾牌手阻拦缠斗的那点时间,快速上马恢复到作战的状态。 他更是看到这持枪小将的目标转为了先将这些盾牌兵卒给清理干净,俨然是给了他重振旗鼓的机会。 但他刚翻身上马,随同那些同样以呼喊来马匹的休屠各勇士汇聚到一处,甚至还不等排列出个冲撞的阵型,就跟第三支杀入的骑兵撞了个正着。 而偏巧,这还正是一支最为针对匈奴骑兵的队伍。 这些骑兵手持的不是长枪也不是长刀,而是钩镰。 在这个以休屠王看来同样年轻非常的领头将领带领下,这钩镰刀一出,在冲杀交锋的第一时间便响起了一阵战马哀鸣。 他仓促地调转马头也没能避免马腿受伤后发狂,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去。 好在如他这等皮糙肉厚之人,遭到了这样的创伤也并没在第一时间摔晕过去,而是在他们休屠各勇士的搀扶之下爬了起来,又在双方骑兵的对冲,或者说是压倒性的冲杀时间里,侥幸又朝外逃出了一段。 然而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异常沉闷的声响。 像是一道重雷轰鸣在了地面之上。 咚! 而后是第二声。 第三声。 …… 这不是从一个方向袭来的声音,而是一如他最开始听到脚步声和马蹄声的时候一样,从这四面八方涌动而来,形成了一股包围着他们的可怕声响。 随着对方的渐进,他也终于看到了这些人。 他们明明穿着的只是寻常布衣劲装,其中穿着甲胄的人都并不太多,可当他们整齐划一地朝着中央收拢包围圈的迈步,竟让人无法不因此而生出惊惶的情绪来。 夜幕重重之中,这种特殊的压境方式更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有多少武力。 休屠王只能看到的是他那些试图从包围圈中冲出的同胞,在撞上这些样子平平的兵卒时,意图脱身的殊死一搏,竟还不如对方战意高昂。 这实在是一出他绝没想到过会出现的场面。 可他又哪里知道,这些白波贼此时所想的不过是尽力拿下匈奴人的人头,来替自己争取到一个赎死,而后加入乐平的机会。 那么这些看似凶残的匈奴人,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跳板而已。 杀便是了! 也正是随着这些白波贼的靠近,休屠王终于在此时看到了在这队伍之中最为醒目的存在。 比起先前出现的骑兵,这劲装少女虽然骑乘于马上,却只是随同着这些步兵缓缓推进,表现出了好一派领头之人的气定神闲。 她不在这篝火火光的映照范围内,却置身于月下星辉之间。 纵使休屠王此前没有从汉人中见过女人作为领袖,也并不妨碍他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到底谁才是这支奇兵的领导者。 她静静地看着这休屠王在三次逃过了死难灾劫后终于又聚拢了一点人手,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那些个匈奴人大多听不懂她所说的那一句“随我杀敌”,她也同样听不懂这休屠王有若狼嚎一般发出的这一声号令。 但想来无外乎也就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可他真能做到此事吗? 乔琰对着徐晃又下达了一条指令后重新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以休屠王的目力,以那白羽翎箭的特别颜色,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正是那支先前射断过外围旗杆的箭矢。 那支箭一度作为对方进攻的信号而来,现在则遥遥对准了他的头颅。 麻烦的是,他此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些手持盾牌的亲卫,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凭着直觉,从这等凛冽且精准的羿射面前逃出生天。 何况此时对他造成威胁的可不只有这一支箭。 周遭为推进而来的汉军。 这些以步兵身份推进的兵卒,丝毫也不比那些骑兵带来的威胁小到哪里去。 甚至奇怪的是,他和重新聚集起的部从都感觉到,在对方身上同样有一种野性未经驯化的匪气。 以至于这种厮杀碰撞里,他根本察觉不到多少己方在体力或者是气势上的优势。 也让他那擒杀对方首领的盘算,竟好像是在一个严实封锁的笼子中上蹿下跳一般。 而此刻,那个被他说成是“王”的领头之人,弯弓搭箭已到了弓弦绷紧的状态。 休屠王直觉不妙。 情势已至此,二者之间却还间隔着典韦所率领的近身护持阵列! 特别是典韦。 他这手持长戟,劈砍声势如魔的表现,足以让人觉得他必然能将乔琰的周遭守护成铁桶一块,绝无让任何人攻破的可能。 于是当那支箭的锋芒在月光中凝结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此前他对着那固阳城中的汉人所做的岂不正是这样的举动! 他们四面合围让其无法脱困,其中倒也有几个颇具胆魄和勇力的,试图来袭击他这位头领,却被阻拦在远处,而他一箭箭射出,像是在猎场狩猎一般夺去了这些人的性命。 只是现在反过来了—— 他成了这个被锁定的猎物! 这种颠倒过来的关系让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羞辱。 可这也正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她朝着赵云、张辽和张杨看去,见这三人在此等情形之下都默契地将这击杀休屠王之事交给她来做,俨然是觉以王杀王才是在此时最合适的行动,便也并未犹豫于手中的动作。 箭在弦上。 弓在手中。 这休屠王并非是她实践羿射之术的头一号人。 她先前射断旗杆的举动更足以证明在此时这夜间庆典的环境下,也绝不会出现什么射偏的行为。 而先前在固阳城中所见的惨案,在固阳道上所见的壁画,随同着这两日行军之中将怒火在她的心中发酵,正合该在此时爆发出来! 她指尖的玉韘勾着弓弦,眼睛则时刻锁定在这试图躲避箭矢的休屠王身上。 但在这一瞬,她的头脑依然清醒异常,更是驱使着她的身体,在休屠王意图做出什么挪移举动的刹那,这才果断地将箭脱手急射而出。 于是无论是乔琰这一方还是匈奴一方看到的,都是那休屠王仿佛专程送到这箭矢尖端上的一幕。 白羽翎箭穿透头颅而出,只剩下箭羽还扎在他的前额上。 箭过头颅,这是足以致命的一箭。 在休屠王倒下去的同时,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一句话。 一汉当五胡。 周遭的拼杀之声渐渐弱了下去。 在休屠王都已经殒命在此地的时候,这些匈奴人越发处在胆魄尽丧的状态,偏偏他们的对手却是个越战越勇的样子。 这便更让他们在来势汹汹的敌人面前再无还手之力。 直到最后一个匈奴人倒地,乔琰缓缓策马行到了休屠王的尸体边上。 这从梦想顶端被人掀了下来的休屠王,在死去的面容之上还残留着极度的绝望和惊惧之色。 但比起那些在固阳城中罹难,甚至是被他们当做玩物,当做食物的汉人来说,他死得倒是有些便宜了。 一想到此,乔琰又旋即朝着高台之上的沸火炉鼎看去。 她有一瞬间有些遗憾没能让对方也体验一番被置身于滚水之中,如同鱼肉一般烹煮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但她心中提起了警铃,又反复提醒着自己,人到底是人,绝不能把自己的底线给掀了! 尤其是,她不能开出这种以同样野蛮的方式回报的先河。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等到重新睁开的时候,眸光中已经只剩了一片清明。 不过投身鼎镬的报复举动不可取,却不代表着她不能做出足够有震慑力度的举动。 尤其是一想到这固阳城外的内长城上人为破坏的痕迹,她眼中寒光便不由一闪而过。 她确实得让人惧怕! 不只是这阴山以北的匈奴势力,还有长城之内的动手动脚之人。 她朝着周遭扫了一眼,确定此地已再无休屠各胡的活口,众人的目光也都已集中在了她这个为首之人的身上,便沉声吩咐道:“将此地休屠各人的头颅割下来。” 割下头颅筑京观? 不! 受降城处在阴山之外,若只是铸京观在此地,如何能让有些特殊的观众看到这景象。 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这长城之上出现的破损出自那些已然归化的南匈奴部从! 他们既不满于朝廷征兵的敕令,意图对由护匈奴中郎将选出的单于羌渠动手,给那关外的休屠各胡势力带路,也着实是一件合理之事。 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加之他们已然“归附”了大汉,乔琰至多是因为休屠各胡的罪证昭彰,将他们此番聚集起来的队伍屠灭,却绝不能贸然对南匈奴动手。 但让他们看看同伴的下场以及汉人血性,又如何呢? “将其躯体悬系于受降城之上,将其头颅——” 这些头颅的面貌足以认出是匈奴人而非汉人。 “将其头颅系于诸位马侧与肩头,我等载歌而还,打西河郡南匈奴部而过!” 第87章 心…… 载歌而还? 刚听到乔琰这个安排的时候,张辽还愣了片刻。 可他旋即想到,比起休屠各胡对并州边境的袭掠,比起他们杀人烹煮还刻石铭记,乔侯只是让他们头身分家,尸体挂于受降城之上,已着实算得上是个仁善之举! 这有何妨! 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不会唱歌啊。 两年前他以武猛从事的身份,和郭缊联手戍守雁门郡的时候,在将军营之中那些个觉得他年少可欺的老兵给打服后,他又同那些人一道围火而叙,大快朵颐,期间便有人提议让他来给大家唱上一首激励士气的战歌。 最后的结果是郭缊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往后不要搞出这等无差别攻击。 这个委婉的表达,已经足够让张辽意识到,或许他的唱歌天赋着实是不太行,顶了天去也就是能喊个口号。 但在乔琰以他们三人虽都没能击杀休屠王,却都为其做出了一份贡献,而他确实是其中最需要此物之人的理由,将望远镜交到了他的手里后,张辽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辜负乔琰的期待才对……吧? 他还在那儿纠结,深知他某些时候容易钻牛角尖的张杨就已经跟乔琰告了他的状,于是乔琰干脆给他额外安排了个差事。 先前被休屠王充当誓师之时祭品的固阳人现在已经被他们给救了下来,这些人虽然对固阳故地充满了恐惧,却也想找回家人的尸体,重新安葬入土为安。 给固阳县民收拾的事情是张辽带人去做的,那么现在将这件事情的尾声也交给他来做更为合适。 张辽也说不上来这算不算是另类的解脱,但起码张杨觉得自己的耳朵保住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震慑的问题了。 不过在经由西河郡之前,他们还得重新经过云中郡和五原郡。 云中郡在这一线上并无多少居民,途径五原的时候却难免遭来围观。 要知三千余人的行军队伍,已经是一出格外醒目的阵仗,尤其是当其中骑兵队伍不在少数,又显然是刚经历了一番战事的情况下,这就更是让人为之侧目。 那么,如果这三千人中还几乎人手一个匈奴头颅呢。 被泥土胡乱包裹了一番断口的头颅,依然有血色从泥土缝隙之中沁染出来,也虽然沾染了一些泥灰,还是不难让人从这些个死人头颅的五官面貌上认出,这可不是他们汉人,而是那些个塞外胡人。 先前还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的五原郡人,在确认这只是一派出征塞外得胜而还的情景后,又一个个簇拥成群,围拢着来看这一列慷慨而行的士卒。 将近三千胡人的头颅! 这可是不多见的场面。 前些日子的固阳血案,有好事之人前去看了一眼,将这消息带回到了五原郡内,让大伙都紧张了好一阵子,但并州猛士善战,也不乏有人跑去太守府前要求参战。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问出个征兵答案来,这罪魁祸首就已经被剿灭了? 在众多扛着匈奴头颅的兵卒之中,最为醒目的无疑就是骑着朱檀骏马的乔琰。 她虽然支使着诸人将休屠各胡的头颅带回,自己却没有要跟哪个脑袋贴近接触的意思,只是让典韦多扛了个休屠王的。 以至于在这一列兵卒浩荡而行的时候,唯独她显出几分光风霁月的样子。 可这绝不意味着她与这队列格格不入。 只因绝不会有人忽略掉她背后背着的长弓和箭囊,以及在朱檀侧边挂着的两截长枪! 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才是这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指挥者。 秋日天清,她凝眸朝着前方看去,在神采中自有一派令人望之生寒的锐利。 在并州境内,能有此等表现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乐平侯……” 这是那位乐平侯! 听闻八九月间她才因为两年前的擅自主持平定蝗灾之事,被解除禁足的状态,想不到当她再一次拿出这等令人惊动的消息之时,便是对上了并州之外的胡虏。 这依然是在为并州做实事!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可不会觉得乔琰拥有这样多的兵卒,是什么大逆不道且逾制的表现,只觉得有乔侯此举,他们起码能够睡个好觉了。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的想法或许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 他因身量最高,也瞧着最为孔武有力,看起来在人群中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一直看着乔琰等人的队伍,直到最后一人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还不免有些失神,在被人推了推后,方才意识到人都已经走了。 “奉先在想何事?” 他回过神来,出声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啊!” 两年前的州府灭蝗制度公布后,他还想着凭借自己的勇武,说不定能肩扛数百斤的蝗虫,在兑换之中大显神威,届时也好谋求一个差事,谁知道乔琰的后一条补充命令,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算盘。 但他也并不打算空等着机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而是朝着五原郡郡守自荐了一番。 因其武力着实卓著,故而郡守让他先从九原县的县尉做起,也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但县尉到底不能上阵杀敌,吕布时常觉得,他其实还能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于是在今日看到乔琰率众策马而过的时候,别人或许还会觉得那些胡人头颅可怕了些,他却将这些人凝固在面容上的恐惧一个个看了过去,也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 大丈夫当如是! 不,应当说,为人当如是! 何其快意纵横! “你这话便说错了,这位乔侯乃是女子,并不算是大丈夫。” “你懂什么,”吕布冷哼了一声,“我们并州人向来只看本事不看性别,难道你能否认这位乔侯实是当世人杰?” 也不知道他何日能如那位乐平侯一般,有此等战功在手,有此等招摇过市的气派。 他在心中不由暗自忖度起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说来,这位乔侯没将匈奴人的首级抛于塞外,而是将其以战功的方式携带入境,好像是个有些特殊的举动? 这举动别的不说,只怕要将五原太守给吓一跳。 谁让他是见过那位五原太守的,对其多少有些了解。 吕布的猜测也确实不错。 五原太守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被惊吓了一回,亲眼看到乔琰的队伍打州府前而过,又差点没脸色一白。 算起来他能当五原太守,也算是先有过对胆魄的筛选。 但有光禄塞在北方镇守高阙山口,扼断固阳道,若非固阳遇袭,他甚至可以高枕无忧,更在坐在这位置上期间,顶多就是听说过一些边地战况而已。 看看近来朝廷都没有设置度辽将军位置,就知道这一带的战事没有这样频繁。 毕竟北匈奴西迁后,胡人之中最跳的就是鲜卑、乌桓和西羌了,跟他这五原郡可没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忽然让他直面这种人头威慑…… 要不是身边的郡丞搀扶了他一把,他差点没脚下一软摔过去。 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是一郡太守,代表的是五原郡的脸面,如何能做出这等软弱的举动,立时挺直了腰板。 “乔侯这是……?”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虽然乔琰颇懂礼数地下马后,朝着他行了个问好的礼节,并未坐在那马上给他施加压力,可着实架不住他只要一朝着她身后看去,看到的都是两个头一个身子,着实太有震撼效果了些。 乔琰笑了笑,“杀鸡儆猴而已,太守不想让自己睡得更安稳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朝着南边指了指,让五原太守只要不是脑子不好使,都能猜得出来,她所指的正是西河郡。 再想到他前几日听到的些许风声,他陡然意识到乔琰此举还当真应该做。 先将那些个威胁到安全的苗头给按下去总没错! 五原太守一想到这里,顿时也不觉得腿软了,他甚至在给乔琰送别的时候问道:“是否需要我再挑选几个威武雄壮之士,给乔侯的队伍再增添几分派头?” “这倒不必了,”乔琰朝着他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可能和崔烈颇有些共同语言,“太守不觉得,以三千对三千,我方损失却不多,正是对那南匈奴绝好的震慑吗?” 但显然会对他们造成震慑的绝不只是这种人手一颗匈奴头颅而已,还有……这合谋之人的身死。 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归化部族,屯兵在美稷城内,包括首领羌渠,以及他那些个不安分的南匈奴左部贵族,都生活在这座城内。 而护匈奴中郎将则居于美稷城的城西侧的东胜县内。 往日里这护匈奴中郎将虽然对他们南匈奴内部的诸多事务多有过问,也时常会例行问询,却大多数时候不进入美稷城内。 这位接任的中郎将或许是因为羌渠表现出了明显的亲近汉廷表现,而并没有像是他的上一任一样,喜欢做出什么置换首领的事情,甚至在以美酒置换他们的牛羊马匹生意上,也时常给他们让出一些利益。 若不是因为大汉的征兵让左部贵族感觉到了死亡的信号,他们还真觉得这位护匈奴中郎将能相处。 但今日……今日不同。 他与乔琰并辔策马进城,身后跟着一众血气不减的悍卒,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兵卒带着的匈奴头颅。 行军至此不过三日,还不足以让这些匈奴头颅因为腐烂而难以辨认出面目。 乔琰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可这城中的有些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休屠王的头颅,此时正被典韦扛在肩头。 五原郡中经过的时候,县民只觉安心和钦佩,但在这美稷城中的南匈奴人那里看来,却绝不是这么回事。 这简直像是一个杀人犯先杀了你的亲戚,然后把人头摆在了你的面前。 南匈奴左谷蠡王还未见到这场面,就已经先被手下之人将这消息禀报到了面前,不由面色一变。 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这休屠各胡虽然崛起,对大汉境内的情况却不那么了解。若不是因为南匈奴左部生出了反对大汉领导的异心,在境内做出了支援和通风报信的举动,也不会让休屠各胡成功得手。 与之相互传信的正是这位左谷蠡王。 在刚听到休屠各得手,造成了固阳为之所屠后,左谷蠡王心中所想,无外乎就是这大汉的确是在武力守备上越发不济了。 想想此番征兵走的可不只是他们南匈奴的人,还有那光禄塞和度辽将军营地的人,以及虎视在侧的护匈奴中郎将麾下,更觉得他们遭到的束缚被减少了大半。 那么一旦那休屠各部与他再搭上线,也就是他们南匈奴占据西河之时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休屠各胡誓师之后的入侵,而是连带着休屠王本人一道都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亡魂,以头颅方式出现在了此地。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们撕开脸皮宣战吗?” 左谷蠡王铁青着脸,当即就想要拔出手边的刀兵,却紧跟着就被同在一处的左大将给按了回去。 “你先冷静一点。汉军杀的是游荡于阴山阳山之外的休屠各,与我们有何关系?” 左大将想了想又道:“你真觉得,他们只这三千人入城来,倘若毫无准备的话,是真不怕我们当场发难?” 左谷蠡王沉默了一瞬,左大将趁热打铁地又问道:“何况你别忘了,羌渠那家伙,实是汉廷选出来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我们在城中也不是全无对手的。” 他所说的着实不错。 但即将迎来的合作盟友骤然身死,还被人将头颅送到了面前,左谷蠡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住平静。 偏偏他还不能只是听说如此便罢了。 按照护匈奴中郎将在南匈奴内部特殊的地位,当他要将这南匈奴中的重要成员召集起来的时候,即便左谷蠡王对他再有什么不满也得前去。 谁让这“参辞讼、察动静”的权柄之中包含了太多信息! 当他磨蹭着赶到单于府邸前的广场上的时候,该来到此地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他也错过了在他来前护匈奴中郎将王柔和乔琰之间的对话。 算起来此前除却乔琰送来英雄酒的配方,王柔回以那一句怎敢只以五千石相酬之外,两人之间其实没有经历过正面的交流。 王柔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跟乔琰见面。 比起两年前箭迫刺史的传闻,她如今所做的还要骇人得多。 王柔可不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柔”,也要比那五原太守更有几分胆魄。 饶是如此,在听闻乔琰率军奇袭受降城下的时候,凑巧遇到那休屠各胡正在进行进攻之前的誓师,他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意识到这誓师二字的含义后,他又不觉在心中浮现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幸好……幸好这匈奴的长城内外联手,被她以这等雷霆手段给破坏了,若非如此,往小了说他这位护匈奴中郎将必定要因失职而遭到惩处,往大了说—— 北边光禄塞一带的防线一旦沦陷,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又反叛,所造成的危害只会在黑山贼和白波贼之上! “乔侯觉得,我们此番震慑能否达到效果?” 王柔眼看着乔琰的部从摆出凛然凶悍的气场,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将这休屠各胡的人头在广场上叠放堆垒,又在她的指派之下,其中的一部分环绕广场站定,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气场,旋即出声问道。 他这问句中,要乔琰听来可没有那么多忐忑的情绪,反倒像是在问他们能否拿到足够的好处。 想想护匈奴中郎将任上有逼迫南单于自戕的,有直接兴兵换位的,王柔出身晋阳王氏,背后有世家支撑,想来更不怕这种场面。 而有这样一个盟友,还是一个在身份上最适合于对南匈奴发难的盟友,实在是此时最有利的事情。 “中郎将不觉得,有些人姗姗来迟,已经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了吗?” 王柔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不过还得劳驾乔侯,再于此地展现出几分威风来。” 现在虽没有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说法,但在乔琰看来,王柔这话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在前来美稷城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光是震慑还不足以让这些生性反复之人记住教训,必须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换个简单直白一点的说法,敲诈。 总归是五五分账,乔琰怎么也不亏。 也正因为两人的这番策略,在那左谷蠡王一眼看到广场中央堆积如山的休屠各人头,而问出了一句“何故如此”后,他的面前忽然冷光一过。 一把只有半截的短枪扎在了他的脚前只有寸许的地方。 “……”左谷蠡王眼皮一颤。 若是对方的准头稍差一些,这把枪要么扎中他的脚背,要么扎中他的胸膛。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发难,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个不慎往后摔倒在了地上。 只支撑身体的一偏头之间,他就看到了一旁的头颅堆中,一张和休屠王同样对他来说眼熟的面容跳入了他的视线中。 他当即骇了一跳转回头来,却见这须臾之间,已有另一把短枪,准确的说是那半截枪的另一半,被人指向了他的咽喉位置。 “放肆!你这是作甚!”他暴怒出声。 他话刚出口,就在一仰头间看到了乔琰沉静如水的面容,更也在同时于眼角余光之中见到环绕广场四周的兵卒,都在这一刻将手中的武器给举了起来。 这等随时可以兵戈相向的凶残表现,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他紧跟着又听乔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为大汉县侯,在五等列侯之中位居首等,你以南匈奴左谷蠡王的身份,也是能如此与我说话的?” 大汉县侯? 左谷蠡王狐疑地朝着王柔看去,见这位护匈奴中郎将丝毫也没对她这番说辞做出什么辩驳,猜测她所说的话或许诚然不错。 若真是县侯之尊,地位确实在他上头。 谁让南匈奴朝着大汉投诚,在这种情况下,连南单于也只是大汉的臣属,需要听从王柔的节制,而县侯尊称里的那个“君”字便着实是稳压他一头。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先杀休屠各部,后以枪指向他这位左谷蠡王,是否太过嚣张了一些!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见王柔端着不辨喜怒的面容走上前来,以看似温和的语气说了句“乔侯且先住手,莫要伤了大汉和南匈奴的和气。” 左谷蠡王吐出了一口气。 王柔这话听起来还像是一句人话。 “和气?既然南匈奴和我大汉为盟友,那么进攻大汉边境的休屠各就该当是我等共同的敌人才对。”乔琰冷声回道,“我取休屠各人头来此,不过是想请诸位给个说法,与此部并无勾结而已,足下这上来就是一句何故如此,是想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她手中的半截枪的确不算太长,但在这等近距离之下,足可以作为取走这位左谷蠡王性命的利器。 而她话中的意味,更是让这位此时还坐在地上的匈奴左部高层心中震颤不已。 他倒是真想跟这嚣张跋扈的县侯追责,可她话中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的,她就是来排除个关系的,他若是还坚持要跟对方计较,反而要被连带着处置了。 在对方刀兵在手,又表现出了大汉一贯以来的强势之时,他除了坚决咬定自己跟休屠各胡毫无关系之外,着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强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闷,一边小心地将乔琰手中的枪从脖颈边上拨开,一边回道:“自然不是,那休屠各为北匈奴分支,和我南匈奴有什么干系,便是中郎将也能证明,我等自居于美稷城后向来安分,绝无冒犯大汉之意。” 乔琰挑了挑眉,“当真如此?” 王柔继续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回道:“诚如左谷蠡王所说。” 见那把枪彻底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周围的兵卒也将刀兵收了回去,左谷蠡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没人告诉他,他们都表明了和休屠各没有关系了,居然还得拿出一笔米粮和马匹作为军资吧? 偏偏那护匈奴中郎将在言辞之间还颇为有理有据。 他说什么那乔侯两年前夺了并州刺史的权柄,也只是被罚个禁足而已,她有大汉天子在背后撑腰,就算调动并州军马将他们南匈奴给扫平了,最多再被禁足上一两年而已。 再者说来,休屠各部中的主力被歼灭,还能让他们这匈奴族群中少一个生啖人肉的败类,岂不也是一桩好事,拿出些许军资来,也算是对其的奖励了。 这打着清正风气理由的回馈,实则是好一场大出血。 左谷蠡王刚压下了呕血的冲动,又见乔琰让人将休屠王的人头专门找了个锦盒装了起来,送到了他的面前,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得乔琰语气中似有几分歉意地说道:“我听闻匈奴部中有以勇士头骨为酒杯的习性,这休屠王乃是死于我箭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勇士,便以此物送给左谷蠡王作为压惊的礼物了。” “……”这话着实让人没法接,更让此刻手捧锦盒的左谷蠡王只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希望足下不要在某一日也变成我送给旁人的酒杯了。” 她话音未尽,已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县侯年不过十三四,做出的种种只让他大觉胆寒。 她话到此处便罢,又于浅笑转为朗声大笑之间拔出了扎在地上的半截枪,收拢回手中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随着她的动作,那周遭的士卒也飞快在赵云、张杨、典韦、徐晃等人的带领下跟随她离开。 这番足以凭借气势弥补掉不够训练有素的场面,直让左谷蠡王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而他刚回过神来,陡然意识到,此番给出去的军资里,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库存! 他恨不得痛骂上乔琰两句,却又在一个回头间对上了这堆垒成山的人头。 “……”左谷蠡王心惊肉跳地从另一张眼熟面容上挪开,决定将自己的崛起计划再往后推一推。 也好在他这一番破财免灾,总归是让乔琰不会再跟他计较休屠各之事了。 想想他跟休屠各之间的交流应当没有暴露身份之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连王柔也在跟乔琰分开之前说的是,“此番南匈奴又交出了不少马匹,就算真有起事之念,只怕也没有这个对抗的资本,不说乔侯的军马在侧,便是我这中郎将的部从也能将他们压制下去。此番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曾留意到,乔琰在听到告一段落四字的时候,眼中闪过的一刹微妙之色。 告一段落? 乔琰嘀咕着这个词,心中直摇头。 若是她真觉得此番对战休屠各胡,算是打出了并州的气势,从南匈奴这里得到的补偿也足以再武装出一部分骑兵,就可以收手了,那么也着实对不起她此番的精锐尽出了。 她一向喜欢借着所拥有的条件达成最大的效果,现在也不例外! 事实上,无论是出兵河东平定白波贼,将其收拢到手下,还是出兵塞外袭击休屠各胡,又在班师并州的时候制造出这样的场面,若非各个州郡太守和刺史出于特别情况的考虑,做出了或是默许或是书面准许的表示,她这些举动都是有违律法的。 但如果—— 如果她掌握了在并州的行军权柄呢? 或者说,如果她利用此事借题发挥,走出从只有列侯封号的虚名爵位,朝着一郡一州的实权位置跃进的一步呢? 这些就都不会是问题了。 先前的急行军中,或者说她在固阳城中眼见那等惨状的时候,除却心生悲恸之外,她趋于冷静的另一面也在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能在博弈之中谋夺出乐平侯的位置,能消弭掉挟制刺史造成的负面效果,甚至进一步得到刘宏的认可,那么如今,她也未尝不能再演一场戏。 这场戏过后,她便可以安静地等待刘宏的死讯了。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再去见他一面。 一场至关重要的会面。 在返回乐平后她朝着陆苑吩咐了几句,令她去筹备一些东西。 第二日,郭嘉一副不曾睡醒的样子找上门来,见到乔琰步出房门的样子不由一惊。 “带来的是何物?”乔琰仿佛不曾察觉到他的震惊,只用寻常语气问道。 郭嘉虽然惊诧,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下去,“乔侯此前将并州边境上震慑、归化、诱骗的任务交托给我,更有意采纳我所说的杀胡赎死之法,那么便必定要对此番行动于中央有个交代。” “故而我自云中五原各郡多滞留了两日,将深受边境所困扰的黔首之言做了个记录。” 他拱手,将手中的书卷朝着乔琰递了过去。 这本应该是个运筹帷幄,不等命令到来已先行筹备的表现,可在抬头重新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他又不觉有种被对方的神来一笔给震在了原地的错觉。 乔侯此举,乔侯此举—— 着实让他只觉自己不曾看错人! 只因她此时身上所着,乃是一件白衣孝服! 而虽着白衣,她身上却仿佛透出了层层血气来。 这正是她此前远赴塞外出征而带上的杀伐之气。 她在此时一边翻阅着书卷,一边徐徐开口说出的话,也正是对她此举的解释:“我既为乐平侯,祖父又于乐平安葬,便当以半个并州人自居。” “固阳之祸,只是这并州处境中的缩影而已,若无强横手腕之人统辖克制,迟早有一日,今日之固阳便是明日之并州。” “死者无人追思,生者苟延残喘,那么唯有我这乐平侯,既得蒙陛下恩重受封于此,又何妨于三年前为祖父与父母守孝,而今便为并州披白衣告祭!” 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朝着郭嘉看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乔侯所言不错。” 明知她此举中为民请命之意远不如权势谋划,可郭嘉又忍不住想到,她若真能保并州安定,谁能说出她半句不是来。 只要结果能够达成,何尝不是救一州之壮举! 而在他这心神恍惚之际,又忽听乔琰问道:“奉孝,你可愿与我一道往洛阳走一趟?” 第88章 白衣入洛 郭嘉语塞良久方才问道:“乔侯竟如此信我?” 乔琰会选择不以上书的方式,而是亲自奔赴洛阳,并没有超出郭嘉的预期。 只因她如今所要走的路必定与常人不同,也绝无任何一个人的升迁之路可以被她作为参考,而她此番行动必定以小搏大,步步险境。 然而她竟说要请他一并前往。 在这等要事之中,任何一方加入的干扰都有可能让她的计划功亏一篑,而郭嘉认识何颙,完全可以做到在她将要功成之时给出致命一击。 这比之她上来便拿出的孝服打扮还要让郭嘉觉得心神不定。 但他看到的只是乔琰抬了抬手中的书卷,说道:“你既知我所想急我所急,已先一步备好万民书,实有推我上青云的意愿,也好让这边关谋划有施展的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怀疑你有他念。” “奉孝少年英才,有狂歌纵意之任侠气,何无胆魄与我一道同闯这龙潭虎穴?” 何无胆魄?何无胆魄? 在这等绝不能单纯以激将之法来定义的问话中,郭嘉只觉心中豪气油然而生,更有些遗憾未曾跟随乔琰一道前往塞外,亲眼见到她那可称为“将军夜引弓”击杀休屠王的一幕。 他俯身回道:“乔侯既如此说,嘉又怎敢不舍身相从。” 比起戏志才和程立,他也确实是最合适于跟随乔琰走这一趟的。 郭嘉虽是旁支却也出自于颍川郭氏,若要在京中协助乔琰走动,在这个评判人先看出身的环境中,要比另外两人容易太多。 何况他完全可以和乔琰分开进入洛阳城,谁让已经知道他这算是投靠在乔琰麾下的人也并不多。 这两条优势就足够了。 乔琰知道此事,程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当他在郭嘉离开后找来,并未提及有一道跟从的意愿,只是语气平稳地交代起了在乔琰清剿白波贼、奇袭休屠各期间,在乐平范围内的庶务安顿。 三年的时间,乐平虽有种种人口扩张和产业变革,程立作为被乔琰倚重有加,更作为镇守后方人物的乐平相,依然可说是游刃有余。 当然,三年的时间更足以让他看清,他当年对乔琰的看好是否有误,他跟随乔琰前来乐平又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以一县之相的位置交托给程立,多少是有些大材小用的,但对他来说,这是三年磨刀,也跟这位上司达成初步磨合的过程。 现在他已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 在将诸事汇报完毕后,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乔侯此去洛阳,乃是险中求生,不止求乔侯本人之生,也求并州之生,请务必小心言辞方寸。烨舒二字的慷慨激昂已先为乔侯铺平了一条路,但这条路也需得有收有放才好。” “此事我心中有数。”乔琰将他扶起之时,两人目光对视,其中有些话已在不言之中。 这种收放的尺度乔琰一向把握得极好,她此时虽然窥见了一抹机遇,但显然并未在此时失去冷静,程立想来也觉得不必担心她。 他只想了想又说道,“昔年立曾梦泰山捧日,选择追随乔侯之时恍惚得见明日高悬,想来乔侯此行必定顺遂,若有困厄之境也不需神乱。乐平诸事,在乔侯离开后也必一如往常,绝不会出错。” 程立在乐平表现得一向不如戏志才这般“活泼”,他年岁也确实要比乔琰的其他下属大上不少,但好像这种平日里的稳重,并不影响他此时也难得豪迈情绪上头,以至于说出了他昔日的梦境。 这句话……显然并不只是他在表达对乔琰此行的祝愿,更也是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对乔琰的选定。 也几乎是押注上了身家性命的选定! 乔琰心中动容,又觉在此时说出什么感念之言许诺之言,都未免失之轻浮…… 她便回道:“仲德先生,如我有幸得还,更能自此驰骋并州,往来无忌,可否请先生届时做一件事?” “乔侯请说。” “请先生于立字之上加一个日字吧。”乔琰缓缓开口,话中分明不是在说一个笑谈。 程立就着这个被乔琰扶起的姿势定格住了片刻,忽然朗声笑道:“甚好!改这一字甚好!” 对时人来说,被上司提出改名,尤其是并非出自于避讳意图的改名,乃是好事而不是冒犯,尤其是昱这一字光曜煌煌,实打实的好意向。 梦中捧日之说被放在了这一个字里,乔琰这烨舒表字里的意味也无疑和这个昱字相互应和。 此为君臣相得! 因着这句话,程立不得不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翻腾的情绪,看起来与平日里的模样并无什么区别,这才走出了乔琰所居之处。 他心中思忖,乔侯此去不可能是三两天内可以回得来的,在此期间,乐平该不能被人所看见的地方,他也得继续为君侯守护妥当才是。 当然,乔琰也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起码的准备工作也是得先做的。 比如说,跟郭嘉恰好一道抵达并州的麋竺,在乔琰清剿了白波贼,确保了太行山口车马通道可行后,他也越发坚定了要跟乔琰做成这一笔买卖的想法。 经历过黄巾之乱后,如乔琰这般极有行动力的领袖,在麋竺这里,大概很难不有极高的评价。 不过在听乔琰只是想要以肥皂的独家销售,置换东海郡一处水玉矿藏的低价购买权限而已,麋竺又颇觉意外。 水玉,或者说白水晶确实剔透美丽,但如今贵族大多还是更偏爱于玉器和金饰,何况以这位乔侯显然更偏向于实干派的作风,也大约不会只是想着给自己打造什么器物首饰。 与盐铁官营的情况不同,玉石,准确的说是如水玉这等并不为主流上层审美所欣赏的玉石,如他们这等豪强大族确实是可以占据的。 这便也等同于是他们的资产。 如此一来,以这本就销量有限的资产去置换一种更有前景的货物,麋竺如何能不觉得,自己实打实是占了便宜。 要不是乔琰在意识到麋竺的神情后又立即增添了几个筹码,只怕这位东海麋氏子弟还要以为她要在这交易中挖什么陷阱。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此番对白波贼和休屠各的作战中,乔琰越发确认,在武器研发上短期内不太可能做出大幅提升的情况下,这望远镜的效果着实惊人,必须扩张产量,而不能只是零星一二个,自然要优先选择此物作为交易。 若无此物,徐州的粮食产量也是她颇为眼热的东西,她是该当换那个的。 好在这也只是第一笔交易而已,随后的筹码再行调整就是。 既得了乔琰的准信,麋竺也不必再在并州多留,当即带着第一批肥皂动身回返徐州。 想到送走了麋竺,除却她自己暂时了却了几桩事,戏志才也算是少了个与人当陪客的差事,乔琰就又给他找了个活儿。 “乔侯啊乔侯,”听完乔琰的话后,戏志才摇头失笑,“敢问我是否还得再备几份请罪书,以便您随时取用?” 戏志才简直哭笑不得,他被乔琰新指派的任务,正是在她离开乐平前往洛阳之前,再写上一封请罪书。 这……总不能是因为他上一次的请罪书代笔让她着实满意的缘故吧? 若真是如此,他还得算是在乔琰麾下就职中,开辟出了一项崭新的业务。 乔琰斟酌片刻后回道:“至多再有个一次吧。” 听她在这话中言之凿凿,戏志才想了想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总归此事也不过是文笔揣度的问题,倒是不用像跟麋竺谈天一般,时时小心于莫要将身处乐平已经习以为常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 见他接下了这个差事,乔琰又着手开始处置先前的首功制实行兑现之事。 这并不只是分发粮食的问题。 程立早已经将需要用于发放的粮食给专门分拨了出来,因为此时不在耕作时节,秦俞手头的事务不多,他便将此事委托给了她。 有登记在册的库存在,先前的人手三十五石也不需刻意计算战功,分发起来也容易。 但是对先前的休屠各一战,却要稍微麻烦一些。 除却为骑兵所杀的胡人之外,剩下的大多死于前排那些投诚的白波贼之手,但按照首功制的计算标准,因前后排的贡献存在差异,分薄到了每个人头上,有最后结算是半个的,有接近一个的,也有最终达标的。 乔琰看了看手头的战功账簿,不由觉得有些眼晕。 那些个满了一个的好说,除却完成了为其赎死之外,该给出的多少奖励便是多少,连带着此战中取得战功的黑山军一道发放粮食。 这一笔奖励发放出去,乐平县内,尤其是乔琰掌控的军队气氛都活跃了不少。 她的口头许诺自然是不如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奖励的。 此时又已到了降温的时候,这些在乐平县中渐渐扎根的军卒看着领回来的米粮,也跟家中有个交代。 那么剩下的就是这些还没拿到一个人头的白波贼。 “我不打算做什么对参与过砍杀休屠各人的白波贼就宽限处理,”乔琰在将人召集起来议事的时候说道,“即便是只差一点就能从良的也不例外。” “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就应当在实行的时候铁面无私,故而绝不能开什么先河。” 乔琰负手在屋中踱步而行,脸上的神情让人不难确认,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旋即开口道:“你们觉得,让他们在秋末时节,以修路换取冬日生存物资,等待随后的出战机会如何?” 此前这个修路的建议就被戏志才提出来过,但当时提出此事乃是为了用黑山贼去吓唬周围的太守,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修路。 并州对太行山之外的联系可以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有这等天然庇护在,乔琰也要安心得多。可并州各地之间的联系随着此后往来必然加重,倒不如先做出些改变的举措。 比如说,将道路拓宽到足以让车马并行的程度。 放在秋末冬初时候来修路,也不至于让这些白波贼不得不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劳作,生出跑路离开的想法。 只是这个劳工的报酬,还需要程立多加留意一番。 对乔琰这能者多劳的委托,程立并未犹豫就接了下来。 而处置完了这件事后,她便终于可以着手前往洛阳觐见一事了。 不过大约是因为近来在乐平的紧张气氛影响,加上先前的休屠各一战,赵云和张杨在取得休屠王的人头上没能分出个胜负来,现在这两人都少见地找上了乔琰,提及自己有跟从一道前往的意思。 乔琰却以赵云身为县尉不能擅离职守为由拒绝了前者,以从南匈奴敲诈来的马匹还需要整顿出骑兵人选为由拒绝了后者。 更加上她此行以轻车简从最妙,她连同样请求一道随行的陆苑和徐福都给拒绝了。 以至于最后除却车夫之外,她带上的只有典韦和郭嘉二人而已。 作为同行的幸运儿,典韦有些不理解的是,为何乔琰要专门让马车在离开乐平后行得慢一点。 这显然不是为了让马车行动之间更为平稳,好让她跟郭嘉在车中还能下一盘棋。也总不能是她有什么离开乐平不舍的情绪。 但反正他自从来到乔侯身边,手中的积蓄就慢慢攒了起来,如今瞧着乐平的发展他也能蹭到一点光,故而除却乔侯强制安排的普及识字之外,其他时候他反正是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 以他所见,他还不如将精力放在打熬力气专研武艺上! 更好在有郭嘉这小子在,有人跟乔侯聊天谈事,她也不会因为路上无聊而抓了他当学生。 典韦可以说是在某些方面摆烂得相当有水准了。 乔琰掀开车帘,朝着神游天外的“保镖”看了一眼,不由觉得好笑。 她又听郭嘉说道:“秋末时节,虽无踏花赏景之闲适,但听秋风瑟瑟,见天青归雁,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乔琰收回了朝外看去的目光,朝着郭嘉问道:“你不问我为何不疾驰进京,更显并州情势紧急?” 郭嘉执着棋子落定,回道:“我虽不知乔侯在等什么,可总归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射箭也需蓄势判定的时间,此番入洛阳,行前人未有之事,更需有一份耐心。乔侯机变之才非同寻常,若需以快打快,绝不会如此时一般。” 乔琰笑了笑回道:“奉孝懂我。” 时机啊…… 她确实是在等一个时机。 谁让如今正是大汉最坏的时代。 中平四年九月,凉州贼平叛无果,马腾、韩遂共推王国为主,复又寇掠三辅。 中平四年十月,零陵观鹄自号为“平天将军”,侵略桂阳,急报送抵京城。1 同月,幽冀之乱于四方调兵后未能平定。2 也正是在这十月,并州乐平侯白衣入京,乞请擢贤能,就任度辽将军。 第89章 敌…… 洛阳的冬日与去岁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在今年有些区别。 刘宏朝着殿中祈请的乔琰看去。 玉堂殿大火之后他以修缮宫殿的理由继续征收钱款,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过去,这玉堂殿依然未曾修缮完工,他便依然居住在嘉德殿内。 那也是上一次他用来接见乔琰的地方。 但显然这地方现在既为天子住所,就不那么合适用来做这件事,故而这一次的会见放在了兰台。 这座本应当是修编史书的地方,在刘宏移居南宫之后,就作为了书房来使用,此刻窗外竹影自开启的窗扇映入殿中,因西斜的日影被拉长成了交错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乔琰的面前。 这缕斜照入殿也让她身上的白衣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血色。 张让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虽然说早知乔琰是个胆大包天的,却没想到在离开洛阳的三年之后会见到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刘宏面前。 谁敢如此晦气地穿着孝服出现在天子面前啊! 这几代皇帝连三公葬礼丧仪都很少亲自出席,显然也是对此颇有避讳,偏偏乔琰如此堂而皇之地以接受天子召见为由,穿成这样便踏入了兰台殿内。 尤其是,听听她先前都说了什么吧。 白波贼扰乱并州,她便“擅自”出兵将其平定。 休屠各胡入侵并州,屠杀了固阳县中县民,她继续“擅自”出兵将其平定,甚至还带着休屠各人的头颅往南匈奴走了一圈,正是为了达成震慑的效果。 若是人人都可以这般擅自行事,岂不是这天下的秩序都要乱了。 好在她还总算知道,这般出兵确有不妥之处,因此前来洛阳跟刘宏汇报,但她请罪请到了一半又说道: “祖父坟茔祀庙位处乐平,琰为乐平侯自当守其安宁。祖父生前有拱卫大汉安宁之志,琰也当以其为己任。” “如今并州不平,民生不安,若让休屠各胡张狂行事,自固阳道大举进犯,破光禄塞,突长城阙口而入,南匈奴伺机崛起,联手休屠各反叛,白波贼以为有利可图,染指并州西南,则并州与祖父祀庙皆不可保。” “琰无能,不能防患于未然,只能将休屠各胡击杀殆尽,挑唆白波贼首领反目,瓦解这山匪势力,以及以休屠各胡头颅震慑南匈奴。” “逾矩之事实为无他法之举。臣心中有愧,有愧于陛下对臣的倚重恩厚。” 听着好像是挺诚恳请罪的。 结果这话才说完,她就已经把话题一转—— “只是恳请陛下严惩征兵之人后,重设度辽将军,守并州安定,则琰不必以孝服告慰祖父,告慰并州。” “固阳之祸,生者寥寥,民无保全尸,无后人祭祀,实为惨剧之最。” “……”张让觉得自己想要保持住脸色的稳定着实不太容易。 这位乔侯也未免……未免太过于…… 张让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所觉乔琰的不加拘束,张狂任性,逾制行事。 他唯独能想到的只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两年前乔琰也是这么干的,总归也是为了并州的安定问题,所以她先限制了刺史和太原太守的行动,而后大刀阔斧地开始行动。 偏偏这两年前的请罪和刘宏对她处以的禁足惩罚,好像在她这里着实不痛不痒,明明解除禁足的时间距离她如今上京城来告罪,都还没有两个月,她居然愣是没有一点从前事中吸取教训的想法。 唯一的区别只是,这次她是不打算只用写信这一招来请罪了,她干脆自己亲自来! 甚至还不忘再给并州捎带来一句话—— 并州的局势混乱成这样,虽然目前还不曾引发出什么麻烦的后果,但若能增派人手担任度辽将军,统辖边境督军,想来不至于出现问题。 这话……大多数情况下,反正是不会从前来请罪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张让小心翼翼地朝着刘宏的方向看了眼。 时未彻底入冬,这位天子身上已经多加了一层夹袄穿在内,看起来身形还算丰腴康健,但他的面色却显然没有那么好。 好在他坐在上首,稍有几分的面色暗淡也被隐藏在了光影之中,反而看起来有种阴晴不定的样子。 “度辽将军?” 刘宏将这四字在口中转圜了一圈,看似并无波澜的面容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约也只有他自己会知道。 三年不见,这当年只有十一岁的女童,如今也已经有了十四岁。 除却跟这周遭的青竹一般拔高的身形之外,让刘宏毫不意外的是,她此时眉眼锋锐,有若一把被打磨成型的锋刀利刃,更有一派毫不掩饰的经历沙场征战得胜所形成的桀骜。 寒气已入洛阳,她身着白衣更有寒霜之色,偏偏这骨子迸发出的意味…… 她实在已如她此前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像是她给自己所起的表字一样,成了一把凛然业火,将试图踏足并州境内的都给一并焚烧殆尽! 倒也……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 只是当这刺头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宏越发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更不免有些怀疑,这样的一位孤将能臣,到底还是不是他,或者说是他的继承人所能够掌握的。 他收回来些许的目光在乔琰给他送来的请罪书上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又拿起了一旁记载她此番战果的实情奏述看了一遍,越发有这种感觉。 若是她此番没有亲自进这洛阳城来,而他收到了这样的两封玩意,只怕还得找个人来将她拎进洛阳来。 但现在嘛…… 她将话说完,毫不避讳地朝着他看过来,脸上写满了好一派想要他这位天子给并州做主的期待,以及请罪归请罪,却也铁骨铮铮绝不悔改的铿锵之气。 好胆子。 好一个乔烨舒! 刘宏甚至还觉得有那么点好笑! 再一对比最近冀州幽州荆州凉州的四州战况,并州这地方,虽的确不是按照规章制度出兵的,却起码没让他看到又多一处起火。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满意的。 不过这种满意显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会儿他忽然有点后悔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去当这个并州刺史了。 那家伙能在朝堂上说什么支持放弃凉州,可想而知也不是什么太有胆魄的人。 以至于刘宏放纵乔琰的意思是达成了,试图稍稍勒紧这匹烈马缰绳的意愿却显然是一点没沾边。 但在各地火起的当下,他就算有心计较此时,现在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 他只在此时问道:“那么你以为何人能做这个度辽将军?” 乔琰似乎早考虑过这个位置,想都不想地答道:“皇甫将军。” “他不行。”刘宏快速否定了这个答案。“他另有安排。” 他的确对皇甫嵩的兵权有所忌惮,可好在,对阵凉州之战证明了皇甫嵩并非真能够百战百胜,也让刘宏对他的戒备稍有减少。 如今凉州战局陷入僵持状态,马腾韩遂以及那王国贼子越发嚣张跋扈,甚至从凉州突破到了三辅地带。 在傅燮战死之后,皇甫嵩便多次上书请求出战,刘宏犹豫至今,还是打算重新启用皇甫嵩。 既然如此,皇甫嵩就不能成为度辽将军的人选。 然而他话刚出口,便见乔琰的脸上丝毫没有被否决了建议的郁闷,而是闪过了一丝喜色。 这孩子素来的敏锐在此时也照常发挥,不过想想她上一次面见天子时候的情况,倒也不算奇怪。 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他既说的是皇甫嵩不适合做这个度辽将军,也就意味着他其实没有否决这个建议。 于是她并未气馁地继续说道:“度辽将军需督战并州对峙胡虏之事,必得有勇武之力和统兵之能,此前皇甫将军的族叔担任过这个位置,而皇甫将军也有此本事,故而这般建议。” “可若是陛下觉得需对其有其他安排,不便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那孙坚孙文台如何?此人之忠心和敢于舍命的勇武,在平定黄巾之乱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若以其为度辽将军,料来也能胜任。” “他也不行,”刘宏否定道,“凉州之战,他有小处获胜之功,大处未成之过,但也确实是个良才,被调离后现如今正在长沙太守的位置上。零陵有贼寇作乱,长沙、零陵、桂阳三地连在一处,我有意让他自长沙出兵平叛,不宜挪往他处。”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那曹操曹孟德呢?” “我听闻他先前在济南相的位置上有肃杀清正之风,如今返回家中赋闲,黄巾之乱时他曾以骑都尉身份出征,其人武力不如傅南容、孙文台,却在整治军中风气,操持军务上自有一番本事。料来也可当此大任。” 刘宏没对这个回答给出否定或者肯定的评判,只是在沉吟片刻后徐徐开口问道:“为何举荐的都是这些在黄巾之乱中与你有过交情之人?” 这种颇有斥责为何任人唯亲意思的话,若是换个人在刘宏的面前,此时怎么也该有些焦虑了。 偏偏乔琰就是能够很坦然地回道:“所谓举荐,必得知其才,知其人,方敢于陛下面前推举,否则若其仅有虚名传世,贸然举荐唯有德不配位而已。臣深受陛下信托,必不能行此事。” 听了她这回复,刘宏有一阵子没出声。 平心而论,换做是在早几年间,她干了这等先斩后奏的行为,他非得让她去大牢里蹲着,再不济也得是将这乐平侯的爵位给褫夺了,总之不能让她这么舒坦地在这里跟他交流什么度辽将军的人选。 但放在今时不同。 就像他为了解决天下各处眼前的局面,不得不重新启用州牧制度一样,此时的破格,是可以一为的。 尤其是在他越发感到心力交瘁,刘辩这个有何进支持的皇子又并不合他心意的时候,他深知自己的确需要一些特殊的臣子。 而乔琰在此时的回答无疑是让他满意的。 她所提名到的人物都是她所认为的适合,而不是这洛阳城中的某些贵胄。 但曹操这个人选他也觉得不可行。 这同样是一个他需要放在特殊位置的人。 多年前他就有意于成立一支军队,由他自己亲自统率。 那零陵叛贼观鹄起兵,自号什么“平天将军”,将他给气得不轻,好在张让颇懂他的心意,对他提议道,既然对方要叫平天将军,陛下何不自号一个“无上将军”,将那些个乱臣贼子都压在下头。1 最好还能以此将军之名自成一军,震慑京畿之地,也好叫那些叛贼知道当今天子文治武功均可称道。 刘宏自己都知道这话听来实在幼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被这种说法再一次激起了成立西园八校的野望。 如若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即便他还需要仰仗于外戚替他做一些事情,也大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这支军队交到他信赖之人的手中,作为立储之时的支持。 如今已有成立这支军队的条件了。 先时的卖官鬻爵积累起的钱财一部分自然是要用来满足他的享乐需求,另一部分正可以充做军资。 准确的说,培养一支天子私兵的军资。 唯独缺少的部分,在曹嵩有意捐钱谋一个太尉位置,加之赵忠建议他可将关内侯的爵位拿出来售卖后,约莫也是够了。2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他要以何种方式来举办这件事,而不至于引发其他人的想法。 天子私军就该是天子私军,而不能是什么人都能将手脚都给伸进来的地方,他至多因为曹嵩的捐官,考虑考虑将曹操这个忠直之臣放在其中,却绝不能让世家和何进那屠户插手。 在这等想法之下,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便不觉平和了几分。 她此番入京极有可能给他带来了一个极其特别的机会。 有没有可能,以遴选度辽将军的理由,从那些落选者中选出他这西园军的校尉来呢? 刘宏的指尖在桌案上摊开的奏报上轻叩。 乔琰有备而来,连带着那封请罪书,奏报书,民愿书之外还带上了一件东西,正是被休屠各人在屠戮了固阳后,留于石壁之上的画作。 这本是乔琰为了说明休屠各人此番行事凶残的证明,可在此时的刘宏看来,却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因这拓印显得不甚清晰,看起来便只像是众人环视锅中之物,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便是他此时所处的境遇。 他从昔年的解渎亭侯一朝登天到帝王位上,利用酷吏宦官,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但在这小民心态的驱使下,他依然相信,唯有制衡到决定性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才能让他放下心来,否则这些世家、外戚以及各地的起义势力,都像是要从他的身上瓜分走一口肉的敌人。 所以即便是选私军,他也得小心为上。 他并未意识到,因他长久将目光停在了那张拓印画作上,且眉眼间的情绪竟隐约有几分共情,让乔琰瞧出了几分端倪来。 他只是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让我考虑一番,曹孟德也不太适合这个位置,或许可以从军中挑选一番,你且先下去吧。” 见乔琰听了这话准备退下,他又喊了句“站住”。 刘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被这趁机选拔西园校尉的事情给分去了心神,他差点忘了件事。 乔烨舒这家伙说是来请罪的,总不能真就让她一番奏陈就给蒙混过关了。 若真是如此,往后个个都得按照她这做派来了。 上一次是禁足两年,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可偏偏不适合按照上一次的惩罚方式。 如今周遭起事频频,尤其是有些起义军没有别人的本事就想着照抄,趁着那黄巾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又重新打起了这个旗号。 虽有当年乔琰和那张角的一番辩论,让这些人的规模比之他预料的小了不少,但顶着张角的那一套话术,总归是要比他们空口白牙地挑唆人容易得多。 这个时候若是将她禁足了,说不定还给了那些人由头,甚至若真遇到了特别的情况还得让她派上点用场。 但教育是一定要教育的。 “去尚书府,传朕口谕,你在京中这阵子好好接受尚书令的教导,”刘宏沉声说道,“再有此等僭越之举,别以为朕真不会罚你。” 乔琰躬身称了句是,却在垂眸之间闪过了一缕深思。 不对劲…… 刘宏此番的反应跟她所预想的有些出入。 提出在并州境内重启度辽将军职位,确实是她在跟郭嘉协商后敲定的以退为进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已经退到了可以消弭掉她擅自动兵罪责的地步。 包括此前她与程立在离开乐平前的告别中所说到的,此番来洛阳必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可如今看来,刘宏竟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 除非——她此时提出设立度辽将军的建议,恰好切中了他的什么盘算。 在中平四年,或者说在中平四年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期间,有哪一件大事是与之契合的呢? 乔琰心中思忖,却只在抬头之间做出了一副“听从教导”的样子,被张让给领了出去。 而后,她便被刘宏派出的禁军给“押解”去了尚书府。 算起来这现如今在尚书令位置上的,还是个在黄巾之乱时期结识的熟人。 在钱塘一带的叛乱平定后,这位在彼时被封为钱塘侯的主将,被刘宏征召回了洛阳。 大约是为了防止他的手中再度拥有过高的兵权,刘宏相当干脆地给人丢到了尚书令的位置上,整整三年都没有挪动过。 当然,要挪也基本挪不了了,尽管有曹节一度出任尚书令,大大降低了这个位置的含金量,这也是参知政事的内朝最高官员。3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植。 看到乔琰忽然被人带过来,还是以这般形象,饶是卢植自认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都不免在此时愣了一愣。 他此前也不算跟乔琰断了联系。 比如说,在中平二年元月的大疫之前,乔琰还曾经写信给他,提醒他注意防患传染疾病的情况,再比如说在乔琰因为挟制刺史之事被禁足后,卢植还写过信来,提醒她虽要年少轻狂,却也最好注意一下尺度。 当然,以乔琰的眼光看来,彼时卢植的那封书信里,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鼓励,谁让卢植自己就是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的存在,更是一向有一把铁腰板。 所以先前在听得刘宏让她前来听从尚书令教导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刘宏可能不是让她来修身养性的,而是让她来接受大汉文人武德典型表达的。 也诚如她在前来此地的一路上所猜测的那样,在乔琰将她近来在并州的“战果”汇报给了卢植后,这位当世大儒不仅不曾觉得乔琰需要接受什么教化,反而合掌笑道:“烨舒此番当真是,当真是大快人心!” 乔琰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子干先生慎言。” 这把她押送到此地的禁军还在这里呢。 卢植旋即正了正面色说道:“既然有陛下委托,那你在京中这些时日,便跟从我一起学《书》吧。” 他又朝着那禁军说道:“请将军转告陛下,乔侯此番所犯下的过错我已知晓,既然昔日是我与皇甫将军一道向陛下举荐的乔侯,自然也该当负起这责任来,必不让她任性妄为。” 卢植的尚书令是官职,他所提及的《书》也叫《尚书》,记载的乃是古代诸侯处置国家事务的官方记载,以及与臣子的对答。 他甚至在尚书令位置上实践以及研究《尚书》的时候写成了一本书,名为《尚书章句》。 这么看起来刘宏的处罚在名目上是没错的。 学习此道正能增长些处置政事和上奏的智慧,起码也能对外有个交代。 但怎么说呢? 卢植在家乡教导弟子的时候,教出的一个徒弟刘备,怎么也该算是个敢挑担子的,教出的另一个徒弟公孙瓒,这会儿就因为渔阳之乱正在率兵与张举张纯交战,这可都不像是什么谨言慎行之人。 在洛阳的谁没点消息门道,也大多知道这么回事。 那这个“处罚”的意义就比较微妙了。 甚至于在卢植将乔琰领进内院后,因没了那禁军在旁,他复又将乔琰的举动称赞了一轮。 又在问起了她这两年间在乐平的所得后,不由摸着胡须发出了感慨:“如今各地乱起,空有经学在腹,若非郑康成这等济世之才,也难有足够的名声得以保全,各地死于贼子之手的太守便是例子。烨舒能有搏虎杀胡之力,实无愧于我当年对你的评价。” 卢植并未真正见到乔琰训练手下的样子,更不曾知晓她在奖励兵卒的时候到底采取的是何种制度。 他所听到的简化版本只是乔琰剿灭了并州境内的两支山贼,在将其收拢后以其作为兵力奇袭休屠各胡,那么想想他自己昔日在九江平叛的样子,更只觉对方的王佐之才评价名副其实。 她虽是女子,也实为大汉有救国之能的良才。 只可惜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见到她从实权官职做起。 也或许,刘宏让她来学尚书,也多少有几分这般的意思? 卢植有些拿捏不透刘宏的心思。 尚书令这位置近年来的权柄大大削减,顶多就是有些谏言的资格而已,至于听与不听,也纯属是个运气问题。 在他旋即听乔琰提起,她此番前来是希望陛下给并州重新安排一位度辽太守,以确保能在对阵鲜卑和匈奴之时有人统辖作战,他竟也不觉有些眼热,不过他并未在面上和话语中表现出来,只是同乔琰问起了她前来京中所带随从的住宿问题。 乔琰既然被刘宏丢过来学书,倒不如让她的随从也住过来,免得有什么行动上的不便。 “我此行只带了一名近身侍从以及一名车夫而已,若是能在尚书府内安顿下来便再好不过。” 只有两人也确实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可大约卢植都没想到,说是说的两人,实际上是三人。 乔琰在出行之前选择车夫的时候便格外留意过,选出的这人与郭嘉的身形格外相似,当此人驱赶着马车拉入尚书府的马厩,而后与典韦一道来见她的时候,抬头露出的赫然是郭嘉的面容。 见到乔琰这堪称玩闹的处罚,郭嘉端详了一番桌上已然写就的一个“静”字,笑道:“看来乔侯今日已算是过了一大关了,当今这位天子的性情,被您拿捏得格外明白。” “不,你这话就说错了。”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甚至于今日见到他后,还出现了一点变数。” 不过好在,是一出在可控范围内的变数。 若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看来,尤其是有今日亲眼见到的刘宏表现作为佐证,将其言行抽丝剥茧分析,他对乔琰此番行事的明惩暗赏,只有一种可能。 他还不巧多说了几个字,将“从军中挑选”几个字给说了出来,进一步验证了乔琰的判断。 她在退出兰台殿之时,所思虑的那件对刘宏来说有利的事情,正是借着选拔出度辽将军的机会,继续他的中央集权之路,也即趁机成立那在中平尾声出现的西园八校。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选拔的好时机! 并州苦寒之地,度辽将军不止不是个肥差,旁边还有她这么个刺头,难保不会出现一出箭迫度辽将军之举,若真要选拔,所来的必定罕有出身。 这无疑要比起原本的西园八校选拔更符合刘宏的利益。 但这么一来,可就跟乔琰原本的想法有些违背了。 她原本打的主意是先将自己逼入险境,引动洛阳之中的势力做出表态,进而被往刘宏孤臣的方向再走一步。 也唯有这一个“孤”字才能让她谋夺到更大的利益。 现在她的处境太顺了,反而麻烦了起来。 不过……也不算没有抢救之法。 “奉孝,”在郭嘉尚在思忖乔琰所说的变数为何的时候,他又忽听乔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我想劳烦你去做一件事。” “既请我一并来洛阳,我总得有事帮得上才好。”郭嘉朝着她行了一礼,“乔侯但说无妨,嘉必定办到。” “请你明日去拜访何伯求,替我转达一个消息给他。” 乔琰眸色沉沉,在郭嘉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只见其中笑意之下的算计之色,但方今之时,人若不做出谋算唯有死路一条,这般模样反倒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显然今日的面圣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何伯求为三公府从事,却也跟袁氏兄弟过从甚密,与大将军府的关系也不差,我想请你告知他——” 何颙跟袁绍在党锢之祸期间,甚至该算是一并宣誓过的盟友才对,由此人来转达消息,简直再合适不过。 “就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有一事想通过他告知袁本初。昔日我胁迫刺史张懿,得罪了他们汝南袁氏,现如今我将这账还回去,也算是表达我修复关系的意图。” 这个消息的分量还真能达成这个目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天子有意打着选拔度辽将军的幌子筛选直属禁卫军,若要安插他们的人手正该在此时。” “不过,我不是毫无条件告知此事的,若是未来选拔出的度辽将军与他们有联系,绝不能限制我在并州境内的练兵之举!若有违此言,我今日能告知此事,明日也能做出其他安排。” 郭嘉被这消息给惊了一惊。 但他很快意识到,乔琰将此事泄露给袁绍等人,无疑是对她来说的最优选择。也正因为有她提出的条件,才越是容易取信于人。 他更是看到乔琰提笔,在那重新换了一张的纸上,写下了一个“变”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再提醒他们一件事吧——”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别把当今天子逼得太急了。” 他都觉得自己是鼎中滚肉了。 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的……对吧? 第90章 故地重游 当然,郭嘉在找上何颙的时候所说,倒不至于真将乔琰所说的那个狗急跳墙的比喻给说出来。 该说不说,能驾驭戏志才和郭嘉这般人物,乔琰本身在促狭调侃之上,也委实是个人物。 想到她彼时写下的那一个“变”字,竟隐约有种风云尽在掌中的气势。 在听完郭嘉所说的“潜藏人选也需谨慎,以防陛下收回想法,甚至对士族从中横插一手不满”后,何颙狐疑地朝着他看来,问道:“乐平侯以何笃定于陛下会行此道?” 何颙其实更诧异的是,他总觉得自己从洛阳送走郭嘉,看他前去洛阳访友,分明还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而已,怎么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便成了乐平侯的说客了。 何颙倒不至于觉得郭嘉这是什么被人诱骗的行为。 这位跟他差了不少年纪的好友,他虽没给出个如荀彧一般王佐之才的评价,却也对其本事心知肚明,更知道他绝不是会将自己的前途轻易卖给什么人的性情,可见那位乐平侯是真有本事。 尤其是她还真的敢用人。 此等惊天消息换成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敢交给一个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人来说,但何颙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这消息属实,那么看似跟她联系并不密切的郭嘉,确实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传讯人选。 因为没有人会将他和乐平侯联系在一起。 郭嘉闻言回道:“只因乐平侯今日孤身面圣,所见即为所得,更因为从光和七年年开始到如今,乐平侯于乱象之中崛起,从未一个错误的判断。旁人只见得她青云直上,享有民誉,这难道只是她的运气要比旁人要好吗?” 以何颙这等眼界,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乔琰年不过十四,却已有今日之地位,比之如今尚需得依托何进的袁氏兄弟,在何颙看来还更不该被放在年轻一辈的辈分之中。 那么她此时让郭嘉传来的话,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在将郭嘉送走后,他当即去找了袁绍。 乔琰所知的人物关系也并未出错,如若说袁氏嫡长子袁基已于九卿位上开始打熬政治资本,其同胞兄弟袁术走的是恣意横行的军统升迁,那么袁绍便是士林党人之望。除却他未能功成的并州留取后路之举,他在既定的目标上所执行的并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故而对何颙来说,这确实是他极为看好的英雄人物。 他将乔琰让郭嘉所转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袁绍,果见对方很快压下了那点因为消息来自乔琰而生出的薄怒,而是沉思着思考起了乔琰给出的情报。 刘宏想要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选出早有计划的西园八校,这可能吗? 很有可能! 零陵观鹄尚且只是给自己封了个平天将军,渔阳张举却是实打实地给自己封出了个天子出来,马腾、韩遂这些西凉贼子更是将手伸到了三辅地带,处在天子位上的那位必定要对自己现如今所拥有的权柄珍而重之,甚至觉得尤有不足。 而以袁绍所见,刘宏近来看似依然倚重何进这位大将军,却时而表现出反复的做派,也在这看似的恩重之中,依然保留着宦官的地位。 按理来说,外戚掌兵,在东汉乃是常态,譬如和熹皇后的兄长邓骘,譬如顺帝、桓帝皇后的兄长梁冀。 可或许是因为桓帝的最后一任皇后窦氏之父窦武意图诛宦,触犯到了天子的权柄后为刘宏所杀,导致这位天子对何进的心思也是提防重于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借用一个别的名头来选拔天子私军,既可服众,也可免于旁人插手。 那么,乔琰在获知这消息后选择告知于他们,这可能吗? 同样可能! 此女虽让袁隗在朝堂上丢了脸面,也让张懿被迫退出并州,可从未触犯到袁氏的根本利益。 袁隗从三公位置上下来,归根结底也是正常更替,而非是遭到了什么波及影响。 正如她所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经由短时间内利益联合起来的人。 士族所要的是进一步掌握行动自主权,让这世上再不至出现党锢之祸的重现,而乔琰想要的是并州不至发生危及到她那乐平的动乱。 凭借这两个在此时恰好有交汇点的诉求,形成利益同盟并无不可。 因这是双方牟利之事,她的举动才有了足够的信服力度。 袁绍心中一番思量后朝着何颙问道:“伯求如何看待这条消息?” “这是一条试一试也不吃亏的消息,不过或许对本初来说是个坏消息。”何颙回道。 说是说的坏消息,在袁绍的脸上却并无多少不悦之色。 他又如何不知道何颙所说的坏消息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要按照乔琰的建议行事,他们在此番选拔中只能是潜藏人手,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而已,像是袁绍就不能按照原本的计划,在西园八校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从大局考虑并无不妥。 何况,试一试也不吃亏。 如若天子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就着被乔琰推断出的想法做事,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顶多就是在操作此事的时候需要如乔琰所提醒的那样,千万别踩过了线,以至于招来刘宏的猜疑。 因此袁绍问出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以伯求看来,此事是否需要告知于大将军?” 西园八校的校尉位置,不是他们袁氏一门可以吃得下的,若真如此,袁氏再如何门生满天下也不能免于暴露在人前,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告知的一多,在拿捏这个踩线尺度上便难免麻烦了起来。 袁绍心中不由腹诽,乔琰看起来是在弥补此前和袁氏的交恶,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交到了他们的手里,却也在同时丢过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何颙想了想,回道:“可以先不必,且先等待正式选拔的情况提出再说,而后请本初留意一个人的动向——蹇硕。” “如若此人加入到选拔的行列中,那么乐平侯所说之事必然不假,此时也有足够的理由与大将军告知此事。” 他们要是直接说,是因为乔琰给出的消息做出了这一判断,以何进的头脑和对那乐平侯的认知,绝不会以为此事是真,甚至可能耽误大事。 但若是有宦官以看似玩闹、意在校验之类的理由出现呢? 结合着选拔私军的消息,就多少有些微妙了。 “伯求所说不错。”袁绍深以为然地颔首回道,“不过这样一来,何止是那乔烨舒和我袁氏之间的矛盾要因为此事化解,倘真能进一步掌控局势,算起来还是我们欠了她一个人情。” “这又有何妨呢?”何颙反问道。 这确实无妨。 乔琰已经用其在乐平的行为证明了,她与常侍毕岚的交好为的是那龙骨翻车,仅仅是看中了他所掌握的奇技淫巧而已,并非真与那宦官势力有过从之交。 本质上来说这是个极其走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和实干家。 从她此番果断将刘宏给卖了的举动来看,只要有足够的对她、对乐平、对并州的好处,她并非是不能被拉拢的存在。 而此等允文允武的少年奇才,纵使明摆着只想要立身于正,各不偏颇,也只为己谋利图权,却未尝不是一个绝好的帮手。 袁绍朗声笑道:“不错,此事无妨,日后偿还就是。何况若真有这度辽将军的擢选,那赋闲在家的曹孟德只怕也是坐不住的,让他请他那侄女喝酒还债就是。” 曹操的立场确实因为其祖父的问题怪了些,但他跟袁绍的交情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大家之间的关系债算不过来了,那就换个人来还债好了! 现在对袁绍来说更重要的是,当他不能参与此事的时候,要选择谁来代表袁氏的利益。 淳于琼……到底还是太明显了一些。 这头袁绍盘算着去寻族中长辈问询一番,那头乔琰开始了自己跟随卢植学尚书。 只是,虽说是为了应付差事的意味更重些,卢植所选的开篇一文,还是不免有些让乔琰意外。 他选的是《尚书·商书》之中的说命。 说命之中的“说”可不是言说的意思,而是傅说,也就是辅佐武丁中兴的贤臣良相。 说命三则1所记载的正是武丁和傅说二人的君臣相得,包括了武丁如何梦贤而得,听从傅说之谏言,以及君臣问答之言。 从表面上来看,卢植选取此文教授还是按照刘宏的指派在做事。 这一来表达出了一番他对于刘宏能效仿古之圣君的期待,二来也是让乔琰好好学习一番,“正常”的臣子到底是如何给君主提出建议的。 但是想想在光和元年的日食之后,卢植提出了八策政要上书,尤其是其中的赦宥党人、安葬宋皇后亲属,建议刘宏不要再积蓄私财的建议,言辞不乏辛辣,却均没有被刘宏采纳,可想而知,他是知晓到底有无可能出现说命之中情景的。 这个举动就颇有些讽刺的意思了。 但反正这跟乔琰这个无辜的学生没什么关系。 她落笔端正地将其中一段给认真誊抄了一番,让刘宏派来校查进学成果的禁军送去了他的面前。 刘宏展开因要呈递给君王而刻意换用的绢帛,便见其上写着—— 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菲说攸闻。2 翻译过来,再结合结合乔琰的意思就是: 陛下说得对,人要多读书,还要多读古书,从中学习到先贤的本事,做事也要多学学古训,所以不能自己头铁瞎莽。 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学识浅薄,行事无端了,今天尚书令跟我说了这一段,我深受触动,所以我将这一段抄录下来,送到陛下的面前。 刘宏都差点没被她这举动给气笑了。 她要是真得算是见闻浅陋,那之前的那些个请罪书和那篇州牧封建论到底是谁写的?她要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能只抄书不加两句自己的想法? 再者说来,这行事师古,到底是哪个古,可见她自己这里是有一番想法的。 但好在这在明面上也算过得去,刘宏摇了摇头,权且将其搁置在了一边。 不过在斟酌私军校尉身份的时候,因人选让他有些纠结,他便顺口又问了句,“她自抵京城见了哪些人?” 猜到刘宏会问这问题的张让回道:“从昨日到写完此书,乐平侯都在卢尚书的府内,倒是方才她说想往祖父的故居走一趟,卢尚书也觉得分属应当就让她去了,路上似乎没遇到什么人,此时已在那延熹里的故居之内。” “延熹里……”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刘宏忘记他彼时前往此地探望乔玄时候的场景。 因自己的身体越加不堪,他也越发不想去回想那些濒临死亡时候的画面。 想想以乔琰的身份,要选择在此时回到祖父生前故居探视,确实是合乎情理之事,他也就摆了摆手没再多问下去。 而乔琰已经推开了这座小院的大门。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因祖父的旧仆不愿跟她往乐平去,只想着替老主人打理此地,乔琰便给他留下了一笔经费,故而此时登门所见,竟恍惚还是当年景象,并未有什么尘土覆盖,落叶满庭的景象。 甚至大约是因为那老仆不必照顾主人,也没甚其他事情可做,将自己平日里的精力都用在了洒扫之上,就连那堂屋那刻有“永受嘉福”四字的瓦当,都好像被人间隔一阵就擦拭一番,也保持着异常干净的状态。 尤其是在内院之中的菜畦,也依然有这一年内种植过的痕迹,此时正是土地翻整过的样子。 乔琰忍不住叹了口气。 庭院依旧,唯少乔玄而已。 她又重新行到了那外院中,正见那棵最为壮硕根深的歪脖子树,也依然是那副半枕靠在了旁人家院墙上的样子。 只是因为如今已有冬寒抵达,这棵树也并非常绿的品类,这会儿叶子掉得快光了,更显得这庭中冷寂了几分而已。 然而她刚想着这算不算是三年之间的物是人非,却忽见那墙头上一如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一般探出了个脑袋,朝着她看了过来。 彼时那只有四五岁的女童这会儿也有八岁了。 可瞧着那神容,她竟仿佛丝毫未变。 还不等乔琰开口,她已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小声问道:“阿姊,我用你家地里种了一茬芥菜刚收获,今日要一同尝尝吗?” 第91章 长辈晚辈…… “……” 乔琰跟墙头的伏寿对视了一眼,深觉对方能有胆子参与诛杀曹操之事,这胆魄是在年少时候就可见端倪的。 但在乔琰准允后,她爬下了梯子从乔府的正门进来,提起这种植芥菜的始末,乔琰又无端觉得,其中倒也有几分辛酸之意。 伏寿毕竟并非阳安长公主所出,再如何脾性跳脱也不能往自家闹腾,倒是因眼见这隔壁的院子里留下来的伯伯看起来很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便想着,她还不如闹腾到他面前去。 于是伏寿指着菜畦问道,若是有一日乔公神思随清风送还,眼见这个原本种植之处竟然如此寥落,是否会觉得憋闷呢。 不如我们来种菜吧! 她说是说的什么“我用你家地种了一茬芥菜”,收获下来的菜却是放在这乔府地窖之内的。 除了留下少量当季之时的现吃所用,其余的都给腌制成了咸菹,也就是以芥菜做成的咸菜。 从未接触过此事的伏寿因觉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废,还偷偷跑去找自家的仆役问询了一番,这才领着一堆陶罐空坛跑了过来。 乔玄留下的老仆话虽不多,这会儿听伏寿在这里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制作咸菹的始末,看向伏寿的目光颇有看待晚辈的慈爱之色。 乔琰将这表现看在了眼里,转头让典韦去街市上打几个菜回来。 一听她这吩咐,伏寿连忙插话道:“有客远来相逢,该当有酒的!” 因她平日里所见的人不多,故而这三年间让她尤其印象深刻的便是乔琰。 她试图将对方此时的身高和她印象之中做个对照,发觉她看起来高挑了不少,那么由人推己,她也该算长大了不少。 这样说来,既是请客如何能没有酒。 父亲请客都是这样的! “如今我为主你为客,此事我说了算。”乔琰将她给按了回去,又让老仆去同伏侍中府中的人交代了一番。 年少的伏寿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就先体会了一把何为胳膊拧不过大腿。 但她又想起了在听到这头动静的时候最想跟乔琰问起的问题,在确认自己的尝尝酒味盘算落空后,转而跟乔琰问起了乐平的情况。 此前乔琰给她送来的书信,还被她放在书架之上,随信而来的山货礼物中,除却那些个泡水喝的东西之外还有两根木雕摆件,也一并放在了边上。 这些都让她对那太行山脉着实感兴趣。 可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从未有机会到外边去走一走,也只能凭借着自己远观北山所见,来想象一番太行山的样子。 现在听到乔琰提起乐平的五十万亩农田和十多万亩山田,伏寿先是掰着手指计算起了数量,又对比起了跟她所种的那片菜畦之间的面积差距,不由皱起了脸。 “不识京城外,不知乾坤大啊。”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这句听起来很有几分小大人的样子。 但她的这种“老成”又和蔡昭姬跟随蔡邕早年间颠沛而形成的早熟做派不太一样,其中还有些孩童天真的想法在。 没听她唠叨两句可惜没能亲自见到六十多万亩山田农田丰收的场面,就听她转而说起,她先前为了知晓京城之外的情况,托父亲给她找找有没有四方的游记。 她和三年前一样很有些自来熟的样子,但比起三年前她无疑长的并不只是个头。 乔琰听她托着下巴回忆道:“我去岁读完了班叔皮的北征赋和览海赋,前年读完了马第伯的封禅仪记,对了,还有那张平子的东巡诰。” 这阅读的水准便是如今也是极其少见的了。 虽然乔琰下一刻就听她说的是—— “赋便不提了,我年纪小,看不懂那些又是“之”又是“兮”的,顶多就是凑个数,见见世面。” 伏寿全然未发觉到她那大实话说得让人很觉她可爱,一本正经地说道:“可那封禅仪记乃是马第伯追随光武帝封禅之时见泰山所写,东巡诰也是因帝狩于岱岳所创,哎,这世上能去泰山之人何其少,更多的还是这家乡附近的山陵而已,那么为何竟无一本书将这天下山川河流都给记载于其中呢?” “便说这洛阳城外的洛水,其经逢春秋至今,不知有多少故事,若能将其记载整合,实是一本着实有趣的书。” 伏寿显然困惑着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平日里伏完觉得她的问题着实太多也太奇怪了些,现在便当着乔琰的面问了出来。 乔琰回道:“若如你所说这般记载,便是足不出户之人也可遍览山川风物,倘佐以图景,更能让宅邸内之孩童可知晓地大物博,可是如此?” 伏寿目光一亮,“正是这样!可惜父亲说我这想法天真了些,何来这等功夫去四方记载收集,他们那些大人要忙活的事情多得很。” 乔琰倒不觉得她的想法天真。 若是她活在唐朝,能身处屋中便看到北魏时候郦道元写就的水经注,东魏时候成书的洛阳伽蓝记。 若是她活在现代,还能体会一番足不出户遍览美景的实况,甚至能体会一把被醉翁亭记、小石潭记这些篇目轰炸的感觉。 但现如今的确是少了些,要知道游历文学自东汉才开始兴起,如今还未成个主流。 而这等行游之记载,在此时这个环境下,确实需要政治实力来支撑。 就像水经注—— 别看此书记载的是各地水文,却也包含了发生在这些水道的范围内三百多场战役,因其记录者郦道元一度担任过东荆州刺史,方才有了其“开兵要地理之先河”的记述方式。 当然这本距离如今还有三百多年才会诞生的书,显然并不适合用于乔琰给伏寿的举例,但乔琰也深知,她此时不该说什么她父亲说的对之类的话,来打击她的积极性。 便开口回道:“或许过上几年,战事稍稍平定些,便会有人以脚步度量天下风物,留下这些记载了,也难保你就是这个记载之人呢?总归现在是有人在为镇压乱象而努力的。” 听到乔琰说让她去记载的时候,伏寿琢磨着她是不是在诓骗自己,但见她眉眼之间神情笃定,又好像还真是如此认为的。 想到她说的后半句话,便好奇问道:“有人在为镇压乱象而努力……是说阿姊你吗?” 伏寿先前从父亲的书斋里借书来看的时候,听父亲说起了乔琰在并州行事张狂,让她少跟对方来往,以免惹祸上身。 但又听母亲,也便是阳安长公主斥道,乔琰好歹是在为汉室尽忠,怎不见伏完领上几人去将寇关三辅的凉州贼子给宰了。 这两人迥异的评价汇集到伏寿的耳中其实是同样的消息,总归便是乔琰在并州有除贼之举,有本事得很。 再想想乔琰在洛阳干了些什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也就是种菜了。 伏寿俨然已经将乔琰视为了自己的半个偶像,自然也要效仿一二。 只是以她的年纪显然不会明白,为何乔琰要在彼时选择种地来保全自己和阐明心志,她也更不会明白为何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会见到乔琰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而后说道:“也说不准,在努力的是南宫之中的当今天子。” 至于是哪种方向给出平定条件的努力,这便仁者见仁了。 总之,中平四年十月之望,刘宏在朝堂上宣布了一条消息。 因并州先后有白波贼、黑山贼作乱,又有休屠各胡心生不臣之心,故而意图重设度辽将军。 现如今够资格担任此位的大多还有他处平叛职责,故而此将领之位,将在京郊以演兵之法遴选而出。 此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一片惊动。 演兵之法? 前汉孝昭皇帝时期,头一位被委任为度辽将军的范明友,是从中郎将的位置上晋升过去的,再如乔公祖,乃是三公举荐登上的这个位置。 这度辽将军的权柄以维护北部边防为任,虽在如今看起来不是个肥差,但也是实打实的银印青绶两千石大员。 可按照刘宏的说法,自六百石以上俸禄官员,非平叛交战区内的官员,在职或赋闲者均可以一试这个位置! 这些人将以演兵训练之法证明,自己确有统领一军的职责,进而擢选就任度辽将军一职。 而北军五校兵马将会作为配合此番遴选的兵卒。 “这个选拔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别说今日朝堂上的议论之声纷纷,有些不明白为何在乐平侯进京之后,请奏重立度辽将军后,刘宏会拿出这样一套选拔的流程,就连何进大将军府议事之中,众人心中也有诸多不解之处。 但仔细想来,刘宏所说的能担任此位的人大多还有其他要务,确实不是一句瞎扯的话。 这些人要么就是在平定大汉其他各处的叛乱,要么就是已经升迁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不适合去做这度辽将军,要么就是为刘宏所忌惮,短期内不可能掌握兵权的。 这些个各式各样的理由让一出听起来荒唐的将军选拔,反而成了一种势在必行之事。 何况,除却此番刘宏以蹇硕此人壮硕且有武略为由,令其也参与选拔之外,他起码也没提出要让众人以考校武艺这等方式来选出度辽将军,而是以同样出自北军五校的兵卒归入各人的手下,凭借统兵演武决断胜负。 若真要督战北方军事,确实要有这等应战本事。 何颙与袁绍对视了一眼,由袁绍起身回道:“我倒不觉得此举奇怪。” 何进这几年间身处高位,那些个屠户习气是少了不少,却也因为这些个世家子弟和海内名士簇拥在他身边,养出了溢于言表的傲气。 见到站出来的是袁绍,他才稍有几分正色地问道:“本初此话何意?” 袁绍拱手而回:“先前我与伯求意外得到了一条消息,说的是天子有意于选拔度辽将军之时借机将其中的佼佼者选为西园八校校尉,对此消息,我二人心中生疑不敢确定,但如今眼见陛下将那小黄门也给安排进了此番选拔之中,这消息却有几分真了。” 何进嘴角的笑容一滞。 袁绍并未等何进插话,已继续说道:“那蹇硕到底有几分本事,我等心知肚明,这些环绕在天子身边的近侍宦官,也不过能在内朝担任官职而已,此前从未有过外放之先例,想来天子也绝不可能寄希望于他能傲视群雄,成为一方镇守的两千石。” “那么以大将军看来,这位被陛下倚重有加的蹇公,所来到底为何呢?” 何进还真没愚蠢到好赖情况都听不出来的地步,他沉声问道:“莫非竟是要让此人以此番虽然落败却表现出众的理由,再给他一个新官职?” 他话中是在问,但想想刘宏对那些宦官的态度他就意识到,这并非不可能发生之事。 若非袁绍提醒,他的目光还只集中在度辽将军这位置上。 可如今细思之下,忽觉怒气上涌。 两汉之时的大将军统辖天下兵马,和太尉那等更偏重于军事方针决策却无实际兵权在手的情况不同得很! 以何进为例,自他于光和七年就任大将军以来,便享有开府募兵的权力,即便是皇甫嵩这等天下名将地位也得在他的下头。 可若真如袁绍与何颙所猜测的这样,刘宏要借此机会成立私军,分明是有意要分薄他手中的权柄。 前有梁冀、窦武之死,后有刘宏在这两年间时而表现出的对刘辩不满,何进这等凭借外戚关系而非是真本事入主高位的,很难不往坏一些的方向去想。 他又往何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颔了颔首,示意袁绍所说也正是两人一道推断出的结果,不由越发将心往下沉了沉。 然而此时他又听袁绍说道:“大将军何必露出此等如临大敌的神情?” 何进不由板起了脸:“本初有话直说便是。” 袁绍回道:“如若先前我们对此事未知,那么陛下在暗我等在明,但如今却是我等在暗陛下在明了。故而如今有两种方法可应付,其一便是我等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那西园八校选出后试图拉拢便是。” “此法不可行。”何进摇了摇头,并不愿意以这等被动的方法行事。 “那便是第二种了,”袁绍丝毫不意外何进没选择第一种,而是继续说道:“我等助力于阵营不明确的自己人来跻身高位就是,只要陛下觉得他们不是我们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将他们弃之不用呢?” “你所说的人是……?” “譬如说,韩馥韩文节。”袁绍并未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1 这也正是他在跟袁隗商议后,由袁隗给出的答案。 此人早年间承蒙袁氏恩情方才有了跻身仕途的机会,但其今日能混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却大多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 最为特别的是,他这人更倾向于从事武职,且早年间自凉州招募来了一位将才名为麴义,跟随在他左右。 无论是让其前去谋夺度辽将军的位置还是成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对于袁氏来说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何进心中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若如此,倒也不失为应对之法。” 但要他看来,光是袁氏提议之人还不够,那小黄门蹇硕若是能在这番演武练兵之中出什么问题,便还留下了—— 七个位置。 他得安排一点自己人进去。 见袁绍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袁绍瞧着何进这番知晓情况后便油盐不进的样子,与何颙再度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来。 但想着各地的报名、准允、进京都还需要些时间,想来应当还有劝阻的机会。 也还好,还有一位能在此番西园校尉选拔之中的人物抵达了洛阳。 正是在乔琰和刘宏的建议中提到的曹操。 说起来,他在那济南相的任上,口碑可称是两极分化。 对百姓而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上官,尤其是在防治大疫和防治蝗灾上,他都拿出了切实有效的处置手段。 可对济南国内的官员来说,他就简直是个活阎王。 光是那一口气奏免了郡国之中八成长吏的行动,就属实是雷厉风行得吓人,甚至一度导致贪官污吏纷纷拎包跑路。 但他又觉其中权贵交易无趣,明明手握被征拜为议郎的任命,还是跑回家赋闲去了,现在一听那并州度辽将军的选拔,又觉得这职位合适他,当即赶来了京城。 不过先见到他的甚至不是袁绍,而是乔琰。 她今日交了那尚书进学的作业,准备往灵台方向走一趟,去见见马夫人,却正见曹操弃舟登岸,自洛水浮桥的对面而来。 着实是有些赶巧。 他如今还是个白身,自然也不能着官服,但这颇有粗豪任侠之气的阔步而行,倒也让他从这洛阳人群之中颖脱而出。 此番唯独有些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还跟着个风姿卓群的少年郎。 想到曹操此前与她说过的那句——她与曹昂年龄相仿,那么这少年郎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在曹操颇为惊喜竟能在此地遇见她后,当即抓过了他身边的少年说道,“此为我之长子昂,我此番来洛阳将他也给带上了。” 曹操和乔琰往来书信不少,即便有这三年不见,也并未觉得往来关系有所生疏,已于谈笑自若间接续下了话题。 他更是当即提到了一件此前乔琰不曾意识到的问题。 “说来……如今你这乐平侯担当乔氏门楣,那么你我书信之间往来如此便也罢了,对外不适合以世叔世侄女相称,若真如此,未免有失你的身份。” 曹操坦然地一拍曹昂的后背,说道:“那么你我同辈论交,让我家昂儿以你为长辈便是!” 第92章 征西之志 别说曹昂被父亲这划辈分一出吓了一跳,乔琰都差点因为这一句没能绷住表情。 曹操……倒也不愧是曹操! 他这还真不算是突如其来的举动,就连在他话中所提及的理由也着实很能说得通。 倘以爵位定尊卑传承,那么如今的梁国乔氏便确实是以乔琰为尊。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爵位,还因为她能以言论上达天听。 譬如去岁刚就任东郡太守的乔瑁虽为乔玄族子,若按照辈分应当称呼乔琰一句侄女,在寄来乐平的信中也颇有几分拉拢恭维之意。 那么曹操说她如今承载门楣之望,除却真与天下名士之中的长者相处,需执晚辈礼节之外,确实不合适贸然称呼什么世叔世侄女——这话是没说错的。 不过这样一来…… 这甚至瞧着还要比她大上一岁半年的曹昂,便凭空成了个侄儿辈的。 乔琰道:“世——孟德此话倒是让子脩多了个长辈,我出门匆忙,可没带什么见面礼。” “这有何妨,下次补上就是。”曹操回道。 但凡是换一个在此,只怕说的就是什么烨舒也尚且年少,这见面礼便不必了。但曹操是什么人! 他能坦坦荡荡地来上一句你我同辈论交,也能同样坦然地来一句,你出门仓促没带礼物,这也无妨,下次补上。 曹昂显然就没学到曹操这等豪迈作风,他哭笑不得地朝着乔琰拱了拱手,称了一句“乔侯”。 大侄儿的面皮还没厚到当街喊出一句长辈称呼来。 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坦率做派,乔琰决定等下次补见面礼的时候也让他补上。 不过曹操既来,乔琰便暂时打消了前往灵台的计划。 她虽想着见一见马伦,也借机问询一番那位机械天才马钧的情况,但如今,便还是先关注眼前这度辽将军选拔一事为好。 曹操如此言不避讳,径直提起辈分之论,乔琰便也同样没藏着掖着,问起了这个问题。 在街上谈话到底多有不便之处,故而他们此时已身在了延熹里的宅邸之内。 “我也不瞒烨舒,方听你于月前来信,提起那进攻休屠各,威慑南匈奴之事,我便心生荡阔浩然之意,此事实为英雄所为,纵有一时鲁莽之名,又何如效霍将军事之勇绝,以我所见,我汉家子弟自当如是!” 曹操早知乔琰能出奇策,正如那长社一战的里应外合,也早知乔琰有治平之能,正如她在乐平地界上所为,但骤闻乔琰直出塞外进击匈奴,他方才发觉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或者说,此前所知也不过是她所表现出的一鳞半爪而已。 曹昂在旁补充道:“父亲彼时拍案,言及此事乃是大快人心,非等闲可为。” 曹操赋闲在家,便干脆抓了儿子来培养,曹昂自然将他收到来信时候的表现看得分明。 曹操虽在济南相上政绩斐然,但他时常提及,若能为大汉之征西将军,必为其竭力平定凉州之乱,现如今那凉州还乱作一团,倒是乔琰已先一步率军北出阴山,于受降城下还击休屠各,这无疑是切中了他的愿景。 “如此说来,孟德该当与卢公有话可说。”乔琰笑了笑。 卢植先前所说也正是那大快人心四字。 对卢植此时虽在尚书令位置上却并无实权的情况,曹操也算是知道些,只是现如今这情况,他一来无甚可做,甚至阻拦不住他那老父亲想买个三公过把瘾头的盘算,也难以言论上及天听,将卢植从如今的处境中解脱出来。 他便只如闲谈一般问道:“我听闻烨舒正跟卢公学尚书,不知学到何处了?” 这消息往来以及曹操动身赶赴洛阳的时间里,乔琰既然还要上交读书报告,自然也不能瞎糊弄着来,此时又往后学了几篇。 “昨日所学正是周书之中的酒诰。” 乔琰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曹操呛咳了一声。 既是于宅邸之中招待,招待的又不是伏寿这等孩童,自然是酒肉齐备,但乔琰如今在学尚书,曹操也是学过的,那周书·酒诰之中有言,非祭祀不可饮酒,如有群聚而饮者,当将其送抵镐京,杀之为戒。 虽如今不是这律令施行,但曹操还是不由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但他又旋即坦然回道:“酒诰?酒诰中有言,不可湎于酒,我如今借酒抒怀,以酒咏志而已,算不得祸事。” 乔琰摇头,“孟德这就说错了,卢公让我学酒诰,所学的可不是那一句予其杀,而是那句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 这话吧,跟唐太宗那句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说得很像。 此言自周书之中已是先人所言,从水中所见不过面容而已,从民中所见却为社会实情,卢植于酒诰之中最喜此二句,也便成为了他教导乔琰之中所说。 曹操显然深谙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话中精髓,坦然回道:“此为高屋建瓴之言,不过我这人俗气,只瞧得见那个酒字。不提此事,还是说回这度辽将军吧。” 曹操决定先了解了解自己的竞争对手,便问道:“以烨舒在京中所见,何人堪配此位?” 乔琰没打算将刘宏有意于将曹操安排进西园八校的事情透露给他,只举樽回道:“我先时同陛下提议了皇甫将军与孙文台,可惜陛下言及此二人另有安排。至于孟德——” “议郎之位孟德不屑为之,但人有不争之时,也有必争之事,这度辽将军位,想来孟德是有一争之心的,何用我来说。” 曹操闻言笑道:“烨舒此话合我心意,方今之时,这边塞将领何物都可没有,唯独不能少了胆魄,以考校竞争之法定夺度辽将军,实为大善,若有人于众人中独占魁首,对峙匈奴鲜卑也必扬眉横扫,不落下风。” 曹操显然并不知道刘宏的安排,他此时也诚然是以大汉忠良为己任,故而此言说出,要乔琰看来,还着实配得上肺腑之言四字。 大约是因酒气助兴,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说来,若我当真能从此遴选之中获胜,便与烨舒算是邻居了,并州非汝颍之地,有群贤集会,却也有蔡伯喈、崔威考等人在此,又有烨舒于乐平建那学院,我也正好可将昂儿送来就学,请你这位做长辈的关照一二。” 这下轮到乔琰差点被酒水呛住了。 她觉得曹操可能不止跟卢植很有共同话题,跟郭缊也会很有共同话题。 不过,他的这些想法也注定只会是想法而已。 如若乔琰此番真能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达成愿望,那么并州境内绝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涉足。 而就算她此番失手,刘宏也绝不可能在此时将曹操安排在度辽将军位置上,以防她这位从不走寻常路的乐平侯,与一个同样可称进取之心昌盛的同盟一道,打出了什么不可遏制的结果。 所以乔琰毫无后顾之忧地说道:“若真如此,还可让子脩与彦材一同学文习武,我必不辜负孟德所托。” “彦材?”骤然闻听这名字,曹操还愣了一愣,但在意识到乔琰所说乃是何人后,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故人之后! 乔琰在来往信中并未提及过傅干也来到了乐平,此时忽然说起此事,曹操原本还对傅干去向的担忧在此时终于放了下来,但提到傅干便也不免想到战死的傅燮。 他想到此又不觉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恨贼党乱国,庸臣误国,忠良死国。” 贼党即为马腾韩遂等人,庸臣便是那贸然出战的凉州刺史耿鄙,忠良正是傅燮。 也不知是因为曹操和傅燮之间曾有并肩作战的经历,还是因为他以征西为志向,从傅燮的身上看出了几分他也可能遭遇的将来,又忽然对乔琰说道:“若我有朝一日从傅南容旧事,我便让昂儿也同彦材一般投奔你来。” “孟德何出此等交托之言,”乔琰回道,“如今酒在杯中,前途在望,我该祝的是孟德于遴选之中名列前茅,而非是什么为将者必经马革裹尸。” 曹操这人,感叹英雄生不逢时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同样快,一听乔琰这话他便笑道:“是极!我等先满饮此杯再说!” 在旁围观的曹昂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这二人到底为何平辈论交了,这把酒对饮的言谈之间分明是同一番豁达,更有那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可好像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要往乐平学院就读的样子? 也不知道那地方是何种样子…… 他心中思忖之间,将目光短暂地从乔琰和曹操二人身上挪开,正见那屋外的院子里,乔琰身边那位壮硕勇武的护卫正在仰头朝着院墙上说些什么,他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上头还挂着个身影。 这种奇怪且对比悬殊的交谈景象不知为何,放在了这位就乔侯的地盘上便让人觉得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他收回目光重落到眼前,便意识到他好像错过了一句话,还是问他的话。 曹操对他这走神颇为无奈,又重新说道:“烨舒问你,你如今读了哪些书?” 曹昂回道:“方读了那过秦论和论治安策。” 想到时人多以长辈对晚辈有所希冀评判,乔琰想了想说道:“子脩有意效贾长沙执政之才,乃是宏愿,却莫效他生不逢时。” 但到底是适逢其会还是生不逢时,即便是如今已经尝试执棋而行的乔琰自己都得不出一个结论,更何况是曹昂。 中平四年十一月,大司农曹嵩买官,就任太尉。 也同样是这十一月中旬,自请前来参与度辽将军选拔的众多在职或赋闲官员,都抵达了洛阳西郊军营之中。 刘宏此前自无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将这些前来的官员一一校对名录,但他既要借着度辽将军的选拔,给自己选出个私军来,到了这会儿人员齐备的时候,总归是要来看一看的。 洛阳北军开赴这西郊大营,于营盘空地之处更是支起了一座校验点兵高台。 只是台下兵卒陈列,列队于最前的乃是那些候选之人,而身在台上的正是当今天子与其身边重臣。 曹操朝着台上看去,见到乔琰也身在其中。 大约是因为她有北击匈奴的战绩,被抓来做了个裁判,也或许是因为这重设度辽将军之事是她跟刘宏提出的,便也有了此番殊荣,但也或许—— 这只是她如今正得天子青眼的表现。 总归乔琰有了个最佳的观望位置,既将台下这些个陌生面孔收入眼中,也将刘宏的反应看得清楚。 在他于上首坐定后,便有小黄门将此番参与的将领名单呈递到了刘宏的手边。 他逐行地看下去,明明面上看似未有什么特殊之处,乔琰却直觉他此时的心情并不那么美妙。 这名单也同时被抄录了几份,分发到了他们的面前,乔琰粗粗扫了一眼便意识到,刘宏为何会有此等表现。 倒也真不枉费她刻意给袁氏通风报信一番! 算起来袁氏所提名的人选还大多收敛,譬如韩馥,譬如纪灵,都是现如今还未曾闯荡出太大声名,也并未直接和袁氏形成联系的。 可袁氏本着世上没有不透风之墙的想法,将事情透露给了何大将军,这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吴匡、张璋——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何大将军死忠拥趸之人。 这二人甚至在何进死后,因怨恨何苗与大将军不同心,将其乱刀砍死,说是极端的何进拥护者也不为过。 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必要在大将军得势的情况下前来参与度辽将军的选拔,可偏偏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董旻—— 这是董卓的胞弟,此时同样听命于何进帐下。 甚至还有一位在明面上的身份更不加以掩饰的。 何进大将军府府掾王匡。 这张名单就差没将一句话贴到刘宏的脸上。 别管此番选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总归我何进要在其中捞个够本。 乔琰腹诽了一句“屠户心态”,却没在面上表露出分毫,更思前想后又觉,若只有这何进的安插人手露在明面上,那还欠缺了些火力。 不如将其他人的老底也给一并掀了! 她将目光从这名单上收回,忽而起身出列,朝着刘宏拱手说道:“陛下可否容臣说一句话。” 刘宏抬了抬眼皮,“说。” “既要以人为度辽将军,起码也得有克制匈奴之能,臣此前与休屠各胡交手,对其本事略知一二,故而敢请陛下准允臣下场,与诸位将军一试!” 刘宏朝着今日身着骑装而来的乔琰看去。 她这般衣着让人不难看出,她有此算盘只怕并非是在方才,可她此时忽提此事,显然与他的利益并无冲突,也还能为他一用! “准!” 第93章 煽…… 北军五校。 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 与等闲时候不足千人的一校队伍不同,因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洛阳八关调遣将士,死守关隘,同时也将每一校的兵卒数量进行了扩招。 按照军中士卒的说法,在人数达到巅峰的状态下,甚至有步兵营达一校万人的数目。 然而随后的洛阳大疫扩散,军营又是最容易传播疾病的人员密集之地,以至于有相当一部分的士卒在此番兵亡。 更有蝗灾之后,供养士兵口粮不易,于是彼时的营中兵员数量甚至削减到了一校两千。 但蝗灾之后不久,西凉战事便起,因雍凉寇关辅,这北军五校再复扩招。 到了如今,人数约莫在一校千多人。 此番参与擢选的“将领”,包含临时参与其中的乔琰,共计十六人,故而每人分到的人数便在五百上下。 刘宏倒也深谙平均之法,完全没给人在兵种上抢占优势的局面,直接以人手屯骑、越骑、步卒、胡骑、弓弩手各百人的配置分发了下去。 又以十日为限,令各人将手握士卒训练得当,而后以棍棒替代刀枪尽量减少伤亡的情况,以淘汰之法决出最终的优胜之日。 可如今—— 实在不是一个进行比斗的合适时间。 十一月中旬,虽还没像是去岁一般,在这个月份已经飘起了落雪,但乔琰望了望天色,只觉凛冬已至。 今日又不曾云开雾散出现日光照耀的景象,以至于更显阴重了几分,或许唯一看起来明艳异常的就是刘宏留下的那张华盖。 帝王御驾已离开西郊大营,重归于南宫,但那搭建起的高台上十二重五采华盖还留着,像是在昭示着一个信号—— 等到随后的正式比斗之中,他还会出现在此地,若是能有足够优越的表现,足以在当今天子面前搏出一个前程来! 可他越是如此急迫,也就越是让乔琰确信,她试图利用刘宏在“群狼环伺”处境下的孤注一掷操作取胜,越发有了可行性。 他是如此急于在今年冬日选拔出有调兵之能,且能效命于他的将领,甚至都等不到来年春日。 更明显的信号则是,在乔琰刚抵达自己所在营盘后,便立即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什么风将蹇公给吹来了?”乔琰朝着来人看去,开口问道。 这位中常侍着实是此番的十六人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看起来他同乔琰一般,是此番遴选度辽将军的试金石与评判标杆。 但大约只有乔琰知道,刘宏对他堪称委以重任,在未来成立的西园八校中,甚至将上军校尉的位置交给了他,也便是让他作为西园八校的实际领袖,而后便将刘协托付给了他。 不过此时的蹇硕,还只是袁绍口中的“区区小黄门”而已,他也清楚自己的定位,并未敢在乔琰的面前摆出什么架子来。 刘宏同意她参与此番遴选交战时候的语气,以彼时身在台上的他听来,说是寄予厚望也不为过。 乔琰与梁国乔氏的关系并不密切,且已孤身在乐平年,年之内并未令乔氏中人踏足乐平,此事都看在陛下的眼中。 虽然话说出来有些怪,但在刘宏的阵营划分逻辑之中,乔琰和这些个身无所依的宦官在他这里的定位是一样的! 但又因其屡有贡献,于刘宏心中的地位必定在寻常中常侍之上。 蹇硕深知刘宏此番的“大计”,心中不由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情绪,好在乔琰也一并下场,给他分担了不少压力,准确的说—— “陛下有一事令我转告乔侯,请乔侯务必记挂于心上。” 蹇硕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说,乔侯可以败,但若是遇到以下几人,不管用什么方式也必须将其击败,想来以乔侯征讨黑山贼、白波贼与休屠各胡的战绩,要做到此事不难。”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字条给递交了过去。 乔琰翻开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王匡、董旻、张璋等人的名字。 刘宏下达这指令不难理解。 何进分明已经掌握了大汉最高的军事行动权限,却还要在此时咄咄逼人,但求一个有利必占,无疑是触及了刘宏的逆鳞。 但因外戚执政军事在此时的必要性,刘宏不适合跟何进撕破脸皮来讨论这个问题,可现下既然有乔琰亲自下场,他倒是有了一个相对委婉的方式解决此事。 乔琰在并州打出的战绩很难让人相信是个偶然,刘宏琢磨着,让她对上这些人想来问题不大。 可乔琰一听这指派,在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何进部从被清除出去后,届时可就真成了世家旧吏占据半数之上的情况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刘宏知道这真相会不会被气得更重。 这是先驱一虎,又引一狼啊! 乔琰不无坏心眼地想到,刘宏的身体原本就已不大好了,若是受到了什么太过致命的刺激,说不定是会减寿的。 可这跟她这位完全出于评判度辽将军是否够格目的而下场的“大汉忠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顶多就是在掀开这层遮盖上尽一份自己的力而已。 都说同行靠衬托,如今可正是个对比的大好时机! 乔琰心中思量,在面对蹇硕的时候却只做出了个对陛下突如其来指令有些不解的样子,“这确实是陛下笔迹,只是为何……” “乔侯不必多问,陛下对他们另有安排而已。”蹇硕回道。 “那可否劳烦蹇公替我问询陛下,若要达成此目的,光我一人在此地只怕还尚有不足,我此番抵达洛阳有一虎士相随,能否让他也一并入营,我也更有把握些。” 蹇硕闻听此言,表情轻松了不少,“乔侯可知道一件事?那北军五校的各校人数相差不多,可骑兵步兵,胡骑越骑的管辖方式不同,在其中设置的员吏便大有不同,若是想要从中操作,别说乔侯只想带一人入营,便是多带上几人也并无问题。” “此事甚至不必问询陛下,只此事的话,我立刻让人去将乔侯办妥。就算带上驾车的车夫也无甚问题。” 乔琰目光一亮。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别人家的车夫是车夫,她的车夫可是个“鬼才”。 乔琰眼中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笑意,却只是朝着蹇硕拱了拱手,回道:“那便先谢过蹇公了。” 不过在见到典韦和郭嘉之前,她刚送走蹇硕,就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更是个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访客。 “烨舒前几日还占了我这辈分的大便宜,平白与我那与你同岁的长子差了一辈,还与我把酒言欢预祝功成,怎么今日便成了与我同台竞技了?” 曹操说归这么说,乔琰却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几分郁闷的语气,甚至在抬眸朝着他看去的时候,顶多见到对方脸上被冻得泛红,可不见什么怨怼之态。 乔琰当即回道,“孟德竟不需先去熟知自己麾下兵卒情形,便敢来我这里兴师问罪,可见是胜券在握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兵员信息造册,颇为无辜地笑了笑。 这话说的,曹操就觉得自己很难接。 乔琰又道:“孟德不必担忧,陛下不会允我接管度辽将军位置,我此番只是想下场一见,诸位争夺此位之人是否真有这个本事。” 她神情凛然,继续说道:“胡人反复多变,来袭莫测,非有虎踞雄视之力者不可镇守边关,若连五百甲士都难以驾驭,倒不如去当那百夫长去,何必来我并州地界。” “并州若有不安,祖父九泉之下也难有安定,故而我此番绝不会让步,权且一试诸位豪杰。” 她这般义正词严的说辞,更是让曹操没法说什么了。 不过听她这样说,曹操非但没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退避之事,反而还被这高标准给激起了一番斗志,他朗声笑道:“好啊,那便交战中见真章了。” 是啊,有个标杆又有何妨呢。 不过话说到此,他又不免有些羡慕,乔公祖能有乔琰这般的孙儿名扬后世。 但想了想他家昂儿也并非庸才,正合适在此番演兵之中长长见识,日后再上战场上打熬打熬资历,可要比他自己成材得早些,又将这点儿越想越觉不切实际的奢望给抛在了脑后。 他与乔琰交代了两句这北军五校之中他此前就任骑都尉时候的情况,这才离开了此地。 沉默良久的系统终于在此时看到了点——自家宿主成为一方雄主背后谋士的希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曹孟德此人如何?】 “且先看看吧,”乔琰回道,“不过说来,我此番若能令天子在削弱世家和外戚势力上有所收获,是否是应当结算谋士点的?” “我执陛下之命,统兵击败董旻、王匡等人,此事在必要之时也可由谋士执行,若能功成,也可算是谋士之功才对?” “此外,并州为大汉之疆土,重设度辽将军的谏言功在社稷,利在国家,此为谋臣高瞻远瞩之见,是否也……” 【哪有这么自称自己高瞻远瞩的?!】系统一个激动打断了乔琰的话,以至于忘记了它原本想问的分明是,要不要考虑选定曹操作为主公。 “你就说行不行吧。”乔琰在那一番连珠炮一般的话后做出了个总结发问。 系统斟酌一番后讷讷回道:【按照评定标准,应当是可以的。】 虽然她走的路数怎么看都不太对劲,但从刘宏为主她为辅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是能被计算为谋士谋算的…… 乔琰忍不住笑了笑。 有这句话就够了,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达成这个目标。 虽然这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君侯如今手下的这群人并不像乐平的兵卒一般,对君侯存在归属感,此为难处之一。”郭嘉在抵达了军营后,当即为乔琰分析了起来。 “北军五校所属,有其专门的饷银结算之法,乐平更改的首功制度并不能在此番奏效,也便不能令其以击败敌人奋力拼杀,此为难处之二。”乔琰接道。 郭嘉提笔在二人面前的纸上又划了一道,“其余各位将领的麾下可以寄希望于己方将领功成,自己作为助力之人也得蒙赏赐,可乔侯看似是与陛下请缨,实则在他人看来,多以为有玩闹之态,也自然会对君侯之命多有懈怠,此为难处之。” “我有典韦与奉孝,其余人等也未尝没有协助之人,那韩文节身边的凉州勇士掌控胡骑便比我等有优势,那董叔颖也向他的兄长借了人来,此为难处之四。”乔琰慢条斯理地又给添了一道。 郭嘉看她此时这番虽说有难处却也神容未变的脸,深知乔琰已经有了盘算。 他也自然没有打击乔琰自信心的必要,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这四点难处盘算清楚后,他便转而说起了乔琰的优势。 “旁人对上君侯尚且需要考虑,是以全力搏杀展现出其统兵之能,还是以迂回作战先试探出君侯的本事,相较而言,君侯有稳中取胜之退路可行,此为优势之一。” 乔琰身上与她年龄毫不相称的战绩,无疑会让人对她产生诸多错误的判断,这正是她的优势所在,即便这种优势不可能贯穿全场,也已经足够了。 “北军五校中有两支队伍并非汉人,乔侯有杀胡之功,天然对其有所震慑,此为优势之二。” 郭嘉继续说道:“乔侯自乐平起家,深知何为底层士卒之所需所念,此为优势之。” “且乔侯自身武艺不差,在统帅人数不过区区五百人之时,不必严格按照统帅坐镇中军后方的方式发号施令,有身先士卒之效,此为优势之四。” 这四条劣势四条优势的列出,竟无端让乔琰想到了曹操与袁绍展开官渡之战前的那十胜十败之说。 不过在说完这第四条后,郭嘉又道:“但君侯的优势并不只如此,此番为减免遴选作战中的伤亡,我在来时已去看过,并不只是那刀兵武器被换成了木棍,就连弓箭手所用的箭矢也换成了木制无头的弓箭,除却其尖端颜色命中咽喉与头颅,均不算是将人淘汰,这也意味着——” “射声营所属士卒在此战中的作用被削弱了不少,而骑兵营的作用毋庸置疑,偏偏乔侯除却箭术之外尤擅的便是骑术,岂不正是优势所在。” “此为优势之五。” 乔琰笑道:“奉孝还少说了样。” “其一,旁人素知我智谋决断分明,却不知我还携一智囊而来,若我将这五百人之中的半数交托给你调配,允你临战之中随机应变,此番旁的队伍对上的就是两位指挥,你我一正一副协同而战,更难有破绽。” “其二,这营中士气必得调动,既不可凭功劳财货诱惑,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乔琰将在郭嘉前来之前已经写就的书信朝着他递了过去。 郭嘉展信便见,这是一封写给营中另一方将领的书信,而此人不巧,也是乔琰的一位老熟人。 年前随同护送乔玄棺椁前往乐平的校尉鲍鸿,因往来乐平的传信,才在刘宏这里挂上了个号,更是随后参与到了凉州之战中,运气不错地赶上了一场得胜的战绩,进而得到了此番竞争度辽将军位置的机会。 非要说起来的话,他以原本的校尉之职,所得的俸禄也不在少数,但说是说的北军五校校尉,实际上这送葬队伍不可能直接让一位在职的营校尉离开洛阳这许久,所以他当时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这个校尉的虚名也远大于实权。 此外,鲍鸿自认自己是个有理想的校尉,比起校尉,也显然是将军这名号要更风光得多。 更加之他对并州的印象甚好,尤其是—— 别人觉得有位随时可能胁迫箭指的乐平侯是个麻烦,鲍鸿亲眼见过她是如何给乐平争取来最开始的那一批米粮,也见过她是如何以少胜多降服黑山贼的,却不会这么觉得。 他甚至觉得有乐平侯在侧实在很有安全感。 在这种想法之下,他也越发觉得那度辽将军是个美差,参与了此番选拔。 不过,乔琰不是来跟他叙旧的。 郭嘉将这封书信大略看了过去,觉得这应当算是一封用来兑换人情债的书函。 “乔侯此计甚妙,不知何为其?” “其……暂时还不能说,再过上一日你便知道了。” 在郭嘉退出了营帐后,乔琰呼出了自己的技能面板。 在她所拥有的个人技能列表上,自从她对着营中将士正式宣布实行首功制后,在那一列技能之中多出了一项,叫做煽动。 或许是因为彼时士卒的规模终于达到了系统判定的标准,也或许是存在着什么隐藏判定条件比如认可度之类的东西,总之在她怂恿薛、田二氏为那长社之战效死的时候这个技能没有出现,在她以万石米粮煽动乐平县民一道前来擒拿黑山贼的时候这个技能没有出现,却在那个时候姗姗来迟。 好在它来得也不算晚,乔琰更不算是对其毫无准备。 她还留了点并未点出的可分配技能点,此时便将这个煽动的技能给点了上去。 而在将其点数加上后乔琰便意识到了辩才和煽动的区别。 辩才要更接近于语言艺术的加工后将旁人给说服,而煽动则更倾向于对情绪的调动驾驭。 情绪啊…… 这就是她的最后一条优势。 一支与她少有经历磨合的队伍,绝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内做到令行禁止,尤其是这些人在先前已经有了一套成体系的训练模式。 十天也绝不够她通过食补或者是体能训练之类的法子,让这些士卒的身体素质和其他队伍区分开来。 能让她动手脚的只有士气而已。 可谁说,要调动士气只能通过请将士在战前吃肉喝酒,战后奖励财帛呢? 次日早晨乔琰便将这五百人士卒召集到了一处。 北军五校大多数情况下各不干扰,以至于当此时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人好像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五个部分。 好在此时的情况要比乔琰预想的好了太多。 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少了几分斗志,却总算还知道,她如今固然没有实权职务在手,但这一个乐平侯的分量无疑不轻,若要让他们吃瓜落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故而这些人一个个稳稳当当地站着,虽比不得乐平的兵卒有奋勇一战之力,却也对得起这北军五校的名头。 乔琰的目光朝着前排的众人扫去,在这些兵卒看来,眼前这位乐平侯的表现倒是一点也不像玩票性质,反而在这打量之中很有一派犀利洞彻的意味。 只是还没等乔琰开口问询他们的情况,或者是对他们做出什么安排,便先有一个声音从营盘之外传来,也正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那人身着校尉铠甲,在朝着此地而来之时口中喊着“乔侯且慢”。 因他此前也出自北军,隶属于屯骑营,故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鲍鸿鲍校尉。 屯骑营的百人隐晦地朝着彼此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 鲍鸿他参与到这度辽将军位的争夺,是北军五校中人尽皆知之事,他此时该当在他所统辖的部从面前发号施令,而不应该出现在此地。 当然,鲍鸿自己也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有几分无奈,何况…… 何况他还是来做恶人的。 得亏他在出现于此地之前就已经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绝不能在面容上表现出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 想想乔琰在信中说的吧。 他确实是亏欠了对方一点人情债,那么在现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偿还,总归是要好过在日后用什么还不起的方式。 再者说,乔琰也提到了,这番交换,算起来还是鲍鸿吃亏了些。 因此,作为回报,只要他表现出自己正常发挥,在凉州之战的历练中所打磨出的本事,她必定会让他升职之事如愿以偿。 比起其他竞争者,乔琰说的话在鲍鸿这里要有可信度得多了。 别管乔琰到底要通过他这举动做什么,总归他先照做就是。 于是这些被他那句“乔侯且慢”吸引过去的人,看到的就是他依然一副傲慢嘴脸,说道:“乔侯可否借一步说话。” 乔琰当即拧了拧眉头,“鲍校尉既然敢在此时擅离职守,又如何不敢将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话说明白? “乔侯都这么说了那我便直言了。”鲍鸿嘿然一笑,“我这人羡慕那长水营的归化胡骑战斗力羡慕许久了,此番只那一百人在手底下过瘾头着实不够。我就想着——” “乔侯一来并不是来争那度辽将军位置的,既只是为检测我等练兵水准,想来也不计较是多出一百越骑还是一百胡骑,二来乔侯才有北击匈奴的战绩,大约更看不上那些胡骑了才对。” “不知乔侯可愿与我交换一二?” 鲍鸿努力做出了一副腰板笔挺的样子,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看向那长水胡骑的时候,眼神中不乏觊觎之色。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谁能想到,在这种看起来何其严肃的竞技场合居然会有人打起了换人这样的算盘。 那么他为何会选择在此时前来也不难解释了。 既然是要换人,自然是该在还未开始正式训练的时候换人最好。 可如此一来—— 纵然因军纪不能在此时开口,除却被他觉得是战力有交换价值的长水营成员之外,其他的各营都纷纷朝着他怒目而视。 尤其是同样为骑兵营的屯骑营和越骑营成员。 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这等如狼似虎的眼神面前,鲍鸿还是险些被惊得倒退一步。 但想想乔侯所说的话,他在心里嘀咕着度辽将军四字,又重新鼓起了胆魄。 可此时的乔琰凝眸之间寒气毕露,在她比之年前成熟了太多的眉眼间气势锋芒已成,让鲍鸿同样觉得胆寒得很。 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所见的乃是那当朝帝王。 不,倒也不该这么想。 乔侯毕竟是乐平侯,又经历了不少交战实况,会有这等气势并不奇怪。 鲍鸿一边心中发抖,一边强撑着在这一片寂静中又问了一句,“乔侯……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那位于队列之前的劲装少女将手中的马鞭在掌心一拍,冷笑道:“我看你该滚出去!” 鲍鸿忍着真想在此时夺路而逃的想法,看在自己距离演完这场戏也不过一步之遥的份上,说出了最后一句经由乔琰安排的台词,“乔侯何必如此,咱们此前也算是有些交情,与其成全了旁人,不如……” “你若再不出去,我就要让人将你给打出去了!”乔琰朝前迈出了一步,只见她眉目含霜,好一片杀机毕露。 此等神情和上位者之态,莫说是其他人看不出这竟是一番安排好的戏码,就连作为知情者本人的鲍鸿都几乎要以为,乔琰下一刻就要将鞭子给抽过来了。 更因为乔琰此时的表现,她身边的典韦也随之朝前迈出了一步。 即便典韦此时手中的长戟因为这比斗规矩被换成了长棍,可他跟随乔琰至今,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场战斗,在乐平又享受着吃饱穿暖的待遇,这令人望而生畏的体格和他身上的煞气与日俱增,着实是让人仿佛看到了个杀神。 一见此景,鲍鸿忙不迭地转头就走。 他暗自想着,幸好乔琰没给他安排其他台词,否则他估摸着自己也是说不出来的。 只是还不等他走到那营门就听到了后方又传来了一声清呵,“给我站住!” 先是让他滚又是让他站住,鲍鸿一时半会儿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听从哪句话才是,但他心中再度默念了一遍“度辽将军”,还是转回了头来,决定按照时间更近的一句话来执行。 而后便听得乔琰说道:“鲍校尉今日所为我不会让人说出去,也不会上奏天子,提及你此番试图破坏规则之事,此外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长水营将胡骑归并在内,并不代表着地位就凌驾于越骑营和屯骑营之上,如若鲍校尉不以为此言是真,那么权且看看,十日之后我麾下到底是哪一支队伍立功最多!” 鲍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看看便看看。” 说完这话,他才跟个合格的反派角色一般负手离开了此地。 不过走到半道儿他又意识到,乔琰此番的操作着实有些不一般啊。 他这么一出表演,配合上乔侯的那句话…… 好家伙!这样一来,在她的队伍内部,那方非得竞争起来,也都得证明一番自己才是骑兵之冠。 而本就因为此番规则限制而实力大减的射声营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步兵营,难道能够免于这种内部竞争吗? 这一场戏,竟是要逼出一支虎狼之师来! 鲍鸿想通了这一点,忽然觉得有点牙酸,更在此时琢磨起了自己有没有可能效仿乔琰的操作来提升己方的士气。 可惜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有乔琰这样的条件,谁让他没有一个乐于扮演他此番所演绎角色的同盟。 那么他与其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赶紧返回自己的营盘。 不然他这位统帅就得算是迟到了! 然而望着鲍鸿离去背影的这些人,可无法拥有看穿他心思的读心术,他们只是在收回视线之时看到乔琰朝着他们看过来的目光。 这先前撂下了狠话的乐平侯眸光逡巡间忽然开口问道:“诸位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若要屯骑营和越骑营部从说来,此时必定是不服。 但长水营的也同样不服! 因为乔琰俨然是因为她进攻休屠各胡的战绩,而对胡骑也存在偏见。 她将这方的表情尽收眼底,目光坦率而锋锐,又并未等有人开口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猜得到你们此时心中所想,无外乎便是你们才是这北军五校中最强的一支,我如今长话短说。” 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人有五指,断其一指,提握重物便多有不便,营中有五校,短缺任何一方,都无法运转得宜,赢取胜利。” “我不信什么胡骑为马上作战之冠,越骑便需落于其后,更不信我大汉铁骑步卒比之不如。要知胡骑善冲,越骑善射,屯骑灵动,步卒不可缺,射声以为援——” “此为北军五校成立之缘由,如今也自然如此!” 她手中长鞭甩出,落地出声之间,只听她掷地有声之言随即响起:“诸位,可敢随我一战,证明你等的本事!” 第94章 锋矢钩形 竞争所产生的压力的确惊人,尤其是当营骑兵还意图证明民族自尊之时。 而有了士气,其余的就好办了。 虽然军令如山,乔琰勒令手下兵卒不得将今日鲍鸿到访之事说出去,可这并不妨碍众人暂时忘记—— 这位乔侯其实并不是竞争度辽将军职位中的一员,而是憋着一口气试图证明,在十日之后的交战中,他们得赢下去! 还得取得比同伴更为卓著的成果!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可以觉得有多轻松。 即便只是五百人的作战,因为声音在战场上传递不易,最基本的训练还是让手下的士卒明信号、辨旗帜、审金鼓。 如若给乔琰更多的时间,她完全可以让这些士卒来适应她的规则。 可是在时间只有十天的情况下,她本人的作战模式尚且需要跟近卫进行磨合,军队的进攻守备队伍也需要做出区分,她就不适合强行去改变这些北军将士的习惯。 所以她找来了北军的号令模式记录,让自己去适应对方。 好在并不只是她一个人需要研究这个东西,正如乔琰所说,她与旁人不同的优势之处在于,这支战阵里存在两个脑子。 在此番所用的武器不可伤人、极大程度上可以确保安全的环境下,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不必留在指挥位上而是主动出击,将指挥权暂时交给郭嘉。 这对尚未正式经历过几场交战的郭嘉来说,也正是个难得一见的历练环境。 他并不缺在临战状态下的动脑能力,缺的只是经验积累。 郭嘉越发觉得在乔琰手下做事是个好决定了。 他又想给己方增加一条优势说明—— 这种条理分明且最大限度利用十天时间的筹备,这种潜藏在看似正常训练的营盘之下暗流涌动的竞争,都并不能被独立设置的其他队伍窥见。 以至于当第一场交战临门,王匡眼见对面的骑步弓兵列队而来的时候,他几乎要以为乔琰和他领取的并非是出自同一军营的士卒。 就算昨日她以酒肉将麾下之人犒赏了一番,可这等激励战意的举动又并非是只有乔琰会这么做! 王匡让人去采买的时候就打听过,差不多每个营盘都有了类似的举动—— 谁让这个时候人人都知道得让兵卒吃饱,才能让他们为自己效勇力。 但以王匡所见,当对峙于高台之前的时候,在他对面列队齐出的五百人,分明有种猛兽出笼之感。 在分拨人手之际,为防止出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分明是对对手的兵员有过观察的。 当时乔琰麾下这五百人是什么样子的? 因这十天以来的训练忙碌,王匡一时半会儿之间居然没能立刻想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他刚领到人手时候的情况差不多,甚至看起来还要更懈怠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在抽签决定对手的结果出来后,得知自己的对手是乔琰,他还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倒并不意味着王匡对乔琰看轻。 能做到大将军府府掾的王匡年少之时就以任侠轻财闻名,又和乔琰同为兖州人,深知在黄巾之乱阶段她能做到这一步到底有多大的难度。 他看轻的只是乔琰麾下的士卒。 可此时看来,这种认知无疑有问题。 那督战于中军的乐平侯扬鞭指来,周遭列队为锋矢的士卒最前方,正是那些为证明自己对得起骑兵之冠的长水营胡骑,两翼的屯骑越骑蓄势待发,仿佛手中所提握的并非木棍而是铁枪! 自上首的刘宏所在之处看来,这种如贯长虹的悍卒气场,更是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虽两军初初交锋胜负未分,但不过短短十日之内,已让这同样水准的士卒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差距,已足以让他喝一声彩。 他的目光隐晦地朝着另一方搭建的小台看去。 为显此番阅览将兵交锋的重视,天子亲临,起高台大坛,为十二重五采华盖,大将军何进起低台小坛,以九重华盖为仪仗。 但刘宏在朝着何进看去的目光中,分明不是天子亲厚,而是意图对他做出警告。 就像此时,当乔琰俨然表现出了面对王匡的压倒性优势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越发松快。 合该如此! 何进已享有外戚掌兵之权,还非要往他这选拔官吏,潜擢将才校尉的地方安置人手,着实是野心日盛,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病弱多年,刘宏不敢对自己的命数报以太高的期待,倘若两年内他便会撒手人寰,届时以何进手中所汇聚的人力兵权,又当真是他的任何一位皇子所能压制得住得吗? 他目光中一闪而过了几分阴鸷之色,好在当他朝着台下望去的时候,也正见到了在他看来格外快意的一幕。 以骑兵对骑兵,敢以锋矢阵厮杀的一方必然有足够的把握击穿对方的阵型,她也的确没有估计错误。 从高台之上的视野望去,看不见这些意图证明己身的营士卒脸上的慷慨激昂之色,能看到的只是那中军之中策马,随同射声营士卒一道推进的身影,俨然如怒浪之中岿然不动的定海石。 可这些快马而出的骑兵无疑是她的另一只臂膀。 别人不会看到这方之间的“明争暗斗”! 在这北军五校旗号的驱策之下,乔琰所率领的支骑兵只有在既定的位置上前行与停顿的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到最好。 要如何证明呢?唯有击败对手! 这等竞相攀升的攻伐气场,在力图一战破敌的锋矢阵型中,简直得到了最合适的发挥方式。 刘宏看不懂交战之中的旗语暗号,却看得懂此时王匡前阵的退败,绝不是什么佯装败退,以将敌人诱骗入内后做出包抄围剿,而分明是被乔琰异常凌厉的攻势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乔琰一人的头脑和胆魄,确实不能改变整支队伍的实力。 可王匡也同样不能让这支出身北军五校的队伍完全与他的想法同步! 那么在此时的逆境局面下,因与实际战场的情况不同,输了便只是输了并不会丧命,这种以防自己跌坠落马故而干脆投降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便只能不断发生。 以至于这长水骑兵越发长驱直入,几乎直逼中军而来。 他方觉如梦初醒地令射声营开弓。 这倒的确是射声营最适合进攻的距离,为保此番比斗中的互射不至于造成过分的伤亡,所用的木箭还是经由特制的,也做出了数量的限制,所能达到的射程大大削减。 然而在这应声开弓之间,越骑和屯骑的协同推进,让他们已经从需要护持冲撞的辅助朝着正面攻坚的角色转换,更是在胡骑成为对面射声营进攻的头号目标之时,承担起了进一步撕开阵型的责任。 胡马如云屯,越骑亦星罗。 这是西晋名士陆机在《从军行》中所留下的诗句。 乔琰在先前的煽动操作中固然说的是屯骑灵动,可在上山下阪、出入溪涧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越骑也绝不逊色分毫。 在来袭的木箭本身的第一目标不是他们的时候,也越发能发挥出他们“险道倾仄,且驰且射”的本事。 尤其是那越骑营的百夫长,早在胡骑破阵的第一时间便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他们越骑营绝不会逊色于另外两营多少。 配备给长水营的特制箭矢在他们身上也等量配置,但此时他于骑行之中弯弓搭箭,目的可不是抵挡住对面的还击,而是无声地瞄准了对面的指挥者王匡! 这也正是他在跟乐平侯带来的副指挥在昨夜闲聊的时候,对方给他出的主意。 破阵之功又如何比得上铲除对面主帅的功劳! 躲避箭矢的空当中,他屏气凝神,一箭射出。 标记有颜料的软质箭头正中王匡的脖颈! 即便这力道到了抵达他身上的时候已不剩多少,可那一抹漆色还是留在了他的身上。 这便是—— 主帅淘汰!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双方就要立刻结束比斗,但想想在这等优势面前,又何必在做出什么负隅顽抗之举。 “好!”刘宏当即拊掌而赞,“去给那越骑百夫长看赏。” 北军五校内部的交战并无损于他这皇室威严,总归这些人中的胜者也都还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力量。 但他这一箭让王匡淘汰出局,却是刘宏实在喜闻乐见的事情。 好啊! 名正言顺地将大将军举荐出来的人选给淘汰出去,用的也不过是交战不利的理由,谁又能觉得这是他在做出针对。 说起来,他给乔琰准备的下一场对手是谁来着? 郭嘉搓了搓差点没被冻僵的手,转头就看到乔琰还一副寒风中我自悠然的状态,不由感慨了一句乔侯好体魄。 “泰山王公节手下无强将,交战人数也不多,乔侯以强攻之阵赢得此战不难,但下一场……”郭嘉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那位自己的本事不过尔尔,可看起来他手下的将军不简单。” 郭嘉直接以将军对其称呼,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表现了。 乔琰循声看去,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下一场对手董旻。 他同样已经达成了将要取胜的状态,故而乔琰的对手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诚如郭嘉所言,董旻本身的实力不过尔尔,可是他并不是这个队伍的核心,也就导致了这局部的脱节和整支队伍比起来,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而已。 那此时传达指令,更是借着优势在我局面下突进的战将,才是这整支队伍的领袖。 董旻向着兄长借人为将,的确借来了个要命的将领。 这是徐荣! 董卓把持朝政面对诸侯联盟合击之时,徐荣屯兵荥阳,于汴水之战中击败曹操与鲍信,又在梁东之战中击败孙坚,乃是实打实的上将。 至于说什么让徐荣前来是不是太过作弊的行为—— 乔琰不还带着典韦和郭嘉呢。 总之大家也都犯不着谴责对方。 可有徐荣在军中,无疑是大大助长了董旻的声势。 “奉孝,”乔琰望着对方收兵之时也不见忙乱的阵仗,不觉暗忖那凉州的确是打熬战将资历的好战场,徐荣能胜曹操、孙坚也绝不只是因为他们彼时兵戈不利,“下一场就看你的了。” 那胜下此战的董旻虽然有些讶异王匡居然会输给乔琰,却也毫不在意地在此时朝着乔琰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可真是个胜券在握的表现啊…… 乔琰活动了两下手腕,从容地对着对方回以了“问好”。 身在高台上的刘宏可看不到这高台下的暗流涌动,他心中为今日所见的乔琰击败王匡,蹇硕成功进入下一轮,被他同样看好要委以责任的曹操击败了张璋这些消息而很觉痛快,在回宫后更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而在两日休整之后举行的第二轮比试中,他的目光先一步集中到了乔琰这头交锋的场面上。 十六位候选者,经过两轮的捉对厮杀后剩下的九人,其实就是他给自己选定的西园八校校尉和度辽将军的人选。 若是乔琰能击败董旻,无疑是给他清除出去了一个大麻烦,若是不能,顶多也就是让何进在其中占据一个位置而已。 可瞧瞧董卓那情况便知道,董旻此人能否真听从何进的命令也尚且是一个未知数。 那么若是将其放进去倒也无妨。 不过刘宏还是无端升起了几分对乔琰的期许。 她接掌兵事之快多少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若是…… 刘宏垂眸之间深思着某个更特殊的情况,忽在此时听到了宣告比斗开始的金鼓之声。 他一睁眼就看到由董旻,不,应当说是由徐荣所率领的一方士卒当先发起了进攻。 在徐荣这等猛将的率领下,本就悍勇异常的长水营在此时发挥出了惊人的气势。 不,并不只是长水营。 徐荣虽是董卓部将,却出自辽东,故而清楚地知道屯骑营何以能在汉光武帝的手中成为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州突骑。 两部于他统帅之下合击,丝毫也不比乔琰前日所出的骑兵气场弱上分毫。 若是在这等方式的交手中,是否有他这位主将便有了胜负之分。 然而双方尚有一段距离,乔琰这方的阵营已经出现了变化。 步卒于典韦带领下持盾而行,射声弓弩抛掷射击干扰,在快速前行中结成了中军之前的方阵。 也不等徐荣凭借骑兵冲杀侧翼的优势绕行,对方的越骑营和长水营所属,也已经成了这出钩形阵的两侧拱卫力量。 对方阵中旗语变幻得极有秩序,俨然正是那位中军主帅的功劳。 他与对方相望,却只见对方于头盔之下难辨的面容。 偏偏这方阵之中的主将持盾有若持刀,膂力惊人,又将他的注意力被迫给拉了回来。 徐荣仓促勒马,避开了典韦的长盾作横劈袭击马腿的进攻。他忙将提起的长棍甩出,却被这家伙尤有余力地握在了手中。 他不由心中大惊。 以典韦的表现来看,这可真是好一员力能搏虎的悍将! 难怪在此等人数的对战中,乔琰也敢上方阵步兵。 然而正在此时又生了异变! 徐荣与典韦缠斗中,从乔琰这一方左翼的回钩处,骤然让开了一条口子。 那并未承担拱卫侧翼责任的屯骑营,在她的带领下径直策马而出。 眼见冬风凛冽,她所骑乘的朱檀骏马却正如一道飞纵烈火,领着这一行人疾驰,丝毫没有跟徐荣交手的意思。 而她目标直指,正是董旻! 第95章 为帅为将 屯骑营在徐荣的率领之下表现出了极强的突袭能力,那在乔琰刻意将其遴选而出,作为己方直击主帅的队伍后,又如何会差到何处去。 兵贵神速,战在先机! 此刻典韦依然将徐荣拖在原地,郭嘉顶替了乔琰居中指挥的位置,将射声营的支援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谁也没想到帅旗号令者并非乔琰本人,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种克敌先机! 在这一支轻骑绕行直走侧翼之时,领衔而出的主帅纵意飞扬,虽以盔甲覆首,却在紧握手中长棍的指尖发力中,自带分锐利气场。 刘宏眼见此景,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实在很难不被乔琰的气场所牵动。 自高台之上望去,也越发让人清晰地看到她这出兵之时的果决与莫测。 以统帅之身,行破阵将领之举,着实是太过冒险了!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冒险,让他比谁都清楚地意识到了—— 为何乔琰真能在奇袭休屠各胡之时取得胜利! 这绝不是一个只会发号施令,让下属去替她做事的主帅。 刘宏虽然不清楚那暂时顶替了乔琰位置居中指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番特殊的置换着实做得漂亮! “乐平侯,乐平侯……” 张让听到刘宏口中喃喃着这个他给乔琰定下的封号,忽然想到了当年刘宏将手中的印章随意抛出,正落在那乐平地界上的样子。 彼时的张让只觉得刘宏给出这个赏赐过于有玩闹色彩,可彼时的刘宏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如同随手给出的封号,在被世家反对中反骨顿生,升级成了县侯后,所奖励之人居然能在今日给出这样的惊喜。 他在乔琰的身上看到的,正是安邦定国的主帅之风。 若不能将生死置于度外,又何谈什么杀敌破贼! 好啊! 好一个乔烨舒! 刘宏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对于乔琰的过分褒奖有什么问题,谁让她此时乃是奉命行事。 而他在这个从高处看来的上帝视角尚且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么,直面她骑兵冲撞的人呢? 这一行骑兵来势已极快。 又何止是如此。 要知道在绝大多数的军阵之中,都是由游走的骑兵承担起掩护侧翼的责任的。 除非有把握直接将对方的前阵凿穿,就如同乔琰上一场面对王匡时候的样子。 然而在此番交战之前,徐荣与董旻商量交战方针的时候,他们虽不知乔琰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激发的团队士气,但观其统兵之法依然粗糙,那么在这等情况下,不如直接在敌方的长处上直接对其做出压制性的打击。 只要他们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深凿,对面的士气必然溃败。 可也正因为这个作战方针,徐荣直接领骑兵出击,反而给乔琰留出了进击的空当。 侧翼空虚! 饶是董旻自认,他并不是个纯然靠着兄长上位的将领,也无端觉得对方来势风雷惊动间,竟恍惚有若一把尖刀,直插腹心而来。 射声营在他的指挥之下当即调转了方向。 然而还未等那齐射的命令下达,董旻已看到乔琰抬起了手。 随着她这指令动作的出现,他也听到了一声口令。 “抛!” 抛什么? 抛的是他们于骑乘状态下携带而来的长棍! 武器的钝化处理并没有影响到各营可以多申请一些棍棒数量。 就像此时,无论是高台上的观众还是直面乔琰进攻的董旻部从,都到了此时才留意到,在乔琰所率领的屯骑营部从手中,所持着的木棍并不只是一根。 于是随同这号令声响,从乔琰到这队列的最后一人,都将其中一根长棍给交换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其余的几根则以标枪一般的方式抛掷而出。 若是换成了普通兵卒还无法做成这一点。 自春秋战争开始,掷枪就已经成了一种常见的作战武器,但因大多数募兵来源为寻常百姓,标枪并不是一种容易掌控的技法。 可偏偏此时随同乔琰出战的队伍—— 叫做北军屯骑营。 这是一支随时要准备作为王师出征的队伍,在训练掌握武器的时候也包括了掷枪。 这支经由乔琰提点,又为之做过了特训的队伍,在此时的掷枪抛出中,还能做到另外一件事。 为了避免对同伴造成影响,整个骑兵队列还在后方散开,彻底形成了一支劈凿而入的锋矢。 而后,便是那漫天袭来的掷枪! 即便知道这些掷枪并没有锋利的尖端,只有可能这般砸下来,却造不成什么穿刺的效果。 但当这起码有二百支的木棍目标一致地朝着对面的射声营而来的时候,要想打乱掉他们的这一轮射击动作,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甚至于这乱棍如雨的飞落,影响的并不只是射声营士卒的开弓,还有队伍中的马匹。 这些倒霉的马匹并未成为徐荣突袭骑兵所骑乘的战马中的一员,却在此时遭到了天降的棍棒打击。 战马受惊,在任何时候都是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是在临战之间。 人可以清楚地判断出,此番乔琰等人来袭所带有的武器依然符合比斗的标准,绝不会造成人员伤亡,可马呢? 马不能做出这样机敏的判断。 饶是这拱卫在董旻身边的骑兵,都是他进一步筛选出的一流好手,也飞快地驾驭住了这些战马的惊动,却还是让这中心看起来稳固的队伍出现的一瞬动乱。 这对乔琰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在此时已经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射!” 选择屯骑营而不是越骑营在此时随战,正是因为汉人骑兵在这种时候能够表现出的全能。 这一场已经抢占住先机的进攻,所需要的也不是在单兵作战上的优势何其强,而是全面! 不等对面的射声营从先前的飞棒打击中休整过来,这骑兵射击的箭雨覆盖已到。 对这些习惯了在骑乘中射击的骑兵精锐来说,要将仅剩的长棍放到身边,提起弓箭射击,而后重新换回作为“枪”的长棍,并不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武器的切换对他们来说有若吃饭喝水一般,是一个为了在战场上保住性命,而必须时时演练的项目。 哪怕这确实是一场有些奇怪的战斗。 在这场战斗里,掷枪和弓箭的射程,甚至因武器的变化而出现了置换。 可当他们持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时候,弦放箭出的动作,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动作。 为证明屯骑营不比长水营和越骑营差,他们也绝不可能在此时让自己的“箭矢”落空! 箭矢射出,正中他们所能笃定于命中的对象。 随着箭头颜料出现在士卒头面脖颈之上,他们便只能算是已经退场的死人,而不能再算是身在场上。 而此时的屯骑营士卒,又已经换回了长棍。 那些个快速退场的士卒,让先前还处在屏障之中的董旻,已越发清晰地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可这些士卒也自然无法返场,阻止由乔琰率领的骑兵,以真正近身搏斗的方式,杀入那已然“损兵折将”的队伍中。 董旻直到此时才看清了乔琰的眼睛。 在这张近距离看,越发显得年幼的脸上,唯独那双眼睛充满着让人瞧不出年龄的锋芒。 那是一种令人觉得有若被点燃的野望之火。 也随同着她弃弓执棍,而彻底化为了进攻的信号。 第个字从她的口中发了出来。 依然因其斩钉截铁且急促的发音,而同样清晰地传入了董旻的耳中。 但或许他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一个字,谁让她说的是—— “杀!” 这是让那屯骑营骑兵正式发起攻杀的口令! 可偏偏,在董旻的身前,防护的步卒方阵中并没有一个如同典韦这样的怪物。 只有被淘汰了大半的射声营和步兵营而已。 那么他们如何还能挡得住,这随着两轮进攻、气势终于达到了顶峰的虎狼之师! 更让人讶然的无疑是乔琰的表现。 她的指挥进攻确还有些简陋,可她的枪法招式看起来却实有行云流水的畅快。 在这以棍代枪的进攻中,虽让人隐约觉得武器有些不趁她的手,却丝毫也不影响一种认知的传达。 她绝不会成为这支骑兵队伍中的武力突破口! 她更是在骑兵协战,将董旻的部从分而击破之际,毫无犹豫地策马提棍,甩“枪”而出。 与她先前率领骑兵出击时候的目标明确一般,她此时直取主帅的目的性也同样鲜明到,让人毫不怀疑还有第二种可能! 在这异常直白豪横的攻势面前,董旻心中胆怯之意已生。 他生为凉州人,马上作战的本事毋庸置疑。 可他面前的对手,已经用自己一次次突破常规的出手,证明了年龄绝不是限制她此时取胜的条件,性别也同样不是! 他固然不知此枪法名为残山剩水,却知道她意态决绝的取命之相。 他甚至在一瞬间以为,这并不是一场被冠以诸多限制的比斗,而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 因为他的对手是真将此时当做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来对待的。 但他又反复告诉自己,他所要争的是度辽将军的位置,或许是何进大将军所说的另一个要害位置,总之还不到他松懈的时候。 然而正在他尝试从乔琰入手扭转战局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这一片重叠的棍影先一步越过了他守备空当,在这状似松手,实为握住尾端的迂回发力中,颇有几分缠绵却也狠辣的架势。 下一刻,他的下颚便遭到了雷霆一击。 乔琰毫无对方是董卓胞弟就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反正此番出什么问题都可以甩锅到刘宏的身上。 她更是紧跟着便握紧了长棍,将其抽下了马背。 深入诠释了何为趁你病要你命。 但直到此时,这一场还并不算结束。 董旻的落马只意味着主将被迫退场而已,而此时这交战场面上还有另一位核心人物,足以确保在董旻退场后还能稳住士卒的交战意志。 这和上一场王匡退场的情况不同。 若是徐荣当真能够稳住局面反败为胜的话,想来董旻也是能够给自己找出一个理由来的。 他大可说是在意识到己方不敌的情况下,选择以主帅作为吸引敌方火力的诱饵,确保能获得整场战役的胜利。 可乔琰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抬手号令间,那些屯骑营士卒已飞快地在她的身后重新整装列队就位。 很难说是否是因为这一举完成的中军夺将行动,让这些骑兵对乔琰的信心空前的高,但可以确定的是,当这支队伍直扑而回的时候,自旁观者的视角所见,他们分明要比先前更加契合乔琰的气质。 那是一种一旦沾染便必得将敌人焚烧殆尽的烈火气质。 望见此情此景,何进身在那小上一圈的华盖之下,不由猛锤了一记身旁的桌案。 王匡败退尚在他能接受的范畴之中,毕竟对方在带兵上确实少了些经验,遇到乔琰这等天资纵横的存在,输了也便输了。 可他无法接受被他寄予厚望的董旻与徐荣的组合,居然会出现被乔琰亲自领兵突袭先取下董旻的情况。 他在此时更不解的是,算起来这北军五校还是在他的统率之下,这些人有表现出这等竞相表现出长处,几乎无所不可为的样子吗? 袁绍朝着何进看去,觉得此时就算何进没说出什么话来,也不难猜出他的想法。 可何进也不看看,若不是他将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又怎会有这等交战安排。 袁绍绝不相信让乔琰先战王匡后战董旻的情况,完全是个巧合。 当然他也更不相信,蹇硕这阉宦先后遇上的敌方都是这水准也是个巧合。 乔琰透露给他的情报确实是真。 那么在此时,他倒也不妨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她的这场交战尾声。 说这是尾声着实不错。 在袁绍心中一番思量之间,乔琰已领兵包抄了徐荣的后路。 也或许,就算没有乔琰的协力夹击,在徐荣没能得到董旻的支援,反而需要面对董旻退场的心理压力之时,他所率领的二百余骑,怎么也不可能是骑步弓兵齐备的四百人团队的对手。 有郭嘉指挥调度,这确实是一支运转完备的团队! 徐荣甚至直到此时都还没能挣脱典韦的纠缠步战! 他不由在心中暗想,但凡他所率领的兵卒是那凉州铁骑,但凡与他配合的不是董旻而是段煨,但凡…… 罢了,也没什么理由可找。 他们的确是低估了这位乔侯的本事。 可谁又会想到,一个到如今还未满十四周岁的孩子,会在文采政绩上拿出了成年人都难以匹敌的成果后,居然还能在武事上有这等仿若生而知之的天赋。 他想到这里,忽听后军乱起,刚要回头看去,就只觉骑乘的高头骏马马腿上遭逢了一股惊人的气力。 那在抢下他武器的时候已让人深感无力的虎将,竟在眼见自家君侯已经得手的刺激下,一把握住了面前的马腿。 也正是在他让徐荣没能及时腾挪之际,乔琰弯弓搭箭,朝着这活靶子射出了让其退场的一箭。 有此一箭,金鼓评定胜负之声,已不远了! 不过在听到了那“此战乐平侯获胜”的声音传入耳中后,饶是此前早做好了布局,她还是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勒着缰绳,让骑着的这匹骏马慢慢停下步调,也随之将头盔摘了下来,将其持在了手中。 往复的骑兵作战让她的额上泛起了一层热汗,随着她取下头盔甩开鬓发的动作中,被今日少见的冬日开晴日光映照了个分明。 但这种日光之下的晶莹,大约比不上她目光中的炯然璀璨。 她旋即翻身下马,朝着高台上行了一礼。这虽是个谦恭姿态,却因这种目光,显得更像是一番胜者的傲然。 可没有人会在此时怪责于她这种态度。 甚至刘宏也随之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因他看懂了乔琰此举之中的潜台词。 这正是在对他说—— 她乔烨舒此番幸不辱命。 第96章 舞乐百戏 她确实不曾辜负刘宏对她的期待,瞧瞧蹇硕找上门时候的态度就知道了。 刘宏为了力保蹇硕进入前九,专门将此番报名中最容易应付的对手留给了他,好在蹇硕也不算是全无本事,倒能说一句胜得漂亮。 可乔琰所担负起的责任,是将刘宏不希望留在其中的人给剔除出去,这其中完全不是一个难度。 大约是因为刘宏颇为满意她的表现,以至于蹇硕对她的神情中还有几分攀关系的意思。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乔琰的夸赞。 “陛下可是还有旁的吩咐?”乔琰打断了他的絮叨,开口问道。“如今两场比斗已过,场上剩余九人,除却你我之外的七人里,也就是赵融和冯芳二人的领兵本事稍差些罢了,但他们下一场对上的是纪灵和孟德兄,绝无可能取胜。” “谏议大夫此番轮空,可其有过荡寇资历,如今表现也尚可,要我看来也未尝不可就任度辽将军之位。” “当然,若是陛下觉得其中还有不妥之人,我必当竭力而为。” 她这一番话下来,便是蹇硕想对她有何打断发言的不满也只能收了回去。 这位还等着陛下的吩咐呢。 可正如乔琰所说,两轮比斗结束,到如今从三十六人变成了九人,若按照刘宏先前的想法,这九人正是那度辽将军和西园八校校尉,这计划就已算差不离完成了。 当然其中多了乔琰这个另类的试金石,还得先排除出去,到时候再多放一个人进来就是。 但只是多提拔一个人而已,要让刘宏给出一个理由并不太难。 总的来说这还是一个很符合刘宏期望的名单。 除却乔琰所提到的赵融和冯芳之外,此番轮空的谏议大夫夏牟事实上也是原本的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与原本的名单相比,也只是袁绍并未选择亲自下场,也放弃了太过明显的淳于琼,故而选择了以纪灵和韩馥二人代替袁氏集团的利益出战。 这两人也并未辜负袁绍等人的期待,成功将前面两场给赢了下来。 而后剩下的两人就是曹操和鲍鸿。 下一场除了轮空的夏牟之外,就是纪灵对赵融,冯芳对曹操,蹇硕对鲍鸿,乔琰对韩馥。 所以刘宏此番并没有给乔琰额外的指令。 蹇硕找上门来只是来攀个交情的,顶多就是含糊地说什么陛下说乔侯可以继续赢下去。 乔琰更是在两日后的比试中知晓了,为何蹇硕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输给鲍鸿。 以刘宏意图让蹇硕成为西园八校校尉之首的盘算,他必然不可能让蹇硕的排名太过靠后。 鲍鸿大约是被刘宏提前找了谈话。 因此时的对战场次减少,改为让这些人逐一出场,乔琰便将鲍鸿的表现看了个分明。 他在其中犯了几处不是用失误可以解释的错漏,给了蹇硕“可乘之机”。 别说乔琰这种看得明白其中奥秘的,看不太明白的都想吐槽鲍鸿一句表现。 乔琰跟自己队伍里的也可说混了个半熟了,这会儿就听到了屯骑营那百夫长小声说道:“原本还想揍那家伙一顿,结果现在没机会了。我看他是真得意忘形了。” 因为先前鲍鸿演的那场激励士气的戏码,乔琰麾下的越骑营和屯骑营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若是能遇到鲍鸿,必然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谁知道他直接输在了这里。 在鲍鸿下场之后,乔琰的这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他对着乔琰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当然,这份感激中还存着几分说不出的纠结,谁让鲍鸿原本以为的升职是成为度辽将军,却是是成为天子直属军队的校尉。 但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升职对吧? 乔琰收回了看向鲍鸿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下一场对手韩馥,开口回了那屯骑营百夫长一句,“你若是有多余的力气,都用在我们的对手上就是。如能继续得胜,只怕你在陛下这里也挂上名号了。” “谨遵乔侯所言。” 屯骑营百夫长到了这会儿怎么会看不出,虽然乔琰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到此番的遴选之中,可陛下从未少过对她这一边的关注。 第一场中那箭射王匡的越骑营百夫长就专门得到了陛下的赏赐,上一场他因跟随乔琰克敌破阵的表现优异,也被陛下问询了姓名。 那么第三场第四场呢? 他说不定也能混个升职出来! 这可要比其他人只是支援自己被分配到的将领而得到附带奖励,要划算上太多了! 哪怕乔侯所面对的对手好像并没有哪一个是好应付的,也并不能让他此时的雄心壮志打消分毫。 不过乔琰可不敢小看韩馥。 韩馥虽不如董旻难应付,但他带着的麴义,可不是个比徐荣差到哪里去的将领。 有董旻的教训在前,麴义也显然不会被乔琰的分兵打法所蒙骗。 这就多少增加了些乔琰这一方破敌的难度。 可韩馥——甚至是个比之董旻还要不如的主将。 他怎么想都觉得,若是他一味靠着麴义的本事赢下此战,那么他跟那吃白饭的摆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以至于当他瞧见麴义所率骑兵成功凿开侧翼后,也果断地将自己的后方兵卒给压了上去。 但此番,乔琰甚至没让郭嘉上场,而是令步卒营的百夫长冒充了一下郭嘉的位置。 麴义所以为的先断一臂也就是送了个百夫长下去而已,但乔琰所钓鱼上钩的,却是敌方主帅。 而麴义所闯入的中军内部,这些眼见骑兵已纷纷立功的步卒哪里会舍得让出这份功劳,在形成合围之时拿出了格外惊人的气场,一直拖到了在乔琰拿下韩馥后的回身支援。 韩馥下场之后,麴义也没能在场上滞留多久。 不过,再胜一场,还是面对着一位并不寻常的敌人,并未让乔琰有所懈怠,因为她猜测自己的下一场只怕依然不好打。 果然她紧跟着就看到下一场的对战是—— 蹇硕对夏牟,她对上纪灵,曹操轮空。 乔琰的军营主帐内再次迎来了曹操这个访客。 只是这一次,他上来就问了一个格外真实的问题:“以烨舒所见,陛下是否已经选定了蹇常侍为度辽将军?” 令宦官为外放官员,这着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这种事情,刘宏这脾性的人是做得出来的。 从眼下的局面来看,曹操也很难不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在先前剩下九人的时候,上头新增了一条规则,对任何一人,轮空只能出现一次,所以这轮空出现得越晚越划算。 谏议大夫夏牟的轮空与其说是运气好,不如说他是让蹇硕完成这个五进三选拔的工具人。 而麴义、徐荣相继败于乔琰手中,纪灵显然也不会例外。 那么下一轮剩下的三人就会是乔琰、蹇硕和他曹操。 以他所见,在这等情况下,轮空的只可能是蹇硕,而不可能是乔琰! 那么便会是他和乔琰之中的胜者去跟蹇硕相比。 可蹇硕就算输了又如何呢? 度辽将军这个位置比起给乔琰,反而给蹇硕的可能性更大。 曹操能得出这个战况推论,乔琰也自然可以。 她调侃一般地问道:“要不我让孟德取胜?也好如你我把酒闲谈之时所说,令你为度辽将军?” 她说是这么说,曹操却听得出来,其中还是在说笑的意味更重。 这固然是五百人对五百人的交战,却也未尝不能视为是正儿八经的战斗,哪里有什么让不让的。 他当即笑道:“若真如此,烨舒还是看轻了我曹操,此时成败不过时运而已,便是输了也无妨。这一遭人人有爱将协战,我亦有从弟子廉相助,也未必就需得相让。”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曹操这人自带一堆家族内部的优良将才,此番与他同来的曹子廉就是其中之一。 跟随曹操南征北战的曹洪虽有吝啬的毛病,性情也有些急躁,却也是个实打实的一军主将之才。 便是如今未有战功,却也有这个潜力。 乔琰想想自家部从打完纪灵之后就得对上曹操和曹洪的组合,着实有些头疼。 但这一场,她又必须取胜! 甚至她还该当感谢刘宏,正因为他如此看得起她,才将她的对手设置成了如今的样子。 王匡、董旻、韩馥、纪灵、曹操! 别管此时双方手下是否都是相同的配置,也别管现在的五百人交战放到更大规模人数的交手中是不是会出现天翻地覆的结果。 起码,倘若刘宏有意做出什么让人跌破眼镜,甚至是与此前的世态截然不同的决定之时,她能拥有一番足够有底气的战绩。 不是跟那些黑山贼白波贼休屠各胡相比的战绩,而是跟这些“朝中精锐”相比的战绩! 在以“孟德若真能如此表现,必然能让陛下侧目”的说法糊弄过去了蹇硕的情况,将曹操送走之后,她将郭嘉找了过来。 “寻常的交战中没有这样的情况,每隔两日便得作战一场,还是与己方实力相差无几的队伍……”乔琰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奉孝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最开始让三骑营之间门形成互相竞争意识,从而提升士气,只能说持续一时。而越骑营和屯骑营的百夫长受到赏赐赏识,让他们有了奋进的动力,也不是扩散到全营的方法。 尤其是被乔琰提到的两日作战一次…… 虽然五百人的规模将这种作战中的消耗控制在了一定的范畴之内,但这显然是一种极消耗体力的疲劳作战状态。 在古代的攻城战后,主将何以要让士卒以掠夺城中财货乃至于屠城的方式来发泄情绪? 这一来是为收买士卒之心,二来也是从理论上来说的张弛有度。 当然此等舒张发泄之法也只是将屠刀举向了受害者而已,乔琰并不觉得其中有可取之处。 而姑且不提这等大规模的作战,乔琰此时面对的局面与这情况是有些相似的。 先后对战王匡、董旻和徐荣、韩馥和麴义,已经让她所掌控的队伍处在了弓弦极度紧绷的状态。 要么是在应战纪灵之后,要么是在应战纪灵之前,她必须要让这支队伍的情绪做出一番纾解才行。 郭嘉想了想,回道:“乔侯对阵纪灵,我不担心,想来我也不必从中协助指挥,可否劳烦乔侯给我两日的时间门,我去筹备些东西。” 乔琰跟郭嘉对视了一眼,确定他心中已有盘算,便放手让他去做了。 诚如郭嘉所说,纪灵这位对手并非是个麻烦人物。 未来他在袁术的麾下以勇猛著称,可归根到底,他是以勇武闻名,而非以智谋闻名的。 但他有蛮力,难道典韦就会比他差吗? 甚至在乔琰坚守阵型,以徐徐推进之法列阵交锋的时候,纪灵先一步被打乱了互相对峙阶段的节奏,选择朝着她主动出击,最后成功被送下了场。 刘宏对乔琰再有什么赞许的话说的已有些累了,总归他现在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情况。 蹇硕通过作弊式轮空的方式保送前二,而下一场是乔琰对上曹操,无论是这两人之中的哪一个获胜,对他来说都有一套说法可以应付。 这也更让他看到了目标达成的希望。 出于这等想法,对于乔琰提到的想要送一些东西入军营,刘宏也没做出任何的阻拦,总归按照乔琰的说法,这些东西也不是要在比试之中使用,仅仅是想要给士卒加一些消遣的活动而已。 这还真是个消遣。 营中士卒遵照乔琰的指令,在入睡前来到了营盘中空地上,让他们奇怪的是,此地搭起了一座小型的戏台。 不过这戏台又和他们往日在街头所见的舞乐百戏戏台有些不同。 眼前的戏台要更小些,也要更高些,上方还扯了一块幕布,在后方的烛灯打上后,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 不等他们将这幕布的情况看清,一个骑马扬鞭的剪影已经出现在了幕布之上,后头跟着一整排的小人。 只听那幕布之后有人唱道,“这京城选将,乐平侯来,领了那五百将士去,忽有人营门外来,欲要换个百八兵卒去。” 唱未唱完,就见另一头来了个武将身影,伸手朝着这边指来。 “哎呀,这是那鲍校尉!”当即有人从唱词中确认了眼前的情况。 他们竟被人给搬到戏台上来表演了。 虽皮影戏在如今并非主流,也并不是没人看过,但自己也是置身其中一员的情况,他们还真的没见过! 这多新鲜啊。 原本还有些疲累的士卒顿时打起了精神。 果然他们随后就见,代表乔琰身份的小皮影人,抄着鞭子就把鲍鸿给打了出去。 一见此景,营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哪怕为了表示若干人的时候,那皮影的道具剪的是一个个连缀在一起的人,但对这些压根没多少娱乐生活的士卒来说,这已实打实是个意外之喜了。 最得意的莫过于那越骑营的百夫长,他有一个单独的形象,表演了箭射王匡的一幕,还给配了一句唱词。 “都说越骑他上山下阪,出入溪涧,飞马快箭,好生厉害,正把那王公节射下马来,赢得陛下一声彩。” 可把那百夫长给得意的,愣是将这句唱词给背了下来。 这可是他日后说给子孙的资本! 随后便是对上董旻的一战,也不知是用了何物在那屏幕之后抛掷,竟让这二百长棍齐发的场面也给演绎了出来。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情景,又见到了—— 那急匆匆来夺战功却掉入陷阱的韩馥。 那空有勇武之力的纪灵。 还有那…… 还有那屏幕忽然暗了下去,所有的唱词鼓乐也都消失了,整个营地内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安静且黑暗的环境之中。 没……没了? 刚看得起劲的士卒忽然意识到,后面还真没有别的可演了。 因为他们也就打到这里而已。 郭嘉对着那几位表演师傅摆了摆手,让他们收拾东西退了下去。因他作为乔琰的副指挥,此时也已在这五百人中混出了一番声威,见他有话要说,其他人也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 只听郭嘉慢条斯理地说道:“诸位若想见这幕上舞戏接续下去,只怕还得赢下那下一场才好。当然,输了也无妨,那也另有演法。” “……” 什么另有演法? 这些士卒就差没直接跳起来。 他们自然要看自己在这幕布上威风八面的样子。 赢!必须得赢! 第97章 州……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羡慕于他们还有这等文化项目舒缓精神,还是应该同情于他们还得有这等压力。” 乔琰眼看着这些士卒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朝着那幕布看去,对郭嘉说道。 郭嘉倒也着实对得起那鬼才的称呼,居然能想到这种鬼灵精怪的办法。 可这无疑是此时的最优解。 这些士卒需要精神上的安慰,所以娱乐项目被纳入选择,可称为合情合理。 同时,在这种安慰之中,他们也不能真就完全放松了。整支队伍依然需要保持足够的士气。 如何确保这种士气的维持? 先前可以靠着内部的良性竞争,现在却可以试试奖励了。 但有别于物质奖励的是,这种排练成了皮影傀儡戏的奖励,要更倾向于民间性质的“青史留名”。 这对于底层士卒来说,实在是有着相当惊人的吸引力。 郭嘉回道:“君侯喜欢揣测人心行事,嘉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若能为乔侯提供助力,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眼见这些走回营帐的士卒,哪怕只是背影也表现出了何其斗志昂扬的状态,就猜到自己的举动并未做错,不由在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种因见自己所施展的计策奏效而生出的喜悦情绪,并未在乔琰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有丝毫的衰减。 她说的是:“接下来你就不适合留在营中了。” 郭嘉颔首回道:“确实如此。” 事实上在先前第二场对阵董旻和徐荣的时候,被刘宏问询姓名的就并不只是那屯骑营的百夫长而已,还有能够力撼骏马的典韦,以及代替乔琰指挥的郭嘉。 但乔琰与刘宏说,典韦跟随她到如今已经三年有余,只想做她的头号保镖,刘宏想想也觉得倒也不必夺人爱将。 至于郭嘉嘛,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她从士卒中选出了个兵卒背下指挥的诀窍,所以有了这样的效果。 何况在随后对战韩馥和纪灵的交战中,郭嘉几乎没起到什么作用,让刘宏相信了这种说辞。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以防刘宏又忽然想起他来,再加上为了避免因郭嘉联系过何颙的情况被进一步联系到乔琰身上,他还是在此时减少存在感,或者干脆先撤离出洛阳城为好。 “当然,在你离开之前……” “乔侯放心,”郭嘉回道,“您先前嘱托我的事,我在离开洛阳之前务必替您办成。” 乔琰对郭嘉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也只是一出消息的传递而已。 到底能否在必要的时间点将消息传递到,也并不只是郭嘉一个人在从中斡旋。 而她如今同样还有一件事需要确保能够达成。 在这种先决条件之下,才能让这背后的推波助澜起到应有的效果。 那便是——先赢曹操,后赢蹇硕! 后者的难度算起来并不大,可前者嘛…… 曹操在政治军事乃至于文学上的天赋都毋庸置疑的高,即便此时所处的时候,还是他前去家乡征兵都会出现军情哗变的军事起步阶段,又即便他此时周遭堪称悍将的得力手下要么被乔琰先一步挖走,要么就是还未聚拢在他的身边,乔琰也不敢对他有任何的小看。 但再多的智谋算盘,如若两方的实力差距明显,大约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在比斗之前乔琰跟曹操碰面的时候,瞧见这位孟德兄朝着她麾下的士卒看过来所表露的神情就知道,他显然诧异于乔琰的部从居然能保持住这样高昂的状态。 曹操觉得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这些士卒看向他的眼神,就跟饿了许久的豺狼看到了一块肥肉差不多。 并不知道何为断章威力的曹操本着战前不能露怯的想法,与乔琰说道:“真不用多给你们休息一天?要知道我上一场是轮空的,可别说我这一场占了你们的便宜。” 乔琰从容回道:“孟德是否忘记了一句名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部士卒连场胜利,又从上一战中保持住了手感到现在,又如何会在此战中失利?反倒是孟德得小心了,交战之时,箭下不留情,到时候可别怪我得罪了。” 曹操摇头失笑。 乔琰年纪虽小,在这等逞口舌之利的互放狠话表现出气势的环节,显然是一点都没打算落在别人下风。 她在他即将返回到对面的时候,甚至还来了一句,“我观曹子廉的马比起孟德的要好上许多,不若让他将快马赠你,也好躲避箭矢兵戈。” 曹操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白马醒目,没得让你更容易寻目标。” 曹洪那匹马确实价值千里,脚力也出众,但这种好马应当给为将之人骑乘,又何必让他来骑。 但不知为何,在双方列队对峙之时,看着乔琰骑于那朱檀宝马之上,好一派英姿飒沓的样子,曹操摸了摸下巴,竟然觉得自己有点输了。 好像还真是应该给自己换个坐骑才好。 他在此时也越发确定,乔琰这一方的气势表现出了格外惊人的状态,绝不是他的错觉。 这让他有些怀疑,对方可能不会选择相对稳健的打法。 这种怀疑在他眼见对方开场之时即分作两队直冲左右翼而来的时候得到了证明! 这是强攻! 乔琰策马而出,径取右翼,而典韦虽然步战无双,却也不是不能骑马,此时便迂回而取左翼。 谁让她深知,在我方这等绝不愿输掉此战的冲劲面前,采用什么稳妥的方式让曹操有调动阵型的机会,都无疑是在给自己增加不确定性。 不如强取! 穿越三国时代,谁不想赢一赢曹操呢?但能真正敢说自己在曹操面前稳操胜券的又有几人? 乔琰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冬日里的寒风还是因为马速过快而带起的劲风。 但或许她此刻的眉眼如刀,比之这寒风更有一派进攻性。 她抬眸朝着前方曹操的拱卫阵型看去,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神情。 曹洪随同曹操同在此间,确实是个起码可算二流的武将战斗力,可当乔琰自己也能算成是一员武将的时候,就算未必比得过曹洪,也绝不是会被他给轻而易举擒获的。 而她与典韦一左一右齐出,正是要曹操做出一个选择—— 到底要让曹洪防住哪一路! 若是防住典韦,那她可真就毫不客气地按照在战前与曹操所说的那样,直接拿箭冲着他的脸上招呼来了。 若是防住乔琰,以典韦这等人形兵器的作战状态,这些北军士卒又如何能阻拦得住他下马破阵的推进! 更何况,在这两路并进的队伍中,每一个人都在指望着自己能建立起比之其他人更为特殊的功勋,成为那皮影傀儡戏中拥有独立唱词的一员。 当这种情绪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便成了一种足可以让人望之胆寒的气势。 他们的确要按照乔琰的指令行事,可是,射出的箭更精准一点,阻挡住对方的袭击更沉稳一些,是不是就能在那等特殊的“论功行赏”之中获得更高的荣誉呢? 或许是的! 先行的屯骑营持盾而行,挡住了第一波的流矢,后至的队伍中居于首位的便是两波进攻侧翼队伍的将领。 在面前的盾牌空缺处,乔琰清楚地看见了曹洪在曹操的安排下朝着己方而来,而他麾下的队伍则随同他且行且撤,意图避让开典韦的锋芒。 但当他有此举动的时候,与典韦一道行动的胡骑营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直接朝着曹操扑去,就仿佛他们完全不必顾及典韦的安全一般。 那是乔琰在对面发起的信号。 也几乎是在信号发出的同时,她一把甩出了手中的长棍,招架住了曹洪的进攻。 “我说曹子廉,你这匹白鹄真的不考虑借给孟德吗?我觉得他跑不过胡骑的。” 乔琰嫌弃胡人习性是一回事,对这些归化匈奴的本事心中有数是另一回事。 在越骑营和屯骑营已经赢得过独角戏的情况下,他们绝不会在将曹操送下场这件事上,有一丝半分的松懈! 曹洪忍不住回道:“这是你该在这个时候问的问题吗?” 乔琰觉得是的。 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单打独斗。 在乔琰赢下这场的时候,曹洪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说她的武艺强吧倒也不是,但我是真没想到,我一棍子下去把她那武器打成了两截,她居然说感谢我的配合。”曹洪跟曹操吐槽道,“这谁能想到啊,她之前对上董叔颖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用的绝不会是正常的长枪,结果居然是双兵。” 刚以为自己能将乔琰给击败的曹洪,转头就被乔琰持着断成两截的棍子给来上了一出抽冷子。 又被与她配合的骑兵给抽下了马背。 差不离也就是个前后脚的区别,曹操也被长水营胡骑的突袭给打乱了队伍,除了淘汰退场也没有别的可能。 曹操倒是没觉得自己被人给包了饺子需要觉得郁闷,他拍了拍曹洪的肩膀笑道,“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嘛,何况你也不算是没对她造成压力。” 曹操朝着乔琰的方向望去,看见她还在揉搓着自己的手掌手腕,显然是因为木棍断折的一瞬强行将其握住,遭到的反震力道有点难捱。 曹洪在跟曹操诉苦,乔琰也在跟系统说:“得亏我把体质点上去了,看起来还得再往上点一些。” 系统纠结于自己到底应该回【你可是谋士啊】还是回【你怎么把曹操给打败了】,却在最后只憋出了一句—— 【没事,快打完了。】 这叫什么?这叫一个合格闹钟的自我修养。 它这个时候只需要给宿主加油就好了。 诚如系统所说,若按照乔琰自己的想法来看,在击败了曹操之后,这所谓的选拔度辽将军的比斗就已经可以算是正式结束了。 谁让她这一方除却受伤的人之外还有四百六十余人,依然是好一番气冲霄汉的状态。 蹇硕再如何壮健而有武略,那也是跟内廷之中的其他宦官相比的,他也只是因为先前的保送和轮空,才进了这前二的位置,可不代表着真有这个跟乔琰一争的机会。 在这双方终于于两日之后对阵的时候,明明都是从北军五校中分出来的人手,却好像有着泾渭分明的差别。 这一次乔琰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让典韦率领队伍稳步推进也就够了。 毕竟刘宏大概并不想看到自己的西园八校首领,因为被人撵着打而露出太过狼狈的样子。 所以,与其说这是一场决赛,倒不如说这其实是一场表演赛。 乔琰对此反正是没什么意见的。 她该表现出的统兵本事已经表现得差不多了。 现在松一松也无妨。 她甚至还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朝着高台上看去,正见那华盖之下帝王托腮沉思的身影。 想来,刘宏经过了这一段漫长的选拔过程所覆盖的时间,已经将该决定的事情都给决定清楚了。 那么今日正是宣告的时候! 且让她看看,从十月入京到如今,她所等待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结果! 刘宏并未察觉到这比斗双方中,其中一方的统领居然还在此时走了个神。 他还在对着自己的决定做出最后的纠结。 这当然不是个很容易确定之事,即便早在几日前,经过那两轮的筛选,就已经只剩下九个人了,也尚需一番斟酌。 刘宏对这度辽将军和西园八校校尉的人选分配,还是很谨慎的。 西园八校校尉所统辖的人手从何处来? 目前已经成规模的北军五校不可能将人手分拨过来,所以只能让这些随后上任的校尉亲自到地方上去募兵。1 他必须要权衡一番这些人能招募来人手的情况,作为辅助的考虑。 也正因为出自上述理由,他才越发不愿让世家外戚将手伸到这支队伍上来。 同样是因此,曹操固然有成为度辽将军的资本,他却更属意于他往那校尉的位置上摆一摆。 曹氏富裕,且这一辈上多出游侠善战之才,就比如说此番为曹操征召而来的曹洪曹子廉,就极有勇武之才,听闻其族中还有一年不过二十的曹子孝,集结了一班年岁相仿的青年行游于淮泗之间。 对刘宏来说,这都是他意图一并收入西园军囊中的人才,能一把抓自然更好。 倒是如若让他往那并州地界上,天高皇帝远的,可难保不会发展出一支地方世家来,这就跟他的初衷相悖了。 那么在度辽将军位置上他又该放什么人? 这个人不能是纪灵、鲍鸿这样的莽夫,也不能是冯芳、夏牟这样的谏议文臣。 在将蹇硕也排除后,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韩馥。 韩馥能承担起这个责任吗? 刘宏思虑良久觉得未尝不可一试。 韩馥这个人在立场底线上,料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看起来是稍显温吞柔和了些,放在别的将军位置上或许弱势了,可度辽将军却尚可。 若他当真无法做到北击匈奴的职责,毕竟还有乐平侯在侧援助。 加之韩馥这个人的人格魅力不差,起码还能调度麴义这样的猛将在侧,也姑且可以算是对乔琰的节制。 这么一算他还真挺合适。 除去了韩馥之后还剩下的七人,刘宏又从前九之外的名单内精挑细选出的一人,形成了八人的队伍。 而这八人—— 这八人便是未来他可托付身家性命,甚至是……甚至是托付未来皇储之事的存在! 他将名单落成后看了许久,又在上面增添了几笔,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别看这最后一场“表演赛”结束,由乔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后,刘宏自那十二重五采华盖之下走出到台前,面上神情和缓,可事实上他心中的波澜丝毫也不少。 好在,如今也是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想到这一番举动的结果,他的目光里也不免多了几分振奋,逡巡在这重新列队于台前的三十五人…… 等等! 不应该是三十六人才对吗? “让人看看,台下是否少了人?”刘宏朝着张让吩咐道。 张让连忙去看到底是谁没出现。 从台上往台下望去到底是有些看不大分明,他又跑下了高台去近处确认了一番。 在确认了情况后他跑回了高台上对着刘宏禀报道:“回陛下,那董旻不在。” 董旻? 刘宏想了想此人反正也与他接下来要宣告的事情无关,便没打算推迟宣读,只是对着张让摆了摆手,示意他去找一找人。 他也不免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西凉匹夫也未免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居然敢在这等时候缺席。 一想到董旻出自何进的举荐,他心中越发牵连着对何进生出了几分怨怒,却并未在脸上表露出来,而是起身行到了台前,缓缓开口道:“此番虽是为选度辽将军而将诸位召集于此,然这将近一月的操练比斗之间,朕见我大汉人才济济,以为只一度辽将军不足以酬诸位之才。” “朕有意成立西园八校,为天子直属,排名前列者入选。因如今四方动乱,八校可执天子意,平叛四方,此为良才之用。” 先前已得到过消息的何进、袁绍等人并未意外于会在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可对曹操来说,这便着实是个意外之喜了。 他起初还觉自己到底是输给了乔琰,极有可能此番要无功而返,谁知道刘宏忽然丢出了这么个炸雷。 西园八校的设想在早些年间便有,算起来如今确实是有了个正儿八经遴选的过程,更有了让其四方征战的机会。 这怎么也要比曹操此前拒绝的议郎位置,要好上不知多少。 而他下一刻就听到刘宏说道:“蹇硕、曹操、纪灵、鲍鸿、赵融、冯芳、夏牟、赵瑾出列。”2 有他的名字! “朕有意,以蹇硕为上军校尉,以曹操为中军校尉,以纪灵为下军校尉,以鲍鸿为典军校尉,以夏牟为左军校尉,以赵融为右军校尉,以冯芳为助军左校尉,以赵瑾为助军右校尉,此为——西园八校。” 除却蹇硕为上军校尉,是这西园八校校尉之首,让人多少觉得有些荒诞之外,对这各自的安排,被点名到的几位倒是都很满意。 中军校尉的位置仅次于上军,事实上这也是原本袁绍担任的位置,曹操对此自无意见。 而这八人之中,以冯芳和赵瑾这个被从第二轮淘汰的人中的资历最浅,作为助军校尉确实合适。 不过这样一来,在成功进入前九位的人中,除了乐平侯之外,就还剩下一个韩馥了? 到了此时,大抵都能猜出些情况,韩馥眼见周遭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不乏恭喜之意,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板。 果然刘宏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着韩馥为度辽将军,督辖鲜卑匈奴军事,莫要让朕失望。” 韩馥已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他虽然得了袁氏的暗示,此番前来参加这选拔,哪怕落选也有额外的好处,可在败于乔琰手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希望不大了。 却万万没想到,这度辽将军的位置没有给蹇硕也没有给曹操,反而给到了他的手中。 他连忙行礼叩谢,口中更是回道“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期待”。 刘宏眼见他的这反应,不免有些满意。 再瞧瞧这看来便可为他臂膀助力的西园八校,便更加满意了。 只是当他踱步而回的时候,却见一小黄门贴附在张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让张让面色骤变。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恭贺他夙愿达成的好征兆。 尤其是,他隐约听到其中传来了“董旻”的名字。 张让很快俯身到了他的耳边,将情况如实地报告给了他。 “情况属实?”刘宏的十指下意识收拢,面上一闪而过了一抹冷厉之色。 “我已让人去查了。” 听到张让的回复,刘宏稍平复了几分情绪。 不,大概没有这么容易平静下来! 因他这位陛下未曾发令,故而台下这些刚得到了任命的人还未离开,依然维持着列队的状态。 旌旗招展,虎贲猛士满目,将领之才在前。 在他听到了那句传达上来的醉话之前,他还颇有一番情势在握的豪气干云。 可此刻他心中已无端生出了被人所愚弄的怒火! 什么叫做——赵融、冯芳、夏牟、纪灵和韩馥等人都是因为背后有世家撑腰才有今日? 董旻因醉酒而迟来已让刘宏大为不满,偏偏从他口中说出的,又是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即便他所说的醉话现在还不曾被证实真假,可想想酒后吐真言吧! 若非董旻当真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又如何会在酒醉癫狂之中甚至忘记今日还有面圣这等要紧的事情。 刘宏越想越觉得这其中的可能性极大! 想想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察觉何进对着此番人选插手的时候,在那抽签顺序上做了手脚,更是授意于乔琰这把快刀,将何进的部从一一淘汰掉,却好像做的只是先驱一虎,又引群狼之事。 若非出了董旻这样的意外情况,他甚至会被瞒在鼓里,直到将这些人视为腹心助力! “查!”他从齿缝之中挤出了几个字,“必须严查,将这些人进入洛阳之后的举动都给我查得明明白白的。” 君无戏言。 他此时委任的旨意都已经下达了,起码在短时间内不能撤回,否则对着这上万的北军五校士卒,他这位天子便也失去了属于天子的威严。 所以即便实情当真是如同董旻的醉话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哑巴亏。 尤其是韩馥这个度辽将军,更不能轻易撤换。 谁让他此番打的正是选拔度辽将军的旗号! 台下之人并不知道那位处高台之上的君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十一月中旬的人员聚集到如今,已经正式进入了十二月的中段,这着实不是个适合于让人在室外久站的时候。 可对刘宏来说,被人愚弄的窒息感已经让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更不会在意于这些本该守御京城四方的兵卒,不仅陪着他玩了一把挑选忠诚者的游戏,现在还得在这里一并等待一个结果。 因他这位当权者的沉默,整片场地中充斥着一种压抑至极的气息。可因为这种无声,让人无从知晓到底是何事造成了这样的异变。 何进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只是对方紧绷到肃杀的面容。 他也不由拧了拧眉头。 这种状态下他显然不适合去触刘宏的霉头。 他都这样想了,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以至于这份让人觉得难捱的死寂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有一小黄门捧着几张绢帛送到了刘宏的面前,方才从那高台之上传来了一点动静。 刘宏伸手将其接了过去,展开后看着面前的文字,眼中戾气有一瞬的爆发,却因他随即的阖目沉思而被掩饰了下去。 他垂眸沉思了许久,方才将自己极有可能在开口之间就暴露出的怒气给收敛了回去,而后起身重新朝着台前而来。 黄昏的夕阳将台上台下都铺成了一片昏沉之色。 刘宏的影子更是在落日映照之中被拉得极长。 他当然感觉得到台下那些有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也感觉得到另有一些始终在窥伺他举动的无形目光,同样在他的周遭徘徊。 他压制着胃里因被人所挟制而涌起的恶心感,终于开口说道:“朕此番还有几个委任决定,想请诸位一并见证。” 若是给台下之人开口的机会,他们必定要问,他若真有什么决议何必拖延到现在再说。 没得让人陪着他在这里站桩。 甚至刘宏自己是跪坐在那里的,只有他们这些倒霉蛋是站着。 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候他们显然不能有这样的异议,也只能听着刘宏继续说下去。 这位心中已不知道在一念之间转圜过了几个弯的帝王继续说道:“着董太后内侄董重为——骠骑将军。”3 何进惊得跳了起来。 这道指令是什么意思? 何皇后毒杀了皇子协的生母王美人后,刘宏虽在宦官求情之下对何皇后轻拿轻放,并未施加惩处,却也将刘协送到了董太后处抚养,令刘协依托董氏为外家,因此刘协也被称为董侯。 骠骑将军的确不如大将军尊贵,却也是个实权位置,更是无形中在对着他叫板。 这种擢拔外戚的方式,难免让何进觉得,传闻中刘宏有意让皇子协作为自己继承人的说法越发有了可信度。 谁让“协”这一名就是因为刘协肖似他而取的! 何进的惊疑不定尚未平复,他又听到刘宏开口道:“乐平侯。” 乔琰循声出列。 刘宏朝着她看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这句话必然引发不小的风浪,可说这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这是情势所逼也罢,这都是他如今所能做出的最优选。 也起码乔琰有这个力压群雄的战绩在这里,有先前在并州、以及在黄巾之乱中种种拿得出手的功业在,未尝不可以做出一个极其破格的委任。 谁让此时他能够信任的人不多了,他也只能让最有可能孤立在外,只效忠于他的存在,接掌下这个位置,以作不时之需。 乐平侯啊…… 但愿他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着乐平侯乔琰为——” “并州牧!” 第98章 以退为进 刘宏话音落下的许久,在场众人还处在一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状态。 提拔董太后的侄子董重为骠骑将军,这是大汉惯例以来外戚掌兵制度的结果。 虽然让人意外于刘宏居然要提携董氏与何氏相争,明摆着就是在选择刘辩和刘协之中的哪一位作为继承人上,又发生了动摇,但这还能有个解释。 可是—— 令乐平侯乔琰为并州牧? 州牧制度之下,一州刺史在掌握原本督查选拔官员的权力之上,又被赋予了统领兵马的权利,也便是同时拥有了军政两方面的主宰权。 当地方官员拥有这样权力的时候,和割据一方也几乎没有区别了。 尤其是考虑到并州的地理环境,为太行山脉所掩庇,更有了独立在外的条件,与那沃野千里却有险塞阻挡的益州相比虽还差了些,关外又有胡虏虎视眈眈,却也怎么看都不是个该当随便交出去的权柄。 众人也下意识地朝着韩馥看了过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脸上先前还有的几分笑容,现在也僵硬在了那里。 上一刻韩馥还觉得自己接下了度辽将军的重任,督战并州对西北和东北方向的军事,乃是一天降的重权。 虽要成功将匈奴和鲜卑拒于长城之外,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可这份兵权本身,就已经是一块了不得的跳板了,谁让乔琰的祖父乔玄在升任三公之前也是从这度辽将军任上开始做起的! 若是他也能做到和乔玄一般在三年之内,边境安定,胡人不敢来犯,那就更是名载青史之事。 可这下一刻,他就收到了这样一个意外。 若是有一并州牧在,因度辽将军的驻地也在并州境内,那么并州牧就是度辽将军的顶头上司,能节制对方的兵权,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韩馥必须听从乔琰的督战调配。 甚至于有这位并州牧在,因其同时承担了并州刺史的任务,那么韩馥的升迁上也就等于有了一道拦截的关隘。 韩馥此时的位置就格外尴尬了。 若这并州牧是如刘虞这种性格的,韩馥倒也觉得还能共处,可若是并州牧权柄落在了乔琰这等进取之心极强,行动力也堪称惊人的人手里,对这个度辽将军就绝不是好事。 一旦这位置坐实,她在胁迫人之后,连上书请罪的过程都并不需要有。 因为这还真不算并州牧逾权。 刚才刘宏因为查到那几人都是世家故吏后觉得有多窒息,现在这位新上任的度辽将军就有多窒息。 更别说这等大权还是交到了一个年不足十五的孩子手里。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在这静默良久后终于有人开了口。 然而众人一听这声音却意识到,并不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先一步头铁,对着刘宏做出什么抗议的举动,而是乔琰自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这个回应。 今日的表演赛再如何是表演赛,也到底是骑兵交锋。她先前胜过蹇硕的时候下场回到这台前,在鬓角还是留下了些汗渍,此时因这室外久站,几乎凝结成了一层薄霜。 这让她开口之时带着一股风霜凛冽的气势,显得异常决绝。 谁也没想到会是她自己主动先对这权柄做出了拒绝。 偏偏她说的还格外有根有据。 “并州刺史崔威考,在任上恪尽职守,秉承教化,休屠各胡内寇后传讯各郡,以并州刺史麾下武猛从事为将,又得雁门、云中太守批复后出兵,方有臣奇袭塞外之功。既他并未有过,为何要以臣为并州牧,将其取代?” 是啊,如今三公位置上没有空缺,也没有那等明显的天生异象,让刘宏可以将其中一个撤职。 崔烈也显然不会再砸一次自己的名声招牌来买一次三公。 这样一来,在并州牧实际上是并州刺史升级而来的情况下,崔烈要何去何从? 这句话由乔琰说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于她若不说还会让人诟病。 毕竟崔烈被派遣去并州的另外一项责任,就是对这位行事无端的乔侯进行教导,等同于这二人之间还有一份师徒的情分在。 以弟子的身份去夺取师长的位置,是如今孝道大行的环境下的大忌。 但乔琰话中却也在同时强调一件事—— 她手握据守匈奴的战功,确实有成为并州牧的资本。 韩馥在这实绩这方面还真是远不及她,此番的度辽将军选拔又落败在了她的手中,若真按照这等实际情况来算,那么既然韩馥能做这个度辽将军,乔琰又为何不能当一个并州牧呢? 刘宏朝着乔琰看来,对她这请辞的举动,虽然在面上颇有几分不快,在心中却是满意的。 但此时无论是世家还是外戚都已经持着利刃将他给逼迫到了悬崖边上,他必须要手握着更加锋利的武器撕开一条血路来,以保他这大汉皇室威严不倒。 在西园八校中还能算是自己人的几位,自然是他可以依托的武器,但乔琰也同样是。 他开口回道:“令崔威考为太原郡太守,兼管西河郡事,此二位上的太守调往他处,崔公依然负责你的德化教导便是。” 这倒是算起来不是降职,可在并州存在并州牧的情况下,太守的权柄被大大削减,西河郡看似范围也不小,北部却有护匈奴中郎将继续分薄兵权。 也不知道若是真按照这方式实行委任,崔烈到底是个何种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刘宏已经对乔琰的辩驳理由做出了个解答。 闻他此言,乔琰依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说道:“三年多前,臣于洛阳鼎中观内曾写下一篇策论,说的是州牧封建之弊病,也因此而得以面见陛下。” “彼时琰于策论中所说——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如今亦以为然。州牧之害不在当下而在未来,如今益州巴郡有板楯蛮之叛,幽州有张举自号天子,刺史督辖兵权,号为州牧,确是权宜之策,若按此法类推,并州凉州荆州豫州,也可设立州牧。可如今之州牧均为汉室宗亲,尚有旧例可依,若令琰为并州牧,便实为不妥。” “而况,岂有先斥之又受之的道理?” 她这理由依然称得上是冠冕堂皇。 在那许子将对她给出了雏凤有清声评价的时候,乔琰是骂过这制度的。 虽然当时的她只是出于要给自己立名,从月旦评中刷一波声望的想法,而写下的这一番论述。 她大约也没想到,在这一步步给自己谋求上位机会的过程中,她竟然有希望在刘宏在世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搏一个并州牧的位置出来。 但此时,这具有先决性的文章却无疑就成了她给自己兜底的保障。 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当时觉得这州牧制度不妥,现在也觉得其不妥! 那么又怎么能一边骂了这制度容易滋生叛乱祸根的时候,自己却又因为这权柄诱人,而在陛下给出这个官位的封赏后,毫无犹豫地将其接下呢? 这显然是有悖于常理的。 袁绍朝着乔琰看去,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若是她不说出这番话在先,以众人觉得她不合适放到这个位置上的想法,势必要以类似的理由做出劝谏。 可现在她自己已经将话说完了,这一招先发制人的作用下,别管刘宏会不会收回成命,也别管她的拒绝到底是否出自真心,有一点已是无可改变的了—— 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出委任并州牧之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指责她。 起码也得换一套说辞。 他不由对乔琰此前让郭嘉找上何颙透露消息的事情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可她当时也已经将话说得周全至极了,还提醒了要在挑选人选上务必小心,别将人给逼急了,此番完全是何进不加收敛才先一步引发了刘宏的警惕。 方才的异变到底因何而起,袁绍还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怪不到乔琰的头上。 她此番违例出兵,能逃脱责备已经算是大有所获,她又如何能揣测到,刘宏居然会让她直接越级了不知多少,承袭并州牧的位置? 做梦都没有这么想的! 那么她何必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若是让刘宏知道她透露出这种消息,间接和世家交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袁绍一番分析将这怀疑给压了下去,就听到刘宏回道:“你所说不错,但也正如我当年与你所说,时移政易,方今之时州牧可行,凉并豫荆四州我也有意于定州牧镇守。” “青州刺史黄琬,在青州境内安顿民生,政绩卓著,着令其调往豫州,为豫州牧。” “余下二州州牧,待寻到合适人选之后再行定夺。” 何进已经要听麻木了。 军事权力就这么一大块糕饼。 先有西园八校的成立,直属于当今天子,就算这兵员不从北军五校里选,也要占据京城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可以说是先分掉了一块。 骠骑将军的设立再分出一块。 度辽将军在大将军的总辖之下,可距离太远管不着,又划掉一块。 州牧对地方军事有一言决断之权,那么除却卸任的皇甫嵩之外,幽州牧刘虞、益州牧刘焉、豫州牧黄琬和目前争议最大的并州牧乔琰,又分掉了四块。 下一步是什么? 废后,然后废掉他这个凭借妹妹和皇子辩的身份才置身于此的大将军吗? 别说刘宏因为众人的步步紧逼而觉得自己身陷重围,何进也觉得自己正在从烈火烹油的盛景中往毁灭的方向走。 他面上的僵硬神态花费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虽陛下自有考虑,臣还是想请陛下听一听朝中众位公卿的想法。” “但若陛下执意要令琰为并州牧,琰不敢忘记陛下重托和祖父教导,必定以身报国,死守边疆,绝不让胡人寇边的战报惊扰陛下安眠,也绝不让并州民生有乱。” 这第三句依然让人指摘不出任何毛病来。 何进只觉自己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又被堵死了一条去路。 可乔琰这话真不是随便说的。 所谓三请三辞,接受禅让的要经历这么个流程,乔琰这个空降高位的难道就不用吗? 所以这句听听朝中公卿的说法,正是她给自己找的第三条请辞之由。 但人不能只推辞,尤其是对此刻的刘宏来说,若是她连跻身权位的胆魄都没有,一味说什么她还年纪小,甚至是以女子身份来说事,那么刘宏又如何会将她继续视为一把救命的利器? 所以她要退,却不能退个彻底。 更要在此时堂堂正正地说,如果陛下不改变决定,那么她也可以接下这个挑战,为并州之民生和边境之安定而竭尽全力,绝不会让刘宏失望! 在她仰头朝着刘宏看来的时候,因她早摘下了骑兵头盔,面容正映照在这一片夕照之中,这话中的斩钉截铁之意,也像是被这份落日流火之态所浸染,直让人感到一股少年人的魄力。 刘宏对她的表现越发满意。 他虽无霍骠骑,但有乔并州倒也不差! 也虽这并州牧的决定来得突然,只是那骤然得闻的消息作用下一推,但话已出口,倒不如顺势让他看看,朝中真正心向于他的到底有多少人! “那好,回朝详议。” 帝王仪仗从这西郊大营离开的时候,喝醉了酒发泄怒火的董旻这才姗姗来迟。 因刘宏已经通过乔琰来打压何进部从,对董旻也就是丢了个不敬之罪的处罚,以至于此时跪倒在地的董旻完全不知道,自己从中到底起到了何种作用。 他身为西凉将领,在这洛阳城中本就时常被人看瞧不起,也就是何进这屠户出身的大将军对他颇有优待,然而此番遴选却被刻意排在了那乐平侯的对面。 乔琰直击敌阵的举动给董旻无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在随后她时常出现在他面前的“巧合”,以及言谈之间更像是挑拨的致歉,更是加重了这种负担。 直到那条入选前九的人,大多是因为世家旧吏的消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送到了他的面前,又恰好有犒赏士卒的好酒送入了军营之中…… 他到底是恰好发了酒疯被前来寻他的小黄门听到,还是发疯到了御前,又或者是在此番宣读封赏之后回到京城,才继续被乔琰激化矛盾,将这个该传达出去的消息送达天听,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事必须出现在度辽将军的位置被敲定之后。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拿到那个压在度辽将军上头的位置。 不过如今的一切出现得恰到好处,甚至有那么几分将人逼上梁山的戏剧性。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乔琰甚至想对董旻表达一番诚挚的谢意。 虽然董旻大概率不想听就是了。 他这才醒了酒,就听到了乔琰升任并州牧的消息,一见此时众人都随着仪仗一并回京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算是什么道理?” 是啊,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黄琬升任豫州牧,还可以说是对方从年岁到政绩都有合规的流程可走,加上豫州和洛阳相距不远,若要予以节制也很容易。 可乔琰升任并州牧,就完全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洛阳城里。 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在今夜大约都难以入眠了。 即便卢植并不觉得以乔琰的本事担不起这个职位,也难免在这夜凉露重之时披衣起身走到了庭院之中,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明日这朝会之上必定要热闹了。” 他话刚说完,又听到从院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乔琰的声音,“以卢公所见,他们是会更倾向于争论我能否做这并州牧,还是——” “凉州牧与荆州牧该当选何人呢?” 第99章 少…… 是先将乔琰这位并州牧的位置给按下去,还是先争夺这已经摆明了会设立的凉州牧和荆州牧的位置? 这好像并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纵然凉州贼子未平,但刘宏已经委任皇甫嵩和董卓出兵,解陈仓之围,以皇甫嵩的作战本事,想来就算不能在一冬之间将西凉贼子尽数歼灭,要稳固汉军营寨,逐渐推进反攻战线并不难。 又即便荆州南部宗贼林立,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还加剧了其混乱之象,但荆州世家与名士同样不在少数,若有兵马为援,料来也有反制的机会。 只是占据一州之半数,也足可以称之为诸侯权柄。 相比之下,并州随时会面对鲜卑匈奴内寇之祸,若非乔琰有雷霆手段,比起凉州荆州也未必就好到了哪里去。 的确……是不必非要拘泥于此的。 卢植不免在转头循声望向乔琰的时候,目光中多出了几分复杂来。 她在与刘宏提及自己不该为并州牧的时候,刻意指出若是按照益州和幽州设立州牧的情况,这四州也该设立州牧,而不该只是给并州此等殊荣—— 这到底是一种拒绝,还是在放出分散视线的诱饵呢? 而刘宏竟然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毫无犹豫地将黄琬给敲定在了豫州牧的位置上,这显然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可以达成的决定,可见她此话说出时候对陛下心意的揣测恰到好处。 这同样在夜间并未入睡的少女拥着一身大氅立于庭前廊下,让卢植恍惚想起,她当年也正是在夜晚前来的曲周大营。 时隔三年半,甚至将近四年,她与当日的目光依然相似,显得清明而凛冽,只是因这数年间身量的抽条和面容的成熟而让人忽觉时光匆匆。 见她俨然一副夜间闲游,而不是忽然对施加在身上的重任困扰难眠的样子,卢植不由问道:“可否劳烦烨舒告知我一事,这并州牧的位置是否是你所求?” 因这一片凉薄到泛起冷意的月色,卢植这张清癯的面容上也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气。 乔琰并未避讳于他的目光,回道:“在回答卢公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与卢公说几个故事。” 见卢植颔首,她说道:“三年前我方到乐平的时候,收容黑山贼为己用,取了那太行山中的楮树皮来制作衣衫,也便是后来在并州渐扩散开来的楮皮衣。” 乔琰这话一出,卢植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她并不会随意对外说的真话,毕竟在对外传递的消息之中,楮皮衣并非乐平所创。 乔琰肯对他透露这个特别的消息,显然在回答这个问题上也并无遮掩的必要。 他听着她继续说道:“在第一件楮皮衣制成的时候,我请了一位县民前来测试衣衫的效果,他与我说,幸好楮树皮的质地坚硬,不容易啃食,否则哪里还能留下这么多树皮完整的楮树来制作纸裘防寒,此话,时隔三年听来,也有振聋发聩之效。” “这是第一个故事。” 乔琰顿了顿,又道:“两年前我挟持刺史张懿,定夺灭蝗之时,曾经行太原郡之南的农田而过,见农人嚎啕而哭其庄稼,又携渔箔捕蝗换粮,两年后我解除禁足后打马而过,见其田中小麦尽数拔除,改种大豆。” “我便问,大豆又非主食,且产量不高,何故种大豆而不种麦,他同我说,蝗灾之变非人力所能预测,今日有乐平侯挟制府君,颁布除蝗之策,明日若并州换一人在此,未必能如此,那么有一口吃的总比直接饿死的强。” “可并州境内,纵然汾河沿岸有河水浇灌,其农田产量也绝无法与荆扬州一带相比,若种大豆为生,缴纳亩税口税等税赋后,所剩寥寥无几。但我看他深以为此法可取,又不知如何劝阻。” “这是第二个故事。” 乔琰语气和缓,情绪也听来少有波澜,然要卢植所说,她这故事听来,为之心神震动的,可并不只是彼时的她而已。 卢植并非没有见过穷困景象,但他年少便拜师于马融门下,所闻所见皆为大汉栋梁之才,以至于他当真没听到有人亲口说过诸如“幸好没有吃完树皮”,或者是“为了在蝗灾中幸免、不如直接种豆不种麦”这样的话。 它们听来半是荒唐半是辛酸。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曾见过黑山贼为了三万石的粮食主动跳进陷阱之中来,也曾见过他们在山田之上种植收获百万石的粮食,领取自己该得的部分。” “我曾见过白波贼为了食粮生存勾心内斗,也曾见过他们为了换取食粮奋勇杀贼。” “卢公,方今世道,人人皆想活命,若我自负有这本事牧一州之地,活一州之人,那么幽州、益州可有州牧,为何我不可为并州牧呢?” 这好像同样是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 卢植望着乔琰的眼睛,这里面被月光铺落了一片耀然清辉,更让他清楚分明地看到了她坚定异常的神色。 在这位给出她过王佐之才评价的长辈面前,她并没有回避于是否要争这个并州牧的问题,而是堂堂正正地表示,既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机会,未尝不能一争! 那么那些关于州牧封建论的驳斥,关于崔烈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并无错处的说法,以及请陛下听听朝中之言的建议,三步后退之中,都只是为了确保最后的一步前进绝不可能落空而已。 可恰恰是这份坦然,让卢植觉得她这番心机也未尝不可。 若是换在董卓乱政汉室倾颓的时候,州牧已成威胁到汉室统一的因素,卢植这位忠心于汉室的刚直之士,绝不可能支持乔琰做出这破格提拔的举动。 可放在如今虽然四处起火,大汉却还尚有维持局势表现的情况下,却还算可行。 汉灵帝谥号之中的这个灵,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乱而不损,这便是如今的世道。 卢植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这口气在冬日凝结成了一团白雾,忽然颇有几分心怀松弛之态。 他没对乔琰从请罪变成了谋求并州牧的位置表示什么赞成或者反对的态度,只是忽然说道:“等你回到并州之后多送点纸来。” 若是先前没将楮皮衣与乐平侯纸联系在一起,或许还难从纸张和纸裘之上看出联系,但若是都从乐平出产,那就着实不必有什么怀疑了。 若以楮树皮来制作纸张,那所谓的成本一说就完全是她在胡扯。卢植可不相信以她先前送来纸张的成熟程度,会在手头没积攒出点库存来。 果然他紧跟着就见乔琰朝着他拱了拱手,回道:“谨遵卢公之意。” 别说卢植松了口气,乔琰都觉得稍稍安心了几分。 刘宏确实对卢植掌兵之事多有提防,但他对卢植却并非是不看重的状态,以卢植如今所担任的官职来看,尚书令这个位既为内朝首位,在谏言上听不听是刘宏的事情,可影响力却是另一回事。 若是卢植一边承担着在她身处京城之时的教化责任,一边又对她接掌并州牧的位置予以反对,这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不利的消息。 好在…… 好在卢植并非迂腐之人! 不过让乔琰实在意外的是,当何进之弟何苗在朝会之上头一个说出,让一介女流,甚至还是个十四岁的女孩担当并州牧之位实在不妥的时候,卢植朝着何苗问道:“君有何功,能以此相问?” 因此番论辩的话题与她有关,故而乔琰也在场。 这朝会的时间尚早,又因正处冬日,殿外天色未明,殿内尚需要火烛照明,也将卢植面向何苗之时的不快照了个清楚。 这两人一个在文一个在武,还恰好因为一个为尚书令一个为车骑将军,差不离便是个侧过头来就能对上的情况。 乔琰有爵位却无官职,站在两人后排的位置,将这对峙看得清清楚楚。 何苗想都不想地回道:“荥阳之乱乃我所平。” 荥阳之乱?这倒还真是何苗拿得出手的战绩。 中平四年,也就是今年的二月,荥阳乱贼杀中牟令叛乱,此战乃是何苗领人平定的。 他此前官拜越骑营校尉,又为河南尹,升为车骑将军,均是靠着妹妹何皇后的缘故,唯独因为此战胜利封为济阳侯,乃是他自己的功劳。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说出这话的时候要多理直气壮有多理直气壮。 然而他当即就听到卢植回道:“荥阳之叛贼不过千余人,车骑将军领三千人平叛,岂不是有如以铁斫木,何其轻巧。若如此可为上三品将军位,可为济阳县之县侯,那乐平侯以一人平两州,倒应该做那大将军才对。” “卢尚书。”卢植话刚说完就听到上首的刘宏开了口,话中意味分明是让他慎言。 但刘宏望了望卢植和乔琰,又并未介意于这种维护。 后世的范阳卢氏自卢植才开始显赫,在其子卢毓的手中发扬光大,现如今的卢植虽因战功受刘宏忌惮,却绝不是因为他的背景。 算起来,卢植和乔琰身上是有共通性的。 瞧瞧卢植这上书奏报之中所表现出的悍不畏死,就知道此人乃是汉室孤臣。 刘宏所惧,也不过是卢植门生众多,若是为地方之将,难免引发什么问题而已。 但若只是在此时促成乔琰的并州牧之位,倒还不至于让他觉得这算是什么结党营私。 他顶多需要在此时提醒卢植一句,倒也别将何苗给得罪得狠了。 卢植朝着何苗拱了拱手,“车骑将军莫要见怪,也别说我这是什么包庇偏袒,为尚书令者秉公执言而已。” 卢植一句话又给何苗堵死了。 何进转头看了眼何苗的脸色,不知道为何有种看到了昨日自己的错觉。 这些个文人的话术着实不是他能应付的。 偏偏今日乃是大朝,他的那些个将军府府掾都无法前来,也让想有个提供建议的人都找不到。 他努力回忆着昨日陈琳给他提前写好的草稿,但他这一觉醒来又给忘记了大半,只隐约记得其中有什么——窃盗鼎司,倾覆重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1 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只有十六个字的话不够气势啊。 何进转而朝着袁绍投去了个求救的目光。 此时的袁绍虽然依托于何进,自身的职位却还是拿得出手的,他如今在这洛阳城中担任虎贲中郎将的位置,自然也在此番朝会的行列之中。 但这会儿袁绍正保持着目光放空的状态,显然没打算接下何进这个眼神。 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在乔琰的拒绝理由得到了刘宏堪称正面的回复,又抛出了荆州牧和凉州牧的诱饵后,袁氏内部商定的结果还真是,暂时放弃对这并州牧的委任提出反对意见。 而是先确保他们的人,或者是他们所提携的人能落到这两个空缺的肥差上。 袁隗一度在乔琰的封侯之事上吃过亏,总觉得这家伙有那么点玄乎。 更加上在他们看来,就算将乔琰从并州牧的职位上被扒下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韩馥这位袁氏故吏的度辽将军,虽然要受到乔琰的节制,但从她选择给袁氏报信西园八校之事就能看出,其中未必没有缓和关系的余地。反倒是,他们若是百般阻拦,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无论这个并州牧的位置会否落定,她的乐平侯总是在这里的,以并州这等环境和乔琰手中的贼寇兵卒,韩馥极有可能要吃大亏。 还不如大家各退一步。 反倒是那另外两个位置,更有进取争夺的价值。 青州刺史黄琬就任豫州牧,未尝不是刘宏放出的对世家示好的信号,谁让黄琬得以入朝在野历练,乃是过世的杨赐所举荐。 而作为世家故吏的黄琬坐上豫州牧,对袁氏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按照三互法的原则,袁氏绝不能有人成为豫州牧。 可凉州牧和荆州牧呢? 这却是有可能的。 袁绍走神的当口,不出意外地听到这背景音里并无多少反对之声,就算有那么三两个也都被卢植给怼了回去,而后便听刘宏问道:“太尉有何看法?” 太尉?三公之首的太尉正是买官上来过把官瘾的曹嵩。 他颇有崔烈此前被刘宏点名时候的茫然。不过他立刻琢磨了一下昨儿个晚上自家儿子和孙子对乔琰的评价,觉得自己按照这个说应当也没错。 他便回道:“臣以为令乐平侯为并州牧并无不可,豫州牧黄琬,并州牧乔琰,算起来正是怀琬琰之华英,还颇有吉利征兆。”2 “……”饶是知道曹嵩大约不会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在听到这吉利征兆四字的时候,刘宏都表情僵硬住了片刻。 这也是在朝堂之上能说的? 他摆了摆手,决定放弃朝着他提问,顶多看在他给钱一亿万的情况下,让他多坐会儿太尉的位置。 “司空与司徒如何说?” 司徒丁空和司空许相亲眼目睹了先太尉张延为宦官所污蔑,下狱处死,早有几分心灰意冷之态,这一年多来在三公的位置上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又如何会在此时发表什么想法。 从刘宏的表现来看,这个倾向已经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了面前,他们纵然心中确存着几分疑虑,还是在此时回了句“并无”。 倒是杨彪在此时站了出来。 “卫尉有何想说?”刘宏一想到此番被世家愚弄之事,便觉头疼,本以为将他先前看好的黄琬丢到豫州牧的位置上,起码能让杨氏闭嘴,谁知道他还是跳了出来。 不过说起来,倘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弘农杨氏的小公子杨修是不是还在乐平住过一段时间来着? 杨彪持笏回道:“臣并非对乐平侯接管并州牧一职有何建议,只是想到一句话,欲在其位,必当司其职。” “幽州牧刘伯安历任幽州刺史、甘陵国相、宗正之后方才坐到了幽州牧的位置上,益州牧刘君朗初为中郎,后任洛阳令、冀州刺史、南阳太守、宗正、太常,而后才为益州牧。” “乔侯于军事领兵上的天分毋庸置疑,于蝗灾之乱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然并州牧下领州郡,上承天子,并非只靠着临机应变和剑指匈奴就能胜任的,其中的政务庶务繁杂,督辖州中官员亦不能只凭书信往来,需有得力人手予以协助。” “杨彪不才,敢问乔侯,倘天子以并州牧之位相属,对此事是如何考虑的?” 杨彪仿佛当真是格外认真地在问询此事,以至于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判断出,他对于乔琰接掌并州牧之事到底持有的是个什么态度。 但要乔琰看来,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 她出列回道:“如若陛下不考虑收回成命,我想向陛下求两道旨意,以保能尽州牧本分。” 刘宏有点意外于乔琰的这个表现,却还是让她说了下去。 “其一,崔公既为太原郡守,与州府同在,请陛下依然准允其继续承担教导之职,其历任太守至于廷尉,于庶务文书上尤为擅长,正可从旁协助指点。” 这到底是协助还是监管,刘宏在心中自有一番评判,她主动提及此事,显然也知晓这并州牧的职权过重,是该稍有节制的。 这倒是让他在从先前的无人可依情绪中缓过来后,不由生出的后悔情绪,在此时稍稍减弱了几分。 “其二呢?”刘宏问道。 “其二,先太尉张伯慎作战不利,撤职理所应当,但我听闻张公知人善任,多有提拔有识之士为太尉府掾,其中料来多有通晓律令文书之人,不知可否从中择选几位前往并州任职?” 太尉府掾? 刘宏居于南宫之后,对三公府的情况知晓得也要比先前更多些,这太尉府中说是什么贤才以他所见还真没几个,不过通晓律令倒是确实应当做得到。 想想曹嵩反正是来这个位置上混日子的,太尉府掾中确实可以分出几人来给乔琰。 这个请求虽然怪了些,却也的确有可行之处。 并州有乔琰在,在制定总行事方针上想来并无问题,缺的是将其指令修补更正,而后按照大汉律令制定为文书的人,从太尉府掾里选人任用确实可行。 也的确是对于杨彪所提问题的回复。 在他准允后又见乔琰对着杨彪回道:“州牧一职,位高权重,不敢轻忽,琰之长处在敢以匈奴血,铸我汉家关,的确少了几分为政经验,然有心于细枝末节处事事小心,绝不敢以想当然之举行事,不知卫尉以为如何?” “乔侯这句话已足以说服我了。”杨彪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容,“敢以匈奴血,铸我汉家关,望乔侯以此为志。” 他话毕便退回了队伍之中。 这便是个已没什么意见的表示。 刘宏朝着下方不再有人意图开口的百官队列看去,而后在乔琰的身上停驻了最长的时间。 因这殿堂烛火的映照,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并不那么清楚分明,仿佛是在沉思权衡着什么,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既然众卿都无异议,那么—— 朕意已决,以乐平侯为并州牧,司并州军政要务。” 在乔琰出列谢恩之时,刘宏又缓缓开口道:“烨舒,莫要让我失望。” 这可是并州牧! 只愿她真是一把为大汉接续基业的舍予之火,压制得住那担任度辽将军的韩馥,也能一面镇守好这并州边关,一面在他所需要的必要之时领军来援。 他心中的种种想法都汇聚成了这意味深长的六个字。 但好在,此番先有卢植的助力,后有杨彪的发问,倒是省却了他不少口舌。 屋内点着炭盆,刘宏却觉得大概是他的身体更差了些,以至于有种渗入骨髓之中的冷意,他提了提精神方才说道:“关于凉州牧和荆州牧——” “如今荆州零陵、桂阳之乱,有长沙太守孙文台出兵,情势可控,凉州贼子寇边,有皇甫义真在,乱象渐有收敛。但凉州牧与荆州牧,必得允文允武之才,方可胜任。” 一听到这两块关键性质的肥肉被刘宏给放了出来,乔琰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她这个新落定的并州牧可能是个透明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到了这两个位置上。 但想想刘宏抛出这位置是为了进一步平衡权力,绝不可能让人如此轻易地得到这位置。 果然他紧跟着就说道:“两州州牧事关重大,我有一遴选之法想请各位参谋一二,不知可否。” “如有政绩卓著,且有胆魄面对此局面者,以文书自荐送来朕处,荆州何以解决宗贼之乱,凉州那马腾韩遂如何处置,羌人如何安顿,于文书中一一写明,由朕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人选,和列位公卿商议决断。” 这个法子…… 袁绍沉思了片刻,又与袁基交换了个眼神,以为其中确有袁氏操作的空间。 以论述的方式分析情况,正是他们这等人的长处。 好像还真有一争的资本! 袁氏是如此想的,其他人到底也如此,反正大家都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如先回去各自谋划一番。 乔琰步出这崇德殿之时,左右四顾所见不乏野心勃勃的面容,正于这日头初升之间显出几分古怪来,又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正是卫尉杨彪。 他先一步开口说道:“今日殿堂之上出自公事之念而发问,想来乔侯应该不会怪罪才是?” 乔琰回道:“若无卫尉这番秉公发问,我还无法得以向陛下讨来这两份旨意,又如何会觉得有冒犯之处。逾制擢升,本就应当慎重而行,卫尉此番发问问得极对。” “我这话里倒也有几分私心,”杨彪叹了口气,“小儿杨修如今正为我父于弘农守孝,我因夺情之故回朝任职,于书信之间闻他有意于三年期满后回返乐平于乔侯手下做事。” “以世家子弟之旧例,没有这般规矩的,我劝阻不得,只好令乔侯处先多些政令传达之官员了。” 杨彪显然对杨修觉得乐平是个让他长进之处这件事颇为苦恼。 杨赐在世之时,杨修到底年纪尚小,便是稍有任性倒也无妨,可在此时这个年纪,又有乔琰这等少年县侯珠玉在前,这想法便有些不妥了。 既然如此,不如让并州多些可用官员。 有此一遭,杨修要么就得更上进些,便是在并州混上几年也无妨,要么就知难而退,按照他所规划的路线成长。 他心中种种思虑便成了那殿上一问,此时又朝着乔琰最后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在殿上说过了,此时便只一句恭祝乔侯了。” “不,”他刚走出两步又转了回来,说道:“该当说是乔并州才对。” 乔并州…… 乔琰有一瞬的怔楞。 这可真是个新鲜的称呼。 在姓氏之后以州为名,即便是刺史也没有这等殊荣,唯有州牧。 也难怪这些人会为了那荆州牧和凉州牧的名头,甚至放弃将她打压下去之事。 就比如说袁绍,他此时便在一番分析后放弃了凉州牧的争夺,而是将目标转向了荆州牧。 以何颙和许攸看来,就跟那度辽将军的选拔还有西园八校建立这样的附带奖励一样,这州牧策论之争,如若文书精辟,难保不会同样被陛下所看重委任。 而荆州的情况,最适合袁绍于策论中发挥长处。 袁绍绝非庸才,尤其是在这等先被乔琰拔了个头筹的情况下,他模拟荆州局势良久,连夜洋洋洒洒写就一封文书,在第二日便送入了南宫之中。 只是大约没人会想到,在一众上交的策论里,有人作了个弊。 说作弊当然也不太合适,或许应该说这是在投标环节恶意压价。 这封策论出自汉室宗亲刘表之手。 他在策论中所写的内容概括来说就是—— 其他人要平定荆州需要跟陛下借兵,就算不借兵,也需要借粮养兵,我就不同了,如果让我来做这个荆州牧,我直接单骑入荆州,去找南阳蒯氏、蔡氏谈判,必定替陛下解决荆州之乱。 这光是不花钱不要兵就已经足够出一众策论中颖脱而出了,更何况,刘宏确实是更属意于宗室子弟的。 但也未尝没有麻烦之处。 这刘景升早年间跟一众太学生胡闹,党锢之祸期间他也被牵扯在内,现在也就是一北军中候而已,若是以其为荆州牧,比起乔琰还不能服众。 真是令人头疼…… 乔琰可不管刘宏在此时的纠结。 因她借住于卢植府上的缘故,想与她这位少年州牧有所来往的,有大半都被拦截在了外头,也让她得了空闲,能往太尉府去寻那合适的府掾前往并州。 而她还真不是随便指的太尉府。 面对这一众任她挑选的府掾,她最终停在了一中年文士的面前,唇角露出了几分微不可见的笑容,“敢问足下,可是凉州贾文和?”3 第100章 北上南下 站在乔琰面前的中年文士看起来貌不惊人,这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也并未在洛阳城中闯荡出什么特别的名声。 因是在太尉府衙内选人,一并过来的曹操也有些不解乔琰为何要专程驻足在贾诩的面前,问出一句“足下可是凉州贾文和”。 贾诩同样不理解,自己到底是何处得了乔琰的青眼。 他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在这太尉府中担任府掾已有七八年,历任多位太尉。 按理来说,他不应当会被这位少年州牧、京师风云人物留意到才对。 但面前的乔琰何止是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还在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潜藏的兴致,可见不是随便做出的这个寻人决定。 心中虽有些不妙的预感,贾诩还是从容回道:“在下正是贾诩。” “那我寻的就是你了。”乔琰转头朝着曹操问道:“孟德可知我为何要寻他?” 曹操回道:“你一向行事出人意表却也自有道理,可见此人身上也必有特殊之处。”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被挖了未来墙脚,甚至还端详起了贾诩的表现,倒是觉得对方确然有几分镇定过人的长处。 乔琰说道:“早年间听闻了个趣谈,说是这位文和先生为汉阳名士阎忠所看重,察举孝廉为郎,可惜因为疾病返乡了一阵子,返乡途中恰好遇到了氐人叛军,旁人早慌了神了,他倒是坦荡回说,自己乃是太尉之孙。彼时的太尉正是那凉州三明之中的段纪明,久为边将,威震凉州,羌氐莫不惧之,便将他给放了。”1 “我并州境内官员多要同胡虏打交道,最需的便是这等处乱而自若的胆量,便是不能扼守反击,也需有保命之能,将消息与我带到。孟德以为,他是否是我此番的首选?” 曹操品了品乔琰话中的意思,觉得若真是如她所说的这般,那这贾文和还真是个奇才。 奇怪的那种奇。 “此外便是,”乔琰又道:“仲德先生自兖州黄巾乱中便随我同行,我封乐平侯后又随我同往并州就任乐平相位,此番我为州牧,必以仲德先生为别驾,先生与贾文和年岁相仿,想来配合起来要容易些。” 这个理由倒是确实说得通。 乔琰要的是行政上通晓律令之人,想来以贾诩的年纪和在洛阳城中所处的时间,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她这会儿已经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贾诩,问道:“文和可愿同我一道前往并州?算来我麾下也还有位凉州人士想请您教导一二。” 乔琰说的凉州人士自然是傅干,他出身凉州北地郡,如今凭着这一份为父报仇的执念撑着,倒是最好有贾诩节制着。 这便是乔琰必须要选他的第三个理由。 她说是说的可愿一道前往并州,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对他势在必得。 贾诩又不是没听过乔琰干出的那些事的名头,深觉他此时就算做出了什么弃官而逃的事情,大约也是会被捉回来的。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答应下来。 何况—— 倘若他并未观察错的话,这京城之中三两年内必生异象,他身处其中还不知能否脱身,如今的凉州又正在交战之中,他纵然返乡也难以保全,确实还不如跟随乔琰往并州去。 起码如今并州的匈奴一支休屠各部损失惨重,内附的南匈奴料来也不敢肆意进犯,而鲜卑内部争夺单于之位的内乱日盛,以乔并州手段也算有法可平,竟可算是个安生地。 再便是她在话中透露出的消息。 州牧之下的第一人名为别驾,乃是协助州牧处理事宜的二把手,因其在州牧出行中可另设车驾而得名。 乔琰将这个位置交给了早年间就跟从她的人,虽然此人大约确实有慧眼识才之能,却也称得上是念旧脾性了。 那便走吧。 总比在洛阳城里瞧着安全。 贾诩躬身回道:“敢不从命。” 有了贾诩这位毒士,剩余的太尉府掾她便只是简单了问询了几句擅长之事,又挑出了两人便算是完成了这择选任务。 做到太尉府掾的,这会儿也大多有了家室,就像贾诩已有了贾穆、贾访、贾玑三子,也随同他一并住在洛阳城中。此番既要往并州去,自然也需一并跟从。 乔琰给这选出来的三人收拾行囊的时间,定下了一并出发的时日,这才随同曹操一并往外走。 曹操:“此前烨舒躲在尚书府内谢绝了一堆访客,如今我这还算是被主动找上门来的,实算个殊荣。” 他这玩笑话说完又道:“不过说来,还未曾正式恭喜烨舒就任并州牧。” 曹操看向乔琰的目光不由有几分感慨。 他早知当年能在给皇甫嵩的报信中写下“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庸才,但她所为无疑要比他想的还要精彩,如今她已先一步踏上了州牧高位,比之昔年的乔玄更有国之栋梁表现。 谁能想到呐…… 但这种破格,又无疑让他看到了混沌局面之下的希望。 只是有些话并不必在此时说出。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乔琰的乐平是何种样子,更未曾亲眼看过她在驰骋并州之间的挥斥方遒景象,但看那为决度辽将军的交战中乔琰所统率队伍所展现出的面貌,也完全可以想象了。 料来她对自己行事之道以及前景都在心中有所考量。 他心中思量,听得乔琰在此时说道:“若如此,我也该当恭贺孟德为西园八校之中的中军校尉,不过听闻天子敕令,八校士卒均需独立征兵成校,孟德近来还需费些工夫,也务必小心行事。” “这一点倒是不必烨舒担心,”曹操回道,“我那从弟与我早年间处事之道相仿,惯来是一番游侠做派,招募了不少好手,其中总有能为士卒属吏的,届时再行扩招就是。” 曹操固然难免觉得,天子直属队伍的招募以这般方式进行,怕是会存在良莠不齐的情况,并不是一件好事。 却又说服自己,若是将这些人亲自筛选出来,组成一支训练得宜且配合默契的军队后,若天子意图西征北伐南下东往,均可算是一支助力。 乔琰想了想历史上曹操此番征兵中的情况,说道:“孟德此番征兵,料来是往谯、沛之地而去,我听闻谯县有许姓豪族,与孟德还算是同乡,不若前去看看能否招募得一二壮士,也好将那征调来的兵卒镇住些。” 刚有事来寻曹操的曹洪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乔侯竟觉得我镇不住那些兵卒?” 乔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开口。 但她所触碰的这位置对应在曹洪的脸上分明有伤,正是先前与乔琰交手的时候被她抽出来的,这会儿还没彻底消肿,有些话就在不言之中了。 曹操见曹洪语塞,忍俊不禁,“子廉还是别想着能在言语上占到烨舒一点便宜。” “孟德这就错怪我了,我方才可没说话。”乔琰人已走到了门口,朝着曹操拱了拱手,“不必送了,我此番在京城中所滞留的时间大约不会太长,还得往太史令处去一趟,先就此别过。望我来日见孟德之时,你麾下兵卒已成。” 这还真是乔琰一句真心话。 在她已经影响了太多的时局中,谁也无法打包票,曹操此番的征兵失败是否会出现改变,甚至于让他从这乱兵之中难以逃脱。 乔琰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算起来如今曹操,可要比她这个表演出来的孤臣更符合大汉忠良的定位。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她才会建议他先寻谯县许氏,告知那里还有个壮士名为许褚,若是需要有人随身拱卫安全,此人便是个上上之选。 而她自己则在离开太尉府后直奔灵台而去。 她先前就想去拜访马伦,只是因为彼时先遇到了曹操,这才暂时中止了拜访行为。 如今并州牧位置落定,袁氏将目光盯着那荆州牧位置,算起来跟她没有直接矛盾,也正是她上门拜访马伦的最好时机。 上一次踏足灵台还是为了乔玄的送葬,如今三年多过去,此地倒还依旧,因其特别的高台形制而显出一派风雨不改的肃穆沉重之气来。 并州牧到底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官职,拜访之处又并非是私宅,而是太史令的办公场所,故而马伦也是按照办公接见的方式见的她。 不过这种会见方式,要乔琰看来,倒是比之那寻常后宅见面更有意义。 与三年前所见之时的样子有些相似,马伦依然是将发髻打理成一丝不苟的样子,在神情之间也自有一番饱读诗书、才学傍身而形成的沉静气场。 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 三年的官场公务历练显然赋予了她更大的底气,也让她比之当年看来,因精神面貌的焕然而显得越发年轻了几分。 乔琰在来前便曾听闻过马伦在太史令上的所为。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日有日食发生。 若按早前的天文吏属做法,他们大多喜欢将此事找出一个对应的不祥事件。 马伦却不同。 她借机向刘宏申请,将那位提出乾象历的刘洪刘元卓从会稽郡调任回返,一面完善日食月食的评估,一面进行历法改革事宜的准备。2 她虽是因为一出朝廷制衡的意外而坐到的这个位置上,但无论是当年提出以灵台为乔玄送葬,还是如今开始着手的历法改革,都做得尤其出色,乃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来行事的。 见乔琰对她手边的算盘感兴趣,她便将其拿了过来说道:“此物为元卓先生的发明,以算盘为运筹工具,行加减之事,比之手工计算的错漏少了太多,速度也快了太多。” “对我等行天文观测、推演历法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奇巧之物。” 马伦显然对自己将刘洪申调回京城,而带来了这珠算颇为惊喜,在话中也透出了几分与她平静神态不同的振奋之色,“德衡在此番珠算形态的改良上也出了不少力,便成了乔侯此番见到的样子。” “这几年间我请父亲早年所教授的弟子入京,一道完善这立法之事,只可惜天不假年,这些才子志士多已在战乱与疾病之中过世,好在这珠算一出,将我等计算的门槛降低下来,便是并未接受过多少教育之人也好上手协助。” 她朝着那开启的窗扇之外指去,乔琰循着手势望去,正见三两年轻女子抱着珠算算盘而过,又听马伦说道:“我请了些粗通经营计算的女子前来协助,有算盘协助,此又正需慢工细活,她们来做此事实在合适,大约——” “大约等乔侯前来京城述职之时,这历法已成框架了。” 定朔算法和天文观测的精进,给了历法改革的基本条件。 而现在在蝴蝶翅膀的扇动之下,有一位本还不能在这位置上尽抒己志的巾帼之才,又从中推动了一手,让历史的车轮往前滚动了一圈。 乔琰虽插话不多,但她眼见马伦在话中意兴神飞,恰似回到了力盛年茂之时,心中也不觉生发出了喜悦之情。 而马伦口中的德衡,正是那位机械天才马钧。 他如今一边就学一边协助珠算的完工,又跟在马伦和刘洪身边精研算学,为日后的机械设计打下根基,也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早不是改良龙骨翻车可以限定的了。 在刘宏执政的末端即将到来的时候,这种近乎于希望的种子又已在洛阳的土地上生发萌芽。 她随同州牧仪仗北上返回的时候,朝着洛阳城回望,又无端想到,按照历史学上的说法,有汉一朝,天文历法乃是王朝正朔的权威象征,在此时的变更,好像隐约也像是一种特别的征兆。 但这种征兆到底如何—— 也只能留待时间去评判了。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那凉州牧的归属尚未有定论,荆州牧却已经有了个开端。 刘宏将刘表的策论评为第一,在众人质疑于他这单骑入荆州的想法是否可行之中,先让刘表从荆州刺史做起,以御赐宝马和刺史印绶直奔荆州而去。 先册封的是荆州刺史而不是荆州牧,已经足以表明刘宏的态度了。 若是刘表做得好,那么他将会直接从刺史升任州牧,若是他没能达成自己在策论中所说的承诺,那么他的刺史必然会被撤职,而后另外安排人选来担任这荆州牧一职。 刘表往南,乔琰往北,这便是今日洛阳城中的两路。 南下的那位到底能否证明自己的能力尚是个未知数。 北上的那位呢? 旌旗仪仗之间,代表一州州牧身份的车架,自洛阳城墙之上望去也显得格外分明,直到没入远处的北邙山道之间方才消失踪影。 何进打着巡防的名义步上城墙,将这一幕看得清楚。 他此番简直是个最大的输家! 度辽将军的位置不是他的人,此刻那韩馥连带着麴义以及其他手下一道,跟随在这州牧仪仗旁边。 西园八校独立于他存在,同样没有任何一位与他相关的人员在其中任职,这支特殊的队伍还是由那蹇硕统领,更是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并州牧的册立他未能做出阻拦,反而必定因为朝堂上提出的反对意见而与之结仇。 荆州刺史的位置交给了宗室后裔,明摆着就是刘宏不愿再放纵外戚势力扩大。 凡此种种都在提醒着他,他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否则窦武就是他的参照。 他必须尽快扶持外甥刘辩上位! 第101章 何进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方才折返回到大将军府中,也当即找来了何苗。 算起来何苗和宫中的何皇后同母,与何进却是异父异母。 但在母亲改嫁后他就改了何这个姓氏,总要比外人可信任得多。 何进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见他摒退了左右方才开口,何苗直觉他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果见何进沉着脸说道:“窦游平名列“三君”,官拜大将军,学术德行天下闻名,尚且落了个枭首于洛阳都亭的结果,你觉得我们有什么?” 窦游平便是窦武,也便是那在十九年前因诛宦消息暴露而身死的窦大将军。 何苗忽听这个问题不由一愣。他们有什么? 他们反正不像窦武一样有个位处大司空的长辈,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陈蕃。 在朝堂之上,连卢植这个被刘宏撤回兵权的人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用三千人去打一千人的叛军,跟用铁斧头去砍柴也没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何苗正心中郁结着就听到何进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能否处在高位,归根到底还是陛下的一句话而已。” 何苗惊了一跳,连忙朝着左右看了看,确定窗扇密闭门也紧扣着,这才小声对何进说道:“这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你现在防备着有什么用,”何进冷眼瞧着何苗这举动,说道:“一旦皇子协即位,现在将董重提拔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上,也只是个开始而已。你可别忘了,我们何氏与那皇子协之间门还夹着杀母之仇。对陛下来说,反正同样是用外戚而已,用何还是用董有什么区别?” 何苗直觉何进此时的情绪不对,只能劝道:“大哥何必如此悲观,莫要忘了皇子辩还占了嫡长的身份,陛下近来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后便是妹妹,以太后之权柄足以确保外甥继位。” “你以为我在说个玩笑话吗?”何进着实看不惯自家兄弟此时的犹豫做派,一拍桌案就站了起来,“先发者为刀俎,后发者为鱼肉,这便是我们如今的处境。你若是现在还看不明白陛下的心思,给我滚回去杀猪去。” 这话说的,就很扎心窝子。 何苗闻言讷讷回道:“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好,我问你一句话,”何进迈步而前,牢牢地盯着何苗的眼睛,“若我要在现在开始尝试剪除陛下的助力,确保皇子辩登基顺利,你帮不帮我?” 何苗没什么脑子,但听到确保刘辩登基几个字,他还是狠狠点了点头,回道:“大哥有言,我跟从照做就是。” 何进满意了。 乔琰虽猜得到她此番在洛阳的一番谋划,必定导致何进等人危机感顿生,却不知道何进这莽夫已在此时盘算起了这等“大事”。 对着当今天子的羽翼动手,还是在刘宏尚且实权在握的时候,真是想找死的心怎么都压制不住了。 但这显然跟她这位“远”在并州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现在还在忙着忽悠系统呢。 【并州牧!你怎么当上了并州牧?你这是谋士行为吗?你甚至还挖走了贾诩!】系统义正辞严地指责道。 如果乔琰没有听错的话,好像,八成,也许,还带了那么一点委屈。 她翻着手中的书籍,漫不经心地回道:“梁习以别部司马领并州刺史。”1 【你在并州又是结交世家又是招安山贼,这很不对!】 “梁习到任后诱计招纳,召豪右为幕府,发丁强为义从。”2 【你还出兵去攻打匈奴!】 “其不从命者兴兵征讨,斩首千数,单于恭顺。”3 【你在乐平发展农业,折腾出了一堆东西!】 “百姓布野,勤劝农桑。”4 【你你你到了京城里还在领兵武斗上夺得了魁首。】 “以为自所闻识,刺史未有及习者。”5 【……】系统卡壳了。 乔琰明明没在说什么正儿八经的给自己辩解说辞,而是在这里背诵梁习传,它就是有种被噎得发慌的感觉。 从理论上来说,乔琰所做的种种,确实都能跟那梁习一一对应,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梁习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觉得她不能侮辱自己的智商!这哪里是能一概而论的。 想是这么想,在眼看她一番针对性说法让它闭嘴,又点开人物面板确认此番上洛阳的收获后,作为一个合格且敬业的系统,它还是含泪给宿主解释了起来。 【就像你之前说的,以大汉立场判定,你让天子在削弱世家外戚上有了理由;重新设立度辽将军又功在大汉;统兵击败的董旻、王匡、韩馥、纪灵都可算是在当前判定下的敌对势力,这里一共有60点谋士点数。此外,还有一个特殊成就叫做对外戚知名势力做出打击,这里还有30点谋士点。】 60点加上30点—— 90点!真是好一笔划算的收获。 她这一趟上洛阳来,何止是够本了,还可算是血赚。 话虽如此,乔琰还是不免有些心疼,为什么对战匈奴不能算。 但想想这个算是在并未跟上峰打商量的情况下,“破坏”两支势力的交情,若是按照严格一点的界定,这甚至是谋士想篡权,不能算数也不奇怪。 好在当她有了并州牧的权柄,执掌并州军事之后,这种动武就有了说得通的立场。 系统可不知道乔琰此时又在想着什么危险操作,它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在先前的一通歪理邪说之后,又干起了让它吐血的举动。 这27点自由属性点和9点技能点数到了账,她便将7点加在了体质上,9点加在了武力上,10点加在了气运上,仿佛只是为了意思一下自己还能算个谋士,将最后1点给点在了智力上。 而后这9点技能点数被她分出了3点给煽动技能点到了lv7,1点加在箭术,2点加在骑马,最后停留在了赶赴洛阳之前的3点剩余点数,大约还是那以备不时之需的需求。 于是她的人物面板就变成了——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3(周岁)】 【体质:81(100),武力:70(100),智力:81(100),气运:7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煽动lv7,文物鉴定lv4,箭术lv8,骑马lv8,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3】 【谋士点:23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看着眼前这场面,系统有一瞬间门觉得,它可能需要一点心理辅导。 它的宿主着实有点不对劲…… 但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真的在提升谋士点。 按照系统几乎为0的新手经验,和它在出炉前培训课程上见到过的宿主进度把控参考,能在这个年纪、这个穿越年头,达成这个数据的堪称万里挑一。 若是只看数据的话,这还真是能达成天下第一谋士任务的状态。 尤其是得考虑到,如今刘宏还在天子位置上并未过世,还未正式进入三国阶段,许多限定在三国背景下的成就其实还没到触发的时候。 这么看来,这竟是一份极其好看的答卷。 系统哽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咱们下次多点两点智力可以吗?】 它这也算是退而求其次了。 但要乔琰说来,她倒不觉得这个数值有太多的必要性。 在处事之时对目标的心思把控,在面对问题时候的策略谋划,所需要的可并不仅仅是简单直白的智力,还有对于时势把控的大局观和与人交谈之中的情商在做出影响。 智力这种东西够用就好。 但系统还是要稍微安抚一下的,不然炸毛了她就没有闹钟了。 至于这会儿口头答应得挺好的,之后到底如何操作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乔琰想到这里,又转而对着系统说道:“说起来你之前答应了那武侠系统的话术经验,我大概想得差不多了,等回到太原之后我就写给你。你的隔壁……还有种田系统之类的东西吗?” 【……?】系统茫然地在乔琰的面前敲出了一排透明的问号,极其明确地表达了它此时的无语情绪。 乔琰眼皮都没动一下,“或者是炼钢系统也可以。” 【不!没有那种东西!】对于宿主的异想天开它表示了坚决的抗议。 “也就是说有前面那个,”乔琰抓住了它话中的漏洞,从容说道:“你知道的,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能否发展出足够的粮食很是重要。” “比如说曹操未来麾下的毛玠,就建议整顿农业,枣祗提出了屯田之说,从而有了《置屯田令》,邓艾从典农都尉学士做起,成《济河论》,其中有言,六七年间门,可积三千万斛米粮于淮上,以此为凭据,灭吴不难,从而得到了司马懿的赏识。” “你说,毛玠、枣祗和邓艾,可以算谋士吗?” 系统想了想,觉得这自然是算的。 虽然邓艾也得算是名将,但其人文武全才,算半个谋士也没有问题。 “那么既要为天下第一谋士,就该胜过这些人对吧?” 对于她此时表示,自己要胜过一个还有十年才出生的邓艾,乔琰反正是没什么心理包袱的,能用来说服系统就行。 她甚至不忘在此时补一句,“算起来,这应该是你这个谋士系统自带的教导课程才对吧?” 系统绝不承认,自己的库存里只有经典战术教学案例和策士对答之类的东西,确实没有种植作物的提升手段和屯田策之类的东西,这么一说竟是个极其失败的事情。 于是它给乔琰丢下了一句“我去问问”就没了踪影。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郭嘉在北邙之外的黄河渡口与乔琰会合,就见到她此时这摇晃着手中的书册,一派心情极佳的状态。 “乔侯是在想此番心愿达成,也算衣锦还乡?”郭嘉上车后调侃道。 乔琰的故乡自然不能算并州,但就像她在跟刘宏所说的话中那样,她既然受封在并州,又有乔玄坟茔在此,自然当以乐平为乡。 她此番得封并州牧归来,未尝不是一种衣锦荣归。 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目的。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 她此时的愉悦也显然并不只是因为系统那清澈的愚蠢,而是因为在抵达黄河畔之前,她单独坐在这州牧车驾中,听着那车行过邙山的山林之声,又耳闻这车轮与马蹄声并作的声响,恍惚之间门将这三年多来的时间门都给串联在了一起,以至于心生了几分感慨。 有些话她不方便跟系统提及,甚至在确定系统能否读懂她的想法之前,也只能小心地想上一想。 这其中种种心事波折,她也没有其余人可以说起。 但如今回味,倒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彼时她刚从那黄巾之乱中尸堆里醒来的时候,求生的诚然占了大头,也好在她对这段历史熟知,才让她不必如此艰难地融入这个时代之中。 但她最开始想的也只是,若不能有功绩名誉傍身,在如今这个时代下,系统所幻想的依靠身份抱大腿,成为一方势力的谋士,绝没有任何一点可行性,所以她必须给自己铺好一条条的退路,也给自己加上一层层保障。 她必须拥有诸如平黄巾的战功傍身才能让自己彻底打破性别和年龄的桎梏,以一个足够体面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 可后来呢? 后来她眼见的种种景象却都在提醒着她一件事,这还不够! 若不能尽快肃清寰宇,便只会是一片汉人内斗空耗人力,以至于外族入侵、匪寇横行,那么她就算通过完成天下第一谋士的任务,也无法长久地生存在这个时代中。 但彼时的她更知道,弱者没有任何资本去给出太过奢侈的同情心,这也正是为何她会跟徐福说出那样的话,也为何会眼看着黄巾余党被充入戍边队伍。 现在又如何呢? 就像她跟卢植所说,这世上多的是这等又是荒唐又是心酸的民间门景象,有能之人若能尽力将其保全,如何不能坐上高位。 那么当她通过乐平初步积攒起属于自己的力量后,为何不能承担更重的责任?又为何不能将这些有才之士团聚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支去与那已然走向末路的大汉王朝相争的力量呢? 当然,在箭射刺史的举动之前,在她将自己的手还只放在乐平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虽然她已有了争锋的迹象,但她是还有退路的。 以汉末的豪杰相争来看,就算是曹操和张绣之间门隔着一道杀子之仇,都还能一者为君一者为臣,更何况只是乔琰这样的情况。 只是在她做出了这等决定性的举动,以烨舒二字抒发心志去争刘宏这里的孤臣印象后,在她麾下的谋士比之外人要更清楚她此时的反应,也一并做出了抉择后—— 乔琰就真正没有了往后退的可能了。 可奇怪的是,这一争的成果到手,这个并州牧的位置落定,她却并没有这种为人所卷挟着前行,身后再无一点退路的惶惑,反而只觉得心中比之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平和。 她对着郭嘉开口道:“我只是在想,我如今既为并州牧,要给乐平诸位擢升官职,要比先前方便得多了。” 这是一笔一荣俱荣的买卖。 州牧仪仗沿着汾水河边的驰道而行。 在这凛冬季节,沿路并不见多少人影,更因为白波贼都已经被带下了山,还少了另外一拨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以至于郭嘉笑说这同锦衣夜行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遭到了乔琰的好一个白眼。 不过区别还是有区别的。 这冬日的商路要道上还是时而会有商人经行而过,眼见这与寻常状态下截然不同的队伍,都不免停住了脚步,打听这是个何种情况。 那些随行护送的士兵便是此番跟随乔琰赢下比斗的北军五校所属,对于这位近乎传奇的乐平侯,他们都心怀几分敬佩之意。 反正那几位百夫长没对他们做出限制,被问询的士卒也便并不吝惜于暂时停下脚步或者是勒住缰绳,将乐平侯受封为并州牧的消息给向外传达了出去。 过路人和好事的并州民众大多听不懂,为何乔侯因为擅自出兵对抗匈奴的事情还得进京请罪,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反正就是乔侯在那什么为选拔出度辽将军的比试中拔得了头筹,那京城里的皇帝觉得乔侯是个本事人,故而在安排上了度辽将军的位置后,又让乔侯当了并州牧。 州牧制度的重启,对有些相对消息不灵便的人来说还是个未知之事,但护送乔侯的士卒说了,那并州牧就是并州境内的最高长官,这总是很容易理解的。 最高长官! 这对并州境内的民众来说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虽不知道乔琰会在这并州牧的位置上坐多久,但起码,按照她此前的行事方式推算,他们能有一阵太平日子过了! 韩馥忽然感觉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谁知道他下一刻就听到有人在问:“那便是被乔侯击败的人吗?” 韩馥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脸上。 但想到在他离开洛阳之前,袁本初专门找过他一次,说的是若非必要,不要与乔琰起冲突,又渐渐放开了这种紧绷的状态,权当自己没听到这样的话。 袁绍所说不错,对方如今手握对他的监察和督战权限,以其从洛阳全身而退甚至得到了并州牧位置的手段,绝对能让他吃一箩筐的哑巴亏。 起码在他找到一条制衡对方的途径之前,他显然是得夹着尾巴做人的。 对韩馥这等脾性的人来说,这也…… 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他朝着那得到消息后兴高采烈离去的并州黔首看去,难以理解有一点,对方为何好像一点都不奇怪女子也可为并州牧。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麴义回道:“以凉州并州的剽悍尚武之风,只要这位乔侯足够强势,那么她便是在此地称王,只怕都不会有人反对。当然,我只是用极端的情况来举例。” 没有说支持乔琰称王的意思。 麴义一向有话直说,韩馥与他认识也不算一天两天了,对这话倒还算接受良好。 不过若真如麴义所说的这般,这并州子民对这位并州牧如此爱重,他也就更没有了与之抗衡的底气。 唯独让他觉得有可能会与乔琰发生矛盾的【前·并州刺史】崔烈,他的表现更是让韩馥叹为观止。 这位崔公惊闻乔琰自即日起担任并州牧,而他这位并州刺史自即日起兼任太原郡太守和西河郡太守后,同时还要肩负起对乔琰的教导责任后,竟然苦着脸半天后只感慨道:“怎的多了这么多的活计?” “……”韩馥觉得自己有必要刷新一下对这位冀州名士的认知。 这也太没进取心了! 亏他之前还在跟着骂崔烈一身铜臭之余,也不免觉得,在这种人人都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辈争上一争的环境里,崔烈所为倒也不难理解。 可从这一照面之间门所见,他看到的分明是个在并州地界上养老的闲散人士。 那要这么说的话,身兼两地太守之职责确实要比当个刺史累多了。 而他旋即就见崔烈仿佛闲谈一般向乔琰问道:“你这官职委任的相关事宜都想好了吗?州牧的属官可要比刺史多多了,你应该不会继承我的这一套班底,我也得多带点人去替我做事。” 这话里话外的语气,竟跟今日出门买点什么的风格是统一的。 韩馥又听乔琰也用同样轻松的语气回道:“您将张文远留给我就好。这武猛从事的位置我还是打算让他继续当着。” 崔烈颔首:“也好,反正他本就是上一任刺史留下来的,如今继续换个长官也不妨事。给我两日收拾收拾这州府之中的行李,你先回乐平住着去。” “……”不知道为什么,韩馥的脑子里这段对话已经变成了—— 今天买点肉。不好意思肉卖光了你过两天再来,我给你提前准备着。 这话他是听不下去了。 他以自己要前去赴任度辽将军为由离开了此地,径直奔赴五原郡而去。 乔琰瞧着韩馥和麴义的背影,并未在意韩馥此时的失态,只是将目光短暂地定格在了麴义的身上。 虽说她如今已有了数位猛将,但身在并州,且已有了州牧实权,武将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嫌多的。 别看麴义此人在先前的洛阳一战中在她手里吃了亏,但这诚然是一位数一数二的猛将。 西平麴氏子弟,在离开凉州前大多率领家族宗兵与羌人交战,正因为如此,他们也积攒下了相当可观的作战经验,麴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界桥一战,麴义以八百盾兵与一千强弩手伏兵,硬生生杀退公孙瓒数万骑兵,谁听了都得怀疑这是什么瞎编乱造出的故事。 可这确实是事实。 他甚至一路追杀到了公孙瓒的中军大营,撤回后又将袁绍从公孙瓒的另一支队伍中救出来。 他到底是因为倚仗功劳生出骄横之心,还是因为功高盖主被袁绍所猜疑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乔琰在此时不得而知。 毋庸置疑的是,麴义这等豪杰猛将,若能拉拢到手中无疑是件美事。 不过反正他现在人在并州境内了,也不急于一时。 乔琰先得做的是将州牧属官的官职给安排下去。 州牧为一州之长,身兼军政要务,自然有为数不少的属官。 州牧之下的二人,一为别驾,二为治中,前者乔琰在跟贾诩的谈话中就已经提到过,这是个她要留给程立的位置,而后者,乔琰虽不知戏志才那升职加薪的愿景,但这个位置确实是给他的。 而后便是各位从事,兼管各项要务。 簿曹从事,管理的是财谷入库造册之事,这个位置不太意外,归于秦俞所有。她此前在乐平督办农桑,又为乐平侯之家丞,正好接续上这个位置。 武猛从事和兵曹从事,这二者都是在战事上设立的官职,但区别在于,武猛从事更趋向于在局部有战事的时候进行督查出战,而兵曹从事所管辖的范围要更广一些,也包括了州郡内部的安保事宜。 前者乔琰属意于让张辽继续担任,后者则让赵云从县尉升调过来。 但算起来,乔琰手边的武将并不只是张辽和赵云二人,她也不能对其他人不给出个官职奖励。 好在并州境内的武职并不只有武猛从事和兵曹从事两个而已。 州牧有权,在州中每一郡中设立一位从事,作为督查该郡治理和文书上奏情况的属官,在并州这等特殊的局面下,雁门、云中、五原、西河四郡的从事都可以兼有武职。 故而乔琰选择以张杨为雁门郡从事,协助张辽对战鲜卑。 这里可以分去一人。 但她不打算将徐晃、典韦和褚燕都分在另外三处。 相比于这三个位置,他们有更合适的去处。 对褚燕,乔琰将他放在了门亭长的位置上。 门亭长可不是什么一乡一亭的这种亭长,而是镇守一州正门的职位。 并州的正门在何处?正是那山岭之间门的豁口,这个位置只有交给褚燕才能让乔琰觉得放心。 而典韦和徐晃,乔琰给出了门下督和门下督属官的位置。 前者依然作为州牧的头号保镖,而后者,毕竟还是投靠到她这里的时间门太短,乔琰左思右想还是先将其放在近距离盯着比较好。 那么这云中、五原、西河三郡的从事该当如何安排? 五原毕竟有度辽将军营,乔琰也暂时不打算跟他彻底撕破脸皮,双方的关系还是得维护的,不如暂且空置。 倒是云中和西河二郡的从事,乔琰有个合适的人选。 不是别人,正是郭嘉。 她此前与郭嘉说到过,她希望他能担当起这个替她完成震慑、归化、诱骗的职责,现在也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令郭嘉领西河郡从事,同时兼领云中郡从事,无疑方便于他的行动逐步展开。 这样一来,除却太原、上党、定襄、朔方、五原、上郡这六郡从事空缺之外,还剩下两个从事位置。 一个名为功曹从事,一个名为典学从事。 后者好说,乔琰打算征询一下蔡邕的意见,问问他在那乐平书院授课之余,是否愿意承担起这个职务。怎么说也还能积攒下一点家底,不能老是靠着书院中的学生偷偷塞给他的束脩。 但前者——这是个主管考察记录业绩的职务,在她刚接手并州牧的时候,贸然将人放在这个位置上,对各个郡县的进攻性太强了,不如暂时空缺。 这并不意味着乔琰不打算设置这个职务。 毕竟这也正是州牧行使弹劾官员权力的重要凭据来源。 也是最适合作为心腹之人安插的位置。 乔琰打算将这个位置留给陆苑,但因循序渐进的关系,只能先将她放在主簿的位置上。 此外就是一些州牧标配的低级属官了。 比如说蔡昭姬,因为其年纪实在是太小,乔琰先给她安排了一个书佐的位置。 何为书佐,便是每州标配的二十五人假佐之中的一项门类。 假佐所做之事正是州郡文书法令,故而被乔琰从太尉府中“借”来的贾诩也正在这个位置上,连带着徐福和傅干也被乔琰盘算着一并放在这位置上。 贾诩这人惯会“生存”,因此乔琰倒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能让对方上来就拜服,甚至能为她出谋划策,但发挥一下他在打卡混日子阶段的余热,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正好她的乐平面临平均年龄太小的问题,在学识上有蔡邕和崔烈帮着教导,在政治手腕上还是交给贾诩这种老油条来得好。 此时刚给自己和妻子安顿下来的贾诩无端觉得背后一凉,仿佛遭了什么人的算计。 不过他暂时还不必担心会迎来这一堆“重担”。 按照顺序,乔琰是得一个个见的。 所以她先见的,自然是程立。 这实在不像是一位新上任的州牧与她即将委以重任的下属之间门交流的场面。 程立先是从容不迫地将乔琰离开并州这两月来此地发生的事情一一与她汇报了个清楚,这才转而恭贺她取得并州牧位置。 而乔琰也只是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抬眸朝着程立看去之际,以同样稳健的口吻问道:“仲德先生是否该当兑现那个改名的承诺了?” 那个—— 改立为昱的承诺。 第102章 各尽其才(上)…… 程立看着眼前这位从京中归来的胜利者,听到这句改名的提醒,脸上也不觉浮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他将那泰山捧日的梦境说给了乔琰听,换来她并未觉得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的回应,已足够让程立觉得自己并未做错选择。 而他心中所念,在那愚民不可与之共谋的感慨之中,乔琰正是那个在他看来最为值得跟随的明主。 她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在此番上京城的稍有踏错便万劫不复面前,程立虽不知她每一步是如何运筹的,可当结果已经摆在眼前的时候,这个过程就已经并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诚然有作为这个“日”的资本。 并州牧和乐平侯完全是两个概念。 乐平侯的存在,代表着她可以以县立国,但这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社会地位的提升而已,人人称一句君侯罢了。 可并州牧,却是地方之长,实权在手的位置。 这一来代表着当今天子已经将她列入了可堪托付的重臣行列,而不再只是个因为平定黄巾乱局而需要被予以嘉奖的忠良之后。 她从承蒙乔玄的余荫托庇,已正式朝着独立的政治势力发展。 而二来,说句现实一些的话,黑山贼和白波贼可以因为并州乐平有口饭吃归附于她,寒门与黔首可以因为看好她的前景而做出提前下注的举动,但接受过良好教育,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却绝不可能舍弃晋身机会跑到她的手底下来做事。 除非是如那河东卫氏一般本身根底不厚,又面临生死存亡危机的时候,可能会选择向她求助,和她达成临时合作的关系,又除非是如杨修这般,还处在胜负欲旺盛而非是为前途考虑的时候…… 可是,在世家垄断了知识教育的时候,别管用他们是否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能将人给引来麾下无疑是必要的。 而如今,有并州牧这个位置在,不管乔琰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州牧属官都是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政治资本。 这便是个云开雾散之势了。 云开雾散正见日,这改名确然是个应景的好兆头。 程立,不,应该说是程昱只又问了一句:“君侯竟不怕被人觉得,自己这算是心有异志吗?” 程昱并非汉臣,所以也比谁都不怕问出这一句。 他是当真觉得如今这汉室的俨然没了救。 做天子的一心想着权力制衡,根本不曾考虑过他所征收的税赋落到底层百姓的头上,到底会是一笔多么沉重的负担,做臣子的也只想着那一亩三分地内的权柄高下,所谓的诛杀宦官,还四海清平也只不过是为了士族阶层的利益而已。 豪右藏匿人口,盗匪肆意掠夺,民无其田,天不逢时,这不是一句匡扶汉室所能够改变的环境! 他看到了乔琰的野心,也无比庆幸于在此时会看到这样一份野心。 故而他才会一面为乔琰此番的收获而惊喜,一面又担心有些东西被抬到了台面上来是否会引发不利后果。 但他听到的只是乔琰回道:“仲德先生这话就说错了,我乔烨舒敢取出这样一个字号来,便以琰玉生光为己志,如今并州百废待兴,贼寇待除,正需有明日当空,浩然昱耀之态,如何不能做出这一改动?” 这是一个对外能有理直气壮的解释,对内也能安定人心的改字。 程昱一品乔琰这话中的意味,回道:“那么昱谨遵君侯之言。” “我们仍需努力啊,”乔琰将面前定夺各人职位的纸递到了程昱的手中,感慨道,“如今还缺的这些位置,便劳烦先生与志才一道定夺了。” 程昱接过纸来,便见其上空缺的功曹从事、六郡从事、大中正、督邮、计吏和假佐的位置。 诚如乔琰所说,是个缺人的状态。 此前放在乐平的范围内还觉得有些拥挤的人手,放在如今却成了尤有多处空闲,这让程昱又觉欣慰,又不免生出了紧迫感。 州牧别驾与州牧治中作为一州长官的左右手,确实是要对此负责的。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先生留意,”乔琰对此事没有瞒着的必要,又开口说道:“被我从洛阳城中带回来的那贾诩贾文和,昔年凉州名士对其卓有赞誉,称其有张良、陈平之才,奈何此人一贯秉承……明哲保身,修身延年的准则,能不冒尖就不冒尖,如今还不急着让他改变行事准则,但我想请先生稍稍替我盯着他些。” “好在我在将他从太尉府中带出的时候所用的理由也是,他既通文书法令,又年纪与先生相仿,不若来替先生做个副手。” 乔琰话中的那处可疑停顿着实很能说明问题,也着实有些有趣。 程昱对这么个人大概心中有数了,再想想他自己久不出仕的情况,也大概能猜到贾诩的想法。不过显然贾诩此人比他要惜命得多。 他道:“只怕时局不乱,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会贸然开尊口。” “这也无妨,”对这位有毒士之称的谋士,乔琰还是很有容忍限度的,“反正如今的并州需要的是他协助治理的本事经验,而不是他出谋划策的能力。来日方长。” 听乔琰这么说,程昱便也放心了,“那么君侯将他交给我就是。” 他就算现在比照着他的才华来说是在消极怠工,但并州缺人得厉害,他总不能减免工作量,迟早能将这老狐狸给逼出原形的。 再不济,也可以先将他那几个儿子抓过来当壮丁。 在乔琰的印象之中,贾诩的长子贾穆也跟着他来了乐平,此人历任郡守,甚至一度做到河东太守的位置上,想来还是有些管理天分在的,也不是不能现在就从小吏做起。 戏志才按照顺序前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琰在桌前将提笔又放下,似在谋算什么的样子。 不过先前是在谋算时局势力,现在谋算着的却是如何让人为她所用,这会儿看起来却要轻松不少。 当然,在乔琰说出以戏志才为治中,仅次于程昱那别驾之位的时候,戏志才也觉轻松不少。 先前提出首功制度的时候,戏志才便感慨自己这差不多就是年六百石的俸禄不太够用,现在嘛…… 州牧取代的是刺史的位置,俸禄却比刺史要高,也就是与诸侯平级的真两千石,州牧别驾稍次于郡太守,也即年一千两百石的比两千石,治中同丞相长史,为千石官员。 乔琰这一进,不只是让他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官职,也让他的俸禄差不多翻了个倍。 此外,作为州牧之下的第二人,治中的人事权柄往往会附带而来一笔不菲的收益。 这并不意味着戏志才要在其中做出什么贪墨的举动,而是一州之地,水至清则无鱼,除非此地连带着郡中太守也都换成乔琰的自己人,不然随着这等走动往来而带来的收益就必然存在。 上司升级,连带着他也跟着升级,这可比他自己谋求上进要容易得多了。 只可惜这种甜头短时间内不太可能能尝到第二次就是了。 戏志才收拾了一番心情,难得以正儿八经的口吻朝着乔琰说道:“此番乔侯能得到并州牧的位置,多少还是有些机遇造化的影响在,若要让这位置长久,此时还需居安思危才好。” “先前乔侯只是那乐平侯,困于一县之地,又屡屡行冒进之举,那兖州乔氏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先将乔侯的情况观望个清楚才好,偶有来信,信中也时刻留意分寸,至多有所拉拢,以示尊敬,可见有宗族之望,却也不敢令人前来,以免清算之时反为乔侯牵累。” “可如今的情形已经大大不同。乔侯所为,得天子赞誉,封为一州之牧长,乔氏即便不在并州,也读得懂眼下的风向才对,陛下对乔侯倚重有加,他们就必须确定,乔侯还是乔氏之人,可为乔氏门楣之尊,而非是个划清界限的存在。” “这份关系需得维持,但不能太过亲密,否则乔侯就不再是天子的孤臣。乔侯先前做得便很妥当,不亲近,不拒绝,但也绝不能真将自己视为孤臣斩断后路。先前三年有守孝这一缘由可限制往来,此后却不能彻底隔阂联系。” “家中之事我不便妄言太多,乔侯心中有数便好。” 乔琰颔首回道:“先生放心。” 汉代实际上是鼓励分家的,这种为了促进于民间缴纳税赋的倾向,让乔琰若是想要有理有据地减少往来也并非是一件难事。 但也正如戏志才所说,这种拒绝并不意味着彻底断绝关系。 宗族血缘的存在乃是社会关系的一种,且多少还让主君之人显出人情味来。 “如今乔氏在官位者,仅有乔瑁与乔蕤二人,但乔蕤投效袁氏为校尉,相互往来似有不妥,我有意书信一封与乔瑁,问及他是否愿意将次女送来乐平就学,与昭姬做个伴,先生以为如何?” 戏志才回道:“君侯此举得体。” 这既是示好,联系却也并不密切。 “此外我有一件事想托先生去办。”见戏志才对她这举动认可,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先前我等只在乐平,不需对这并州境内的豪强氏族尽数了解,如今却不同。” “州牧上任,州中有门路之人必当上门拜谒,但谁人为敌谁人为友,谁该当先谁该在后,却也得给出个章程来,总不能真让这州府之地变成一会客厅堂了。” 治中既然要管理人事,此时交给他来做,还该算是职务之便。 一听乔琰这话,戏志才也没说是接下还是拒绝,只是先笑道:“不瞒乔侯,在我前来之前,有人同我说起过,如若乔侯对此事有需,她可为一助力。既乔侯有此一争,她又何必依然退缩。” 乔琰从戏志才的话中猜得到他说的是谁,她若有所思地开口道:“让……让陆主簿来见我。” 既然已定下了她的位置,那便在戏志才去传令找人之时也一并透露出来就是。 陆苑进门后,乔琰只见她一派神容清朗之态,宛然对于这开口提出可替她分担此份忧虑之事并无后顾烦恼,也并未在此时收回她跟戏志才所说的话。 乔琰原本属意于她为功曹从事,此时暂居主簿之位,显然也没安排错人。 不过在提及那接待章程之事前,乔琰先见陆苑朝着她行了一礼说道:“先前隐瞒乔侯实属不该,但如今并非不可说,苑出自吴郡陆氏,准确的说,华亭陆氏。” “你家中长辈是……?” “家父陆季宁。”见乔琰还有几分疑惑,陆苑继续说道,“父讳名康,昔年家父为扬州刺史举荐为茂才后,出任高成县令,高成正在冀州,我父也正是在此时将我嫁与的下曲阳县丞。” “光和年间,父亲连番升任武陵太守,转任桂阳,因天子造铜人上书谏言遭免,又因庐江乱党镇压之事重新启用,为庐江太守。黄巾乱中得蒙乔侯相助之时,我唯恐牵累父亲声名,这才不曾相告。” 乔琰并未因为陆苑忽然透露出的她乃是陆康之女,怀橘陆郎长姐,江东名将陆逊的姑姑而觉得她的身份便需做出什么改变,只是摇头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陆苑回道:“不错,我不必如此心怀有辱门楣之念,故而今日来请乔侯将此事交托于我,我必替乔侯督办妥当。” 她话中坚决之意,让乔琰当即拊掌一笑,“好啊,你有此志,我自当成全。我暂回乐平,留待崔公整顿行装的三日内,需要何种人手与我支取,但三日后,我要看到一个答案。” 既然要做这件事,就得拿出足够的本事来。 陆苑并未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分出去了一项重任,乔琰也不觉放了口气,那么下一位她该见的便是……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从门外传来了徐福的声音:“乔侯,外头有人求见,说是想上门自荐。” 自荐? “我方跟仲德先生言说缺人,倒是有人送上门来了。”她与陆苑笑说此话,也当即起身朝着屋外走了出去。 这自荐一出,别管对方是此前就想来投,只是因为她先前离开并州往洛阳去了,没能遇上人,还是因为她如今得了并州牧的位置,更有了令人前来的可能,只要对方当真是个贤才良才,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一边走一边朝着前来通传的徐福问道:“以你看来此人如此?” 徐福回道:“此人自称出自并州五原郡。” 以五原和太原的距离,大约并不足以让他是出于临时起意赶过来,那么就是先前就有了这样的盘算。 这样想来,倒是让乔琰对其先高看了一眼。 这还算是个有眼光之人。 只是这五原郡三字,总归不免让她产生了一些说不上来是不妙还是微妙的直觉。 徐福全然没意识到乔琰此时的联想,只继续说了下去:“他自称名唤吕布,有力能扛鼎、力战五胡之力,先前见乔侯击破休屠各胡载歌而还的景象,很觉震动,当即辞去了郡县小吏的官职,想要前来乔侯处投军。” “我观他所言倒也并未有虚,看他身量体魄,倒也确实像他所说能搏虎驱狼。如若乔侯担心他在夸大其词,让人去试一试他就是了。” 乔琰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一听吕布这名字乔琰就知道,要说有什么说谎之处,那他还真没有,只怕这一人战五胡还是个相对谦虚了的说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乔琰难免岔开思绪想到—— 幸好她如今帐下可没有主簿的位置空余,她也当不了吕布的义父!1 第103章 但不管此刻因为吕布二字进而联想到了多少对方的背主战绩,此时也得先见到了人再说。 勇将难求,名将难求,向来是个普遍的情况。 别看乔琰如今麾下又是典韦赵云,又是张辽徐晃的,可一面要镇压南匈奴,斩断南北匈奴之间的联系,一面要对动辄入侵边关的鲜卑做足防备,一面又要扼守太行要道,将这并州境内对外的防御体系构建得当,一面又得留下身边的护卫兵将,人手还真没有她所想象的多。 甚至于对她而言,此时所需的或许不是那些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顶级武将,若有能承担起戍边职责的二流武将也未尝不可,自今时开始磨炼,等到必要之时足可上阵拼杀。 吕布自然是要见的,若是能驯服利用也得用! 因为如今还未曾发生的事情便畏首畏尾,着实不是她的作风! 故而乔琰脚步只是停顿了片刻,又已经继续朝外走去,就连距离她最近的徐福都以为,她此刻的停顿也只是在同路过的郭嘉打个招呼而已。 她继续朝外走去,便在这州府最外一间的院落内见到了被接进来的吕布。 她也很难不在见到吕布的第一眼发出的感慨是—— 好一员虎将! 身量、臂展和练力整劲而出的筋骨,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足以作为评判一员武将的基础条件。乔琰自己也习武,便不难看出吕布此刻的站姿之中紧绷的状态里,指腕臂腰腿的发力都很连贯且扎实。 若以这第一面的印象,这确实是个绝好的骑射武将胚子。 更别说吕布这身段面貌,便是放出去也是个并州门面人物了。 他年纪在二三十之间,正是完全长成的状态,若非他此时手中没有一杆方天画戟,而是赤手空拳前来此地的,谁看了都得觉得,他这一派锐气逼人的模样倒不像是来州府自荐的,而像是来上门砸场子的。 乔琰合掌一拍,“怎么,我若再不出来,你们两位就要打起来了?” 她这一出声,对峙的两人顿时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吕布何以表现出了这般肌肉紧绷的状态,还不是因为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典韦。 吕布一进门便跟对方活像是棋逢对手一般互相盯上了。 若非他记得这地方是新任并州牧的府邸,而不是什么能让他随便约上一场武斗的地方,他还真觉得有那么一点手痒,想要找对方约个架。 不,这不妥,起码现在不行。 他是来自荐的,不能上来就把传闻中乐平侯的头号保镖给打了。 何况如今乔琰已并不只是乐平侯,还是并州牧。 州牧之贵远胜太守,如今这天下也不过只有四位而已。 先前乔琰以乐平侯的身份出兵塞外凯旋之时,其风光气场已让吕布心向往之,甚至不惜辞去了那县内小官的位置毅然来投,更别说是此时—— 以吕布的脑袋大概是想不通的,为何乔琰往洛阳城里一晃,就变成了州牧,但反正这并不影响他觉得这位乔侯身上更多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气场,也让他将辞官辞得太快在这儿空等两月的郁卒一扫而空。 此刻因乔琰的出声,典韦的后撤,他也得以将目光转向了迈步而出的乔琰身上。 她惯着玄衣,以至于吕布第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腰间。 这还真不是什么失礼的举动。 时人多重身份标志,在如今这时代又还没出按照品级划分官服颜色的操作,印绶便是可视性最强的标志。 吕布曾经见到过的最有排场的人,便是五原郡的太守,但那太守也不过佩的是银印青绶而已,可乔琰不同。 列侯所佩,乃是金印紫绶,当真是好一派富贵的紫金之色。 他极力克制地才将目光收回,转为看向了乔琰的脸。 因州牧同时有文武之权,像是乔琰这等一度还亲自领兵的,更难以区分出到底该当属于文官还是武官,于是她也懒得遵从什么文戴进贤、武佩武弁的规则,只将长发以发冠束起,于发冠竖梁之上区分其身份而已。 于是这张面容虽然年幼,或者说是年少,却也着实不乏英武之气。 好一位少年州牧! 正如吕布曾经与同乡所说的那样,也正如麴义对韩馥所说,在凉州并州这等尚武之地,以乔琰所为只会引来州中之人的赞誉憧憬,而非是对这少年州牧生出什么小视的想法。 吕布此前见到乔琰打马而过五原郡的时候是这想法,如今更近距离看到了她本人,依然是这个想法。 他甚至觉得以乔琰这州牧之尊,在闻听有人上门投诚之时居然出现得这样快,以她征讨黑山白波以及那休屠各胡的战绩来看,实在可以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了。 他连忙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拱手行礼之间朗声说道:“五原吕布吕奉先见过君侯。” 吕布是那个吕布,乔琰却不是丁原。 她朝前迈出了两步正式走到了吕布的面前,开口道:“武者争先,乃是常理,你这个字取得漂亮,不过——” “我听闻你是来自荐的,既是自荐就不能只是名字起得漂亮,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才好。” 一听乔琰这般说,吕布当即挺起了胸膛。 别的不说,他自认自己的力气和骑射之术都是一等一地拿得出手,若谈真本事他自然不怵。 “布……” “你且慢开口,容我先问你个问题。”乔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先一步开口说道。 “君侯但说便是。” 吕布回话之间,只觉得乔琰的目光犀利异常地将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个遍。 在这种目光之下,即便吕布的身量比起如今还未到十四周岁的乔琰高出了不少,此时竟也觉察不出这种差别来。 又听她在此时开口说道:“能力需与地位匹配,在本侯这里一向如此,若是奉先只想要谋求一小吏的位置,只需抬起那门前的石锁便可,若是想要为一从事,督办战事,这又是另一种考校方式。那么敢问奉先,所图为何?” 所图为何? 听乔琰这般发问,吕布都不免愣住了片刻。 这问题好像是太过直接了些,起码在他此前听人所说的登门自荐之中,从未有这样的交谈方式。 可奇怪的是,大约是因为这位乔侯的行事作风中处处带着一种无不可一争的意味,给吕布留下最深印象的更是她意气风发打马而过的样子,他直觉这不是个有必要谦虚回答的问题。 那么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在他居于并州五原的这二十多年之间,光是在如今这位陛下在位的二十年内,他所经历过的胡人寇边就有十余次,他亲自参与,或者说是并州边境上全民皆兵的时候就有七次,那么他自然是要做个武职的! 最好还能效仿昔年的卫霍将军事,打出胜仗来! 但此时跟乔琰说什么他想做将军,又未免太目标远大了一点,以州牧的权柄也不可能给出将军位来。 吕布一番思索后回道:“布愿替君侯征伐北疆,为武猛从事!” 武职就这么几个,但将武猛二字挂在名字上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吕布这人一眼就瞧见了乔琰的金印紫绶,也理所当然地在第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在看他来最是威风的名号。 武猛,这不正是他的写照吗! 乔琰端详着吕布的脸色,很难不觉得这位是将心中所想都给写在了脸上,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却只是开口吩咐道:“去将文远叫来。” 因州牧替代刺史的消息已经早先一步,在仪仗抵达晋阳之前就被送到了边关,故而张辽也被提前调了回来,此时正在等候乔琰的安排。 他念及自己能在张懿面前出头,还是因为乔琰所提供的助力,便也早做好了准备,倘若乔琰对这武猛从事的位置另有安排,他也绝没什么意见,总归这两年半多的时间里他在这个统兵对阵胡虏的环境中收获了不少东西,更打出了实在的战绩。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被乔琰叫来后,听她同面前这人说道:“这便是我属意的武猛从事,你若想要这个位置也可以,只要证明你有比他更强的实力。” 吕布的眼睛顿时就亮了,也当即就将目光转向了张辽的方向。 要他看来,这位乔侯当真是个敞亮之人,也当真符合他们并州人的作风。 想要这个位置?那就证明自己比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更强就好了! 而以他所见,张辽年不满二十,着实还是个毛头小子,他吕布能拉三石强弓,这小子能有多少气力? 这着实是一个可以轻易得出结果的比斗。 然而他紧接着又听乔琰说道:“不过既要为武猛从事,不能只是自身武猛,需领兵武猛才好,知晓何以统兵、何以扎营、何以洞察胡虏轨迹,可要比这些,我不能贸然给你兵卒让你来带,这是对士卒生命的不负责,那么便换一种方式,我给你二人各五百白波贼,于校场之上在三日后较量。” “这一千人均是先前在塞外一战中未能取得休屠各胡人头,给自己赎死的,此番以木棍相斗,伤者先达百人的一方便算落败。” “吕奉先。”听乔琰喊了他的名字,吕布从这个万万没想到的证明方式中缓过神来,当即应了一声。 乔琰道:“你不必担心此番相斗会有不公之处,胜者一方可同先前斩首赎死之人享有同等待遇,为能得胜他们绝不会消极怠工,他们也同文远并不相熟。” “若如此,你可愿与文远一比?” 乔琰这也算是在刚从洛阳“进修”回来之后的活学活用了。 吕布琢磨着,要真按乔琰这么说,倒也确实是个公平的比法。 如今正是冬日,也不是个适合于对外用兵的时候,无法在这种时候不顾天时地对北方胡人用兵,至多是防守对方来袭,这就是一件难以预料的意外事件。 那用白波贼来相斗且给出了胜者的筹码,好像还真要合适些。 他更想着,既然那些是山贼,总归是能用拳头来说服的,若是对方那里还有不听号令之人他便更有优势了些。 只是吕布还是不免有些郁闷,以山贼对山贼,自然是步战,可他弓马娴熟,合该以马上交战才好。 但也无妨!等他先赢过那张辽小儿再说,届时他以武猛从事为号,再纵马驰骋不急。 见乔琰指派了人将他给领去先安顿下来,吕布又朝着乔琰行了一礼。 他虽桀骜脾性,但对着这个格外有本事的未来上司还是稍稍有礼貌些的好。 乔琰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这家伙在离开之前又往她的金印紫绶上瞄了一眼,目光中不乏向往之意。这也提醒着乔琰,用这样的一个人务必得小心再小心,尤其要留神别将拴住此人的绳索给放开了。 所以她得先给此人一点教训。 在目送吕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的时候,她忽听郭嘉在旁问道:“若是随后还有人以他这等方式来自荐,乔侯也要个个以此法来进行选拔替换?若真如此,那白波贼只怕是不够用的。” “以奉孝所见,难道人人都有那吕布的勇武和……直率?”乔琰偏过头来朝着他看去。 这中间夹了个停顿的“直率”二字差点没让郭嘉笑出声来,“乔侯所言甚是。” 乔琰又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若是让人如此轻易就能进行这样的比试,取代原本的在职官员,虽然让人颇有竞争动力,也是择优选取之法,但真成了循例,着实影响州府的做事效率——”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门口那两个在同吕布对话中提到的石锁上,补充道:“将这两个石锁加重一些吧,除非能将其举起,否则别想有这个挑战的待遇。” 此外便是,还是得将大中正的位置尽快安排个人坐上,这个负责选拔人才的职位若是空悬,前来自荐之人也就只能找到她的面前。 只是她如今手下的人里,个个都有实事要做,也不知上哪里找这个合适的大中正。 乔琰心中思忖暂时得不出个结果,也就暂且将其搁置了下来,对着郭嘉招了招手,“你先随我来。” 原本逐个找谈话应当轮到秦俞,但郭嘉都送上门来了,干脆先跟他交代清楚。 不过他也用不着太多叮嘱,在从洛阳往并州回返的路上,郭嘉已经猜到了自己可能被委任的职责,现在也只是正式过个明路而已。 他虽年纪尚轻,又惯来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放纵姿态,却也难免在接下乔琰的聘任文书之时露出了郑重其事的神情。 也不免将目光在云中郡从事与西河郡从事这几个字上反复看去。 若论书法造诣,乔琰的字还算拿得出手,可也没法与那些个名家相比,尤其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还有蔡邕这么个名家对比下,更是如此。 但这短短几个字内的信任交托却让郭嘉不由心生荡阔之意。 对峙白波贼、完善首功制、奇袭休屠各与那洛阳之内的步步为营,都已经足够让郭嘉看清她的本事和潜力,可在此时人尽其用的职权分配上,他看到的才真正是一番明主之资。 他将这文书揣入了袖中,又朝着乔琰拜了一礼。 以他的脾性,在此时说不出什么愿为乔侯肝脑涂地这样的话,不过眼下此举已能算得上是他的承诺了。 虽然他刚正经完了,这会儿又问道:“敢问乔侯,我这两处往返,可能给安排匹好马?” 乔琰挑了挑眉头,“西河郡多的是好马,以你郭奉孝的本事,难道弄不来一匹?” 都说了让他去做那震慑南匈奴之事,震慑之余给她再捞点战马回来,以郭嘉的头脑不至于做不到。 对乔琰这等坦然的发挥下属主观能动性做派,郭嘉……也不是觉得不行。 想想他可以摩拳擦掌发挥的地盘,此时到底还是年轻了点的郭嘉,不知道何为社畜的悲伤,欢快地走马上任去了。 他自己高兴了,又想了想戏志才之前的操作,还挺想效仿一二的。 可惜效仿也不能随便效仿。 如今乔侯的志向与行为在并州之内看来,实有几分越界的嫌疑,而如今她因这并州牧之事也算是得罪了些人,更走上了与人同台竞技之路,那么有些书信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戏志才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将他这条鱼给钓上了之后便再没写过信,充分表现了何为不怀好意的钓鱼。 郭嘉盘算了一番,此时正是乔琰将乐平之中的情况扩展到州郡之中的时候,他还是别添乱的好。 这种不痛快,他决定从匈奴人那里找回来。 那个据说之前被乔侯吓唬过的南匈奴贵族叫什么来着? 他先去跟护匈奴中郎将商量一下,找个好时候去监督他有没有保管好某个“酒杯”! 南匈奴左谷蠡王—— 他早将那休屠王的脑袋给丢了! 一见到这张死不瞑目的脸,他就难免想到他们之前那出失败的谋划,以及当日乔琰用半截长枪指向他的场面,如何还会留着这东西提醒自己。他也绝没想到,不过这么三个月的时间,就要迎来一位恶趣味的震慑任务执行者。 他如今更担心的还是过冬的粮食问题。 南匈奴人在美稷城中定居,也渐渐学会了耕作,这就是他们绝大部分米粮的来源。 但那美稷城换成现代的位置就是准格尔旗纳林镇,比起种植还是更适合放牧一些。 在交付出去了那一批后,听从汉人指挥的右部损失不大,左部的存粮却显然并不足够,除非他们愿意用骏马皮毛去交换。 左谷蠡王也不是没想过去掠夺一波填补空缺,可乔琰当日引兵前来,将那三千休屠各胡人头堆放在广场上的场面,让他实在记忆犹新,也让他暂时不敢做出冒进的举动。 尤其是他才知晓乔琰上京城中去请罪之后,得意了没两天,就迎来了那护匈奴中郎将专门来宣传的消息,那混蛋居然非但没事,还混成了并州牧,手底下的兵马又能迎来一次扩招。 他的粮该怎么办呢?左谷蠡王心中怏然。 不过说实话,乔琰其实也挺发愁粮食的。 所以在跟秦俞委派那簿曹从事的职位之时,她专门又多提醒了她一句,务必对各郡之中的财货库存都详细检查,绝不允许有任何滥竽充数的行为。 别人不知道,她又如何会不知,一旦洛阳出现变故,不管历史是否因为她的存在而发生了变化,也不管是由刘辩还是刘协继承了那个皇位—— 汉室倾颓天下生乱,几乎是一件不可遏制的趋势,那么并州必然会在两年内进入战备状态。 到了那个时候,一州各郡之内的府库存粮必定要汇聚到中央进行调配,那么便得从此时开始,确保登记造册的数目无所错漏。 秦俞自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她应道:“乔侯放心,我知晓这要害,先时乔侯令我管辖乐平农事,连带着山田种植造册之事,在统计之上也算是有了一批人手了,出不了差错。乔侯此番又从洛阳带回了那珠算器具,我上手尝试实觉好用。” “我想着,此番大可不必只查粮食库存,可以将州府假佐也一并派出,将各郡的税赋仓储和财政支出也一道查了就是。” 她这话中的雷厉风行劲让乔琰越看越觉欣赏,观其言行,更无有被她提携到了高位之上的忐忑。 或许正是她这位君侯开了个好头,让这些下属也跟着不畏于在人前施展才干。 乔琰想了想,忽然笑道:“若如你所说将假佐一并派出,倒是你们母子一道做事了。” 这又何尝不是这并州境内的一种美谈。 也或许随着此番州牧属吏出行,正可将其引领成一股风尚。 秦俞眼见乔琰托腮而笑,神情中似有几分放松之色,也不由跟着露出了会心一笑。 而在她离开后,乔琰又将那雁门郡从事和诸如门亭长、帐下督之类的官职都给安排了下去,总归崔烈说是说的需要收拾行装,这官职委派先落定也不影响他的行动。 典韦对于自己升了官职还依然只需要负担乔琰的安全还是很满意的,当然,对自己的职位更满意的还是褚燕。 门亭长这个位置说起来不如武猛从事或者是州郡从事气派,可这恰恰是一个最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出来的职位。 更让褚燕觉得欣喜的是,乔琰显然并不介意于他有了这样的地理优势,又有了这样可供给他招揽从属的官职之后,极有可能会借此在山中积蓄起一支独属于他的力量。 就像她当年也并不介意,让他带着那些存放不易的薯蓣去中原置换粮食,而后将流民带回乐平来。 即便是他已经在乐平做了三年的事情,也对此地有了归属感,这份信任依然显得过于沉重了些。 那么他就必须要为乔侯死守这一处门户,绝不让人有任何机会在未经准许的情况下越界! 不过说起来,因为此事觉得乔琰委任人手不拘小节的并不只是褚燕一人,还有徐晃。 褚燕曾经是贼,徐晃也曾经是贼,但如今呢? 黑山贼已经完全融入了乔琰所掌握的兵卒之中,白波贼虽还有不少顶着俘虏的名头,但距离解脱这层身份桎梏,大约也不会太远了,他徐晃更是先一步领了个官职,甚至成为了吃朝廷俸禄的一员。 想想不过四个月前他还是个在山中巡逻的头目,徐晃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错位感。 他听得乔琰在此时徐徐开口问道:“在山下可还适应?” 这话中不像是在问战败的山贼,而像是在问询友人。 徐晃连忙回道:“自然是适应的,多谢君侯关照。” 乔琰道:“这便好,等到再适应一阵子,我会将一支队伍交给你。你在那白波谷中构建防线的本事一流,那么——” “你可敢以阴山之上的外长城作为依托,建立起一道防线?” 徐晃眼神一震。 多年来,随着大汉少有余力在边防上施展,外长城的防线早已可以算是名存实亡,甚至连那内长城的防线都时常被胡人所攻破,以至于他绝没想到会从乔琰的口中听到这样的雄心壮志。 可这话又何其鼓舞人心! 同样是做山中之主,是在太行山中为贼还是在阴山之上为边防,完全是地别天差之事。 若有充足的补给和兵员,有那光禄塞作为安顿之处,起码以徐晃的眼光来看,这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 他压制下了自己沸腾的心绪,问道:“可若真如乔侯所说,这并州边防所要承载的压力不是太大了吗?” 乔琰摆了摆手,“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起码是现在最合适于让人知道的结果。 她这话说得笃定,徐晃想来她应当有自己的盘算,便没继续问下去。 又见她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俨然与他的交谈便是此番的最后一个,此时有出门的意图,徐晃便将她搁置在一旁的大氅递了过去。 乔琰伸手接过,说道:“走吧,你如今既为门下督属官,也该先保卫好我的安全。” 徐晃问道:“乔侯这是要往何处去?” 乔琰回道:“回乐平见一个人。” 崔烈说是说的让她回去住两天,实际上以州府内的房间也不差她安顿,不过她盘算着吕布和张辽之间的对决要在三日后开始,此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加之她暂离晋阳也好躲过第一轮拜访的高峰,等着陆苑拿出个章程来她再予以接待不迟,确实是离开更合适些。 而她所说的要见一个人并不是说的蔡邕,乃是另外一人。 自晋阳离开往乐平去,行到半路便下了雪。 大约是因为她又将自己的骑术给往上点了点,也或许是因为她走这段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有些打滑的山道也并不影响她在此时策马缓行,甚至在打起了伞后,她朝着朦胧落白的山间看去,自有一种趣味。 过北山入乐平境后她又放慢了些骑马的速度,眼中所见,是这周遭的田地里冬小麦已然生发,此时正是分蘖之时。 也好在今年冬日不若前两年冷,让小麦越冬的成活率大大提升。 乔琰确认其无恙,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行到此处,同样跟随在侧的典韦已经猜出她要往何处去了。 也果见她并未入这乐平县城,而是直奔乔玄的祀庙而去。 在距离祀庙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她便翻身下马,拢了拢大氅后朝着前方而去。 等到典韦将马栓系好也跟上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正是乔琰并未进入祀庙之中,只是在此时望着眼前的碑铭发呆,又缓缓伸手,拂去了面前碑铭之上的一片落雪。 这为她指尖所触碰之处,露出了下方的字样,写的是—— 瑰琦在前,靡所不识。 第104章 雁门兵曹 经艺传记,周览博涉,瑰琦在前,靡所不识。1 这说的正是乔玄当年。他于经文典籍上阅读广泛,瑰绮之物在前没有不认识的。 可这又好像还有另一种解释。 瑰绮之文,可称妙绝当世,瑰琦之人呢? 乔玄屡有提拔评判当世之英才,靡所不识,故而当世之人重器服名。 她如今所做,是否也算是另一种“瑰琦在前,靡所不识”? 从乐平到并州,她这走出的一步中堪称良才荟萃,群星闪烁。 然今日见乔玄碑上铭刻,又越发提醒她时刻莫忘人尽其才。 此前她多是仰赖于自己所熟悉的历史,可当并州的疆土在阻断了休屠各胡与南匈奴联合突入,在扼守雁门令鲜卑不入塞内后,原本落入胡人之手的另一半得以保全,居住于这一片地界上的大汉子民也得以保住性命。 那么谁也无法说清,在这片土地上会有多少如今已然长成,又或者还未曾长成的有志之士,有才之人,勇武之将因为此种缘故得以存活下来,到如今都需要她一一遴选出来。 州牧之位的得手并不意味着可以彻底松懈下来,而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想到此又将碑铭剩下的部分也从薄雪掩映的状态清理了出来。 乔玄啊…… 她虽与对方算不上是真正的祖孙,但既承袭了对方的政治遗产,也时常将他作为给自己寻找行事凭据的理由,便也自当将他能做到的事情,在自己的举措中达成,甚至是超越过去才好。 簌簌落雪很快又将碑铭之上覆盖了一层,也一并落在了她的发上肩头,这一次乔琰没有伸手去清理,而是转头离开。 “君侯不进去拜谒乔公?”典韦有点奇怪乔琰过门而不入的举动。 乔琰回道:“踏雪访亲,心意已至,足印已达,又何故叨扰安眠之人。” 典韦不是很懂这些个文人的想法,就像他也不是很懂为何乔琰在找上蔡邕的时候,明明只是个拜访先生问好的样子,在蔡邕的表情中却如此严肃。 不过反正他是个帐下督,不需要知道这么多。见乔琰屏退左右,他便跟徐晃在外面当起了门神。 屋中便只剩下了蔡邕和乔琰一人。 这寒雪漫灌而来的季节,像是蔡邕所住之处自然有暖炕,补足了供暖所用的煤饼木炭,倒也并不显得有寒凉。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更有一尊红泥火炉,炉子上煮着一壶沸汤,氤氲的热气自那壶中冒出,其间夹杂着几分姜茶之味。 见乔琰没有开口的意思,蔡邕想了想还是当先一步说道:“乔侯先前为乐平侯,闲来无事教化县中子民,图个打发时间,想来是无人有异议的。这乐平县内只有世家旁支,还是与乔侯关系最为密切的晋阳王氏,更少了些阻碍,可如若自县而推广至一州,这就不是一回事了。” 蔡邕的政治眼光确实不是一般的堪忧。 但他学富五车,为当世大儒,不会不知道一个道理—— 如郑玄这般的奇才,当年投师马融,也还会面对这样的阻力,蔡邕虽无家族傍身,却也起码是自六世祖起便有官职在身的。 乔琰要持有教无类之态,必然触及并州士族利益! 她若是要令他为典学从事,将乐平书院扩张到整个并州,并不只是一句“我为并州牧”就可以解决的。 但在他这句话说出后,只见乔琰慢条斯理地将茶壶取下,在面前的竹筒中倒满,捧着竹筒以筒中的姜汤取暖,回道:“伯喈先生担忧的事情不无道理,只是此地乃是并州而不是徐州兖州。” “白波贼盘踞之时,纵然是那河东卫氏也不得不向我求援,以保家族安泰,那么对并州氏族来说呢?” 乔琰浅抿了口姜茶,又道:“先生久居乐平,不知那鲜卑部落中的魁头与步度根势力日渐崛起,对着并州虎视眈眈。即便是如晋阳王氏这样有子弟任职并州内武职的,都不敢说自己能在鲜卑铁骑之下彻底保全,此时所需要的是我这位并州牧带来的庇护,而不是与我作对,让我来上一出借刀杀人。” “我平日里大概没有表现得这么平易近人。” 出塞一举攻破休屠各胡所带来的武力震慑效果,面向的可并不只是那些产生了异动的南匈奴,还有这些并州境内的氏族。 如今她又有州牧之权在手,更可将这种我非善类的想法传达出去。 正如她所说,这种铁血作风放在诸如兖州徐州这样的地方都不行,因为这些地方的士族力量盘根错节,若是要对她造成反扑,必然棘手难当,可并州就未必了。 这地方……这地方何止是氏族要提防塞外胡虏的威胁,还有相当多的迁居避难宗族啊。 他们到底是要借此而上,还是彻底连这分支都湮灭在胡人之手呢? 在这问题的抉择之下,乔琰所做之事竟也只能算是寻常了。 何况此也是不得不为之举。 她刚说出了自己没有这么平易近人的威慑说辞,又忽然捧茶叹道:“伯喈先生,若不如此,我无人可用。” 蔡邕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倒没有话中所说的那般可怜。 但她毕竟年岁尚小,又无家族助力在侧,说“无人可用”从某些理解角度是说得通的。 不等他开口,乔琰又已说道:“再者说来,我如今麾下除却那黑山贼外又多了白波贼,并州风气还让州中黔首多被中原人以为是剽悍之贼,若是这并州境内有一教化所在,日后这并州人行到中原也可说,我曾师从于何人,而非出自于贼寇聚居之所。” “以伯喈先生所见,这消弭偏见与矛盾之事,竟不能算是个善举吗?” 蔡邕也跟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以乔琰看来,他这实有几分郁闷发泄之态,“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不无感慨地又道:“乔公何以有了你这么个巧舌如簧的后辈!” “比不得伯喈先生下笔如有神,不过是逞些口舌之利罢了。” 乔琰话说到此,摆出了一副异常无辜的神情。 蔡邕觉得她这话中有话,但也只是在此时说道:“将那典学从事的征聘文书拿来。” 若真如她所说,在并州这等特殊的借力打力环境下,此举确实没有他想象得危险。何况他平白吃住在乐平三年,生活比之寄人篱下于泰山羊氏的时候不知痛快多少。 有楮皮纸可用,有美食美景可赏,又眼见昭姬跟在乔琰后头一天天成长起来…… 凡此种种,他总归是要偿还这份人情的。 接下这典学从事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不过—— “你打算如何在州中招募学生?” 若是直接打出个什么谁人都可前来的旗号,以乐平书院的教导人手,可不足以收容下这样多的学生。 想想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包围住的可怕场面,蔡邕就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可他在此时和某位被乔琰征辟来的假佐达成了统一的想法:跑大概是跑不掉的。 好在他比贾诩还是要多一条退路的,他可以去乔玄的祀庙哭灵! 乔琰可不知道,蔡邕这会儿居然将他的头脑用在了想这等退路上,只是回道:“且等我见了并州诸位世家长者再说吧,总归是要拿出一套章程来的,也不能只将重担压在伯喈先生的身上。” 这听起来还像是个人话。 蔡邕点了点头,便同乔琰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有意请贞姬与其夫婿往乐平来小住几日,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回道:“此事自无不可。” 蔡邕话中未提,乔琰也猜到了他此举的缘由。 别看蔡邕是托庇于羊氏,蔡贞姬所嫁的羊衜所属一支,父辈还是此时的南阳太守。 可这位南阳太守乃是在去年接替的秦颉的位置,平定赵慈之乱后在此地行廉政治理,一度做出过将府丞所献的鱼悬挂在厅堂上,以示拒绝贿赂之意,得了个美名叫做悬鱼太守。 即便南阳郡乃是富庶大郡,但他连长子和妻子在今年前来探望他的时候,都因自己只有布被、短衣和些许食物为由,拒绝让妻子入内,可见是真没什么东西可以遗留给子孙的。 羊衜又还未出仕,也无太多财政来源。 说是士族,却当真没有那么富裕。 蔡邕如今有了个典学从事的官职傍身,有乐平书院中教授弟子所获得的束脩,正可将贞姬给接到身边来养上一阵。 乔琰若是缺人,也正可给羊衜安排一一事情去做。 羊衜长子,也便是贞姬舍弃了自己孩子保下的那孩子羊发,乃是北海孔融之女所生,如今也有几岁了,再过几年也可当个委派的劳力。2 蔡邕此前不提,是因为他自己也还处在借住此间的状态,光是昭姬在乔琰的乐平侯府内领了个职务,显然还不足以用来说服长女前来。 可若是他如今身为并州牧的典学从事,女婿……不,甚至是女儿本人都可以在乔琰手下谋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那么让他们前来投靠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见乔琰答应得爽快,也显然对他的言外之意心中有数,蔡邕不由放下了一桩心事。 这么一想,他也更没有了离开的理由。 对于此番说服蔡邕就职,反而来了个买一送一,也有可能是买一送三甚至送五的好事,乔琰也很觉满意。 她也越发切身体会到了拿到州牧这个位置的好处。 光是“州府征辟”四个字,就已经是一种对未出仕之人的殊荣了。 更别说察举孝廉之事,也是州府可行使的权柄,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给自己构建出一批旧吏。 但乔琰的情况又要更加特殊一些,这些征辟出的人才,她并不可能外放到别人的手里,而是要将这笔资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确保并州这架机器能够运转起来。 这机器中的每一个零件都至关重要。 她拜别了蔡邕后,在乐平县城内小住了一日,便带着徐晃上了那山中坞堡。 当然准确的说,这是一座构建成了坞堡状态的山中聚居地。 也正是在此处,徐晃知晓了乔琰所说的,会在之后安排给他的人手到底是些什么人。 这些早年间被她收拢到麾下的流民,随着这两年间的正常饮食作息,已经从原本形销骨立的状态变成了此时的人模人样,更是在这寒冬腊月也将此地的种种营生做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 乔琰没有给徐晃一一解释的意思,而是带着他穿过了此地院中的通道,抵达了后方坞堡营垒之下。 比起那还做出了一番遮盖的乐平书院围墙,此地的墙壁所用的材质更加清晰地展现出了其与寻常土墙的差异之处。 看乔琰示意,徐晃伸手上去敲了敲,只觉此物着实是坚固非常。 “这是?” “我将此物名为水泥。”乔琰解释道。 先前这名字也被戏志才展现给郭嘉看过,不过那本写了水泥一字的书中原本的信息都被空白书页所占据,并未提前透露出去。 她问道:“以公明看来,若是在外长城的固阳道一段,以水泥来重新铸造如何?” 乔琰所要重点防卫的,正是这条能让胡人肆意奔马而入的大青山与狼山豁口。 徐晃虽不知道这水泥造价几何,制造起来又是否耗费人手,可若只是光禄塞这一段,倒是可行,还不至于到过度消耗人力的地步。“可行。” 乔琰:“那好,重任在前,看你表现了。” 她话是这样说不错,但她既然将此物放在了徐晃面前,已足够说明她的倾向了。 饭要一口口吃,若不将这对外的防线营造得密不透风,她如何能安心在并州境内在种植屯田上下工夫,如何能将并州境内尤其充沛的煤矿铁矿资源给利用上。 而在这之前,她还得先将人给落实到位。 从徐晃的表现来看,他能协助西北一线的防御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东北一线…… 两日后她返回了晋阳,在州府校场之上看到吕布的时候,还是不免按了按眉心。 年近三十的吕布不只有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顶尖个人武力,还有依然不改的年少意气。 以至于当乔琰在朝着左边的吕布和右边的张辽各投去一眼后,还觉得张辽的心理年龄要比吕布大上一些。 吕布是必须要压的,否则在雁门战线上他就是一条野狗! 放出去确实能咬伤人,却也难免让己方的战略布局受到影响。 乔琰看着他这么个领着那五百人昂首阔步而来的样子,都能猜到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领袖魅力的,要将这五百人收拾到听话的状态不难,所以对打败张辽有着相当强盛的信心,更是对武猛从事的位置势在必得。 可他还不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 “乔侯不必如此担心,”郭嘉因为往后必定要与边境打交道,此时也站在了乔琰的身边,“这吕奉先以为能靠着个人勇猛来获得一场交战的胜利,还是天真了些,张辽与胡人交战多年,虽然年少却绝非易与之辈。” “我不担心这场对战的交手,”乔琰摇了摇头,“吕布对文远的本事明摆着有所小瞧,在这种时候绝没有好处,我担心的只是——” 要给吕布一个什么职位呢? 他输归输,却不能将他弃之不用。 这个位置也不能只是简单地位处于张辽之下,否则在军营之中必定会发生摩擦。 尤其是,若吕布以正常的交流理由发起单挑交手,难保不会有损张辽在军中的威信。 此外张辽又必须能对吕布的出兵做出节制…… “你是说,让这吕奉先来做我这雁门太守的兵曹掾,为武猛从事所辖制?” 被乔琰请来晋阳的现任雁门太守郭缊,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不像是个寻常的建议。 他狐疑地朝着乔琰看去,却只看到她从容如昔的表情。 第105章 兵…… “此人既是来投效你那州府的,放到我的手下来,是否有些不合适?”郭缊又问道。 这说来实在是有些不合逻辑。 郭缊倒是没觉得乔琰是在坑他。 一来他不知道吕布有克制上司的效果,二来那吕布虽此番落败于张辽之手,可也明摆着是位勇武之力难寻匹敌者的悍将,便是放在雁门当个吉祥物,也大约能有不小的杀伤力,给个兵曹掾的位置也不是不行。 两年多前乔琰行那箭射刺史之事,他替乔琰求情后便被调往了雁门做太守。 这雁门确实不比上党安定,却更对他的胃口,唯独那些鲜卑人麻烦了些。 好在先前以武猛从事协助雁门都尉行戍边之事,已给他减轻了不少压力,这一回乔琰又以张杨为雁门郡从事增添了一支偏师,若是再加上一个武艺不俗的吕布,这一条战线上的猛将便已足够了。 不过,是不是对吕布大材小用了些? 乔琰回道:“此人心性未定,贸然纳入州府升迁体系之中多有不便,我也只好先拜托郭太守了。” “雁门郡兵曹掾的位置,地位在稚叔与文远之下,需配合二人作战,又自成一军。如此一来,既能减少这位勇武之士与上级的摩擦,又能让他学学何为真正的统兵,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教导的。” 听着乔琰这些分析,郭缊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无妨,不过乔侯这般行事,却也让我看出,你对此人不乏看好之意啊。” “郭太守能拉三石弓?”乔琰问了个似与此番交谈并无多大关系的问题。 “自然不能……”郭缊又不蠢,忽然惊疑不定地朝着远处的校场看去,问道:“那吕布可以?” “三石弓开,百步穿杨。” 乔琰都不得不称他一句天赋异禀。 吕布这神射之术可要比她这种通过系统开挂的厉害多了。 在这并州边防线上,大多数时候是以箭术将前来袭扰的胡人逼退的,那么即便吕布还并不通晓排兵布阵之事,也即便他的脾性过于倨傲,还需要多加留神,他都无疑是一个重量级的杀器。 所以这个兵曹掾算起来确实是有些屈就了。 不过吕布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屈就的。 他输给张辽的结果,明摆着是在双方条件公平的情况下达成的,也确实是那张辽在人手布置上比起他来更有水平,以至于他还没对张辽这一方造成多少损伤,自己这边就已经因为逾百人的受伤输掉了比试。 张辽这小子还着实敞亮,在乔琰说要与人协商一下吕布的官职的空当里,又与他按照四百人对四百人的方式打了一场。 然后吕布又输了。 这一次他甚至被人给团伙包围按在了地上。 饶是他再有多少气力,就像当年典韦没法从坑中爬出来一样,他也不能挣扎脱困。 获胜这一方的白波贼简直像是在庆祝己方的胜利,这一回里拿出了十足的力气。 吕布一边摸着自己差点没被压折了的胳膊一边嘀咕,他确实是小看了对方的本事! 此外在随后的加试中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忽略掉这统兵的能力,张辽在骑射上的本事固然不如他吕奉先,那也是在并州境内一等一的人物。 若按照乔琰所说的综合实力评判,他确实取代不了对方的位置!连那雁门郡从事张杨也因为经历的战事比他更多,堪称有两把刷子。 不过这几日能与这样的人交流武艺骑射,可要比先前做那劳什子的县吏要让他觉得舒坦多了。 再想想这些人都归附于那位乔侯的麾下,以吕布始终忘不了的金印紫绶印象,他琢磨着或许还得将乔琰的评价再往上抬一抬。 也正是在此时,他从乔琰这里听到了将他委任为雁门郡兵曹掾,与张辽张杨一道行动的消息。 “你此番虽落败,但勇武之资已足够彰显,但若将你以州府官职委任,难免让随后上门自荐者频频,且若个个指名道姓同我这几位从事一斗,那么这边关也不必守了。是否是这个道理?”乔琰问道。 吕布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便点了点头。 又听乔琰说道:“故而你虽算是州府青睐,却以雁门郡特聘的方式接下这个官职,雁门郭太守对你的箭术欣赏有加,以兵曹掾委托,这话说出去也能有个说法。兵曹掾一职督雁门军事,位次在雁门郡从事与武猛从事之下,他二人领兵作战的经验都远胜过你,望你多同他们学习一二。吕奉先,莫要让我失望。” 吕布看了看乔琰,她虽是一派州府的庄重气场,但目光中对他也不乏欣赏之意,再看那位雁门太守,瞧着是比那五原太守要硬骨头得多,更是眼中含着几分对他的期许,而他未来的两位上司,大家既都比过了便也心中有数。 这天下竟有这等好的职位让他发挥! 乔侯当真是一位明公啊! 等他学会了那统兵之法,再来挑战一次,必定要让自己成为这位乔并州的心腹干将。 吕布这跃跃欲试的表情,别说乔琰能读得懂,便是张辽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要压住这样一位特殊的下属,文远可会觉得有压力?”乔琰在将张辽叫来再多叮嘱两句的时候便问道。 若是原本那以吕布为主的张辽,或许会觉得任由吕布长进,作战水平在他之上才是正道。 可如今的张辽领武猛从事已两年半,又由乔琰亲口说出她所属意的武猛从事正是他,在她身负州牧之职责的时候他便是这督辖边关战事的不二人选,他心中也未尝没有一份因临阵经验而生发出的信心。 吕布天生神力,骑射非凡,可他性格上的漏洞让他只适合作为进击的锋矢,而不是一支大军的最高统帅。 所以必须有人在为将者的才能上压住他! 乔琰乃是州牧,所需要把控的是那个指导方向,无暇去时时承担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 张辽沉声回道:“吕奉先为难驯之猛虎,然辽不惧这独虎孤狼之斗。请乔侯放心,辽必不负君侯所托。” 乔琰眼看着这位少年人随着战事而成长起来,知道他轻易绝不会给出承诺,对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总的来说将吕布收入麾下,并不是一件坏事。 吕布的妻兄魏续也随着吕布的投靠而一并入伍,这样说来,若是吕布能将原本投靠在他手下的曹性、侯成等将领也一并找到,对乔琰来说也算是多了些可用之人。 至于这些人中背叛吕布者是否也会背叛她,这就像是否要用吕布这个问题一样,只要将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又用合适的方法去节制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而吕布这种角色的存在,就好像是一只负责驱赶起队伍引发竞争的恶虎,只要将这个度把控得宜,反倒有些奇效。 乔琰眼见吕布这会儿领了官职后便同张杨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起来,稍放下了点心。 比起这些武将的心思,反而是那些文人更麻烦一些。 她此前给了陆苑两日之期,令她将这些并州世家的消息收集起来,排出个先后次序来,此时便是她来交出答卷的时候。 陆苑并不是只留在晋阳。 作为乔琰这位并州牧的主簿,她已经可以有一些从属于自己的人手。 故而她先是从乐平的黑山军中挑选出了几人作为扈从,而后动身起行走访了并州境内的不少地方,以至于乔琰见到她的时候,她面容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 但在开口回答这份答案的时候,她又出声万分笃定,并无疲乏之意。 “乔侯必须先见的人,毋庸置疑正是晋阳王氏,阳曲郭氏与晋阳唐氏。所谓世家,乔侯可以不与之深交,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尤其要通过他们传达出一个信号。这三家或是在此前与乔侯之间门存在合作关系,或是因族中之人对乔侯有过支持而可算交情。此举乃是为了显示乔侯不忘本。” 乔琰颔首:“此事是自然。” 她虽然跟蔡邕说,这些世家合该惧怕她会在手握权柄的时候,以胡人行借刀杀人之事,却也没真打算这么做。起码在当前阶段,必要的关系维持还是得有的。 她更想听听,陆苑此番四处走访之后,得出的其他结论。 陆苑道:“乔侯第二轮要见之人,我建议是太原介休贾氏。” 乔琰问道:“这是为何?” 陆苑回道:“在这太原郡内曾有一品评名士,名为郭林宗,乔侯理当知晓我也不多言及此人了。关于介休贾氏,此地有一桩趣谈,说的是—— “早年间门介休贾氏的贾子厚为其舅父报仇犯了事,被官府拘捕了起来,贾子厚向郭林宗求情,由郭林宗向官服开托才得以活命,因此在郭林宗母亲病故之后,举办的葬礼上贾子厚也前来吊唁。” “贾氏世代冠冕,然而这位贾子厚却性情不堪,多有恶行,正逢那巨鹿人孙威直也前来吊唁,觉得郭林宗如此贤德,却让恶人前来为母亲凭吊,着实奇怪,连门都没进便转头离开。” “郭林宗眼见此景,追上去说道,那贾子厚虽性情凶狠,却也有洗心向善的潜质,孔子尚且不拒绝互乡这地方的童子上门,我又何必将人拒之门外。当然此事由旁人做来难免有纵容恶贼的嫌疑,可郭林宗何许人也,由他品评的人物性情从未有过差错,这贾子厚也不例外。他闻言从此改过,这二十年间门乡中若有遇上乡党有忧患之人,便倾力相救,自此为并州之内的美谈。”1 “乔侯若见此人,意味不言而喻,既有督导向善之意,又有对那郭林宗的感怀,也未尝不是对介休贾氏的拉拢。” 此为德化! 这个人选选得漂亮! 贾淑贾子厚这个特殊的存在,既沟通了世家,又在闲散传闻之中与名士相连,兼具乡里名声,将其提前上来再合适不过。 乔琰问道:“那么第三轮该见的是什么人?” 陆苑从乔琰的神情之中已不难看出,她对这一番分析筛选的结果极其满意。 大汉十三州内的大小世家豪强不计其数,她自然不敢有所妄言,以免让乔琰这位州牧反而落人话柄。 她回道:“第三轮,我建议乔侯接见太原令狐氏。” “太原令狐氏,乃晋大夫之后,追根溯源可到姬姓,别封令狐,世居太原。渔阳张举攻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后,接替这护乌桓校尉位置的便出自令狐氏。而今令狐氏的年轻一辈翘楚令狐邵,也同样颇有为将之风。”2 “这令狐氏少有腐儒之气,却有勇猛善战之能,乔侯见他们,正为表示自己力抗鲜卑匈奴之心,若这令狐邵可用,不如给其朔方郡从事的位置。” 这是并州短期内必须对外展现出的形象基调。 陆苑与乔琰相伴这许多时日,当然知晓她的作风,故而在此时也绝不会判断出错。 她所提出的这三轮接见,正是将她这位州牧的形象树立在众人面前—— 念旧情、不排斥与世家合作、承认改过向善的可能、崇尚武德。 对于而今在并州境内的黔首,世家,豪族,甚至是这些归并到了她手下的黑山贼白波贼来说,这都是一个堪称切题的形象。 陆苑已继续说了下去,“第四轮……” 乔琰望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没拒绝她的跟随,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决定! 她也确实是按照陆苑所建议的顺序见的这些呈递拜帖之人。 头一个得到准允登门的正是晋阳王氏的王扬。 想到三年前乔琰带着那英雄酒登门来谈生意,而如今却是他需得主动登门来求见,王扬在抬眸见那州府门楣的时候,不免生出了几分恍惚感。 但仔细想来,会有今日一步也不算全无迹象。 他上一次因为乔琰挟制刺史的缘故找上门来,也曾走过这一段路。 只是彼时她还是个谋篡州中权柄以平蝗灾的罪人,今日却堂堂正正为此间门的主人。 王柔对她的评价果然不曾出错,甚至于那乐平侯的列侯之位也不是她所能达到的上限,而是她的起步。 如今对方已然是这一州之主。 好在他们晋阳王氏打从一开始就没将她拒之门外,还对她给出过额外的酬谢,先前的种种配合也始终在维系着双方之间门的关系,现在也正得到了这位州牧的投桃报李。 王扬又如何不知这并州刺史改州牧背后的意义,这也显然不会是一个如刺史一般快速更换的位置。 那么在这州牧之名落定后,向她递交拜帖之人绝不在少数。 而偏偏乔琰先选择了他! 这已足够让他在恍惚之余昂首阔步地走进此间门。 这是对他们晋阳王氏的信托! 只不过在见到乔琰之后,他又收敛起了这份得意,转而说道:“还未来得及恭喜乔侯荣升并州牧,有乔侯这等功绩在前,只怕也无旁人配得上那年少有为四字了。” “长者这话说的便过分客气了,”乔琰抬手,示意他落座,“若非要这般客套的话,我也还未谢过叔优提前将我升任并州牧之事告知左谷蠡王,将他险些生出的反叛之心给压制了下去。” 这正是昨日从西河郡送来的奏报。 羌渠之子于夫罗还在冀州境内协助大汉作战,南匈奴右部难以遏制住左部的野心,即便有乔琰的恫吓还是不免蠢蠢欲动了起来。好在有这个及时到达且被快速传递到位的消息,才省去了一场武力镇压的麻烦。 王扬:“这本就是叔优的分内之事而已,乔侯不必夸赞他。” 乔琰笑道:“那好,我们不谈叔优也不谈南匈奴,谈谈我此番寻你所为之事。” 她这般直白地坦言目的,还真让王扬有些意外,但想想他们此前的交流中她也一向懒得以什么迂回方式来进行表述,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开口也并不奇怪。 她缓缓开口道:“我想与你做一做这矿产的买卖。” 以乔琰看来,山西的矿藏着实是丰厚得惊人。 虽说她打算等到树立起足够的屏障之后再进行矿产的开采,但这并不妨碍她先将此事筹备起来。 即便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在当前这个阶段她也很难做到吃独食。 不过,若是对方能提供足够数量且有经验的人力,这点损失可以姑且忽略不计算。 因州牧权柄,并州境内的盐铁专营也就落到了她的手里,连带着是对无主之地的矿业开发,这也无疑是她最大的优势所在。 不过让乔琰颇觉可惜的是,山西运城盐湖不在并州而属于司隶,其中所产的岩盐、芒硝都被把控在司隶盐监所辖之下,所以这盐产并没那么大的优势。 好在,铁矿和煤矿的数量已经足够弥补掉这种损失。 在积蓄实力的阶段,这也是最重要的两种资源。 五台山以北的雁门、定襄一带铁矿不在少数,西河、上郡的交界线上也有不少。 煤矿就更不必说了,太原郡内西山与阳泉的煤矿,在现如今已有不少正处开采的状态。 不过铁矿是战备资源,为防止世家豢养私兵过多,乔琰不可能将其作为跟王氏合作的东西。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煤矿。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跟先前蜂窝煤一样的买卖,而是煤矿的挖掘上。” “乔侯的意思是?”王扬总觉得乔琰所说的很可能不只是寻常的煤矿挖掘。 果然他旋即听到乔琰说道:“这并州又不是只有太原郡能够产煤,何况长者不觉得,若是能有煤矿可以露天开采,实在要比地下作业要安全得多吗?” 并州境内的煤矿,大约是因为居处之地太平状况的缘故,目前都集中在太原郡内,差不离便是从晋阳到阳泉的这一片,但很可惜的是,这一片的煤矿都是地下作业的矿藏。 她也曾经往那阳泉的煤矿中走过一遭,亲眼见过此地的煤矿产业,与她曾经在博物馆中所见的相差无几。 用于采煤的巷道窄小黑暗且没有通风设施,自然不必提什么保护工具,矿中所行之法,正是以那刨根落垛的高落式采煤,将煤炭变成大块小块,从井口送出。也正是因为这种限制,让此时绝大部分的燃火取暖和日常使用,所用的依然还是木炭而不是煤。 但事实上,并州境内的煤矿并不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在张杨以协助武猛从事行事的理由在外活动的早两年间门,乔琰已经让他多加留意被她指出之处的情况,在雁门的马邑,也便是后来的朔州境内,便有一座矿产相当惊人的露天煤矿。 那是平朔露天煤矿。 而在南匈奴所在的美稷城附近,也还有一座分布在未来准格尔旗境内的露天煤矿。 这两座煤矿在汉末的条件下并不方便开采,因为雁门时常处在战乱之中,而西河郡那一片也被划分给了南匈奴居住放牧。 可在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面前,为何要继续进行那等低效率的地下开采,却不选择地上露天作业呢。 这两处必须掌握在手里! 在当前的生产力面前,开采露天煤矿所造成的矿山破坏还完全在可控的范围,至于煤质的差距,在此时冶铁温度还只能达到这个限额的时候,更不那么重要。 而以晋阳王氏,甚至是这并州境内的大多数世家所拥有的矿工素质,要想转变开采模式,好像并不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 这是她眼下的最优解。 王扬眼看着乔琰将桌案之下的地图摆到了台面之上,其中画上了朱笔批注的位置显得尤其醒目。 她伸手指向了这两处,朝着王扬说道:“我既然先选择见你,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图上这两处的煤矿都只需掘开土层就能露天开采,只是这并州境内除了我之外,旁人都无法确保此二处顺利挖掘。” 这是个实话。 也正因为这种底气,让乔琰的话中更有了几分迫压而来的气势,“倘若一年之内,我能将鲜卑牢牢镇压在雁门,不,应该说是云中之外,同时也能将那南匈奴彻底打服成不敢再有异心的鹌鹑,长者可敢与我做个交易?” 王扬:“何种交易?” 乔琰回道:“将您已训练得当的矿工尽数交给我,由我来支配挖掘露天矿产,比起你们自己挖掘的只多不少。” 听完乔琰这话,王扬忍不住捏了捏指尖,心中思忖万千。 这个建议中他们看似要付出的只是矿工,而后获得比起先前更多的煤炭资源。 可这句话并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 这些在地下开采中时常面对掩埋风险,也随时有概率丧命之人,大多是世家所藏匿的隐户。 乔琰此举虽不算粗暴,却也无疑是在做出一种很容易让人觉得过界的尝试。 但先前的特殊酒水发酵之法,在蝗灾来临之前的刻意提醒,连带着被她透露出些许端倪的蜂窝煤,加上此番先一步接待他晋阳王氏,都已经快形成王扬这里的固定认知了—— 她所说的获利绝不会薄待他们。 那这样说来,倒也未尝……未尝不能一试? “我没有要让长者现在就做出一个决定的意思,”乔琰轻叩桌面,将王扬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今日所见也只是想表达一番对王氏此前支持的谢意而已,至于这露天煤矿之事,过上几日再说吧。” 王扬与来时一般恍惚地走出了州府。 但刚走出几步他又清醒了过来。 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说是说的可以过上几日再来谈这煤矿买卖,可在这几日内她所接见的访客绝不只有他一个! 甚至还不等他走到街角,就看到了那唐氏老儿一脸喜悦地朝着州府而去,明摆着也是接到了邀约。 先前的楮皮衣买卖,乔侯还需要依托于他们的存在来让乐平处在更加安全的环境之中,可如今她却已经不必有这样的担忧了。 在握有州牧大权的时候,她足可以朝着自己直接拉拢唐氏。 王氏还可以犹豫,可别人呢? 衰颓的世家有着残存的资源和试图跻身而上的野望,也正是最容易向着乔琰倒戈的,尤其是唐氏这等有过往来的! 他若是答应得晚了,只怕先前的交情也便要大打折扣了。 “不妙!”王扬心中急转,暗恨自己果然不如王柔在做出决断上更有魄力。 但好在此时回过神来也不迟。 他一路快跑着赶回到州府门前的时候,恰好比唐氏老儿早了一步,也先一步开口说道:“先前老糊涂了,我还有事想要与乔侯说,烦劳通禀一声。” 远远听到他声音的乔琰露出了个微笑。 在将王氏、唐氏以及随后赶来的郭氏家主从州府送走的时候,她已经将合作的条例大致敲定了个框架。 也说不定正是好事成双的道理,在她将这份文书放入柜中后,忽然听到这时隔多日不曾出现的系统声音。 不知道系统之间门的交流是否都要像是她所拥有的这个一样麻烦,总觉得它这开口之间门很有一番刚经历了长途跋涉而产生的疲惫感。 【我跟种田系统043联系上了,不过……不过它的要求有点奇怪。】 乔琰问道:“如何奇怪了?” 听到这编号在自家系统前面,乔琰盲猜对方极有可能是个老油条,不过系统紧接着开口所说,倒是看不出对方的系统是不是老油条,只看出这种田系统的宿主有点不一般。 【它跟这一次绑定的宿主商量交易筹码,那姑娘说,种田积粮到尽头就是造反嘛,但她那环境,造反还是要搞点祥瑞吉兆出来才好,所以在问了我们这边的时间门线之后她说,她可以将自己所拥有的农书中在北方种田的部分交换过来,作为交易筹码——】 【三年之内你需要将大汉传国玉玺交给她,她借去使用十年再还给你。这交易会以签订保证书予以执行,她可以先交付农书,但如若三年后你不能给出传国玉玺,会倒扣你的一百点谋士点数以及对应的数据加成,换算成她那边的积分作为补偿】 这听起来倒是比之上一次的武侠系统更有经济头脑。 乔琰心中思忖着,也觉得对方宿主和系统之间门的关系,可能也是宿主占据主导权,而那句种田积攒粮食到了尽头就是造反,也……也挺有意思的。 【但是这其中也有危险,如若她不能造反成功的话,这个玉玺就等同于遗失了。】系统盘算了一下三国的持续时间门,问道:【若是十年之后你所效忠的主公需要这枚传国玉玺该当如何办?若是让旁人觉得玉玺在你手里,大概也同样不是什么……】 “跟她换!”乔琰斩钉截铁地开口,打断了系统的话。 “大汉权柄衰微,传国玉玺的存在已无天命所归之意,纵然遗失也无甚遗憾。反倒是那农书若能到手,明年在并州境内尝试推行其中可行之策,不知能活多少人。” “这买卖做来不亏!” 第106章 农业之书 乔琰与系统所说当然不是全部的理由。 如有农书在手,并不只是推行之中可以活多少人,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额外养多少人。 一旦汉室崩塌,要抢在孙坚前头拿到玉玺,甚至是从他手中将这个玉玺抢夺过来,都是一件有可能性达成的事情。 可若是要让乔琰从并州之内的农人之中筛选出种田本事更强的,而后再分派到各郡去进行传授教导,再让她挖空心思,从脑袋里发掘出那些有利于农田增产的法子,所要耗费的心力着实是太多了。 此前她还被禁足在乐平境内的时候,因距离刘宏驾崩还有些时间,她是能有这等闲情逸致通过研究《汜胜之书》来折腾那养猪之法,绘制田地种植的窍门,然在如今所掌控的范围已经从乐平扩散到了并州全境之时,再去做这些事情就未免显得不合时宜了。 二者权衡利弊,结果不言而喻。 倒不如直接用那并不真代表着天命所归的玉玺,去交换农书。 一旦粮食产量足够,她甚至能以匈奴人鲜卑人为那两处露天矿坑的佣工,而不必只通过并州世家的利益置换,让他们将族中负责矿产挖掘的隐户给交出来。 所以换! 她这谋士系统也着实是让人觉得傻白甜了一点,对面都说了广积粮是为了造反,它倒是还记得乔琰之前说的,她此番种种都是在效仿曹魏的并州刺史梁习所为,并未怀疑到她打着的也是这个想法,而是在听她做出了决定后就跑去跟对方联系了。 这一次不必有个三日的搜寻时间,没过多久,它就将这份交易的保证书递交到了乔琰的手上,在她将契约签订完毕后,出现在她手中的便是一本北方种植农书。 乔琰翻阅了两页便发觉,她此前所觉的交易划算,可能还是往少了算的。 农书之中说是说的适用于北方种植,但也只是在选种育种、耕作季节和方式这些环节上更加符合北方的环境气候,却并不意味着书中的东西只是如此。 不知道是因为对面宿主的阅历见识还是因为对面的种田系统中所储备的知识,在这本农书之中有不少土化肥的记载。 比如说土氨水和土硫酸。 后者并不代表着真是硫酸,而是相当于硫酸铵的肥效。 而这两种肥料的配置,在汉朝的条件下都有可能能做到。 稍有些特别的制作原料也就是一个熟石膏粉。 汉朝有石膏吗?自然是有的。 西汉时候淮南王刘安制作豆腐,就是以石膏点豆腐。这农书之中甚至贴心地备注上了,在山西临汾一带就有石膏矿,如果要往北边来一点应该也能找到。 这便再方便不过了。 至于从生石膏加工出熟石膏的过程,乔琰总归是还有些印象的。 她又顺着这本农书往下看,看到的便是关于复合肥底肥的记载,此肥所用的材料确实是要比上面的麻烦些,其中还包括了动物骨骼,但这是氮铵磷复合肥,肥效确实足够高,在缓效释放中足以提高不少粮食产量。 动物骨骼…… 看到这里,乔琰的神思便不自觉地朝着北方飘去。 哪里能获取到动物骨骼?除却她让人在乐平养殖的猪之外,游牧民族的牛羊马匹中经冬宰杀的,肉自然是进了那些胡人的口中,可是骨骼呢? 大约除却被他们制作成骨制用具之外,剩下的部分都被埋在了草原之上。 这实在是一笔不菲的来源! 相比起如今罕有吃得起肉、收集动物骨骼不易的并州境内,胡人的吃肉完全是因为种植所得不足以填补食物所需,也确实有这样放牧养殖的环境,其中是有数额优势的。 而这些动物骨骼,正可按照这农书上所说,制作成生骨粉或者脱脂骨粉,成为肥料的重要组成部分。 果然还是要打塞外的那群! 她平复了一番心绪,这才按捺住了因为打胡人的种种好处现在就出兵的想法,继续顺着这农书往下看了下去。 除却这些以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也能制造成功的肥料之外,同样具有南北普适性意义的就是各种农具。 乔琰自己并不是在种田方面的专家,正因为如此,她充其量也就能记得一个载入史书、具有重要时代意义的曲辕犁而已,且此前就已经让书院内负责农学的专员进行制作研究。 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果然是不错的。 以这书中所言,选种培优需要耗费的时间至少也得五六年,这是个长期漫长的过程,要短期见效,一个最关键的操作还是深耕。 如何深耕,靠的还是各种农具。 也正是因为这农书的记载,她才意识到她此前令人制作的曲辕犁无疑是不够完善的。 曲辕犁的革新并不只是改直辕为曲辕,改长为短,使其变小后易于转弯,节省人畜之力而已,另一道改革是在其上安装了犁评和犁箭,用于调节耕地的深浅,适应不同的作物和耕地。 而配合曲辕犁使用的精耕细作的另一套体系,在书中也有记载,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北方环境中形成的耕耙耱技术。 何为耕耙耱?因土地翻耕后,在北方的干旱环境下会残存大量的土块,故而先用耕来碎土,再用耱来碾碎。 曲辕犁新增的犁评和犁箭,与其本身一样都是木质的,耱也只是以辕拖动的木棍,但耙上所装却大多是铁齿,与锄头一样,乃是铁制农具。 这又回到了一个问题上。 并州境内最大的铁矿,不在别处,正在雁门! 要扩大铁制农具的生产,还是要打胡人! 此时盘踞在雁门云中之外的鲜卑人,早先就已经被张辽、张杨和郭缊的联手镇守搞得有些焦头烂额的,不仅一面要防备内部的争斗,一面还因为悍将的阻拦难以达成前几年寇边掠夺物资过冬的计划,又哪里会想到现在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想法更加可怕。 她不仅要为了确保雁门、定襄一带的矿产开采不被打扰要打他们,为了给露天煤矿增加劳动力要打他们,为了找理由说自己没条件往洛阳发兵要打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动物骨骼生产复合肥要打他们,为了给自己手下的贼寇甚至是之后的俘虏更换成良民的身份—— 还是要打他们! 谁听了不得为这些胡人点个蜡。 郭嘉在被乔琰叫来,从她手中接过这个三年打胡政策的条条理由之时,都忍不住卡壳了一瞬,而后才缓缓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面前的纸页上挪开,落到了乔琰的脸上。 他自认自己跟那些友人,也算是平日里往来言语间大有不干人事意思的了,但如今看来,这位乔侯更是其中翘楚。 可再一想又觉得,这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无疑是个好消息。 在时常发生饥荒的年间,人为了一口吃的,所能做出的事情只怕会超过想象。 为了活命,吃树皮果腹的也绝不在少数。更别说现在还能吃饭。 倘若将这消息放出去,告知这并州尚武之风盛行的民众,只要他们能将胡人给打退、劫掠回来当俘虏,去他们的土地和营地上将牛羊马的骨骼给运回来,就能让自家的田地增产,继而养活更多人,只怕明日就能在州府门口汇聚出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 即便先不扩大消息接收的来源,只是将这些话用于戍边战士的动员,也足够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了。 还省却了郭嘉不少口舌工夫。 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乔琰所说的那几种肥料是否有可行性,但想到在乐平所见的区田法广泛应用之后的田地,他又觉得,乔琰大概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提出的自然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因粮食是百姓的命根,要让他们立刻选择这生熟骨粉所制作的底肥可能还有些难度,其他的却因是追肥而确有在明年内推广的可行性。 当然具体要如何操作,尤其是石膏矿的开采,显然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的目标只是匈奴和鲜卑。 他抬了抬手中的纸回道:“有了这出,又有了文远、稚叔和那吕奉先三人,我是不担心了,请乔侯静候佳音就是。” 郭嘉心中踌躇满志,在承诺自己绝不会肆意妄为后揣着乔琰的计划书和任命书就包袱款款上路去了。 乔琰瞧着他这好一副年轻奋进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他刚来乐平的时候跟着戏志才吃吃喝喝的状态,难得生出了一点负罪感。 但想想明年极有可能就是她所面对的最后一年太平年头,她又立即将这点负罪感给按灭了下去。 有什么好内疚的! 来并州的都好好干活多好,要是人人都跟贾诩一样明明有着打小就机灵,还被阎忠评价为张良陈平之才的本事,却天天就想着明哲保身、浑水摸鱼过日子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乔琰就趁着贾诩随同秦俞去校验各郡府库的当口,把他的长子贾穆也以州府征辟的名义给委任了个假佐的位置。 这下好了,她如今的部下里,母子、父女、父子组合都有了。 此外,这也可算是对贾诩的一个鞭策。 他若再不努力,明天他儿子的官职就在他上头,而若是这做儿子的办事出了什么差池,他这个做父亲的总得给儿子兜个底,好歹出谋划策一番吧。 本着这种想法,她干脆利落地将那寻找石膏矿和进行随后开采,库存造册的活丢给了贾穆。 贾诩这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贾穆也就自然更没有什么在外的名声,以至于在接到这样一项重担的时候,他还颇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何处得了这位新任州牧的青眼。 但今时之人,如贾诩这般摸鱼保命想法的,到底还是少数。 稍有些本事和志向的,大多奉行的是州府以何事相托,便也自当尽力达成的想法,对贾穆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开采石膏矿虽然只是用于农肥生产之中,在农事下属分类里,可这毕竟是一项要组织人进行勘探开采,建立库存备份的管理工作。反正这会儿贾诩正在上党郡内履行公事,贾穆一时半会儿之间找不到一个可征询意见之人,思前想后也觉得接下这职务不错,当即就走马上任了。 这样一来,贾诩便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显然没有替他儿子撤回这允诺的机会。 目送贾穆离开,乔琰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随后她便如同先前陆苑给她建议的那样,先将介休贾氏的贾子厚给找来,问询了几句关于州中乡里的情况,听听这位可算是并州改过自新代表人物的,对于如今州中事务的建议。 见贾淑其人因这二十年间在乡里与人分忧的经历,在言谈之间可称言之有物,乔琰便也顺势问起他是否愿意在州府之中担任个计吏的职责。 同样是姓贾的,这位年轻的时候意气激昂,与人报仇也很有将死生置于度外的状态,如今人到中年,品行是大有改变了,这脾气直率却也未曾改过。 要知道他身上的罪名固然在郭林宗的求情之下得以免死,担任官职却实在很不容易,如今乔琰竟然提出了这样的邀约,他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即便乔琰给他分派的工作同样是农肥分类下的事项,是那建造肥料发酵槽这样的工作,他也丝毫没有懈怠的状态。 “乔侯先一步将眼光放在民生农事之上,乃是并州百姓之幸。”贾淑便是这般说的。 不过事实上乔琰给出的这个工作也算是接触到了一些机密之事。 建造肥料发酵槽同样要用到水泥。 这种土法制作的水泥在制作条件上放低了许多,在强度上自然也要稍有不足,甚至需要通过养护的方式才能达成坚固防御的目的,但土法水泥并非没有其优势,起码在防腐蚀的性能上要比普通水泥的抗水性和耐酸碱腐蚀性都要高出不少,在现代大多是往地下工程来用的。 考虑到土氨水和土硫酸需要使用的材料和发酵过程,土法水泥无疑是首选。 领了个考察职务却实际上在做实事的贾子厚,很是满意于这位州府的作风,更有些可惜郭林宗没能活到见到这位州牧的时候,若是有这机会,也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 乔琰也自然很满意于这次会面的结果。 正如陆苑所说,在先跟相熟的世家见面后,选择先见贾淑,所传递出的信号相当有效。 这正是对并州名士品评的尊重和对改过向善举动的推崇。 而她随后所见的令狐邵,确如陆苑所说,乃是个武将之才。 在并州如今的人员配置状态下,需要的是填补各方空缺的人才,所以在实战较量,以令狐氏私兵对上白波贼来相斗,又对他提出了关于治理的诸多问题听他回答后,乔琰足可以确认,这实在是个在当前阶段,比之吕布更适合在她手下做事的人。 即使他的个人战力很可能连二流武将都不能排上号,但这并不影响乔琰觉得,他确实是那朔方郡从事最合适的人选。 令狐邵的父亲才走马上任护乌桓校尉,他自己便在这并州境内得到州府看重得到了个官职,这说来也不免让人觉得诧异。 可想到这位州牧正是在北击休屠各后才得到的州牧位置,他便又觉得此事正在情理之中了。 有此三轮过后,乔琰短期内的目标,在各方面都有了执行的人。 她思索一番后又下了个命令,从光禄塞将那梁仲宁给调过来。 黑山贼和白波贼算起来都是打着黄巾军的旗号,那么又何必避讳于再加上黄巾军本身。 说白了黄巾起义也只是在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之举,倘若并州能增加粮食产量,能让人吃饱饭,她也着实不用担心对方会反她。 梁仲宁再如何成为她平两州黄巾的垫脚石,也不能改变他曾为黄巾首领的事实。 当年流放到度辽将军营地内的黄巾余党,以及如今还潜伏在各州、极有可能在刘宏驾崩后复起的黄巾余党,若是在随后的人手招募和击溃起义中到了她的手里,也需要一个统率之人。 比起其他陌生的黄巾领袖,当日光禄塞上曾目送她出征,一度做出致敬表现的梁仲宁,在乔琰看来要更加合适。 虽然在他被州牧敕令征调回来,被人带到这州府所在的时候,两人还是难免相顾沉默了一阵。 乔琰当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经年重逢,是敌是友,梁帅心中可有定论?” 第107章 梁帅? 梁仲宁苦笑回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梁帅,乔侯这称呼只怕是错了。” 当年的黄巾渠帅随着广宗曲周的落败,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即便各地还有零星的黄巾余党复起,他梁仲宁也不可能再作为渠帅而存在。 反倒是眼前这位乔侯—— 他原本还以为对方出固阳道山口,奇袭休屠各胡,已是凭借乐平侯身份所能做到的极限,却没想到她还能再往上升一升,现在一跃而成了并州的头号掌权者。 说句实话,他当时对着乔琰的致意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是因为,他本以为乔琰必将因此而遭到处罚,可算是为边境安泰,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偏偏依照此刻的情况看来,她非但毫发无损,还彻底打破了坐上州牧位置的性别和年龄桎梏。 想来也对。 她当年不也是同样冒险吗?明明是怀揣着平定黄巾之乱的想法,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更是打上了郑玄弟子的旗号,甚至在种种谋算之后成为了备受他倚重的军师先生。 梁仲宁都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这世上的成功之人各有手段,尤其是眼前这位,更是其中翘楚。但有些人暂时得到了超过他能力的权柄,该回到原本的位置还是该回去的,就比如说他。 他不知道乔琰为何会在此时将他找来,只听她回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能为一方渠帅之人多少有些自己的长处,纵不能再为渠帅,当个百夫长和校尉总还是可行的。” 她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可梁仲宁自觉自己当年就没能看破她的用意,而今更没这个可能。 她如今坐于上首,神情之间的上位者气场,只能让他想到她当年果断让典韦砍杀卜己和张伯二人时候的状态,也显得当年那个军师先生好像更只是他一度产生的错觉而已。 她继续说道:“或者说你当我闲着无聊了想回忆一番往昔也好,所以我想请你用一顿饭,如何?” 以并州的执政者发起邀约,梁仲宁作为度辽将军营调拨到光禄塞的一员守军,自然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让梁仲宁没想到的是,这顿饭有些特殊。 她将招待人用饭的地点放在了庭院之中,而端上来的东西简单得很,只有一大块刚从白茅包裹中取出的苞肉,两大块髓饼,一盘河虾酱,以及两壶酒。 梁仲宁的记忆力还没有那么差,这分明是乔琰当年协助他攻破田氏之后,他们掠夺了坞堡中所存放的食物,而用上的堪称“丰盛”一餐。 对多时没能尝到肉味的人来说自然丰盛,可对于如今的并州牧待客来说,就有些过于简陋了。 他也不难看出,乔琰此举正如她开头便称呼他为“梁帅”一般,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接过了乔琰递过来的半扇苞肉,迟疑着问道:“乔侯此举是何用意?” “重现一下当日的情景而已,不过有一点与当时不同。”乔琰笑了笑回道。 梁仲宁原本还以为她要说是主从身份的置换,谁知道她指了指典韦,说道:“他没在被绑着的状态。” “……乔侯说笑了。”梁仲宁愣住了片刻才接下了话茬。 这,这倒还真是个区别。 但这好像听起来像是个冷笑话。 因这一出插科打诨的话,他的精神稍稍松懈了几分,也下意识地将苞肉送入了口中,在入口之间他恍然发觉,这苞肉的猪肉肉质要远胜过寻常。 听闻乔琰在乐平禁足的两年之间在这猪肉口味的改善上下了不少功夫,眼前这东西便显然是个中成果。 而那髓饼乃是新鲜烤制出炉,同样比起他记忆之中的味道好上不少。 他戍守边防,虽并未短了吃喝,但要说有多美味也算不上,此时这一餐倒是勾起了他的胃口。 来既来了,他也懒得继续耗费脑筋继续思考,干脆连带着放在身旁的酒也给一口闷下了半壶。 乔琰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髓饼,直到他喝酒过半才说道:“这算起来是我赢的第一场,我自然对此记忆犹新。” 梁仲宁的动作顿了一顿。 她说的是她赢的第一场,而不是她协助梁仲宁赢的第一场。 可非要细究起来,她所说的又并没有错。 他抹了把脸上的酒渍,“不错,这是乔侯的第一胜。” 乔琰继续说道:“只有胜者才能饮酒食肉获得足够的粮食,这便是如今这世道的真理。” 当年如此,如今也如此。 “当年梁帅以为自己是胜者,所以对我发起了邀请,作为你的军师协助你规避掉那血光之灾,或者说取得下一场的胜利,那么如今我为胜者,不知道能否对你发起邀请,成为我的部从,跟随我继续赢下去。” 梁仲宁猜到了乔琰可能对他有所吩咐,却没想到是以这等直白的拉拢方式。 他沉吟了片刻回道:“我如今是度辽将军所属。” 乔琰督战并州,但也不能随意将度辽将军部从拿到自己的手下来,否则便该算是乱了套了。 但他这话说出只见乔琰摇了摇头,“这一点不必你担心,我只是需要用一个人而已,韩将军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梁仲宁又道:“可我曾为黄巾旧部,乔侯当真放心用我?” 这才是更加关键的问题。 可听到这个问题,乔琰并未犹豫地回道:“你应当还记得,在卜己和张伯二人身死之后你是如何当上那方合一队伍的渠帅,也让他们的旧部跟随你的。这世道的第二条真理就是,只要能让人吃饱饭,便是先前为仇敌也没什么不能转投的。而我能让并州子民吃饱饭,难道这一点不够吗?” 乔琰很清楚,跟梁仲宁这种并未接受过太多教育,只是因为经历得多而变得平和下来的人,去谈所谓的投效后升官发财,实现个人志向没有任何的意义。 最直白的说法往往最为有效。 他当年可以为了民无有活路而成为起义军的一路渠帅,如今也可以因为乔琰的一句“能让并州子民吃饱饭”而成为她的部下。 只是,他跟褚燕、张牛角等人又多少还有些不一样。 他将手中还捏着的小半块肉给塞入了口中,在这个稍显有些迟缓的吞咽咀嚼中,不难让人从他有些放空的目光里看出,他此时正在做出一番挣扎的思考。 对乔琰所行之事的尊敬,与他自己本人也成为对方的下属,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世道如此规则,如若她真能保证让人吃饱、活下去,他又何必去抓着这些过往的事情不放。 哪怕这个过往,是他曾经身处在那一众黄巾俘虏中,亲眼看到张角的神化形象破灭。 在最后一口吞咽下肚后,他问道:“乔侯需要我做什么?” 乔琰显然不意外他的这个决定,开口回道:“先替我去管一些东西吧。” 当然在此之前,他得先带着她以并州牧身份写就的亲笔书信,回了度辽将军的营地,将其呈递给了韩馥,又顶着对方像是要看出他有什么特殊本领的目光,领到了这个调动的批准,这才返回了太原郡。 到了此时,他大概不能再给自己找补什么理由,说这是因为先前乔侯请的那顿饭上酒力上头,故而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他此刻神志足够清醒地看着面前的州府大门,而后朝前迈出了脚步。 很难说在先前乔琰称呼那句“梁帅”的时候,他心中是否还有几分黄巾渠帅的立场在,但此时,他不能有,也确实不会有。 乔琰何其敏锐,如何会看不出梁仲宁的这种改变。 对此她显然喜闻乐见。 自他也投效过来后,今冬州府下辖的人手便也差不多稳定了。 也不能说全然是因为那本农书,但那交换回来的农书确实起到了些催化的作用,总之乔琰此时已经下了决定—— 开春就去打鲜卑! 先打上一次捞一笔!同时也让奉孝借着这一场胜利开始谋划他的分化匈奴之策。 可是—— “还有大半个冬天呢……”乔琰望着窗外的凛冬天色,感慨道。 真是漫长啊。 一个冬天可以做多少事情呢? 对春耕秋收的并州黔首来说,反正是不可能按照“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1的方式来过冬的。 冬日窝居,正是做那修整房屋,纺织制衣工作的好时候,然如今这大汉末年的景象里,这已算是安乐状态了。 眼下多得是民无其田,挂靠在那富庶地主名下的普通百姓,在冬日便成了接受主家支配做些修路造坞活计的劳工。 而以乔琰打马自并州各郡过所见,又因并州风气的缘故,诸多城镇村落中正趁着冬闲操练兵戈射术,以防不时之需。 后者对她来说是个好事,而前者—— 这种托庇依附的关系在她刚成为并州牧之时还不能进行大刀阔斧地改变,就像已经在乐平形成一条生产链的乐平侯纸还不能这样快地推广起来,更不能在此时弄出什么活字印刷术,但这不妨碍她在并州境内视察了一番冬日景象后,做出了几个在春来前必须达成的任务决策。 其一就是枯水期阶段的河道翻修。 她以州府为名对并州境内征调劳工来完成此事。 在秦俞和贾诩等人前去各郡视察登记其中的府库存粮后,乔琰可以确定,只是翻修太原郡和上党郡内条件更优的农田周遭水道,绝不至于造成过重的支出负担。 除却原本的龙骨翻车之外,在农书中所记载的筒车也被她将图纸交给工匠进行制作,用于安装在特定的位置,务必确保明年的耕田浇灌绝不会出现差错。 其二就是乐平书院的扩招。 听上去,此番招生随着她掌控的区域从乐平一地扩张到了并州全境,那么也该算是面向的是并州各处。 但事实上,能在此时将子女送到此地来,在典学从事蔡邕所主持的乐平书院中就读的,不是有闲钱就是有闲粮,而那些乔琰最想见到的贫户子弟,起码在家中能吃饱饭之前绝不会有这般奢侈的待遇。 州府也暂时承担不起义务就读,或者是让他们之中名列前茅者获取奖励补贴家用的支出。 所以这更像是对并州内富户的定向招生。 乔琰并未对此种情景的出现感到意外,她甚至在跟戏志才讨论此事的时候提到,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送质。 “乐平所在之处群山环抱,有着天然的庇护,山岭之上的防线构建还算容易,此地便是未来文化核心区域。”乔琰在地图上指去,开口说道。 并州的治中,必须还是在太原郡的晋阳,这是州牧权柄辐射全境的必然结果,但不管是出于念旧的想法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乔琰并没有放弃乐平本身的想法。 那么将文化的中心设置在乐平这个最为安全也最为她所掌控的地方,留待日后吸引更多求学之人到来,便无疑成了她的首选。 有蔡邕的名头在,又有此前允诺过出借两位授课之人给她的河东卫氏协助,还有她这位并州牧对乐平书院的看重,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也足够让并州境内的世家送些人来了。 “若是州中有人生发出什么妄动之念,乔侯手握的这一批人不容易被人送返,也正是一项后手保证。”戏志才说此话之时不由拊掌而笑,更在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数年之后,此地是否别有一番景象。 她此前划定的那各项门类,必然会随着此番的扩招而出现些变化,此地也绝无可能去跟世家根基雄厚的颍川去争什么多出奇士的名声。但起码,再过上两年,若是此地依然能保有安全无虞的状态,对于凉州、司隶以及冀州的学子,就很可能有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戏志才显然并不吝于对眼下的时局,做出一种最坏的猜想。 乔琰朝着他回道:“因仲德先生需对州中庶务多加操心,奉孝已负责边境之事,我想将这一要害之处交托给先生。乐平为我封地所在,务必让其中无有后顾之忧,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她虽未说此责必然交给心腹之人,戏志才也不难从中听出这个意思。 他无端想到了在他还未曾坦言身份时候曾经见过的那个画面,眼前的乐平侯坐在屋顶之上,发出了那个行动的命令。 彼时的那个动作里,正是一番凡事尽在掌控之中,如今的乐平也依然需要一只把控的手。 只是在她朝着乐平之外迈步而出的前行中,她正在小心地将这一座乐平交托到他的手里。 这对任何一位才学傍身为图一展抱负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直叩心门的委托。 戏志才躬身回道:“必不负乔侯所托。” 这乐平书院的招生名单,他也会认真筛选的。 总归不能只是让蔡邕来做这件事。 乔琰目前对他的唯一指望就是赶紧把蔡贞姬给“忽悠”到乐平来。因其能教导出羊徽瑜这位西晋贤后和羊祜这位灭吴奠基人,乔琰对蔡贞姬的期待不亚于秦俞。 但在筛选学生这方面,必定还得是陆苑和戏志才去打一轮组合牌。 这件事交代了下去,便是这冬日之中的第项要务,农事筹备。 在今年冬日可做的,一部分是由贾淑计算确定需要提前备好多少追肥肥料,收集材料就位,也将提前开挖出的发酵槽给准备就绪。 另一部分则是借着州牧手中的盐铁专营权柄,将开春需用到的农具给集中生产出一批来。 在不影响到军队刀兵武装的前提下。 尤其需要扩大生产的正是耙。 此时这种用于将田地中的坚硬土块耙碎的耙,并不是九齿钉耙的耙,在依靠于人工劳力的时候确实可以这样做,但随着曲辕犁的出现解放了一部分耕牛,为了提升效率而以牛拖拽的耙也被称为铁齿楱,长相有些像是个木框,于长边上生出铁齿。 被乔琰丢去负责这一部分的,正是梁仲宁和张牛角。 乔琰绝不承认,她是觉得将这两人丢到一起可能会很有共同话题,这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反正现在还是冬日休战状态,张牛角与其跟她申请想要去打匈奴,还不如先去当个小头目监督生产。 “我怀疑乔侯是在公报私仇。”张牛角拨弄着手中的耙框样品,跟梁仲宁吐槽道。 算起来这个公报私仇的说法是说得通的,谁让他之前那份没能通过的试卷落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么一想,他再一看这位据说是被乔侯坑了个够呛的黄巾渠帅,竟然还觉得找到了点心理安慰。 梁仲宁这会儿也算是挺心平气和的,他猜得到乔琰将他派到这里来,应当不是在提防他,减少他此时接触戍边队伍的机会,而其实是在给他看自己的态度。 从农具开始,先让并州的子民能够吃饱饭,这便是乔侯话中所说的实在步骤。 也只有对她真正有了落到实处的认知,他此前的种种怨怼情绪才能彻底消弭,彼此之间也才能真正毫无隔阂芥蒂地以上下级的关系相处。 他平心静气地将手头的样品放回了板车之上,示意张牛角与他一道前去用耕牛做个试验,同时回道:“若是乔侯真要公报私仇,完全可以将另一个任务安排给你,贾计吏那里有两种追肥肥料的配方你也是看到了的,让你去收集岂不更好。” 土氨水和土硫酸除了贾穆去负责督办开采的石膏之外,前者还需要牛粪,后者还需要人的尿液。这才是为何需要以土法水泥来制造这发酵槽。 比起同时准备在阳曲郭氏的田地上试验的生骨粉底肥,这两个实在是麻烦多,也难熬多了。 张牛角一听这话就沉默了。 直到将耙套上了那耕牛,他才开口说道:“你说得对,这么看来,乔侯还是很器重我的。毕竟民以食为天,冬天把这些筹备妥当了,一到开春就可以去打胡人了。” 他不能对乔侯有这等失之偏颇的认知。 对,就是这样。 被乔琰私底下命名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二人组经过这一番交谈和合作,也算是对彼此的情况都有了个认知。 而后,除却这耙框和钉齿的生产外,因先前从乐平书院中专事农桑的人员已渐渐调集到了太原,根据农书做出进一步改良的曲辕犁也要在此时投入生产,同样由这二人作为监管。 张牛角这会儿倒是知道为何乔琰要将他放在此处了。 木制农具制作的“流水线”上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先前被乔琰往手工行业上拐带的黑山贼,他跟谁都能说得上两句话,显然要更便于任务的传达。 当然这些人现在都有了乐平的户籍,甚至该当算是跟随乔侯起家的第一批人手。 而有了他这么个现在很能自得其乐的统领负责,这个在腊月时节忙碌的队伍,颇有点找到了当年在山田之上种植薯蓣的气氛。 梁仲宁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由叹了口气,却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这便是乔侯治下的并州啊…… 倒也,确实让人心向往之。 而在这项举措的同步进行之中,还有些其他事项。 那村镇之中的乡民趁着冬日习武备战,负责边防战线的那几位自然也没歇着。 在一月的尾声,乔琰正式将徐晃给安排去了阴山防线,用发酵槽搭建完毕后重新积攒起的第二批原料进行固阳道山口的防卫。 本着贪多嚼不烂,加之也没那么多多余人力的考虑,乔琰便没打算让徐晃留意大青山的煤矿和白云鄂博的铁矿资源。 毕竟她若是能将雁门与西河两地的矿产资源利用得当,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进展了。 与此同时,在雁门边防上,因并州内部已经明确的开春袭击匈奴计划,无论是早已经熟悉了边防队伍的张辽、张杨,还是新得了委派不久的吕布,都在继续执行操练军队的职责。 一旦出兵,虽然打的必然是奇袭闪电战,也必须筹备好后勤物资。 这个物资筹备的事项—— 反正州牧的属官假佐里,除却典书假佐有特定的职权划分之外,其余的并没有严格限制,乔琰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丢给了贾诩。 “文和对此有话要说?”乔琰一副任务使然的表情,也就是贾诩这人面上习惯了一副波澜不惊的状态,更也算是在生死线上走过几趟练出的胆魄,这才维持住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先前乔琰来了一出先斩后奏,让贾穆也同样担任了州中假佐的位置,已算是打了贾诩一个措手不及。也让贾诩确认,虽不能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引发的,但这位乔侯对他的重视程度确实非比寻常。 如今何止是让他面对与长子同列为官吏的纠结,还来赶鸭子上架这一出了。 贾诩拱手回道:“并非是我有意不遵乔侯之命,只是倘若我不曾记错的话,乔侯令我举家前来并州所为的应当是法令之事?” 听他这么说,乔琰面不改色地回道:“如今正值冬寒,民少有在外走动者,自无窃者敢冒风险做案;州府兵权在握,也无流寇山贼但敢作乱;此番校查府库结果已出,这并州境内因先前崔府君之治,并无贪枉钱粮之人。这样看来,唯独剩下的便是那出兵之事。军令也为法令,文和便先一做就是。” 这理由也亏得她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 贾诩心中格外无语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也意识到他显然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他当即回道:“谨遵乔侯指令。” 他若要将一件事办理周到绝无什么难处,从计算到调配的流程进展得都格外顺遂,就连他去跟吕布这家伙交接物资,以乔琰让随同前往之人汇报听来,都说相处得可算是融洽。 但他的表现也就到此为止了,交接一完成他就回返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毫无冒头的意愿。 比起力争表现上游的那些,贾诩实在是让乔琰不知该当如何评价。 只能说有些人能长寿,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是活到了七十六岁还得到善终的谋士。 “可见这把赶鸭子上架的力道还是差了点……”乔琰一边看着面前的沙盘一边嘀咕道。 听到她这番唠叨的戏志才,对于乔琰和贾诩的这番过招很觉好笑。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像是,一个恶趣味的孩童在把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翻了个背朝天,等着他将四肢从壳里伸出来然后扑腾回来。 奈何这只乌龟因为没被人往火上架着烤,完全是个稳扎稳打的状态。 不过要戏志才看来也确实不用太着急,毕竟乌龟现在也爬不出这并州的地界。 他的目光随着乔琰一道落在了眼前的沙盘模型上。 此前的沙盘上的立体地图只是那乐平地界,周遭的山脉丘陵之上标注着相关资源的分布和山田种植区域的标识说明。 如今在这沙盘上,取而代之的已是整个并州的大致地形与郡县城镇分布。 在吕梁山、太行山、五台山与最北边的一道阴山山脉之间,代表城镇的泥塑分布其上,各处坞堡以泥块插着旗帜的方式落位。 但其中最为鲜明的还是矿产资源的标注。 如今对乔琰来说用处最大的铁矿、煤矿和石膏矿都以醒目的上色覆盖,位于雁门郡的煤矿铁矿甚至标明了和鲜卑部落活动范围之间的距离。 这幅立体的并州地图摆在眼前,虽然远没有实际的山川景象壮丽秀美,却自有一番山河尽在掌中之感。 尤其是在这连番的任务布置下去之后,就像是在眼前这张无形的棋盘上有规律地落子,只等着棋局将尽的时候,这一片渐成气候的棋子侵吞掉棋盘上的其他对手。 戏志才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乔琰说道:“劳烦先生再替我写一封信吧。” 乔琰回头之间就见戏志才一副警惕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先生放心,我此番没有要让你去写什么请罪书的意思,这只是一封寻常的汇报文书,只要——” “只要将并州的备战实情如实上报就行了。” 戏志才听得分明,乔琰在“如实”二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调,这显然不是个寻常信号。 那么他就知道该当如何写了。 中平五年二月,身在洛阳的刘宏收到了一封从并州送来的州牧奏报。 第108章 托孤之臣 虽已是二月有开春迹象,但这嘉德殿内炉火生温所产生的暖气依然旺盛,直熏得人有些发晕。 也或许,这令人发晕的并不只是热气,还有随着过盛的热气而扩散出的四壁香料气息。1 但以张让看来,刘宏却显然对这般环境更为适应。 他枕靠在厚重的毛皮之间,脸上一派病态恹恹之色,伸手拿过了一旁的奏疏。 去岁十二月,他正式对外公布关内侯的爵位,能以五百万钱的价格买卖。 五百万钱听来不少,半价的三公也就是这个价格,可这价格倒也不算错。 关内侯与列侯诚有些差别,譬如乔琰享有乐平食邑万户,关内侯却往往在千户上下,刘宏向来吝啬,更是将这一数额定在了八百。 此外,除却这俸禄食邑之外,他们也不像是乔琰一般可以享有封地内对农户的支配权限。 然对无法通过立大功的方式获取爵位的人来说,这便是一条捷径了! 更别说刘宏还在那兜售关内侯爵位的敕令中说道,关内侯同样享有佩带金印紫绶的权利,同时这侯爵之位可以传世。 可以传给子孙!这可比动辄因为天时被罢免的三公要划算太多了。 别看在这条诏令公布之后屡屡有人上奏表达对他的劝阻,花钱买关内侯位置的人也并不少。 刘宏对此自然是来者不拒。 他要养鸿都门学的这些天子门生,要养西园八校的私人军队,要将一笔足以让自己安心的财富牢牢地攥取在自己的手中。 只有如此,他才能确保自己帝位的安稳,确保最后登上皇位的正是他想要的继承人。 以至于他丝毫不管此举是否在动摇他的皇室尊严。 可若是要乔琰说来,刘宏此举,对她这个已经给自己又加上了一层并州牧保障的乐平侯来说影响不大,甚至比起朝着百姓征收各种由头的税赋,他还不如干这等兜售关内侯的操作。 起码这钱不需要百姓来出! 乐平依然在那五年的免除献费状态,但她这并州的其他地方便没这等待遇。 卖关内侯,顶多就是让洛阳城里那些家有余财且不在乎被人说是买侯爵位的,都靠着钞能力拿上个紫金腰带,出门社交你管我叫张侯,我管你叫李侯—— 这跟乔琰有什么关系! 刘宏自己都不觉得这场面滑稽就行了。 这位天子的确只看到了到手的钱财,他将奏折翻阅过去,没见其中新增什么激进的反对言论,这才拿起了乔琰送来的州牧奏报。 看到第一行他就拧起了眉头。 【光和四年檀石槐殒命,其子和连贪淫无识,钞略北地中丧命,和连之子骞曼年少,以魁头为鲜卑单于。臣于乐平数年早知此况,意图以扶持骞曼之法对抗魁头,促使其内乱自斗,还我并州安定。】 【然魁头三兄弟各有英豪之能,魁头既为单于,二弟扶罗韩领兵万人号为大人,三弟步度根亦领万人,虎视雁门,若不能先行击溃此壮势,一旦三人势力相连,便有十万人之众,届时并州难保,三辅受难。】 魁头、扶罗韩、步度根,这便是如今的鲜卑单于和他两位同样出色的兄弟,尤其是后两人。 当然在提及他们各自拥兵数万,合并在一起便达到了十万人之众,戏志才显然是在乔琰提醒的“如实”二字下,稍稍做了点夸张处理的。 在魁头还在单于位置上的时候,扶罗韩的待遇无论如何也不敢超过他的兄长,那个大人的称呼更也只是一个虚指而已,至于这麾下的数万人,充其量也就是在万人上下。 可这年头稍微扩大一点说法,将他们所统治范围内并不属于可征战之人的也给算在队伍里,又不只是乔琰一个人的操作。 而那万人翻个三倍变成十万人,也就是个基本操作罢了。 刘宏此前从乔琰这里听到的都是真话,又如何会想到她在此时来了一手文字游戏。 他只从这消息之中看到了其中的军情紧急。 一旦并州为连接成势的鲜卑所攻破,同在并州境内的匈奴也必生反心,这二者独立存在或许还会只停驻于太行山以北,但二者合一,其中的野心家难免想要试试能否摸到三辅这更为富庶之处劫掠一番。 这奏报中所言的【三辅受难】并非不可能。 渔阳张举的叛乱迄今为止都还未曾平定,与其合谋的胡人部族正是乌桓,这无疑是让刘宏对这些北地胡人有了一些错误认知。 这么看来,乔琰先前的北击匈奴的确是必行之事。 以鲜卑如今的兵卒气势,若非大汉先有越过阴山,斩杀休屠各胡的战绩,他们三兄弟联起手来,必定毫无犹豫地如往年冬天一般袭掠并州,获取越冬的物资。2 只是因为他赶巧在冬日劫掠之前将乔琰敕封为并州牧,令这三兄弟暂时迟疑了动手,幽州冀州又已无太多油水可捞,这才令他们望而却步。 刘宏心中憋闷,不由咳嗽了一番,这才往下看了下去。 好在随后于信中所写的内容又让他舒展开了眉头。 乔琰说要进击鲜卑,并不是一头热地做出了这等决断。 在先前对鲜卑势力的夸大之外,备战鲜卑的各项行动,却是被如实记载下来的。 比如说她提到,在到任之后的十二月里,她征辟到位的假佐,与簿曹从事一道,连带着陛下准允从太尉府中带走的那几位府掾,完成了对各个郡县的府库登记和查验工作。 具体的数据都随着此番奏表一并送来,给予陛下过目。 这横看竖看都是个实诚人的操作。 刘宏将数据翻阅了一番,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容。 因先前的崔烈也是个实在人,曾经给他汇报过类似的数据,他自然看得出乔琰有无在此事上弄虚作假。 由此看来,他的并州牧并未辜负他的倚重。 刘宏怀着这样的想法,又看到乔琰在随后说道,这部分府库兵器粮食,一部分必须作为随时支援上缴京中的存货,一部分被她用来作为雇佣劳工于枯水期翻修河道的薪酬,一部分用于西北边境上的戍边支出,尤其是度辽将军营地内的兵员供给,一部分需用来防备天时有变赈灾之用,最后的一部分,才是此番军队行军的支出。 在这最为直观的数据面前,乔琰得出了结论,这场对鲜卑的作战,我方在确保边境安定,物资充足的情况下,还能派出将近万人的队伍,粮食是足够的。 至于这万人从何而来—— 有一部分是先前投效过来的黑山贼白波贼。 有一部分是度辽将军营的从旁协助,以韩馥麾下的麴义作为主将。 有一部分是边防守军中的合理抽调。 剩下的才是新招募来的兵卒。这些兵卒又已经在冬日,于先并州刺史留下的武猛从事和她新委任的雁门郡从事、以及雁门太守麾下的兵曹掾手下训练,以并州的整体作战素质,这些人到了开春,必然能成为一支相当可观的战力。 此外,先前她禁足于乐平期间,在汜胜之书的辅助下闲来研究农桑,发觉以动物骨骼经由处理后加入田地之中能增进土地肥力,此番征兵之中她也对外表明,袭击鲜卑所获牛羊马匹,州府不留,耕牛用于农事,羊用于肥料,马用于稳固边防。 正因为这说法,士卒人人有作战之心,必能扬我大汉声威。 乔琰出于某种恶趣味,在以上由戏志才写完的文书最后,又写了一句。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固边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3 刘宏又不知道后来试图光复大汉的蜀汉丞相,在北伐之前写下了这么一份出师表,他看完乔琰的奏报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一战的确可打! 往年,准确的说,是在檀石槐去世之前的每一年十二月,都能听到鲜卑或是进犯并州,或是袭击酒泉,或是出击辽东的消息,那么又何妨在对方冬日的一无所获后,在春日给对方沉重一击! 他曾在西郊大营亲眼见过乔琰这副领兵艺压群雄的状态,更知晓她先前出塞的战绩。 那并州刺史麾下的武猛从事自从上任以来,确实将雁门一带的边防守卫得严严实实,若非对方并无什么出身,也没有正面胜利的战绩,是合该再往上升一升的。 如今这二者联手,即便那鲜卑拥兵十万,可考虑到其分散各处,又必然被我方的主动出击打上一个措手不及,那么也未必不能建立卫霍之功! 刘宏情知自己的病情越发沉重,越是因为如此,他也便越是对自己所拥有的利刃抱有更高的期待。 就像由蹇硕所率领的那西园八校…… 经过一个冬天,乔琰那边的备战工作已称得上是有条不紊地开展,这头西园八校的募兵也到了尾声。 对这支直属于他本人的队伍,刘宏抱病做出了一番审阅。 虽然这些人出自十三州各处,其中也多有为了达成募兵效果而硬凑人数的,比起北军五校这等精挑细选,门类整齐的精兵自然是混乱了不少,可这毕竟是他触手可及的助力。 蹇硕更深知刘宏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干脆将曹操从谯郡招募来的许褚以及许氏宗族一并前来的三百人都放在了最前头。 这队伍看起来是有些乡野之气,却也未尝没有一番豪烈之风。 西园八校如此,能胜过八校校尉的乔琰更应当不会辜负她的期待才对。 他不再犹豫,在那奏疏的最后写下了“准战”的批复。 这朱批二字落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稍多了几分气力。 或许等到开春他的病情就会好转不少,届时再让太医院会诊一番,或许还能再多活上五年,而不是如某个最有胆子的混账一般,说什么他若再不保重身体,只怕活不过两年。 若是有五年的时间…… “陛下,皇子协来向您问安。” 刘宏闻言收回了思绪,将批复了乔琰的奏疏交给了一旁的小黄门,令其将消息送出去,由专人快马疾驰送往并州,这才让人将刘协给带了进来。 在这殿中的人都看得出来,随着董侯的到来,刘宏的面上明显透露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喜色。 这位陛下偏爱刘协,绝非只是因为刘协刚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乃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弱者,更不是因为他比之刘辩年幼。 在刘协走进嘉德殿的时候,这今年也不过才九岁的小皇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一番沉静大气的做派,正因为这种气度,刘宏越看越觉得刘协与自己相似,远比瞧着懦弱许多的刘辩讨喜。 刘宏反正是不会觉得,他因为早年间多位皇子夭折,同意将刘辩先养在道人史子眇的家中,造成了这种气质上的偏差。 他对着刘协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刘协不难分辨出这空气中还残存着的药味,但早慧如他,并不会在此时说这些来让刘宏不快,说的只是自己今日已先向董太后请安,太后身体康健,乃是父皇对其赡养有加的缘故,随后便说起自己今日读了哪些书,而后他又说道: “孩儿跟随王师父修习剑术,只恨而今年纪尚小,难有虎贲之力,为父皇分忧。” 他所说的王师父正是当代的剑术名家王越。 因那王越有为官之心,刘宏干脆让他做了两位皇子的剑术启蒙师父,但显然比起刘辩,刘协对此道要更感兴趣些。4 刘宏作为权术平衡的忠实爱好者,自然知晓一个道理,身为帝王,若没有足够的胆魄,绝无可能在各方势力周旋之间保有基业。如今二子都过于年少,可起码刘协的这种胆气让他更望之心喜些。 也或许,还因为他自己沉疴日笃,便更想看到儿子表现出康泰健朗的样子。 他开口回道:“既是习剑便该循序渐进,何能在一日之内毕他人一年之功,那河南史阿跟从王将军学剑,纵天赋卓绝,也非日内剑术可成,只得其法而已。” “父皇所说甚是。” “你且去吧,而今不需你为我分忧,父皇自有自己的大将军和股肱之臣。”刘宏拍了拍刘协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去。 年幼的刘协虽然觉得父皇在提及那大将军三字的时候,语气稍有几分古怪,却也没听出这话中的其他意思来,遵从父亲的旨意退了下去。 他又哪里知道,前几日被刘宏派去平定葛坡乱贼的典军校尉鲍鸿,忽然被人指控贪墨军粮。 若是先前选拔西园八校期间没出现这样多的波折,以刘宏这等小气非常的做派,必然直接将鲍鸿给处斩了事,可他如今只觉处处有人在制约他的手脚,便在获知消息后先寻人探查了一番,竟一路查到了何苗的手下。 他并未对何苗发作,只在心中又连带着给何进记了一笔。 谁让这愚蠢的手段,显然只能是何家两兄弟一道想出来的! 经此一事他也越发确定,他只怕不能再放任何进继续下去,否则一旦让刘辩继位,这位骄横非常的外戚必然成为皇权的威胁。 相比起来,那被他擢拔到骠骑将军位置上的董重,就要显得安分许多,也更符合他对于外戚的定位。 可要将刘协捧上这个皇位,除却他自己得尽量多活几年之外,因何进与何皇后的势力已成,他也必须给刘协留下足够的势力凭据,或者,在自己过世之前,将所有的障碍都给拔除干净。 想到先前乔琰送来的那封奏报,刘宏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张常侍……” 张让连忙应了声“是”。 “你以为,除却蹇硕之外,那乔烨舒可能为朕托孤之臣?” 第109章 誓…… 托孤之臣这话一出,张让险些被吓了一跳。 他当即俯身跪倒回道:“陛下切莫说此等不吉利的话,您只是畏寒而已,待到冬日过去必能好转。” 宦官势力必须依托于皇权而存在,张让赵忠之流何以能掌握有这样大的权力,还不是因为刘宏对他们颇有倚重。 因此张让比谁都不希望刘宏的身体会出现什么问题,甚至是病重过世。 但他抬眸间只见刘宏听到他这样说,丝毫也没露出一点喜色,而是拍案而起,在这温度过热的屋中来回踱步,又忽而开口道:“我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 自光和末年开始,他虽然还跟先前一样享乐消遣,驾驶着那白驴之车在皇宫中而过,让顶着官帽的狗跟随在自己身边张扬,却比谁都清楚,在那些老一辈的臣子陆续过世中,他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垮塌了下去,完全无法逃脱后汉皇帝大多短命的怪圈。 他停在了张让的面前,说道:“我只要你回答我,你觉得,乔烨舒能否承担起这个,托孤的责任。” 张让心知,刘宏所说的托孤,绝不可能是将刘辩托付给乔琰,有大将军何进与车骑将军何苗在,刘辩自然有人庇护,他身为刘宏活下来的皇子之中年岁最长的那位,按照理法也能够继位,只有可能是将刘协托付给乔琰。 将一个九岁的皇子托付给一个十四岁的并州牧,这话任是谁听来,都要觉得有些荒诞。 大多的托孤重臣年岁都不会太小,一方面要能够在德行功绩上镇压住其他朝臣,一方面最好能在皇帝长成后,这位托孤之臣因为年岁渐长而精力不济,便于皇帝将权柄重新收回去。 按照前者的标准,乔琰的经历只能说是传奇,却还没到能够将所有朝臣都镇压在下头的地步,按照后者,她就更加不合适了。 一个十四岁就能够在刘宏心中到这等托孤分量的存在,若是往回继续长成,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这一点谁都没法预测。刘协固然聪慧,也未必就能将她给压制住。 可从张让的角度来说,他是不会反对以乔琰为托孤之臣的这个建议的。 乔琰手握兵权,也有因为黄巾之乱期间的名誉累积,若是被刘宏归并到了刘协的筹码之中,等同于增加了其继位的可能。 而张让比谁都不愿意让刘辩登上皇位! 大将军何进身边簇拥着的这些士人,大多深受党锢之祸的影响,如若让他们占据了上风,成为了刘辩登基中拥有从龙之功的重臣,诛宦这个任务必定会被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他还不想死,起码不能是这般狼狈的死。 但他只是依然保持着眼下动作,回道:“是否要以乔并州为皇子之援,陛下心中自有定论,臣不敢妄言。” 这等危险的决定,他表示这种无形的支持就够了,可不能直接说出口来。 他想了想又道:“陛下如今有西园八校在手,重兵在侧,等到各校的训练得宜,便可以无上将军之名,指点其四方平叛,无往不胜,不必如此急于下这样的决定。” 相比起乔琰,对张让来说更加值得信赖的,自然还是同为宦官的蹇硕。 他便在此时又将对方给提了一句。 刘宏怎么会没看出他的这种小心思,但张让心中所想的这等顾虑,刘宏也未尝没有考虑过。 乔琰如今所表现出的种种,的确是好一番大汉孤臣的做派,可若是换成一位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在那天子的位置上,难保不会有什么叛逆之举。 更加上,她的行事着实是太过酷烈偏激了些。 如今这张奏表上,的确是将进攻鲜卑的可行性给列了个分明,看似稳重了几分,但不管怎么说,一位刚刚到任的州牧,在越冬的防守之余,已经开始积极筹备进攻作战,足可以看出她秉性之中的进攻性。 在大汉如今的四方乱象中,她适合去当那把平定祸乱的利剑,却不适合去做一位承担起托孤职责的重臣。 除非在情势难以保全的情况下,刘宏甚至只打算先将她留在并州这等偏远地界上。 除非…… 当真到了最坏的时候。 现如今他既然还能窥破何进对这西园八校校尉的栽赃,也能让何进的小算盘都动在这种暗地里,确实不必做出这样后患也同样无穷的决定。 “起来吧,且缓缓再看吧。”刘宏沉默了许久方才再度开口道:“先看看她对上鲜卑的战绩。” 看她在奏表中所列种种,刘宏倒是觉得她落败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檀石槐过世之后的鲜卑,已经从先前的分裂衰颓之中缓过了元气,掌权的三兄弟更不是和连这等骄狂任性的首领,若是对方之中有人有檀石槐之资,难保会出现什么意外。 且等她挺过这一关再看吧! 乔琰远在并州,无从见到这一出刘宏和张让之间的协商,反正对她来说,能不能拿到这个托孤的重任并不是那样要紧的事情,反倒是没有更好。 要紧的是刘宏这个准允出兵的批复。 并州牧确有领并州全境内兵事的权柄,但那鲜卑所在之处到底是在阴山之外。 先前匈奴先一步入侵,甚至屠杀了固阳县县民,她可以说自己是激于义愤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但鲜卑在今年冬日并未有寇边的举动,她却率兵出征,这就在道理上有些讲不通了。 她今日可以去进击鲜卑,明日也可以袭击凉州冀州。 正因为如此,这等需要脱离并州境内作战的情况,她必须跟刘宏做个汇报。 好在,她所得到的结果还是好的。 出兵! 二月的尾声里,这条消息被送到她的案头,她朝着窗外望去,目之所及已是一派草长莺飞的景象。 乔琰策马行于田间小径上,小径旁的河道内溪水缓缓流去,她朝着远处看去,汾水支流的流水被那新装上的筒车给带到了上一层的水道之中,又被龙骨翻车朝着山间高处运送。 在这片春风温煦的底噪之上,随着这筒车叶片和流水涓涓的声响,远处的人声也一并传递到了她的耳中。 那正是秦俞在与被召集到此处来的晋阳县民讲解曲辕犁和耙的使用。 这几年间她与乐平县民打了不少交道,此时也当然不会有何种怯场。 她远远跟乔琰投来了个目光示意,表示知道了她这位州牧此时也身在此地,便已经继续讲解了下去。 不过对这些长年跟农具打交道的农人来说,要弄明白这曲辕犁的使用并不太难。 他们更比谁都能理解这曲辕犁的优势。 先前所用的长直辕犁,不但不容易拖动,还不容易转向,但此刻在他们面前的这曲辕犁却因为那犁盘的作用可以轻易调转,这样子也要比原本的长辕看起来不知轻便了多少。 在这曲辕犁的使用示范之中,他们更是看到了秦俞将犁评给推进,让犁箭朝下,便能让犁铧入土更深,这对他们来说更能做到田地的深耕。 若是这只能在州府指导的使者手里看起来如此灵便也就罢了。 在他们也得到了上手的机会后,他们不难发觉,按照先前使用长直辕犁的经验做出调整,他们也足可以轻松使用这曲辕犁。 好啊!好一个实用的发明! 在如今的并州,虽说贴邻的北方便是放牧的上佳场所,并不意味着耕牛就不是一种稀缺资源,而有了这曲辕犁,畜力就能大大节省。 众人都意识到,这东西被州府赶在春耕之前朝着他们展示,实在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时机。 也当即就有人问了出来:“不知这曲辕犁在何处能够出售?” 他们都看到了这曲辕犁的构造是不错,可要让他们将这曲辕犁的构件原模原样地复刻出来,着实是有些不容易,要知道在秦俞的讲解之中,这里面可有十一个部件。 既然州府将这东西展示了出来,料想应当是有出售的才对。 总不能是让他们这些人聚集在此地,以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将其扩散出去。 若真是如此,春耕的时间也已经过了。 秦俞回道:“州府自然是考虑到农忙时节的需求,已在冬日制作出了一批曲辕犁和那木框铁耙,各郡之中前百位前往的可凭户籍领取,后来的以五十钱的价格购买。” 五十钱? 而今的铁制农具大约在十钱一斤,按这样算起来,曲辕犁的价格比之寻常的铁制农具价格稍低,这很合适!毕竟那弯曲的木材必然增加消耗,犁铧又确实是铁制品。 若是用先前的长直辕犁,就还需要多租赁一头耕牛,将这几十亩田给犁下来,所需的支出也远超过这曲辕犁的价格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不亏的支出。 更何况还有前百位免费领取的名额。 他们这些恰好路过被请来一道做个见证的,怎么都该能抢到那前百位才对。 秦俞的话音刚落,就见这些人都跑了个没影,显然是回家取那户籍去了。 眼见这一番人人奔忙的景象,秦俞忍不住笑了出来。 又见乔琰策马行来,她便行了个礼,问出了先前一直想问的问题:“乔侯为何将这曲辕犁按照这般定价?” “你看他们有对这个价格提出异议吗?”乔琰反问道。 显然没有。 若是这价格是这些耕农无法承担得起的,他们在离开之前显然也该质疑上两句才对,但显然,就算他们没能抢到这前百位的名额,他们也不会介意于掏这个钱。 “制作曲辕犁的佣工已经先由州府支出了工钱,我非圣人,又有接下来的平乱戍边战争要打,也没这个资格去将东西以馈赠的方式送出去。”乔琰朝着远处的人影看去,继续说道:“放心吧,此番并州农人只有称颂州府之举的。有了那前百人将曲辕犁用在自家农田上,也多得是将其广而告之的机会。” 就像是当年她也需要给楮皮衣制定一个价格一样,她所需要的是让并州人知晓她在此事上给出了让利,而不是她可以将其作为赠送之物来拉拢人心。 到底是要支出五十钱还是多租用一头耕牛,对这些农人来说并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对州府来说,这不只是收回了本钱,也积攒下了一笔军资。而有了这一次更大规模的交易,州府往后再有产出要向着这些并州黔首推广,也就有了先例。 “还得劳烦你与其他人往其他各郡将此事宣传下去了。”她对着秦俞说道,见对方应承了下来,她也当即策马而去。 这些事情她作为并州的长官也可以去做,但她此时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在刘宏给出了进击鲜卑计划的批复之后,她便该当尽快整合军队朝着塞外进军。 这并不只是一项交托给手下人就足够的事情,若真如此,那么在明年她需要让自己接收不到消息的时候,就不好找理由了。 所以这对上鲜卑的第一战,她必须要亲自督军出战,给外界传递出一个她乔烨舒尚武好战的信号! 在她领着人抵达雁门郡军营之时,因早在十二月的时候她便在对内的消息传达中表明了开春出战的计划,以张辽的统兵严谨,自然早早就已经将队伍给整顿就位。 乔琰登临帅台之时,正见张辽、张杨和吕布这三路将领在前,后方的六千余人出战队伍整装列队,好一番气势煌煌之态。 至于为何是六千多人而不是她跟刘宏所汇报的万人? 出塞袭击,为了确保队伍物资运转得当,又以骑兵为主,成快速奔袭之势,自然是用这个人数更合适。 她在上报鲜卑人数的时候都往夸大了些的数值上说,谁说不能在己方人数上也来个四舍五入。 但这六千多人,无疑是她此时所能拿出的最为精锐之师! 她自点将台上朝着下方看去,目之所及正是一片日光之下粼粼生辉的甲胄,于前列形成了一片呼和生威的方阵,站在最前头的三人更是经过了这一整个冬天的备战和休整,俨然一副精神抖擞的状态。 这三人本就是十三州内派的上号的将领,更是让这下方的一片队伍有了一种异常鲜明的锐气。 她看着下方是如此,下方之人看她又如何不是这样! 开春的万物生发迹象,在这位年少的并州牧身上也同样表现了出来。 临近她的十四周岁生辰,按照古代称呼年龄的常规模式,她便可算是十五岁了。 因她在乐平和如今的晋阳生活中都格外注重食补,加上谋士系统作为外挂补足了体质的情况下,典韦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很难想起她当年十岁之时那种苍白羸弱的样子,而只看到她此刻的身量已近七尺三寸,在足底长靴还增加了高度的状态下,当真是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 在登上这点将台的时候她更是带上了那把两截三驳枪。 两头都有着枪尖的特殊武器,对于她麾下的士卒来说已经不算是太陌生,但在此时这种时候身负兵刃上台,却自有一派说不出的煞气扑面而来。 这简直像是个只有进取之意的信号! 当她站定于台前的时候,她像是身处于枪尖的银光、金印紫绶的金紫辉光,身后赤色斗篷的彤云的包裹之中,偏偏这些鲜亮跳脱的颜色都不能压住她眸光之中的昭辉。 “诸位——” 哪怕没有那煽动技能所传递的信息,乔琰也清楚地知道她在此时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说斩首立功?不,首功制度早就是这军营之中人尽皆知的条例,在此时再次陈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说国仇家恨?也当然不是。对这些大多出自于并州的士卒来说,胡人的寇边已经是一种并不需要再行赘述的事情。在张辽等人招纳那最后一批士卒的时候也大多是选的深受边地之害的。 那是再说什么将劫掠回来的牛羊作为己方的耕作所需和肥料供给?这些话已经作为一种潜移默化的消息传递告知了在场诸人,那么在此时重复反倒显得她这位主帅不够有震慑胡虏的气度。 故而乔琰继续开口之时,只用简短有力的语气说道:“今日誓师,不多赘述。我只有一句话。魁头、扶罗韩、步度根三人,取任意一人首级者——” “我以并州牧之名,保举其为一郡都尉!” 边地郡县的都尉与寻常的都尉绝不是同样的意义! 这意味着太守手中的兵权会极大程度地移交到都尉的手中,甚至能与太守算是平级。 按照孝武皇帝时候开始的惯例,在并州临近边防的几个郡中都是应当设立都尉的。 但大约是因四方动乱,朝廷无暇顾及,在先前的都尉于檀石槐统领鲜卑时期被杀之后,便再未遴选出新任的,只以太守来同时执掌军事。 乔琰能从天子处取得这进军的准允,那以州牧的察举权柄将人保举为都尉,也显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在这都尉二字落下,又随着负责传达口令的士卒将其往后传递,确保所有在场之人都能听到这个消息,整座军营之中本已经锐利逼人的气势再度往上攀升了一个阶梯。 三位鲜卑首领的头颅,对应并州境内的三处都尉职责? 这可以算是首功制度的衍生,也可以算是一个更为明码标价的信号! 谁不想做都尉? 现任雁门郡兵曹掾的吕布都想做这个都尉。 那可是个比两千石的官职!比起他现在所担任的职位有着更上一层的自主权。 只要他能够在此番进攻鲜卑的作战之中拿下这三人其中之一的首级,就可以达成这个目标。 他不免在这种心潮澎湃的野望中,只觉这位并州牧实有一派令人目眩的风华。 要知道他连对都尉这一官职都尚且要存有这样强烈的进取之心,可对这位乔侯来说,这个位置宛然是一个可以信手给出的,激励下属勇猛作战的奖励。 这是一种何等的气魄! 在他仰头朝着台上望去之际,对方尚带几分稚气的面容为日光所模糊,却足以从隐约窥见的唇角弧度和沉静如冰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势在必得来。 结束这段激励之言的甚至只有一个字。 “杀!” 杀什么?杀鲜卑! 乔琰确实想过要将这些鲜卑人作为那即将开始开采的露天煤矿中的劳工,但这是她手下兵卒第一次正式将手伸到别人的领地内出击,在不能确保能将人俘获的前提下,所要做到的,是对他们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 她何以要给出一个都尉的名头来奖励击杀魁头、扶罗韩与步度根中的任何一人,因为而今的鲜卑并不像是休屠各胡一样,只是胡人中小规模的一支。 光是从他们袭掠边地的范围可以西走酒泉,东取辽东就知道,这是一支何其庞大的群体。 簇拥在那魁头麾下的鲜卑人或许没有十万之众,可在北匈奴西迁后,若是将这草原上的鲜卑人聚集在一起,却远不止这个数。 只有先造成足够的杀伤,才有机会进行驯化。 所以—— “杀!” 这一个杀字不是出自乔琰就的口中,而是这台下的六千多士卒几乎凝结成一处的喊声! 在为己为并州的出战,此番进军都堪称势在必行之中,他们也正用这一声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乔琰将手中的枪朝前指去,指向的正是北方。 “随我——出战!” 在久经边防的士卒指引之下,台下列队众人领取马匹行装,校验武器情况,物资装车的过程都显得格外有条不紊。 队伍散开后又重新在营门口列队的过程也并未花费多久。 这段时间内也足够乔琰将该交代的事情都跟程昱交代妥当。 她此番亲自进击鲜卑,为了给明年的特定时间找好理由,在成功达成目标之后大约还会稍稍拖延一些时间,在她不在并州的时候,程昱这位并州别驾就必须要承担起州中的重任。 不过总得来说他的工作也没增加太多,谁让乔琰在大多数的时候承担起的是确定方向的任务,而乐平书院扩招,与并州世家豪族合作,春耕农具筹备,新型肥料发酵等工作,都已经在冬日差不多完成了。现在程昱所要做的就是个扫尾和把控局面之事。 有程昱这样一位年长者居中坐镇,就像乔琰先前敢往洛阳去谋划那并州牧的位置,一走就是两个月,现在她也敢因为行军而离开并州一月。 对于乔琰的这份信任,程昱所能做的也就是全力做事来回报了。 好在并州到底不像是中原各州一样势力复杂,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梳理也已经将框架给摸透了。 程昱更是得了乔琰的“真传”,打算若是真到了有些应付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就给贾诩多安排一点活。 反正如乔琰所说,她最开始找上贾诩的理由之一,也是他和程昱的年龄比较接近。 两人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目光,乔琰便转向了郭嘉的方向。 一看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些人,乔琰就忍不住有点想笑。 郭嘉倒是当真对得起乔琰给他安排的震慑南匈奴之职,他专门请了赵云一道,将南匈奴的左部贵族打包送来了此地。 总归这也没违背大汉对归化匈奴不能随便动手的条例,这好像也只能说是一出友好的观影而已。 可对这些被强制勒令前来的人来说,这便是一场实打实的折磨了。 他们先前就因为乔琰就任并州牧的事情,感觉到了来自并州最高长官和那位护匈奴中郎将带来的双重压力,郭嘉这位西河郡从事更是端着一副懒散的样子,却时常往他们的痛脚上戳。 这也就算了,现在他们竟又被带来了此地。 并州这一派兵发鲜卑的决绝气场,并没有让这些南匈奴贵族因为州中少了这一支悍旅,而觉得有什么可值得松一口气的。 恰恰相反,他们只觉得这便是一出杀鸡给猴看的戏码! 在乔琰负着长枪弓弩策马朝着他们行来的时候,那位左谷蠡王下意识地想到了一度被乔琰以枪指来的情景,也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的这种反应好像完全没有超出郭嘉的预料,他也正好伸手扶了一把。 被乔琰监督着一道养生的郭嘉,虽然体格没法跟州中那些武将相比,只是扶住这左谷蠡王却显然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个两人一道站定的状态下,左谷蠡王听到乔琰语气淡淡地说道:“本侯出征鲜卑胡虏,还要劳驾左谷蠡王相送,实在是太客套了些。” 这算是什么相送,这简直就是威胁!左谷蠡王心中腹诽。 但在前有个乔琰后头还有个赵云的情况下,他显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是被威胁前来的。 谁知道他这等非议说辞出口,会先被哪一把枪捅个对穿。 他讪讪回道:“乔并州为这一州父母官,既要出行我等自然是要前来相送的。” “好啊,左谷蠡王有此等觉悟真是难得,”乔琰侧过头来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既然你称我为父母官,可见也该知道何为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先前那个酒樽的丢失我可以跟你不计较,不过这一次,等我凯旋后,所赠予南匈奴的这个酒樽,我希望不要再丢了。” 不等这再度被人翻起的旧账,在这左谷蠡王这里做出何种反应,乔琰已经一夹马腹,朝着前方的行军队伍直追而去。 可也正是这等看似轻拿轻放,实则屠刀悬置于头顶的状态,让这本有反心的左谷蠡王越发神慌意乱。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郭嘉在旁说道:“君侯既要赠予你新的礼物,作为并州境内的归降部族,你是否也应当做出些回礼才对?” “……是,是吧?”以左谷蠡王所见,这乔侯所率领的部从,与先前来美稷城中征兵的队伍所表现出的气势截然不同。 若是那鲜卑还在檀石槐的领导下,说不定还能做出些反击,可若只是魁头等人的领导,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谁又会想到,在大汉内部的天灾面前,他们竟然还能分出多余的人力来对鲜卑形成针对性的出兵打击! 那么他就得做好准备,若是乔侯得胜而回,要赠与他另一个酒杯的时候该当做出何种反应了。 郭嘉趁势开口说道:“我有个建议给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此时已经策马远去的乔琰完全可以料到郭嘉会搞出个什么趁热打铁的举动,但当她出长城边界的时候,她回首所见,已无那些送行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轮落日,跌坠在并州的土地上。 她一勒缰绳,再不回头地朝着北方而去。 出塞!杀胡! 第110章 赛音山达 但若是要更加准确地概括乔琰此番的路线,也不全然是直接往北。 这誓师出征容易,要一战打破魁头三兄弟的联合却没这样简单。 无论是那南匈奴的左谷蠡王还是远在洛阳的刘宏都觉得,乔琰选择在春季做出对鲜卑的反击,等同于是在大汉未有征兆的情况下对其发起进攻,打的是一个先机。 可要乔琰看来,魁头身死后与扶罗韩各自统兵数万,又与那轲比能对峙数十年的步度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漠北多出凶人,在而今的小冰河时期,北方物资越发匮乏的情况下,更是被时势和环境所逼迫,不得不出狠人。 此番行军的队伍驻扎在雁门——这也是近年来鲜卑走了昔日漠南匈奴旧道袭掠的方向,乔琰却不打算从此地出兵。 在誓师之前她和张辽谈过一次。 在乔琰带起了制作立体地图风气的情况下,张辽也做出了效仿。 因他世代居住于此,只是因为马邑之谋的失败让他的先祖从聂改姓为张,他纵然没有乔琰那等随时观摩立体地图的优势,却也能将云中、定襄、雁门这一带的地形给完全复刻出来。 包括苏木山与雁门山之间门,自平城往北的出口,包括定襄与阴山接邻之处的武要、武皋两处隘口,也包括如今的黄河河道所形成的云中前套平原。 阴山以北,便是如今的鲜卑盘踞之处。 走哪一条路线出阴山,就显得尤其重要。 走雁门北出太过直白了。 若是效昔日霍将军事,可以走代郡,如今的代郡太守正是那晋阳王氏王柔的胞弟王泽,和乔琰之间门也可算是有交情的,要暂时逾界借道,并不是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若是稍往西偏些,那便是走定襄,自武要、武皋所设防的阴山峪口出击。 但乔琰细思之下觉得都不保险。 在先前的休屠各胡一战后,她曾经让人再出固阳道口,向着西北方向探去,在路上曾见鲜卑哨骑,对方更是比之休屠各要警惕不知多少,两方刚遇上便已迅速撤退,以这双方的距离和相似的快马脚程,绝难阻挡对方将消息回报给鲜卑单于。 固阳道是这种情况,定襄至代郡这一片呢? 交战的频频也就意味着互相滞留于此地的哨骑不在少数。 乔琰虽可确定自己不会在漠北迷路,却也不想让人早早做好防备。 如若,固阳道、武要塞、雁门代郡以北的山口都不适合作为奇兵突袭的位置,有没有可能从中道直入呢? 对此,乔琰和张辽达成了一致的认知,走白道口! 这也是一条元狩六年漠北之战中,卫大将军曾走过的路。 作为阴山山脉自鸡鹿塞、高阙、光禄塞后的第四处重要隘口,白道口自赵武灵王防备楼烦、林胡之时就在此地设立起了防线,但因道路远比固阳道难行,此地也少有胡人经行,直到元狩五年,匈奴铁骑才再一次经过此地入侵,又被随后的漠北之战打散了声息。 再下一次作为要塞,便是因为北魏至于隋唐时期的武川豪强军事集团驻扎于此。 但乔琰最为看重这里的,还是它处在固阳与雁门的中线上,正是此时她所率领的尖刀最合适插入的位置! 也正因为这种作战方针,在从雁门郡出兵后,整支队伍贴阴山向西而行,过武要、武皋、武泉这三处重镇,继续直入云中北部白道川。 若换个对现代人来说更加熟悉的名字,这里也可以叫做——敕勒川。 也便是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1 从先前的雁门长城外往南回望所见,乃是一片边地重塞的肃穆景象,从此刻行于阴山下的位置往西看去,却是好一片水草丰盛的景象。 若是近年来没有这样多次胡人寇边的情况,汉人不必惧怕于鲜卑随时会因为此地丰饶而踏足,她此刻所见应当是风吹草低现牛羊,而不是此时在春日野草开始横生之中,举目四望并不见什么人的踪影。 只有黄河河道在这一片上纵横交错的支流浇灌着这片堪称肥沃的土地。 乔琰对此地不无动心之意。 就像在雁门与西河的露天煤矿一直处在尚未开辟的状态,如今的绝大部分并州人口也活跃在太原以南,以至于这片塞外米粮乡完全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 大唐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此地开垦良田三千八百多顷,为朝廷节省了不知多少开支。 即便民不敢居于此,她也要让此地成为她的军屯所在。 但这一番构想的前提是,先打散鲜卑的勃勃野心! “乔侯?”见乔琰停驻在此间门目光长久停驻,张辽前来问询了一句。 乔琰摇了摇头,“无事,只是在想此地地势开阔,若将来有条件,该在此地演兵威慑,也得再兴起一座戍守的城池,再往南的地方也得将畜牧水产和农耕都给开辟起来,如今太浪费了。” 小冰河时期连淮河都可以冻结起来的状态,注定会削减掉此地起码四个月的种植时间门,但一旦解决掉了来自塞外的威胁,这是一片何其安全的屯粮之地。 “走吧,过阴山。” 白道之所以得名为白道,正是因为此地和那固阳道山口的山石颜色不太一样。 固阳道为红岩,此地却是土白如石灰色的状态。 这并不是一条太好走的路。直到元朝延佑年间门修葺白道才让此地“致险之地,遂成畅通之途”。2 而此时便显示出了她那三维地图外挂的好处。 起先张辽还不懂为何乔琰这位州牧不仅要在此地督战,还要走在最前头,但在白道口过阴山的路程走过小半后他便意识到,他们此番所走的路俨然是这一路行来落脚的最优解。 乔琰显然对此地有过考量,哪怕是最为险要之处的蜈蚣坝上也不例外。 当这山道开始走下坡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漠北草原的影子。 因白道口行军节省了不少体力,此时的士卒依然处在相对精力充沛的状态,但乔琰想要的是一入草原之后的奔袭作战,也果断下令,即便此时还只是他们出兵开始的第二日下午,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在将出白道口之时驻扎结营。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一出山口之后趁夜行军,直捣敌营。”吕布嘀咕道。 大约是感觉到乔琰作为一个上级并没有那么难相处,他也将这个问题提到了乔琰的面前。 “边地士卒少有在夜间门看不清路的,鲜卑胡虏又如何不是这样?” 乔琰拨弄着面前用以取暖,火光更不分明的炭火堆,在听到吕布的问题后反问道。“谷口一段的行军我绝不许有任何差池,即便要被对方发现,也必须在已经临近的状态下。” 要解释为何有这等区别给吕布听显然不太容易,总归便是因为动物内脏吃得更多的缘故。 在必要的时候她绝不会吝惜于奇招,但此时走白道川已经是一出用奇的情况下,她还是倾向于以正辅奇。 乔琰又朝着吕布瞥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是头一次参与到这样的出塞战争之中,这位未来的当世虎将脸上好一派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做派,便又开口道:“你若是当真精力多得没处花,我给你个任务。” 吕布立刻挺起了腰板。 见乔琰伸手朝着高处指了指,又将此番行军配备的十支望远镜中的其中一支交给了他。 “你爬到那上头去,若是看到有鲜卑哨骑,务必给我射杀在白道川谷口,能做到吗?” 在她与那东海麋竺达成协定后,冬日里这位格外有合作诚意的徐州大商人就已经将第一批白水晶送到了并州,这也正是为何乔琰如今有足够的望远镜可用。 吕布回道:“乔侯放心就是。” 乔琰当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吕布也清楚这一点。 他飞快地从自己的队伍中,将几个同样精力太过充沛的小伙子给拎了起来,一并往谷口方向去了。 乔琰望着他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在如今中原地界上大多人将目光聚焦于权力斗争的情况下,如吕布这等给个打仗的机会和升官目标就能去做事的,还能替她完成这个先攘外后安内的目标,怎么看都还算是可爱。 她收回目光的时候,便见张杨朝着她走了过来。 “此番乔侯让我们多带炭火,以热水下肚的指令已经传达下去了,只是随后的奔袭作战不便携带水源,否则辎重过于累赘,届时我会监督好营中情况的,请乔侯放心就是。” 乔琰朝着他颔了颔首,示意自己对他的率领足够放心。 这一趟虽可算是有先驱者的经验在前,但乔琰也不敢忘记霍去病是如何英年早逝的,正因为如此,她对这趟出征尤其关照的就是水和食物。 正如张杨所说,自明日一早开始他们便是轻骑兵先行,务必确保在鲜卑还未曾发觉此番行军计划之前,就先一步突袭入对方的营地。 按照轻骑兵的行动速度,即一日三百里的状态,绝不可能将自阴山以南便打好的饮用水也携带在身侧,所以只能用草原上的水。 但好在因华佗弟子吴普身在并州,在冬日的备战期间门,乔琰请他协助,为士卒设计了一套适应边地环境的药包,在出兵前配备于身侧。 又以各行伍之长监管,务必饮用沸水,应当能够减免掉一部分的人员伤亡。 她拥着斗篷朝着头顶星空看去,因此时正是二月底三月初,天上不见朗月,只有在此时白道嶙峋的山石之间门透露出的星斗。 这份令人不觉神思宁静的景象,让她于夜晚时分不觉生发出的烦躁感都给压制了下去。 也让她在钻入营帐睡袋中后很快陷入了梦乡。 在第二日天边刚有几分微薄亮光的时候,她便已精神充沛地起身洗漱,用过了随行辎重中携带的早膳。 整个营地之内在这份奔袭之战将起的氛围中,只有人在走动进食喂马的行动,而没有人在做出什么交头接耳的行为。 等到乔琰的朱檀宝马被人给牵到她的身边,她掠开斗篷翻身上马的时候,在她身后的队伍已然整装待发。 她抬手,做出了个进军的信号。 朱檀像是察觉到了此时的特殊,有些躁动地划拉了两下马蹄,随着她的指令发出,这匹骏马当即迫不及待地奔驰而出。 作为前军的骑兵四千余人在这白道谷口形成了一片雷动的马蹄声响,又与作为哨骑的吕布一行人会合,直入漠北草原。 乔琰此时已不必作为领路者在前。 张辽与吕布所带领的两路骑兵自左右两侧绕行而过,先驱而前,她则与张杨所率领的一路跟随在后。 当然更后方,还有携带着辎重补给药品箱车的步兵接续而来。 驰骋于草原之上和中原境内完全不是一种感觉。 被阴山所阻断的漠北狂风,肆无忌惮地拍打在人的脸上,却丝毫也阻拦不住此刻进军中征伐的凌云壮志。 她尚且如此,想要在此战中建功立业的众人又如何不是这样! 哪怕他们先面对的,会是一场接近两天的奔袭战! 这对占据了漠北草原的鲜卑来说,好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黄昏。 今年没能往中原劫掠一番,确实是让他们的这个冬天难过了不少,好在他们终于走出了失去首领檀石槐的影响,在魁头、扶罗韩和步度根三位领袖的统治下,在赛音山下建立起了一片稳固的前营地带。 这里是他们预备用来袭向大汉领土的前哨中转站,在阴山前巡逻的骑兵也是定期从此地派出的。 渐落的暮色中,草原上放归的牛羊正在回到营地之中,巡逻的骑兵也已经回拢到周遭来,形成了一支坚实的庇护队伍。 这好像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然而也正在最后一缕日光从西南方向的地平线沉没下去的一瞬间门,他们听到了一种从远处袭来的可怕声响。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迟归牧群或者是巡查队伍,而是军队出行间门发作的惊雷之声! 在依然未尽的天光中,这一支完全不知道从何处出现的骑兵已经冲击到了外围的屏障之前。 为首的将领骑着高头骏马而来也不难看出其身量极高,手中的方天画戟更是在骑兵突入的瞬间门扬起落下,径直撕开了一条血路。 一经得手,他丝毫没有停滞意思地与身后的队伍一道,直取那营帐的中部而去。 那里正是这前哨的指挥处所在。 而身在那位置卓然之处,近来位此地督战的,乃是步度根的二兄,魁头的胞弟扶罗韩! 第111章 当屯扎在此处的鲜卑人分辨出来人竟是汉军的时候,一马当先杀入营内的吕布都已经快到扶罗韩的面前来了。 从阴山山口出发到此时,已是除却路上稍作停息之外的第十七八个时辰。 这黄昏也是第二日的黄昏。 饶是乔琰将体质点到了八十的数值,已然胜过了大部分的成年人,也不免在此时觉得有些疲乏,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何为诸葛亮所说的“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好在—— 好在草原行军比之内地的坎坷情况不同! 好在他们随军携带的不是干粮炊饼,而是肉脯,足可以补充消耗的能量! 也好在,吕布这等悍将冲杀在前,带起的是整支队伍的气势! 在这一口气尚未松懈的时候,这不是一支已经被急行军耗费了大量体力的队伍,而是一支因为胜利近在眼前、正要大展拳脚,远比寻常时候还要凶悍的队伍。 残阳已落,却有自骑兵刀锋之上迸溅开的血光泼洒在营地当中。 吕布先行朝着那后方主帐杀去,也正可以确保他们此番的来袭中,绝不会放跑任何一人。 他们从营帐中仓促跑去,在意识到有敌人来袭的时候持着刀兵列起了队伍,可先一步迎面而来的正是一蓬箭雨。 其中来势最为锋锐的一支,更是因为其所来自的弓弩张力极重,竟在飞射贯穿了一面藤甲后还尤有余力地扎入了后方鲜卑将士的头颅。 不等他们因此惊惶四散而逃,那为首的杀神手中兵戈已挥了下来。 吕布手握方天画戟的手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稳。 在看到这赛音山下营垒上方的旗帜之时他便意识到,此地并不只是他们必须要在行军途中解决的哨岗,要用来补给整顿的中转站,还是他要立下大功的地方。 那特殊的标记正是鲜卑中可被尊称为“大人”的头目所有。 想到乔琰在先前离开雁门,于他们出发之时做出的许诺,吕布便不由热血沸腾。 身在此地的极有可能就是被乔侯列为头功的三人之一。 他若能拿下对方的人头,就可以从现在的雁门郡兵曹掾升任为一郡都尉! 谁人不想升官!谁又不想让此番进击鲜卑的战绩被铭刻在史书上! 吕布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这份野心的意思,而让他实在觉得庆幸的是,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丝毫也不介意放纵他的这等野心。 只因她自己有这魄力和能力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对他们这些,或者说,就是对吕布这等心思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人来说,他现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唯有先其他人一步击杀掉这位鲜卑大人,才是最能让自己接连几日的行军中郁气一扫而空,让他的前途抱负得以施展,能够回报这位明公的唯一途径! 杀便是了! 在那一片箭雨放倒了不少人后,那鲜卑众人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也已经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纵马跨越了前方的藩篱又杀入了一段,直扑那下令放箭守卫的领头人而去。 这些鲜卑人简直难以理解,这些横空杀出的汉军到底为何会还像刚放出牢笼的猛虎一般,有着此等勇力。 他们无暇去留意,在这营中的辕柱之上,一根飞射而来的白羽翎箭直扎其中,正是一个全力进攻的信号。 能看到的只是这满脸杀气的猛将,一戟扫开了朝着他射来的箭矢,策马突至面前。 这方天画戟与后方的每一把刀兵一道,形成了一片势不可挡的狂澜扑面而来,以至于他们不免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好像是早已经躺倒在对方屠刀之下的猎物,现在除了引颈就戮之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们有别的选择吗? 吕布正处在一个武将在沙场上征伐最为黄金的年龄,更不必说此时还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在发挥出比寻常时候更加惊人的气势。 对面的“大人”未尝没有举起手中武器试图寻求反击机会。 可吕布要比对方手中的刀挥向他坐骑的速度更快,他手中的长兵在绕行一周呼啸而下的时候,也要比对面有着更加可怕的力道。 这一戟落下也绝无可能有落空之处。 吕布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的出手达成的结果,就已经继续朝着前方疾驰而去,追击那些从营寨后方试图逃窜的鲜卑士卒。 而在他先前经行而过的位置,那扶罗韩的身体和头颅已经分开成了两半,更是随着惯性缓缓往后倒了下去。 吕布当然不必怀疑会有人贪墨掉他的功绩。 即便此时是骑兵急行军的状态,自首功制度严格实行以来就在完善的记录分功规则,让他身后很快有人来替他收起了扶罗韩的人头,以在随后送到乔琰的面前领功。 何况,乔琰也看到了这一幕。 在她这一方四千多人的骑兵卷挟雷霆之势冲杀入这营地后,对此地造成的无疑是一面倒的毁灭性打击。 对方的巡逻骑兵没能及时发现他们的存在,提前做好守备已经是一个失败,乔琰顺着这失败的缝隙深凿劈砍而入,注定了这优势只会进一步被放大。 对面已没有这个多余的空闲来确认她这位特别的领头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又到底是否有这个机会将她给擒获。 吕布已当真对得其他那名字的奉先在前,斩杀了此地的首领,而剩下的人纵然是负隅顽抗又能坚持到几时呢? 更不必说,此刻同行的人里除了吕布之外还有张辽。 足够平坦开阔的环境,对张辽来说正是他最适合发挥的场地。 先被吕布斩了那为首之人并没有让他在进攻的气势上有任何的收敛,就像张杨此时干脆接替的是典韦的任务,在乔琰身边完成这近身护持的任务。 在乔琰的目之所及中,正是她麾下的这几员虎将正在各显神通,将先前拘束于边塞之内的气力都给用了出来。 等到她从主帐中取到了几份文书,由身边精通鲜卑语的翻译确认,此地戍守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扶罗韩的时候,这营地内的动乱景象都已经被镇压得差不多了。 乔琰丝毫也没有对这个中转站手下留情的意思,直接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决断。 在环顾一圈,确认此地已无活口之后,她方才给出了下一步的指令,将此地的鲜卑族人尸体寻个营帐堆放掩藏起来,而后将此地最外围的防护收拾妥当,由队伍中的人换上鲜卑的服装充当外头的戍守之人。 其他人立刻进入营帐中休息,等到后方的补给队伍跟上之后再继续行军。 这起码会是一场长达三天的休息。 因为乔琰要的不仅是后方的辎重跟上,让下一步的奔袭途中,士卒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足够的干粮,也要确保此地被派出去的其他哨骑都会在回到此处后被他们吞吃下去,而非是朝着鲜卑单于的所在报信。 在她缓缓于火堆边上坐下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双腿在高强度的骑行行军中有些发麻酸疼。 这种兵贵神速的作战果然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 这么一想,卫霍之功也就越发惊人。 她接过了一旁张杨递过来的木碗,问道:“务必控制这一顿饮食的命令都传递下去了吗?” “乔侯放心,都已经传达下去了。吴先生教授的课程记他们也都听过,虽然得胜该当庆祝,但是也不能一口气吃过量了。这附近的水源文远已先去查验过了,得亏此地水源匮乏,唯一的饮水来源,哪怕是这些鲜卑人不太讲究也将其保护得很好。” 张杨确实稍微一根筋了点,可此时这种一根筋对乔琰来说是有好处的,起码他在严格执行乔琰的命令。 她抿了口碗中的热汤,又道:“把吕奉先给我叫来。” 旁人这么个打法怎么都该有些累了,偏偏吕布这家伙在蹦跶到了乔琰面前的时候,还是一副随时都能继续跟人干架的状态。 乔琰朝着他瞥了一眼,羡慕得有点牙酸。 但想想这种精力充沛可能是他用智商换回来的,她又觉得没那么值得羡慕了。 见吕布总算是在她这里收敛了点,将手脚都收了回来,一副听从指令的样子,乔琰问道:“你杀了扶罗韩,想要做何处的都尉?” 吕布脸上的疑惑简直不要太容易读懂。 十之八九便是——这居然还是能选的? 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边境上的都尉往往驻扎在阴山脚下的边防要塞内,比如说定襄郡的都尉就住在武要城中,你若是觉得此地不满意,岂不是对不起你此番的功绩?我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吕布怎么听怎么觉得,乔琰不像是要坑他的样子,反而是要给他一个美差。 想一想他们此前经过的武要城的状态,确实有些残破。 若是因为他往后长期驻扎在此处,还得将夫人与女儿也接去那里,多少有些不便,当即回道:“请乔侯示下。” “我们此番是从白道口过的阴山,给这鲜卑一番打击,我有意在回返并州向洛阳上奏的时候,在白道川临近山口之处建立一座新城,新城以北就是阴山,新城以南便是云中郡的军屯田之所。” 乔琰顿了顿,感觉手脚都已经在手中的热汤、面前的火堆作用下彻底回暖而舒张了过来,这才继续说道:“此城一立,意在警告这些鲜卑人,纵然我们此番不可能将他们尽数斩杀,他们也休想从那塞外走白道口来我并州境内。” “你又恰好是击杀扶罗韩的猛将,若是由你镇守此处,对这些鲜卑人来说更有一番警示的作用。让这阴山以北有这样的传说,有你五原吕奉先为云中都尉,一夫当白道关,纵有胡骑千人也休想踏足并州领土。你看可好?” 吕布早听得两眼放光了。 乔侯真是——真是太懂他想要什么了! 明公啊! 他吕奉先随同并州牧一道兵出白道口,斩杀了鲜卑之中的大人物,也被委任为这白道口的镇守者,听来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更不必说,那白道川若是变成了军屯田之所,一来他手底下统领的兵马不会太少,二来这白道川水路密布,确实是种植的好地方,他若能种植出个成果来,还能有另外的一份功劳。 他心中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最适合他的位置,尤其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震慑说辞,更是切中了他的心思。 他当即朗声回道:“吕布愿意!” “那好,我希望之后你在往鲜卑单于王庭的进攻中还能拿出今日这样的气势,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 若是在乔琰说出这个对他的安排之前,吕布说不定还真觉得,反正他的斩首功劳已经到手,那么就算在接下来的进军中稍微收敛一些打,大概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有了乔琰这话,他如何能不尽心竭力? 想想他可是要以一人的名声威慑白道口无胡虏胆敢通行的,自然要拿出那龙城飞将的勇武! 这一次他开口的声音更是比方才那句回答还要响亮,“能!” 怎么不能! 他的方天画戟还等着斩尽鲜卑头颅呢! 不过他这么一句就差没让整个营地都听见的声音,成功让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吕布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反正他也一向喜欢让人关注,就像他会格外羡慕乔琰载着匈奴头颅打马过五原郡的情况一样。 但看得人太多了,他也不免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看什么看,乔侯问我能不能把那魁头单于也一并砍了,我当然要说能了,要不你们都在这几日休整里把气力给恢复过来,到时候跟我争一争!” 这话说得真是有够欠的,乔琰把该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低头喝口热汤的动作都险些顿住了一瞬。 可吕布这等表现,对她来说却没有任何的坏处。 连已经先一步拿下了最为显赫战功的都是这般表现,其他人又如何能够懈怠。 深谙话术和煽动技巧的乔琰只要做好这个把控方向的人就行了。 至于现在越看越觉得她的表现不对劲的系统,就是这个合格的指南针。 对此乔琰是这样回应的,“进击鲜卑,保有并州子民安泰,难道不是为人臣子该当做到的吗?” 【可这样一来,真的有乱世争霸的诸侯容得下你作为下属吗?】 “你见过汉武帝容不下卫青吗?”乔琰当即反问道。 【可是卫青……他是个武将啊!】 但系统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乔琰的面板,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在智力上多出来的一个1到底是一种示好还是一种嘲讽。 确实是有点像武将面板的。 而它紧跟着又被乔琰一通科普,比如说光是雁门郡这一个地方,从汉末到隋朝建立之前削减了多少户的人口,又被她瞎扯了一通塞上江南的美好愿景,以至于它满脑子晕乎乎,觉得还不如先当好一个指南针算了。 之所以先给自己卸任了闹钟的职责,还不是因为乔琰也觉得接连两日的快马奔袭,相当不利于她这个未成年人长身体,直接在确认营防和外围的状态和他们来前相差无几后,决定倒头睡个自然醒。 也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因这赛音山所处的位置,周遭往阴山豁口处派遣出的哨骑不可能天明离开天晚回归,而是以六日为一个巡防周期。 这些在两日后傍晚回归营寨的哨骑并未意识到,他们在此地的营地早就已经换了个主,直到行到近处才发觉,那用大胡子遮掩住面容的岗哨根本不是他们的人。 可到了现在才发觉这个事实又哪里还有什么用? 早已经进行过换班的门岗士卒射出的箭正中这些哨骑,将他们了结在了此地。 乔琰听着外边的动静,眼皮都没动一下,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若是毫无停歇地直取王庭所在,是对生命的透支。 所以她接下来要改换一下策略。 越是在这种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古代,人对于河流的依托也就越是严重。 昔日檀石槐于弹汗山建立起王庭,乃是直接依托于大汉的水源。 檀石槐死,和连身死,鲜卑四分五裂又重新汇聚而成的部落,便朝着北方推进。 但这种推进不是一两日的距离。 他们和休屠各胡这等匈奴支部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因为他们的人数更加众多,对资源的依赖也更重。 并州的稳定迫使他们要么向东而去,就像轲比能所属的那鲜卑支部所做的那样,要么就只能朝着更北方的位置。 早年间的漠北匈奴王庭,依赖着鄂尔浑河的发源地杭爱山脉,这里还有个别名叫做燕然,后来的柔然单于王庭也位于此地。 也有将营地驻扎在克鲁伦河与土拉河交汇处的,这里就是后来蒙古的首都乌拉巴托。 哪怕是距离赛音山最近的一处,也需要以先前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再走上六天。 两日一夜的急行军都已经让她需要这样回复元气,更何况是六日? 即便是因为近年来的极寒气候让鲜卑建立大本营的位置不得不往南迁移了一些,充其量也只是在此基础上迁移了小半日的行程而已,为的是确保能获得充足的水源。 便按照五日行军来计算,这也不是一段很短的路程。 所以这只能是一出在确保前列岗哨都被解决的情况下,缓缓朝前推进的过程。 她伸手在面前的地图上勾勒出了预设的轨迹,心中安定了不少。 又过了大半日,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进入了这赛音山达营地,她也越发有了发动下一步袭击的底气。 进军! 在这道口令传达下去的时候,新补充而来的物资已经装入了骑兵的行囊。 不必再以一人两骑的方式行军,多余的马匹便让给了这些往中转站运送物资的后勤兵卒。 他们在此时转为了寻常的作战兵卒,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清扫周围的鲜卑岗哨。 也随着他们正式接管这赛音山营地,乔琰领着吕布张辽张杨等一众人继续北上。 在改换的行军方式下,这一次的行军速度要比先前慢上了许多。 多亏这位已经丧命的匈奴大人物在自己的营地内留下了不少记载文书,让乔琰非但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他那两位兄弟此时所处的位置,可保证不会扑个空,更可以知道他们在这王庭以南到底是以何种形式布置防守的。 因为乔琰接管了并州牧一职的缘故,他们今年冬天的确是意识到并州的汉人没那么好欺负,退守于漠北。 可在乌桓人于幽州冀州取得的战果面前,他们不免也形成了一种错误的认知。 汉人解决自己内部的麻烦尚且不够,又如何会有这等胆魄深入草原腹地来找他们的麻烦? 故而他们只是由步度根与扶罗韩二人每隔一月,由其中一人坐镇赛音山,观察是否有机会率兵攻入中原。 巧得很,现在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这也就意味着,乔琰不必担心于会在半道上遇到从北方而来的鲜卑队伍。 在这过于一马平川的环境下,这种遭遇战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个突然。而乔琰这一方还难免存在水土不服的情况,并没有那么大的优势。 最能减少己方损失的打法,自然是突袭上门给对方送个惊喜! 一个他们绝不会想到的惊喜! 因南迁而位于独洛河之南的鲜卑王庭,即便是因为这位乔并州击破休屠各胡的行为,对她有着武德充沛的认知,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对汉人来说何其重要的春耕时节,她会顶着远行塞外迷路的风险,自赛音山出发,行军七日,抵达了距离王庭不远的地方。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本质让他们所在之处的放牧活动几乎都是往北方去的,以至于还少了足够的牧民能发觉这一行人的行军动向,进而做出示警。 他们也以为在扶罗韩的统兵之下,南面绝不会出现任何的疏漏之处。 可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生存形式,让乔琰这一路行来的推进,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最后一段路的趁夜行军之下,他们于凌晨时分,已能远远看到那一片营帐的存在。 天上的残月早已在午夜消退了下去,因那天色初有几分将明,就连星斗也显得异常暗淡,只有远处独洛河上的雾气随风而来,将这一片聚居地也给笼罩在了其中。 整个营地里为数不多的声响只是巡逻在最外头的兵卒发出的脚步声,和营中此起彼伏的鼾声。 可到了这个即将换班的时候,他们也不免有些懈怠了。 在草原上最为危险的夜晚已经过去,天明将至,又何来什么危险可言? 然而变故也恰恰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从缓缓而来踩踏在草丛上,忽然转为疾驰的马匹,骤然发出了迫近而来的响动,昭示着正有一支凶煞的队伍从远方图推进而来。 那才打了个盹儿的守卫脑袋往下一沉惊醒了过来,可还不等他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便有一支风中嘶鸣的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 在他倒下去之前,他看到的是漫天袭来的火光。 乔琰为了让士卒饮用热水而携带的炭,最后剩余的部分,在此时被捆缚在箭矢之上,于点燃的状态下凌空砸落在这一片营帐之中。 檀石槐当年没少从大汉边境的“交流”上学到东西,这一点也体现在了他的继承人所建立起的王庭之中。 帐篷之间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状态,而是留出了骑兵集结穿行的路径,可在这一轮流火齐射的面前,光是这一片燃烧起来的营帐,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鲜卑人陷入惊惶的情绪了。 “文远去寻牛羊畜栏和马圈,做完破坏后不必停留,直接往北冲出。” 听到乔琰的吩咐,张辽当即领命而去。 人数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靠着刀兵劈砍的方式将这些鲜卑人全部斩杀在此地。 但她来既来了,便必须做出一番足够的破坏才好! 乱军之中被牛羊踩踏同样是一种减员的方式。 乔琰的眸光凝视这眼前的一片嘈杂,果断下达了第二条指令,“稚叔随我来。” 她拨马回头往西面绕行而去,张杨也当即跟了上去。 至于吕布? 这家伙完全不用乔琰再多加吩咐,先前对他那往后都尉职务的安排,在这几日的行军中,被他以近乎咬文嚼字的方式反复欣赏,就差没先行做个美梦了。 有此等情绪挑动战意,他的目光早已经朝着那鲜卑营地中最醒目的帐篷看去。 随着这一片火光的烧起,这些鲜卑人纷纷朝着某个方向撤离而去,更是让那首领位置的所在,变得越发分明。 他当即拍马疾行,一戟扫开了面前的鹿角栅,领着身后的骑兵一道朝着那个方向冲杀而去。 在张辽制造出的混乱还未从营地中扩散开的时候,吕布及其率领的千余人,已经像是一把铿然开锋的利剑一般朝着营中扎了进去。 这当真是好一把利剑! 他听到了乔琰对张辽的吩咐,也自然知道他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太多。 在边地的生活经历让他清楚,在牛羊马匹的混乱和眼前这座起码有三四万人的营地内,他所率领的这些人该当如何保全自己。 他只有一次机会,就是从一头杀入另一头杀出,制造出足够的杀伤,最好能在直插入营盘核心区域的时候能再带走一位鲜卑头领的人头,而后立刻撤离。 这个任务乔琰显然已在两句安排中交给了他来做,那他也必须做得漂亮! 说起来昨日乔侯还与大家提到了什么来着?若是不能完成击杀,那就将他们看准的猎物往东驱赶,因为那里正是鲜卑支部的方向! 吕布确定自己所记绝无遗漏,所有的心神便收回到了冲杀进攻之上。 武器与敌人筋骨接触的滞涩,在他难有匹敌的气力面前,根本不是什么阻碍。 在这支长戟面前,唯有被撕裂一个下场。 以至于在营中仓促作出迎战举动的鲜卑人,只觉自己见到的可能是一尊杀神而非人类。 偏偏他身后随同一道冲锋而来的骑兵也绝非等闲。 每一个被乔琰加诸他们身上的筹码,都成了他们此时挥兵而前的驱动力。 从那刚翻身上马的单于魁头看来,这一众骑兵比之他们背景里的灼灼赤焰,更像是一团要将他烧死在此地的火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在炽烈燃烧的战意,也让他从这一片炽浪中胆寒异常。 又因为那些被人放出了栅栏的牛羊,在此时掀起了好一片烟尘,让人难以分辨出这样的一支骑兵到底有多少人。 如若说起先他还有应战的,那么现在—— 他只剩下了逃命这一个想法! 他连盔帽也来不及戴好便仓皇奔逃而去,却忽听见身后有风声传来,忙不迭地往斜地里窜了一段,从一座帐篷中穿行而过,也恰好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 这手执方天画戟的凶神竟然将这武器给甩了出来,化作了一道凶戾的银芒而来,险些就要将他扎个对穿。 他险些惊了个魂飞魄散。 逃! 逃得越快越好! 在他穿行过营帐的时候,又见那凶神无人可阻地一把将长戟从地上拔了出来,继续朝着他追了过来。 魁头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别的,直接就朝着吕布这驱赶的方向走,又拉上了骞曼与他一并奔逃,这便有了越来越多的护卫跟随在后头,成为他用于阻拦吕布的屏障。 若是有人能从上空看去,看到的正是这营地被一把利剑劈出了一条鲜明的轨迹。 利剑所经行之处,要么是杀戮终结,要么就是如魁头一般,被剑指着一路狂奔。 说不出的滑稽,也说不出的大快人心! 这或许只是一把剑,可在这种要命的威慑面前,他哪里还有思考如何翻盘的机会。 只有跑而已。 相比之下他那位三弟是要冷静些。 在并未被吕布锁定作为目标的情况下,步度根还能一边试图集合起众人,一边自己也先努力离开这混乱的场所。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集合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四处踩踏的牛羊,扩散开的火势,以及因为汉军杀来而越发慌乱的鲜卑人群,将他的指令声都给压在了下头。 步度根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最该做的还是先撤离开这片火海。 好在汉军绝不可能有太大规模的队伍来袭,更不可能在此地打持久战,那么等到火势熄灭之后,他们鲜卑的数万人聚集在一起,还能重新拧成一股在草原上的显赫势力。 该往何处撤? 火势是从南方烧过来的,难保在那个方向不会还有汉军滞留。北面都是湖泽地带确实更适合逃命,但不利于他收拢部从,东面正是吕布追击魁头和骞曼等人的方向,他再往那个方向去,难保不会因为对方杀了个回马枪而遭殃。 那只能往西走! 他向来果断,既已做了决定,便当即抢过了一匹马,召集起了从属亲卫后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可当他策马狂奔出了一段后,他却清楚地听到,周遭传来的马蹄声好像并不只是他的下属跟来的声响。 这越来越醒目的声音,标志着正有一队骑兵在对他形成包抄。 对方的马匹绝不差,只在他稍一犹豫、试图听清对方袭来的方向的当口,这两方骑兵就已经追了上来。 不,追上来的并不只有骑兵而已。 还有数十道齐射而出的箭矢! 这些箭矢扎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直白要命的威胁。 “吁——” 步度根连忙勒紧了缰绳,警惕地朝着来人看去。 这是在是一个但凡他再往前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信号。 即便这些人飞快地在他的前方形成了合围,俨然是个捕捉或者谈判的架势,也并不能让他的眉头舒展开多少。 沦为阶下囚或者是死于此难之中,很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眼下的形式是,他并没有这个选择的余地。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面前的拦截阵列中出现了一道豁口,而在这豁口的位置,正有一人缓缓策马而出。 步度根的眼神不由一震。 因为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太过有标志性特征的领头人物! 那竟是个年岁不过十四五的少女! 在这北地,有此等样貌的将领,除却那位年轻的并州牧绝没有旁人! 哪怕此时她不该出现在此地,也绝不影响步度根辨认出她的身份。 破晓天光自东方而来映照在她的脸上,也将她从容悠然的神情给映照得分明,形成了好一派得胜者的气势。 她以手中的马鞭朝着掌心拍了拍,朗声笑道:“从这漏口袋子里跑出来的,果然是条大鱼。不知足下是步度根还是魁头?” 不等步度根开口,她已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谁都行吧。久闻大名,缘悭一面,如今倒是——” “正是时候。” 第112章 牛羊岁贡 对乔琰来说,这自然是“正是时候”。 别看此时乃是个混乱局面,鲜卑大人与他们麾下的部从之间门,还是有着异常鲜明的区别的,就比如说在她眼前的步度根。 从衣着到部从拥趸的状态,到他在面对眼前危局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冷静,都不难看出,他着实可算是个人物。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鲜卑部族中籍籍无名。 他没与被吕布追杀的那一队人一道离开,而是朝着她可追击的方向逃奔过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只是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步度根来说,就绝不是个好消息。 昔日檀石槐饮马弹汗山的时候,他也跟随着学了不少汉话。 他虽听不懂缘悭一面这样的高级词语,听懂乔琰把他当做一条被她捞起来的大鱼,总还是可以的。 被人视为网中猎物绝不是个什么舒坦的感受,可在此时人为刀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被迫跟随乔琰一道往西离开,彻底作为一个短时间门内没法被族人救回的人质。 在这片草原上临时构建的营地中篝火燃起的时候,步度根终于开了口:“乔并州此话何意?” 乔琰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眸,说道:“你好像还没有跟我解释你的身份。” 这家伙会说汉话无疑是省去了她的不少麻烦,但这种话就不必作为对对方的夸奖说出来了。 在得知对方是步度根而非魁头后,乔琰心情更好了些。 步度根的实力要比魁头更强,只是因为他比魁头年纪小,这才让对方担任起这鲜卑单于的位置,当然更重要的是,步度根与并州人的作风有些相似,表现在外的特征便是—— 他是愿意臣服于强者的。 在曹操崛起于北方后,步度根经历过了几次战败,也便表现出了对曹魏的亲近。 不管这种亲近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起码他可以暂时将对边境的掠夺,转为与轲比能的对峙,将自己的第一目标放在鲜卑内部各支部的统一上。 这也是乔琰乐于看到的情况。 那么跟这位鲜卑头目之一就有话可谈了。 不过现在还得等一个消息。 她在此时不与对方说自己的目的,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烤羊羔的树枝,颇有几分闲游草原自得其乐的状态,增加的是步度根身上的压力。 对方被张杨扣着不得擅动,只能看着面前这位少年太守以刀在面前的食物上又划出了几刀。 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门难以分清,到底她在烤的只是一只因为方才的混乱走丢的羊羔,还是他步度根。 这种软刀子割肉的状态,在前去追击魁头和骞曼二人的吕布回返的时候,才暂时得到了解脱。 吕布和张辽会合到了一处,被乔琰派出去的哨骑接应带来了此地,一转头就看到了步度根有些难看的表情。 令他觉得难堪的显然不是乔琰以这四千人就对他们鲜卑王庭所在发起了冲击。 在吕布等人表现出了这般精锐的状态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营能做到将他们冲散开来的程度完全可以理解。 而是—— 为何这样数目的汉军精锐突入草原内部,竟然在此前都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 莫非这位乔侯竟与那前汉的霍将军一般,有着神兵天降的本事不成? 他的目光又短暂地停留在了张辽的脸上。 张辽为并州武猛从事已有将近年的时间门,在他与扶罗韩循环镇守于前哨的时候,与对方交手过多次。 这年轻人自身勇武非常,又时常身先士卒,步度根也不难在此时辨认出他的身份。 可认出了张辽,也便意味着他看到了汉军表露出的另一个态度,他们可以将雁门守军作为此番袭击的队伍之一,甚至不怕被扶罗韩发觉边境防线的空虚。 只怕扶罗韩已经死在他们手中了! 在鲜卑内部,兄弟之间门的关系更像是合作同盟,而非是亲密无间门的关系,可对扶罗韩之死,步度根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这一瞬间门他心中的想法更接近于,如此一来,他们鲜卑王庭的威严必然遭到损毁,好不容易将鲜卑支部镇压住,确立起的中央威信也必将大打折扣。 他刚想到这里,听见乔琰朝着吕布问道:“战果如何?” 吕布叹了口气:“让那小子给跑了。” 不等步度根松了口气,就听到吕布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我方才突破他们队伍防守冲上去冲杀的那一阵,将他的一条胳膊给砍了,又远远射了他一箭,以这塞外的治疗手段,绝无可能让他保得住小命,便是勉强能活命,在靠力气吃饭的部落里,少一只手的待遇可想而知,除非那是鲜卑之中的智者。” 吕布反正是看不出来对方还能有这样的潜质。 “就是有点可惜,这是不是不能算战功了?” 乔琰回道:“若是传出他的死讯,我再给你记上一功!” 吕布顿时面上一喜。 虽然想想都知道,他能凭借此番出塞的战绩升任为都尉,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擢升了,不可能再让他往上去当个将军。 但乔侯是个赏罚实在的上司,既然都说了给他记上一功,自然也有对应的奖励才是。 这么一想,他就难免觉得有些遗憾。 他明明在追击那鲜卑头目的时候,还见到了一并逃窜的一人,年纪要显得更轻一些,大约也是个鲜卑贵族,却因为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而没对那人造成什么杀伤。 他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情况反馈给了乔琰知道,却只见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更为轻快的笑容。 对乔琰来说,吕布达成的战果如何,她经由此番行动都不算亏。 放任吕布去追击,正是因为这绝非是什么追穷寇的行为,而恰恰是让他的武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毕竟也没人想得到吕布所持有的弓箭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又有这样远距离射伤的效果,只要这不易提防的一箭用在恰当的时候也就足够了。 而即便没能将其杀死,一个被汉军如同追赶丧家犬一般撵着跑的单于,又还能滞留多少威严呢? 如今达成的结果,恰恰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一种。 这不由让她思考她前阵子给自己加上的气运数值,是否在此时有了些体现。 眼下的情况是—— 单于魁头中箭且受伤,极有可能不久于人世,上一任单于和连年幼的儿子骞曼逃出生天,魁头二弟扶罗韩死于吕布之手,弟步度根落在了乔琰的手中,成了个人质。 乔琰朝着步度根看去,果然看到他那更加难看的脸色。 魁头能从骞曼的手中将单于的位置夺走,一来是因为和连暴虐妄为,二来是因为他钞略北地身死之时骞曼又还年幼,可如今呢? 原本由他们兄弟集合而成的强权在一夕之间门分崩离析,人死的死伤的伤,一旦魁头也身死,这单于之位很有可能回到骞曼这一支上。 鲜卑所掌控的资源过分匮乏,让生活在这个部族中的有志之人必须去尽全力将权柄攥取在自己手中,步度根就是这样的想法。 可如今看来,他若是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在魁头出事后继任单于,收拢今日被驱逐四散的鲜卑族人,只怕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除非…… “若是我愿意将你放走,你能给出什么报酬?”乔琰一边指挥着张杨将那火堆上的烤羊羔给卸下来,盛放在了他们带在身边的木盘中,一边朝着步度根问道。 步度根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一时之间门难以从对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她此刻的想法来。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在此时让人将另一只盘子放在了自己的对面,而后抬了抬手,示意步度根在她的面前坐下来。 虽然是个这样近距离的邀约,甚至那几位武猛之将都往后退出了几步,像是在给他们让出谈话的空间门,步度根也丝毫没觉得自己能有朝着乔琰发难,将她挟持为人质的机会。 这位乔侯罕见地不能用寻常道理来做出判断,先是做出了这样亲自带兵出征塞外的举动,更在此时表现出了她本人的武艺也丝毫不差的状态。 她虽是在这漠北草原上品评食物,却也在手边放着她的那杆两截尖头的长枪,仿佛随时可以将其朝着前头捅出。 “乔并州何以愿意将我放走?”步度根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在面前这少年人阔达的举动中,依稀看到了当年单于檀石槐的影子,或者更加准确的说,这是一种属于枭雄的气质。 只是他念及自己虽然是落败的一方,却也必须维持住鲜卑族人的体面,这才让自己在坐于此地的时候,拿出了正是与人堂堂正正谈判的态度。 乔琰语气依然轻松,“这漠北草原上支部林立,西边有迁移的北匈奴,东边有入侵汉境的乌桓,我若将你也杀了那么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英雄随时运而生,在某一个鲜卑的支部中又诞生了新的领头人,或者是那和连的儿子能承担起部族的责任,这个新任的首领怀揣着对汉地的觊觎和仇恨之心,却并无多少畏惧再度来犯。” “要么,北匈奴重新东来,在燕然重建漠北匈奴王庭,又或是那东边的乌桓势力进一步扩张,直到将你们吞并,成为雄踞在大汉北方的新一代外族王朝。” “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事。” 她说是说的麻烦事,可要步度根看来,她的脸上分明没有太多的担忧,而只有一片仿佛在看人小打小闹的戏谑感,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是:“我还得重新再来此地一次,这多麻烦。” “……”哪怕明知她要抵达此地或许没有这么轻松,可也的确,只要她成功了一次,做到的还是这般艰难的事情,便不会有人怀疑她能做到第二次。 步度根沉默良久还是回道:“乔并州所言甚是。” 他也大约能从她这话中推测出她的想法了。 若是她将他给放走,确实是一笔相对划算的买卖。 他还保留有在此地的权威,即便是曾经被她所俘获,也并不会影响到他在将真正忠诚于自己的旧部彻底调集起来后,将此地的乱象平复下去。 但相对来说,他的继承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也因为曾与她有过正面接触,深知自己的南面并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敌人,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她的劲敌。 哪怕他在努力说服自己,以那中原人惯来喜欢故弄玄虚的做法,在他面前的乔琰很有可能也只是在己方成功得手后,将自己的形象再度拔高几分,可当他又问自己,是否有这个与她为敌,与她统帅的吕布、张辽等人为敌本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可能只能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道天明之前来袭的利刃给他心中造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只怕会持续到有人能够将她在正面击败。 可对方是大汉天子敕封的并州牧、乐平侯,谁又会有这个击败她的必要? 步度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交易邀请面前,他无疑是处在弱势的一方。 乔琰所面对的情况,无外乎也就是要不要再一次出兵而已,而他所面对的,却是生死之间门的抉择。 他咬了咬牙,回道:“您想要何种筹码将我放回?” 乔琰在心中计量了一番,回道:“两万头牛羊。” 她又补充了一句:“每年。” “这不可能!”步度根下意识地就喊出了声。 这样一笔重量级的支出,必然会让他伤筋动骨,往后的数年也必将因为此事而难以在鲜卑内部立威。 但乔琰却只是语气淡淡地回道:“那我同你算一笔账好了,故太尉段纪明进击西羌二十载,自西羌缴获牛羊马匹共计四十四万,斩首四万人,平摊下来约莫每年正是两万头,我此番杀你族人四千有余,比之平均高出了些许,明年可以只来打个秋风。” “若是你想要这等做派我也无妨,总归这北上一行,我还权且可当做是练兵。阴山隘口何其之多,我大汉可在阴山南麓建城设防,你鲜卑却无法在阴山北部建立起万无一失的防线,我若要来,你是拦不住的。” “再者说来,那西羌的环境与你这浩阔草原相比,显然要更不适合放牧些,尚且能有此等积蓄,更何况是你们?” “我也不过是要你们做出个选择,到底是拿出你们可支配的部分财富破财免灾,还是要让我定期来这草原上打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琰的这一段话,让步度根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 她拿出来说的段颎更是让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谁让这位段太尉的凶名并不只是在西羌凉州,昔年鲜卑进犯酒泉的时候也曾经被对方击退过! 与其说,他是在压制住外族对大汉的入侵,不如说这位段太尉奉行的是亡族灭种的政策。 倘若这位同样武德充沛的并州牧在谈判失败后也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正如她所说,如今攻守易位,她确实可以做到这狩猎之举。 倒不如当真按照她所说做出个破财免灾的举动。 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你也不妨想想,我既要那稳定的牛羊来源,自然要扶持你坐稳这单于之位,你又并未如那南匈奴一般选择归化,内部的政事我绝不会插手。这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若你并不想要只给牛羊,便按照以换一的方式供给战马就是。” 步度根不由苦笑,这前一条或许还能算是对方给出的让利,后一条却是将明晃晃的算盘都给打到他的脸上来了,牛羊只是食物,战马却是战争资源,哪怕是以换一都是吃亏。 可在对方列出的事实面前,这还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上贡。 他开口道:“我有一个条件,现在让我重回鲜卑,这一笔支出最多只能是五千匹牛羊,再多的话,我的族人会宁可将我放弃,另外选出一位统领。” “可以。”乔琰并未否决他的这个条件。 事实上即便步度根不这么说,她也必然会让对方分批支付,否则以她只靠着四千骑兵和两千步兵深入草原的情况,再带上两万牛羊,极有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鲜卑打个伏击战。 想了想她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她又说道:“我甚至可以将你这个条件再放宽些,你拿出四千牛羊来,随后收拾出千牛羊马匹的残骸,装载后运送到雁门边境来交接,剩余的一万五千匹牛羊在今年入冬前送来就是。作为交换——” 乔琰拍了拍手,早得到了她吩咐的张杨便将一件楮皮衣递了上来,“我会以两万件防寒衣物以及其他越冬物资作为交换。你看如何?” 步度根将这件衣服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做出了决断,“乔并州既然没有断绝我等生机的意思,这笔买卖,我做!” 这一趟王庭遇袭确实让他损失了不少人手和财富,但四千牛羊,还是在冬日已过的情况下,确实有能力作为赎身之物。 哪怕他随后眼见这四千匹牛羊混入了乔琰的骑兵队列中浩荡而去,令他心中说不出的心痛,可在此时,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门来为这损失痛惜,谁让他还得去寻找兄长魁头的下落。 若是他当真身死,那么他步度根就得在此时尽快确立自己的单于地位!决不能让骞曼有机可乘! 可他又哪里知道,在那并州牧率众凯旋的欢呼声中,乔琰回首朝着北方又看了一眼,在这一刻心中所想的是—— 等回去了就让奉孝想办法联系上骞曼或者轲比能。 她可没说只在这草原上扶持出一个单于! 乔琰心中这般想着,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近处。 步度根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到自由身,在正午之前就将这四千匹牛羊给聚集了起来,此刻正是草原春日上日光正盛的时候,得胜而归的喜悦让这支队伍依然像是一团横行于此的流火,烧得人心血沸腾。 她也不免为之所动,于扬鞭策马间门朗声高喝:“走!回并州后我亲办酒宴,为尔等勒石庆功!” 第113章 对任何一位武将来说,勒石计功都是一件无上之功。 昔日大将军窦宪追击北匈奴,直到燕然山刻石计功,留名史册,如今乔琰提及此战获胜也将以此为志,如何能不让这队伍中诸人为之欢欣鼓舞! 即便这勒石记功的操作,只是被写在赛音山达的鲜卑驻地之中,正在那处唯一的水源边上,也并不会有丝毫折损他们心中的纵横快意之念。 至于为何将记功之言立于赛音山达而非那独洛河边,乔琰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解释。 虽然她接下来要做的是庄家通吃之事,将那些塞外的胡虏当成她收割牛羊马匹资源的韭菜,但还是要照顾一下韭菜的心情的。 既然她已经跟步度根说了自己要扶持他上位,为新任的鲜卑首领,自然也该稍微让他一步,起码不必让他日日看到他们汉军来过独洛河边的证据。 放在这作为前哨的赛音山达倒是合适。 当然,乔琰往此处再走一趟,也不全然是为了要用此地来铭记功勋。 在她重返此地的时候,距离她从雁门郡誓师出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日,她若是想要快马加鞭地返回并州,也不过需要两日的时间而已。 尤其是,她此番不再需要走白道川去避让鲜卑哨骑,大可一马平川疾行而回,更可节省不少时间。 但回去得太快对她来说没有好处。 她没有打算让刘宏知道,她和那步度根达成了年年上贡的交易,否则难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一旦明年洛阳有变,在这个“变”的迹象传出之前,她便该给自己找好一个再度出塞、平定胡人军队的理由,以便在特定时间内接收不到消息。 否则若是刘宏让她入京,协助西园八校一道剿灭大将军何进,从而将刘协送上皇位,那么她的计划也就全盘落空了。 刘协或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可大汉的情况,实在已是不破不立。 在此时的匡扶社稷已无多少意义,不如,先让这第一个摔杯之人在洛阳发动。 所以乔琰还得再塞外滞留些时日。 在重回那赛音山达驻地后,她检查了一番身边的药品食物以及防御屏障,确保这种滞留并不会造成己方的人员损伤,这才放下了心。 有了这些保证,她甚至还花了两天的时间,在这块稍有些贫瘠的土地上挑选出了一块乌黑的石头,作为勒石之碑。 因其颇有些方正,更让乔琰觉得满意了几分。 对于乔侯的这等“不务正业”行为,随行的诸位将领其实—— 其实也没什么意见! 他们眼见乔琰以手中的铁枪枪尖在这乌石上,将他们此番行军的战绩给刻了下来。 那可真是好一手漂亮的书法!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此番战斗的有感而发,或许是因为在这石头上刻画确实要比在纸上书写更加有手感,总之他们所看到的这块记功石碑上的字样,着实能称得上是铁画银钩。 唯一知道真相的系统,看到被乔琰点到了lv7的书法等级,很难不在此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状态。 先前它觉得,若是有多余的点数可以往上头点上一级,让她这位谋士的形象更有说服力,被乔琰以差不多够用就行的理由给打了回去。 在乐平与晋阳的事务繁忙,更是让她并无多少练字的机会。 但在这个它觉得好像最不应该去点这个技能的时候,她又来上了这样一出神来之笔。 可要乔琰看来,任何一个技能都得落在它最关键的时候,若是能依靠此物收拢帐下武将之心,它就不算白费。 窦宪将军勒石燕然,由随军的班固写下了封燕然山铭。 乔琰自忖自己是没班固这般的文采,于是她也只简单写下了这几句。 【惟中平五年月,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是谓: 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疆土有归,孰敢窥窃。】1 皇威神武,疆土有归! 这赛音山达驻地内留下的勒石记功碑铭,即便是写在奏疏之中上达天听,也指摘不出乔琰任何的问题。 谁让她将自己此番进击鲜卑的理由都归结在了维护大汉的神器之威上。 乔琰对这碑铭左右端详了片刻,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饶是这书法等级的提升连带有刻字的附加技能,也不免因为这种刻画的方式震得手腕发疼。 但这一出的效果却无疑好得出奇。 张辽向来内敛,倒是没那么明显,可张杨与吕布不同。 他们二人虽然莽汉了些,却也算不上是文盲,自然能将乔琰所写的字样给认个明白。 哪怕他们的名字按照职位的排序在张辽的后头,在看到“如霆之震”四字的时候,还是不免露出了个掩饰不住的笑容。 若将他们此时的想法给翻译出来,大概就是:这话得背诵下来,往后给旁人说道的时候还得记着。 而又若非乔琰这个上位者做出了这等进击的决断,他们也无法取得这样的战功和记载。 乔琰觉得这是个归心之举也着实没错。 此外,在此地再复停留的五日也并不只是休整、立碑而已。 步度根最终还是得到了兄长死讯,但他深知,自己在此时绝不能将魁头之死怪罪在乔琰的头上。 只因他同时也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骞曼出于对汉军的恐惧,东行并未回头,甚至选择了投奔鲜卑支部而去。 于是步度根飞快地将手下的众人给召集了起来,一面将因为动乱而四散奔逃的族人加以安抚,一面将自己继任单于之事放到了台面上。 在这番举措中,鲜卑王庭的位置也朝着北方推移了一段距离,起码先过了独洛河,如此一来,就算有外敌来袭,对他们来说要做出防御也容易得多。 而后,步度根丝毫没有耽搁地开始执行一件事,便是乔琰先前所说的牛羊残骸收集。 他虽然不知道那位并州牧到底是为何需要这些东西,但已经死去只剩一座骨架的牛羊,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 用数千具这样的骸骨换来他们暂时安定的处境,而不是被乔琰再度回头痛击,着实是很划算的。 于是在乔琰离开鲜卑王庭的四日后,步度根就已经将这一批残骸装车完毕,朝着边境送了过来,也正好不必抵达雁门,直接在半道上由乔琰接管了过去。 连带着被她给昧下来的,还有那些拉车的马匹。 步度根派出的使者很难从乔琰这个顺理成章接管的动作中看出她此举的有意无意来,而他尚在迷茫的状态,就被乔琰拉着欣赏了一番水潭中的石碑。 “我走以后,此地应当不会被破坏吧?”乔琰指着石碑上的字迹问道。 那使者连忙摇了摇头。 若是他们真敢这么做,以这位乔侯的脾气,难保她下次会不会将字给刻在他们的脸上。 何况只是放在此地,又没往他们王庭里摆,乔琰作为得胜一方自然可以这么做。 “那好,我们走!” 听到这个煞星总算要回到阴山以南去了,使者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他目送着这六千人的队伍带着他们于战斗中丧命的同胞尸体,带着原本就在这中转驻地内的牛羊,带着这些死物活物上贡一道朝着南边而去。 眼见对方的身影淡去,他自觉自己虽然又损失了一些车马,却也总算对得起步度根单于对他的嘱托了。 只希望今年秋日的上贡能让对方当真换来双方的和平……吧? 乔琰当然还是很讲信用的! 以步度根为首的鲜卑人,目前是她的重要牛羊马匹产出大户,她怎么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做出竭泽而渔的举动。 在离开那赛音山达的四日车马缓行后,她终于抵达了雁门郡与关外的边境之处。 因这几员悍将都被乔琰带去了塞外,雁门太守郭缊干脆亲自前来此地镇守。 不过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这人自己来守关也就算了,把自家只有六岁的儿子带过来,算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童看着这些看着灰头土脸的士卒,又看了看被他们带回来的成群牛羊,眼睛亮得出奇。 被张杨给一把举了起来,以便他将这长队给看得更加清楚后,他非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反而扯了扯张杨的胡子问道:“阿叔,那些只剩骨头的都是被你们在路上吃了吗?” 乔琰在旁将他这个问题听了个清楚,毫无欺骗小孩负罪感地回道:“不错,这是我们行军路上的消耗,将它们带回来种到地里就有新的牛羊了。” “……”郭缊很想说,虽然乔侯您今年确实只有十四五岁,但是可以不需要这么有童心。 但一想到此番实是这并州境内历年来备受胡虏进犯后,头一遭主动出击的胜利,他身为并州人是该为此而觉心潮澎湃的,一时之间竟然难以说出话来。 他又听乔琰问道:“郭太守,可有酒肉与诸位将士?” “有!自然有!”郭缊忙不迭回道。 他们出征一月,哪怕明知以乔琰和这位随行大将的本事,大约并不会出什么事,可一旦他们没有消息传来,总归是让人放心不下的。 塞外的气候、迷路的可能性,以及那鲜卑胡虏素来表现出的劫掠天性,如何能不让人担心出现意外。 好在他们带着战果而回,明摆着没经历过太多苦战,只是因为关外的环境让他们个个都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乔琰还没说他们在这趟出征中所达成的真正战果,对这番出塞作战出生入死的将士,也合该以好酒好肉犒赏! 早在乔琰离开雁门的时候他便让人将酒放在了州府的仓库中,现在正是让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乔琰笑道:“那好,让将士们洗漱一番去校场上,我手书一封你替我送去太原告捷。” 别说这些将士们,哪怕在这出征的队伍中,乔琰作为统帅理所当然享有的是最好的待遇,在此时都觉得自己的身上像是结了一层风沙的壳子。 这阴山山脉对风沙的阻断作用的确是……相当明显。 等她梳洗一番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劲装,因她先前就吩咐了让将士们自由庆祝不必等她,这校场之上早已经架起了诸多烤架酒坛。 先前在那赛音山达驻地中休养的时候,即便他们已经有了战绩在手,乔琰也并无让人用胡人所存之酒庆祝的意思,以防在懈怠的状态下遭了对方的袭击。 但现在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醉一场。 不过,乔琰耳闻此地最醒目的声音,是吕布这家伙先灌了两坛酒下肚后发出的。 他先前就跟她汇报过追击魁头之时所出现的情况,现在从步度根的使者这里听说了魁头的死讯,也就更让他有了吹嘘的资本。 只听这家伙还很懂说书艺术地将那抛出方天画戟的一下,说成是他一边高喝着“我乃五原吕奉先”一边将其甩了出去,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吕布正说到他随后追击之中的弯弓搭箭,忽然耳闻一声“接着”,他连忙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乔琰将一只酒坛给抛了过来,连忙一把接了过去。 然而他仰头一闷,却差点被呛住了。 这跟他先前所喝的酒可完全不是一个烈度。 周围刚听得吕布好一番吹嘘的士卒顿时笑倒了一片。“吕奉先你这可不行啊,五原豪杰竟连一口酒都撑不住?” 吕布有苦说不出。 如今这时代的酒按照现代的划分方式,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五六度,哪怕被称为烈酒的也就是这么个范畴。 可乔侯忽然给他来上的这一坛绝不止如此。 他朝着乔琰看去,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在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得意了些,以至于被乔侯给他来了个惩罚。 “英雄也该配烈酒,有什么问题吗?”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话好像也没错。 吕布从这一口入喉有如刀烧一般的口感里换过劲来,又觉得只有此酒才能对得起他们并州人的豪情。 顶多就是乔侯没提前知会一声,差点让他出了个丑。 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这会儿还真盘算起了在让他效忠于她的先行提拔之余,确实是得适当打压打压他的气焰,免得这家伙嘚瑟过头了。 但此时刚在作战结束之后,可不适合来上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便先给他喂上了一口烧刀子得了。 这还真是正儿八经的烧刀子。 早前那九次加料的补料发酵之法,给了晋阳王氏作为酒坊的酒品优化,乔琰自己在乐平也还保留着些酿酒行当。 而在她独立于山中的作坊建立起来后,有了足够的人手,有一些东西也可以研究起来了。 比如说,酒精。 但在乔琰口述出大概效果的蒸馏技术发展到一定境界之前,先产出的还是蒸馏酒。 蒸馏酒一出,高粱酒也便被安排了起来。2 这作物自丝绸之路传入,在并州境内只有小范围种植,可对蒸馏酒来说,高粱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这便是如今吕布手中出现的烈酒产物。 乔琰在校场的台地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吕布手中的酒又道:“此物我只在离开雁门出征之前在此地留了这一坛,以此番作战中功勋最为卓著的一位作为酬赏。你是不是该当喝完才是?” 仅有这一坛? 那他就算是咬着牙也得将它给喝完了才行! 但七八十度的烧刀子能被称为第一烈酒自然是有道理的,饶是吕布自认自己在平日里有千杯不醉的本事,现在也得被一坛酒给放倒了。 乔琰摆了摆手让人将吕布给扛下去。 她又随手朝着营中的书佐指道:“给吕奉先记下来,庆功宴上一坛放倒。” 校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被放倒的吕布若是早知道如此,大概就应该选择将酒给分出去才对。 然而乔琰又没打算拿高粱酒卖钱,还等着继续折腾她的酒精或者烈酒消毒呢,大概除了吕布有这个待遇,短时间内是没有第二人了。 乔琰已在手中重新举起了一壶由郭缊准备的酒,朝着下方说道:“诸位,出行前我长话短说,今日也是如此。” “我等不醉不归!” 这句话的确足够简短,但对这些庆功兴致正浓的士卒来说,可正是个开动的口号。 一月的塞外行军,也让乔琰脸上尚存的几分稚嫩之气消退殆尽,越发显现出她眉眼间的锋锐迫人。 可对这些雁门士卒而言,这种锐利绝不会让人觉得有失亲和,恰恰相反,这正是与他们一道出征的印记。 不醉不归! 那坐于台上的少年州牧遥遥举起了酒坛,在此时已渐渐晦暗下去的天色中,仿佛只能让人看得清这动作的剪影,可在四周的篝火火光之中,她却宛然是这最为璀璨的一束。 “且与我同饮此杯!” 这是得胜的荣耀! 等吕布那家伙头疼欲裂地爬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到第二日的中午了。 听闻乔琰已经快马赶回了州府,他当即石化在了原地。 好在有人替乔琰给他带了话,让他先继续在雁门郡兵曹掾的位置上坐着,等她如实将战功上报去洛阳得了回信后,自然会对他的职位有所调动。 吕布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在听闻此番从鲜卑收缴来的牛羊马匹都已经暂时养在了白道川,他更来了精神。 乔侯诚不欺我! 别管他到底有没有彻底从醉酒中缓过劲来,反正他这会儿直接抄起了那方天画戟,往长城上巡视去了。 哪怕面对着的是一片城墙荒草,也没能让他打消一点热情。 乔琰也确实是已经在落笔写这封往京中寄出的上奏文书了。 不过要如何写这封文书却还需要斟酌一番。 就像她在请求出兵许可的时候,将这一趟出塞的人数来了个四舍五入,此时在她的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这封战报也需要对一些消息做一个整合和变更。 比如她先前想到的“上贡”一事。 于是她在这封奏表中写道。 为免被鲜卑哨骑探查到踪迹,她选择从白道口跨越阴山,于赛音山达击杀鲜卑贵族扶罗韩,随文书附上此人头颅为证。 不过她远征塞外,哪来的空闲带上石灰以保头颅不腐,这北地虽冷,但到了此时,那扶罗韩的头颅也已经有些不像样了。 可敬献此物乃是为了让刘宏看到自己的态度,送总还是要送的。 她又接着写道,她这趟行往那鲜卑王庭路上所用的时间,远胜过直扑赛音山达中花费。 当然,从路程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刘宏要怎么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比如说理解成她在塞外迷路了有一阵,而后在言辞之间稍稍做了一点美化处理也没什么问题。 这也为她下一次出行的时间预留了余地。 下一段便提到了战果。 他们此番“万人”行军,于赛音山达击杀四千鲜卑前线将士,又于独洛河前令鲜卑王庭大乱,死于此战的鲜卑人约有两千人,其中上一任鲜卑单于之子远遁辽东,现任单于魁头重伤后身死。 有此震慑,今年内鲜卑必定不敢前来进犯边陲,可保越冬安定。如有必要,明年她可再行此事。 【此番劫掠鲜卑牛羊八千之众,其中五千放牧于白道川上,千作为随行士卒之奖励。】 实际上那千本来就是残骸,要用来做化肥的,但刘宏又不知道这个。算上了赛音山达处放牧的千头牛羊共计八千的数值,听起来也要更有排面一点。 否则难保会被怀疑为何她只带了这些回来。 乔琰持着笔,望着面前的书帛上比先前更有锐意风骨的字,更觉有说服力了些。 而后她便写道,【赛音山达一战,雁门郡兵曹掾吕奉先奋勇杀敌,斩首扶罗韩,理当重赏。鲜卑众人闻听其名便觉胆丧,请陛下准允以其为云中郡都尉,于进军之道口,设立防备胡虏南下关隘,着令其为守关大将,可保山口不失】 这是她对吕布的承诺。 最后便是一点套话了—— 【臣可凯旋,幸得陛下交托重负,附以勒石碑铭,愿以皇威赫赫四字,显陛下威仪于塞上。 臣谨拜表以闻。】 这封奏表在最后一个字落定后,被乔琰快马送往了京城,也很快出现在了刘宏的案头。 “白道川……” 刘宏嘀咕着这个在乔琰笔下提及的地名。 以他对并州该当说是蛮荒之地的认知,自然也无法想到此地倘若开垦出田地到底能达到多高的产粮。 他也当真顺着乔琰这“既然是在白道口出兵,不如也在白道口设立防备重镇,作为对鲜卑的警告”这条思路想了下去。 若是出于这个理由的话—— 刘宏没有必要拒绝她的这个设立关隘建议。 包括那个都尉的官职,也不过是他随便就能给出批复的奖励而已,确实没什么太需要留神之处。 但何止是不必拒绝! 在收到乔琰的这封信后,他绝对是喜大于惊。 乔琰给出的战绩确实没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前有卫大将军与霍骠骑的漠北之战,毕其功于一役,后有窦大将军勒石燕然,乔琰此番只能说是给了那鲜卑迎头一击,令其不敢贸然犯边。 哪怕是与段太尉相比,乔琰这举动中好像也还少了几分凶煞之气。 可再一对比那转入了中平五年四月里,依然未曾平定的凉州和幽州之乱,乔琰甚至能在处理好并州内部事务之余,腾出手来打散鲜卑的势力,以确保今年冬日并州不被进犯,她这位最年少的州牧便更显政绩卓然。 这无疑也宣判了他去年做出的这个决定,着实没有任何的问题。 乔琰便是最合适于接替并州牧位置的人选! 随着春日渐盛,在刘宏身上的病灶之气稍显褪去了几分,也让他不免更生出了自己还能多活几年的错觉。 故而他先是打消了要给刘协尽早敲定托孤之臣的想法,此时甚至觉得,乔琰这把位居并州的锐利之刀,而今出鞘斩向了匈奴,正是一个他还能锐意进取的好征兆。 她只是想在白道川新建起一座城池又有何妨! 他端详着这封奏书良久,因他本就喜欢书法,也自然欣慰于乔琰的长进。 临战之间,塞上风霜浸染,方有此等勾画中锋芒尽露之感。 好啊!这才是他的股肱之臣。 他丝毫未曾觉得这日头渐暖中的康泰只是个表象,而真正要命的病症已然蛰伏在了膏肓之间,药石难医。 他只是在此时吩咐身边的小黄门为他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批复的诏书。 这封诏书在数日后抵达了晋阳。 乔琰离开并州的一月之内,因诸多事务都已经在冬日制定好了章程,又有这州中诸多真才实学的官员操持政事,各种事项都进行如常。 或许唯一有些不寻常的就是,她是这团队上下运转的核心,在她暂时离开期间,哪怕是最想在目前这个职位上摆烂躺平的贾诩,都察觉出了这州府中不太寻常的气氛。 连带着他都无端觉得,自己那一个月间没得到乔琰的指派,竟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好在这位亲自出征的并州牧到底是平安回返,虽这州府中没人说出什么过分煽情的话来,但对她的诸多关切之意,已从一举一动间反应了出来。 最让乔琰感动的是,程昱简直是处理后勤事务的劳模,除却必须由她完成批复的州郡长官奏表外,几乎都已经替她清理了个干净。 在那天子使者莅临并州宣旨之前,乔琰甚至还得了空,又往田间跑了一趟,以确保这田中肥料与耕作工具的改进,确实让这并州的农耕,出现了落在实处的变化。 此番得了宣旨命令的还是毕岚。 见乔琰被人请回州府来的时候发间还沾染着些许草屑,他便不由想到了早前乔琰请他研制的龙骨翻车,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位乔侯啊……当真是有些不同寻常。 可她能在上一次由他宣旨的时候得到乐平侯的位置,这一次又有陛下旨意下达,也绝不是个偶然。 想到乔琰如今在刘宏的认知中实为心腹之臣,毕岚也对她又摆出了个示好的神情,而后才宣读了起来。 “并州牧乔琰听旨——” 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倒是乔琰完全没想到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需从刘宏那里得到个准许的回复也就够了,却不曾料到,哪怕是她所以为的往小里报的战功,也已经是刘宏在今年收到的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正因为如此,他也必须对外给出一个表彰的态度来。 一个不算过界,却也足够重量级的表彰。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中平五年四月七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外侵内侮之际,任参戈戟,伐于胡戎,天节高麾,威加绝域,紫阙腾鳞,光流边陲,虽年少仍有军伍之志,兵不足且荡毡裘之孽,望尔竭诚莅政,克除外难,特加汝为讨虏将军,敬之哉!”3 乔琰抬眸之间,神情中不乏惊愕之色。 将军号! 哪怕这是个杂号将军,上还有四方四征四镇将军,可在将军号还未曾泛滥的如今,这到底也是个罕见的荣誉! 第114章 入学决定 有汉一朝的将军号,除却大将军为常置之外,其余将军号大多在战事结束后暂时废止。 只是如今天下动乱,这些将军号便处在常备状态。 讨虏将军上头,也何止是四方四镇四征这些名号将军,还有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以及暂且空悬的卫将军。 可这四个将军号在刘宏的官职敕封思路里,大多数时候是外戚所任,除非是如皇甫嵩和张温进击凉州叛军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么乔琰能拿到讨虏将军的杂号,已绝对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意味着天下现今的四位州牧之中,在她同时身具县侯和将军号的情况下,她年纪最小,地位却最高。 除了幽州牧刘虞可能会因为明年同时出任太尉而加一波身价,其他人都不可能越过她去。 如若刘辩或者是刘协还如历史轨迹上的方式上位,那么这二者,一个没有时间敕封几个将军州牧,另一个的加封多少带有几分非正统的意味,她手握的这个讨虏将军号的含金量便更要大大提升了。 一旦乱世启动,别看这将军号给出的初衷,乃是刘宏表达对她象征意味的奖励,可这个位置,却无疑成了她拥有讨逆讨虏正统立场的凭据。 若非要算的话还有一个优势! 在往后并不只限制于名号将军才拥有开府权限后,当她试图招揽的人手,光是这州牧麾下的位置已经不足以安放的情况下,便能以讨虏将军府的属吏来做出委任。 这道敕封诏书不是刘宏在将她作为一把利刃,而是她能借此又多了一把刀在手。 乔琰心中在一瞬之间掠过了不少构想,但在面上依然是一片恭敬且惊讶的样子,从毕岚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陛下重托,乔琰绝不敢望,必以克除外难,整顿边陲为己任。” 这话说完起身后,乔琰又朝着毕岚问道:“毕常侍可愿随我一道去看看那龙骨翻车的实况?” 其余中常侍,对乔琰来说只要保持一个正常相处的态度,让刘宏看看她的立场也就够了,唯独毕岚有些特别。 哪怕因为马伦的缘故,她要接触到马钧的难度不大,可在方今这个时代,机械上的人才她是怎么都不会嫌多的。 毕岚的奇技淫巧放在刘宏的手里,只不过是建造那些铜人水车而已,放在乔琰的手中能做的就太多了。 正好又是由他来传召,自然要与之再加固一层交情。 当然,在领着毕岚前去参观前,乔琰已经让人提前安排了下去,确保在他们所经行过的田地中绝不会有诸如曲辕犁和铁耙之类的东西存在。 好在此时已是四月,在田地中已是幼苗繁茂的模样,这些犁耙都暂时被撤了回去,不至于有什么露馅之处。 故而在毕岚眼中所见,正是一派比之三辅地带的农田更为草木青青的景象。 农人往来之间神情安然,也绝非是为了应付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到来而佯装出的景象。 他不由赞道:“乔侯何止是弓马娴熟,统兵有方,便是将各地的农桑政绩摆在一处,也可算是名列前茅的。” 一想到此地还是并州这个在洛阳人眼中的边陲之地,毕岚对她的称赞也就越发真切。 他更是望着这田间的水道翻车,不觉驻足了片刻。 有些话他不必说出来,心中是如何想的,乔琰却未尝不知。 他们这些宦官作为天子执掌权柄中的有利工具,即便并无后嗣承袭香火,大约也并不是真只愿意享有在世时候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力,也不想如王甫一般落个尸体都无人收殓的惨状。 若是能以为民有所裨益的方式留书在史册之上,当真是一件绝妙之事。 可刘宏只用他的奇思妙想所铸造之物或是充当摆件,或是用来取乐,却不像是这乔侯…… 这是万民所铭记之法啊! 在从晋阳离开的时候,毕岚还颇有几分不舍。 他琢磨起了在他回返洛阳之后,要不要再想出些特别的创造,看看能不能替这位乔侯做出些实事来。 怀揣着这种想法,他甚至忘记了他宣读这样的敕封旨意,原本应该是个从对方手中领取赏钱的肥差。 乔琰也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专门提醒他。 总归大家现在都是皆大欢喜的状态,那就不必多给她的簿曹从事增加一个从府库支出的活了。 乔琰很有一番天子没给赏钱,自己也不必回送的节俭心思,虽然在将毕岚送走后,她转头就对上了戏志才戏谑的目光。 “看破不说破,是一个合格的治中应该做到的事情,是不是啊先生?”乔琰开口道。 戏志才拱了拱手,“精神满足也是满足,乔侯高明我等不及,我只是想要再恭喜乔侯一句而已。” “恭贺何事?” “这白道川上的新城周遭,可成乔侯的私产了。”戏志才从容回道。 是啊! 这个准许批复下来,这并州之北专为她所经营的一片区域,也就彻底成型了。 自白道口、武皋、武要、凉城这一条阴山南麓的沿线,再往南推进三百里内,几乎没有多少并州境内的人口分布,可这一片上有黄河支流的灌溉,有盐泽岱海落居其中,有她所需开采的煤铁矿藏,是一片实打实的宝地。 在白道口戍边城池建立的同时,这一片荒地上的军屯也可正式建立起来。 四月播种,还为时不晚! 若是按照历史沿革,这座新城距离如今所处时代最近的名字应该叫做东受降城,但乔琰都要考虑草原上韭菜的想法了,怎么都不该叫做这个名字才对。 所以要么便是按照武要、武皋、武泉这一片的取名方式,将其命名为武川,要么就是如她此时这样,出于对自己所属领地的掌控,她最终决定将其命名为—— 绥远城。 这也是个在后世出现过的对此地的称呼。 算来这名字与那受降城一般,也有着绥靖抚远的意思,却到底要收敛不少。 吕布虽觉得这城名稍微有些谦虚,但在被乔琰以新城将建的名义,从雁门先调度到此地的时候,脸上也丝毫不掩饰跃跃欲试之态。 他上一次前来这并州州府的时候,分明还只是四个月前,当时辞去了县吏官职的他可以算是一介白身,想不到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又是亲自往塞外去杀敌,又是得到云中郡都尉的官职了。 “在绥远城建立期间,我希望你暂时留在乐平。”乔琰示意他入座后说道。 不等吕布发问为何要去乐平,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对绥远城报以极高期待,也已先让底下老农前去丈量白道川中可用以耕作的田地,绥远城城墙我也打算按照固阳道城墙的情况,以水泥配合青砖建造,你作为其中的负责人,若是对此一无所知,又升迁得如此之快,说出去难以服众。” 吕布思前想后,觉得乔琰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他若是只有勇武之力,确实当不得高位,否则也不会被张辽击败,也不会按照乔琰所说,虽然领了那都尉一职,目前情况下若需出兵,还是节制于张辽的麾下。 统领一城更该有对应的本事才对! 乔琰说了下去,“你往乐平书院住上两月,我请专人为你授课,以保在两月之后你继续督建绥远城之时对各部项目都心知肚明。你看可好?” 这云中郡都尉的官职委任书还在他的手里握着,吕布又哪里会觉得不好。 不过他又听乔琰说道:“我听闻你有一女,今年八岁,算来也是该当开蒙的时候,不如也送去书院中就读。前几日郭太守与我提起,想将郭淮送过去,正好也能一并入学。” 吕布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郭缊是什么人?他可是出自阳曲郭氏! 在家中有这等背景的条件下,他还选择将儿子送去乐平书院,可见他对乔侯教导子弟的信任。 他女儿若能早早接受这样的教导,便是没有希望如乔琰一般,拥有这等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十五为将军的传奇经历,往后也如蔡昭姬一般在乔侯麾下当个女官总是无妨的吧? 不过等他走出了州府大门后,他又想到了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不对啊? 那岂不是他们父女二人上了同一处学堂? 听闻这乐平书院的门口还会将成绩张贴在外,虽说他跟女儿应当不是一套课程,但万一其中有同一门课程,然后放在了一处登记成绩,而他又刚好在女儿下面这可怎么是好?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了早先听闻的消息,说是乔琰将贾诩和贾穆一并放在了假佐的位置上,让这父子二人比试业绩。 他当时听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可如今其中的主角竟要换成他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乔琰还在此时盘算着,让贾诩去当这绥远城中的属官是否可行。 吕布这个人不好管,乔琰也没打算让贾诩去管。 让他去担任这个位置更主要的想法还是—— 这绥远城初建,从农事到军事所要处理的大小事务不少。权衡来看,这个人既要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又要有跟吕布交流的稳定情绪,最好还要在同时对那阴山以北的胡人有一定的认知和应变能力。 在乔琰麾下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其中最为空闲的,便是贾诩。 有吕布这等武力冠绝的勇将驻扎在此,鲜卑又才被乔琰给打了个满头包,想来最近也没有这个寇边的胆子,这绥远城的安全性还是能得到保证的。再将这城墙修建得坚实些,正是个给乌龟量身打造的龟壳。 好得很!理由都充分了。 在将吕布安排去了乐平后,乔琰想了想,除了对贾诩的安排,她又写了另外一封委任之书。 这份委任是给蔡贞姬的。 先前蔡邕以自己在并州内有了典学从事一职的理由,请蔡贞姬与其夫婿羊衜一道前来乐平小住。 因冬日行动不便的缘故,加上要照顾冬日生了病的婆母,他们在今年开春方才动身前来。 抵达并州的时候,也正是乔琰已经出征塞外的三月。 在乔琰回返后,因还未得空闲往乐平去,故而不曾跟这二人有过正式的会面。但她如今若想知道并州何处发生了何事,自然有人将其汇报到她的面前来。 比如说蔡昭姬便与她提起过,泰山羊氏近年来越发是只有名无有财,姐姐比起她当年随父亲一道往洛阳为乔玄奔丧、与之分别时候,看着又憔悴了几分。 中原的蝗灾与大疫,对身处贫贱之中的人来说更是一番折磨。 乔琰便也顺势问起了,在昭姬看来,贞姬与羊衜二人的学识评估。 昭姬并未在此事上说谎,她说的是“羊衜擅治政,阿姊擅治人。” 有这句话,那她心中就有数了。 他们二人既都是以蔡邕思念长女的理由来到此地的,乔琰也没打算这样快就给他们委派职务。 不过现在,先有了个给蔡贞姬安排事务的机会。 吕布之女与郭缊之子入学,因陆苑如今为她手下的主簿,忙于联络并州境内的世家,不适合再在书院内任职,倒不如请蔡贞姬任职教导。 郭淮有名将之才,想来蔡贞姬教得出羊祜,教郭淮应当也无妨,而吕布之女—— 乔琰对她的了解不多,只从吕布这里听闻她颇有乃父之风,年少尚武,也难保能教出个武将来。 “要不将你儿子也一并送去入学?”乔琰想了想又朝着典韦问道。 典韦在报恩于田氏的时候,便有妻子在陈留,这按照今时之人的想法并无问题,要乔琰所说却有些不太负责,尤其是乔琰在后来才知晓,他的夫人彼时有身孕在身,只是未曾显怀,连典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好在自典韦追随她前来乐平后,典韦也将妻子接来了此地,不必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平安生下了典满。 如今既然要降低入学年龄的门槛,那么如今按虚岁是五岁年纪的典满,也正好一并送去得了。 这一来可算是兑现了当年她对典韦的承诺。乐平书院算是她的产业,典满入学其中,也是另类的拜她为师。 二来,这一批入学的孩童,因学生是这样的情况,不妨集中按照武将的方式来培养。 为此,她又盯上了现任朔方郡从事的令狐邵的长子。 典韦自然是无有不可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这规规整整的一行年龄列在这里,乔琰都觉得有些好笑。 所幸他们只算是书院的学生而不算是她的属吏,否则这并州官员的平均年龄都要被往下拉一个十位数。 乔琰转了转手中的毛笔,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写下了乐平幼儿园五个大字,连带着绥远城三字都送去找城中工匠定做对应的牌匾。 育人大计以十年起步,这一轮入学的几人,待到十年之后必能为她所用,她也并非没有这个等待其长成的耐心。 就像她如今也可以稳步往前发展,有足够的耐心让并州的情况一年胜过一年。 在她又落笔于纸上,写起调派乐平工匠往白道川的命令时,随着四月春风过境,蒙蒙细雨也落在了这片青苗旺盛的土地上。 乔琰循声朝着窗外望去,正见一条条雨帘自屋檐口落下,与窗外翠竹相映,形成了一片返青泛白的帷幕。 旋即又有一只鸣雀正因避雨而落在了窗台之上,不太怕人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在往日的灾年时期甚少看到鸟雀,如今却恰为这生机盎然景象平添了几分颜色。 乔琰眼见此景,不觉顿住了笔锋,在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可真是一场喜雨啊…… 第115章 五…… 在雨势转大之前,白道川上的田地已经完成了乔琰定下的开垦目标。 先前出征塞外的士卒中,除却归还度辽将军营的,留守雁门边地的,其余的也都转为了此地的军屯田所属。 而后,自塞外带回的牛羊残骸都被乔琰让人按照农书上所说,制作成了生骨粉,填埋在了这片本就算得上水土肥沃的土地上。 在那绥远城的城墙轮廓被青砖给堆垒出了个范围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犁地开垦工作都已经正式完成。 这第一年的播种内容,乔琰没打算做出太大的变革,哪怕此地的灌溉要比并州内的大多数农田便捷,最后敲定的种植作物还是小麦。 她披着蓑衣行于微雨中,自田垄上走过,与身边的贾诩说道:“我将此地托付给先生,请务必按照已制成册的农书管理,在今年秋收之时我要看到此地的收成比并州境内他处更高。” 只有如此她才能让百姓相信,这生骨粉底肥确实能起到增产的效果。 这毕竟是在种植之前就要入土的东西,寻常农户可不敢随便操作。 贾诩回道:“请乔侯放心便是。” 忽然被乔琰安排上了这么个工作,无疑跟他意图打卡上班领一份寻常工资的算盘相去甚远。 但他总不能直接说什么这事他做不了。 若真如此的话,难保这位乔侯会不会想出什么“一人的智慧不及,两人的本事勉强”这样的理由,把贾穆也给调到此处来,到时候他是出力也不是,不出力也不是。 今年里发生的另一件事让他也意识到,在如今的时节,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要明哲保身就能够保得住的。 黄巾之乱平定后,当时还身在皇甫嵩帐下的西凉名士阎忠给皇甫嵩进言,他既然有这等兵权在手,当今又如此昏聩,不如直接反了了事,何必还要听命于刘宏。 这个建议并没有被皇甫嵩采纳,反而被这位大汉忠良直接对外公布了出来。 为此阎忠不得不仓皇逃命返回西凉,隐姓埋名度日。 然而在西凉叛军杀汉阳太守、凉州刺史的第一轮攻势被张温所阻,北宫伯玉被击败后,西凉军又先内部混乱了一阵,彼此侵吞。 为了让这叛军于凉州地界上有更高的名望,这些人将阎忠给挖了出来,强行将其推上了首领之位。 阎忠试图说服皇甫嵩谋反,是出于对皇甫嵩人品的信任,却不是真想要做出什么助纣为虐之事。 西凉三十六路叛军领袖的位置,对他来说无疑是个煎熬,哪怕是被韩遂、马腾等人给按上了那个车骑将军的名号,对他来说也并无意义,于是阎忠在忧愤之中就死。1 贾诩与阎忠在早年间有些交情,难免因此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以他所见,这位乔侯年纪虽小,却上能处理好与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下能立足于并州民生深耕劳作之事,外能进击鲜卑,在武力打击后出东西单于争雄之策,内能韬略兵事,统帅士卒,平黑山白波之乱,只怕在并州牧上一二年间就可将此地经营成铁板一块,或许也不失为一合格的效忠对象。 不过,先不急吧,看看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人惯有的毛病,以他看来这位乔侯现如今铺开的摊子还是稍微大了些。 若非她天资卓绝,又恰好有程昱、戏志才与郭嘉等人相助,难免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 起码也得在秋收之后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贾诩想了想又问道:“乔侯令吕奉先驻扎于此地演兵,不知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倒不是真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纯粹就是想确定一下跟吕布之间相处的边界。 但要乔琰看来,他能问出这种问题,已着实是让她觉得有点意外了。 “请先生替我留心他两眼便是,我对他自有安排。” 这个留心,以贾诩的脑子,他会自己揣度的。 好在,两个月后吕布从乐平书院中完成了各项科普课程后得到准许前来白道川,贾诩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那么点像是个才跑了好几十里累倒了的猎犬,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张扬跋扈。 他旋即又见吕布从袖中摸出了本手册,一副认真肃然地样子按部就班地执行下去。 这场面多少是有点滑稽。 随后他便听闻,这是因为吕布在两门课程上,还没考过他同为初学者的女儿,以至于跟闺女达成了约法三章,他得先将乔侯交代的种种事项一件件做过去,而后回来补考。 吕布倒也算不上女儿控,只是他眼见乔琰此番招收的那些年轻学生,竟都是要往智勇双全的武将方向发展的,不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即便按照她所说,这些学生都要在十年进学和边地考察演武后才能正式出师,彼时的他也还没到四十岁。 这是个在吕布看来还属于武将黄金年龄的时候,若是被这些后起之秀给比下去了,那他的脸往哪里放! 听着吕布这番絮絮叨叨的贾诩陷入了沉默。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说,他好像也面对着这样的危机,还是应该说那乔侯将摊子铺得这样大是有道理的,谁让她实在称得上是深谙训导下属、刺激竞争之法。 但总的来说,忽略掉这些奇奇怪怪的两代人竞争,并州依然在这中平五年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在并州之外,朝堂风云却可称一句波谲云诡。 在四月里,因汝南与青徐黄巾又起,买官上任的曹嵩在太尉的位置上甚至还没做到半年就被罢免了。 但他的继任者待遇还不如他。 五月里刘宏选定以永乐少府樊陵接手太尉的位置。 可才到六月,刘宏就因为洛阳城中大风天气频频,吹得他心中烦闷,又将樊陵给罢免了。 这比之前因为出现日食、出现地方谋反、或者是出现有连体婴儿出生,还可算是个离谱的罢免理由。 到了七月里,刘宏决定,以射声校尉马日磾为太尉。 太尉这个对大汉来说格外重要的三公之首的位置尚且是这样的情况,更别说其他职位。 谁都看得出来,刘宏此时身体上的症结淤积已经不再是以直白畏寒的方式展现,而是波及了他的心情,让他比先前更为暴躁易怒。 可谁也不敢在此时将其说破。 京城中的暗流汹涌之下,何进与何苗因为先前被刘宏的警告,而稍稍收敛起了一些手脚,却也不免重新担心起了一件事。 刘宏可能会因为情绪上头,而将刘协确立为继承人的事情直接搬上台面。 而与此同时,另一批人也在此时有了自己的求生方式。 比如说张让就在这会儿建议刘宏,如今距离西园八校的成立已半年有余,乔琰这并州牧都已在经历一冬的遴选训练后,能将并州境内的士卒用于出战,在鲜卑王庭得一大胜,西园八校的队伍也该当更加训练有素了才对。 陛下若是心中憋闷,不若再举办一次演军会武,向着京中之外展现武力。 刘宏采纳了他的想法,将确实要比先前更像正规军的西园八校,调集到了洛阳的平乐观中,行演兵扬威之举。 又如张让所言,又自称无上将军,以示皇威赫赫。 或许是因为这次确认手中有可用武力的举动,确实给了刘宏以安全感,他的躁郁心情稍稍平复了几分。 于是在第二日的朝会上,他还算心平气和地下达了新的调兵决定—— 令中郎将孟益与左军校尉夏牟一道前往幽州,与骑都尉公孙瓒合兵,务必击破张纯所属队伍。 同时也给幽州牧刘虞下达了一条指令,年底之前,必须平定张举主力。 京城中的这些变化都经由乔琰往洛阳派出的人手传递了回来, 八月里的并州,乔琰收到了从步度根那里送来的岁贡尾款,将一批楮皮衣和煤炭,作为“给韭菜浇水”的奖励回馈给了对方。 她琢磨了一番这些消息,转手又从这批送来的牛羊马匹中选出了最为优良的八匹骏马,送去了洛阳,声称是令士卒袭击鲜卑前哨所得。 哪怕她如今有着远超太多人的优势,在上司暴躁易怒的时候,依然不能有任何的懈怠。 正因为她必须将自己乐平侯、讨虏将军以及并州牧的位置,成功延续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之前,所以她还不能只光顾着并州境内的收成,必须维持好与京城之间的联系。 事实上她的这个决定做得相当明智。 塞外的骏马,看起来比之京城里的那些更有一番难驯的野性和威风气场,而无论是乔琰所说的游弋进击获胜还是因马匹神骏进献给他,都正好切中了刘宏喜好。 他将这八匹骏马令画师描摹画像后,作为了他这“无上将军”所骑乘战车的坐骑,又在朝会之上不吝夸赞乔琰为大汉的忠良之臣。 当然,这绝不只是因为乔琰做出了这投其所好的举动而已。 乔琰也不只是出于顾念刘宏心情的理由才有的此举,而是为了再做一次对照组。 傅干得到乔琰的指派,领着一批人手自并州上郡直入凉州,打探到了个特别的消息。 皇甫嵩与董卓合力出兵解陈仓之围,虽然当时没能对马腾韩遂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打击,但董卓这位西凉出身的武人,却借此聚拢了一支数量相当可观的私军。 皇甫嵩直觉这情况不对,将其上报给了刘宏。 刘宏也做出了个反应。 半年多前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刘宏便已将有意立荆州牧与凉州牧的想法放了出来。 不过当时荆州牧的位置被刘表以恶意竞价的方式给暂时预定,凉州牧又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次刘宏又放出了一个位置。 只是这位置没有让人争的余地,而是直接对董卓下令,让他凭借此番战功升任为青州牧,前往平定青州残余黄巾的叛乱,同时将自己手中的凉州兵卒移交到皇甫嵩的手中。 若非乔琰身在并州牧的位置上,更合适安顿董卓的位置其实是并州,而后让皇甫嵩从旁监督。 但青州也不算是个太差的选择。 总之,刘宏意图先将董卓和他那些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下属给分开。 然而这个升官的敕封被董卓给拒绝了。 早先刘宏便觉董卓只怕会成为一方祸患,想以征辟少府之名让他到中央来,被他以手下众人拉着他的车不让他走这等煽情理由给拒绝了。 而这一次他给出的回答更是冠冕堂皇。 他说的是—— 【臣既无老谋,又无壮事,天恩误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2 言下之意,我没有太多本事,只有这些听从我的兵卒,我愿意率领这些能为我效死之人,替朝廷镇守北州平定边陲。 我董卓,大汉忠良,死守边关! 这话他何止是在跟刘宏的诏书中这样说,跟他麾下的兵卒也是这么说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有自己升官去做青州牧的本事,却为了这些士卒的缘故宁愿放弃这个为地方军政长官的机会,也正因为这话术再度聚敛了一波人心。 但也好在他做出了这个行为,让傅干得以收到这个消息后快马送回并州。 乔琰不会不知道,她先前的有些行为若是非要算起来的话,与董卓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她必须在此时给自己做出一个区分。 这也正是那八匹骏马送礼的另一个用意。 她交出的是八骏,内在的说辞却是,她随时可以将兵权交还给刘宏。 此外,从中平四年底,到中平五年的秋季,她始终维持着与度辽将军韩馥之间相对友好的关系,除却在云中郡的东侧新建绥远城,几乎很少涉及五原郡与云中郡西侧的军事行动。 这也让韩馥在写给刘宏汇报的奏折中从未说过她什么坏话。 在从刘宏处收到了一道嘉奖口谕后,她可以确定,自己暂时度过了这个关卡。 乔琰松了一口气,也有了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并州境内的秋收。 丰收之时已到啊…… 在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的汉末,这也是州中百姓最期待的时候! 寻常的北方亩产为三石,但在自汜胜之书推广后,在区田法的作用下,亩产可以达到三石到四石之间,而今年呢? 今年乔琰在并州境内推行的乃是深耕细作,科学种植,又以土氨水与土硫酸作为补充肥料,这亩产必定大有提高。 可在现今还没有条件大规模培育良种的情况下,这个提升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乔琰心中也没数。 她只能大略从近来所途径的农田情况判断出,其中作物在今年气象尚好的环境下涨势优良,田中过路老农也觉比之往年收成更好,但不管怎么说,仍需一个自州府对并州境内民众公布的数值。 乔琰努力让自己在看着秦俞领人统计的时候,摆出了一副从容的表情,可要同样身在此地的陆苑看来,她们这位州牧这会儿,就很有乐平书院那些学生等候出成绩时候的样子。 她毕竟是去书院里上过课的,对此还有些发言权。 然后她就被乔琰警告式地看了一眼。 “乔侯大可不必担心,以老农估算,并州境内除却汾河两岸大多不是肥田,但按结穗情况看,亩产五石也还是有的。”陆苑笑道。 乔琰此刻比之当年乐平收获薯蓣时候还要分明的紧张情绪,非但没让陆苑觉得有损她英明形象,反倒让她更显真实了几分。 这统计并非是一日可完工之事,乔琰干脆领着陆苑走访了几日并州境内的农户商户,直到各郡的亩产数据统计完毕,汇报到了她的手上。 在接过秦俞递来的亩产数据时,她一眼便看到了位于最上方的州内均值。 亩产—— 五又三分之一石! 好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 别看这亩产距离现代的产量还着实相去太远,但从原本的亩产三石变成如今的亩产五石有余,几乎翻了个倍。 有这粮食产量支撑,别说这并州境内的农户足以存上一批过冬口粮,州府缴纳所得的税收也能上升一个台阶。 这对乔琰来说更至关重要。 而即便这五石有余的数值是平均所得,其中贫瘠土地上的收成,竟也达到了四石。 这并不只是意味着在并州境内实现了普及意义上的增产,同时也意味着,并州有了吸引周边凉州、幽州、冀州难民前来此地落户的资本! 新来之人大多只能选择自己开垦荒地,可若是按那并州牧所推行的耕作之法,哪怕是荒地,也能比之其他州郡的田地产量更高,便是迁移过去又有何妨? 更不必说,周遭的凉州有西羌之乱,幽州有张举未平,冀州也深受其害,那并州却真如乐平侯的乐平二字一般,实为安居之所。 乔琰将这些后续影响看得明白,心中也更加安定了几分。 在将收缴田税的任务布置下去后,她便直奔云中郡而去。 那里还有一片田。 人总是不满足的,今年有了此等丰收不错,她却难免想要明年更好。 而这种得陇望蜀的想法要得到满足,只能看绥远城之前的新田收成,以此为凭据在明年推广底肥。 这一片麦田种植下去的时间要比其他地方晚上一些,收获也自然稍晚。 乔琰抵达此地的时候已是九月初,地里的小麦才刚预备收割。 她抬眸朝着那最具标志性的新城看去。 从春入秋,在诸多军屯士卒的劳作下,领近的雁门郡露天煤矿开采进度喜人,完全应了乔琰先前对并州世家交出煤矿隐户时候保证的产出,还积攒起了远胜去年账册上入库数额的煤炭。 煤矿如此,那座绥远城的建造也就更是如此。 这并非乔琰第一次来到此地,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连带着城上哨塔也全部竣工的样子。 而自绥远城往南望去,此地也早同她先前从白道口出兵的时候所见景象大不相同。 哪怕还未曾走近也不难看出,这一片引白渠水与荒干水灌溉的田地,在麦田金黄中所表现出的团簇之状,确实胜过她先前在太原郡内所见。 具有缓释效果的底肥在作物生长中逐渐显现出的效果,按照与她同行的贾诩所说,在接近收获时节爆发了出来。 而今乔琰这位州牧到了,这片新田也就到了正式收获的时候。 不过还不等乔琰下令,她就看到有个醒目的身影朝着田中跳了下去。 这人不是吕布又是谁! “他懂收割吗?”乔琰的眼皮一跳。 很难说在看到这场面的时候,她是不是会联想到一个飞扑的哈士奇。 贾诩摸了摸胡子,回道:“其实吕都尉今年对此研究的不少,应当也还算是一把好手吧。” 春日的进击鲜卑让吕布捞到了好一笔战功,他显然是还想再给自己添一笔履历的。 只可惜短时间内大概没有作战的机会,他便只能将这个捞功绩的想法放在了白道川的种田上。 非要算起来,他早年间也不是没做过种田的营生,现在不过是将其捡回来而已。 州府亲临,他也自然要卖一卖力气。 好在正如贾诩所说,他是有一点种地经验的,也没犯蠢到破坏收成。 有了这位能扛重物能做苦工的好手,这十亩地内的小麦很快完成了收割,脱秆和过磅的过程。 一个令人惊愕的亩产数值摆在了乔琰的面前。 “亩产……七石?” 七石! 饶是吕布动辄前来观看小麦的长势,也知晓这数值大概比寻常麦田多了不是一星半点,此时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多出了一倍有余还是军屯田所出,那便是戍边军队扩招的资本! 他当即摩拳擦掌地转向了其余未收割的麦田。 哪怕乔琰说的只是让他在监督收获后将其运送到绥远城中妥善保存,而没提及什么新增兵员或者是出战的计划,也丝毫不能磨灭他此时的实干动力。 乔琰对他这表现颇有些哭笑不得。 可想想他将胜负欲放在此处,未尝不是让她在管控上省些力气,倒也觉得无妨。 见吕布暂时不需她费心,乔琰便转向了贾诩。 他为此地的管理官员不错,但收割还需时日,军屯中登记造册之事又有不少伍长百夫长协助,他这会儿是有时间的。 乔琰想了想,问道:“文和可有兴趣随我登山一游?” 东汉之时已有些地方有九月初九登高驱邪的习俗,只是还未曾正式得名为重阳,也算不上民间节日。 但大约是因为这些年间时逢大疫,那携带茱萸与菊花酒登高而祭的风俗,渐从汝河两岸扩散过来,连带着幽并边陲也学上了此事。 贾诩朝着乔琰看去,却觉得她大概不是要寻他去搞什么驱邪仪式的,而分明是另有所图。 因为她邀请他攀登的乃是五峰山,那地方可不在云中郡的地界,而在雁门郡之南。 这里也就是后来的五台山。 要贾诩看来,乔琰平日行迹中并无对佛道的信仰,那么这登山之举也显然不是因为,在永平年间,此地与洛阳白马寺几乎在同一时间修建起了一座显通寺。 但州牧有邀,他也自当遵从就是。 二人随同着乔琰所带的州牧扈从一道,直上那五峰山东台的望海峰而去。 也或许此地还没有望海峰这个名字,可贾诩又不是并州人,他听着乔琰笃定地说着这个名字,便也真按照此名来理解了。 但将其命名为望海峰却也合适。 他们登山之时正是凌晨,抵达山顶也便正是日出东方之际,那夜来朝动的云海之间好一片明霞流波,当真有在看海上日出的雄奇壮丽。 而在这片日出的景象之下,也便是朝着五峰山望海峰的东面看去,冀州的常山郡正从缓缓散开的流云中展露出来。 也或许,并不该只说是常山郡。 当红日凌空,朝雾散尽之时候,该当说这是河北平原尽收眼底,正是一片爽气浮升景象。 贾诩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看错,乔琰收回那往东面浩阔平原望去的目光朝着近处看来间,眸光中还有几分未曾掩饰,也懒得掩饰的觊觎。 她开口说道:“从此处西望虽是这五台群山中的其他各峰,但文和与我一道西来,应当还记得我们自云中至雁门,过句注山时所见的雁门关。” 贾诩回道:“自然记得。” 乔琰负手走出了两步,这才继续说道:“身处此地,西有雁门,东见河北,北看恒山,南向洛阳,实难不生出一番感慨。此为朝气满神州。” “文和先生——” 乔琰忽然一改对他的称呼,让贾诩直觉她随后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话。 尤其是他朝着四周看去,忽然发觉这些护送乔琰前来此地的扈从都已在她的示意下暂时退了下去,以至于这望海峰峰顶之上竟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即便贾诩在这白道川上秋收之日,亲见并州军屯富足景象,已觉得效忠这位乔侯未尝不可,但这种被人架到火炉上的待遇还真是头一次见。 乔琰可不觉得这行为有何不妥的,以贾诩在那绥远城的处事风格看,他已少了几分藏拙之意。 若是这并州境内,尤其是这白道川面临危机,他或许会如同当日郭嘉与她献策首功制弊病一般跳出来。 但眼下并州境内并无太多危机,明年却有诸多常人难以提前想象到的变化。 在贾诩的态度已经有所动摇之际,乔琰已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他继续缩在龟壳里,只能主动出击把他揪出来。 算起来,连梦见泰山捧日的程昱都没这个被她作陪一道登山的待遇,贾诩也算是第一人了。 可他出自凉州,人生阅历丰富,也比这并州境内的谋士中任何一人都要明白,若是要对上西凉军,该当采用何种招数,所以这一迫,还势在必行! “先生不过四十,眼见这天着霞衣,云作舟浮的景象,大约也不该觉得自己已身在暮年吧?” 乔琰朝着贾诩躬身而拜,“乔琰不才,想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这场望海峰上的谈话持续了半日。 在下山后贾诩依然回返了那绥远城,继续秋收事务的处置,而乔琰则策马返回了晋阳州府。 看起来这与上山之前的情况并无多大分别,可只有二人知道,此时即便没有明言披露,但他们已该当算是主公与谋士的关系。 不过也得亏这等说话多打哑谜的情况,系统又被蒙骗了过去,只当乔琰是在向贾诩咨询,如何能在刘宏病故之后保全并州的子民,争取到看清当前时局的时间。 总归这也可算是皆大欢喜了。聪明人和一根筋各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而在返回晋阳后,乔琰寄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对傅干的安排。 他在此时还不适合从凉州撤回来,而要继续监督董卓的动向。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因他此时距离杀父仇人很近,却得先继续忍耐下来。 但或许是因为在乐平所接受的教导,或许是他本就不缺这种沉默的耐心,他给了乔琰一个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回复。 另一封信则是寄给马伦的。 这也是一封尤其特别的信。 在寄出这两封信后,乔琰便暂时进入了空闲的状态。 也或许这算不上是空闲,因为她将多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自身武力值的提升上。 这并州内外的消息也在期间一条条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中平五年十一月,幽州公孙瓒与张纯对战于石门,破之。 张纯勉强脱逃,为幽州牧刘虞悬红购首,将其斩首。 张举出奔塞外,为鲜卑支部所获,因郭嘉已与轲比能联络,这张举便被轲比能作为示好筹码送来了并州。 乔琰将其着人斩首后送往京城,只说其从幽州经由代郡逃至并州境内,为她所获。 张举张纯之乱至此平定。 中平五年十二月,皇甫嵩领左将军位,与董卓合兵击败韩遂,韩遂马腾退兵。 因冬日行军不易,王师并未继续追击,董卓屯兵陇西,与皇甫嵩摩擦频频。 在这转眼之间,中平六年已至。 元月方至,乔琰便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寄来的信笺,她展开了面前新收到的来信,见信纸上只有四个字—— 天子病重。 第116章 天子病重 从中平五年到中平六年的这个冬日,并州境内底肥的推广因为绥远城的亩产而得以顺利进行。 在这各家能过个安稳年的当口,秦俞又监督着州郡计吏书佐一道,完成了对区田法种植的普及教导。 以至于在收到刘宏病重消息之际,乔琰心中竟然少了几分大事临门的惶惑之感。 她也确实不必有这等感觉。 而今并州外患不多。 唯独还有些隐患的朔方郡,又被乔琰将赵云给派了过去。 由赵云联手令狐邵一道,防备被皇甫嵩清算的西羌人,除却往马腾韩遂所在的凉州以东退避外,也会朝着朔方郡来袭。 至于并州内部,粮食亩产的增加与学术教育中心朝着乐平方向转移,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州内的民心依附之态。 刘宏此时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管乔琰这等孤悬于外的势力,而只能顾及到洛阳内部的局面,这更让乔琰的处境安全了几分。 她唯一需要挂心的事情也只是—— 她到底应该在何时悄然隐身,让自己在刘宏将死的时候不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把破局之刀。 历史上的进程,尤其是死生之事,对一位算不得寿终正寝的帝王来说变数太多,光靠着乔琰对其过世时间的记忆,以及她在洛阳零散安排的人手,还不足以达成准确监控的效果。 所以她需要一个外援,也可以说是内应。 天子病重这四个字,落笔之间虽笔画清秀却也有力,正是出自马伦的手笔。 在两个月前乔琰给她送去了一封信,直到今日才得到对方的回音,一点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得到此时的这条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对马伦来说,担任太史令的官职是她走出的和汝南袁氏间不必处处捆绑的第一步,可要让她再往前走出一步,和乔琰之间从谈论天文历法变革到谈论这等要害之事,却多少有些艰难。 为此乔琰给她写了一封不短的信。 这当然也要冒些风险,可当此事也涉及到马伦己身的安全,涉及到她所属于的扶风马氏的安全的时候,当无论她做出了何种选择,乔琰都兵权在手稳坐并州的时候,她绝不会做出一个不明智的判断。 在信中开头乔琰提到—— 【天子体弱,年不久矣,一旦大行,无论继位者谁,皆有主少国疑之虑。 袁氏朽木,不可保夫人平安,扶风马氏处三辅之地,一旦陇西兵变,亦不可保。】 这确实是个事实。 刘宏的病症自去年六月连大风都不可经受,哪怕他自己不愿承认,这些下头的臣子却都看得清楚,马伦也不例外。 无论继位者是现年十六岁的刘辩还是只有十岁的刘协,都必然会让洛阳城中发生动荡。 乍看起来,袁氏如今一面依托于大将军何进,一面又有袁绍为虎贲中郎将掌管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在君王更迭之间足以保全自己。 更有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名头在,等闲情况下不至于累及全族。 可马伦的判断力并不差。 袁氏的声名一面是家族的尊荣,一面却也是一种华冠负累,让他们对于眼前的局面有种过于单纯的乐观。 刘宏放纵行事而引起的礼崩乐坏,所带来的恶果绝不只是卖官鬻爵盛行而已,还极有可能会让他死后的权力交替,并不像是世家高门所想象的文雅。 再加上其中还掺杂着士人、外戚与宦官之间的争斗,也就更让这局面显得复杂了起来。 也正如乔琰所说,在这京中即将迎来的骤变面前,她要如何自保?扶风马氏要如何自保? 乾象历刚刚完成,还未来得及在京中彻底推广,马伦心中还有几分事业上的紧迫感。 哪怕如今身在三公中太尉位置上的马日磾,乃是她的族侄,也并不能稍有减免马伦心中的忧虑。 因为乔琰在信中写下了另外的一句话。 【夫人曾与我言及日晦之律,若其中估量不假,于今岁三四月间,将有日晦,天子一面同意历法变革,意图减损天时变故与其德行关联,一面照旧因日晦缘故罢免三公。太尉屡有更迭,翁叔先生岂可幸免?】 翁叔便是马日磾。 马伦眼见这一句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乔琰这话说的也对。 太尉尚有些实权不错,可刘宏在情绪郁结与看人多觉害我的想法中,已经不会让太尉再做满一年。 早两年间他还在试图将天象灾厄以寻求规律的方式来解释,让人不至于将蝗灾大疫等异象和他捆绑在一处,如今却又毫不犹豫地以天象作为罢黜三公的理由。 马日磾于去年七月就任太尉,在各地叛乱相继得到平定的今年,三四月间的日食会不会成为他被罢免的理由呢? 极有可能! 马伦并不觉得马日磾会是个例外。 【兵车辚辚,焚典籍造化于一炬,或非旧事而已。上位博弈,视下位为棋子,实为今时之常……】 马伦朝着这灵台看去。 此前为快速计算乾象,在刘元卓发明出了珠算后,自洛阳京中招募来了不少女子协助历法完善。 这一年间此地竟成托庇之所。 只是因为她身处太史令位置,灵台又少同外人接触,这才在外少有非议。 这在如今又成了个促使她做出决断的理由。 若是京中骤变,袁氏不可托,马氏不可保,她又要如何保全这些人呢? 在这天下身处高位的人中,或许只有乔琰真心觉得,她马伦有能力坐在这个太史令的位置上,这些助手所做的也是功在千秋之事,而并不只是刘宏出于反骨之念,为了打压那些老迈犟直臣子才有了这等局面。 【夫人不必早做决断,待我所言兑现之日再给出回复不迟,只请夫人在天子病笃之时,将消息告知于我。】 不必早做决断? 马伦细思之下却觉得,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犹豫了。 乔琰所能找的内应并不只是她一个而已。 这位乔侯在自己的升迁上表现出了这么一派锐意进取的状态,自五年前到如今的步步走出,从未有过错处,又怎会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她的身上。 反倒是她处在这洛阳漩涡之中,必须依托于对方才能从中挣脱。 她是应该早下决断的! 迟疑则生变,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在元月里她送出了这封给并州的回信。 谁最了解刘宏的身体? 太医署中的医者无疑是一种。 可这些人绝不敢对着天子说您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在此时只敢开出些温补的药方。 他们惯来清楚生存之道,也不会将这等消息外泄。 天子随侍的宦官自然也是一种。 可这些人的权力依托于刘宏而来,越是到了天子易位的时候,他们也就越是抱团紧簇在了一起,更不会轻易结交旁人。 哪怕毕岚在去岁深秋时节,将他对脱谷机的改良想法着人往并州送了出来,也并未在其中提及任何与刘宏相关的事情。 马伦是第三类。 因为刘宏已经从药石求救,转向了寻求神鬼之说、天地垂怜来获取更多的时间。 从去年九月开始,刘宏便时常莅临灵台辟雍,行吿祭天地之事。 马伦将这种转变看在眼里,也不难看出这位帝王已到了垂死挣扎的状态。 他先前意图收拢董卓的兵权,也正是在病中试图再削掉一个外患。 可惜凉州之乱只是暂时休战而不是彻底平定,刘宏还需要董卓来替他出征,在对方拿出了这理由后,他也只能暂时做罢。 一入冬日,他也更没有了这个做出制约的心力。 这个冬天没有去年寒冷,却让刘宏觉得要比去年还难熬太多。 这让他再不能去说服自己,他其实还能够多活些时日。 从服侍于床前的刘协刘辩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已经越发狼狈瘦削的形容。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恐惧万分。 而当病痛并未因为他祭告上苍和做出大赦天下举动得到减免的时候,他更是不免有了穷途末路的狼狈。 眼看着两位年幼皇子在前,刘宏越发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到了要将权柄移交给下一代的时候。 等到刘协刘辩退下去后,刘宏呛咳了好一阵才对着张让说道:“朕比孝桓皇帝要幸运,起码在死前还有两个儿子传承后嗣,不似孝桓无子,只能以朕为继。”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朝着一听他这话就已跪了下去的张让说道:“起来说话,如今大将军一心念着外戚之威,士人不愿重现党锢之祸,四方贼寇虽平,可有一人敢称天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人,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你怕,也得给我听下去。” 说这句话的中途,他冷得打了一次摆子,又令人将炭火加得旺盛了些,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朕依然属意于让协儿继承皇位,你能否在我死后全力扶持他上位?” 方才刘协刘辩一道站在他的床前,让他继续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差别。 刘协比他的兄长小了六岁,可在同样因父皇病症的悲痛慌乱中,他的表现要更符合刘宏对于皇子,或者说是对于未来帝王的期待。 在方今的乱局中,下一任皇帝必须有足够的魄力,否则只会沦为朝臣之间博弈的傀儡。 刘协虽然年幼,但确实要比刘辩更有稳定朝政的可能。 一年前如此,一年后也如此。 张让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说什么陛下的身体还能好转这样的场面话了。 刘宏死死盯住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卡住咽喉的锋刀,必须要让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过他原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语气坚决地回道:“若陛下下定了决心,臣纵身死也必保皇子协登上大位。只是陛下,若要废长立幼,朝堂之中的议论姑且不说,大将军那头——” 刘宏阖目休养了好一阵,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去的时候才听到他说道:“你放心,我会做出安排的。” 他对何进的提防在他意图插手西园八校的时候便达到了顶峰,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他很难不去动辄观望何进的举动。 大将军开府招揽的府掾随从,为何进所拉拢的董旻等京中西凉将领,何进意图让西园八校中有所折损的小动作…… 桩桩件件都是在往他绝不允许臣子触碰的底线上蹦跶。 这都在促使他做出一个决断—— 他必须要让何进与他一道走! 但要达成这个目的,还需准备些准备。 在外人看来,从元月到春三月之间,他好像又随着寒冬的过去而重新捡拾起了几分精力。 五日一朝的朝会上,除却朝臣都不难看出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面色,而在脸上涂抹了不少脂粉之外,好像又和去年的此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连何进都觉得可能刘宏还能再苟延残喘地过完一年。 但服侍刘宏的近侍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陛下已经到了夜不能寐,时常呕血的地步,禁宫之中也不乏人员调动。 他已经到了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时候,也将给幼子铺路提上了流程。 他先是秘密召见了蹇硕。 要解决何进,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兵权,西园八校中身为上军校尉的蹇硕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怎么都该已经替他掌握了一支势力,更已经替他判断出了到底何人是他的可用之人。 只是西园八校里有世家旧吏,刘宏难免要担心这些人中会有走漏消息的存在。 所以他给蹇硕的任务是先潜中调动可信之人,在必要的时候持天子诏行事。 而后,他以让骠骑将军董重向董太后定期请安的理由,在太后的居所,与董重做出了一番交代。 在三月的中下旬,他才开始调动皇城内由张让等人筛选出的可信近卫。 只是他佯装无事,处处小心地朝着何进举起屠刀,却并未想到会在第一步就出现了一个纰漏。 颇得蹇硕信任的司马潘隐,虽是蹇硕的心腹,却在早年间,甚至是何进还未曾发迹的时候,便与之结为了故交。 蹇硕的兵卒调动所为何事,也自然不可能瞒得住这位军司马。 于是他向何进告了秘。 三月之末的大将军府中,气氛压抑一如冬日。 得知了天子有意诛杀他消息的何进,阴沉了一张脸坐在上首。 先前刘宏只是想要节制他的兵权,他都已经在与何苗的交谈中,表示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局面,现在杀机已经被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也就更是如此! 君要臣死,臣—— 臣也是要反抗的! 他已经享受到了这等大权在握的呼风唤雨,又如何会甘愿成为一个陪葬品。 他朝着下方的众人看去。 这大将军府中的人才济济并没有让他紧绷的神情有任何舒展,谁让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也难免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可反正他都要死了,这些人再有多少小心思也得将其给收起来。 他们怎么都得先保住他何进的命,否则刘协登基,蹇硕张让等人辅政,可难保不会出现第三次党锢之祸! “本初,你有何想法?”何进环视了一圈,干脆来了个点名。 被点中名字的袁绍,倒是没有突然被问询的慌乱。眼下的局面还未曾超出他的估计,天子位置的更迭,确实伴随着风险,但伴随风险而来的,还有他们一直在尝试达成的诛宦机会! 这是风险之中的机遇! 他回道:“天子属意幼子,方要除去将军,但外患除定,天子也绝不愿意看到京师争斗相持形成内乱。” 这话说的不错,刘宏只想要快刀斩乱麻诛杀何进而已,并不想给后代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京城。 袁绍见何进面露沉思,继续说道:“大将军不妨召集四方军阀,以听命于将军的勇武之士屯兵河东,震慑京城。陛下或会回心转意。” 何进迟疑了片刻,咬牙问道:“本初以为何人可用?” 袁绍朝着董旻看了一眼,回道:“西凉董仲颖可为一助力。” 西凉匹夫,用之罢之容易,正是此时首选! 第117章 对…… “大将军不可!” 袁绍话音刚落,陈琳便站了起来。 “周易中有言,即鹿无虞,谚语中还有说法,言及掩目捕雀,不可欺以得志,捕猎尚且是这样的情况,何况是国家大事?”1 陈琳朝着袁绍拱了拱手,以示自己并无对袁绍不敬的意思,继续说道:“我知大将军如今所面对的情势危急,上有所迫,必行不得已之举。但令人盘踞河东,诈为迫使之策,绝无可能无有后患,此为自欺欺人!” “以强兵为外援聚会于京畿,必以强者为雄,届时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可成否尚未可知,秖为乱阶却是必然!琳请大将军三思。” 何进一听陈琳这话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他朝着袁绍看去,却见对方面色从容,显然没有被陈琳这番质疑给说退。 “本初,有话直说便是。” 袁绍回道:“我知孔璋所忧之事,以外援上临皇都,一来有损于天子权威,如若操作不得法,只恐有更大的反扑,一来若董仲颖有不臣之心,难保有他祸。” 袁绍难道不知道董卓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连刘宏身在病中都觉得,董卓此人自西凉崛起,从结交豪强之时便已显现出枭雄气度,必成后患。 此人非但手下有一众西凉武将拥护,有兵行赫赫之势,当年孤军深入追击韩遂等人被围攻的时候还能沉着冷静,行奇策脱身,身边必定有智谋之士。 这样的人物若是给了他正式出兵河东的机会,只怕要出大事。 但董卓也有着比谁都明显的短板。 在如今这个极重人品出身的时代,在袁绍看来,他是没有越权机会的。 正因为如此,袁绍继续说道:“因叔颖在此,有些话我说了得罪人,董仲颖如今虽因平西凉之事受封为前将军,可其出自临洮,无有中原根基,纵兵屯河东,欲再进一步极其难行,更有将军以上位之威从中节制,加有北军五校戍守城郭。凡此种种早做筹备,此便非孔璋所言即鹿无虞,乃是有的放矢。” 当然他并不会多说的是,董卓在升官途中曾得到过袁氏的提拔。 这份提拔并不算太多,起码还不到让袁绍将董卓彻底归入袁氏故吏的程度,但在现如今这计较名声的环境里,董卓若再得了他这番相助,无论如何也该对他袁氏感恩才是。 他话说到此,朝着董旻投了一眼。 董旻先前为那西园八校和度辽将军的人选所恼,很是记恨了世家一番。 若非刘宏没将他那醉话张扬出去,他早该跟袁绍闹起来。但他也没少想到自己被针对而淘汰的情况,暗中对袁绍这等世家子心怀不忿。 不过他这会儿脑子转得也不慢,情知这很可能是兄长在年前与他所说的机会,他连忙在旁补充了一句: “大将军请放心,我阿兄对大将军素来敬仰,先前不愿为少府与青州牧,也确实是因阿兄自年少便与凉州豪雄结交,不舍离去。若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 董旻这话说出了就差没指天发誓的样子。 说实话,何进瞧着他这举动,是有几分亲切感的。 也不知道这种亲切感是因为大家的出身都不高,还是因为董旻瞧着也不太像是会动脑子的样子。 以至于他听董旻说什么“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只觉自己在听的是什么仗义豪侠之言,其中还真有那么些个可信度。 但还不等他对着董旻答应下来,在场的人中又有另一人站了出来。 “我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何进循声望去,见开口说话之人乃是郑泰。 郑泰郑公业乃是举孝廉出身,却不肯接受公车征辟,而是与豪杰多有结交,以自家的四百顷田地供养义士,名闻家乡。 何进在掌大将军权柄后听闻此人名声,将其征用到了手下,对外的官职则是尚书侍郎。 因他对天子征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投效到他的门下来,何进对他还是有几分特别好感的。 他问道:“不知公业有何意见教我?” 郑泰跟袁绍这等还要因为董旻在场而维持个面子的家伙不一样,他日后能与何颙等人一道密谋刺杀董卓之事,可见是个暴脾气。 他回道:“董卓此人,虎兕之材也,进击韩遂已成,尤有贪念,孤军深入腹地。又有狼戾贼忍之象,虽有叔颖为之作保也不可妄信。大将军这是先除一祸,又来一事!” “西凉贼子贪狡反复,多见于行,那董仲颖先时不愿解兵权归于中央,若有堂皇之由驾临中原,届时又该当以何种理由令其回返?更何况,事留变生,殷鉴不远,望大将军谨慎处之。” 董旻下意识就想要与郑泰来上个当庭论架。 但郑泰如今年不过四十,又有豪武之貌,此时坦荡视来,让董旻不由担心跟他吵架是否会词穷。 他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何进,很有一番我们凉州也有老实人,当真吵不过的意思。 “……”何进又将目光投向了提出这一建议的袁绍。 袁绍沉吟片刻回道:“人品高下之说,恕绍不敢妄加断言,但有一法,可令大将军不必担忧董仲颖陈兵于河东生祸。” 何进目光一亮:“本初言说便是。” “请大将军除却征召前将军进于河东外,以鲍济北、丁建阳等人行募兵之举,于东侧呼应。且严令董仲颖不可携逾三千士卒,便有不测,也可将其拿下,大将军以为如何?” 袁绍所说的鲍济北就是鲍信,丁建阳便是丁原。 这两人如今也都投效在何进大将军府的麾下。 不过鲍信时任济北相,做官在外,丁原为执金吾,正在京中。 按照袁绍的说法,便是让这两人一个在京城附近募兵,一个从兖州方向募兵而来,而那董卓陈兵河东,位于洛阳的西北方向,正好与之分列东西两侧,成掎角之势。 若能对董卓所带来的兵卒也做出一个人数限制,自然更少了些麻烦。 何进显然对这想法颇感兴趣。 若按此法行事,董卓在此番起到的作用也没有这么大,或许更能减少陈琳与郑泰口中的祸事发生。 见郑泰还有话想说,何进连忙抬手示意他先不必多言。 但在此时,何颙又站了出来。 何颙早前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也对何进早几年间的行事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见他站了出来,何进虽在心中不免哀叹了一句这建议当真是一波三折,却还是先示意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对本初的建议并无意见。”何颙说道,“但将军要让董仲颖于河东进军就必须注意一个人。若陛下在得闻消息后令另一人自北面出兵,又令皇甫将军往东趋进,董仲颖的胁迫顷刻可解。” 自北面出兵? 何进当即明白了何颙在说的是谁。 “你是说那乔烨舒?” “不错。”何颙回道。 因为先前的西园八校选拔比斗,也因为乔琰先行让郭嘉给何颙传递了消息,却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何颙难免对乔琰心存忌惮。 这位并州牧的心术手段,绝不能用寻常少年的标准来衡量。去岁春日她出兵进攻鲜卑得胜归来,更是让何颙对她的评价再往上抬了一个层次。 那么让董卓作为何进的外援,逼迫当今天子做出决定,是否刘宏真就没有破解之法了呢? 倒也未必,他还能调动乔烨舒这张王牌。 那董卓手下的兵卒是从凉州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乔琰手下的人,又如何不是经历了对战胡虏的战事! 这一者之间若是同等人数的较量,结局尚未可知。 但若是董卓在何进的限制下,只带着三千人马前来,乔琰自汾水流域的山口出兵,则必然稳占优势。 要是再加上了此时还在西凉的皇甫嵩回兵出击,胜负就更不用说了。 何颙只怕这威慑不成,反而成了天子追究何进过错,对他发起清算的理由。 “这一点伯求却是过虑了,”不用袁绍开口,何进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自太医署中传出的消息,陛下大约已活不过四月,我也并无弑君之意,只是想请陛下莫要在病中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如此一来,只需我等在四月里占据上风便够了。” “巧得很,三日之前,那乔烨舒如去年旧例,往塞外进攻鲜卑王庭去了,去岁之变,鲜卑部族必然迁移,要寻到王庭所在并非易事,就算天子有召,她也是来不了的。” 何进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出来。 这位乔侯北出塞外的时间可着实不好。 等她回返,大约刘宏已经殡天,刘辩也已经坐上皇位了。 届时他再来料理这位并州牧不迟。 何进也不免想到,若非刘宏要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以确保他暗中调集人手的行为不被发现,大约那并州的讨虏将军也不会真觉得现在是什么出兵北上的好时候。 刘宏属实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把。 而若是少了乔琰这一方的助力,只是靠着皇甫嵩一路要遏制住董卓的陈兵,可不那么容易。 皇甫嵩到底是不如董卓一样扎根于凉州,他虽战绩比之董卓更甚,可若是董卓留守人马与皇甫嵩对峙,一月之内未必就能分出个胜负来。 有了这一个保证,何进细想之下也觉得,袁绍提出的还真是一条可行之法。 他当即着人写成了三封书信,分别送往执金吾丁原、济北相鲍信以及那前将军董卓的所在,而后才宣布解散了此番议事。 只是在步出这大将军府府门的时候,先前出言的郑泰依然觉得何进此举多有不妥。 他回头朝着那鎏金牌匾上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收回目光后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前方一人的脚步,出言问道:“公达先前为何堂上不言?” 被他追上的同路人正是那颍川荀氏的荀攸。 自去岁起刘宏身体越发糟糕,何进手中的权柄也就越大。 他也早不满于,只有那些为了躲避党锢之祸的人投靠到他的身边。 又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成为别人诛宦的工具,故而同样是征辟士人,他选择转换了一种方式。 在让何颙许攸等人列出了一张名单后,他朝着四海名士广发邀请,将其中的一十多人“请”来了洛阳,荀攸便是在此时来的,对外则担任黄门侍郎一职。 这荀氏子弟比其族叔荀彧的年纪大上六岁,但如今也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又因荀氏多美姿容,打眼看来,他那风仪气度与常人着实不同。 听得郑泰这般发问,荀攸笑了笑,回道:“已知出言不可为上峰所采纳,何必做此等无谓之举?” 郑泰叹道:“倒是你好脾气。” 他说是如此说,却也清楚,荀攸此人看起来外表柔顺,甚至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迟缓怯弱,实为慷慨激昂之士,也自有一番胸襟算盘在其中。 在两人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那何进大将军府有些路程,也无人会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郑泰忽然开口说道:“那何进不是个可以辅佐之人,今日堂上的情形公达也见到了,说是说的让董卓虎视河东,引为外援,乃是当下最合适的举动,实际上是何等目光短浅之举,你我心知肚明。”3 见荀攸颔首未言,郑泰继续说了下去,“我有意弃官而走,不参与此番谋划。若洛阳当真乱起,我再寻机做些事情就是。” “公业如此脾气,的确留不得此时。”荀攸边走边回道:“不过我却觉得我等观棋之人,唯有身在局中,方有发起破局一击的可能,故而我想留在此地,再看上一看。” “如此也好。”郑泰并不太担心荀攸身在此地的安全。 颍川荀氏虽然不像是那四世三公的袁氏一般门庭显贵,但荀氏八龙之名,于汝颍之间多有流传,绝非等闲可比,荀攸为其后辈,也自多了一份名望保护。 他自身又为智计之士,料来自保无虞。 听得荀攸在此时问他要往何处去,郑泰回问道:“你怎知我不是回返开封?” 荀攸只微笑以对并未回答,但这答案不必他说也清楚。 若是郑泰想要暂离洛阳远些静观其变,自然不能选家乡这地方。 他是响应了何进的征召来的,现在却又跟对方离心,多少是得罪了那位大将军,怎么也得走远些。 郑泰知晓友人这一笑中调侃的意思,自己已接话说了下去,“不错,我不打算回开封,自洛阳往开封不到四百里,若大将军于此闲暇之间还能寻我不痛快,难免麻烦,我便不留在河南了,往北边去看看。” 他没有跟荀攸卖关子的意思,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欲往那并州一行。何伯求与大将军均为乔并州兵出塞外而觉庆幸,我却觉得,若这引董卓入河东之事生变,能平定此事的,非乔并州莫属。” “只是我先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实,而今先去那并州境内看上一看。” 弃官而走,可谓是一身轻松。 他郑公业是在河南有些名声,却也没什么标志性的特征,也没什么可大肆宣扬的事情,倒不如先以一个陌生访客的身份往并州境内走一走。 此前他觉得何进为诸多党人提供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实有英雄景象,这才前来洛阳,如今既觉对方行事与他预料不同,要再对另一人报以希望,便寻思着该当先亲往了解才好。 念及乔琰此时人在塞外而不在并州,那并州境内种种也就更为真实。 这简直是个绝佳的观摩时机。 荀攸没有劝阻他的这个想法。 他安静地听着友人叮嘱,言及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他若留在京中必当小心行事,颔首回道:“你且去吧,若时不可转,我自会寻人庇护的。” 可非要说起来,若这帝位更迭中已注定要经由流血厮杀,又有何处是可以称得上庇护的? 与郑泰分别后荀攸往如今在洛阳的落脚地走出最后一段路,心中思忖,哪怕是这身处帝位上的天子,此时为那外戚刀兵所指,竟也不能太平地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方今这世道啊…… 他仰头朝着天上望去,虽已是阳春时节,但目之所及天色阴沉,实为山雨欲来之景象。 也何止是天色阴沉而已。 四月初,天有日食之变。 哪怕并非是在洛阳头顶发生的,却也再度引发了民众一片人心惶惶。 刘宏于朝堂上下旨罢黜了马日磾的太尉之位,欲以南阳太守羊续为太尉。4 朝堂之上他还强撑着一口气,可一回返到嘉德殿中,他便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朝着殿外看去,竟见已是夜深时分,这殿内也已点上了烛火。 他试图开口言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张口间嗓音说不出的嘶哑,已到了几乎失声的状态。 天有日晦,天有日晦! 哪怕他反复告诉自己,正如当年乔琰在与那张角辩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即便是最为英明睿智的君主在位,日食乃是天时规律而已,不必将其非要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的生命正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他自小所接触的理论却在告诉他,这好像就是对他而言的一个征兆。 一个将要命丧的征兆。 “张……” 他刚发出了个音节,张让便已经奔到了他的面前,“陛下先不必多说,您此番昏迷我已让人把守住了消息,并未让人知晓,哪怕是皇后遣人来询问我也只说陛下暂不见人。”、 “不……让他们知道。”刘宏此时的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唯独一双眼睛在此时亮得惊人,像是一团几乎要在此时燃掉最后一点能量的火,“将消息透露给何进知道。只有朕已到了这等将要病笃临终的时候,让何进入宫前来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已然有些枯槁迹象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张让的手腕,像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密令蹇硕,以西园八校中为他所调动之人,与皇城中的可用之人一道,一旦何进入宫,便将其格杀。” 见张让的脸上一闪而过犹豫之色,刘宏脸色一沉,“你怕了?” “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奴婢之本职,如何会怕此事。”张让苦笑道:“陛下啊,只是奴婢不知到底是何处走漏了风声,竟让那何进屠夫知晓了这番谋划。” 刘宏面色一变,又听得张让说道:“在陛下您昏迷的半日内,有消息送来,何进令西凉董卓自陇西进军河东,俨然有威慑京师之意,他此时只怕早对陛下有警惕之心了,又哪里是您病重便能引诱过来的。” 刘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听得张让好一阵惊呼才收回了那神思不属的状态。 张让神魂不定地看着刘宏又呕出了一口血来,越发是一副气若游丝的状态,不由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了刘宏知晓。 可在这等时候,他也只能将情况都告知刘宏才是。否则若是他们对何进的诛杀失败,那才是将局面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服侍着刘宏饮下了几口药汤,又将带有血渍的绢帕拿了下去,让他得以重新安生躺下,再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刘宏开口骂道:“出兵河东?简直荒唐!朕提防董卓至此,那何进是何人物,竟然敢给对方如此权柄。真是匹夫之见!” “替我拟旨,令乔烨舒自并州进军,拿下董卓。” 见张让没有动作,刘宏喝道:“快去!” 张让摇了摇头,“陛下……陛下您忘了,上个月是您批准的乔侯,让她如去年此时一般北上袭击鲜卑,以保今年冬日,那鲜卑贼子不会进犯并州。她还远未到回来的时候。” 当时乔琰的奏表中还说道,那幽州冀州刚经历了张举张纯之乱,如今正在平复民生。 若是春秋之间刚得些许收成,到了冬日又遭鲜卑袭击,只怕要引起民怨沸腾。 她这并州既有余力,不如趁此时狩猎塞上,替陛下彰显大汉之威仪。 当时的刘宏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在死前能将何进也一道带走,让董重接管军务,那么乔琰替他在外保有太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即做出了批复。 可他又哪里会想到,何进匹夫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之后,又竟然会做出这等荒谬的决定。 而偏偏在这个原本可以用乔琰来破局的关键时候,她居然并不在并州境内! 塞外何其辽阔,更别说乔琰还已经出发了几日,要找到她所率领的军队踪迹,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说要让她赶在合适的时间前,将董卓的部队击溃。 她实在是离开得太不巧了一点! 方今之时,还有谁有可能进攻董卓的部队? 度辽将军只怕不行! 何进与汝南袁氏,在如今的刘宏看来可称得上是沆瀣一气,而偏偏度辽将军韩馥是袁氏旧吏,倘若韩馥来上一出阳奉阴违,必然给他的计划造成第一次破坏。 皇甫嵩也不成! 正如何进所猜测的那样,刘宏也不看好皇甫嵩能在短期内击退董卓,除非能给他更多的募兵权限。 可刘宏始终无法忘记,皇甫嵩逢战少有败绩,甚至曾被人劝谏直接取帝位而代之。 早些年间皇甫嵩确实没有这个想法,如今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先对他提防些才好。 刘宏一想到自己此时竟陷入了无人可用的境地,心中悲苦莫名。 这大汉江山若是在此等胁迫的处境中交到刘辩的手中,与交到何进的手中有何区别! 若真如此,他还不如现在就将刘辩叫到这嘉德殿中将他扼死了事。 不……还不到这个时候。 刘宏的目光转向了床尾处的灯烛,瞧着那燃烧着的火焰许久,都未曾挪开目光,在张让都几乎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刘宏说道:“此时不宜再做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 所以哪怕在他排除了乔琰和皇甫嵩后,接着想到的可用之人是卢植,他都没打算起用对方来与何进打擂台。 “你附耳过来。” 张让觉得自己好像在刘宏微阖的眼中,看到了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在听到刘宏在他耳边所说之事后,他更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等谋划! 陛下这主意何其惊人,却也……却也真有几分可行性。 “你和蹇硕若能替我做到此事,你等性命也无虞了。”刘宏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将我扶起来,我写两封旨意给你,一封是你做完了这两件事后,扶持我儿刘协登基的旨意,另一封——” “一旦乔烨舒返回并州,如若此时时局还未平定,立即让她持此诏书前来清君侧!” “听明白了吗?” 张让不敢犹豫。 嘉德殿内的烛火将刘宏脸上映照出了一片分明的死气,唯独这双眼睛里的凶光,让人恍惚觉得看到的并不是一位帝王,而是一个赌徒。 他当即回道:“陛下放心,我必定为您做到!” 可一想到刘宏方才的那句叮嘱,他实在不能不生出了一片胆寒之心。 这位陛下啊,他当真是无所不可为牺牲之物…… 不过刘宏此时做出的这些决定,与乔琰可没什么关系。 她便是身在并州,都与这洛阳城中的风风雨雨隔了一条黄河,一道太行山脉,更别说她此时身在草原之上,中间还多了一道阴山山脉。 有贾诩与程昱这两位老谋深算之人替她在此时坐镇并州,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当然最让她可以放心的还是—— 这两人都不是大汉的忠实拥趸者。 也就绝不会因为收到什么需要他们奔赴司隶救驾的消息,而在暂时联系不上她的情况下率兵出征。 而此番出塞,为防自己遭了步度根的算计,她将郭嘉也给一并带上了,做了个随军的军师。 郭嘉原本还觉得,出塞算是个可以放假的游玩活动,结果在马背上颠簸行路了两日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是快要散架的状态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羡慕志才兄被送去了乐平,由乔侯请回来的华佗针灸治疗,还是应该羡慕文和与仲德一位在晋阳忙时办公,闲时对弈。” 乔琰朝着郭嘉看去,不由对他这会儿的状态大觉无语。 他们这趟往漠北来,带上了些对并州来说无甚大用的“残次品”,作为来找那步度根消遣的压惊礼物。 这些东西自然是要用板车大箱来装载的。 郭嘉不惯长期骑马,干脆躺进了其中一只箱子里,这场面当真是…… “奉孝若是也要作为交换之物,我看那鲜卑部落得再加上两万头牛羊才行。”乔琰眼见他这置身之所,不由调侃道。 郭嘉懒得动弹,只在箱中翻了个身,回道:“那乔侯记得在秋日将我抢回来,咱们每年做一次无本买卖也无妨。” 乔琰挑了挑眉头,“那是否还要请他们再加上一份苛待于你的赔罪之礼?” 郭嘉回道:“若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这何其无耻的一队人,步度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这一次乔琰直出雁门,却又绕行了一番,在步度根丝毫没察觉到他们踪迹的时候,他们已经绕到了鲜卑王庭的北面。 在她派遣使者来见他,让他前去见面的时候,步度根差点没将手中的杯子给摔了。 他领着数骑见到乔琰这堂而皇之驻扎于此的队伍后,艰难地摆正了脸色,问道:“不知乔侯此来何意?” 不是说好的……他上贡她安分吗? 乔琰回道:“一来是与你们送些并州内评为次等的煤炭,如去岁一般的楮皮衣,还有些多余的米麦,想多换些马匹。” 步度根朝着乔琰身后已卸下的箱子看去,若真如她所说其中是煤炭衣物以及粮食,那么她便是来做财神的!交换也无妨! 他却并未意识到,乔琰在说出“次等”一字的时候,分明有一瞬的停顿。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此外,上一次前来,我带了麾下三位将领,这次除了文远是你们的老熟人外,干脆换了两位,也好大家都认个眼熟。便是不熟的,打上几架也就熟了。” 乔琰指了指随队的典韦和赵云,朝着步度根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便是这一位了。” 第118章 刘宏殡天 “……”步度根沉默着打量了一番典韦和赵云。 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着实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她这会儿表现得很有礼貌风度,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的安全感。 比起吕布,那赵云还算是个小将,也瞧着要文雅沉稳不少,可这典韦却是个实打实的魁梧凶悍模样。 光是看他手中拿着的武器分量,都不像是什么寻常武将。 但步度根也不敢小看赵云就是了。 他能被乔琰用来和上一次袭营的人相比,可见在这位并州牧的麾下也不是什么等闲之才。 他连忙回道:“比试便不必了,乔并州若是想要击败我等,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已,倒不如先来谈谈交易。” 作为一个很识事务的鲜卑头领,步度根当即三步并做两步地迈到了那几个箱子的面前。 方才只是远距离看来,还不那么明显,现在他却发觉了些异常。 他从其中一个箱子中捡起了一块煤炭,转过头来狐疑问道:“若是我没听错的话,乔侯说的是,煤炭残次品?” 这若是残次品,那他们这些鲜卑人用的是什么? 要知道他们在燃料匮乏的时候,其实是用牛粪来充当燃料的! 乔琰仿佛丝毫没看出步度根脸上这怀疑人生的表情,只是从容回道:“并州雁门新发掘出了一处煤炭矿藏,如今正在开采而已。” 她并不必担心步度根会因为知晓此事进攻雁门。 在他两次被人直扑老巢后,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不明智的举动。 雁门的防守也足以将他拒之门外。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若非人手不够充足,这煤炭矿藏还应当再多开辟些才是,不过或许明年,可用来交易的残次品质量也会更上一层台阶。” “你看这交易能不能做?” 乔琰的问题打断了步度根在听到她说“人手不足”四字时候生出的遐想,他收敛起了表情,连忙回道:“能!如何不能?” 只要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安然度过冬天,保全有生力量,确保胜过其他支部的领袖地位,这位乔侯便是哪一天直接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都没什么问题! 当然,乔琰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她只是要先在步度根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而后在适当的时候将其引发出来。 也恰好趁着这一趟北来,给并州再增添一批战马资源。 要知道,她接下来的对手,可是那凉州的董卓! 对方是不缺骑兵的! 几乎也便是在乔琰与步度根商谈这交易与提前交付的岁贡期间,这位西凉的前将军已经在李儒的建议下,又往洛阳城推进了一日的行军路程。 这当然不是何进对他们下达的旨意,甚至还因为这屯兵过近,被何进派出了种劭,对他们做出了一番阻拦。 但李儒觉得,这才是一个对董卓来说随时可前进一步的好位置。 而在这董卓兵马所处位置的僵持商定中,时间也已经很快走到了——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 这好像是个在洛阳近日来的紧绷氛围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当久处病榻上的帝王忽然平复下了几分神情的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天还是到了。 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宏让人搀扶他起身走到了嘉德殿的窗边,寻了个坐靠之处,朝着外头看去,将目光停驻在了庭院中的一支春花之上。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刘幽州启程上路了吗?” 七日前,快马疾行前往南阳的使者抵达了那羊续太守所在的官邸,在宣读了令他就任太尉的消息后,却被他接引入内,欣赏了一番他那一贫如洗的屋子。 在南阳这等富庶大郡,他何止是从未收取郡中任何一人的贿赂,也未曾积攒一点余财。 这番展示的意义不言而喻,他并没有多余的钱财用来上任三公之中的太尉,也没有钱给这位负责宣旨的小黄门以奖励。 刘宏已然病危的消息并没传得沸沸扬扬,那小黄门还是按照往日办事的规矩,带着圣旨折返了京城。 若是换了往日,刘宏早该发怒了,但他只是说了句“时也命也”,便重新下达了新的旨意—— 以幽州牧刘虞为新任太尉,保留其幽州牧位置不改,先回朝述职几日,再折返回幽州稳定局面。 渔阳之乱已平,刘虞的暂且离开并不会影响到大局,却无疑会作为一支皇室宗族的支援力量。 而拒绝了太尉位置的羊续被改任为太常卿,同时免去上任的礼钱。 可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昨日传到了京城,羊续还没来得及赶赴京城任职,就已经病死在了南阳。 这条消息,张让犹豫了许久,还是告知了刘宏。 那毕竟是一位身居两千石官职要员的死讯,不能欺瞒上位。 可值此传位之路坎坷,他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处境中,再度收到了此等噩耗,刘宏闻讯又不免昏沉了好半日。 直到重新清醒过来后,他才下达了赞颂羊续品德以及让泰山郡拨款给泰山羊氏的指令。 再便有了今日之问。 随侍在另一侧的赵忠很想说,陛下或许是糊涂了,那委任诏书从此地送达幽州都还要些时日,刘虞与各郡太守交接官职也还需要些时间,若要启程动身,起码也要到十日之后,又哪里可能现在已在路上。 但他看见刘宏此刻的目光分明是一派清明异常的样子,又哪里是什么犯了糊涂的状态。 在他望向那枝头一朵盛极之花的时候,那种目光里分明是希冀之色。 他问的不是幽州牧刘虞有没有在路上,而是他给刘协选定的辅政大臣能否成功承担起这个责任。 赵忠哽咽了一瞬回道:“陛下放心,他已来赴任了。” 刘宏的指尖动了动,许久没再说话。 赵忠与张让二人都险些想要去试探他鼻息的时候,他才重新低声开口道:“我自解渎亭侯升至这掌握国之神器的位置上,迄今已有二十一载,二十一年中大汉屡有动乱,蝗灾寒冻大疫不绝于耳,待我死后,民众会如何评说我呢?” 孝桓皇帝与大将军梁冀相斗,他从大将军窦武手中夺权,正因为皇室与外戚又是提防又是合作的关系,他选择了在他看来最是安全的何进,但如今那何进的身边簇拥起了一众诛宦党羽,又因为传位之事跟他站到了对立面。 他以为鸿都门学能成为他悄然对抗世家的力量,却也只像是个书画风雅之地。 虽天下乱而不损,却也四海民怨沸腾。 “陛下——” “时不我与啊……”刘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说,“死后之事不必再提了。我身故之后你二人该当如何做应当不用我再说,一旦得手,立即命令卢公执掌京中军务。” 卢植德高望重又有统兵之能,对大汉可称一句赤胆忠心,大将军何进死后,也只有卢植能让刘宏放心暂时掌控军权。 这也是他给刘协选定的第二位辅政大臣。 只希望等到卢植收到委任消息的时候,这京城中的局势还没有失控,不必要动乔烨舒的并州军。 在听到了赵忠与张让二人的承诺,以及蹇硕已经赶入皇城的消息,刘宏终于在心中彻底平定了下来。 哪怕此时他依然存有疑虑,这些被他交托了重任的人到底能否达成他所想见的场面,可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他身死之后才能开展的当口,他又何必再给自己增添庸人之扰呢? 他的目光依然看着那朵枝头的花,直到其中一片花瓣被春风从枝梢上吹落,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 而后,再也没有张开。 这位东汉的第十任帝王,终于在此时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睡去,可已经再也不会再出口说些什么了。 张让直到过了许久,才敢上前去确定,刘宏确实已然殡天。 那时不我与四字,便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若按照往日里的帝王殡天之事,此时这皇城之中的丧钟已该响起,告知洛阳众人天子大行一事,可张让知道,此时还绝不是他可以做出此事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在此时为眼前这位帝王,以及为他自己本人的未卜命运嚎哭的时间。 因为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与赵忠对视了一眼,由后者将刘宏的遗体搬回到了床上,而他则飞快联系了蹇硕,封锁南宫城门,又将带入南宫之中的守卫分布在四面的宫城城墙之上。 皇城的城墙本身就是洛阳的一道重要守卫防线。 在此时尤其特殊的是,只有天子在黄巾之乱后移居于南宫,太后、皇后以及两位皇子都居住在北宫。 而为了防止刘宏废长立幼之心坚决,甚至到了不惜打破虎毒不食子规则的地步,何进凭借大将军位置所掌控的兵力,在北宫的守卫上与宫中禁军几乎是对半开的,以防刘辩的生命遭到威胁。 但或许他根本不必做这等多此一举的事情。 刘宏哪怕觉得刘辩怯弱,不堪担负起帝王重任,也只是想让幼子刘协上位,从未想过要让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中的另一个给他陪葬。 在张让、赵忠以及蹇硕等人接到的密令中,也并没有这样的一条。 当何进领人策马赶赴南宫城墙之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这洛阳南宫被守卫成了一块铁桶。 瞧见那城头上隐约探出的半个脑袋正属于张让,何进冷笑道:“让公这是何意?” 他不由想嘲笑了一句对方的愚蠢。 自他所得到的消息,陛下身故大约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就算此地把守严密,以防他做出什么胁迫不敬之举,让刘宏得以顺利将遗诏确立宣读出去—— 可当兵权在握的时候,有些东西绝没有那么要紧! 刘辩又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 哪怕他可能要因为带兵包围皇城而落上一个为人所诟病的话柄,只要他能在随后一口咬死,张让等人所持有的立刘协为帝的旨意乃是伪造,陛下重病期间已无行动能力拟立传位诏书,他依然可以成功将刘辩送上皇位。 更不必说,刘宏如若过世,那么何皇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在如今这个太后也同样拥有立储权柄的时候,刘辩的上位只会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大不了他何进就不要这个名声,直接包围南宫到其中的食物告罄,总能逼迫那张让投降! 他如今死守宫墙,也顶多是让这结局往后延迟上数日而已。 困兽之斗罢了! 他听得张让在城墙上问道:“天子仍在,大将军莫非要犯上作乱不成?” 何进难得能说会道了些,回道:“可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不过是念及天子为你等阉竖之辈所把持,想救天子于危难之间罢了。” 城墙上有好一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何进才听到张让重新奔上了城墙,说道:“陛下宣骠骑将军董重进见。” 不等何进说出什么话来,张让已经抢先一步问道:“大将军既只是要防备我等阉宦,总不至于连着骠骑将军一道也给提防上了,陛下要传旨意,莫非尔等也要阻拦不成!” 这话说的倒也理直气壮。 不过董重此时并不在这城墙之下。 何进直觉刘宏要寻董重,极有可能是依然不改要将刘协捧上皇位的心思,想寻董重为其倚托。 可何进又觉得,纵然是陛下给董重了什么旨意吩咐,那他用来对付张让等宦官的手段,也未尝不能用来对付董重。 他来便来了,难道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何进朝着自己身后望去,眼见除却郑泰这辞官之人外,其余人等,哪怕其中有先前反对他调动董卓进京的,此时也都团簇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他此时对抗天子遗诏的最大底气。 这着实是一番优势在我的景象。 想到此,他摆了摆手,示意人去给董重传信,让他前来此地。 比起何进领兵包围此地的有备而来,那董重便连官服都好像是被人给临时套上去的。 他虽有那么些个胆魄,却也没少对陛下将他给送到了这骠骑将军的位置上心有怨言。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位置唯一的作用就只是让刘宏让人去瓜分大将军的权柄。 可当环绕着何进的势力已经成型的时候,他这个骠骑将军非但分不到多少权力,反而会成为何进眼中的活靶子。 在听闻自己又在此时得到天子召见后,董重望着城墙,不由生出了一种“陛下害我”的想法。 但此时他也不免想到,若是让何进顺利将刘辩给送上皇位,若是他发起对另一方外戚势力的清剿,那么他董重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天子是否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让他和皇子协能够度过眼前的危局。 若是刘协能够登基,那么他董重必然会是下一任的大将军,也就彻底苦尽甘来了! 董重怀着这为数不多的期待,在何进的目送之下踏入了南宫,于张让的带领下进入了嘉德殿。 在这久病之人所住的宫殿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之气和驳杂的药味,连带着董重也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透过重重围帘朝着那床榻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在点上了幽烛的内室,床上隐约有个躺着的人影。 但很奇怪,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时常呛咳的状态不同,此刻寂静得让人几乎要怀疑,到底是否真有人躺在那头。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按照寻常的情况,刘宏早应该在此时出声了,可他非但没有,连呼吸声都好像在嘉德殿内已经消失了。 该不会…… “董骠骑,这是陛下给您的旨意。”赵忠在此时将一封圣旨捧到了董重的面前,也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迟疑地接了过去,刚生出了几分惶惑恐惧之感,都在看到这圣旨上意图安排刘协称帝的头两句后转为了狂喜。 既然陛下决意要立幼子为帝,也必然会有对应的法子才对,然而他往后看去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望董骠骑以社稷为重,舍命为饵,此事若成,汝弟将为我儿刘协之大将军。】 董重的瞳孔一缩。 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那素来被刘宏称赞其颇有勇力的蹇硕已经手持刀斧,从他身后砍来,一刀了断了他的性命。 他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中,只有从头颅断口处喷溅出的血液溅落在那道圣旨之上。 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砸在了地面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最后的一个想法是—— 陛下啊……您为何! 为何如此心狠啊! 这显然并不只是已死的董重一个人的想法,手中握着刀斧的蹇硕还是头一次朝着朝廷要员举起屠刀,此时两只手几乎都在发抖。 可想到他们若是想要活命,只能按照陛下所制定的计划来走。 蹇硕被张让瞪了一眼,忙不迭地又往董重的头上再度补了一刀,将他的头颅给取了下来,以布帛包裹好后,跟随着张让一道回到了那宫城之上。 他只觉手中的包袱烫手莫名,在看到城墙下方队伍的时候,方才恢复了几分冷静。 那何进自觉稳操胜券,看向宫城的目光中也不免有那么几分猫抓耗子的恶趣味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蹇硕深吸了一口气,将包袱给抛了下去。 何进还在等着看人垂死挣扎的戏码,却忽见城墙上丢下了个带血的包袱来,径直滚到了他的马蹄之前。 包袱因为未曾捆缚得格外严实,便在此时松散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的那颗头颅。 此时只是黄昏时分,却还不到光线昏昧之际,何进清楚地看到,这颗头颅的主人正是才进入南宫的董重! 对方脸上惊愕的神情还被定格在死前的一瞬,也显然没有任何作伪的可能。 何进惊了一跳,将他驾驭着的那匹骏马都往后退了两步,在仰头朝着城墙上望去的时候,脸上更是不乏惊愕之色。 他当即怒喝道:“张让!你这是何意?” 哪怕这好像是个对他来说的好消息,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他随即就听到了从城墙上掩体后方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要比先前显得虚弱不少,充满着一种情绪上的疲累。 张让回道:“何大将军,这宫城之内成百上千人都是想要活命的,我张让虽是个阉人宦官,没有后辈,却也有兄弟亲人,也是要活命的!” 他继续说道:“大将军,可否容我问你个问题,若是你如了身边那些人的意愿,将我等宦官势力给尽数铲除了,届时他们已不必再用你这位大将军作刀,他们真的还能对你如此尊敬吗?” “大将军,休要听他……”袁绍刚开了个口就被何进抬手示意,打断在了当场。 在城墙上的张让已又说道:“若是大将军你还背负着一个,为了让皇子辩即位而行逼宫之举的名声,士人之口有胜于刀刃,难道不会对您行口诛笔伐之举,直到将您给架空下台吗?” 何进的眉头动了动。 张让的这番话着实也是他心中所怀的担忧。 只是因为如今这些人还对着他好一番恭顺表现,北军五校的调度权柄也还处在他何进的手中,这才让他将这种担忧暂时给压制了下去,而让送刘辩即位成为他此时的头号要务。 他又听张让说了下去:“我不瞒着大将军,天子已然大行,如若大将军不敢相信此事,可先派你随从入南宫来瞻仰陛下遗容。我等数位常侍的尊荣都悬系于陛下一人之身,此时只能依靠转投大将军求活。” “那骠骑将军董重身死于陛下的嘉德殿内,到底是因何事被诛杀的,大将军可自行言说。我等纵然手握皇子协继承大统的诏书,也可将其交给大将军。” 张让说到此时不免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极力遏制住自己在此时极力求生的挣扎。 “我等已为大将军做了一次刀,若是不容于将军,也唯有给先帝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想到大将军许也将步我等后尘,倒也没有遗憾!” “你不必此时挑拨离间了,”何进掩饰住了心中的动摇,又往那董重的人头之上看了一眼,这才重新朝着城墙上望去。“你有何条件说来听听,我也并非不容弃暗投明之人。” 袁术袁绍两兄弟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 何进这屠夫看似说了句并无偏颇的公道话,可实际上有无被张让说动,他们两人绝不会看不出来。 又听那张让在城墙上说道:“请何大将军在派人入城见过陛下遗容与皇子协登基诏书后,只带二百人与二位皇子入南宫宫城,扶持皇子辩登基后,令新君下达一张保住我等性命的诏书。届时——” “我等必将销毁手中所有不利于大将军与皇子辩的证据,从此唯大将军与新陛下马首是瞻!” 张让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大将军,意下如何?” 第119章 何进之死 意下如何? 在这一瞬间何进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现在的局势如何,他虽嘴笨,却也不是真只靠着这些士人的推动就莽上来的,总还有一杆心中的秤。 站在这里的不是两方人,起码不是按照南宫城墙内外而划分出来的两个阵营。 而是方。 宦官、士族以及他何进! 正如张让所说,若是他在此时将这些刚失去了最大依靠的宦官逼迫到绝路上,虽然能在将他们斩杀殆尽后,确保将刘辩给扶持到皇位上,可这些士族势力也就完全失去限制了。 偏偏外戚与皇室之间还不是完全可以相互信赖的关系。 哪怕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何皇后,在她成为太后之后,想必更关心的也是小皇帝的利益,而不是他们何氏满门! 那么或许他真应该选择在此时放过张让等人一马,就像刚刚过世的刘宏一般,在宦官和士族的势力之间往复周旋,从两方都获取到足够的利益,以让自己处在不败的位置上。 张让等人还比袁绍他们这些口头上说得好听的,要更符合他的心意,因为他们已经做出了实际的行动。 杀了董重,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骠骑将军董重与那此时屯兵在河东、甚至已经逼近了洛阳的董卓可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乃是当今董太后的内侄,也便是属于刘协的势力。 董侯刘协若要坐上天子之位,既要有天子传位的诏书,又得有董重手下兵马的拥趸。 何进原本以为,张让等人传诏让董重面见陛下,是为了给这位骠骑将军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却没想到他们是在死亡的恐惧下,先将董重给杀了,作为对他何进的示好。 好啊!这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张让他们是主动撇开了和刘协之间的联系! 何进又哪里会想到,刘宏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条谋划,便是要铲除他这位大将军,甚至不惜让张让与蹇硕等人先杀了董重来取信于他。 这是这位帝王无所不可利用的谋划。 在董重死不瞑目的头颅置于他马蹄之下的时候,何进再看向那皇城方向,便只剩下了满心畅快。 便是张让令他只能带上二百士卒随行又如何? 有了这些人在侧,已经足够保卫他的安全。 若是人数过多,反倒有了谋逆的嫌疑。 何进朗声说道:“且先让我身边之人确认陛下的生死。”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从南宫城墙上垂吊下来了一只吊篮。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一员随从前去。 那心腹随从登上了吊篮,被接入了南宫之中,大约一盏茶多的时间又被人给放了下来。 他急奔而来,朝着何进回道:“陛下确实已经大行,传位诏书也确实是给董侯的。” 此皆为他亲眼所见。 他也看到董重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正倒在嘉德殿内。 大约那位骠骑将军也不会想到他在入内后见到的不是活着的陛下,而是这样要命的一击。 而在听到刘宏最终还是选择了传位刘协的时候,何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此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总归刘宏觉得刘协比之刘辩更加聪慧、更符合他的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现在遗诏中如此决断也不奇怪。 何进笑的是,对方明明嫌弃他们兄妹粗鄙,所生的皇子辩也难当大任,可昔日簇拥在他身边为他所驱策的宦官势力还不是在他死后秘不发丧,将董重给杀了,投靠到了他这一边来! 最后的胜者还是他何进! 有了这几个事实在眼前,何进全然没管袁绍等人在此时对他的劝阻,说的什么箭在弦上局势已成之类的话,当即下令,让除了要跟随他进入南宫的二百士卒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而后在那一面城门缓缓打开后,他领着这支卫队一道踏足了这内宫重地。 宫门敞开,他便看到了此时站在前方迎接他的张让赵忠等人。 大约是因为先前的诛杀董重举动,让这两人的身上沾染了不少鲜血,也让这还被刘宏称过父母、昔日里趾高气扬的两位宦官,看起来格外像是两条—— 落水狗! 何进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 他策马而前,甚至懒得因为身处南宫之中而下马,只是何其倨傲地停在了张让的身边,说道:“让公啊,你若早如此明智,又哪里还用到今天这样杀皇亲来取信于我的地步?” 张让面露苦色,回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若是先前就站到你这边来,只怕早就不为陛下所容了。” 何进闻言一哂,想想也真是张让说的这么回事。 便只开口问道:“两位皇子已经从北宫方向的城门送入南宫来了,传国玉玺在何处?” 在南侧的宫门合拢后,虽然少了袁绍等人在侧,何进却没觉得自己此时身处在危险之中,反倒因身处在一个此时无主的地盘上,那等贪婪狡诈的底层习性占据了上风,只觉浑身自在。 与此同时,那北面的宫门开启又关闭,正是得了他的指令后,将原本身处北宫之中的刘协和刘辩都送来了此地。 张让听着小黄门来报,情知他们此时已算是让刘协处在了个安全的环境,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便朝着何进回道:“请大将军随我来。” 何进不问刘宏遗体如何处理如何发丧,而是先问及传国玉玺的所在简直再合理不过。 既然只有传位于刘协的诏书,那么刘辩要想登基,或者说是合乎理法地登基,也就最好能有一张新的敕令。 哪怕是后写的也无妨,只要在上方加盖了天子玉玺印信,又有大将军的护持,便已足够了! 见张让将他朝着东边的宫室方向引,而不是朝着西边的嘉德殿方向,何进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张让老狐狸。 这家伙看起来是防备着他强行闯入宫中,故而先将传国玉玺给藏了起来。 好在他没选择跟对方翻脸,而是接受了他的投诚,否则要扶持外甥的上位还有些麻烦。 中平二年南宫起火,并未波及到这一片。 这处于洛阳南宫东南角的宫室,与公府邸只有一墙之隔,多是些形同于衙署的办公之处。 即便张让正在领着何进一道往北面一些的区域走,这一片的巷道依然要比之寻常宫室之间的道路狭窄些。 何进心中存着尽快拿到玉玺的想法,又如何会留意到在这样的宫室走道之间,他那随行的二百侍从队伍已经被拉成了长列,早起不到庇护他的效果。 他只看到张让驻足在了一处宫室院墙偏门之处,说道:“便在此处了,请将军稍待。” 张让推门而入。 何进眼见此处院落因长久未有人打扫,竟还有一道横木架在了门口,不由皱了皱眉头,却又意识到张让这厮还真选了个合适的藏匿玉玺地点。 若是他先前真选择了直接杀进来,可不会搜寻到这种犄角旮旯里。 届时玉玺遗失,他还真又多了个被士人声讨的理由。 “请大将军稍待片刻,我去将其取来。” 张让朝着何进躬了躬身,并未合上院门便已朝着其中的宫室方向走去。 何进不疑有他,留在了原地。 可意外便发生在了此时! 几乎就在张让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下一刻,那院门忽然被藏匿在门后之人骤然合拢,徒留何进与其部从在这两侧高墙之间的夹道之上。 也不等何进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那两侧高墙之上顿时出现了数十名弓箭手。 这些早已张弓搭建在手,置身于梯上的弓箭手,以那关门为号,整齐地探出头来,朝着那巷道中的何进部从便射出了长箭。 对准何进的更是起码有十支! 他与他那些个部从都穿着特制甲胄在身,几乎无法被寻常的弓箭给射穿。可这些自高处而来的箭矢对准的是他的脸! 猝然之间的发难,还是由蹇硕训练出的西园八校精兵做出的袭击,当即就让一支长箭贯穿了他的面门。 这是何其要命的一箭! 箭贯入面部徒留箭羽在外,正中要害。 在何进倒下去之前,他分明还做着美梦。 等到拿到玉玺,他便有了扶持外甥上位的从龙之功。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又见从巷道两侧涌来的蹇硕部从,将两侧的出口都给堵死了,料来哪怕他并没有被这一箭命中,也只能丧命于此地。 何进恨得睚眦欲裂,却难以阻止在这致命一箭之下,他的意识正在飞快地抽离而去。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在仰天而倒之中骂了一句“张让小人!” “小人?”张让听着何进的呼喊冷哼了一声。 他算什么小人! 当年何皇后善妒闻名于后宫,在王美人生下了皇子协后便将其毒死,还是求到了他们这些宦官的头上才让刘宏暂时回心转意,并未让何皇后步上宋皇后的后尘,落个全族清算的后果。 可何进回报给他们的是什么? 在他于光和七年当上了大将军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些士族对他的投诚,让他何进成为了诛宦的“首脑”。 恩将仇报的蠢货! 如今何进已除,只需让人将消息报与卢植与董重之弟知晓,令他们尽快掌握住原本归属于何进的部从,他张让才是这个将重权延续到下一位天子即位的股肱之臣! 先前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出现最开始刘宏想要在生前铲除何进时候的情况,张让不敢让此时身处于南宫内的其余人等离开。 现在何进已死,在他看来已经少了那个最大的阻碍,那么便是这报信的人中有人阳奉阴违也已无妨了。 他一把拎起了已被砍下来的何进首级,朝着南宫的东北角走去。 西园八校中在刘宏筛选后尚有些可信度的人手正在此地。 包括曹操和鲍鸿这两位校尉。 曹操眼看着一身是血,手中还提着何进头颅的张让走了进来,说道: “孟德,我知你与那袁绍袁本初素有交情,可如今社稷危亡正在眼前,陛下遗命以董侯为继,我等为陛下直属,是否该当替他实现这个希望?” 曹操心中苦笑,面上却未露出异样。 他本觉得这西园八校的建立能让他实现建功立业的梦想,却没想到刘宏只是想以这势力对抗大将军而已,现如今陛下过世,他们的处境也更加尴尬。 但如今的局面或许也当真只有先拨乱反正,才有肃清的可能,他既已骑虎难下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哪怕他曾经杖毙了蹇硕的叔父,在此时他还是被归在可用的一方。 他身边也有悍将精兵,让他可以在此时突出重围,张让只能将这前去联络的任务交给他。 他回道:“让公有事吩咐便是。” 眼见曹操骤逢此变依然神情自若,颇有大将之风,又已应允了下来,张让不由满意地笑了笑,“你立刻从东北门出,前去寻尚书令卢植,陛下以卢尚书为幼帝辅佐,因卢尚书擅兵事,请他尽快在你部从的协助下整顿兵马,解南宫之围!” 请卢植? 这无疑是个让曹操异常惊喜的决定。 要在卢植与何进袁绍等人中做出个选择,如今还是大汉忠良的曹操必定选卢植! 哪怕这出权力交接太过特别,可起码卢植当真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若为辅政之臣,大汉或许真有中兴之望! 既得指令,他当即领着许褚与曹洪等人直出南宫东北门而去。 可甚至还不到曹操等人突围的时候,先前何进的一句“张让小人”在宫墙之间回声,何止是让附近的张让听了个清楚,也让此时处在司空府内的何颙听到了动静。 他当即意识到情形不对,直奔袁绍等人所在之处而来。 在听了何颙的揣测后,袁术袁绍二人毫无犹豫地将手下的队伍朝着城墙方向逼近而去。 也果然与何颙猜测的情况一致,回应他们那“大将军何在”问话的,先是一片沉默,后便是第二颗从城墙上抛掷下来的人头。 何进的人头! 耳听张让在城墙掩体之后说什么何进谋逆伏诛,请待卢公与刘幽州抵达主持大局,在此之前他们不会有所妄动,袁绍非但没有如张让所希望的那样退去,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发出声音的一隅,忽然对袁术问道:“以公路看来,此时是否是那诛宦的最好时候?” 这洛阳南宫可不是个严防死守之处! 那些曾经为何进所驱策的部从,也正是此时最好用的刀! 即便是此举有损于皇威又如何,一旦功成,以世家之口又有什么不能掩盖下去的,更别说被剿灭的只是些宦官而已! 曹操刚与卢植碰面言及了那洛阳宫中之事,将委任书交到了他手里,卢植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便不由面色一变。 在此时已然黑沉下来的天色中,一片燎天的赤红之色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 卢植一把抓住了曹操的手臂,“不好!南宫起火,只怕有变!孟德你留二十骑于我,我自往北军大营调兵,你先速去救火救人!” “无论如何,先保皇子协……不,先保陛下安全!” 既已有先帝诏书在,那皇子协自当为下一任大汉皇帝! 第120章 南宫大火 南宫大火! 卢植目送着曹操离开,在翻身上马之际又朝着那火势兴起的方向看去,神情中不无忧心之色。 即便只是意外失火,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中平二年的火灾后,一度于洛阳中有过传闻,说的是当今天子德行有亏,方有天降之火,正值帝王交替之日,更不能有这等短板流言。 而若是人为之火? 这也就更是麻烦了! 洛阳皇城的壁障同时也是那皇权的保护,纵火更是对皇室威严的蔑视和挑衅。 谁也不曾料到在此时会横生这样的变故。 起码在原本刘宏的设想中没有。 卢植先有平定九江之乱的战功,后有在黄巾之乱中擒杀张角的功绩,便是随后刘宏忌惮于他的战功,给他的也是尚书令的官职,作为内朝首官。 加之卢植师从经学大儒马融,自身在学问上也造诣匪浅,又栽培出了不少弟子。 无论是从官职、履历还是自身的硬实力上,卢植都当得起这个稳居中央的辅政大臣。 然而在何进入南宫反遭杀害的当口,一心只想着铲除掉宦官势力、恢复到两次党锢之祸前情况的世家,根本没有被张让提出的等候卢植和刘虞到达后决断的说法给震慑住。 在袁绍问及是否可趁着这个机会行动的时候,袁术朝着地上董重与何进的人头看去,很快做出了选择。 当然更准确的说,只有董重的人头。 因为此时同在此地的车骑将军何苗已经将何进的头颅搂在了怀中,放声悲哭。 袁术实有几分看不起这位外戚,然而在此时,对方却也未尝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那些宦官极力想要如了先帝的意思,将刘协给捧上皇位,他们自然也是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或者说是遮羞布也没错。 比如说,刘辩。 袁术开口道:“车骑将军只怕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让对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让皇子协登基,他们这些篡逆之辈明日就为从龙之臣,哪怕是先害死了骠骑将军,又杀大将军,他们也可解释为权宜之计。” “董氏并非只有董重一子,还可再有大将军,可将军届时该当如何自处?” 何苗的哭声顿时停住了。 他妹妹何皇后本就是从民间擢选入宫,他们何氏彼时虽还有那么几个闲钱,却绝算不上有盘根错节的氏族关系。 若是刘协上位,董太后因董重之死而要对他们发起清算,他们连一点风险抵抗能力都没有。 今日死的是何进,明日死的就是他何苗! 不,哪怕他们有氏族背景也没有用处,便是那昔日的和熹皇后死后,真正大权在握的汉安帝还不是将邓氏一族清算殆尽,哪怕和熹皇后在位时对族人屡屡劝诫限制低调行事,也没能拦住帝王的屠刀。 他何苗又怎么会有例外。 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是这个道理。 他抹了抹眼泪,朝着袁术看来,问道:“公路不必多说,且说如何行事便是。” 袁术伸手指向了前方的宫门,说道:“我等怀疑那些阉宦手中的诏书为伪造,大将军窥破其中真假,这才惨遭对方杀害,若令其奸计得逞,我大汉权柄必将为此等贼人所把持!” “长幼颠倒,纲常紊乱,此为取祸之道。值此之时,不可再有所顾忌,便是有触犯礼法之处,也乃是为保大汉昌盛不得不为之事。” “不若我等杀进南宫,擒杀张让赵忠这等佞幸之辈,将皇子辩救出,扶持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登基!” 何苗明知袁术这话有不少是为了对方自己的利益,张让等人敢说让卢植与刘虞前来辅佐新任陛下,或许还真有些站得住脚之处,但…… 但他也是要为自己的命努力一把的! 现在这些世家出身的体面人,给他将动手的理由都想好了,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犹豫是死,冒犯皇权顶多就是责罚而已,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一个屠户都会做这思考! 只是—— “公路啊,”何苗想通了这决断,却还是不免面露苦色地朝着袁绍袁术这两兄弟看来,说道:“这洛阳南宫之中,而今集齐了西园八校中忠于张让这等贼人的不少部从,加之居高临下,实不是我等能轻易攻破的。” “不,好打。”袁绍朝着宫墙方向看去,脸上并无多少慌乱,抢先回道。 若是先前曹操还在南宫之中,以他对对方本事的了解,或许会对他们造成些麻烦。 可他们刚才还得到了消息,曹操自那头突围而去,显然正是为了要找卢植,那便好办了。 这些宦官中,即便是蹇硕这个被刘宏寄予重托,抬到西园八校尉之首地位上的,其实也没经历过多少真刀真枪的较量。 这不是一句有勇略就能改变的事实。 区区一个纸老虎罢了! 袁术接话道:“不错,我等放火便是。” “放……放火?”何苗惊愕万分。 但他的意见显然不那么重要,袁绍袁术所要的也不过是他一个支持的态度而已。 别看何进这人蠢是蠢了些,但以他这种对武将推心置腹的行事方略,多得是被他从微末中提拔上来的人愿意为他卖命。 就比如说此刻,听闻了袁术火烧的计划,甚至不必他本人亲自执行,那何进麾下的吴匡、张璋等人早已经站了出来。 这等莽夫所奉行的正是有仇必报,在此时又哪里会去顾忌什么皇权的威严。 还在何苗犹豫之际,这南宫大门就已经起了大火。 而这一个开端发起,让他咬牙也只能做下去。 若是僭越过后,他能成为大汉的大将军,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一把火也同时让南宫之内的守军和张让等人惊恐万分。 因为与此同时,袁绍已经快速让人将袁隗接来了此地,以其曾为三公,如今也在太傅位置上的身份,喊出了一个着实体面的口号—— 奉先帝遗诏,诛杀宦官! 袁隗手里哪里有什么先帝遗诏,但后面再补就是! 如今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局面,又不是真要手续流程走个齐活。 只是他们并未留意到,在这个进攻的决定下达之际,同在此地的董旻朝着自己的其中一位心腹吩咐了两句,那人便迅速策马离开了队伍。 董旻虽自己少了几分本事,却也知晓这等大事,他必须要通知给距离洛阳不远的董卓知晓。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也人人都没在按照剧本走。 刘宏若是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正是因为他买卖官职,买卖关内侯的金印紫绶,才让皇权变成了一个一戳就破的虚影。 他觉得只能忠于皇权的张让等人,确实没有背叛他,也严格执行了他留下来的计划,可他们……他们守不住南宫! 他们也守不住大汉岌岌可危的天子尊荣! 当这把在南宫外烧起的大火一直烧入那宫城之中,城外铁蹄飞踏而来,那先一步垮塌的青琐门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闷声响的时候,发出悲鸣的好像并不只是这座宫城中的宫室木梁,不是四分五裂的城门,而是这个终于走向了末路的王朝。 将夜间天色都给照亮的火光,一时之间让这些南宫中的守卫与宦官都惊骇莫名。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张让喃喃开口,脚步后退。 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一个最大的意外已经出现在了先帝的计划中。 不过他到底还有那么几分急智,也在此时果断地做出了两个决定。 先前为了防止何进直接攻杀,他是将玉玺给藏好了的,哪怕此时火起也绝不会让玉玺被人发现。 那么他要做的只剩下了…… 他一把将怀中的一道诏书塞入了鲍鸿的手中,“鲍校尉,你与乔侯早先便有交情,而今情况,陛下的后手也必须用上了,请你携麾下人手杀出,直往并州而去。只要乔侯从塞外回返,立刻让她率领并州虎士,进京护驾!” “听明白了吗!” 张让语气急促,却也将这道指令交代得很清楚。 先帝是有些防着乔侯的,可事到如今,也唯有乔烨舒能有此等力压群雄的本事! 鲍鸿来往过并州,最不容易在贸然闯入中引发误解,无疑就是传送这消息的最好人选。 张让已经无暇去分辨这鲍鸿是否有可能是旁人的人手,只能将这个责任交给他。 好在鲍鸿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立刻将圣旨给揣入了怀中,领命而去。 张让则与蹇硕一道,立刻带上了先帝的遗体与两位皇子一道,从南北宫之间的直道杀出,意图直接往北军五校的方向撤退,看看能否与卢植会合。 但这洛阳南宫范围并不小,他们的这番决断绝无法快速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张让等人前脚撤出,袁绍等人后脚杀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段珪、郭胜二人当即就被砍死在了当场。 南宫之内的宦官四处奔逃。 但在此时,何止是那些有名的大宦官被杀入宫中的众人视为必杀的奸佞小人,哪怕是些平日里从事洒扫事项的也没能躲过。 这显然并不是一支只要追击张让等人、夺回刘辩刘协的队伍会做出的举动。 但在这等混乱的情形下,谁也无法多说些什么。 直到那队伍直出洛阳南宫的北门,继续追击而去,才让此地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也或许不该说是平静,因为这些人手已经朝着四面八方追捕逃亡中的宫人而去。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宫室前头的铜人才动了动。 铜人翻倒在地的声响混杂在救火之声,木料燃烧之声,宫殿垮塌之声,与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响之间,倒是没有那么醒目。 毕岚小心地从铜人内部的空洞中爬了出来,飞快地循着记忆中的情况,寻了身宫女的衣物换上,而后本着危险的地方在此时更安全的道理,朝着袁绍袁术等人进入的南门方向奔去。 这是这些人来时的方向,料来也少有人会往那边跑,追兵也更少。 另一个理由则是—— 改装易服并没有那么保险,他必须得给自己寻个暂时托庇的地方才好。 想到先前的往来,又想到对方与袁氏之间的关系,他咬了咬牙,一路南来,直往那月色下比之寻常建筑更高的灵台而去。 身在南宫以南那灵台之地的太史令马伦,无论她这几年间是否与袁氏有所疏远,都不能改变她是太傅袁隗的夫人,袁隗两个儿子的母亲。 故而哪怕是袁绍袁术等人要搜捕宫中逃出的宦官,也绝不会对此地有所不敬。 他们会冒犯皇权,却不会动自己人。 只是让毕岚未曾想到的是,当他赶到灵台附近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慌乱的场面,而是这灵台之前的长街上已经套起了一辆马车,马钧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 见到他前来,此刻身在车边的马伦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果断说了句:“上车!” 若是毕岚有机会脱逃,她也最多等到这个时候,过时便不会等候。 若是他无法脱身,她也绝不会因为他而耽搁行程。 被她这等雷厉风行的态度和斩钉截铁的“上车”二字所震慑,毕岚在此时不敢多问,飞快地爬上了马车。 而后便看见车内有些成百计的书卷,以及此时端坐在车中的刘洪。 在他刚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藏匿在简牍之后的时候,这马车便发动了起来。 “元……元卓先生,现在这是?” 刘洪回道:“你倒是机灵先换上了身女装,自南宫起火,兵卒四方捕杀宦官,连街头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脱衣自证,马夫人觉京中局势不妙,先将灵台中的女助手尽数藏在了高台之下的地窖内。为防计算天文历法的典籍有缺,先将我等送出。” “地窖?!”毕岚眼神一震。 他此时最惊讶的的确不是马伦先将刘洪这个要紧的大脑送出洛阳,而是马伦居然敢在灵台之下挖地窖! 这是个何等胆大的行为。 要知道灵台之所以能承载地动仪的功能,便是因为这高台之下刻意制作成稍松垮状态的地基,可若是在底下挖了地窖,便无疑将这等传震的效果给彻底破坏了。 可要马伦看来,要将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送出,目标未免也太大了,将如此多的人藏匿在袁氏府邸中,不知为何,她也直觉不是个靠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乔琰信中所说的那句袁氏朽木,让她明知此时袁术与袁绍手中都掌有兵权,这南宫大火也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举动,都并不想将她们的性命交托在袁氏手中。 不如试试乔琰说的,在高台之下挖掘地窖,将人和食物都藏匿在其中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开了个头,便完全止不住了。 人是会进入思维误区的,连毕岚这等知道灵台下方空洞容易挖掘的人,都不敢相信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又何况是旁人! 人是活的,地动仪的运转还可以另寻他处,这是死物而已! 孰轻孰重不难决断。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将刘洪送出。 只要这位乾象历和珠算的发明者还活着,灵台便是随后也如那洛阳南宫一般被烧毁,也无甚干系。 在南宫火起之时,她一面让人筛选出了典籍中最为要紧的部分,一面让人将书架上的其余竹简排开成仿佛填满的状态。 又让姑娘们看似各自逃奔回家,实则藏匿入地底的地窖内,自己则以太史令以及袁氏夫人的名义,将刘洪和马钧送出。 带上毕岚顶多可以说是顺便而已。 而这马车的目的地,正是在马伦看来要更安全的并州! 因乔琰先前给她递出的邀请,马伦同时也让马钧捎带上了一条朝着乔琰求助的消息。 她将刘洪一人送出容易,要将上百人都给送出洛阳,却着实不可能。 尤其是这些前来灵台工作的女子也大多还有家人,不能无所牵绊地离开。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 乔琰会如她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因她已经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并不吝于给身处京城旋涡之中的人提供帮助! 请速来洛阳! 不管袁绍袁术能否诛杀宦官,将刘辩扶持上位,此时她只相信这种更加靠谱的盟友,而不是那几个行事无端的混账! 在因为皇宫起火而人心惶惶的洛阳,这样的一辆马车行驶离开并不过分招人。 即便是有将车拦下来的巡逻兵卒,也只见马伦从车中走出。 她身上的玄色官服与世家贵胄的气质,让她哪怕是处在这夜色之中也绝不会被错认。 她手托官印喝道:“我为太史令马伦,现要送元卓先生北上暂离洛阳,尔等何敢阻我!” 她这番气势堂皇的发声,令人在见车中刘元卓端坐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到在这书简之后还有一个毕岚。 马车飞驰而过,径直从洛阳的南郭区进入了北郭区域。 到了这个地方,马伦已经不必再凭借身份保护这辆马车了。 她任由马钧带着那两人继续北上,自己则徒步而行回返灵台。 在行于洛阳长街上的时候,望着火势越发惊人的南宫,她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派感慨。 这些点火之人可曾想过这样的行为,即便新帝即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让洛阳从礼崩乐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们又可曾想过,当在明面上更倾向于文官势力的汝南袁氏都可以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那些拥有力量的武将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他们或许想过。 但在家族荣耀更进一步的惊人诱惑面前,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动手! 马伦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等荒谬的场面下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利用自己所拥有的条件做出些保住有生力量的事情。 再多的,也只能看看力挽狂澜之人的本事了! 而在此时,期待有人阻遏这一乱象的又何止是马伦一人。 张让赵忠等人撤退得太快,反而与曹操这一回援的势力错了开来,于是他们只能凭借着蹇硕手下的部从,一边与后方的追兵周旋,一边继续朝着北面奔逃。 他旋即又见追击他们的人中,竟然还有北军五校中隶属于越骑营的人手。 这让他对卢植能否顺利掌握北军五校,抱有了十足的不信任。 那么他便不能自投罗网! 在他与蹇硕快速商谈后,他们决定直走北邙山,借用山中的地形拖延住时间,若是能翻越北邙山而过,再寻船过河,凭借黄河天险而守,或许能有挽回局势的余地。 但还没等他们抵达北邙山,赵忠便已经被后方的流矢所射中,未过多久就已经咽了气。 张让眼看前方在夜色中宛若野兽蛰伏的群山,听着身后的搏杀之声,不由在心中哀叹—— 他到底要在何时才能得到一位忠义之士的救援? 苍天呐!先帝呐! 难道要眼看这些连皇宫都敢烧的乱臣贼子得手吗? 等到将近天明的时候,他才在邙山山中的一处山洼里暂时寻到了个躲避之所。 他朝着队伍中的两位皇子走去。 他们此时与背负着刘宏遗体的士卒待在一处,被裹挟在队伍中这般逃窜,脸上都已露出了十足的疲惫状态。 他们不知道为何他们的父皇过世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按照大汉的算法,现在该当算是十七岁的刘辩更因本就胆怯,几乎瑟缩成了一团,反倒是那十一岁的刘协接过了张让递过来的水,问道:“让公,我等要往何处去?” 张让苦笑连连,回道:“先翻过了前方山头吧。”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要在此时对刘协称呼为陛下,给这孩子的身上再加上一层负累,但最终也只是收拢起了队伍,在稍事休整之后重新进发。 天明之后要想甩脱掉后方的追兵越发不易,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往前走,就只能跟赵忠一样身死此地! 求生的占据上风后,他便彻底摆脱了一夜未睡的困顿。 他并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这将近天明的时候,因并没有任何人的阻挡,经过了一夜的快马疾驰,董旻派出去送信的心腹已然抵达了董卓的营地。 这骑兵险些直接摔下马来,在缓过了一口气后,当着被董卓召集起来的牛辅、李傕、郭汜、张济、李儒、徐荣、胡轸等人,说出了洛阳此时发生的种种变故。 董卓本就是个性情果断之人。 听罢了这一番惊变,哪怕不需有人提醒他也立刻辨别出,这等混乱的局面正是他能谋取最大利益的大好时候。 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我等立刻往北邙山方向进军,除贼,护驾!” 第121章 董…… 那些在洛阳城里的世家与何进旧部,连带着那做起了大将军美梦的何苗,没有一个将皇室威严放在眼里,董卓久处西凉,又如何会有例外。 他先后拒绝了刘宏提出的让他就任少府与青州牧的敕令,却并未因为做出这决定而遭到任何的惩罚,足以让他窥见大汉朝廷色厉内荏的本质。 而今,更是天降一个机遇在他面前。 天子驾崩,将军逼宫,皇宫起火,皇子外逃,这桩桩件件都让人听来有种不真实感。 可又好像,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可以预料到今日的这一幕了! 那么他董卓先是有这个机会,在大将军的征调下名正言顺地陈兵河东,而后继续往前推进到临近洛阳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此为天与之时机也! 他这除贼护驾的决定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李儒对他这一决定的赞同。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将军既明白这道理,确实不必犹豫。那张让等人若要携皇子外逃,且四下无援,必得经由邙山而逃,与我等的距离更近。请将军令骑兵先行,直走邙山北部坳口,而后往南推进,令后方队伍多携旗帜以壮声势为援。” 董卓拊掌而笑,“依文优所言。” 他这些麾下的西凉兵卒跟随他征战多时,多是从凉州这等酷烈的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要在做出决定后拔营起行,速度也比之寻常队伍要快上不知多少。 徐荣、郭汜与牛辅领了骑兵先行,他则作为后军调度推进。 牛辅乃是他的女婿,相当于是自己人。 徐荣虽不是凉州人,却格外善战。哪怕是此前被他派出洛阳协助董旻,却败在了乔琰的手下,也不影响他是有真材实料的战斗好手,有他在,若是出现了什么交战,胜算足可有保证。 至于郭汜…… 按照董卓在随后出行中与李儒所说便是,阿多出自马贼,邙山之间若有需急变之处,他的反应必然最快。 这三人一道,若要前去寻查张让与二位皇子的下落,可说是最为合适。 这便是他西凉军的实力! 何进限制了他只能携带三千人前来,可当两千骑兵与一千步卒莅临河东的时候,他要再多拉扯出一些人手也不难。 在那三人携着一千五百骑兵而去后,与他同行的这支队伍其实还有三千多人。 他向东而行,正见那红日升腾于眼前,扬鞭而指间,只觉此番当真是个好兆头! 这也合该是他董卓大显身手的时候! 而张让此时还在逃窜。 他并不知道,他翻过了北邙山或许并不是度过黄河得保太平,又或者是得到河内郡的援兵,而将要面对的是这样一头西凉豺狼。 更不知道,在这夜间的洛阳风波中,试图追击他而来的追兵先是被曹操给拦截住了一批,而后又被卢植调度的北军士卒给了拦住了一部分。 那已有数年没有执掌兵权机会的卢尚书,亲自执着长戟,厉声质问与他对峙的张璋等人,是否竟有谋反之心。 卢植为天下名士,此刻这疾言厉色之问中,字字令人难以招架,哪怕他身后所掌握的兵将并不太多,也让人有种如临千军的错觉。 更或许是因为此时距离那洛阳南宫中放起来的第一把火已经有了数个时辰,在最开始那要为大将军报仇的上头情绪渐渐消退下去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种心虚与恐惧之感。 吴匡与张璋二人对视了一眼,再看看面前的卢植,不由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经由这两道阻拦,在张让等人后头追击的,也便只剩下了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麾下的部分兵卒。 倘若蹇硕在排兵布阵上多有那么点天赋,要从容地退到黄河边上其实不难。 可在进退失据与消息闭塞的环境下,他们只能草草以山中少量野果为食,而后继续在格外饥饿的状态下前行。 张让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听到了后方峡谷之中的追兵,但哨骑探报又分明没有旁人。 他最擅长的也不过是揣测刘宏的心思而已,说四体不勤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这会儿只觉自己要一个跟头从这山道上摔下去。若非身旁有人扶了他一把,他险要要因为这等乌龙的理由而丢了性命。 但再往北行出一段,他便陡然意识到,他方才听到的动静好像并不是个错觉。 因那山中回声,一句尤其清楚的喊声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阉竖休走! 一夜的短兵相接,拉开距离后的草木皆兵,已经让张让的精神完全处在了紧绷的状态,他回头一看又见那率兵前来追杀之人,正是袁绍这虎贲中郎将麾下,在京城中出名悍勇的颜良与高览,不由更是慌张。1 蹇硕也早已疲累难当了,可无论是张让还是蹇硕都知道,他们要么一道捱过这个难关,要么便身死此地,所以只能且战且退。 蹇硕咬牙急道:“让公与皇子先行,我去阻拦他二人!” 他到底是被刘宏提拔到上军校尉的位置上的,早因为此事得罪了些人,比谁都难以在这番变故中幸免。 倒不如替张让他们断后,说不定他们若能活下来,还有替他收尸的机会。 他这样一想当即下了决定。 可他固然为一军校尉,却时常听命于刘宏跟前,与颜良高览这等正儿八经的将军大不相同,便是此时提起了些胆魄率队而来,又哪里是这等勤练力气之将的对手。 还没等张让走出多远,他便听到了那先前喊出“阉竖休走”四字的声音,此时已经换了另外的四个字高喊。 说的正是“蹇硕已死”。 张让的心当即沉到了谷底。 再看到还惶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两位皇子,和身死后也未得到安宁的先帝遗体,他更是悲从中来。 如今的情形,他只怕也命不可保了…… 偏偏在他近乎机械地随着仅剩的几十骑与百来扈从翻过前方土坡,已遥遥看见那北邙山外孟津渡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列来势汹汹,足有千人以上的骑兵,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些骑兵与他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张让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出他们是归属于何人,只觉得是有另外的哪一路追兵包抄而来。 徐荣却一眼分辨出了山坡上众人的身份。 他曾经前去过洛阳,也见过张让,而队伍之中两个被严密保护着的少年衣着特征明显,只怕正是董旻手下来报中所说的两位皇子! 可还不等他与牛辅禀报,与对方言明己方的身份,便看到张让朝着东面奔逃而去,似要避开他们,可还未曾走出几步,就已经被一支从远处袭来的箭给射中了胸膛。2 这昔年于高台之上、位同天子重臣的宦官首脑,这一次没能让自己被人给拉拽住身形,而是直接从那山坡之上滚了下来。 等到牛辅派人前去查探他情况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支箭的缘故,还是因为他自高处摔下摔断了脖子,总归已经咽了气。 牛辅来不及多想此时的情况。 那依然在小黄门带领中往山坡下跑来的皇子,和他们身后已有喊杀声传来的动静,都已经足够让他在这一瞬间大致判断出局面。 他当即下令徐荣与郭汜阻拦住对面的追兵,自己则朝着刘辩和刘协的方向赶去。 高览与颜良本已距离全盘得胜只有半步之遥,却万万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杀出个截胡的! 那不是一般的截胡之人! 对面人悍马壮的西凉兵卒,丝毫也没因为他自称虎贲中郎将麾下而有所迟疑,在冲上山坡列阵后便朝着他们掩杀了过来。 那徐荣动手极其果断。 在他们进发之前李儒便对他们做出了指令,若是他们遇到的是何进的部从,可以只表现出对峙的状态。 毕竟董卓是听了何进的指令来的河东,怎么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 哪怕人已经死了,现在也得做个面子功夫。 但若是旁人的部从,那便直接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就是,也正好让人知道他们凉州军的本事! 虎贲中郎将? 那是袁绍的部下! 他们显然不在李儒所交代的需要礼让的范畴中。 即便是随后要有什么商谈戏码,反正他们也只是董将军的前哨队伍而已,若是在保卫未来天子的时候做出了什么过激举动,也完全合乎常理! 这两方从队伍到大将的配置都极其相似,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徐荣与郭汜乃是在临近天明的时候才接到的行军指令,在今日过午之时抵达的邙山脚下。 而高览与颜良二人,却是从昨日下午便随同袁绍何进等人一道包围了南宫,自火起时便同蹇硕所属队伍僵持作战。 他们抢先于卢植一步杀入这北邙山中后,又同张让等人在山里整整绕了半个晚上的圈子,直到方才,才恢复到了正常的山地追击状态。 这几乎已接近一日的追逐拼杀作战,饶是颜良这等悍将也不免觉得格外疲累。 在先前弯弓搭箭直射张让的时候,因他所用的弓乃是重弓,自出了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偏偏在此时他对面的西凉虎士,于这一片地形平缓之处,竟打出了骑兵疾冲的状态。 一年半前的洛阳会斗,颜良身在袁绍身边,与那徐荣有过一面之缘。 他也曾经见过徐荣彼时和典韦之间的搏斗,还听得中郎将称赞徐荣为好一员虎贲之士。 而今在这骤然拉近距离下的骑兵对冲中,他方才知道,当时那绝不能算是真刀真枪的比斗,绝对大大限制了徐荣的发挥! 但让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却是他在猝然间被砍下的头颅。 等到董卓率领部从前来的时候,此地的交战早已经结束了。 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高览倒是反应够快,当即收拢骑兵回撤,从这西凉军的手里保住了性命。 董卓听得牛辅汇报了一番交战中的战况,只听了个大概便已朝着那两位小皇子的方向走去。 从昨日黄昏被人裹挟出宫,到逃命于北邙,至董卓赶来,已是完完整整的一日。 两位皇子中哪怕刘辩曾经被养在道人家中,也无疑得算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折腾。 若非还有几个相熟的小黄门围绕在身侧,又有郭汜给他们送上了干粮,这会儿早该晕厥过去了。 现在这龙骧虎步而来的董卓生得好一番面目凶恶的样子,如何能不让两位皇子备受惊吓。 在董卓一句“臣救驾来迟”,确认了是友而非敌后,刘协方才缓过神来,当先回了句“前将军多礼了。” 董卓打量了一番这两个皇子,心中对他们的性格大略有了个数。 因他们此来人手不多,故而他当即决断率众回撤到了孟津以北的平阴县中,先将两位皇子给安顿了下来,这才聚众来进行商量,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李儒来得最晚,在一进屋后便对着董卓拱了拱手,“将军,好消息。” 他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绢帛。 董卓自开始为官到如今早不知接了几次旨意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圣旨。 “这是?” “方才听他们说起那随行的宦官,乃是先帝身边的得力之人,既然劫持两位皇子而逃,不可能绝无凭据,我便搜了搜他的尸体,从他的里衣中搜出了此物。” 李儒笑道:“有此物在手,将军便更有底气进军洛阳了。” “这是先帝册立幼子刘协为天子的诏书。” 在先前那报信骑兵口中他们已经得知,先帝确实是留下了这一道诏书,也成为了张让与何进谈条件的筹码。 若是何进肯在刘辩即位后放过他们,他便会将这诏书给销毁。 不过他们原本觉得,在张让等人被迫逃窜的时候,这封诏书极有可能并不能被保存下来,却没想到他不止是将其贴身携带,中箭之处也恰好避开了这诏书,并未造成破坏,顶多就是在边角上沾染了些许血污而已。 见董卓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儒问道:“将军觉得,我等能成功屯扎在平阴,而未曾在会合之前遇到第二波进攻是何故?” 洛阳便在邙山之南,纵然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可但凡那北军五校多出动些兵马,在董卓来前徐荣牛辅等人都不会过得如此舒坦。 除非…… 董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此时在洛阳之中应当是两方势力在互相制衡。” “而这两方势力所对应的正是拥趸两位皇子上位的两面阵营。”李儒继续说道,“将军觉得该当站在哪一边?” 只是因为颜良之死,还不至于将他们归属于其中一方。 恰恰相反,在如今这个混乱局面下,他们刚到洛阳就拿出了这样的表现,只会让人对他们拉拢才对。 不过,别人可以觉得他们正在两头犹豫,他们自己却需要先划定立场,不能真觉得自己只是为人所用的屠刀。 而这个立场就需要董卓自己来决定了。 李儒是他的军师,只负责给他提醒眼前的状况。 事实上他所说的也并没有错。 在此时的洛阳之中,卢植手持先帝旨意接掌北军五校,在中央无主,连玉玺也不知所踪的情况下,他手中这份圣旨的含金量便大幅上升。以至于与袁氏和何苗所率领的人手形成了相持的状态。 昔日曾征辟于袁隗府中的羽林中郎将桓典,因格外敬重卢植的为人而选择了中立。卫尉杨彪之妻虽为袁氏女,他却因为父亲遗训同样站在了中立。 在双方的相互制衡之中,原本应当被勒令尽快将二位皇子交出的董卓,竟然只在傍晚迎来了前来确定皇子安全的使者,以及来自董旻给他汇报洛阳中情况的信使。 “卢植与袁隗……”董卓敲着桌案沉思。 这两方中一方是想要遵从先帝旨意,尽快恢复朝纲,而另一方则是想要从中谋取世家利益。 若是以他手握那张传位诏书的情况看,他应当直接选择卢植合作才对。 但卢植这人和皇甫嵩着实是一个作风,董卓对此是有些心理阴影的,他若想要更高的权力也显然越不过卢植这辅政大臣去。 那么和袁氏合作? 袁绍在他抵达平阴的第二日,还让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说的是——他既蒙受袁氏与大将军的提携之恩,也该当念旧才对。颜良之死可不与他计较,当做误杀就是。只是希望他尽快选定立场。 这等傲慢非常的口吻让他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更何况他一想到刘协的称谓乃是董侯,便不由萌生出了以此董代彼董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把李儒找来问询道:“若是我想要扶持刘协,却并不想位居于卢植之下,该当如何?” 李儒似早已预料到董卓会有此等选择,回道:“那么我给将军两个建议,其一,佯装壮大我方现有人手,扩大扎营规模,其二——” “先选择袁氏,以吞掉何进部从为条件支持他们,等时机一到,立刻反水,拥立董侯上位。而在此之前,先将卢植的兵权给夺走。” 李儒意有所指地说道:“在这方面,这些暂时占据上风的世家,会比我们更加熟练。” 何为借力打力,正是如此了。 董卓朝着他投去了赞许的一眼,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先是给袁氏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对斩杀颜良,击败袁绍部从之事报以了几分“歉疚”。 当然,他们这些西凉人,还是刚打赢仗的西凉人,便是稍微在言辞之间流露出几分不逊,也实属寻常。 而后,按照李儒给他的建议,他在信中写道,要让他站在袁氏这一方其实也无妨,总归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了。 只不过他有个条件。 西凉这地方实在是太过苦寒了,早先先帝的邀请被他拒绝,他有些后悔了,这会儿他还是比较想在京城里做个将军。 那刘辩上位登基,何苗自然就是大将军,底下的那个骠骑将军他想做一做。 此外,他这凉州扈从要比之何苗麾下的废物有本事多了,若要直接击溃卢植,还得让他先来统兵。 袁氏此时同时手握太傅、太仆、司隶校尉、虎贲中郎将四个位置,又有诸多门生在朝堂中担任要职,哪里会想到董卓居然在此时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在做事,当即同意了他的条件。 然而等到董卓掌握了何进与何苗部曲,又在袁氏协助下击退卢植,迫使其逃离洛阳后—— “董卓于堂前痛斥,列位公卿不能救国之动荡,匡正社稷,令天子流亡在外,更是令他不得不卧薪尝胆,先与谋逆之臣推心置腹,今日方可拨乱反正……”乔琰一回到雁门就收到了这条消息。 且不说这卧薪尝胆一词到底用的对不对吧,这好一派大汉忠良痛斥群臣的做派可真是让人难以评述。 但想想董卓在原本的历史上,八月护驾九月废立,十一月才自拜相国,怎么都有着两三个月的缓冲时间,如今距离他进驻洛阳不过区区十日,先给自己塑造个尚且过得去的形象着实……可以理解。 而在这番训斥后,董卓当即请出了那张传位刘协于天子的诏书。 这立时改换门庭之举,可算是把袁隗等人给反扎了一刀。 可他们纵然在此时想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已经来不及了。 董卓手中的圣旨乃是正统,起码能用来说服那些如今归入他麾下的北军五校。 而那些原本属何进的军马,在董卓便于掌权的收拢过程中,可称为大将军死忠的都被他给砍杀殆尽了,唯独剩下的便是为求一个富贵的。 那他们跟着如今圣旨在握的董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足够强大的兵权面前,就像先前重病在身的刘宏,无法以一道圣旨便褫夺何进所拥有的一切,此时的袁隗除了痛骂董卓反复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能有效制裁他的手段。 甚至还被董卓给骂成了叛逆。 也正是在董卓堂而皇之提出立刘协为帝的同一日,车骑将军何苗死于乱刀之下。 先前在中立态度的桓典与杨彪还好说,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只能率众跑路,以免步了何苗的后尘。 董卓的这一出先借势后反水无疑玩得非常漂亮。 而他随后快速扶持刘协上位,自请为太尉,又将豫州牧黄琬调回洛阳为司徒,以卫尉杨彪为司空,追理陈藩、窦武旧案,恢复爵位,擢用子孙,启用党人的行为,更可称得上是在袁氏意图以身份和名望压制的情况下,打出的一记格外漂亮的组合拳。3 在这样的局面下,袁隗等人彻底无法再用什么提携之恩来压制住董卓了。 虽然进入京城之前的局面与原本不同,但在李儒给董卓的一番谋划之下,他依然达到了原本的战果。 或许唯独的不同只是—— 在洛阳以北,越黄河跨太行的并州境内,还有一位孤悬在外的托孤之臣,忠良之后。 在乔琰自雁门回返到晋阳后,她便迎来了自并州之外前来的几波访客。 第一位便是荥阳名士郑泰。 在何进接受了袁绍的建议征调董卓入京之时,他便选择了弃官北上,进入了并州。 这一路行来在并州所见的景象,让他当即意识到,只怕洛阳之中的那些人还是看轻了这位乔侯! 这也让他毫不犹豫地在收到了何进身死而董卓进太尉的消息后,选择直向州府报道,意图求见并州牧。 另外几人则是恰好凑到一处一起来的。 发明乾象历法的天文与数学家刘洪,在马钧与毕岚的陪同下一并前来,简直像是个空降的理科大礼包。 乔琰一面为这几人的到来而觉欣喜,一面又觉马伦为了庇护那些助手而留在洛阳,实在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 尤其是,此时袁氏还面对着失势的情况! 她的太史令官职乃是刘宏册封,即便董卓承认刘宏传位诏书的正统性,也未必就意味着,他也同时承认那太史令的官职。 太危险了! 她心中不免为马伦捏了一把冷汗,也越发确定,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出兵时机,才能将她给保下来。 这份隐忧并未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与马钧毕岚等人恰好在路上遇到而同来的鲍鸿,便看到乔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因她方从塞外回来,这目光之中似也含着一缕沙场征伐的鲜明锐气。 鲍鸿不由心中一凛。 来不及多想这几年的时间在乔琰的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而是想到张让在南宫被攻破之际对他的请托,鲍鸿当即跪倒在地,将手中的诏书举到了乔琰的面前。 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这并不是个正常宣读圣旨的姿势,高声说道:“请乔侯承先帝遗令,起兵入京护驾!” 第122章 出兵决定…… 这是一封特殊的诏书。 在刘宏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哪怕她这位并州牧的年纪还是太小,又哪怕再引入一太强势的外援可能招来其他祸端,刘宏在死前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其中稍出现些差池,这封授命护驾除贼的诏书都很有可能送不到乔琰的手中。 所以她也早做好了手中并没有此物的准备。 可有了这个从先帝手中授予而来的诏书,她便有了更加名正言顺进军的理由! 鲍鸿带着部从来投是一喜,他带着这诏书而来却是另外一喜! 她伸手握住了这封呈递在她面前的诏书。 当然从鲍鸿所能感觉到的角度,是先有一道虚握的力量加诸于这诏书之上,而后才被牢牢握紧在了对方的手中。 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接下了这个在鲍鸿看来宛然如烫手山芋的东西。 “鲍校尉起来吧,这是宣旨不是送战报,你如今是京城之乱的亲身经历者,先帝直属军队的校尉,不只是个信使。” 鲍鸿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姿势属实像是士卒给将军送信保的样子。 他当即蹦跶了起来,讪讪一笑:“让乔侯见笑了。” 乔琰显然也没有多在意此事,只示意几人入座,“劳驾几位将洛阳中的其他情况告知于我吧。” “董卓入京,借助袁氏掌权又反戈一击,凭借军威将皇子协扶持上皇位的事情我已知晓了。天子即位传檄各州,正式的文书虽还未曾送到我面前,洛阳距离并州并不算太远,若我还对此一无所知,那便当真对不起这并州牧一职,更对不起先帝信托。我只想知道一些并不会出现在对外情报中的消息,比如说——” “陛下到底留下了哪些交代?在这出君不君臣不臣的戏码里,这些人都扮演了何种角色?” 乔琰方一入座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或许是因为这少年州牧的戎马经历,也或许是因为她此刻身披在后的绛色披风,让她看起来格外像是一团张扬桀骜的炽火,尤其是她眉眼间的铿然决绝之意态,更加重了这种印象。 这让她随后的这句发问里充满着质询声讨之意,“袁术他何敢放火烧宫,将天家威严置于不顾!” 在这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里,此时还打着“正义”旗号的董卓,甚至不是最应当被归咎责任的一方。 若无袁绍的怂恿,何进的许可,他如今虽在凉州境内募集了诸多好手,却还在皇甫嵩的节制之下,未有进入京城的机会。 又若非是袁术袁绍等人的焚烧洛阳南宫之举,张让等人又为何会携刘协刘辩逃往北邙山,让董卓得到了从中斡旋胜出的机会。 乔琰对此心中有数,在这权力更迭的过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其中的有一部分人所拥有的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小心思,而应当称之为野心。 但此时她必须发出这样的一问! 郑泰简直像是找到了个知音,将当日在何进府上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又补充道:“大将军本以为凭借执金吾丁原与济北相鲍信在东面所招募的兵卒,能与那董卓成东西呼应之势,可还不等他们募兵而回,董卓就已经先行东进,在我进入并州地界前于河东郡所见,此中制衡之说是丝毫未有。” “陈孔璋所说之话极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诈为之举,国之大事,更不可诈立,而今的苦果倒也……” 倒也让袁氏见到了。 “公业先生慎言。”乔琰打断了他的话。 郑泰意识到,乔琰这话不是在阻止他表达对袁氏的不满,而是若按照这个诈为之事不妥的说法,那么刘宏在死前定计的以杀董重来诱骗何进进宫之事,也就连带着被他给骂进去了。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说道:“是我失言,请乔侯切勿见怪,只是这洛阳之变突然,我心中多有不忿。” 而今袁氏之中身在洛阳的袁隗袁基被董卓严令监视了起来,又有董卓为拔高己方身价而给对方扣上的叛逆之名,袁术袁绍外逃,一者前往了南阳,一者前往了冀州,可算是在引狼入室之后反遭狼攀咬的典型。 只是这显然不足以偿还他们拉开这混乱序章所应担负起的罪责。 乔琰摩挲着指尖的玉韘,又听着毕岚与鲍鸿二人说起了先帝的安排。 刘宏的遗志啊…… 若真能让刘虞与卢植掌握住局面,在何进已死,董卓又还未曾入京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让刘协成功即位。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刘宏的计划若是想要功成,也只能放在一个大汉权威还未曾衰弱至此的环境下。 而放到如今这情形之下,便只成了个处处变数的样子。 这计划的提出者,也便是刘宏本人,险些都落了个尸体沦陷于南宫大火之中的结果。 也便是张让还记得将他的遗体也一并带上,才免于遭难,又在随后董卓接应住了他们这一批人后,将刘宏遗体装殓于车中,送至文陵安葬。 那两位辅政大臣—— 卢植在与董卓在洛阳城中的军械之斗里落于下风,在乔琰看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好在他人倒是没事,而今远走冀州。 至于为何是冀州而非幽州? 先时黄巾之乱期间刘备凭战功任清河郡兵曹掾,许是因为他和此地的风水尚算合拍,在刘宏逐渐收回在黄巾之乱中获功者官职的时候,因其任职政绩颇佳,并未将其撤职,而今已为清河郡丞,只在这一郡太守之下。 卢植还意图挽回洛阳局势,自然不会跑得太远,故而去了刘备那儿暂住。 协助卢植作战的曹操也在此时回返家乡,于谯、沛之间重新募集兵将。 而刘虞倒是因为没跟董卓对上,顶多是在半道上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董卓自然是不希望让刘虞到京城来的,但在他刚与京中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也并不希望将这些皇室宗亲给得罪死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刘虞为大司马,位居于三公之上,但并不在朝中任职,而是在担任幽州牧的同时遥居幽州受领此职。 当然,董卓其实也不乐意屈居于其他臣子之下,刘虞又是大司马又是幽州牧,明摆着地位要比他更高。 故而他在同一日做出的决断是,他自己在任职太尉与前将军的情况下,以加节,赐予斧钺虎贲,加封郿侯的方式提高了一轮身价。 比起刘宏寄希望于意外不会发生的谋划,董卓自洛阳以来走出的每一步虽有僭越却也有平稳局势之法,哪怕是让乔琰处在他的这个位置上,只看他这十余日间举动,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在听到鲍鸿问及乔侯何时起兵遵从先帝遗诏的时候,乔琰沉思许久,问道:“现居皇位上的天子正是先帝所属意的继承人,唯独所欠的不过是辅政之名而已。若此时兴兵征讨,是否有重现袁氏所为之嫌?” 这一句问的可不只是鲍鸿,还有郑泰。 他既可算是荥阳豪侠,也算是士族中人,在评定董卓的举动上,他的想法也要比乔琰麾下众人,在她看来更有标杆作用。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徐福将今日收到的消息递到了郑泰的手中。 董卓如今还可算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的手底下有一位备受他倚重的聪明人,给他提出了又一个建议。 因董卓和袁氏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几乎不可能再从袁氏这里获得太多的助力,那么他便理所当然地转向了其他士族。 在拉拢士人上,先前为陈藩和窦武平反的举动是一项,现在所做则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他启用了周慎之子周毖,汝南士人、时任侍中的伍琼,原三公府长史何颙,而后征辟荀爽、韩融与陈纪等人入朝为官,若非蔡邕如今身在乐平,也应当会在此时成为他所招募的党羽。 这是对内。 而对外,他以刘岱为兖州刺史,孔伷为豫州刺史,张咨为南阳太守,应劭为泰山太守,张邈为陈留太守。 这一番举动足以让他在此时将士人之心拉拢到他的身边! 乔琰看向郑泰,问道:“如若此时公业身在洛阳,会有因董卓太尉之位来之不正,而有讨董之心吗?” 这是个有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以郑泰算起来还算是个客人的身份,他也不那么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可很奇怪的是,大约是因为他前来并州州府的一路上所见景象从农业到民生都仿佛与太行山南的另一头,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当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未感觉到有何冒犯,反而当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董卓的崛起绝无什么忍辱负重一说,这是个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看不出的情况。 可若真如乔琰给他看的消息这样,董太尉所针对的只是此番洛阳乱局的罪魁祸首袁氏,这莽夫对士人群体也不乏器重之心,尤其是连荀氏八龙之中的荀爽都接到了董卓的征辟,那么他若是没因为好奇并州的情况来此,在辞官后只是离开了大将军府而已,料来也会得到董卓的征召。 届时他会否接受这个邀请呢。 或许会的。 “董仲颖所驱之人,皆为军事对手,对士人却用之重之,若是乔侯在此时起兵,纵然有先帝遗诏在手,意图将先帝委托之臣卢公送回到那辅政位置上,也有理亏之嫌。”郑泰想了想回道,“所以乔侯此时不能出兵,算来,那位董太尉也应当很伤脑筋要如何安排您才对。” 董卓确实对如何安排乔琰格外伤脑筋。 张让将那道清君侧的旨意交给鲍鸿之时,只对着鲍鸿与曹操二人。鲍鸿领兵而走之际,那些并不知内情的小黄门也只觉得他是如曹操一般去求援的,所以董卓倒是并不知晓乔琰手中还有一道这样的杀器。 但在他将刘岱、孔伷、张咨、应劭与张邈,甚至是让他以眼不见心不烦为由丢去北海的孔融都给委任了太守刺史的职责后,他的目光也很难不放在这与司隶紧贴的并州之上。 并州牧乔琰…… 若非对方先前出塞横扫鲜卑,他在河东郡内的驻军绝无可能如此轻松。 而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要对她撤职?不,在董卓现如今还面临不少内忧外患的当口,他连士人都要先礼让三分,如何有可能对乔琰做出这等举动。 可加官的话,在列侯爵位上她已凭本事做到了县侯的位置,在官职上她已是一方州牧,就连将军号都被刘宏给赐予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加无可加。 除非董卓愿意将征北将军的位置给她。 但这种敌人和士人的情况又不相同,和幽州牧刘虞那种平定个渔阳之乱要花费一年半的更不相同。 一旦让她再掌握更大的权柄,只能是资敌! 李儒给董卓提出的建议是先将对方晾着,只要太尉能够在中央将该握在手中的权力都拿稳,尤其是拿好士人之心的挡箭牌,他便不必担心那位乔并州。 这看似是一条极其合理的建议,可几乎在同时,在安顿下了郑泰、毕岚与鲍鸿等人后,乔琰和戏志才程昱等人聚首,所定下的计策也是一个字。 等。 乔琰对刘宏并没有那种为之赴死的忠心,在接到刘宏死讯和起兵护驾的消息后,更不会为之激发出当即就要与董卓拼命,取而代之的想法。 春四月正是并州境内农事繁忙的时节,乔琰出塞将近一月,虽然确定她麾下诸人会将情况料理妥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亲自过问一番的。 她的心态可说是稳得出奇。 可董卓呢? 他从西凉的二把手将军,一跃而成了天子之下位高权重第一人,他脾性里暴戾恣睢、肆杀妄为的一面在随后的短短二十日内已暴露出了端倪。 刘协上位,虽然刘辩回到了她的身边,但对何太后来说,无论是何进、何苗相继身死,还是刘辩失去继承大统的机会,都是个重量级的打击,为此她屡次试图以太后之权试图声讨董卓所为。 这种无所凭依的撒泼,除了激怒如今大权在握的董卓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董卓下令,以何太后早年间对永乐太后,也便是刘宏生母不敬为名,将其迁于永安宫,而后处死。 何太后依照礼法应当于刘宏陪葬,然在文陵重启之日,董卓先前就对其中墓葬品多有觊觎,如今距离他入洛阳已有将近一月,他便再不加掩饰地将其中珍藏掠夺一空,连刘宏的面子也不给了。 洛阳之中的贵戚家产殷实,董卓便放任士兵突其庐舍,掠夺财富,为所欲为。 当此之时,这些洛阳豪富尚且成为西凉军士的后花园,董卓又如何能不将皇宫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若非早在刘宏病逝那日,伏寿便已建议阳安长公主将宫中未成年出阁的公主先悄然接出,此时她们便已成了董卓暴行之下的牺牲品。2 随着洛阳中的军事权柄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卓膨胀的野心让他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谁也劝阻不住的决定。 天子年幼,他与天子“外家”同姓,自当领相国位,入朝不拜,剑履上殿! 也正是在这条消息传入并州的时候,郑泰刚与鲍鸿意图一起来劝谏乔琰出兵,就看到这位乔侯已按剑而出,面上煞气凛然。 “两位不必多说,董卓于洛阳一月便原形毕露,西凉贼子贪狡之性昭彰,实不可为社稷之臣!” “我已决定,兵出河东,直取洛阳,以清君侧!” 这清君侧三字被她说来掷地有声,着实听来有一番振奋之意。 她更是随即任命张杨与郭缊同守雁门一线,令狐邵防备凉州,徐晃与褚燕留守并州,程昱与戏志才主持州中事务。 其余诸人,点齐兵马,随她一道出征! 乔琰负手立于堂前,身后正是并州与司隶的地图,在这地图上于这几年间填补的种种,让其变得比之寻常地图不知详细了多少倍。 而在她的面前,文有贾诩郭嘉陆苑等人,武有张辽吕布赵云典韦等虎将,正是文武兼备,士气逼人之态。 但兵出河东,也得讲究些方法。 她缓缓开口,问道:“谁人愿为我往河东卫氏走一趟?我等兵出河东,自当让那西凉匹夫眼见士族扫榻相迎之景,以示震慑!” 第123章 讨贼檄文 河东卫氏自当年卫觊向乔琰求索援兵开始,便与乐平之间保持着联系,卫觊也应诺将卫氏族人送来了两位前往乐平任教。 若这位卫氏的未来家主闲来无事,也偶尔会上乐平住上两日。 乔琰任并州牧后与并州世家的关系越发紧密,似乎也激发了对方几分危机感,干脆将其胞弟卫仲道也送来了此地就读。 只是这等围绕乐平书院的教学事业所形成的联系,在乔琰看来也不过是今日来明日毕的存在。 在如今这董卓乱政,大汉威严彻底扫地的状态下,四方诸侯割据的景象距离而今不远,那么口头的声援与盟誓已经远不能达到乔琰的需要。 说这是出自于政治生物的冷酷权衡也无妨,河东卫氏必须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 也正好作为己方展现给董卓的一尊筹码。 陆苑起身离座,朝着乔琰回道:“文和先生此番的作用在对凉州士人武将的剖析,奉孝意在临战对策,联络河东氏族之事还是交给我来去做吧。” 在并州的数年时间里,陆苑都是陪着乔琰一道走过来的,也理所当然地传染了她身上那精明强干的气场。 此时即便她不做出什么承诺,乔琰也相信当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谒者因君侯所给的底气而腰直,在今日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她所要达成的目的是让河东卫氏向着并州牧的出兵示好,而非是双方打感情牌、达成什么友善往来。 乔琰因这出兵指令而稍显冷冽的眉眼稍稍柔和了几分,“你去吧,并州便是你的后盾。” 她再度朝着座中数人看去,除却贾诩这人持重有度之外,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洛阳之战,似乎都有那么几分兴奋。 吕布这种就不必说了,先前乔琰让他镇守绥远城捯饬军屯之事,大约是因为威名远镇鲜卑的荣誉感和军屯田收获斐然,又有贾诩在旁协助,吕布干的还算拿得出手。 但这等屯田戍边之事,哪里有跟洛阳里的叛逆贼人开战来得激动人心。 纵是郭嘉这等计谋之士,也到底是年少了些,在此时于眼神中蕴藏着几分跃跃欲试。 那毕竟是国都洛阳啊…… 为显出对此番出征的重视,也为了显示出声讨董卓的正义性,在从并州出发前,乔琰又往洛阳送出了一封檄文。 这封檄文是在乔琰的要求下,请蔡邕写成的,也便是一封《为乔并州讨董贼檄文》。 乔琰深知董卓是个什么性情,因此没选择中间经由什么人传递消息,以免让他有了什么可以迁怒的对象,而是给了吕布一个任务。 “以你这可开三石弓的臂力,若要将这悬系了檄文的箭矢在洛阳守卫的射程之外命中城墙料来无妨。” 乔琰将几乎已成她标志的白羽箭,与那写有檄文的绢帛一并交到了吕布的手中,“你此番乘我的朱檀马去,务必让人知晓,我等声讨董贼之举名正言顺,我并州兵马也绝不惧怕他那西凉虎士,你可能做到?” 这等大出风头的举动,被乔琰交到了他的手里,吕布眼睛都要亮了。 “君侯放心,我必为您做到!” 吕布领着数十骑当即动身,也自然而然地将整顿军队的职责完全留给了张辽与赵云。 但他显然意识不到乔琰在这番举动中的用意,对他来说,乔侯所表现的态度正是那任务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做到,这就够了! 乔琰目送吕布远去,朝着郭嘉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度辽将军还病着?” 在乔琰于并州各郡宣布了讨贼决定,开始调整边防人手布置的时候,各郡太守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唯独一个韩馥,忽然说自己病了,像是生怕乔琰因为度辽将军为武职,也将他抓上一道前往洛阳讨贼。 郭嘉回道:“君侯对并州的掌握显然不是他能想象的,他还真以为他与袁绍的书信往来没被您发觉,那袁氏兄弟二人自洛阳潜逃,似也有募兵联盟讨伐董卓之意,韩馥便自然不能应和乔侯的讨逆之举。” “不过君侯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讨董檄文传檄并州各郡,有意应征入伍的姑且不说,那韩馥麾下的麴义倒是对他这托病举动颇有微词。” 墙脚松了,之后也就好挖了。 麴义与吕布一样都是桀骜放旷之才,在关键时候可为一方强援,但在此之前,却得给这等悍马以一个发挥的场所。 在这一点上,韩馥与乔琰相比就做得太差了。 郭嘉朝着乔琰又道:“若君侯能将麴义收归帐下,还正可令两骑相斗一争高低,给那韩度辽用是浪费了。” “这话你在此地说说也便算了,”乔琰摇了摇头,“且先不急,看看吕布的表现。” 事实上吕布做的着实是比乔琰所期待的还要精彩得多。 这人在并州地界上长到三十岁,养出了一身冠绝的武力,也同时养出了好一派专业挑衅的狗脾气。 董卓自入洛阳,虽如今渐成张狂之态,自恃手握大权,行横征暴敛劫掠之举,却也未曾对洛阳的防卫有所懈怠。 尤其是那些游弋在外“搜牢”的西凉兵卒,也在无形之中起到了巡逻的作用。 但今日这支正往河内方向前去搜刮的队伍,却在半道上遭到了袭击。 这些西凉兵卒已经习惯了将屠刀朝着弱者而去,此番出行的队伍也便有些列队的混乱。 若这是平日里倒也无妨,偏偏这朝着他们袭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并州狼骑。 吕布虽不会什么战阵理论,有一点总还是会的,那便是让这些人一个都别从他的手底下活命!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作战方式。 他们所骑的乃是乔侯给他们提供的塞外好马,所用的乃是以并州铁矿打造出的锋锐兵器,更是在休整了一夜后才盯上的这伙西凉强盗,若是这都能让他们给跑了,那还得了! 于是原本还在洛阳北城之上的守军,等到的不是北行劫掠而归的同僚,而是一行数十骑飞奔而来。 远观其阵仗,那分明不是他们的人手。 让他们更清楚地判断来人是敌非友的,是这一行骑兵在射程之外停驻了下来,每个骑兵都飞快地将携带的三两人头抛掷于前,在他们的前方形成了一道极其惊人的摆设。 也还不等那城头之人反应过来城下之人的身份,已有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一箭击断了那城头的董字大旗,而后钉在了望楼之上。 第二支羽箭更是几无停滞地袭来,扎在了前一支箭不足三寸的位置,唯独的区别也不过是在这一支箭上还捆缚着一块绢帛。 城头的西凉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城下为首之人好高明的箭术,也好惊人的射程! 眼见那人弯弓搭箭,似在城头逡巡之间寻找目标,他们本还想下城头追击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个反应显然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也让那赤红马上的青年将领朗声而笑。 在对方的笑声中,他身后的五十骑兵齐声喝道:“并州牧乔侯令我等为董贼献礼,并讨贼檄文送到,我等去也!” 吕布领人杀贼如风,射出的两箭也奇快,带着人一道撤走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丝毫也没有要与此地纠缠的意思。 在西凉军下得城来,发觉这些头颅真属于他们今日北行的同袍之时,再要追击这些说走就走的并州骑兵,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将此地所发生的情况,连带着那封随同羽箭而来的书帛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李儒踏入太尉府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暴风过境,以及坐在桌案之后怒气沉沉的董卓。 这与他前几日负剑上堂的意气风发可截然不同。 “将军何必发这样大的火气?”李儒走到了董卓的面前问道,“今日洛阳北郭的情况我已经听人说了,这并州军以五十骑破我方百骑而已,以有心算无心,要赢也不难,若真是两军对垒,又岂能令对方如此轻松出入?” “你以为我气的是那个?”董卓冷声回道。 小规模的骑兵交锋,他在凉州的时候便经历过多次。 纵然有吕布挑衅,他也已让人去己方尸体残骸所在之处查验,大略能知晓,到底是如何让对方得手的。 在对方来人之中还有一神射手存在的情况下,这种胜利更可以理解。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桌案上展开的绢帛,“我气的是这玩意!你看看她都让人写了些什么!” 真是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篇讨贼檄文! 他本还以为对方在返回并州之后的二十天内并无动静,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洛阳时局于她缺席期间出现的种种变化,哪能想到,是她在此时憋了个大招! 眼见董卓一副被这讨贼檄文给气的半死,李儒将桌案上的檄文给取了过来,打眼便见这绢帛上一手好字。 想想还是要顾念一下董卓的想法,李儒将这句夸赞并未说出口来。 他琢磨了一番,确定这大约是大儒蔡邕的手笔。 先时他给董卓罗列的名单中便有此人,只是因对方乃是那并州的典学从事,才打消了对其发起招揽的念头,却没想到乔琰倒是毫不吝惜于将人家用在此道上。 蔡邕的飞白体属实好认。 不过李儒端详了一番这讨贼檄文的写法,又觉得这与蔡邕所写的几篇碑铭以及那述行赋不像一个文风,却与那并州乔烨舒的实用性做派相似得很。 这开篇便是—— 【曩汉之初年,产禄专权,擅断决事,下凌上替,于是有平勃奋起,诛夷逆暴,王道兴复。前汉之末,王莽篡逆,辱慢天地,鸩杀孝平,反戾饰文,罪难尽书,于是有光武兴兵,光明显融,海内升平。】 【历观载籍,暴逆不臣,贪残酷烈者,多难长久,太尉董卓,自称忠良,细数不然,料循其理。】1 李儒看到这里往董卓的脸上看了一眼。 这乔侯上来就把董卓与那吕产吕禄和王莽相比,当真是一点没给他留什么脸面。 他说乔琰这是实用主义檄文也正因为这两句。 吕产吕禄之祸,有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来平定,王莽篡政有光武帝中兴,总归这佞臣贼子终究不得善终,那么董卓这自诩忠良实为汉贼之人也显然遵循这个规律。 这是士气的基调! 再往后看他便知道董卓为何这么生气了。 因为乔琰便将这自称忠良实为不臣的理由,连带着对董卓的一通人身攻击,都在随后来上了一出火力输出。 对比一下她当年所写的《州牧封建论》,在骂人水平上可算是大有长进了。 李儒最近奉劝董卓收敛一点的建议,没少被董卓当做耳旁风,以至于他此时还岔开思绪想了想,作为头一个被乔琰这般指着鼻子骂的,他家将军还挺待遇独特的。 不过作为被骂的那位,大约不会觉得有多痛快就是了。 【自领相国者董卓,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得蒙先帝器重,以前将军位征讨凉州。然马腾韩遂之乱不减,结托权贵于显官之事昭彰,承资跋扈,肆行凶忒,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竟有舆金辇璧,输货权门,坐领三台,专制朝政之事】 【使董卓之行径放任自流,今日可开文陵掠宝为己用,逼杀太后,明日则以摸金之校尉破棺戮尸至于先贤,汉室陵迟之祸至矣,其窥探神器、摧挠栋梁之心已显,帝都有吁嗟之怨,于边陲字字可闻。悲乎哉?悲乎矣!】 “……”李儒沉默地又朝董卓瞥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乔并州和一般人的骂法还不一样,她真没夸大事实来说。 像是她在檄文中所写董卓领前将军位置却没能根治凉州之乱,结交权贵,出入銮辇逾制,盗窃文陵之宝,逼杀太后,索取百姓财货之事,确实都是董将军最近做出来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理由,她方能有了结尾的一番慷慨陈词: 【董卓罪至于此,不堪托付辅政之职,何能不复长戟雄兵,陈良弓劲弩,整顿戎马,匡扶社稷,铸非常之功!】 【以此檄文布告天下,令天下人知圣朝有拘逼之难,料来能救国于水火之间者,非只乔并州一人也。届时州郡连接,四方有志之士兵进洛阳,举师扬威——】 【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如律令!】2 “看完了?”董卓这会儿心情也没平复下来,朝着李儒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刀子。 他放下这檄文半天了,最后一句“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还是反复在他的面前扑腾,一想到让蔡邕誊写檄文的乔琰小儿今年不过十六岁,他便想让人领兵直扑并州去跟乔琰来上一场拼杀。 但董卓大约只是今日受气还是不够的。 三日之后他便收到了消息,乔琰传檄于并州以及河东,所整顿的三万军马自轵关陉而出,沿汾水夹道行军,自太原郡入河东郡而来。 分明正是如那讨贼檄文中所言,要以良弓劲弩,长戟雄兵来铸这非常之功了! “并州犹有边防之患,那乔琰小儿如何能有三万兵卒!”董卓咬牙喝道。 可想到乔琰吞下了黑山贼与白波贼,若是算是后勤兵卒,还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量。 再一对比他初来洛阳之时惨淡的三千人,他便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 “将军所要担心的可不是那乔并州麾下的兵卒,”李儒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乔并州前军刚出陉口,便有安邑卫氏、闻喜裴氏、襄陵贾氏箪食壶浆以迎并州军,她此前身在并州,却能得河东世家之拥戴,着实不可小视。” 这也确实是董卓觉得忧心的。 河东世家在他引兵进驻期间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却在乔琰出兵之时,给出了这等天渊之别的对待,再想到他在这洛阳城中行事,还得先启用一批天天只会提建议的名士,分派出去那么一堆实权官职,他心中的火气也随之直冒。 不等李儒提出什么迎敌策略,他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区区西凉一匹夫”的言辞不断闪现在他的面前,现在又有对方进驻河东的这般排场,他若是再无动于衷,那才真是妄对他这自封相国的胆魄! “谁人敢为我趁那乔琰驻兵未稳之际,突袭其大营,逼退此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回道:“末将愿往!” 董卓循声望去,眼见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辅。 牛辅……倒也不是不能算良将,可多少还是因为他乃是自己人的关系,才被放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见自请出战的是他,董卓想了想乔琰的战绩,不免犹豫了几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乔琰指责他忝为前将军,却不能平马腾韩遂之乱的痛骂。 那牛辅既是他的女婿,在此时出战,倒也正好能代表他来证明,他董卓并非不善战之人。 “将军——” 董卓打断了李儒的话说道:“文优不必再说,我意已决,便以我之贤婿出战,以阿多为副将,趁并州军马并未于河东整顿齐备,先斩其锋!” “不,”李儒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说,不能用牛将军进攻乔并州所属,我只是在想,她于檄文中言辞激烈,有年少者意气风发之象,我等何不先助长其气焰,来上一出先礼后兵举动。” 董卓问道:“文优此话何解?” 李儒:“我听闻将军麾下有一并州人名为李肃,请将军派遣其为使者,领一重礼,前去赠予乔并州吧。” “此为——示敌以弱之法。” 听闻董卓帐下李肃前来拜访,乔琰还真有那么几分意外。 在将人请入帐中后,便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一大礼后说道:“董相国自入洛阳,先周旋于袁氏逆臣之间,后掌军事,擢拔贤能,若有所为之事令乔侯误解之处,实非相国本意,听闻乔侯进军,以平鲜卑之悍将勇卒兵进河东,欲袭洛阳,相国心中惶恐,想与乔侯一叙,以论治国之道。” “听闻乔侯喜骑赤红色骏马,相国先时征讨西凉,恰得一名驹,名为赤兔,欲以为礼物送与乔侯,以通往来之好。只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动了动眉头。 赤兔? 怎么,她这是领了吕布的剧本?3 第124章 赔了赤兔 不过,她跟吕布的情况可大不相同,董卓也显然不可能觉得,能让她来上一出倒头拜服,交出兵权的行为。 那么他这一举动的意义便有些微妙了。 乔琰心中思忖,若是她当真是个年不过十六的少年,纵然有些早熟善战之能,因先帝无人可用,故而将她抬到了这个位置上。 现在她为了护持先帝所留下的遗孤,对董卓自称为相国后于洛阳行事种种多有不满,故而兴兵南下,甚至在河东郡内得到了世家的这番拥戴追捧,箪食壶浆送行,现在又被大权在握的董相国畏惧,派遣人前来说和,还送上了名驹宝马作为礼物—— 她应当要有何种表现呢? 别人可不知道她早年间的种种行事与言辞之间的孩子气,其实大多是为了让刘宏放松戒备而装出来的。 别人也不知道她此番出兵所谋划的东西,远不只是基于对董卓行为的义愤填膺而已。 别人更不会知道,她站在了后世的角度在看着这段历史,所拥有的也绝非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与见识。 骤闻赤兔二字,对这本应当是吕布的坐骑,却成为了她收到的礼物之事,她那种微觉滑稽的心情也只出现了一瞬而已,很快又成了两军对垒之间的谋划。 她朝着这出自于五原郡的李肃看去,见对方脸上流露出的讨好之色,倒也未曾显露出什么过分的得意来,只是问道:“董贼倒行逆施,把持朝政,有何可与我说的,洛阳城外见个真章便是!” “乔侯这话便说错了,相国当真不曾有如檄文中所说窥探神器,侵辱汉室的行径,自然也当不起乔侯这董贼非汉臣的说法。” 李肃似有几分苦笑之意,又继续说道:“相国为西凉人,自与那京中贵胄之间多有不和,其中有些摩擦不得不以武力平复,也实属应当。” 乔琰冷笑问道:“他逼杀何太后总是真吧?” 李肃摇了摇头,“乔侯并非亲自处于京城之中,又如何知道其中的本来面目。那皇位之争便是亲生兄弟之间,也难免有阋墙之祸,先帝遗诏以董侯为下一任帝王,何太后却属意于史侯,若是令何太后以太后权柄行废立之举,又或是与天子争权,洛阳朝纲必定不稳。董相国也不过是迫于无奈,才甘愿自己背上骂名而已。” 乔琰都不得不说,李肃此人倒也有些口才,竟然能在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好一个忍辱负重董相国的形象。 但他这说法里却完全规避了董卓此举,正是在南宫之火后岌岌可危的汉室尊荣之上,又给踩上了一脚的事实。 既然太后都可以被这般随意逼杀,那么当今天子的凛然不可侵形象,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乔琰心中只觉其解释重点偏颇的话术有些离谱,却并未对此做出反驳,在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那这搜牢掠夺之举,既有传闻入并州,又有我那前来传檄的部下亲眼得见,董卓老贼又要做何解释?” 李肃朝着她歉然一拱手,方才回道:“乔侯有所不知,那边地士卒大多不听管教,如乔侯一般可胜鲜卑,劫牛羊而回,令士卒平复其心中暴戾的,到底还是少数。” “董相国依托于这些西凉军士方能掌握京中局势,而今要给出令他们效命的钱财却不容易,也只能放任其劫掠,暂平其心。西凉军区区三千而已,有钱财傍身便可于洛阳中安定过日,料来随后便可安生。” 乔琰指尖叩击桌案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可真是好一番歪理邪说,这李肃倒也不愧是从董卓帐下出来的人。 大约他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跟,又连忙拐到了另一处,“乔侯且莫只说董相国,这洛阳有城郭而无郭垣,若是您大军压境,与相国而今所统率的北军五校以及带入洛阳的西凉兵卒交手,绝不可能只如前几日骑兵突至的情况一般,直抵北城墙之下。” “届时两军交战于洛阳郭区之内,对这些洛阳百姓而言,何止是要丢掉财货,连性命也不可保!难道乔侯竟要令自己,也成为叱责相国的那一番言论中的罪人不成?” 若非如今还没有道德绑架一说,乔琰真想用这话给还回去。 李肃此人倒是也深谙些对特定对象所说的话术。 她若真是个除却出塞击败鲜卑之外,可称得上是以德政治理并州的州牧,又是个并未经历过多少中原境内交锋的少年人,只怕听闻此言,还真要犹豫一二。 这种迟疑也如李肃所想要看到的那样浮现在了她的脸上,虽只是稍纵即逝而已,却也并未被他错过。 他心中暗忖,文优先生所说果然不错。 这示敌以弱的方法,或许不能让这位乔侯全然相信他们的无辜,也极有可能不足以让她为之飘飘然,却已经足够让她在心中生出几分犹豫的情绪。 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趁热打铁地说道:“可否先请乔侯随我一道看一看相国的诚意?” 何为诚意,自然是作为礼物的那匹赤兔马! 乔琰所骑乘的朱檀宝马是从幼年马驹养起的,如今虽然体型与成年马匹相差不大,可实际上却远没到成年的状态。 但这匹赤兔马却显然已接近成年了。 何为赤兔?除却那赤红的马匹颜色之外,最醒目的莫过于在评定名马之中的“兔首”一称。 马头自鼻以上的部分向外突起,形同兔首,正是重型马的标志性特点,事实上乔琰的那匹朱檀也有类似的特征,只是在赤兔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些罢了。 而这赤兔烈马,饶是有与李肃同行的下属牵绊住了缰绳,也表现出了好一派酷烈暴躁的脾性。 这对于初学骑马的人没什么好处,可对顶尖的武将,尤其是擅长骑射的武将来说,却绝对是个最合适的礼物。 见乔琰望着赤兔的眼神中也微有意动,李肃不由心中暗喜,继续开口说道:“宝马配名将,自古如此。乔侯是何许人物,岂能没有这天下一等一的好马相配。相国自得赤兔起,便在为其寻觅一个合适的主人,如今却与乔侯适逢其会。” “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 乔琰话虽这么说,李肃却眼见她又朝着赤兔的方向走出了两步,似也在端详这匹奇珍骏马,越发确定文优先生所说的示敌以弱之策,或许是当真奏效了! 他又道:“相国也知,要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说服乔侯,他并无坑害社稷的想法,大约不太容易。” “乔侯为并州牧,更有这两年间自漠北草原所得,或许也看不太上这赤兔名驹,故而相国的意思是,不若寻个位处于河东郡又临近于洛阳的地方,请乔侯带上千人随行赴约,相国也带上那千八百虎士同行,双方将辅佐新帝之想法做个交流,也好免于洛阳北郊居民受战争之害。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目光从那赤兔名驹转到了李肃的身上,这等明利的眼光令他不由心中一跳,好在他旋即听到乔琰问道:“定于何处商谈?” 李肃忙道:“五日之后,洛阳以北二十里处,夕阳亭。” 他又见乔琰思忖了片刻,这才回道:“那好,便依你所言。” 既然协定已经达成,这赤兔马就作为礼物留在了并州军营地之中,那李肃欢欢喜喜地领着与他同来的几人一道南行而返。 乔琰目送着对方远去,眼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先前的迟疑之色都在此时变成了一派坚决,她也当即吩咐了下去—— 营地之中撤去外围防守,内部成埋伏之势,在这几日之内务必以巡防换班之法成严防死守之态。 “李儒此人喜用诈计,昔年董卓为韩遂等人所困,深入西凉腹地之中,几为羌人所围剿,粮草殆尽之时,围兵依旧迅猛进攻,李儒定计以河中铸造堤坝截断上游流水,又令董卓部从于河中捕捞鱼虾为食,令西羌将领以为汉军已彻底粮尽,只围不杀,却给了董卓借机逃走的机会。” 贾诩语气平静地说道,又做出了判断,“如今那并州人为说客,欲令君侯于五日后与董卓会面于夕阳亭,实是李儒所能想出的行诈之策。君侯所做出的判断着实不错。” 有贾诩这个从旁的判断,乔琰更多了几分信心,笑道:“那董贼欺我年少,方有此计,只怕往后便不会有这等好事了。” 贾诩颔首,“但乔侯只需临战应变就是,往后之事自有往后的对策。也正好借此令天下人知,乔侯早该与他们同台相论,何敢以欺诈稚子之法相待。” “先生说的不错。”乔琰的目光又往赤兔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忽然生出了个颇有些促狭的想法,当即吩咐了下去。 在一旁听到乔琰这主意的郭嘉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乔琰朝着他看过来,他连忙正了正脸色回道:“若要按照乔侯此计,只怕不能让奉先动手了,这一场埋伏仗让子龙与文远来做吧。” 这一头丝毫没被董卓的这点送礼与商谈小伎俩给弄晕了头,在营防之中早有准备,另一头李肃将乔琰的表现汇报了回来,董卓大喜,当即令牛辅并郭汜一道出战。 李儒又对他们做出的叮嘱是,他们务必在第三日的入夜前抵达乔琰的营地附近,绝不能行军过快。 而后,若是见到那乔侯为夕阳亭之会而遴选人手将出,便不必停下当即趁夜进军就是,若是难以观测到对方举动,便于第四日夜间,在对方的防备最为懈怠之时发起进攻。 牛辅郭汜领命而去。 虽这几日间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但既然军师都表现出了对那乔侯的警惕戒备,他们也不敢太不将对方当回事。 好在那乔并州到底是年少,大约还真觉得那夕阳亭之会是什么摆在明面上的邀请! 牛辅等人的哨骑探报,对方的营防虽不能说是懈怠,却绝对经不起西凉骑兵的冲击。 而其中接近南面的位置,更是单独整顿出了一支队伍,像是要用于明日出行。 在这等安排之下,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变成了相对薄弱的状态。 好消息! 牛辅立刻下令,今夜子时,前往偷营,必定要给这并州军一个迎头痛击,若是能趁乱将那位乔侯给擒拿住,那他便彻底给相国立了个大功了,届时可没人能说,他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 他怀着这等美好的梦想,在夜深人静之时直接从西面突入,令那骑兵喧然的喊杀之身一时之间充斥了这一片营地。 而他身为西凉武将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手中的长枪直朝着那因困顿而倒伏在一旁的士卒扎去。 他身边的骑兵士卒更是在他这一个驻足之间,已经朝着那营盘深处杀将而去。 可也正在此时,牛辅忽觉长枪所刺中的手感不对,同时也让他不免心觉不对的,是这营地之中巡逻的兵将也委实太少了些! 这不是用对方有所懈怠就可以解释得通的! 他直觉不妙,又已听到郭汜比他更快地喊出了一句“撤军”,可比他们两人的反应更快的无疑是布置这西侧包围圈的赵云。 在牛辅与郭汜突入而来的方向,早有并州军从南北两侧而来,形成了收拢的堵截。而这白袍银枪的青年将领,已经率领自己麾下的精锐骑兵自北面急冲而来。 这营地之中的任何一处绊马索与鹿角栅栏都是赵云领着这些骑兵亲自布置下去的,哪怕此时夜间昏黑,他们也绝无可能会做出什么错认的判断。 自五年前来到并州到如今,赵云所接手的任务,从县尉琐事到兵曹从事所负责的州中治安,从对战黑山白波,到戍守朔方郡,甚至还被乔琰带到了塞外打过休屠各胡与鲜卑。 他本就在为将之道上有一份罕见的天赋,又如何会在这等优势已在己方的情况下失手! 从牛辅等人的角度所见到的,便是他们掉进了这并州军的陷阱还不算,对方派出的这青年将军,比之当日于北城之外射出一箭的神射手,还要给人以最直观的震慑。 这手执长枪的青年将军领着身后的骑兵自北面冲杀而来,简直有如入无人之境的凶悍,他们还尚未从落入圈套的惶恐中缓过神来,后军与并州军的交锋声响震天,而今这主将所在又遇上了个这样可怕的对手。 牛辅连忙拨转马头,一面让骑兵尽快聚拢在他的身侧,一面意图快速退出对方的营地。 可这混乱之中的折身回返,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冲得太急的前列骑兵已经摔入了前头的壕沟之内,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长枪兵捅了个对穿。 正在朝着牛辅汇聚的骑兵为横空出现的绊马索所绊,摔倒在了地上,便见自南北方向的盾刀兵呼喝而来,将他们夹在了前后壁障之间。 牛辅心头大乱,却已见赵云的银枪如龙出海已到面前。 他连忙提起长枪应战。 可赵云平日里切磋的都是张辽吕布这样的同僚,这牛辅却仰仗于自己在董卓军中的独特地位,哪里会想到精益求精之道,险些被赵云在三两回合内给斩杀于马下。 得亏对方乃是一小将,在力量的持续性上多有不足,在牛辅身边的亲兵合力护持之下,勉力将赵云给阻拦了下来。郭汜快马急冲,将牛辅给捞到了马背之上,一边扫开了朝着他们飞射而来的箭矢,一边带着牛辅从这包围圈中为数不多的薄弱处攻杀而出。 可他们虽借着这道杀开的豁口逃出了生天,这原本追随他们而来的一千多骑兵,却在此时只剩下了百多骑。 只剩下了一成的兵马! 乔琰的并州军并未全部抵达河东,按理来说,夜间冲杀破营,千多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的数目,却哪里想到反而来上了一出攻守易位,他们这些前来偷袭的却落了个被当做猎物的结果。 更让牛辅难以想到的是,他还未行出多远已听到了对方整齐划一的口号,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喊的正是—— “董贼诈会夕阳亭,赔了赤兔又折兵!” 而后便是一阵让他听来只觉羞恨万分的笑声。 在这笑声之中他又如何会猜不到,他方才能杀出重围只怕也是对方有意为之,正是为了让他将这个消息给带到董相国的面前。那小将也未必没有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余力。 赔了赤兔又折兵! 这确实是他们此时情况的真实写照,可他此时听之都有种想要呕血的冲动,若是将其汇报到了相国的面前,也不知道会得到何种反应。 偏偏他在此时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继续由郭汜带着一路往南逃窜,以防对方改变了主意,又将他给留在此地。 乔琰冷眼望着对方这狼狈逃命的一幕,在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笑容。 在对方来袭所发出的动静中,她快速披衣起身,也将手下的将领给召集到了身边。 此刻她遥望牛辅败退的阵仗,以手中的两截三驳枪指南而道:“那董贼老儿吃了这一败,随后必定不敢再小觑我等,派出的将兵也必将比今日更盛,然我进取洛阳之心绝无更改,望诸君与我共破此敌!” 她又复开口,以同样坚决的语气说道:“先入洛阳,取董贼老儿首级者,那赤兔名驹便归他所有!” 吕布早在赤兔被送到乔琰面前的时候,便看上了这匹世所罕见的宝马,如今听闻乔琰竟要将其作为斩杀董卓的奖励,当即摆出了一副摩拳擦掌的状态。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着点这主从关系,又问道:“君侯不将这赤兔宝马收为己用吗?” 在吕布的视线中,这起身之间仓促的君侯眉眼间毫无困倦懈怠之色,依旧一派锐气如刀。 只听她朗声一笑,回道:“我纵无赤兔为骑,难道便入不得那洛阳城吗?” 第125章 对…… 吕布想都不想便回道:“自然不是!” 乔琰这一句纵然无有赤兔她也并非入不得这洛阳城,在吕布听来,着实是有着一番等闲之人难以匹敌的自信。 当这种信念宣之于口的时候,更是意气风发到了极致。 想到他们先前击败的,正是如今为祸洛阳的董贼所派出的先遣部队,吕布更是不免在心中豪情激荡。 不错! 如乔侯这般当世豪杰,如何需要依托于赤兔马来成就其名,即便是骑着驽马都不影响她身为此方队伍的头号领袖,完成这清君侧的重任。 也唯有这等豪杰,才能让他吕奉先为之折服,甘愿在她手中充当马前卒。 为了那赤兔马的归属,他可着实应当表现得更加突出一些,尤其是得在杀入洛阳之日直取那董贼的首级! 想到能骑此等宝马征战扬名,吕布只觉心潮澎湃。 虽然第二日的军事会议上他又意识到,这好像也不是一个口令发出,大军挥师南下这么简单的事情。 司隶的地图摆出在他们的面前,挂成了一张幕帘一般的状态,乔琰以半截枪杆的连接位置作为教杆点在了洛阳的位置。 “我等此番对外宣称三万人,实则为骑兵三千,步兵八千,因并州境内铁矿开采情况尚可,骑兵均有甲胄在身,步兵中有两千铁铠士,余者着皮甲,另有万余人作后勤运粮及军中杂务之用。”1 “董卓老贼的凉州军尚有部分为皇甫将军所挟制,真正直属者充其量在四五千,但如今北军五校尽归其统帅,其兵员约在两万之间门。若将其凉州旧部不遗余力召集,令在京中募兵,约莫能凑到五万之众。这是而今彼我两方的人员差距。” 董卓先前意图来上一出以小博大的操作失手,绝不可能继续让乔琰继续占这种便宜,只能是正儿八经地交战。 洛阳为京师重地,甲胄的囤积绝不会太少,乔琰凭借边地的库存与州牧掌握铁矿开采的特权,却也只能说是在这方面没有太吃亏而已,称不上有太多的优势。 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她以并州粮仓作为后援,兼有河东世家在此时与她达成的合作关系,让她的军粮运输没有太大的压力。 反而是董卓—— 他可能都没想到,京师自黄巾之乱开始的各种蝗灾疫症旱灾等造成的减产,让他若要以极限状态下调动五万人同时处在备战状态,要撑起这个消耗并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要打持久战,反而是乔琰这头更有优势。 她继续说了下去:“此外便是对方地理条件上的优势,牛辅与郭汜败退,董贼必定陈兵于洛阳之外,阻遏我等的攻势,最为严防死守的状态,便是重启当年黄巾之乱期间门的八关紧锁,要防备我等——” “以我方如今兵屯箕关的情况看,可只防备三处。” 她以枪指向了洛阳西侧,“守函谷关,防止我军在河东世家的协助下自邙山西起的平陆而下,过渑池走新安,自西面而来。” 当然,乔琰就从没打算走这条路。 令河东郡内世家做出迎接并州军的样子,正是为了给董卓造成这种她可能会迂回作战的错误判断。 可这条路太长了。 邙山西起于如今的三门峡位置,若要自轵关陉外的箕关直走此地,往来之间门军粮运输绝对跟不上,哪怕是到了函谷关下,也早已经精疲力尽了! 所以董卓若要防备她速攻,应当扼守的是另外两道关隘。 “另外两处,守小平津与孟津,防备我等过河后自这一段邙山隘口直走洛阳。” 吕布先前往洛阳送檄文的时候走得就是这一段,他彼时人少,要渡河还算容易,但他想了想彼时的河口关隘,再看了看己方的人数,怎么想都觉得他们不占优势。 哪怕小平津以北有河中岛可做中转,这两处的河道也相对较为狭窄,确实是最容易被进攻的位置,但黄河天然就是一条军事屏障! 便是他这等凭直觉作战的也相当清楚这一点。 他开口问道:“君侯先说了我方与董贼的兵力差别,现在又说我等只能走这易守难攻的位置,岂不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奉先这话就说错了。”贾诩与他在那绥远城中配合一年,又在当日与五峰山上对乔琰给出了承诺,于秋冬至于开春表现得主动了些,和吕布也算是多说了两句话,此时便开口回答了他的困惑。 “先前君侯提到我方万余精兵,而董卓一方非但人员复杂,且有起码三处隘口需要分散防御,又需留够人手防备京城中的反扑,那么能戍守于小平津或者孟津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与我方人数相等而已。” 吕布挠了挠头,觉得这样说他便清楚多了。 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以乔侯的战绩还从未打过败仗。 那在兵甲充足的情况下,不算有劣势。 “此为其一而已,其二,君侯昨夜令子龙将军有意放走牛辅,此人脾性素来是在何处跌倒便要在何处找回场子来,偏偏他又是董贼的女婿,既然我等最有可能自小平津与孟津进攻,此人必定在其中一方。” 贾诩比谁都能将董卓这边的凉州势力看得分明。 若是牛辅想要驻扎于黄河渡口,以图扼守此地击败乔琰,别管李儒是否会提出什么反对的建议,牛辅都一定能够达成目的。 最多也不过是董卓会给他安排一个更加靠谱的副将而已。 吕布想了想昨夜随同乔琰见到的场面,那牛辅被郭汜提溜在马背后头才救其逃出生天,着实是让他印象深刻。 这样说来,若是对面真以牛辅为主将,这又可算是一个己方的优势。 因为那绝不是一位优秀的统帅。 “其三嘛……”贾诩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向了乔琰的方向。 这其三便不应该由他来说了。 乔琰笑了笑,“其三,我们目前还不需过河,只需要令董卓分兵镇守小平津与孟津便可,与我等对河而望。董卓的对手,从来不只有我们,而他们也绝不会错过这个反击的机会。” 她若直接底牌尽出,不顾死伤地渡河而击,又何必选在距离董卓入主洛阳将近一月方才出兵呢? 所以孟津之前的黄河滔滔,起码到目前为止,也不是她的劣势所在。 身在洛阳的董卓刚收到女婿牛辅打了个败仗,带着只剩下一成的部将勉强逃回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可惜自己那匹赤兔名驹有去无回,压根没起到蒙蔽乔琰的效果,便随后收到了两个消息。 其一便是乔琰的后军,似乎没有全部驻扎在箕关,而是不知所踪。 再结合她与河东世家的关系,让董卓不由担心起了自家后方的潜在危险。 另一条消息则是—— 乔琰的主力正在整装拔营,继续朝着南方稳稳推进。 虽然万人之众,行军速度不快,可要全军抵达黄河之畔,哪怕算上拔营起行,也就是一日的功夫。 自听闻乔琰兵出河东起,他便调集了守兵前往孟津渡口扼守。 但不得不说,他原本有些寄希望于他的好女婿能带回个好消息,还没在此地形成全线防守,而今却必须加派驻兵了。 只有驻扎在此地的军队足够多,他才能确保,凭借对并州军渡河之中半道而击的优势,让对方不敢轻易尝试渡河进攻。 而这样一来,这北面贴近黄河一线的防守,便必须要出个主将。 他的目光刚落在了段煨的身上,便看到牛辅顶着脸上与腿上残存的伤势站了出来。 “将军,让我去吧!”牛辅梗着个脖子毫无示弱的意思。“我先前败于那乔琰小儿的手下,不过是因对她实力估算失误,又被她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有大河天险为凭据,又有足够的人手,绝不会再让对方得手。” 闻听此言,董卓犹豫了一瞬。 出于理智的想法,他觉得不应该答应牛辅的这个请战。 但出于感性的想法,他这人是有那么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想法的。 也正因为如此,刚在洛阳中站稳了脚跟,他便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去凉州。 一面试图将凉州部从带来中央一部分,一面又让人将家人也给接来洛阳,如今已经由右扶风方向而来。 虽还未到洛阳,但他已将封赏的旨意草拟出来报与中央了,正要加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连孙女董白都得了个渭阳君的称号。 牛辅是他的女婿,他自然也要对其厚待一二。 但乔琰不同于往日他们在凉州所遇到的对手,牛辅又已经先败给了她一阵,若是再让对方抓到什么进攻的空当,将战线一路拖延到了洛阳的城下,他就彻底落于被动了。 他以眼神示意李儒不必开口,自己在斟酌一番后向牛辅问道:“大河隘口,因当年黄巾之乱的缘故,新设了小平津,我有意以两人前往一道镇守,你并未被乔琰打坏了胆量,还敢主动出战,这很好,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人前往镇守。” “而今我麾下数位中郎将,你选择其一,与你成掎角之势分别镇守两处。” 牛辅脸上一喜,毫不犹豫地回道:“那便请将军令徐中郎与我同往吧!” 徐中郎,说的正是徐荣。 董卓如今麾下的几位中郎将,其实不包括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 这些人都算是校尉,在行军的时候作为副手。 先被董卓提拔到中郎将位置上的是牛辅、董越、段煨、徐荣以及胡轸。 牛辅说是说的要找回场子来,却也没打算真一个劲地头铁。总还是要拉个相对靠谱的盟友的 这个盟友又最好不要是主意太多的。 那胡轸麾下有个勇武非常的华雄,最近脾气大得很。 段煨乃是先太尉段颎的同族兄弟,称得上是年高德劭。 董越实力平平,又与他素来有矛盾。 这样算来,唯独也就剩下了个徐荣。 被牛辅指名道姓点了出来,徐荣多少有那么一点无语。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在协助董旻之时败给了乔琰,他直觉这次又有个不靠谱队友的情况下再次对上那位乔侯,极有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这等安排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董卓当即下令,让他带兵驻守小平津,令牛辅带兵驻扎孟津。 而后,以段煨为主将驻守函谷关,令胡轸为主将驻守成皋,令董越为主将镇守太谷关,李傕郭汜镇守伊阙关,樊稠张济驻扎于轘辕关,如此一来,除却广成关之外均已有守备安插。 而广成关以北分列伊阙、太谷与轘辕三关,倒也未必需要额外安排人手。 做出了此等安排后,董卓终于如当年面临黄巾之乱、派人分驻八关后的刘宏一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大概也因为,他在做出了这番安排后,正逢侍御史扰龙宗登门拜访,董卓瞧着对方大约是忘记解除的配剑许久,冷笑着让人将他给拖下去活活打死。 而后他让人将先前已经杀死的何苗的尸体从坟茔之中挖掘了出来,肢解后丢到了路边,又将何苗与何太后的母亲舞阳君也给杀害了。2 洛阳城中先前还有些因为他收到的檄文而出现的闲言碎语,在这等何其暴戾血腥的行为面前,也只能先暂时平复了下去。 为防朝中官员的亲属在他让人紧守八关期间门,打着入朝拜会的理由前来洛阳,串通消息,正逢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自庐江而来,董卓也当即下令将他劫杀,以正规矩。3 朝野之间门一时风声鹤唳。 只因董卓此时显然已经不再只满足于对与他有军权争斗之人动手,将他清除异己的范围从武官转向了文官。 而这绝不是因为并州牧挥兵南下陈兵于黄河对岸,才促成的这般变化。 甚至比起怪责于乔侯出兵,今日这洛阳城中诸人反倒更希望她能击退董卓,将这狼子野心之人给剿灭。 谁让那董卓早已经在给自己加官为相国后,便显露出了唯我独尊的处事作风,也早显露出了一个事实,他重用士人的本质,绝不是真对他们怀有尊敬之心,而分明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不臣之念。 为董卓招揽而来的颍川名士荀爽,在黄琬自司徒进太尉,杨彪自司空迁司徒后,便被董卓扣上了司空的位置。4 他看着在他被强征入洛阳后暂居于他府中的荀攸,不由悲从中来。 “董卓残暴,性如虎狼,我避世于汉滨长达十余年,竟要落到晚节不保的地步,何其可悲啊!” 他今年已是六十二岁的高龄,自知自己寿命不永,只怕也看不到大汉在董卓这等行径之下到底会被损毁到何种地步。 可他虽一生钻研经学古文,却也心存报国救难之心,更见此时身在他面前的荀氏子弟才学卓著,若继续留在洛阳,难保不会招来董卓的毒手,心中怅然异常。 偏偏董卓不许人进,也就自然不许人出。 他如今这司空乃是个虚职,绝无有机会将荀攸给送出。 荀攸回道:“从祖不必过虑,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董卓倒行逆施,以士人提携之恩自抬身价,却也将奇人志士给征调进了京城。而于京城之外,有乔并州于河东击败董卓部将,与其兵马对峙于孟津,成皋之东如有眼界过人之辈,必当趁此发动。” 他温声继续说道:“董卓约束部将已是不易,要想管控住那北军五校更是艰难。方今之时,他越是残暴不仁,也便越是显出他已然顾此失彼。若兖豫冀徐各州兵马趁机联盟,速攻旋门关,冲杀入洛,则天子可保,朝廷可兴。” “从祖不必计较于今日之名,您既居于高位,不若竭力保全京中名士与典籍,又何来晚节不保之说。” 荀爽闻言怔楞了许久,方才喃喃开口道:“速攻旋门关……不错啊,旋门关虽有虎牢之险,却也到底只是由一中郎将镇守,若此时有人有乔侯之胆魄,入京勤王,董卓也不过区区一匹夫,并无比人多生一个头颅,何必惧他!” 他拖着有些抱恙的身体起身,行到了院中,朝着这分明晴朗却令人不觉春暖的天色看去,又问道:“那么以公达看来,谁人可有此等胆略,抢在此时机发兵?” 荀攸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先帝殡天那日,留下诏书令卢公辅政,他有统兵之能,又与乔并州有旧,若能募集兵将,或能往洛阳进发。” “中军校尉曹孟德,先时与董卓军对峙落败,遁逃于谯、沛,其家资充裕,兄弟众多,其间门多有游侠好武之人,有起兵之机。” “袁术袁绍二兄弟,虽为洛阳祸端之魁首……”见荀爽朝他转头看来,荀攸温吞地又往后头加了两个字,“其二。” “然此二人,一者正在南阳,与如今的南阳太守张子议合兵一处,又有长沙太守孙文台可联合北上,一者于冀州境内以袁氏之名募兵,也可发兵前来。” “若再论天下颇有胆魄之英雄,现于洛阳以东任职者,陈留太守、广陵太守、东郡太守、北海太守以及如今的徐州刺史,均有发兵之可能,倘有人于中原振臂一呼,或有十余路两千石要员,可同临洛阳八关之外——” “从祖如此一想,是否又觉天下有望呢?” 荀爽忽觉眼前天朗气清了不少,叹道:“是了,那董卓又如何能以权柄掌控天下人心,他这暴戾恣睢之行,既有乔侯南来相持,也必有志士响应,若真如你所说有十余支势力齐往旋门关而来,这大汉终有青天重现,我又何惜己身!” “备车,我往兰台走一趟!” 刘宏病逝那日,由袁术引发的南宫之火,并未祸及兰台,将其中的书简都给保留了下来,可这也只能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已。 如若董卓战败于旋门关,这豺狼人至末路再起一把火,却未必能让兰台幸存。 他如今被人强行擢拔到司空的位置上,若要力挽狂澜怕是没这本事,可若只是想保住京中的典籍,却还有些希望。 在他被荀攸搀扶上马车的时候,正望进这从孙看似柔和实有铿锵脾性的眼睛里。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话:“以你看来,那乔侯有无可能自孟津破关而入?” 荀攸回道:“她惯于创造意外,我看不透她。” 而此刻这位在荀攸的评价中多出意外战绩的乔侯本人,正在孟津对面黄河北岸的营地中写信。 驻守孟津的牛辅一面欣慰于自己隔着大河便能看到乔琰军营隐约的轮廓,一面又觉得对方毫无进攻的举动无端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他令士卒乔装作了渔民,自更下游的位置渡河而过,寻机混到了那军营附近,打探回来的消息是,这位乔侯正在令全军士卒合力铸造船只。 造船? 这确实是进攻的架势,可绝不适用于孟津! 若是要以船渡河,孟津船坞之中常备的船只不计其数,其中更有适用于黄河作战的楼船,对方仓促造船如何有可能与他这一方的军备相媲美。 何况半道而击,简直是作战的最有利条件。 若不是以船渡河,而是以船来拉起浮桥,那便更是个笑话了! 自商周时期起,便有造舟为梁之说,奈何此等建造浮桥之法只适用于渭水这等规模的河流上,还从未有人能在大河之上弄出此物。5 牛辅望着对岸的并州军营地,不由冷笑道:“如今正是四月末,她若是造上七个月的船只倒也无妨,到了十一月里以这几年的天时,大河是会结冰的!届时她便可以渡河了。” 他这话说完,相当满意地听到周遭的士卒格外捧场地发出了一阵笑声。 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不由龇牙咧嘴了一阵。 那日被郭汜直接携于马上折返,在回城途中他过河之时气急败坏,一把拗断了船桨,一个不慎拍在了脸上,连带着敲掉了半颗牙齿。 这也越发加深了他想要从乔琰这里找回场子来的想法。 偏偏对方不容易过河来进攻,他也不容易过河去袭击对面,这让他不是一般的难受。 更麻烦的是,只要对方驻扎于黄河对岸一日,他也就必须领着相国所给的兵马驻扎在此地,以防被对面寻到可乘之机渡河袭击洛阳。 而比起他这番沉不住气的状态,乔琰就要稳健得多了。 正如荀攸所猜测的那样,在她将董卓的两路兵马牵制在了此地后,她便给卢植与曹操送出了一封信。 信中所言正是请二人发起讨伐董卓的联军。 她在信中提及—— 董卓在洛阳京师之中所行屠戮之举,正为掩饰其心虚难当的本质,而他为大权所腐化的速度何其之快,甚至在乔琰写出的檄文之后,他又做出了这一番落人口实之举。 方今士林震动,已知其本性,便是先时为董卓授予官职的几人,此时也该当先以天下民生与扶救圣朝为己任,而非以董卓旧吏自居。 董卓分兵驻守防备不及,也正是个兴兵的好时候。 为求除恶务尽,一旦他们统兵自旋门关而出,她便会快速渡河,自北邙而入,直取洛阳城北,截断董卓的逃生之路。 至于她要如何渡河,请他们不必担心。 【先汉之年,并州境内大河经行之处,已有特殊渡河之法,人皆云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不然。请君拭目以待便是。】 乔琰搁下了笔,令人将这两封信送了出去。 而后,她往营地以北忙得热火朝天的造船事业处走了一遭,只漫不经心地让他们将造好的小船搁置到岸边空地上,给那对面的牛辅也看个热闹,便转向了营内以幕帘掩蔽的地方。 在此地的地上,几个打开的箱笼中已可见到,其中所装的并非是送与大军食用的军粮,而是一张张趁热剥下的羊皮。 光是从他们此番进击鲜卑所获得的羊,还不足以形成此地获得的数量。 可在乔琰去年出击鲜卑之前,郭嘉便已经对那左谷蠡王来上了一出诱骗恐吓,又加之今年的巡猎战果依旧,南匈奴左谷蠡王便是还有些反心也早吓没了。 更不必说,自幽州之乱平定后,南匈奴单于羌渠之子于夫罗也返回了并州西河郡,对南匈奴左部贵族更多了一番威慑。 左谷蠡王已属归化匈奴,在这等恐惧之下,他竟连远走遁逃都无法做到,于是他干脆与其余左部贵族一番商量,选择了将财产献出以保全性命。 这才是为何,乔琰此时能有四千多张几乎完整的羊皮在此。 还得是公羊皮。6 她伸手拿起了一张此前就经过了烘烤脱毛的羊皮。 为了便于运输,这些本应当是呈吹起状态的羊皮如今都还是干瘪的状态。 而除却那些在外制作船只的士卒之外,其余的人已都在此地了。 他们正忙于为羊皮灌气,以麻绳封口,涂抹清水与油脂而后晾晒起来。 经由吹气而成的羊皮便形成了羊皮囊,也正是捆绑在羊皮筏子下方的气囊。 乔琰望着这已然吹起了数十个作为测试的羊皮囊,露出了个笑容。 这便是她的渡河之物! 第126章 单刀赴会…… 以羊皮囊渡河之法,若是放到现代,还得算是黄河流域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放到如今,却也得算是个新奇之物。 别看乔琰对曹操和卢植说的什么“旁人都以为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地界不同”,事实上自凉州地界上的护羌校尉将“缝革囊为船”这运输之法传入并州,也不过是小几十年的时间而已。 就连她先前试图令人将羊皮自颈部起完整地剥落下来,都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并州的地理位置已经注定了,她若要进攻洛阳,也就必须完成自孟津处跨越黄河的举动,因对其难度早有预料,也并非是从开春时候才开始筹备的此事。 “奉孝站在这浑脱胚子面前,是打算也做个吹羊皮的好手?”乔琰顺着这晾晒架子看向末端,便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郭嘉连忙摆手回道:“君侯这便说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在渡河而击的时候,带上一只羊皮囊往水里扑腾两下,权当是给诸位助个威,何来这吹羊皮的力气。” 乔琰笑了笑,带着羊皮囊水里扑腾,也就是他能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的事情。 又听郭嘉端正了脸色,说道:“我只是在想,我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着打造船只的幌子,行制羊皮浑脱之法,确实是能骗过对面留守于孟津和小平津的两方。” “但大河水流在孟津处呈现上弯弧形口,恰好这一条冲击的线路也受到河心岛处水路分流影响,若是能直接自小平津外河岛进发,从贴邻洛阳的这一侧顺流而下,直冲河流转弧之处,是否能让水性并不那么出众的士卒也能成功完成泅渡,而不需以浮桥或者是连接成筏的方法过河?” 羊皮筏子之上的木条扎作方框,虽然所需的数量不多,可对乔琰如今所掌握的兵力来说,也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难免容易被对面看出,他们在营地内还有异动。 既然以羊皮囊的浮力,足以做到一只送一人渡河,那么除却运载骑兵的大型羊皮筏子之外,剩余的部分为何不选择利用地形减少竹木的用量呢? 郭嘉观摩此地地形已久,又端详了这羊皮浑脱好一阵,深觉其中大有可为。 事实上别看他们若循此法,还需往平津处退上一段距离,缩减了一半容易为人所发现的渡河进程,又可更好地借助江流之势,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唯独需要担心的不过是—— “小平津处驻扎的徐荣,此人并非出自西凉,也与董卓各部有些格格不入,以此人的严谨性情,绝不会置平津前河岛于不顾,哪怕如今并未派兵驻扎,也必然不会疏于戒备。这一点上还需想想。” 徐荣啊…… 在历史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汴水之战,他打得曹操等人抱头逃窜,而这一战的交锋怕也绝不只是因为西凉兵多的缘故。 要从他门前借道,或许还不如冒点风险,让人将木框的材料趁夜送入军营之中。 可乔琰对郭嘉提出的想法颇觉意动,那么与其去动摇这个计划,不如去解决影响到这个计划的人。 乔琰思忖一番说道:“取纸笔来。” 在小半个时辰后,一位信使自大河以北乘船度江而来,径直前往了徐荣的营帐。 因对方言及是为并州牧送信而来,又只有一舟一人一船夫而已,上岸后并未遭到多少限制,而是被带到了徐荣的面前。 见来者只是一少年人,徐荣也不免诧异问道:“乔侯自己年少,手下之人也多用年少者不成。” “这倒并非如此,”来人朝着徐荣拱了拱手回道:“只因我同君侯说,我见将军营垒齐整,料来治军有方,必无有斩来使之说,我又恰好与将军同姓,虽我出自颍川,绝非同宗,却也有些渊源可说,多一重保命之法。” 此人不是徐福又是谁。 乔琰此番出兵将他也给带在了身边,便是第三位军师。 不过徐福一向在此事上谦逊,自觉自己还算不得出师,自请以书佐的位置从军,在乔琰打算给徐荣送信后,自告奋勇前去送信。 对他如今的胆魄与口才,乔琰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唯独有些担心的是,徐荣虽表现出如此做派,却也未必能如她所愿地将信使安然放回,若是让徐元直折在了此地,那后悔也晚了。 但徐福对此的回复是“若不能以一有胆略之辈将此送信之事办妥,君侯的大计难免有缺。昔年我因君侯舍身为黄巾军中诱饵而折服,今日也有同样的话可说,如可借此顺利渡河,直击洛阳,又何惜徐福一人之命!” 他又道:“更何况,将军迟早要与那徐荣对上,若能趁此机会观摩其军中情形,实为有备无患,此事交托给寻常信使,却绝无可能做到。” 不如让他来做! 这也正是为何他此时站在了这里。 徐荣朝着这少年人的脸上端详了好一阵,发觉对方觉得他治军有方之说似乎诚然是发自本心,不由心情轻松了几分,问道:“你所说不错,我确实不斩来使,那么乔侯有何话要令你捎带给我?” 徐福将袖中所携的信笺交到了徐荣亲兵的手中,回道:“先时乔侯与将军于京中有过一战之缘,乔侯身边壮士与将军交手,深觉将军本事不小,此番前来平董贼之乱,再度相遇……” “你不必多说,”徐荣打断了徐福的话,“董相国于我有知遇之恩,你何敢在我面前以董贼二字称他!若要相谈拉拢之事,更是不必多说。看在你毕竟年少的份上,我可姑且将你放回,其他的切莫再谈。” 面对徐荣话至过半便已拍案而起的表现,徐福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依旧从容地回道:“徐将军若以为我是来收买将军,意图令您反戈,确保能从此地渡河的,那也未免太低看了我家君侯,也太低看自己了。” 他掷地有声说道:“此种行径君侯不屑为之!” 见徐福言之凿凿,徐荣也不觉收敛起了几分怒气,问道:“敢问乔侯此举何意?” 徐福回道:“君侯仰慕将军之名,奈何双方各有立场,随后不得不兵戎相见,为显对英雄之敬佩,乔侯愿以一人携薄酒相会将军于那河中岛上,不知将军可敢单刀赴会?” 不等徐荣开口,徐福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以酒会英雄,酒后但为敌,不过如此而已。乔侯有此等舍身会友的胆量,莫非将军却要恐怕其中有诈吗?” “那董贼不当乔侯是个人物,分明令信使李肃言及,欲与乔侯会于洛阳之外夕阳亭,却在出行前夜令人前来袭营,乔侯却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之事,我方兵卒所属尽在那位牛将军的眼皮底下,自不可能趁会面行渡河之举。” “……”对他趁机还要对相国那场并不成功的偷袭来上一出内涵的说法,徐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乔侯要令你为使了。” 徐福坦然接下了这句“夸奖”,回道:“那么敢问将军意下如何?有信中乐平侯纸之上的邀约为证,料来那董贼也必不会怪责于将军擅离职守之事才对。” 徐荣将信封拆开,展开了信纸,所见也果如徐福所说。 他沉吟片刻,回道:“如乔侯所愿便是。只是这河中岛就在眼前,信使往来也不过是这般而已,何故要在五日之后?” 他有一瞬觉得,这约定的日期也像是乔琰对董卓先前那出邀约的内涵,却又听徐福说道:“乔侯如今在督辖造船过河之事,兼有联盟中原仁人志士一道讨伐董贼要务,这几日间分不出心神罢了。” 见徐荣闻言一怔,徐福笑道:“将军想来不会因为我多说的这两句怪罪于我,我这便告辞了。” 徐荣疑心他这话中是在放什么诱骗陷阱,可早先便已应允了绝不斩来使,将其强行留下也没什么意义,他只能眼看着对方乘船而去,抵达了河岸的另一头。 五日…… 这五日内,乔琰的另外两封书信也都已经送到了其该去之处。 曹操得到乔琰的邀约,想到当日与乔琰所说的征西之志,再想到当日被董卓逼出洛阳的狼狈,当即拍板决定,发出一封讨董檄文,聚众进攻旋门关,与乔琰呈两相呼应之势。 他与身边的长子说道:“先时烨舒还欠着你一份礼物,如今若能同入洛阳,她既为并州牧,也合该叫她补上。” “父亲……”曹昂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该提这个的时候吗? 他又听曹操说道:“她此等年纪,竟开天下讨董创举,其中胆魄心性,实已将同龄之人甩开太多。如此看来,子脩尚需努力啊!” “不过烨舒其人百般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檄文檄文,要的便是个讨伐的正义性,也不是只给那董贼看的。就该将其所为再夸大一番才算是个檄文的样子。” 曹昂眼看曹操捋起了袖子,努力绷着脸才没让自己做出什么异样的表现。 谁让父亲此时的举动,其中的潜台词正是—— 骂董卓这事,乔琰做得还不太漂亮,还是得他这个更有经验的来。 父亲啊!您这到底是在夸耀自己的文采,还是在内涵自己啊! 可无论曹昂如何在心中腹诽,这封由曹操书写成的标准版檄文,还是在乔琰的信抵达冀州的后脚,便送到了卢植的手中。 在这言辞极具煽动性的调兵合击宣言之中,卢植当即离座而起,在屋中反复踱步,忽然朗声笑道:“好啊,好啊!一路自北,一路自东,两关若破,董贼必定伏诛。玄德!” 刘备早因卢植来此便已做好了进军洛阳的准备。 这几年间他虽不像是乔琰这般还能完成个几级连跳的长进,在为官上并无太多门路,只能说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早年间与那中山富商张世平、苏双结交下的关系,在他身处冀州后更因身处一州而未曾断绝。 借着与这二位的往来,他也多少积攒出了些人手。 在清河郡任职期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若要按照寻常的法子升迁,若不能像是那现太尉黄琬一般,得到三公的提拔,要升到高位只怕并不容易。 反倒是若能有在平乱讨贼之中做出建树,才更有不需官场人脉也能升迁的机会。 而今先帝驾崩,幼子继位,却被把持在奸恶小人的手中,正是个对他而言最好的机会。 若想为百姓做出一番大事,起码也得成为一方太守,这等功利的想法并不丢人! 他连忙回道:“卢师但有吩咐,我即刻携人手一道动身起行!” “且先不急,”卢植回道,“你与我先同去见一见那袁本初。” 他与袁绍在洛阳中也算是一度站在了对立方,更要不是因为袁氏对董卓的支持,他也不会为董卓所击败。 他相信曹操并不只是将檄文送到了他手里,必定也给了袁本初一份,而那成皋虎牢又是天下险关,既要联兵出战,这队伍内无论如何也得是一条心。 不管是袁绍先退一步也好,或者是他先退一步也罢,这些前嫌恩怨都得先做出一番开解。 若不如此,只怕在旋门关外,他们所能起到的作用还不如乔琰这一路。 “卢师……” “玄德,”卢植坦然地笑了笑,“这等时候了,脸面能值几个钱?还是大事要紧些。你便当我在以身授课吧。” 可接到曹操这讨贼檄文的,却显然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觉悟。 就像被荀攸以为会与袁术合兵的南阳太守张咨,竟在起兵之初,因军粮之故死于北上的孙坚之手。孙坚猛鸷张扬,而张咨按他郡太守无权调发粮饷的理由行事,个中糊涂账简直一言难尽。 便是袁术与袁绍这二兄弟,在此时的起兵讨董中也不免于往来书信间有些主次争夺。 乔琰对这些将至的“诸侯”会做出何等表现心知肚明,不过她如今可并无多余的精力来顾及这些人的明争暗斗。 五日之约既到,比起那徐荣深怕其中有诈,她却何其坦荡轻松地一身便服登船。 自与徐荣同在大河南岸的牛辅所见,便是那一叶轻舟行于大河浊浪之间,在船桨推动的行船中,对方那玄衣于河上清风之中招展,卓然飘逸至极。 船行电掣,已至那河心之岛的方向。 以牛辅所在的位置,绝难看清那一头的景象,也只能望而兴叹,却不免在心中将徐荣给记了一笔。 而在这头的船停于岸边后,赵云压了压斗笠的边缘,暂且当了个合格的船夫,目送她持配剑挎酒壶下船,与另一头登岸的徐荣遥遥对视。 便是带了保镖在侧,这也当真是好一派以酒会英雄的气派! 第127章 迁都决定…… 徐荣绝没想到,以乔琰这并州牧的地位,与此战对峙的要紧性,她居然当真会选择孤身前来。 而那随同她来此的船夫,似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而已,却不是当年洛阳城中所见那位壮士。 他原本都做好了乔琰并不会如约前来的准备,又或者是她想以此法,将戍守渡口的主将给趁机擒获,所以他也早预备让船随时掉头离去。 可眼见乔琰弃舟上岸,独自前来,徐荣方知那送信使者所说都是真话—— 乔侯实为信守诺言之人,以所谓的邀约为幌子,行进攻之事,她乔烨舒不屑为之。 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动容,又见这乔侯信步于河中岛上杂花生树之间,寻了处青石平阔处坐了下来,见他行到了近处,便将手中的一只酒壶朝着他抛了过来。 徐荣接过了酒壶,有一阵没有动作。 “怎么?我都敢一人一剑两壶酒来到此地,不怕徐将军所带的佩刀取了我的头颅去,与那董贼讨功,将军却怕我在酒中放上鸩毒与蒙汗药,将你解决了不成?” 乔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酒壶,笑道,“徐将军且坐吧,今日不谈军事,我也可暂时不说那董贼一字,所谓以酒论英雄,只谈酒而已。” 让徐荣比乔琰会孤身来此还要觉得意外的是,她说只谈酒,好像还真就只是谈论酒而已。 他手中被她丢过来的酒壶之中正是高粱烈酒,但为免有将敌方放倒在此地的嫌疑,乔琰往其中兑了不少水。 当然,即便如此,对比如今市面上的“烈酒”,这酒也可算是一句够劲儿了。 徐荣平日里治军甚少饮酒,今日却在乔琰的劝酒与品评酒水的说辞之间喝去了半壶。 只是在目送她回返那船上,离开河心岛前往北岸营地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她好像当真只是因为欣赏他的本事,而请他喝了一回好酒而已? 这也同样是牛辅的疑惑。“她真什么都没与你说?” 早在徐荣回返之前,他就让部下胡车儿暂时接管了巡防的工作,自己跑来了小平津的位置。 徐荣摇了摇头,回道:“她只问,那高粱是经由外域传入的,我等先前在凉州可有用过此物酿酒。” 牛辅闻言一把摔了手边的杯子,怒道:“你这话说的,是将我当岁小孩糊弄不成?那乔琰派遣使者前来与你邀约之际,都会提及她正在督造船只,又与中原联络起兵之事,难道她本人来了,却只与你品评酒水如何吗?” 这可不是敌方主帅与我方一路主将之间的交流方式! 所以牛辅绝不相信乔琰什么话都没同徐荣说! 起码不可能是跟人讨论高粱传播的。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她实际上是与徐荣说了什么拉拢入伙的话,而这种话不能跟他这位相国女婿交代。 心中有了这份怀疑,他瞧着徐荣这小子的表现就有些不对了。 哪怕随后徐荣义正辞严地回说确实并无他话,他打量了对方许久,也并未打消这份疑虑,而是一把捞起了那另外半壶酒离开了小平津。 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徐荣是不会跟他交代实情了。 偏偏他与徐荣都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并没有直接拿对方问责的权力。 不过他能做的事也不少。 比如说,先监督着徐荣的行为! 牛辅自觉自己好像选错了个一道镇守于此地的人,也就有这个责任牢牢盯着对方,却不知道他领着一队随从回返到孟津大营之中的举动,也落在了河对岸的有心人眼中。 郭嘉随着乔琰在河边漫步而行,说道:“君侯此时什么都不说,而不是与徐荣历数董贼暴行,劝说其倒戈,着实是精彩的一招。” 人总是会有些思维定视的,尤其是在乔琰先前还写过讨伐董卓檄文的情况下。 谁会相信她真的只是在与人品酒呢? 那么便该怀疑怀疑徐荣有没有在说真话了。 乔琰回道:“那徐荣倒也是个人才,可惜所托非人,如今也正好让他看看,他配合行动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要不是因为她虽已有了过河的工具,在酸枣的数路太守刺史聚集之前,她也还不到正式动手的时候,她倒是想趁着将徐荣引来此地暗行进攻之举。 不过如今这般也无妨。 即便徐荣已从牛辅的表现中猜出来了乔琰的用意,他也无法去影响一些人的思考方式。 离间已成,在他并非凉州人,难以进入核心集团的情况下,他便必须应对随后而来的各方掣肘。 如若董卓明辨此道,给足了徐荣信任,那么乔琰纵然是以身犯险策划了这一出也没什么用。 可若董卓在如今这内忧外患之际,优先选择了相信牛辅,那便是她的机会了。 她的渡河行动务必保证一击即中!谁让那大河对面、邙山以南的洛阳城里还有友人在等候她,也还有个将传国玉玺作为交换筹码的任务。 郭嘉倒也是个什么都敢说的,他忽然在此时问道:“说来我还挺想问君侯一句的,若是那对面的董卓老贼也约我喝酒,同样没提什么拉拢之事,只说美酒佳肴,等我回来之后君侯会如何想?” 这个问题便很实在。 如今是乔琰的奇招频出,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将这等花招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呢? 乔琰并未对郭嘉这等防范于未然的问题觉得意外,回道:“若是董贼请你喝酒,与你品评酒水中真意,以你在并州所见所闻,若不能与对方辩驳上个一一,回来我可不饶你。” 她停下了脚步朝着郭嘉看来,“奉孝,既已见过云横太行,气贯五峰,又何必投身北邙,困于丘陵,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嘉怔然片刻又朗声一笑,“君侯啊君侯,你这说的可不是与董卓论酒。” 她说的分明是眼界。 可郭嘉偏偏就吃这一套回答! 如吕布这般的猛将,需得做主公的有压制于其上的豪情烈性。 如他这般的文臣,同样也需主公有鲸吞天地的胸襟。 若乔琰这并州牧有这样的底气,在她的麾下人尽其才,并州便是那山岭巍峨,又何必担心旁人的这等离间计戏码能奏效呢? 这便是她给出的承诺。 可惜董卓不行。 他在洛阳之北捡到了个天子以及拥立的诏书,又恰好遇上了让他从中斡旋、执掌大权的机会,却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个暴发户。 所以他先后杀死了何苗、何太后、甚至是他们一人的母亲,让本就有些懦弱的刘辩几乎吓到了重病。 如此一来,他既确保自己所执掌的何进何苗部从绝无掀起风浪的可能,又确保了他所扶持上位的刘协,绝无任何可能被取代。 他在洛阳之中力求让自己所说便等同于天子诏令,对疑似有可能对他有所微词的,都做出了血腥镇压的处理。 可那封新的讨董檄文,连带着关东州郡联结掀起的声讨之势,让董卓即便还没收到他们正式进军成皋方向的消息,也依然升起了极度的危机感。 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牛辅送上来的军报。 牛辅在军报中提及,他怀疑徐荣与并州牧之间有所勾结。 徐荣又有意在小平津前的河心岛上设立岗哨。 可乔琰的军营便驻扎在孟津对岸,如有异动,他自然能够察觉,何必分散兵力驻扎于河岛之中! 这极有可能是徐荣要对乔琰做出什么接应举动。 董卓看到这里,不由额角一跳。 他先前刚放下了曹操所写的讨贼檄文,被那“五毒具备,门下宾客如犬豚过也,鹰扬凶逆,其为尊位若枯骨冢中,污国虐民,睚眦必杀,实无道之臣也”刷了满眼,就差没给气出个头风病来,现在关东那面的情况还未探听个明白,怎么这北方防线又要出问题了?1 有黄河天险,又有徐荣这等以稳出名的将领戍守,他本觉得起码在冰期之前都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而以乔琰执掌并州的时间长短来看,若是他能将这防守的时间再撑得长一些,便是让其粮草供给不足,被迫选择退兵,也并非不能做到。 可牛辅信誓旦旦,别看那乔侯邀请徐荣喝的酒滋味不错,但哪有敌军之首只与我方将领谈论品酒的道理? 徐荣不敢将那些话给说出来,其中必然有鬼。 此事请相国明鉴,绝非是他在对徐荣做出针对。 董卓连当真只是前来洛阳探视的周晖都容不得,也已在此时盘算起了对远在西凉的皇甫嵩动手,以报昔日恩怨,绝非什么大度的性情。 他阴沉着脸色将牛辅对徐荣的指控又看了一遍,虽然对牛辅为何知晓乔琰请徐荣喝的酒味道不错这一点,心中冒出了个问号,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事实面前,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牛辅对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在此时做出的判断。 徐荣…… 在洛阳八关的防线都已经初步构建完成,徐荣又没有正式做出什么通敌的时候,对他做出什么撤职的处理,又或者是将他与其他关隘的守将进行置换,都显然不利于眼下局面。 可若是对徐荣全无处置,以董卓的小心眼程度,又不免觉得心气郁结。 他沉思许久,做出了决断,让牛辅全权接管孟津与小平津处的戍守,徐荣依然留守于小平津,以牛辅来对徐荣做出领兵权力的节制。 在表面上看起来,起码是从乔琰所在的大河北岸看来,对面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两处营盘还是原本的样子,可徐荣被迫放弃在湖心岛上建立哨岗的计划,对她来说便是个好消息。 至于她是否要担心一番,徐荣会怀疑她的离间计正为了借助河心岛为跳板,于营地之中对此地专门戒备—— 倒也未必! 在孟津与小平津之间,她选择的着陆点,从头到尾也没有做出过改变。 那么再如何严防死守,也都是会出现漏洞的! 时入五月,初夏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哪怕是处在黄河沿岸也难减暑热之气。 军营这等人员聚集之地,更是让人觉得烦闷燥热。 乔琰营中大将谋士兼备,又并不只受限于渡口关隘的范围,早将营地布置得疏密得当,又让人将马钧和毕岚从并州接了过来,临时搭建了一辆由人力推动在营中洒水的机关车。 更为了防止出现夏日的热症疫症,令乐平书院内跟从吴普学习医术的专人,对这处营地之中的排泄与饮食严格把守。 相比之下,河对岸的牛辅就要难受得多了。 徐荣麾下大多是董卓入洛阳之后接手的北军五校成员,牛辅的手下却大多是凉州人。 这些人是“闲”不住的。 此前在乔琰并未兵迫洛阳的时候,他们虽还在董卓的嘱咐下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以免他不能顺利接管权力,却也能自洛阳的豪富之家索取到足够的财货。 若是能往洛阳城郊甚至是更远处搜牢,还能更放肆些。 可如今算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不得不被困在这黄河边上的军营中,每日只能盯着河对岸的那群并州士卒,看他们又往岸边拖出来了几条新打造出来的船只。 明明富庶的洛阳就在后方的邙山庇护之内,他们却得在此地做这等苦差事,这是何道理! 更让他们郁闷不已的是,他们再问牛辅,到底要在此地守到什么时候,牛辅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看那对面的乐平侯在何时退兵或者进军。 可他们之中负责往对岸去打探的,看到的却只是这并州军源源不断地有粮车送来,自军营中走出的士卒又个个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分明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退兵。 那便还得守下去! 越加炎热起来的天气,又助长了这种烦躁不耐的情绪。 牛辅也觉得此时的情况大为不妙,恨不得让对岸的乔琰赶紧将那些木船上载满士卒过河来算了,却只见到对面毫无一点拔营进攻的意思,宛然是个大河对面的桩子。 乔琰对此时双方的对比心中有数,也就更显稳健。 她坐在主帅的营帐之中,朝着被曹操派来作为传讯使者的曹昂看去,见对方一身轻甲,瞧着比当年在洛阳城中见到的样子晒黑了不少,笑道:“孟德兄近来似对子脩的作战本事抓得有些紧了?” 想到父亲在他来时还调侃让他来取礼物的场面,再想想乔侯这上来便是一句“孟德兄”,曹昂深觉这两人能把话聊到一处去,着实是有道理的。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正了正脸色回道:“父亲先前险些送命于董贼部将之手,此番与我几位叔伯一道重新募集兵将而来,深知董贼不好应付,为免我在军中交战之间出事,便盯得严了些。”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怕曹操没有什么预知的本事,能确认剿灭董贼可否毕其功于一役,也猜得到,现如今这种时局不是在一年两年之间可以平定下来的,曹昂多学些作为士卒身份的防身本领总没有坏处。 因他前阵子被曹操安排着与寻常兵卒一道吃住,也便自然多有关注军营的情况,见乔琰问起了他从军之事,顺其自然地问道:“方才我入军营,见并州军人强马壮,且士气极盛,可我记得乔侯驻扎于此地已有将近一十日,虽有些冒昧,不知可否问及这士气是如何……” “是如何保持的?”乔琰替他将后半句话问了出来。 曹昂还是脸皮薄了一点,在这个各方势力之间还只有董卓与反董卓两方,而在内部的友军之间没有这么明显界限的时候,若是曹操本人身在此地,必定直接问出来了,换了曹昂在此却要先犹豫一番。 见曹昂颔首,乔琰回道:“只因我告诉他们,最迟一月,我等必然渡河而击!” 最迟一月? 她斩钉截铁的进军时间决定,让曹昂不由惊了一跳。 不等他提出疑问,已听到她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此番袁本初与卢公和刘玄德会师于河内,本可走孟津渡方向而来,但因我已在此地,便与孟德兄等人会师于酸枣,徐州、兖州、豫州所兴之军伍多汇聚与此。袁公路则与孙文台会师,袭太谷关,目前正屯扎在鲁阳地界。洛阳已呈面包围之势。” 曹昂回道:“正是如此。” “五年前我曾与孙文台在长社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生性急烈,今日不改,”乔琰并未提及孙坚和张咨之间的矛盾,只接着说了下去,“若令其速攻太谷关,以其当年先登南阳、斩杀黄巾逆贼的做派看来,不过是一鼓作气而已。” 这是第一路。 “酸枣会师之地有数路大军,董贼必定以为我方需多番商榷、调配军粮、平衡兵力,此皆为耗费时日之事,增派兵马前往成皋便难免懈怠,不如以速攻之法破其坚壁,此为趁其不备。” 这是第一路。 “我屯兵于此,固守营盘,似待时机,对面一关守将却不知,我随时可渡大河直扑洛阳,破关而入,此为示敌以不能。” 这是第路。 “而若是给董贼以应变时机,且莫说其可征发多少兵将,此贼手握天子与朝廷重臣,如若挟以为质,难免令我方投鼠忌器,顾此失彼。以袁氏为例,袁本初与袁公路起兵在外,袁次阳与袁士纪等人却身在洛阳,若不能速胜,必为董贼所持筹码。” 这话说的的确不错。 袁氏与弘农杨氏的情况不同。 同为四世公之家,他们的官运却远比杨氏昌隆,虽本家在汝南,却在京中有相当数量的嫡系子弟。 也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又因此番会盟之中有卢植这位被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故而在曹昂离开酸枣前来孟津的时候,集结的队伍中已暂时敲定由卢植作为这个盟主,而非是袁绍。 不过尚有些争议在于,卢公所拥有的本部人手欠缺,不若袁绍所募集的兵马多罢了。 但以曹昂尚显天真的想法,却觉得这也并非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收回身思,便见乔琰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地图,“子脩且看!” 地图之上的洛阳八关被她着重标示作了红色,哪怕其上的小字还有些看不分明,要认清这些地点却已足够。 她说道:“如若太谷、旋门与孟津可同时攻破,届时我分兵两路,一者直扑函谷关方向拦住董贼去路,一者守邙山,以防其走河东脱逃,酸枣盟军挥师西进,鲁阳联军奇袭北上,董贼出入无门,唯有授首伏诛而已。” “此计,宜快不宜慢。” “若能如此,这一月之期是否正是最佳的时候?” 曹昂凝眸看去,笃定回道:“不错,确是这般!” 若如乔琰所说,南路为一鼓作气,东路为趁其不备,北路为示敌以弱,那么正是路合击的最好时候。 乔琰道:“便劳烦子脩将此想法报与孟德知晓吧,若子脩不来,我本也打算遣人往酸枣走一趟的。” 曹昂朝着她拱了拱手,当即领命而去。 当然,乔琰能有自己的消息路子,又有曹昂亲自前来报信,数日之后,身处洛阳之内的董卓,也收到了酸枣与鲁阳一路联军进攻的消息。 关东各州郡此番起兵的官员里,甚至包括了他先前启用的刘岱、孔伷、应劭、张邈等人,已经让他掀了一回桌子,现在又听闻他们在随后的酸枣会盟中,以卢植为盟主,表车骑将军,更是让他狂怒不已。2 车骑将军这个位置,只能由朝廷、由天子来册封,即便卢植为先帝托孤重臣,确实可以进车骑将军位执掌军事辅政之权,但在董卓已将自己标榜为洛阳大权在握第一人的情况下,他们这番举动便等同于是对他最为直接的挑衅! 可他也必须权且放下这等怒火中烧的情绪,先将目光落回到如何解决眼下的麻烦上。 乔琰尚且会想到袁隗和袁基还身在洛阳,因为先前被董卓打为叛逆的缘故,而处在董卓部将的严密监视之下,董卓也自然会想到这一点。 再顺着这人质的角度想下去,他便不免想到了皇位之上的小皇帝。 若是能凭借手握人质的条件对其中的几路做出退兵的劝阻,无疑能够给他减少不小的压力。 他虽近来暴戾肆杀的本性在洛阳中的行事里暴露无遗,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拳打脚踢各路联军,稳操胜券。 本着一个一夜暴富之人的标准想法,他的决断无外乎是两样。 其一便是先将人质放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以确保不会被人给轻易救走。 其一便是对这几路联合而来的兵马逐一击破。 一想到这几路人里现在还有一个屯兵在大河以北,兵迫孟津的乔琰,竟时至今日也没露出一点营盘颓败的架势,董卓就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疼了! 或许,要不是因为他拿那乔烨舒没什么法子,其他人也并不会如此果断地起兵而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放弃思考这个最令他头疼的问题,而是将其交给了李儒来解决,他本人则思考起了前一个问题。 路军马压境,给他唯独留下的退路便是西侧,那么最合适将人质送去的地方也是西侧。 西边!那是长安! 董卓并未犹豫于做出这个决定。 只因对他来说,长安距离凉州更近,还有另外的一重保障。 怀着这种想法,在光熹元年五月一十五日的朝会上,这身形壮硕、剑履上殿的董相国,丝毫没管小皇帝刘协的脸色,站在群臣之首朝着后方诸人看去。3 他以近乎宣告天子敕令的方式,问道:“本相有意,将朝廷迁往长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4 第128章 借粮出兵 迁都长安! 这话一出,董卓是早已有准备,众人却都惊动万分。 被董卓提到了太尉位置上的黄琬当即出列问道:“相国可知迁都一事要害非常,如何能随意言之?” 董卓不疾不徐回道:“这先汉以长安为都,光武中兴后,改都洛阳,至今已传十代,正为一整数,如何不能易位回长安,合乎兴复之道?” 他扣着配剑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再者说来,洛阳自光和年间门便怪事频频,多有两头同身之怪胎,有燕雀于怀陵之上悲鸣,有蝗灾大疫聚集于郊野,此皆为此地不堪为国都之迹象,既民间门童谣有云,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不若还于旧都,仰仗宗庙之庇佑。陛下,您觉得无妨吧?” 董卓话至一半就朝着刘协看了过来。 这今年也不过才只有十一岁的小皇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了一番镇定的样子。 可他纵然在经历了洛阳宫变与北邙逃亡后,能在见到董卓之时还言辞清晰,这一月半来多见董卓冒犯宫闱、横加掠夺之举,早心中惶惑非常,又如何还能再对他的威慑保持镇定。 迁都这等几乎关系到国家命脉的事情,现在也能被董卓用这等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让他深觉天家尊严被冒犯之余,也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努力以寻常音调回道:“相国有此谏,不若听听群臣的意见。” 董卓刚转回来,便见黄琬持着笏板又往前走了一步,丝毫也没被他那一派祖宗庇佑的说法说服,反倒越发显得疾言厉色了几分,“相国此言置朝廷威严于何地?若要更替国都,朝廷官员、宗室祭祀用具、典籍藏书,乃至于京都之民,尽需一道搬迁而去,其中种种弊病不可胜数,更有劳心劳力摧折民生之嫌,请相国三思。” 他这话说出满是据理力争之意。 而黄琬方说完,又见司徒杨彪站了出来。 杨彪的语气倒是要比黄琬温和几分,可因他说的同样是劝谏否决这迁都建议的话,让董卓心中依然大觉不快。 只听杨彪说道:“设若先以迁都来论,要知王莽篡政后赤眉军起事,曾于长安作乱,致使宫室几被焚毁仅剩地台而已,唯存者不过高庙与京兆府舍,若朝廷搬迁至于此,陛下居于何处?朝廷又居于何处议事?”1 长安的宫室庙堂已荒废多年,修葺又是一项耗费人力至极的举动,哪里能因为如今的国都周遭有怪事,反而想到要返回到长安去? 何况长安如今的人口所剩余不过二十余万,洛阳却有百万人口,表现在外的风貌,何止五倍之差! 董卓冷眼朝着下方站出来的两人看去。 倒是那司空荀爽有些眼力,虽然近来时不时便同他说什么兰台典籍需要进行重新分门别类与保护,但也不过是保护一番书籍而已,读书人的玩意罢了。 他又哪里知道,荀爽不在此时开口,完全是因为他在同荀攸一道的分析中早看透了董卓到底是个什么人,清楚此时做出劝谏的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绝无可能让他收回成命。 还不如寄希望于乔琰等人会抢在董卓迁都之前进攻八关而入,将董卓这老贼给留在此地。 可显然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愿景,又能在此时的迁都建议面前保持住冷静。 就像黄琬和杨彪所说,无论是因为洛阳已成体统的各项物事搬迁不易,贸然挪移反而有害于民生,还是因为长安昔日曾遭赤眉之乱,早不能显现出天子尊荣,若要修葺也是一项麻烦事—— 这迁都都绝不是一件首选! 周毖、伍琼也随即站了出来,同样提出了自己的一番反对建议。 只是对董卓来说,有一两个人阻拦他的想法,他那点为数不多的耐心还可忍受。 当第三个第四个人也跳出来,便是让他觉得,他先前在洛阳城中的种种所为,好像这些人还没知道,现如今这刀到底在谁的手里! 他们也还有一种错觉,他董卓竟是个好说话的人! 周毖话未说完已经被董卓给打断了,“住嘴!” “周尚书……”董卓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毖,这种有若狼隼一般阴鸷的目光里一派清晰的杀意,让时任吏部尚书的周毖直觉有些不妙,便听董卓说道:“若本相不曾记错的话,刘岱、孔伷、张咨、张邈这四人都是由你所举荐上来的,当时你与我说的什么来着?” 周毖乃是凉州名士,昔豫州刺史周慎之子,正是因为这份地缘关系,在董卓入主洛阳后对对方多有信任,也遵照了对方所给出的名单来委任官员,想的是李儒和他到底长年身在西凉,还是周毖这等在中央任职的更清楚中原贤良的情况。 可是—— 董卓怒道:“当时你说,此四人均为善士,可用于治理州郡,我便听从了此言。可事实如何呢?” “善士?”他反问道,话中不无嘲讽之意,“这四人到官后不思治理,反凭借太守刺史之位举兵相图,还有你伍琼!” 听董卓直呼其名,伍琼不由一震。 董卓已继续说了下去:“本相记得你还劝我说,不如让那出逃在外的袁绍当个渤海太守,他若是有官位可做,自然也觉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可实际上呢?” “他便是没这太守官位也能掀起这等麻烦事来,若不是上头还有一个卢植压着,你猜他会不会直接自领为车骑将军?” 董卓疾步朝着这二人走来,目光之中凛冽森然之气迎面,“如今你们倒是都想要来劝我莫要迁都,难道你们能有这个本事,先前一句话让这些人得了官职,今日也能一句话让他们退兵不成?” “……相国说笑了。”周毖回道。 “说笑?本相可没在同你说笑!”董卓高声喝道:“诸君已看到了,是这两人先出卖的我董卓,今日又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才劝我莫要迁都,我若做了什么事也算不得辜负他们,来人!” 这大汉朝堂之上何曾出现过做官的一声号令,便有虎贲甲士冲入殿中的景象,可今日却出现了。 这俨然是帝王才能有的排场。 然而在此时谁也无法在此时先抗议他这僭越之举,因为董卓的下一句话便是,“将周毖、伍琼二人给我推下去斩了!”2 还不等有人能对董卓此举做出什么据理力争的举动,这些听从于董卓指令行事的西凉士卒根本没有一点对此地朝堂的敬畏,径直上前来将周毖和伍琼二人都给擒拿了下来。 这二人被捂着口鼻限制着手脚给拖出了殿外,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两声惨呼,就被董卓的部下给砍杀在了大殿之外。 血溅朝堂! 在场的谁也没见过,做臣子的居然能当着天子的面将其他大臣给推出殿外斩首的,可在董卓这西凉匹夫做来便是有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他虎视了一圈被他此举恐吓到噤声的大臣,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在场确实是无人敢发表什么异议了。 那些当真敢在此时不惜性命也要与董卓据理力争的,几乎都已经在他封锁八关之前弃官而逃,或者是外放在州郡中,正身处于那讨董联盟之内,又如何还会在此地。 就像以刚直善战出名的朱儁,早已出逃去了荆州,自然不能在朝堂上对他提出驳斥的建议。 董卓朝着他面前低首顺目的一众人等看去,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看来无人有异议我这迁都的决定了,陛下,您看如何?” 再一次接到董卓这个问题的刘协显然不能再说什么听听各位公卿大臣的建议,否则难保他不会再看到朝堂上少几个人。 他低声回道:“便依相国所言。” 可即便他答应得已算是快了,董卓还是在今日这早朝上又将太尉黄琬和司徒杨彪给罢免了官职。 而后才将迁都的重任分派给了各方部门去做。 众人僵直地立在原地,直到董卓迈步出门,身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他们才觉得脚下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往家里走。 只是走出了殿外又见伍琼、周毖二人的尸体并未被董卓让人给收殓起来,还是横躺在这殿外,正是头身分离的惨状,不由让人神色惶惶。 还是刘协下达了一道诏书让他二人各归于家,入土安葬。 杨彪回到府中在庭院里站了许久,面上满是悲凉。 见杨修立于廊下,他怅然说道:“你我父子二人的命只怕也要留在此地了。” 四年前杨赐去世,杨修往弘农去为祖父守灵三年,于去岁夏日回返了洛阳,至今尚不到一年。 他原本是打算遵照先前与乔琰的约定,等到守灵期满便往乐平去,继续替她效力,但杨彪却说,乔琰已为并州牧,如今麾下可用之才囊括并州,杨修年不过十五,前去乐平又能帮到对方什么,还不如留在洛阳观望时局,也好多学些本事。 彼时的杨彪觉得自己的一番说辞着实妥当,可现在乔琰处在大河之北,就算短时间门内无法达成进攻的目标,也起码有着退可守的保证,不会被董卓老贼说杀就杀。 让杨修处在京城里,才是当真有灭族之祸了。 杨修开口道:“父亲是要留得青山在,先保住性命,再图日后,还是要为汉室王业而殉,不惜死谏?” 杨彪听他话中口气并无慌乱,先不免为这聪慧的儿子心中骄傲,又掂量了他话中的意思,忽觉沉重,问道:“前者如何?” “若是前者,父亲即刻去寻黄子琰,往相国府拜谒,便说你二人反对迁都一事,不过是因为恋旧而已,并没有要干扰那董贼行事的意思,特意前来请罪,董贼既杀尚书二人,必已后悔,也需担心朝内暗怀杀之心思者甚众,不若留着父亲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 便少了几分气节和脸面了。 可在刀兵面前,又有这一家数十人在此,除了向董卓低头,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也正如杨修所言,当廷斩杀了周毖与伍琼,确实让董卓成功地让迁都的决定下达,却也让他不免有些后悔。 这二人一死,董卓先前所营造的亲近士人景象也就彻底不复存在,只能继续靠着狠辣手段来震慑,而史官到底会对这一段历史如何记载,董卓心中也没有个底,忽然听闻杨彪与黄琬前来请罪,让他心中不由一喜。 别管这两人的请罪是否是被逼无奈,又别管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这起码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董卓当即上表,以黄琬和杨彪为光禄大夫。 虽然不可能让他们官复三公之位,但起码也先给了个秩比二千石的官职以示体面。 接到这道委任诏令的时候,待得宣旨的人离开,杨彪不喜反悲。 光禄大夫为天子近臣,司顾问应对之职,可如今的大汉又如何,君不君臣不臣,所谓的天子近臣或许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教导陛下的学业而已,全无实质作用。 他握着诏书许久,才仿佛梦呓一般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卢公与本初等人攻入洛阳,若天子迁都,尊位便尽丧了!” 杨修在一旁反问道:“为何父亲不觉得是乔并州先攻入洛阳?” 他这人说话没什么顾忌,眼力又不差,这话问出也不那么在意,袁绍若按照辈分还应该算是他的舅舅。 那酸枣会盟的一众人聚集在一处,以他先前在洛阳所见到的一番权利斗争来推断,只怕没有父亲所想的这么乐观。 他总觉得袁绍并不是因为昔年党锢之祸的残存影响才在那日执意进攻南宫;也不是因为要以嫡长子为尊才和手持先帝旨意的卢植对峙,反让董卓从中牟利;今日也自然不是因为董卓专断朝政倒行逆施,才发起这一干人等前来讨伐。 这些人先前可以各为利益而战,现在这个看起来应当同气连枝的时候,也未必就能表现出人多势众的优势。 “父亲,我想与你打个赌。” 见杨彪诧异看来,杨修也依然从容地说道,“父亲觉得是卢公与袁本初先入洛阳,我却觉得是乔侯先行,那黄河天险未必就能给她造成什么麻烦,若我胜了,请父亲准允我前往并州就任乔侯属官。” 比起这些烦心事一堆的朝廷,他还不如去并州干点实事。 杨彪沉默了片刻,回道:“若当真是你胜了,便证明你在观人察势上确实有一番本事,我又何必阻拦你。” 对他来说,无论是谁能杀入洛阳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这如今身在八关之外的各部,起码没有董卓这等虎狼之辈,其中更有不少心怀报国救难之心的。 起码,不能迁都啊! 这迁都的决议一下,即便杨彪搬出了三公府,也还居住在洛阳富贵之地,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行将迁移的号令一下,在洛阳到底引发了何种变动。 徐荣、牛辅与乔琰对峙于大河南北,加上段煨镇守函谷关的情况,让李儒猜测乔琰先前的故布疑阵可能只是为了让董卓分兵,于是董卓也当即下令段煨兵出函谷关,先行率领一部分兵卒前往长安附近,屯兵于华阴地界。 在段煨所传递回来的消息中,华阴有地可种,却也正如杨彪所说,赤眉之乱纵然距今已有将近二百年,但人口便只有这么多,因长安大火与战乱迁徙走了的,也绝不会再返回来,其中人口凋敝的景象着实很难建立起都城。 董卓连迁都都可以随便说,更何况是迁人。 他直接令手下的部从在街巷之间门发布了要往长安搬迁的诏令,如有不遵从之人,西凉兵卒可将其就地斩杀。 让人抛弃自己已经经营了数年的产业,到一个还有些荒废的城市,只为了填补如今长安和洛阳之间门的人口差距,这是何其毒辣的迁都政策。 这种民怨沸腾之声,哪怕是董卓紧锁关隘,也没能拦住消息传递到了关东联军的手中。 连带着的还有周毖伍琼二人的死讯。 “荒唐!”卢植锤案而起。 他在缓和与袁绍之间门的关系上可以做出一番退让,让人觉得这位长者的脾气尚好,可在这种大汉被迫迁都的惨事面前,他心中愤慨万千,只恨不得明日便杀入洛阳城中。 此前乔琰所说的一路为一鼓作气,一路为趁其不备,一路为示敌以弱的说法,已经经由曹昂之口告知了曹操,又由曹操在先前的会盟商谈中做出了陈述。 被孙坚袁术这一路派来的代表祖茂和纪灵二人对此极为赞同。 这一鼓作气的说法中无疑是对他们这一路行动力和军事实力的肯定。 曹操与卢植也认可乔琰这个速攻的想法。 趁着董卓以为他们还需整装权衡些时日,尽快发动进攻,夺取旋门关,确实有可行之处。 乔琰所经历的战事绝不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少,更身在州牧要职,没有任何必要对她此时所面对的进军情况做出任何的谎报。那么她既说自己有渡河之法,想来也确实是有。 而现在又有了不得不速攻的另一个理由。 卢植在临时召开的盟会上语气之中不免多了几分迫切之意,“若是让董卓成功迁都,我等便是攻下洛阳,也未必能救回天子,这洛阳二百年间门经营的民生也将在一夕之间门毁于一旦。” “列位,卢某自会盟以来从未说过重话,可如今洛阳百万民众之命悬系于列位之手,我等唯有抢攻,三线并进,方有一线救汉机会!” 卢植话毕便看向了袁绍的方向。 在他此时掌握的兵员数量最多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方若要形成破坚之势,他就必须居中带头,再不然也得下达指令。 在卢植看来,袁绍有所犹豫可以理解。 周毖和伍琼二人被董卓说杀就杀,黄琬和杨彪二人的官职被董卓说废就废,更何况是现在还处在董卓监控之下的袁隗袁基,袁绍顾念家人的性命,在情理之中。 只是让卢植没想到的是,袁绍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出兵确实可以,若让董贼固守关隘,以虎牢之险,更难攻破。” “但我等之中太守刺史到任者甚至不到一月,纵能动用州郡府库,数额也极其有限,要令士卒奋勇作战,以如今的军粮储备只怕还不够。卢公啊,那并州乔烨舒能与牛辅徐荣隔岸相对,又已执掌并州一年半……” “总归这渡河不易,不如令她将军粮自河内送往此地一批,权当我等从她这里借用的,等军粮一到,我等立刻急攻,你看如何?” 卢植才因为袁绍说要出兵露出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第129章 有…… 向乔琰借粮?这想法也亏得袁绍想得出来。 卢植光是想到乔琰此时能陈兵二三万人于黄河南岸,胁迫董卓,而自己却只能调度这二三千人,还有大半是刘备的部从,只能与这些各地发兵之人一道共聚于此地,共商击破旋门关之事,都已觉羞赧万分。 袁绍倒是毫不客气,竟要与乔烨舒借粮! 可若要算起来,此地军中缺粮也的确是个事实。 刘岱、孔伷、张邈几人都是在董卓的任命下担任的太守刺史,确实时间不久,完全是凭借着名士的声望和讨伐董卓的大义之名起兵的,乔瑁、孙坚、鲍信等人倒是时间稍久些,但中原各地近年间的收成不过尔尔,虽是比早先的旱灾情况要好上几分,可府库之中并无余粮也是常态了。 此地唯独算得上军粮充裕的也就是鲍信和乔瑁二人,这两人一为济北相,一为东郡太守,合计粮车共有五千多辆。 当然这个数目,实际上还是经过夸大的。 为了安定此地兵卒进军之心,在粮车的下方以草石来进行了一番填塞,上方才是真正的军粮。 这些军粮要用来供给全军进发的粮食,的确有些不足。 可这绝不是袁绍在此时对着乔琰趁火打劫的理由! 眼见卢植的面色不虞,似要开口辩驳,袁绍已又说了下去,“卢公,非我刻意为难后辈,只是方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先有孙文台与张子议之间起了摩擦,以张子议丧命告终,这几日里,刘兖州与乔东郡之间的摩擦也多是因为士卒用粮,若是在此时贸然令他们合兵在一处进攻成皋这等险关,倘若事有不成,只怕随时会因为进一步的争端就而内乱,届时我等除贼不成,却反而要被人给当做猎物了。” “我也知道让乔并州多拿出些粮食来着实为难她,可她先前出塞两次击败鲜卑,多有劫掠而回,麾下兵卒有肉可吃,又于那白道川上起了军屯,纵然边地地贫收成不佳,也实打实是她自己的军粮……” “我等若能击败董贼,往各地去重新任职,督管民生恢复田产,也必定会加倍偿还于她。此也是不得已之法了。” 袁绍将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让乔琰知道他以军粮作为幌子,说不定也得夸他一句会找理由。 谁让那现如今因为军粮起了争执的兖州刺史刘岱和东郡太守乔瑁之间,还真在联军解散之后酿成了血案,以乔瑁身死告终。 不过袁绍到底是真的因为缺粮才迟迟不进兵,还是因为其他理由,那便不知道了。 他仰仗着汝南袁氏的声望,才与袁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发起讨伐董卓之名的时候,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可若是顺利攻入洛阳城之后呢? 当今天子刘协曾经因为袁氏火烧南宫的行动而外逃,就连董卓入京之事,也或多或少是因为袁绍才引起的。 哪怕其中的种种变化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但天子摆脱了董卓的牵制后,若想要对袁家做出清算,完全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就算因为董贼的所为加上袁氏多年来的积淀,令天子选择继续对袁氏委以重任—— 可袁绍虽被过继给了伯父,算是半个嫡子,真正的袁氏嫡长子袁基还活着,他便必须屈居于下,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届时他就很难再享有这等待遇了。 纵然他还没疯狂到希望袁基被董卓以杀害扰龙宗、周晖、伍琼、周毖等人的方式也给了结了,却也希望自己能在此时这种状态下,再多掌握几分筹码,而后再达成这个除贼的目标。 他原本就生得可算相貌堂堂,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还把卢植给梗住了。 但卢植不是说不出什么驳斥袁绍的话,完全是因为,当对方已经自己完成了逻辑自洽的时候,他是没法跟对方说通了。 “这也太厚颜无耻了……”从议事主帐的角落里忽然发出了个声音。 袁绍循声看去,便看到了一张同样很坦然的壮士的脸,眼见袁绍看过来,张飞一点没被对方这身份所震慑住,反而抬高了音量回道:“我又没说错,你这说是有借有还的,可这天灾的时候,人家并州有多余的粮干嘛不自己多存着,非要换一个未必兑现的承诺?又不是肚皮吃饱了闲得慌。” “翼德。”刘备出言提醒了句,让张飞闭上了嘴。 袁绍拧了拧眉头,“这也是玄德的意思?” 刘备此人,若按身份来算,袁绍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但他能与冀州贩马商人交好,此番带来的人里竟有小半都是骑兵,只比那济北相鲍信的七百余骑兵稍少一些而已,已足够让他作为一支能与众人平等交流的队伍领袖。 更何况卢植如今乃是这联军的盟主,刘备作为他的弟子,也自然可以算是个副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袁绍也不得不顾及到刘备的想法。 “本初若是要听实话,那我也只能说是。我刘备虽然不像那乔侯占据有一州之地,却也不愿在此时因为这等理由去向对方索要军粮。敢问本初,如若乔侯借了军粮,我等进军成功后可会将战功分给她一部分?” 袁绍沉默着没有回答。 若是真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或许是——不会。 军粮是军粮,战功是战功,袁绍将这二者区分得很明白。 刘备又问道:“如若乔侯不肯借用军粮,那么本初选择暂不出兵,其中贻误战机的罪过,又是否要让她来承担呢?” 这好像也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袁绍自己就会带头给不出兵找到了最佳的背锅人选。 刘备话说到此,朝着袁绍拱了拱手:“我无法改变本初的想法,若是本初还是想要向乔侯借粮,请不必管我麾下士卒,军粮的问题我自然会想办法解决的。” “也不必管我。”曹操在旁沉声说道。 他嫌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丢人! 若不是张飞这家伙心直口快抢先发表了想法,曹操早想开口了。 哪有让乔琰一边抢先发起讨董之举,给他们提供了战机,还得给他们提供军粮的道理! 他朝着帐中数人看去,将他们先前在听到袁绍提出这建议时候脸上流露出的意动给看得明明白白。 那东郡太守乔瑁算起来还是乔琰的同宗,居然也没在此时做出什么争辩的反应,更让曹操觉得有些可悲。 曹操隐约记得乔琰曾经在与他往来的书信中提起过,乔瑁的次女被她接来了乐平就读,以维系与兖州乔氏之间的联系。 但这份脆弱的联系显然比不上摆在面前的利益。 这样的一群人啊…… 哪怕此地有卢植,有刘备,还有他在,按照联军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和那声讨董贼正义性的包袱,绝无可能打消他们觉得借粮可为的想法。 曹操心中怅然万分。 若是试图让大汉中兴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群人,这大汉真的还有兴复的可能吗? 即便他们将董卓给枭首论罪,明日谁知道又会不会出现个与董卓一般为祸的存在! 这种贪婪随时可能演化成为恶鬼! 曹操想到先前在延熹里与乔琰的把酒交谈,想到她这接连两次,不,应当说是三次的出塞进攻胡人,以守并州境内太平,更觉得烨舒种种行事不值。 这世道下,如卢植一般可为公义而退让的,只会被人当做可欺的老好人,如乔琰这般镇守边陲、内治民生的,只会被人当做可以供给军粮的钱袋子。 可笑得很! 他甚至没等袁绍再说出什么话,便已对着卢植和刘备拱了拱手,直接掀帘而出了。 若是他再留得久一些的,他怕听到袁绍说出什么时局所迫的言论,让他还以一句“竖子不堪与谋”来。 也正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虽有那么三两路人选择退出这个向并州牧征求军粮的行为,在确实有些可行性的情况下,给乔琰所回信的约定进攻时间的信笺中还是提到了此事。 乔琰收到这来信,看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对袁本初的脸皮估计程度还是有些浅薄了! “我原本以为他最多就是消极怠工,或者是与卢公争夺这盟主的位置,却不曾想到……”乔琰捏着这封信,转向贾诩和郭嘉等人的时候,脸色说不出的无语,“他还敲竹杠到我的头上来了?” 贾诩自忖自己在凉州在洛阳见过的世面都不少,也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索要军粮的。 但想想对方出自四世三公的袁氏,又觉得也不是说不通。 他问道:“那么乔侯是如此想的?” “以眼下的情况看来,粮自然还是得给的。”乔琰沉着脸回道。 刘备会想到的问题她也自然想得到。她虽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在她成功攻入洛阳的时候,袁绍等人还被拦截在旋门关之外,却绝不想让自己在别人这里留下任何的话柄,所以这个借粮,在如今并州确实借得起的情况下,可以借。 但是—— “但这出借的办法和还粮的办法都得由我们来定。” 袁绍是不是忘记了,先前她上京城来请求天子擢拔度辽将军之时,别看她好心地与袁绍透露了天子的计划,可最终获益最大的绝不是韩馥这个度辽将军,而是乔琰这个并州牧。 正因为这层制约的关系,那韩馥想要在袁绍等人发起讨董起义的时候做出声援,都被乔琰将他以“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理由给扣押了下来,甚至干脆地将麴义给调到了这黄河边的营地来。 此等做派,韩馥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她一向以来都是此等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情,怎么可能让袁绍占到便宜! “奉孝,我想让你往酸枣会盟的大营走一趟。”乔琰开口说道。 郭嘉回道:“袁绍此人好大喜功,哪怕是君侯送去的粮食,他只怕对着军中士卒也要说是自己弄来的,君侯若不对此做出限制,难保让功劳都落到了袁绍的头上。” “此为其一。”对袁绍这种算计到她头上的行为,乔琰以指尖轻叩桌案的速度都比之平日里显得急促了几分。 可郭嘉很快见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莫测的微笑,像是已经有了对袁绍限制的办法。 她朝着郭嘉招了招手,“你照我说的去做。” 两日后的酸枣大营内,自乔琰处派遣来的使者站定在了袁绍的面前。 郭嘉来到乐平的时候乃是中平四年,现如今已是两年过去,这距离正式及冠还有一年的青年因在并州牧麾下担任职务,加之在外走动,倒也不必这般非要遵循规矩。 被并州水土与乐平饮食养出的俊秀青年朝着袁绍行了一礼。 袁绍人是不要脸了一点,时常表现出的礼贤下士做派却没见少,眼见乔琰派出的使者乃是一看来气质相貌均可称卓越的文士,俨然对这会谈格外重视,面子上的客套还是给足了的。 因卢植与刘备不愿向乔琰借粮,此时已自行筹备去了,袁绍便单独接待了郭嘉,商谈这借粮的相关事宜。 “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此番都是为了大汉出力,那么并州多拿出一些米粮来倒也无妨,但并州境内还不到今年丰收之日,所能用的也只是去年的库存,至多只能拿出五万石来。” 五万石? 郭嘉所说出的这个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袁绍原本的估计了。 他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却还端着几分架子回道:“乔侯为社稷有此心,实为仁人志士之中的领衔人物,若此战能救天子于不臣之手,必计乔侯首功。” 郭嘉在心中腹诽,你袁本初出于何种身份才能做出这种允诺? 纵然不论这个,君侯也犯不着要你这点表面上的功夫,总得来点实际的。 他想是这样想,面上依然一副沉稳之态,又道:“我等屯兵之处要拿出这五万石来也不难,只是袁中郎也见到了,我家君侯与那牛辅对峙于大河,若是营盘之中有所动作,还是要被对方所察觉,这粮草运输之事告知了董贼,无疑是将我等进军的意图也告知于他。” 袁绍:“那么乔侯的意思是?” 郭嘉回道:“不若由乔侯修书一封,令上党郡太守将粮草自滏口陉运出,经由冀州而过,下至酸枣。算起来还更近些,不至贻误战机。” 至于这一路上他们要如何与人宣扬此事,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但凡袁绍那好友何颙此时不是身在洛阳,为董卓所胁迫,而是在他的身边,看到郭嘉这副轻快自在的表现,他就应当拉响警报了。 偏偏他此时丝毫没感觉到算计临门,只想到粮食到手,他作为提出建议之人也能给盟军卖个好,让乔琰占到一些便宜也无妨。 袁绍回道:“若能如此便更好了。” 郭嘉又道:“此外,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是出借,总还是要偿还的,她虽是并州牧不错,却也不是在并州割据一方的诸侯,那五万石的军粮本可供给塞外行军之用,如今挪用过来乃是权宜之计。好在袁中郎累世名门,中原之望,既在来信中提到有借必还,应当不会爽约。” “按照乔侯的想法,这分作多人偿还到底也是麻烦,若是袁中郎不介意,不若一人担下这五万石?” 袁绍思索了一瞬,颔首以示同意。 反正都没打算还,到底是他一个人欠账还是他们每人欠乔琰一点,哪有什么区别可言。 有他这反应,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不过——” 郭嘉清了清嗓子,“丑话得说在前头,现下以讨董为首要任务,各郡太守也初初到任,便是那袁本初现在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既然如此,要还也得拖到明年秋收了。我们并州没这么不讲道理,让他们明年九月归还就是。但怎么也得给我个欠了债的文书。” “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家,料来是不会赖账的,可咱们家贫地穷的,还得要个保障,至明年九月的利息就不要了,可若是拖延一日归还,劳烦袁本初在五万石军粮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粒小麦,若是拖延两日,再加上两粒,拖延三日,加上四粒,拖延四日,加上八粒,以此类推。若他违约,我便名正言顺地上门讨要,还得让他数给我看!” 袁绍刚要发怒便见郭嘉施施然朝着他躬身拱手说道:“此为我家君侯之原话。若袁中郎肯写这欠条,五万石军粮即刻奉上,绝不拖延。” “……”袁绍先是被这话中所言“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给哽住了片刻,又听到了后面那个延期归还的奇怪规则。 这什么一粒小麦两粒小麦的延期增加,听来简直像是个玩笑话,在五万石军粮面前,这几粒小麦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只怕这句话里的重点落在那句“数给我看”上! 乔烨舒今年都十六了,但凡她换个身份此时都是该当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干出这等幼稚的举动! 但反正赖账的算盘都已经在袁绍心里了,她便是写上这什么八粒十六粒的也没什么干系。 他盘算了一番回道:“那便写吧。乔并州此时的雪中送炭之举已是不易,确然不能让你等吃亏。” 吃亏? 他们可没吃亏! 郭嘉持着盖有袁绍官印与签名的文书离开大营的时候正撞上了曹操。 曹操此前在乔琰身边见过郭嘉,也便是在那演武比赛之时,此时也将他给认了出来。 “乔并州让你前来是……” 郭嘉回道:“让我前来与袁中郎商榷送粮一事,如今攻入洛阳要紧,其他的事情都先不要紧。” 曹操愣住了片刻叹道:“烨舒实为大汉股肱之臣,我不及她,只是她此番吃亏着实太大了。” 他能不了解袁绍是个什么脾气吗?起码不会是在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后就会还回去的。 但他看到的只是郭嘉神色不改,转而说道:“我记得曹校尉与袁中郎乃是少年至交,若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想问曹校尉一个问题。” “你但问便是。” 郭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袁中郎的术算能力,一直以来便是这么差的吗?” “……?”曹操没明白这问题的用意。 郭嘉显然也没想要曹操的回答,径直离开了这酸枣大营。 在他自孟津出发前往酸枣的时候,乔琰令人赶赴上党调集粮食的书信也已经发了出去,郭嘉与这送粮的队伍接上了头,方才折返回来。 而在此期间,乔琰已和酸枣盟军又交接了一次书信,彻底明确了进军的时间。 正式发起对洛阳进攻的时间,正在五日之后。 也便是光熹元年的六月十三。 正逢洛阳雨季,连带着黄河也涨水不少,孟津与小平津的关隘虽没将这范围延伸到涨水位置。 可这两处本就不是常设关口,此番为了防备乔琰的大军还进行了军员的扩招,便不得不将部分兵卒以扎营的方式布置在关隘以外。 这已不是什么舒坦的环境,偏偏雨季泥泞,军营内的排水若未做好,也就更加难捱。 牛辅行在军营中已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说的是距离他们驻扎在此地已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打胜仗的痛快没见到,光感觉到扎营于此的折磨了,相国却在那洛阳城里过得快活,这是什么道理。 哪怕是月初时候那无有月色的环境,也没见对面趁机驾船来袭,让他们白白空等了几个晚上,如今只怕更不会来了。 这等怨声载道,对比起对面士卒极有活力地在河岸跑动训练,更让人觉得心里不平衡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趁着两处关隘守将对河心岛防备的懈怠,乔琰麾下的士卒在夜里早不知道在北面河岸到河心岛的这一段上,用羊皮囊操练过多少回了。 虽说其中也有些先前不识水性的,可用绳索系着个等同于救生圈的东西,再旱鸭子的也得学会扑腾了。 如今可称万事俱备! 乔琰抬眼望了望天色。 许是因为明日又要落雨的缘故,今日乌云密布,恰好将天上月色也给遮掩殆尽。 简直好一番天时地利! 随着她抬手示意,营盘内交接信号的口令便以无声的方式快速传递了出去。 那些身着皮甲拎着武器的士卒,按照夜间训练的情况一样,飞快地奔向了属于他们的那只羊皮囊,而后结队出营朝着西方而去。 他们需要先背着羊皮囊往上游奔跑大约八里地,而后泅渡到河心岛,再顺水而下。 乔琰这头则在一个时辰后正式动身。 这也正是她给这些士卒留下的抵达河心岛,吃掉携带的肉干,恢复体力的时间。 在她的第二道指令发出的同时,两架庞大的羊皮筏子被人扛到了岸边,搁置在了岸边距离那些木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正处在对面的视觉盲区之中。 由六百只羊皮囊扎成的羊皮筏子载重可达到三十吨,这是经由乔琰测试出的结果。 也就意味着,她能通过这两架羊皮筏子,将她麾下的数百重甲士给运送到对面。 乔琰自己也踏上了其中一只羊皮筏子。 前后各三把重桨配备的筏子入水,发出了一声有些沉闷的声响。 可在夜风呼啸与江水涛涛之声里,这点声音绝不会引起什么人的察觉,至多以为是何处浪拍河岸所发出的声响而已。 典韦和被乔琰勒令前来的麴义各自率领二百甲士登上了一只筏子,以盾兵所携带的盾牌挡御于前。 在整只筏子站满了人后,这羊皮筏子也依然稳稳地漂浮在水上。 这站定后连甲胄之声都几不可闻的肃穆中,乔琰抬了抬手,发出了第三道指令。 开船! 每一把重桨都需有两人操持,这才是这大型筏子得以运行于黄河之上的保证。 乔琰站在那第一排的盾牌之后朝前望去,河对岸的邙山在今夜的夜色昏昧间几乎无法看清,唯独清晰的,也只是孟津关之上的火光微闪。 作为主帅,她本不该行这等以身犯险之事,但这渡河一战不容有失,更需指挥调度剩余人等的过河,以及对小平津方向援军的阻拦。 这样一来,她便必须亲自来走一趟! 可行到河中,那唯一的一点亲身督战的后悔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谁曾见过这样的渡河方式呢? 在今夜晦暗的天色之下,没有“流波将月去”的浪漫,只有两艘承载着铁铠之士的大型羊皮筏子破浪而来。 而在其前方,三千兵卒携羊皮囊沉浮于河水之中,顺流而东,即便她无法一一将他们的动作看清,却能看到一道接续而来,指向前方弧口登岸点的黑线。 他们形成了一道自然之力都无法阻拦的进攻之势! 乔琰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渡河!进攻! 第130章 渡河之战 星月不明。 就连这孟津渡口关隘的巡营火光也不太分明。 接连一个多月的守关,对这些惯用骑兵来去如风的西凉人来说,足够将他们的耐心给彻底耗尽。 留守在城头上的守军也已困顿非常了,只是近乎机械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船只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便靠着自己手边的枪杆开始打盹。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随着浩荡的河水奔流,于孟津这一段上速度减缓下来,并州士卒背着羊皮囊,与河水一道被冲到了岸上,又飞快地整装列队。 这些士卒里有些还并不太适应水中的划行,却早在前阵子训练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结帮结对的组合。 有些凫水更快的,早混成了小队的领头,在此时也先一步登岸,完成收拢部从的任务。 有些被冲到更远位置的,只能借着前方的弧口弯登陆,快步跑了回来。 在这些限制与联结中,这一出平日里并未完成全盘演练的行动,却并未出现超出乔琰预估的意外。 取代了那“流波将月去”场面的正是这流波带人来! 这一条在乔琰身处于羊皮筏子之上所见的黑线,成功在与对岸接洽后,变成了一片齐整的阵型。 对于这种身着皮甲的士卒来说,在这已经适应了的凫水后站定在岸上,并不至于让他们感到有多疲累难熬,这夏日的夜风吹来也没有多寒凉受冻。 他们只是听着夜色中的动静,捕捉到了一声羊皮筏子划开江水的声响。 下一刻,由张辽所带领的两千余士卒便不管后面还未上岸的兵卒,直扑前方的孟津关而去。 后方的援军再近,便要先被城上的人察觉出动静了,他们必须抢先发起速攻! 这确实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速攻! 一支原本间隔着一条大河的敌军忽然空降到了这一头的军营中,和天降神兵也几乎没有分别了。 这孟津关上的守军才被这动静给惊醒,就被一支飞箭给射穿了喉咙。 而后,城头上便搭上了数支攀援的铁爪。 这孟津关最大的作用在于扼守黄河渡口,与寻常的城池并不相同。事实上这座守关原本应当将敌方给阻拦在渡河成功之前,也就注定了在这座关城的修建中,并没有形成太高的壁障。 靠着攀援的器具,已经足够让并州军朝着城头进发。 总算还有个站在了边角些位置的守军在城头扯开了嗓子,回过神来后高喊了一句“敌袭”,可—— 在白日里牛辅才为了平复手下不能在此时进行劫掠的怒气,从洛阳城中沽取了不少好酒,在晚膳时候与身边的亲卫共醉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得深沉,如何能被唤醒起来。 他本觉城外的黄河是一道天险,这关隘本身更是一尊庇护之物,又有在城下军营中的守兵,他无论如何也是处在安全的位置。 却又哪里会想到,被他以为无胆进攻的并州牧,居然会在今夜发动了渡河之战。 但凡乔琰在河上的行舟再多上几艘,或许还会明显些,可当先登岸的这些士卒,于来时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这便是一支无人可阻的登岸进攻队伍。 登岸的士卒如同洪流一般分作了两列,如若有人能从高处朝着这守关与兵营的上方看去便能看到,攀援城关的只是他们之中的一百人。 对这些时常行动于并州山地环境中的士卒来说,这等低矮的城墙上便是摸黑中也有着无数的落脚点。 他们飞快地攀援而上,占据了孟津关的城头,将惊起的城头守军彻底砍杀后,便打开了孟津的城门。 早已侯在城外的另外八百人立刻与这一百人一道攻入了孟津关内。另外两千人则直入城外大营。 能容纳在城中的守军不过千多人,即便是在全副武装戒备的情况下直接交手,他们也未必是并州军的对手,更何况是在此时。 并州军直接杀入关塞,令这夯土墙的壁垒直接化为乌有,而偏生在刀斧声四起的时候,凉州军还不是在酒酣之中,就是在睡梦之中。 牛辅终于被自己的下属拉拽下了床榻,将脑袋磕在了地上,才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神志。 听到外面的交战之声,他的脸色一白,总算还对得起他这凉州军的出身,立刻意识到了在此地发生了何事。 且先不管外头战况如何,他立时出声喝道:“立刻吹响警报……还有,点火报信!” 这两处军营距离洛阳城本身有将近三十里,但孟津关与小平津关之间只有八里左右的距离,加上在邙山之上设置的哨卡,足以做到在一处遇袭后,快速将消息传递到另一处。 若是一方所面对的敌军数量并没有太多,也还没有在这一端的河岸上稳定立足,此时有另一方的人手作为助力,足以做到将对方给清除出去。 牛辅想的很好,却不知道乔琰对此也算是有备而来。 她朝着城上城下交战的场面看去,正见了城上与远处山中的火光,又朝着西边隐没在黑夜中不可能看清的小平津关看去,脸上闪过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麴校尉!” 弃舟登岸的短短时间内,乘坐两只大型羊皮筏子的四百重甲士也已经持盾持矛列队完毕。 听到乔琰点名,本还不算属于并州军队伍的麴义应声出列。 在他被乔琰调到这战备前线后,这四百重甲士之中的三百人就归属在他的统领之下,也跟随他进行着贴地倒伏后快速起身进攻的训练。 此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要用在何处,但在敌方军营混乱中响起的警报号角动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乔琰吩咐道:“你领着你的人伏击在路上,一旦小平津关收到消息前来支援,务必将来人中的步卒给我留在路上!” 三百人并不是个太多的数目,可在小平津关中的守军不可能冒着风险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又有这一段河岸并不太适合于更多人交战的展开,这个人数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连日的落雨让河岸变得泥泞不堪,也正给了这些甲兵以突袭后制造更大规模混乱的机会。 眼见麴义领命而去,乔琰抬了抬手。 与典韦一道的另外一百重甲士也随之投入了城下军营的战斗。 重甲士在这种平地作战上的优势毋庸置疑。 在这种交战中,身量和体重更大的一方于对冲之间无疑是占据优势的,何况此时领着这百人重甲士行动的还是典韦。 这营地之中接连点亮的火光让乔琰得以清晰地看到,在典韦率领人手的推进之中,那些侥幸聚拢起来的人手,又像是遭到了一道利器从中撕开。 典韦手持重戟一人当先。 因为那羊皮筏子的承重尚可,加之典韦的力量又大,他的身上干脆套上了两件重甲。若非没有单独定制的再大一号重甲,乔琰毫不怀疑在典韦的身上可以套上第三件。 好在以并州边防要地制造锁子甲的能力,这两件重甲的叠加足以让他变成近战上几乎刀枪不入的战争机器。 有重甲士开路,原本还在缠斗中优势不明显的队伍顿时取得了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还不够! 为了确保牛辅所统领的部从能在对上并州军的时候取得足够的压制力,哪怕有半渡而击的说法,在此地陈列的兵卒也有四五千之数。 在从第一波的偷袭中缓过神来,这些依然堪称凶悍的凉州军已经在尝试进行一番防守反击。 若非军营狭窄积水,又被典韦的虎贲甲士拦在前头,他们只怕早已经选择上马疾冲了。 可有乔琰亲自坐镇此地,又如何会给他们这等反击的机会。 这孟津关以引火之法对外传递出求援信号的同时,乔琰也同样令人点起了火。 眼见沿岸的五处火把亮起,分明不是在交战中出现的意外,而实实在在是乔琰给对岸放出的信号,赵云与吕布也率众登上了船。 先行的三千四百人,所为的也不过是给后方的军队制造船只登岸的机会而已。 那些船既然已经被打造了出来,自然还是要用的。 在马钧的协助下,这些船在安装船桨的形制上要更像龙舟而非渡船,以至于当船只入水后,立刻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对岸而来。 哪怕牛辅此时不是在城关之中与并州军交战,而是能在此时登临城墙,他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做出阻拦了。 在此时抢先一步登岸的并州军与孟津守军所形成的胶着战事中,牛辅完全不可能再分出一支装备齐整的兵卒,来对渡河的船只形成有效拦截。 而这些船的行船速度又足够快。 快到西凉军刚凭借着人数抢占回来了一点微薄优势,并州军的后援就已经抵达了对岸。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打造的大小船只,足够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给运送到这一头来,包括骑兵! 赵云和吕布所统领的队伍已快速抵达了河的这一头。 无人阻拦的环境下,哪怕是在登船下船的过程中还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完全不影响到他们此时的顺利登岸。 乔琰人就在岸边,面前是防备冷箭的盾牌,也当即对这两人所统领的部从做出了安排。 吕布率领彼时前去送过讨贼檄文的数十人,连带着一百骑兵直扑洛阳,务必在半道上对从小平津处派出的报信使者做出拦截,如若拦截失败,看到洛阳北城墙的防卫情况加强,立刻折返回来报信。 这一者对乔琰来说都有应对之法。 在不能确定邙山三十里内是否还有其他火光传信信号的时候,她也只能尽可能地将战事消息拦截在河岸上。 这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情况了。 如若拦截成功,他便可守在邙山南部出口,以防有成功逃走的兵卒行往洛阳的方向。 按理来说,这种更需要滴水不漏的行动应当交给赵云才对,但吕布曾经走过这一片山道,比起赵云要对此地的地形更加熟悉几分。 这一点优势在夜间行动中显得尤其重要。 而赵云所率领的骑兵,则在快速整顿队伍后,直从侧面切入了孟津关下的大营! 更有相当一部分随后赶来的步卒遵照着她的命令杀入了关内,务必尽快擒拿此时还在做困兽之斗的牛辅。 牛辅简直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盔甲倒是因为酒醉后和衣而睡,并没有脱下来,反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阻拦住了几支朝着他射来的箭矢,姑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可摇晃在孟津关内的火光让他无端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未睡醒,眼前一阵发黑发红的错乱光影,耳中所听到的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的哪个亲兵,又在意图带人作战冲出一条出关之路的过程中,被人给斩杀在了当场。 他到此时可以确定,本应当作为庇护的城墙,在此时反而成了对他而言的囚牢。 偏偏他还听到了此时敌方投入更多兵将入城所发出的动静。 他只能在此时选择依托于守关之中的壁障掩体,与残存的亲卫兵卒一道,等候从小平津方向前来的援军。 他也不免在心中打鼓,这对面的并州军为何可以如此顺利地登上这一面的河岸,莫不是—— 莫不是那徐荣已经投降于汉军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忽然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要是让徐荣知道这家伙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说不定都想要后悔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调配士卒,预备前来支援。 孟津关位置发出的求救信号他绝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牛辅在董卓的安排下变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而是孟津与小平津之间的守望相助极其要紧,否则何必在这不到十里的范围内设置出了两道关隘。 可在他整装登上小平津关城头的时候,前方黑暗中的江水让他无法去推断下游方向的情况,从陆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远处山中忽明忽暗的信号。 对方来了多少人? 孟津处的信号虽然还在闪烁,却无法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告知于他交战情况。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着人将消息送往洛阳,而后自己整装列队出发。 但就算是他派出了信使,他也不敢确保这条消息一定能够及时地被洛阳城中接收。 这些上马出关送信的士卒也并不知道,他们会在山道上遇到吕布这等凶悍的拦路虎。 当然,另一方出行作为援军的也没多舒坦。 徐荣所率领的这一支足有一三千人的援兵,前头的五百骑兵先行,后方的步卒以快速跑动的方式跟上。 这本是个分作了两批的稳妥应援。 但谁又会想到,麴义率领了三百重甲士一部分持着盾牌贴伏在岸边、一部分靠着山壁而站,在步卒跑动过半的时候忽然喊杀而出,将这支队伍几乎居中斩断! 换成是在白日里,这种埋伏绝无可能会起到这样好的效果,可在这个天光晦暗的夜里,这一支队伍造成的杀伤力和破坏性可想而知。 一千横空杀出的重甲士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对上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如今这三百重甲士要想杀退这批援兵之中的步兵也显然只能说是小菜一碟。 徐荣耳闻后方的动静,心中一紧,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必须做出一番抉择。 他到底是要先掉过头去支援后方的队伍,还是要继续往前前去救助孟津,只能选择其一。 偏偏在麴义有意控制了杀出的时间后,这是个前后都无法快速摸清状况的局面。 麴义在韩馥的麾下,哪怕是来到了并州也没得到多少作战的机会,早憋着一股想要证明他本事的气。 即便这些重甲士到他的手底下时间也不长,但这些能承重甲的自然是兵卒中的佼佼者,对他而言已有若利器傍身,更是让他攒着一口气直接冲杀到了这些步卒的前头,绝不给他们继续往前给徐荣报信的机会。 这三百人同时发出一个“杀”字所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人不得不对这后方到底出现了多少敌人,产生一种错误的判断。 徐荣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了往前。 前方还有入邙山的隘口,便是那孟津关下的战事情况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协助的范围,他也可以快速转道回返洛阳,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 然而当他往前奔行到已能看得见前方军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山头山口都已经登岸的并州军占据。 孟津关内的战事,也已在人数优势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彻底进入了尾声。 牛辅在何处他不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位胜券在握的乔侯骑乘于送过岸来的朱檀马上,提枪策马立于一排甲兵之后,在周遭的火光中显出好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度,也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眼见这小平津关的守将亲自来援,乔琰不由笑道:“徐将军,你这一出自投罗网,看来是要将小平津也送到我的手里了?” 第131章 奉诏讨贼 “……”徐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 他已将眼前的情况看得分明。 在他前方列阵的持盾重甲士,绝不是他在此时的骑兵冲撞中所能够解决的。 在那邙山之上列阵的士卒已将手中的弓举了起来,随时可以朝着他们射来。 而在他们的后方,那依然还未知的埋伏势力,或许不需多久就能赶上前来。 看起来他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投身于这黄河滔滔流水之中,要么向眼前这位并州牧投降。 徐荣毫不怀疑,在乔琰这场渡河进攻的同时,旋门关与太谷关的位置极有可能也已经迎来了自己的敌人。 这是三路进取洛阳! 而偏偏,他觉得最不可能完成进攻的这一路已经得手,完成了渡河一击,那么其他两路又何来失手的机会! 只在他迟疑的这一点时间里,他眼见河对岸的并州军又多运送了一批人手上岸。 哪怕已经是胜利便在眼前的局面,这些并州军也和凉州人的做派不同,并未在此时表现出任何的松懈状态。 而是快速地将负责船只往来的士卒预留出来,其他人都快速列队于乔琰的后头。 这正是让她更进一步的底气所在。 她说的不错,他被困在此地,等到她整装列队完毕,朝着小平津的方向推进,在这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他们也几乎已经完了。 还是并无主帅所在的小平津。 所以这两处河渡关隘,其实都是已经丢失的状态。 下一步的进攻洛阳,在地形条件还不如此时苛刻的情况下,对她来说应当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他是否还需要为注定战败的一方坚守阵地呢? 他虽可算是董卓麾下的重要将领,却不是他的心腹,也与他没什么亲戚关系,在董卓的败退几成注定的时候,他其实也不得不给自己连带着部将寻找一条退路。 让徐荣下定这个决心的,是牛辅在此时被人给捆了出来,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被人来了这么一出神兵天降的夜袭,作为战败的一方,牛辅丝毫没在此时反思自己的饮酒误事行为,以及对营地的缺乏管控疏导,是否是助长了乔琰的趁夜偷袭,反而当先看向了和乔琰正处在对峙状态的徐荣。 牛辅的模样狼狈异常,却当先仰头朝着徐荣看来,怒道:“我就说你徐荣不是个好东西,果真是你将这并州军给引过来的!” 徐荣还未开口为自己申辩,乔琰已先忍不住嗤笑道:“我说牛中郎,你到底是从何处得出的这个结论?没看到你们徐将军是带着骑兵想来解救你,结果现在被围困在了此地吗?要我说他与其救你还不如直接撤回洛阳算了,起码可以直接在董卓老贼的面前表现,不必被你在背后告上一出黑状,你说是不是?” 这最后五个字,乔琰问的可不是牛辅,而是徐荣。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在夜色中有些难以辨认清楚。 可在数息后,他所做出的动作却很是简单明白。 他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走出了几步,停在了盾牌之前,摘下了头上的头盔抱于臂弯,单膝着地跪了下来,“幽州玄菟郡人氏徐荣,见过君侯,如蒙不弃,愿替君侯效犬马之劳。” 他也是边地出身,本就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添堵的直率性情。 先前忍着牛辅对他告黑状的行为,也不过是因为乔琰大军压境,若是两处渡口之间起了争端,难免容易给敌方可乘之机。 但现在人都已经过河了,牛辅还要把这个战败的黑锅甩到他的身上来,这就…… 忍什么忍!反正都觉得他是投敌了,那还不如真投了算了! 他当然知道为了赢得此战,乔琰的离间计用得其实并不那么光彩。 可这种手段并不能掩盖掉她成功渡河,拿下那孟津关塞的战绩。 他的目光有一瞬偏移到了岸边,落在了搁置在那里的羊皮浑脱之上。 因他也曾跟随董卓征战于凉州,对此物有过一面之缘,也便大致猜到了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达成了第一批渡河人员的运输。 便是没有这出离间计,她也未必不能做到今日的情形。 或许这一举动最大的意义反而是……反而是让他徐荣看清了,自己是否还应当坐在董卓这艘并不牢固的船只之上! 他心中倒也未必没有因为一时之气做出决定而生出的犹豫,只是这种犹豫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与乔琰一道坐在这孟津关内的议事之处后,便听她说道:“徐将军愿意投诚我甚为惊喜,可惜我不似董卓能拿出中郎将的名头来委任于你,我唯独能做出的只是一个承诺。”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让人绝不会怀疑她话中的真伪,“徐将军投效于我,便是我乔琰的部将,无有什么降将败将一说,并州军内的杀敌悬首计功,一应规则都与我部下其余将领相同。” “还有一句话,不管将军相不相信我也得在此时说个明白——徐将军若不叛我,我不疑将军。” 徐荣闻言起身,朝着乔琰又行了一礼:“君侯不必再称我为将军,我表字文显,于君侯麾下领一校尉职责便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到“校尉”二字的时候,他看到对面的一位将领朝着他看了一眼。 那人是自小平津方向过来的,让徐荣不难猜出,此人正是袭击他后军步卒的重甲士将领,先于其他士卒一步回来向着乔琰汇报此番战况。 天光熹微自外间映照而来,正将对方凌厉桀骜的面容映照了个分明,却也同时映出了他眼神中那种,大概可以叫做羡慕的情绪。 徐荣稍有些疑惑于对方这个反应,不过这显然不是此时的重点。 他又接着说道:“我自领兵前来这孟津渡支援之前,曾经与关内守军提及,如若日午之前我未曾返回,必定是孟津渡与我本人一道有失,他们必须出关塞后从多个方向跨越邙山回返洛阳,将此军情送到。” “君侯已知我要前来,必然想到我向洛阳方向报信,但山中驰道拦截容易,以人力翻山报信却不易拦截。君侯麾下万人,行军过山路三十里,必定落在我方信使后头——” “所以此时还需先令我回返继续掌握小平津,以防消息外泄。” 乔琰思忖了一番后问道:“小平津关的守军中,凉州部将多少人,北军五校士卒多少人?” 徐荣没想到,她问的并非是他往这一去小平津是否是纵虎归山,或许正如她所说,不会疑他已是个不需再多言的事情。 他正了正面色回道:“凉州军三百人,北军三千人。” “三千人……” 这三千人若是按照徐荣这等说法,继续保持着镇守于小平津的状态,以免消息外泄,确实符合乔琰此时所需。 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在此番清君侧的目的达成之后,这些人将由被迫从贼转为重新归编五校,总归是跟乔琰没什么关系。 可这些经由过精英训练的兵卒,若是能趁着投效于她麾下从军这些的过程,直接被她收编,岂不是更好? 早在那先前遴选度辽将军的比试中,乔琰就已经对这一支集合胡骑、越骑等各兵种为一体的队伍有些眼馋了。 如今这个秩序混乱,加之洛阳也并不算安定的环境,恰恰给了他们挪窝的可能。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让他们协助于进攻洛阳一战。 这样才是“自己人”。 她问道:“若我除却讨董檄文之外,还有一封清君侧的圣旨在手,文显可有办法说服麾下士卒一道参与洛阳攻城战?” 徐荣讶然看来,便见乔琰朝着也已抵达南岸的郭嘉伸了伸手,从他这里将圣旨给取了过来,递到了徐荣的面前。 “先帝殡天之前,已知陛下年幼,必有人心思变之事,大将军彼时威逼皇权,似有不臣之心,我为先帝提携之臣,自当为平定京中乱局一尽心力。可惜彼时洛阳内乱,我却仍身在漠北征伐,这封诏书到我手中之时,董贼已入京城。” “此人初时擢拔贤良为州郡宰臣,虽未有辅政之名,也未必不能现天下清泰之象,故而我并未将这诏书拿出来。而今——” “而今情形不同。”乔琰颇有几分唏嘘之意,“董贼倒行逆施,人所共憎,一旦迁都长安,洛阳王业不安,汉室尊荣不再,值此之时,洛阳唯有速胜而破!若能以此诏书换来北军五校助力,急攻洛阳北城,免于祸及北郭之民,拿出来倒也无妨。” 徐荣看得清楚,在这封诏书的末尾盖有玉玺印章。 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在印痕的边角处还有些细微的差别,料来正是那传国玉玺于前汉之末被王太后摔碎后修补的位置。 他自跟随董卓进入洛阳后便听闻,当日袁术袁绍等人烧宫仓促,二位皇子与张让蹇硕等人一道逃亡得过急,并未带上玉玺,那玉玺在早前为张让所藏匿,却因为张让之死而消失无踪,哪怕是如今的新君刘协也不知道这印玺去了何处。 乔琰手中这份诏书的效力便大大提升了。 他回道:“若如此,要说服他们不难。此事交予我去做便是。” 徐荣对这些北军士卒的掌控力非牛辅可比。 这些曾经参与过西郊大营演兵的士卒也还记得,彼时天子赐予乔侯以并州牧之职的时候,是对其如何器重非常的。 这份委任说是力排众议也不为过。 她手中会有这样一张诏书,甚至不需多费口舌去解释缘由。 而除却师出之名,还有另一个理由。 哪怕此时董卓掌握有天子刘协,可这种名不正言不顺、又得到了天下名士讨伐之人,很难不让他们在为之效力驻守期间也心中忐忑。 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呢? 若非念及他们的家人也大多身在洛阳,只怕此时人早跑了大半了。 好在如今乔侯持天子诏,以万人之众渡河而来,又说服徐荣投诚。 若此战之中董贼可擒,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家人因此受累,更可因此一战,而洗脱身上的为人伥鬼之嫌! 好事! 在日暮之前,他们已为人所统帅,赶赴到了孟津渡前,与乔琰合兵一处。 虽有些可惜的是,他们之中被徐荣派遣出去在夜间报信的,按照乔琰给吕布的指令被他留在了邙山之中,更有一部分随同徐荣在夜间支援孟津渡,为麴义所率领的重甲士所杀,但这实为战争之中难以避免的损失。 乔琰立于这孟津城关之上,朝着下方诸人看去,眼见这些于河岸铺开的士卒,已成功完成了从大河北岸朝着南岸泅渡而来的任务,甚至在这场渡河之战后还人数尤有扩张,不由在心中万分欣慰。 在这等战况瞬息万变的时候,她已无暇去让人问询,酸枣大军进军旋门关,鲁阳联军兵进太谷关到底取得了何种成果。 即便这两方都还被阻断在关隘之外,这也是她必须兵进洛阳的时候! 再有拖延,若让董卓开始着手迁都之举,受苦的只会是洛阳的百万民众! 以如今的时局看来,哪怕这场进攻洛阳之战走向了最差的情况,她所要的人与声望,乃至于练兵的目的都已经全部达成了,并无什么遗憾。 那便打! 她将圣旨掣于手中,扬声说道:“先帝不以我年少而轻视于我,授命州牧与除贼重责,托汉室之望,除却挥师入京,铲除奸佞,匡扶社稷外,琰无以为报!幸得诸位相助,方能有今日聚兵于邙山之北。” “夜来行军不易,但敢请诸位随我同行此道,明日日出,即为洛阳贼寇涤荡之时!” “也为——” “诸位建功立业之时!” 这建功立业之时六字说来掷地有声,当即在这城关之下响起了一片应和。 乔琰下得城来,翻身上马。 此番除了郭嘉与贾诩这等相对文弱的谋士被她留在了孟津渡外,其余人等都将与她一道进发。 前方的帅旗之下,牛辅犹自在那儿骂骂咧咧,极其不忿于徐荣对乔琰投降后居然还能掌三千兵卒,就仿佛跟回家一样自在,可他再有多少话也很快说不出来了。 谁让乔琰此番的正式进军需要一个祭旗的标志,也再没有人比牛辅更加合适。 骤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要被留下来当做威胁董卓的筹码,而是要被当做牺牲品,牛辅对上了乔琰的目光,飞快地将这痛斥改成了求饶。 可还没等他说出两句话来,典韦手中的斧头已经落了下来,将他的声音给中断在了当场。 血色喷溅在了帅旗的旗杆之上,在被典韦扛起来的时候又为这夕阳所映照,变成了一抹辉煌的颜色。 乔琰一夹马腹,挥鞭直指,发出了个行军的信号。 进军洛阳! 上一次她走这邙山山道自北往南而行,乃是白衣入洛,为并州百姓,也为了她自己谋夺并州牧的位置。 而这一次她以统帅之职,铁铠玄裳而来,为的是……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策马而行之时,乔琰也在心中朝着系统问道。 这邙山山道间三十里内,绝无可能再有什么阻碍她行军之人,她也难得让心神稍稍平定下来了几分,朝着这黄昏夕照中似是熟悉又似有些陌生的山道景象看去。 五年前此地的青山苍苍,至于今日也不过是更加茂密了几分,像是丝毫没有因为洛阳之中的变故而受到影响。 作为东汉帝王陵墓的钦定之所,刘宏自然也并无意外地被安葬于此地,不过距离他们此时进军的路线还有好一段距离。 要不是时间不允许,乔琰都打算往刘宏的文陵走一趟,最好再哭一哭文陵为董卓所盗的惨状,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受先帝之托。 此事做不了,她便也只能跟系统聊聊天了。 【……你还记得我啊?】系统自从她意图讨伐董卓开始,就沉默了有阵子了。 她那誓师出征时候几乎扑面而来的主公气场,那讨董卓檄文之中号召天下群雄的领袖风范,那给袁绍挖坑以备日后不时之需的……不管这叫什么吧,反正这就不是个谋士的样子。 此前只是尽到并州牧责任的时候,系统还可以被忽悠过去,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它这个谋士系统可能应该改个名字比较合适! 它多单纯啊! 现在回想起来,什么“谋士需要典韦这种武将来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什么“谋士需要有程昱这等同样高水平的谋士相互切磋”,什么“谋士需要给自己足够打眼的战绩增进民望”,什么“谋士因为需要慧眼识主所以不能尽早投效”,好像都是用来糊弄它的! 哪个谋士可以做到一州之牧,又在手底下收拢起这样一堆贤才的? 再看一眼三分天下的几家在此时的发展情况,与她相比竟然还是远远不及,系统便不由眼前一黑。 它此前还觉得以乔琰的聪明才智,正可以带着它这个萌新系统实现统生目标,现在却觉得——完蛋了呀。 这往后哪里会有人敢收容这样一个特殊的“谋士”? 大概是没有的。 可仔细想来,这好像是一件有迹可循的事。 它不由想到了它当时为何会选择乔琰作为绑定的目标,只因它当时见到的一众精通历史的学者之中她显得最是年轻,也最有一派锐意飞扬之色,也在彼时的考古探勘事故中被系统检测到了最为强烈的求生欲。 这样的人放在何处都会为自己的目标一搏,也…… 也更不像是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的手中。 那么比起努力去当一个天下第一谋士,她会选择作为绝不受到任何人所掣肘的主公,竟无比顺理成章。 不,不行,它是谋士系统!它怎么能给这个骗子找理由! 然而它又听到乔琰在此时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在发起讨董行动到现在,我的谋士点涨了不少数值。这应当不是我替谁完成了什么谋划的目标,而是有成就达成了对吗?” 【……】 “董卓入京,虽然距离真正的三国鼎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是这是大众认知之中三国的开端,作为以这段历史为副本的系统,应该有相当一部分的内置成就是从这个时间段开始的对吗?” 系统是个不擅长说谎的,卡壳了好一会儿再吐出了个【是】字。 “我们谈谈吧,我觉得这个天下第一谋士的任务还是能做的。不过我需要你提供一个帮助。” “如果我处在洛阳南宫之中,你有没有办法获知传国玉玺的下落?” 系统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你留意你的气运数值吧。】 气运数值? 这还真是个让乔琰没想到的答案。 她原本都以为自己需要找什么不科学世界观下的系统做交易了。 反正已经欠了个玉玺的债,债多也不愁。 但如今这个答案,倒是个好消息! 洛阳的北郭区多居住的是些商贾。 乔琰在初来洛阳的时候便听闻过,这北郭邙山脚下的一片名为上商里。 可因为董卓入京的缘故,商贾多有余钱傍身,也就成为了被频频劫掠的对象,好在往邙山方向的外逃不是那么好阻拦的,商人也大多不必久居于一地,早跑了不少。 董卓只在意于必须把握在手中的人质,对这些逃离洛阳的并没有那么留心。 只是如今他要迁都长安,要用洛阳的人口来填补长安的人口亏空,就没有这么好心了。 先前有一户城北商人刚准备跨越邙山,就被巡逻于郭郊之间的西凉军给砍了脑袋。 在这等武力威慑之下,他们除了战战兢兢地窝在家中度日,为这即将到来的迁都裹挟而丧气垂头,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做的。 迁都…… 若是可以选择,谁愿意离开家园! 但这种话他们只能闭起房门来与亲人吐露,又或者是在梦呓之中透出两句。 然而今夜竟让人睡个到早间的好觉,将梦话说完都做不到。 不到日出时候,便有擂鼓一般的马蹄声响自远及近而来,更有齐整而有规律的跑动之声加重了这等大地的震颤。 上商里的居民惊魂未定地醒来,几乎以为是董卓那些劫掠无度的兵卒又袭来了! 可这个声音与西凉骑兵过境的声音大不相同。 “阿娘你听……”一个耳尖的孩童抓住了身旁的母亲。 这不是从南往北的声音,而是从北往南的声音,这些马蹄声与脚步声毫无停滞地朝着城北谷门的方向而去,伴随着异常尖锐的箭矢破空声。 混杂于其中的还有一句被往复循环的口号,往能听见此地动静的人耳朵里钻。 “并州牧乔侯奉诏讨贼——” 第132章 北宫之火 并州牧乔侯奉诏讨贼! 讨的是哪个贼已毋庸置疑! 在这些上商里的居民自民宅之中奔出,先朝着东面撤离出去一段后,自不乏好事者爬到了房屋的高处,朝着洛阳北城门的方向望去。 他们见到的,正是从邙山山道之中扬起的大片烟尘里,一队队人马直扑北城墙而去,前阵的兵卒已到城门之下,后列的却还连接着邙山,更是快速地在这北城墙沿线铺展开来。 此等阵仗还从未在这些洛阳民众这里见到过。 哪怕是前阵子的董卓入京,他所携带的部从也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已,其随后掌握的人手达到了数万,在分派镇守八关之后,也将这万人之众削成了数队,何来眼前这般万人攻城的直观震撼。 并州牧! 许是因为乔琰年纪太轻的缘故,升迁封侯的过程更堪称传奇,这些洛阳郭区的居民时常会将她的事情作为讲给儿女听的故事,可这些故事都不如此刻这直面奉诏讨贼让人意识到,这是手握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绝不只是个少年天才而已。 “奉诏讨贼”的口令是给他们留下的撤离时间,也是对董卓最为直接的挑衅和宣战。 洛阳的北城墙比之任何一面的城墙都要更厚重,绝无可能以什么挖掘和轰击的方法撞开,只能攀援。 在这震动夜空的口令声响到了最后一声的时候,密集的箭雨已经朝着城墙上而去,身着铁甲的并州军也已经扛着云梯直冲城墙而来。 在这些洛阳黔首朝着高处看去的时候,黎明的光影里,邙山高处贴邻洛阳西北方向似乎另外一批人马,显然是想从洛阳西北角的夏门方向破城。 也或许是往褶龙园的方向突入。 园林戍守往往不那么密布,或许便是攻破城关的机会。 原本此地之外正是北军五校的扎营之处,然而如今八关戍守兵卒尽出,令这军营中早已不剩下了多少人。 偏偏经由此地而过的,还是随着徐荣一道向着乔琰投诚的五校兵卒。 于是这些留守之人眼见相识的同僚,三两句间也跟着进入了攻城的队伍里,形成了另外的一道人流。 能阻挡他们的,也就只剩下了这一线折区的城墙。 可惜这邙山临近城北的位置坡度渐缓,否则还能有自山上以箭矢射向城头的进攻之法。 不过如今的情况已足够让人为之震动了! 即便董卓在洛阳城北的一线布置了为数不少的兵卒,这些人也并不像是那孟津关的关塞情况一般面对恶劣的驻扎环境,算起来守卫也算严密,可这突如其来的大举进攻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这还是一片万人攻城的场面。 洛阳的百万居民大多不在城内,而在郭区与郊区的位置。 城内的守军分散到了各处城墙上的原本也就只有二三千人而已,只到近期才增加到七千人,临近北城墙的这一道便只有这来犯敌众的五分之一,还并非人人都在此时换岗的岗位上。 攻城队伍后方飞射向城头的箭矢,也正是因为这人数优势,而几乎形成了令人不敢轻易冒头的压制火力。 那攀援的队伍虽受到了些限制,却也已经攀援过半了。 北城墙危险! 就算攻城的队伍实在很有礼貌地喊出了那句口令,也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董卓自入洛阳,因洛阳的南宫为火所焚烧了大半,要修缮着实麻烦,便打着要就近看护陛下,以免为歹人所害的理由,悍然占据了洛阳北宫,此时也就身处在距离并州军攻城处不远的地方。 不必等到下属将他给呼唤而起,他自己就已经被这些声音从昏沉的梦境里吵醒。 多年的凉州戎马生涯,也足以让他凭借着远处交战响动和地面的震颤估计出来袭的人数。 可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起码有万人的来袭! 他一边披上了甲胄给自己做个保障,一边朝着来报的士卒痛骂道:“你们是如何守城的,居然让并州军到了眼皮底下才发现!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那报信的士卒也委屈得很。 别看乔琰来了个先“礼”后兵,可自邙山山口到洛阳城下又没有多少距离,甚至给动作慢一点的士卒整顿好锁子甲的时间都没有,顶多就是拿好个武器作为后备队伍,真正先与他们交战的还是夜间的守军。 这还得亏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人在浑水摸鱼,不然此时就不会是他来给董卓报信,而应当是洛阳直接被人攻破了。 对方能拿出这样多的兵卒攻城,在经由邙山山道的过程中没有遭到一点阻拦,更没人抢先在他们之前来到洛阳报信,绝对是孟津关与小平津关守军的重大失误,可不能只怪责于他们! 董卓也不是没在随后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乔琰又没有会飞的翅膀! 不,就算这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的混账真就长出了一对凭空飞渡的翅膀,她麾下的上万兵卒又没有这等造化本事,绝无可能从黄河的一头直接飞跃过来又跳过了邙山,直接空降到了洛阳城外。 唯一的解释就是,孟津和小平津失守,还是毫无悬念的失守。 “牛辅和徐荣是干什么吃的!”董卓给自己戴上了头盔,又呵斥道。 报信士卒小声回道:“牛将军的下落我等也不清楚,可徐中郎却……却就在这攻城的队伍里。” “混账!”董卓闻言愣住了片刻,又神情狰狞地脱口而出,“我待徐荣不薄,他竟如此对我?难道他还真觉得自己要靠着这进攻洛阳混出个救驾之功不成!” 但他面前的士卒只是来报告消息的,又不是那渡河之战斗的亲身经历者,也不是徐荣肚子里的蛔虫,没法给董卓一个真正切中事实的解释。 在这迫近的危险面前,董卓也暂时没这个心力去关注,徐荣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他当即让人喊来了李儒。 他麾下的那些中郎将与校尉几乎都被他给安排出去守关了,除了伊阙与轘辕关守卫压力不大,他又将郭汜与张济给调度了回来,他身边几乎没有太多可用的将领。 顶多再算上一个戍守于南郭的董旻。 这无疑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哪怕是昔日被羌人围攻的时候,也不若此时的危机感! 李儒对董卓在前阵子总不听他劝说,滥开杀戒的行为着实有些无语,但今日洛阳危急,他又是跟董卓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之上的,不管先前有何不快之处,现在也必须将这等想法给抛开,替董卓谋划出一条生路来。 他快速回道:“请相国先佯装固守北宫,以洛阳北城墙和北宫城墙的两道戍守消磨掉一部分并州军的队伍,而后火烧北宫,自东门而出,走步广里。” “东门?”便是要去和此时已在华阴的段煨会合,怎么也应该走西门才对。 李儒道:“相国迁都之念早已广告于洛阳,若是那乔琰有心,自然要在西门来上一个守株待兔。我听闻北城进攻的兵卒有自褶龙园而来的,若是取道于上西门也不无可能。” 见董卓觉得他分析得有理,李儒接着说了下去,“所以相国不如先往东面,取道于三公府邸,经由南宫之前的直道而走,而后转西,自广阳门出。即便我等这计划为人所看破,北宫东门外也布有并州军守卫,起码对方的人数优势在步广里街巷之中并无多少,街巷之战所拼的也无外乎是勇气而已。相国的西凉军反击机会正在于此。” “不错,不错……”若是限定了作战的范围和交战人数,他也未必会被打得太过被动。 只是—— “可我等直出广阳门往长安而去,那迁都……” 迁都之事便完全无法进行了。 这与被人驱赶出洛阳哪有什么区别! 董卓如今还掌握着不少兵卒,若是以兵驱民,作为阻拦乔琰追击的屏障,也不知道是否是一可行之法? 还没等他说出这话,李儒便已经飞快地打断了他:“相国难道没听到乔琰令人攻城的时候所喊的是什么吗?是奉诏讨贼!她奉的是什么诏书?相国看看她写讨贼檄文的风格便该知道了,她绝不是个喜欢夸大事实的人,唯独有可能的便是她手中当真有先帝的遗诏。” 按照乔琰的身份和被擢升起来的履历,这一点大有可能。 “对方有诏书,又有骑兵,相国驱赶洛阳居民毫无优势,甚至反而会为之所拖累!” “那长安再如何荒废,也有二十八万之众,相国若手握天子,也可随后招揽士卒与流民,何愁无人可用?不必介意于如今的损失。”李儒焦急说道,生怕董卓再因为近来的想当然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 现在可不是他那等暴发户心态作祟的时候。 好在董卓到底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李儒松了口气,在已经得到了对方肯定答复后又说道,“届时从广阳门出,入那王子坊,相国再多捞上几个人质就是了。要让并州军投鼠忌器,这些人要好用得多。” “你说得不错,速速让人将陛下和皇子辩带……不,只带上陛下,将皇子辩格杀,给这进攻洛阳的谋逆者看看,弘农王便是被他们给吓死的!”董卓沉声说道。 在刘协进天子位后,刘辩就被封了个弘农王的位置。 董卓先后杀了何苗何太后等人,倒也没真将刘辩也给杀了,以免担负上杀害皇子的罪名,如今却并无不可。 反正刘辩早就自从董卓入京、外戚惨死的时候就被吓病了,若是在此时来上个病故,也不是解释不通,甚至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扣锅在入城之人的头上。 少带一个皇子,在这路上还能省下不少事。 “还有那些个如今还在洛阳里的世家,他们不是在等着有人前来救命吗?别人或许是来不及了!那汝南袁氏的子弟一个在东,一个在南,压根没将他们父辈祖辈的命放在眼里,这些亲族不如给弘农王殉葬!” 董卓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长刀。 他如今是比前些年富态了些,在洛阳城中的这两个月里也多有放纵,可他也不是要在此时束手就擒的人。 李儒情知劝住董卓莫要带上洛阳的居民,只带天子而逃已属不易,要劝说他带上弘农王一道,也先别跟袁氏结成死仇,在他忽闻乔琰攻城而徐荣已叛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便也只能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刘协的年龄毕竟还是太小了…… 李儒的心中不无忧虑。 哪怕他已长到了十一岁,在如今这个战事后多发大疫的环境中,又有长安的条件恶劣,极有可能会被哪个疾病夺走性命,带上弘农王还能有第二手的准备。 可惜……罢了!大不了便是在长安周遭再寻上三两刘姓宗室就是! 至于汝南袁氏在京中之人,杀了不可惜! 没有袁隗这等门生关系联结之人,袁绍与袁术所能动用的势力必然大打折扣。这两人在先前火烧南宫以及此番酸枣会盟中的表现又没有那乔琰出彩,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正好袁氏为了就近看管,除却刘宏任命的太史令马伦之外,其余众人都被董卓直接押进了北宫角落看管,原本是想作为对峙酸枣与鲁阳联军人质的,如今还正方便了他们动手! 董卓下达了这命令,让人前去执行,自己便带着李儒踏上了北宫的北城墙。 这北宫城墙距离洛阳北面的城墙,在最近的位置甚至只有一条直道,足以清晰地看到在夏门方向进攻的士卒。 这些并州军倒也着实称得上是悍勇,已在此时占据了北面城墙上的优势。 董卓令人自北宫墙上朝着前方射箭,将登临城墙的并州军射杀了不少,可当对面的人数渐多,从那头还回来的反击便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在重甲士也登上了城墙之后,依靠着盾牌和甲胄护身,足以挡住不少的箭矢,让他们站稳脚跟。 因自夏门往北宫进攻的范围太窄,以并州军的人数铺展不开,他们便朝着两侧扩散开去,也随即打开了谷门,将更多的并州士卒从这一道北门放入了洛阳城中。 人潮涌动之间,这攻防的战场便从洛阳北城转移到了北宫城。 董卓咬着牙,眼看着这些鱼贯而入的并州士卒,堪称训练有方地先将盾牌给顶在了前面。于北城墙内铺开了进攻的队伍,自那永安宫之外慢慢扩散出去。 此等行军之法,令从北宫墙上做出的反击能伤及对方的极其有限。 除非他们在此时就发起进攻。 可显然,他们还在等着一道指令。 董卓只能眼看着,自谷门中行出了一批更为精锐的士卒,而后是数十位骑着高头骏马的骑兵,再然后,踏入洛阳城的便是骑在红马之上的—— 乔琰! 董卓没跟她在此前有过正式的会面,却也不难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分辨出她的身份。 她虽身着铠甲头盔,身量也比之这年纪的少年人要高出些,可并不影响董卓认出她的性别。 这十五六岁的少女,除了乔琰之外绝无可能有第二人! 而在这城上城下的对望之间,对方过分悠闲却也凌厉非常的神容,与董卓此时的表情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乔琰看来,这凉州悍匪虽到底是经历了不少事,让他足以在此时保持足够的沉静,可在这沉静之下的焦虑却也不难察觉。 想想也对,他好不容易坐拥了这样一笔财富,却在此时被人神兵天降地撬走了最外层的保护,眼看着就要被人将手给伸到他的兜里去了,如何能保持住绝对的冷静。 跟在乔琰身边的吕布、张辽、赵云、麴义,以及新倒戈向她的徐荣,又都在此时,给了董卓最直接的兵精将猛印象。 更不必说,从乔琰到她身边将领的年轻,在此时还给了他另外的一重打击。 或许!或许他已经老了! 不,董卓按捺住了心中的动摇,现在还没到他认输的时候! 若是按照李儒给他的建议,他还可以在长安再起,等李傕、董越、胡轸等人收兵前来与他会合,等华阴的段煨形成长安之外的屏障,他手握天子,仍为相国! 眼见董卓脸上的破釜沉舟神情,乔琰已先一步提枪指向了董卓的方向,“老贼!你如今已只剩下了这道宫城作为庇护,何必还要做这等负隅顽抗之举?你本为前将军,若如先帝调动之令,可为青州牧,与我一般州牧一方,倘循例治理,若干年后青州必有贤明流传,洗刷你这西凉匹夫之名,何苦落得今天这个田地。” “若此时束手就擒,或还可保有一全尸。” 董卓心中大恨,脸色却未变,朗声回道:“如此我也想问问乔侯,你何不与你麾下这些将领兵卒与我合作,戍守于洛阳,为天子所统帅,我可向天子谏言,以你为车骑将军,比那酸枣联盟不伦不类的自封更名正言顺。待天子亲政,自有贤名流传,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乔琰当即就笑了出来,这笑中的嘲讽之意不需多说都足以让董卓看个分明。 “笑话!我若真如你所言,到底是做了天子的将军,还是做你董贼的鹰犬,真以为我不知吗?你不如问问,纵使你拿出泼天富贵的筹码来,我身后几人谁愿意听从你的号令。” 自然没有。 跟随着董卓何如跟着乔琰这未来可期的将帅。 她更是斩钉截铁地喝问出了下一句:“你这不忠不义不仁不恕之辈,何敢居于庙堂独揽权柄,祸我大汉基业!” 她放下了手中的枪,朝着一旁伸出了手,一旁的吕布很有眼力见地将手中的弓箭递了过来。 吕布的三石弓绝非一般人可开,可在邙山山道的行军途中,她又将体质与箭术往上点了点,也正可为之! 这距离洛阳北宫墙尤有一段距离的玄铠少女弯弓搭箭,随着拇指上的血色玉韘收放,指尖所扣的那支白羽弓箭立时嘶鸣破空。 伴随着那弓弦绷张所发出的裂响,宛若白光电掣,直冲董卓而来! 他方要闪避却又意识到,对方显然深知他面前的盾兵不是吃素的,只见得这一箭径直自他头顶上方飞掠而过,毫无阻滞地钉在了城楼之上。 箭羽轻颤,竟活像是一巴掌拍在了董卓的脸上。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马背上目光决绝的少女高声喝道:“诸位——随我破城!” 昔日何进大将军的威逼南宫,实有其站不住脚的立场,可乔琰兵踏北宫而来,却比谁都有凭据可言。 她身后有人举起的圣旨,正被晨光所映,也将她所骑乘的红马几乎模糊成了一团火焰。 朝阳如火! 火…… 也当真在此时起了火! 董卓刚准备应战,就听到了身后的北宫之内传来了令人救火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便见北宫之内的数处宫室在此时燃起了火,简直像是与那宫外的队伍在相互映照。 可此时—— 此时还没到他意图撤离前放火的时候! 第133章 先生何往…… “发生了何事?”董卓厉声朝着身边人问道。 这北宫之内起火的动静,绝无可能瞒过宫城之外这些并州军的眼睛。 在对方进攻之势何其凶悍的当口,他这头的起火,除了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此等意外情况也让他的撤退计划出现了个变数。 李儒朝着起火最盛的方向看去,不由暗叫了一声不好。 那不是别处,正是刘辩的居所。 董卓一面调集人手对着攻城的并州军做出反击,一面往回退了几步,以便听手下人汇报此时的情况。 让他未曾想到的是,情况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坏得多。 第一条便是——袁氏脱逃。 在他派人意图将困于北宫中作为人质的袁氏灭口之前,对方就已经听到了这洛阳城北进攻的动静。 袁氏不傻,起码在先前与董卓合作却反而被他给补了一刀之后,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该早不剩多少了。 想一想吧,若是洛阳被攻破,董卓走向末路,他们这些人质会面对什么结果。 又哪怕董卓成功逃离,甚至带走了洛阳城里的天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如在此时一搏! 囚于北宫期间,董卓对袁氏子弟的饮食多有克扣,让他们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这也难免让看管他们的人手有些懈怠。而此时宫墙外的来袭让守备吃紧,也随即调走了几个人。 这对他们来说,正是个可乘之机! 几乎便是在董卓对他们发起了清算指令的同时,袁基领着此地的袁氏族人发起了对守卫的进攻,在抢到了两把武器后,他们依靠着付出了两人生命的代价,将此地的守卫给解决了,从禁锢之地逃了出来。 可问题来了,逃出来之后又该如何呢? 即便董卓与他的部从都在此时将目光都集中在了北边进攻的并州军上,他们这些人若不能逃离出北宫,也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所幸他们遇上了个帮手。 准确的说,这是个有意前来的帮手。 “你是说,你在几年前得了我母亲的救助,才得以保住性命,所以她让你趁着乔侯进攻机会想办法来给我们带路?可你如何确定我们会选择反抗逃出来?”袁懿达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宫女。 这自称姓任的宫女哪怕着装简约,甚至将自己可劲儿往低调打扮,也能隐约看得出相貌不凡,在谈吐之间更有几分文墨气质,并不像是个寻常的宫女,若说与马伦曾经有过接触倒也说得通。 在一众袁氏子弟都被董卓作为人质囚于此地的时候,也确实只有马伦还因为太史令的官职有行动的机会。 但也正如袁懿达所说,有些问题还无法解释得通。 “此时不是说那么多的时候,消息是慈明先生送来给我的,便是你们无法自己脱身,慈明先生早先在兰台整理书籍时候留下的人手也得了他的指示,这会儿都在北宫内。只是因为你们已先动手了,这才用不上他们。”宫女回答道:“请随我来寻个地方改换衣着,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此地城破,你们就安全了。” 慈明先生?那是荀爽! 她这一句话打消了他们不少疑虑。 作为被董卓提拔上来的公中,在先前的迁都之议里,荀爽是唯一没被褫夺官位的。 众人多以为他只是在兰台从事书籍保护整理的工作,因其确实是在经文方面的大家,那么他会担心在迁都之中,这些珍藏的典籍出现了什么损失,实不难理解。 可在荀攸与他分析了讨董之举一呼百应,又已有路大军兵迫洛阳的情况下,他自觉自己也是可以做些事的,比如说—— 在洛阳平董卓之乱的时候,将有些人给保下来。 颍川荀氏和汝南袁氏同属豫州境内世家,族中也有姻亲之故,袁氏宗族他便自然要救。 也恰好在此时,得到乔琰在出兵之前送来消息的马伦,找上了他。 马伦与袁隗有过个孩子,其中长子袁满来,正如蔡邕在为他题写的碑铭中所说,此子“逸材淑姿,实天所授”“百家众氏,遇目能识”,却可惜在十五岁上早夭,余下的两子袁懿达和袁仁达,天资都不过尔尔,也只是在洛阳城里领着个小官做做而已。3 遭到袁氏与董卓之间争斗的牵连,这两个儿子也都被拘禁在了北宫之中,马伦自然要想办法救上一救。 乔琰的进攻能给她制造救人的机会,从时间到方向都差不多有数后,剩下的就是她自己该想办法的时候了。 四年前在她以太史令身份入宫汇报灵台要务的时候,曾救助过一名犯了规矩的小宫女,名为任红昌,她虽不喜欢以这等相助之恩,要挟别人替她做这等麻烦的事情,却也不得不在此时做出这样的选择。2 只因荀爽所安排的人手并不能时常在北宫中走动,还是需有个内应。 于是在她和荀爽的救人计划敲定后,便由能出入于兰台的荀爽承担起了这个传递消息的任务。 也好在还有荀爽安排的人手,一旦洛阳宫城中出现动乱,这小宫女也能被顺理成章地一并带出,倒也对得起她在此时的付出。 只是大概马伦和荀爽都未曾料到,在袁氏子弟于临近的杂役房内换上了宫人衣物,又用过了些干粮后,原本被人搀扶着的袁隗忽然问道:“我等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弘农王也一道带出?” 袁基皱了皱眉头:“叔父,恕我直言,若如今我等身边有本初与公路为援,还能做这件事,可我们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此事。” 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应当是按照荀爽所计划的那样,由他的人手所保护,暂时藏匿到何皇后的宫殿。 在何皇后成为何太后,又为董卓所杀后,因刘协尚且年少,便还未有皇后,此地自然也没有再有人入住,董卓大约也嫌弃此地有些晦气。 但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董卓绝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会选择此地作为自己的落脚处。 他们袁氏这数十人能从此番灾劫里脱身,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如何还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去管刘辩的情况? 可袁隗不这么觉得。 何皇后字直接让他想到了刘辩。 他回道:“董卓若是保不住洛阳,必然带着陛下与弘农王外逃。天子之诏便是天子之诏,我等今日逃出,日后还得收到董卓的指派。倘若给了董卓卷土重来的机会,我等便是今日侥幸脱身,明日也实难保全。陛下身边必然有着重重防卫,正如你所说,在本初与公路不在的时候,我们没有这个救人的机会。可弘农王不同。” 刘辩的身边应当护佑之人不会太多才对。 袁隗自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真能成功将刘辩给救出,董卓成功外逃也只能带走一个刘协。 出于不愿让董卓此人把持朝政,为天下清明着想的想法,他们完全可以与并未被一起带走的朝臣一道,将董卓打为逆臣,将刘协“迫于无奈”算作伪帝,扶持刘辩登基。 若董卓不能外逃,以此人的脾性,极有可能会将刘协刘辩灭口给他陪葬,先救出了刘辩,对袁氏来说也有好处。 袁隗的这种说法说服了一部分人。 于是不愿意执行这冒险计划的,跟随任红昌一道往何皇后宫殿藏匿,包括了袁懿达和袁仁达。 袁基拗不过叔父,与他还有其他支持这建议的前往营救弘农王,这些人也恰好与董卓派去灭口的人撞到了一处。 也便成了董卓收到的第二条消息。 这两伙人打了照面,当即动手僵持了起来,因董卓并未想到还会有人来破坏这一行动,派出的人不多,还真让他们得了手,只是在交手间不慎打翻了烛台,让弘农王所住的宫室烧了起来。 或许是从这起火之中所得到的灵感,袁隗当即让人往周遭继续放火,以制造出足够的混乱。 但这两方闹出来的动静,也让本应当往北城墙方向支援的郭汜调转了目标。 袁氏众人与荀爽留下的人手,若是要对付这些简单的留守之人,还可说有些机会。 可要对上的是马贼出身又堪称善战的郭汜,与小孩撞上了持刀的大人也没什么分别! 袁隗当场被杀,一道死去的还有这些跟从行动的袁氏族人。 但也—— “那袁氏大公子袁基拖着弘农王夺了被您……被您当做纪念品的先帝驴车,作为坐骑跑了。” 郭汜说起这事就无语得很,哪怕君子六艺中包括了驾车,灵帝的四白驴车也显然不听袁基的使唤,可谁让灵帝当年驾车奔行于内苑之中,在袁基将驴车的绳索解开,带着弘农王上车后,那驴车上的四头驴子便立刻撒开了腿跑,愣是让人很难追上。 顶着董卓活像是要吃人的目光,郭汜声音越来越低:“您……您也别担心,那驴总归是跑不过马的,我在前来协助相国守城前又给了他一箭,他能活命的机会也不大……” 然而半盏茶后他们就收到了消息。 好消息,驴车找到了。 坏消息,袁基与刘辩不知所踪。 而祸不单行的是,这半盏茶的时间,已经足够并州军因为乔琰所赋予的信念和战斗意志,又携着刚攻破洛阳北城墙的得胜之势,在这北宫墙的争夺战中也占据了上风。 这种令人不免觉得惊惧的气势如虹,让董卓不得不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已不能再拖了! 必须立刻带上刘协就走。 现在就走! 乔琰望见董卓这个撤退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抹深思。 这洛阳城中有早得了她消息的马伦,有其他堪称仁人志士的人物,北宫会在她进攻之时如有天助地起了火,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董卓这种过分焦虑的反应,却让她有些在意。 他本还可以在城头上再坚守一段时间,起码再消耗掉她的一部分人手,而不是这样快地选择了放弃。 这极有可能并不只是袁氏脱身这么简单,而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董卓的后撤,彻底放弃了对宫墙的守御,吕布率先登上了北宫的城墙,俨然是为了赤兔马而誓杀董卓。 但也正在此时,北宫的东南门忽然打开,一众骑兵飞驰而出。 正是董卓与其部将郭汜张济张绣等一众人。 他们已抢先一步完成了骑兵队伍的集结,撤离出了南宫。 不过,在乔琰目之所及的一众身影里,被董卓的部将裹挟而出的竟然只有刘协,却未曾见到形似弘农王的人。 没有弘农王?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对她来说最有利的局面可能出现了。 弘农王不在队伍中,一种可能是他已经被董卓灭口了,可若真如此,董卓不必有这般焦虑的表现。 如若他并没有被灭口,而是因为他让董卓始料未及地完成了逃离,那么…… 那么她追董卓的分寸就得小心了! 她也不妨按照这个想法一试。 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无论刘辩的死活,只要他不在董卓的队伍中,放走董卓对她而言没有损失! 在已经保住了洛阳免于迁都的灾祸后,她应当做的可能不是将董卓给斩杀在此地,达成他与陛下一并丧命的结果,然后将所有的黑锅都甩在未能及时抵达洛阳的联军身上,自此再无顶头上司可言! 而应当是将董卓驱逐出洛阳,连带着他手中的傀儡天子! 总归这件事亏本不了。 若是弘农王还在京中,甚至刚好在袁氏的庇护之下就更妙了。 袁氏绝不会错过将弘农王扶持上皇位,与董卓打擂台的机会。 便宜没便宜袁氏倒是不好说,却一定会便宜了她! 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 这才是能让她大肆发挥的情况! 但她在瞬息之间的思考,没有办法与人交流来做出个判断,也没有办法直接对着手下的部将说什么给董卓放点水。 谁让她之前便同手下人说过,谁若能杀了董卓,那匹赤兔马就归谁所有。 哪怕是才到她手底下的徐荣,都被灌输了这个观念。 在到底是应该对自己的故主稍微存有一点手下留情的想法,还是通过参与这个杀董卓夺马的团建融入集体中,他思索了一番也选择了后者。 若是让董卓知道这位要反就反个彻底的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概这逃命为先的时候也得咒骂徐荣两句。 不过乔琰如今也有那么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 好在,作为此番兵破洛阳的主帅,要控制追击董卓的进度,还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她思忖眼下的处境和抉择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在跟随她行动的并州士卒看来,董卓率众逃离洛阳北宫城而去的时候,他们这位少年州牧神情冷然地朝着那群贼党离去的方向看去,也在下一刻身先士卒地追击而出。 “追!将陛下给抢回来!文显与奉先留下救火。” 乔琰这话尾音落定的时候,她所骑乘的朱檀早已经往前跑出好一段距离了。 赵云和张辽连忙带着所统率的骑兵追了上来。 先爬到城墙上的吕布反而成了落后一拍的。 他与留在原地的徐荣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这先登的功劳是拿到了手,可这追击董卓的功劳却拿不到了。 但既然这是乔侯的命令,他除了遵从也没别的办法。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丧气,”徐荣安慰道,“你那张弓在君侯的手里,以君侯的射术,大约不会给别人抢功的机会,这样一来那匹赤兔便该有别的方法来决出归属了。” “也可能跟之前乔侯说谁杀了那休屠王的时候一样,”典韦插话道,“休屠王死在君侯的手里,最后望远镜人手一个,君侯一向很大方的。” 麴义没得到命令,便留在了原地,正听到了这段对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要是赤兔这种好马也能人手一匹,等回了并州他就跟韩馥辞职,去乔并州的手底下办事。 “……”吕布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他决定暂且相信两位同僚对他的友好安慰,先去解决北宫中着火的宫室。 而此时的乔琰已经紧跟着董卓的队伍冲入了步广里,又转入了步和里。 不得不说,李儒为董卓选择了一条相当靠谱的撤退路径。 因洛阳城墙对外的开口不少,酸枣联军又并未兵临城下,董卓甚至可以打中东门而出,直入马市,在自己撤退路径的后方制造出一片足够的混乱。 又或者直接从南面的开阳门出,直冲洛河而过,先与南面关的守军会合。 而随同董卓撤离的西凉士卒又当真骑术不错,在这大街里弄的穿行间,饶是被追兵射倒了几人,也依然维持着朝前奔行的速度。 更不必说,此时戍守于南郭的董旻在这种动乱中,必然已经从董卓处得到了撤离的消息。 大约是要来与他会合了。 这么看来,董卓若能成功脱逃,也该先怪友军没给他形成个包围圈,而不是她乔烨舒本事不佳。 好得很! 但再追出了一段乔琰又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 虽然这街巷之中因为洛阳变故而满是奔逃躲藏之人,还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相助于何人的执金吾与北军士卒,但从前方传来的,好像不是撞倒了人和骑兵队伍急转所发出的响动。 而是—— 兵器交击之声。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见斜地里杀出了一支骑兵队伍直扑而来,正要阻滞她的追击架势。 她连忙收回了对前方局势的揣测,收弓拔枪而出。 不过还不等她动手,深知何为拱卫主公职责的赵云已经拍马迎上了那为首的青年将领。 眼见对方所用也是枪,乔琰心中有了个猜测,丢下了一句“将其生擒”这才继续往前追击,留下赵云部众与之交战。 倘若她所料不错的话,此人应当便是张济的侄子张绣,正遵从了董卓的指令对她这一路追兵拦上一拦。 但纵然不是,以乔琰如今对武将评判的眼力也不难看出,来人的枪法水准不低。 反正董卓已经要跑路了,倒不如多给她留下一点战利品! 想归这样想,对这追击董卓的举动,乔琰却不敢有任何的懈怠。 尤其是当行过了公府,冲入那南宫之前的东西向长街之时,乔琰越发可以确定,她对先前听到的动静所做出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此时并不是董卓逃她在追的两方追逐战,而是在此时混入了第方势力。 这自平城门杀入的新到骑兵,恰到好处地将董卓所率部众居中拦断,也与跟随董卓护持左右的郭汜交战在了一处,便形成了这一片的交战混乱。 从南边杀来? 乔琰心中一盘算。 如若她不曾猜错的话,这正是自太谷关杀入的鲁阳联军。 若算算同时发兵进攻,且在破关之时并未遇到什么麻烦的情况,那么从太谷关到洛阳也正是十里,还并非山道—— 确实是在此时该当赶到! 再打眼一看,那与郭汜混战于一处、头顶赤厨帻之人,不是当年与她在长社之战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坚又是谁。 但此时的战马嘶鸣与金铁交击,已形成了过于嘈杂的声响,也让乔琰开口意图自报家门的声音被压在了下头。 她这忽而从前头的街巷中杀出,所率领的还是一众北人骑兵,也一时之间让人难以分清,她到底是在追击董卓部从,还是正要前来支援郭汜。 当乔琰意识到这容易引发误会的时候,已有一银铠长枪的小将率众袭来。 长枪袭来之间,倒是不逊色于孙坚的凶悍! 在他身后同行的老将拦住了抢先应战的张辽后,这少年攻势不减,直指乔琰而来。 只是让他并未想到的是,那在仓促之间并未看清楚面容,只从身形看来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将,居然还是个硬茬子! 对方的长枪比之寻常的枪还要更长一些,在她手中却自有一番运转自如的轻巧。 而更他未曾想到的是,在对方的枪尖招架住他这长枪急刺的一瞬间,她忽将长枪的后半截拔出,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调头急转,双兵之中的前者拨开了他的长枪,后者直指他的咽喉而来。 此番随父出征的孙策到底还是奇形怪状的武器见的少了,本以为是稳操胜券的一击,却被对方以这等手段给化解。 更在一瞬之间半截短枪迎面,完成了攻守易位。 孙策临战经验到底也不少,凭借着在交手一瞬对对方力量的判断,确认自己只以单手绝无可能接住她这一枪,当即拨马悬索,扭转身形避让。 却见这短枪的主人似乎也能预料到他会有此等反应,如影随形而来的枪尖转开了一朵枪花,在日光的映照下只见一片雪光。 但比这枪上寒光更为灼烈的,是在两骑交战之间放慢速度后,被孙策看清的那双眼睛。 他随同父亲先见过了袁术,又在太谷关击杀了董越,在方才的南郭进攻战中斩杀了董旻,却只有眼前这人凛冽的眸光能让孙策觉得,此倒是主帅之象! 好一个英姿勃发的—— 少女? 他刚意识到自己好像进攻错了对象,有此等特征的只怕是那位传说中的并州牧才对,而不是董卓的帮凶,就被那一杆转出花来的半截枪抽在了胸口。 “蠢货,敌我不分吗?”乔琰冷声喝道,“闪开!” 被孙策这么一阻拦,董卓的队伍又已朝着前方奔行了好一段距离。 虽是要将人放虎归山,乔琰也没打算让董卓走得如此轻松,竟因为进攻他双方互相攻击闹出的乌龙而给了他遁逃的机会。 这说出去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更让她不得不速速追上去的,是她眼见那董卓的队伍被从中截断后,此时落在最后方的人明显不是典型西凉骑兵的骑术。 因先前乔琰朝着北宫城墙上看过他与董卓在一处,也与徐荣确认过他的身份。 那正是董卓的军师李儒! 能拿的战利品怎么能跑了! 孙策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货”,本就傲然凌厉的眉眼间闪过了一丝抗议,却只在此时捂了捂胸口被那两截驳枪击中的位置,持枪拨马追了上去。 他先进攻确实是他理亏,被骂也就被骂了,但追击董卓他可得证明,自己绝非蠢货。 不过还未曾等到他追上乔琰,与对方那朱檀马并驾齐驱,便见她将手中的两截长枪收拢在后,取而代之握在手中的,是一把石弓。 那确实是石弓! 在她搭箭弯弓之际从弓弦上所发出的紧绷力道,足以让孙策判断出这一点。 他眼见这少女将箭缓缓下移,在这马如追风的骑乘疾行里,拉弓上弦的手依然稳当得不可思议。唯有奔驰之间的烈风将她的披风吹起,昭示着她此时绝非是静止的状态。 他便下意识地朝着她箭指的方向看去,正见那支离弦之箭忽而脱手,急冲前方,一箭穿透了那匹西凉马的马腿。 那马背上的人当即被掀翻了下来。 对方倒也不乏摔下马的经验,在落地之前快速地以手抱头蜷缩成了一团。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在落地一瞬他所发出的痛呼。 孙策看得有点想笑。 而这显然不是那倒霉蛋受罪的结束。 方才与他交锋的那把两截枪,又已经回到了连接的状态,随着乔琰策马停在了这落地的文士身边,那杆长枪便握在她的手中,指向了对方的头颅。 只听得乔琰不疾不徐地问道:“文优先生欲何往啊?” 第134章 玉玺气运 李儒刚被从马匹上撂下来摔了个七晕八素,感觉自己的腿骨似乎在这一摔之中摔折了,连带着手臂上也没落个好,便听到了乔琰的这一句。 他顶着还有些发昏的视线朝着乔琰看去,便见对方抬了抬手,示意身后追击的队伍不必管她,继续行动就是,她则将枪持得更稳了些,继续维持着指向他的状态,分明是没有让他逃离的机会。 李儒落马,董卓身边的亲随自然有转头来救的,可这些人又哪里是是乔琰这一路追击中气势如虹兵卒的对手,当即被斩落了马下。 在这一轮快速的冲撞中又吃了大亏,这些人但凡还有些脑子便不会不知道,此时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绝不是继续为一个已经不保的军师做出无谓的牺牲,而是继续逃命。 李儒心中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这位乔侯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非要盯梢上他。 在这句“文优先生何往”里,李儒已听出乔琰此举绝非偶然。 “乔侯何必多问?”他这跟随董卓撤离,自然是要往那长安方向去的。 “那董贼还有不少部将,一个个地给他断后我还真不一定能将他擒获,但若是你也跟着走了,以你的头脑可难保不会让他重起于长安。”乔琰笑了笑,“董贼势贫之时能听人言,倒也不失为一时枭雄,可不能让你跑了。” 谁都可以走,李儒不能走! 乔琰要的是东面西面各自有一个朝廷,而不是董卓终于在这次惨败之中醒悟过来,在李儒的协助之下,于长安搞出什么励精图治的景象来。 这便与她的愿景相悖了。 成功将李儒给拦下来,让乔琰这会儿的心情又好了不少,眼见孙策追赶了上来,她朝着对方颔了颔首,“你是孙文台之子?” 孙策比她小上一岁,距离及冠还早,但如今这时节,如他这种颇有勇力和御下本领的,不早早上战场历练,反而得说是个浪费。 这少年策马而来倒是好风采,对得起那江东孙郎的名字。 不过如今的孙坚还是与袁术一道行动的长沙太守,可算不上江东,顶多该叫做长沙孙郎。 见方才与乔琰麾下的张辽交手的祖茂,已经在此时领人与乔侯的兵马分清了敌我,一并朝着远处追击而去,孙策也没执拗着非要追杀而去,只停下了骑行又朝着李儒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这位董卓的军师到底有何种本事,才让乔琰对他如此看重。 孙策绝不承认他这会儿还因为方才被骂的那句“蠢货”有点逢人便比较的胜负欲。 不过听得乔琰似乎没将方才的乌龙放在心上,而是语气寻常地开口,他也没必要多纠结方才之事,回道:“不错,在下孙策,家父正是孙长沙。” 在奔袭前来洛阳的时候,因他们凭借登山而攻破开太谷关的速度不慢,疾驰洛阳的骑兵行军也极快,孙策还以为他们该当是第一个到的。 倒是没想到,他们刚抵达洛阳,就看到了董旻正在收拢戍守南郭的队伍,做出后撤的举动。 孙策的参战次数仍少,孙坚的作战却已几乎养成了直觉。 他当即判断出,这是董卓部众已先遭了一败,不得不做出撤离。 具体得手的是卢植袁绍的这一路还是北面并州牧的这一路并不重要,总归这正是他们该当趁胜追击的时候! 当然,在真与乔琰的并州军相遇的时候,孙策还是不免有些好奇,乔琰到底是如何渡过那有若天堑的黄河天险的。 但乔琰显然不会在此时给他个解释。 见孙坚已从董卓留下断后的队伍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朝此地而来,乔琰也忙令人将李儒给看管起来,送去吕布徐荣所在之处,不得让人对他慢待,而后自己也立即领着身边的亲卫与孙坚合兵一处,朝着西面追击,端的是一派雷厉风行。 五年前的长社,孙坚便已知晓乔琰乃是奇才,但今日见她领兵而来,孙坚方知道她这些年间少年州牧、文武全才的名声到底是如何打出来的。 这英姿勃发的乐平侯在这一照面间给他的印象,让他当即在心中喝了声彩。 因他到得比乔琰要晚,在这快马追击中他便问道:“敢问乔侯,如今这洛阳情形如何?” 风中传来了乔琰的回复:“董贼部下中郎将牛辅被我部所杀,徐荣投降于我,方才追击间有一董卓部从杀出,与我部下兵曹从事交手,料来胜算仍在我方。北宫起火,董贼携陛下外逃,其直属部将所剩不多,我等追击便是,务必将陛下从此贼人手中解救出来。” “但务必当心,弘农王不在董卓队伍中,极有可能已遭贼人所害,请莫要让贼人伤了陛下!” 这话她还真得在此时说清楚。 孙坚孙策都为猛虎,其麾下部将中能征善战者不少,若对此二人不加以提醒,董卓万一真因为留下的部将太少,被他们从后面赶上包了饺子,这千载难逢的好局面可能就要消失在她面前了。 反正乔琰又没亲自进入过洛阳北宫,会得出这等弘农王已为董卓所害的判断,也实不足为奇! 这可怪不得她! 孙坚闻言回道:“乔侯放心,我心中有数。” 事实上哪怕没有乔琰对这追击队伍的限制,要想追上董卓大约也并不容易。 段煨虽然在董卓的指令下先一步赶赴长安,在华阴一带提前开垦种植,也顺带与本应当往洛阳来的董卓亲属会合,但他先前镇守于函谷关所留下的人手,依然可以作为董卓的接应。 等乔琰抵达函谷关的时候,眼见的正是张辽已率人夺回了函谷关,可先前还能在射程之内的董卓部将,如今竟已只能看到最末一人的隐约身影。 她可以确定,要想追击到董卓,大约已是不可能的了。 董卓身边精锐所骑乘的马多为西凉骏马,在速度上比之乔琰的并州良驹在伯仲之间,比之孙坚部从所用的马匹还要快上不少,有此一拦,这距离便拉开了。 张辽朝着乔琰请罪,“是末将无能,让董贼逃……” “不必多说,”乔琰打断了他的话,朝着函谷关上望去,作为关中关东真正意义上的分界线,函谷关上留有董卓的后手,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人没事就行。此事也怪不得你。” 董卓撤往长安已是必然之事,可这份责任却不该由追击在最前头的张辽来背。 若是走旋门关而来的酸枣联军能如孙坚这般及时赶到,董卓绝无可能有这个机会在洛阳城中这般横冲直撞地绕行一番,靠着巷道的拉锯,将追兵给甩到后头。 而他们自函谷关疾行奔了个来回,哪怕是在官方驰道上策马而行,等回到洛阳城的时候,也已到了第二日了—— 酸枣联军却还未到! 这不背锅谁背锅! 反正不是乔琰这个第一个到的出了问题。 她与孙坚孙策直入宫门。 北宫之中燃起的火早已经熄灭了,虽然这场火并没有如当日的南宫大火一般焚烧掉多少宫室,但在孙策这头一遭进洛阳踏足北宫的人看来,却不免生出了十足的唏嘘情绪。 若是此地未曾遭到火焚,也不知道会是何等辉煌的场景。 此时已是洛阳攻城之战第二日的清晨时分,正有朝阳自东南方向,朝着这宫殿顶上铺落了一片金辉,若忽略掉那些为火所焚,又为士卒交战所破坏的部分,倒还能依稀见到汉室气象。 可惜身处在这南北宫中的汉家天子,已经品尝到这王朝末年的流离之苦了。 乔琰收回了看向周遭的目光,便看到董太后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董卓这个追溯本家的操作,让他虽然出入宫廷无所忌惮,对董太后倒称得上尊敬,但这位准确的说应当说是太皇太后的存在,被昨日这一惊已有些神思倦怠了。 她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听闻乔琰等人追击董卓回来,连忙前来迎接。 但当她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看来,并未看到刘协的踪影,便意识到她这一日一夜之间的期盼显然是落了空。 只还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不知陛下何在?” 乔琰行礼回道:“陛下为董贼所劫掠直走长安而去,但请太后放心,我等齐整队伍后必定向长安进发,将陛下给夺回来。” 董太后闻言一震,虚弱地摆了摆手,“乔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吧。” 她经历了丈夫的亡故、儿子的去世,算来也经历了不少风浪。 熹平元年汉桓帝之妻窦太后去世,她终于能以刘宏生母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又将最被刘宏看重的儿子刘协养在膝下,本以为可算是苦尽甘来,却没想到…… 长安?进攻长安哪里有这样容易! 洛阳与长安之间足有八百里的路程! 即便她不通军事也知道,这其中的距离不是一日两日之间可以到的。等董卓在长安站稳脚跟,他还能从凉州调度军马,只怕又将树立起一道难以攻克的屏障。 她此刻极其后悔,自己早年间到底要为何因为刘宏行卖官鬻爵之事,也跟着收受意图走通关系之人的贿赂。 如今这些钱还不足以支撑这一路上的行军消耗,却或许损了刘协的气运啊! 乔琰眼见对方听完了那话后便有些精神恍惚地往永乐宫方向走,不由摇了摇头。 早年间与何皇后之间的权柄之争或许已经掏空了这位董太后的身体,她也原本就应当在今年之内死去,现在只怕是到了极限了。 乔琰对她没太多同情可言,毕竟对方在太后位置上的所为也多有令人所诟病之处,只转向了赵云问道:“洛阳情形如何?” 这洛阳城中昨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变数,让人应接不暇。 赵云只能捡着重点来说,首先便是乔琰最感兴趣的北宫大火,“那把火是被控制在北宫之内的袁氏族人所放,目的是为了救出弘农王。” “他们这选择其实也没错,董贼逃离洛阳之前意图将弘农王灭口,但这北宫中彼时还有郭汜部众在行动,将参与此事的袁氏族人砍杀了大半,只剩下了袁太仆领着弘农王逃走。” “只是有些奇怪,在君侯前去追击董卓后,奉先与文显等人留在此地灭火,却并未在北宫之中发现这二人的踪迹。” 乔琰心中暗想,到如今也没发现,好像是有些奇怪。 赵云已接着说了下去:“我等已让人到四面去寻找了,许是因为北宫之中动乱,以防灾祸再来,他们便先暂时离开寻了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到确认京中安定再冒头。” “此外,昨日与我交手的那人,乃是董卓麾下校尉张济的从子张绣,他的叔父已跟随董卓离开,只剩下了他断后,现已被我擒获,听凭乔侯发落。”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京城中的官员如何了?” 赵云回道:“因董贼带着陛下离去得仓促,这些人昨日下午在北宫之外争吵了好一会儿,我听了许久,意见分作了两拨,其中一些人想着陛下在何处他们就在何处,董卓有此一败,手下的兵将折损不少,他们前去,一来可保陛下安危,以免董贼在急怒之下将陛下害死,二来也可作为内应,商量如何除掉董贼。”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一个支援刘协的官员都没有,可难保董卓会觉得这个人质不够分量,直接连把持天子的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 好在刘协确实是刘宏明文确立的继承人,以大汉余威,依然会有汉臣前往。 “另一批人的意思是,不如趁早以陛下病故的说法,另寻一宗室拥立为帝王,比如幽州牧刘虞德高望重,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不太意外。 乔琰心中对眼下的情况有了数,回道:“所幸为了奉孝与文和的安全,将他们留在了孟津,却还有你替我多听多看。” 换了吕布绝对没这政治素质。 赵云对这句夸赞颇觉受之有愧,又听乔琰说道:“这些琐事先不必多管,先将弘农王找到再说。其余的事情等人都来齐了再做评判。不过找人之中务必注意,不得对洛阳居民有所惊扰。” 她可不是董卓第二。 赵云当即领命而去。孙坚与孙策等人也加入了这找人的队伍。 乔琰当然也没闲着。 在北宫之内和北宫周遭的里弄中都并未找到刘辩和袁基的踪影,让她不由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也随之将目光落到了那南宫的方向。 自袁术放火烧宫之后又有董卓篡政,南宫就处于四面封锁的状态,除却荀爽偶尔往兰台走动,又有东南方向的几处宫室还有人值守外,几乎没有太多人会来到此地,也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个搜索的盲区。 乔琰本也有另外一重目的需要往南宫中走一趟,便顺着这宫墙慢慢地踱了一圈,在经行过一扇边角小门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门并未严丝合缝地合拢。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果然见到这门随之打开。 在她顺着门后小道走出一段后,便见到这地面上有一点血迹残存。 她蹲下来观摩了一番,可以确定,这绝不是当年袁术等人与张让蹇硕交手所留下的痕迹,只可能是袁基带着刘辩逃亡到此地的时候留下的! 乔琰连忙顺着这痕迹往前追出,想起系统的提醒,又将那数值面板给打开挂在了一边。 而还未等她顺着间隔一段距离才出现的模糊血迹,寻找到那躲藏起来的两人踪影,在经由一处宫殿的时候,乔琰忽然发现自己的气运数值陡然往下掉了十点。 她目光如电地朝着这兰台对面的宫室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 这种气运数值的变动此前从未出现过。 倘若系统所给出的建议并未出错的话—— 此时无主的玉玺,并不是她靠着如今的人手和地盘可以据为己有的,若是贸然拿到手里,只能为灾劫所困。会直接反应在气运数值上解释得通! 如此说来,玉玺正在那地方! 第135章 走凉州策…… 兰台的对面,也便是昔日刘宏所住嘉德殿的斜对面。 这倒是个在乔琰看来格外有意思的藏匿玉玺之处。 宫变之日,哪怕是大将军何进都相信,张让会将玉玺藏匿于相对荒僻些的宫殿,以确保将这传国玉玺捏在手中,可以保住己方的性命。 可也恰恰是这种想法,让张让选择将玉玺放在这种貌似最容易被搜寻的位置。 董卓入京至今已有两月,却并未从南宫中寻到玉玺,也无疑是这藏宝巧妙的结果。 乔琰心念急转,当即决定先取玉玺再行找人。 倘若酸枣会盟的大军在随后便会抵达洛阳,那么寻找袁基与刘辩之时,很有可能是乔琰唯一一次堂而皇之进入南宫,且不至于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时机。 兰台对面的宫殿名为阿阁,正夹在兰台与长秋宫之间门,正南的前院为兰台周遭的翠竹占据了大半,在这已然入夏的天气里,为竹木所掩映,自有一片清凉之气。 也或许说它是衰颓冷寂之气要更加合适一些。 在她推门而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确实没有选错宫殿,往那另一侧的玉堂殿跑,还是因为她为了测试这个气运下降的机制,越发明确地怀着“我要得到这块传国玉玺”的想法,在数值面板上的气运又往下滑坡了五点。 “你说为什么在我之前做出各种决断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数值大变的情况,玉玺却可以呢?”乔琰忍不住朝着系统问道,目光却已经在这落了灰的室内四处张望。 【可能因为,这是被认为王朝命脉的所在,理智的谋士都会劝阻主公,在当前阶段不要沾手这个东西,也被内定成为了触发数值重新评定的标准。】 就像先前她的智力数值也触发了二次判定一样。 系统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包了包泪。 什么理智的谋士,她都摊牌了自己不是谋士! 但这会儿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谁让她在于北宫之外质问董卓,便是他以利相诱,她的部下是否就会有人选择投效于他的时候,在系统的界面上又跳出了个成就,也便是【劝阻吕布投向董卓】,这让系统看着面板许久,最后产生了一种不如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好像也真如她所说的,也不是不行。 乔琰感慨道:“也对,这毕竟是国之重器。” 阿阁之内的摆设并不太多。 此地一度被作为临近玉堂殿的乘凉之所,在这四面开启窗扇的轻质木楼内,只有藏书已经被挪走后剩下的书架,显然不像是能藏得住东西的。 她也很快在这规模不大的殿内往复走动了一圈,未曾感觉到脚下有何处的质感与他处不同,可以在下方挖掘出什么藏匿的坑洞。 那若是按照常规一些的藏匿套路来考虑的话…… 乔琰下意识地仰头朝着上方的横梁看去。 这阿阁的室内所用的,正是自春秋时代便完善了的抬梁式构架。1 按照宫殿形制,三层梁架逐级升高,梁上接有瓜柱,越是高处也便越是在屋顶笼罩的阴影之内,显得不那么分明。 她体质又一次提升后的目光何其敏锐,当即辨认出第二节 的五架梁与三架梁之间门,有一处明显的多余。 这好像不是该当出现竖向瓜柱的位置! 她端详了片刻,觉得自己大约并没有看错这一点,便动手将一旁的立架挪到了这处可疑之处的下方。 登临高处后她更可以确定,的确不是她的判断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在这两层梁间门,卡着个特殊的方形木盒。 在将书架挪了回去后她翻开了这木盒,便见其中放有一个更精致些的檀木小盒,盒中之物—— 正是传国玉玺! 她小心地将其取了出来。 这块由和田玉打造的传国玉玺,若是在魏晋南北朝的离乱之后,或许就看不到真正的原版了。 只因在各种描述中的材质文字有别,又多有君主为显其正统,以至于在同一时间门内能同时出现三块玉玺! 好在如今这块却不必怀疑,正是昔年秦亡之时由子婴手捧、献于刘邦的那一块,随着大汉历代帝王更迭,一直传到了如今。 这块四寸见方的和田玉玺之下,也正是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她本想着玉玺到手,是否要在交易之前,先寻上几份圣旨的库存,提前敲上几个印章,以备不时之需,但想想太容易暴露这玉玺便在她手中的事实,遂决定放弃这个打算。 反正她要做的事,有没有其他的圣旨作为助力都无妨。 便只转而对系统问道:“我可以多送几个书架作为附带的赠品吗?” 【……?】 “此地若是日后有人来过,看到的也只会是书架被尽数搬走后的空旷样子,更不会怀疑此地曾经有东西藏匿。反正对面是种田系统,用书架放作物种子当货架也行,就当我白送的。”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 哪怕有人最终留意到了那两层横梁之间门的木盒所在地,也总不会想到,取走此物的会是个只拿着一柄随身配剑进入此地的她,谁让这世上也没有轻功这种东西。 再说了,交易个玉玺,不但配送两层外壳还配送一组汉代的书架,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她更为贴心的交易对象了。 也…… 也没人比她更懂得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 除了不会再进入这洛阳南宫第二次之外,她还需要一个人证证明,在她这一次离开的时候,随身绝无可能藏匿有玉玺这东西。 而巧的是,这样的人证在此地有两位。 乔琰走出阿阁之时,手中的传国玉玺已经作为交易筹码传送了出去,她先前降低了十五点的气运也因为玉玺的送出,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状态,而她本人则继续循着这极难发现的痕迹,一路追踪到了含章殿外。 她并未找错地方。 在她推开殿门之际,她隐约听到了殿中有一瞬发出的响动。 这可不像是什么老鼠被人所惊动而发出的动静。 在她踱步而入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这殿内的唯一看起来还能藏人的衣柜走去。 而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闻到空气中一股隐约的血腥气息。 她抬起了手中的佩剑,以剑尖挑开了衣柜门,便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不等对方发出惊吓到极致而意图呼喊出的声音,乔琰已朝着他行了一礼,“弘农王,董贼已被驱赶离开京城,您已经安全了。” 藏在这含章殿衣柜内的正是弘农王刘辩,以及—— 一个早已经因为箭伤而陷入昏厥的袁基。 倘若袁基还能保持清醒,在意识到外头的动静已经平息之后,必然会试图探查外头的动静,但可惜的是,他在带着刘辩凭借驴车逃离之际中了一箭。 在北宫被攻破后他强撑着气力,快速带着刘辩转移了阵地,以免随着战事反复而再一次落入敌手,而后来不及交代就陷入了昏迷。 在古代这种箭伤感染极其要命的情况下,他更是直接开始发起了热症。 偏偏身在此地的是刘辩而不是刘协。 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哪怕腹中饥饿难当,他也只保持着这个蜷缩在衣柜之中的状态。 也就成了吕布和徐荣等人四处寻找刘辩和袁基无果的情况。 这位弘农王当真是……当真不是天子之资啊! 但这对乔琰来说却显然是个好事! 被她直接扛出南宫的袁基当即被送往了太医署救治,而弘农王则跟着她亦步亦趋地出了南宫,又飞快地被那些大臣给包围了个严严实实,一边接受着他们的问询,一边也总算是吃上了忍饥挨饿一天多后的第一顿饭。 到了稍晚些的时候乔琰便收到了消息。 袁基所中的那一箭,其实没有那么要命。 但是随后的感染和高热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援,对他来说却无疑很危险。 按照医者的说法,哪怕他能侥幸从昏迷中醒转又康复过来,大约也会在体力和精力上大打折扣,甚至极有可能在这种大疫横行、天灾频频的年头,因为一个简单的小病就被夺去性命。 “我现在方才觉得,我那剩下的两个儿子虽然材质平庸了些,却总算不像是袁士纪一样,有这等身为世家嫡子便必须去做什么事情的包袱。”马伦在说完了袁基的情况后又说道。 袁懿达与袁仁达并没有跟从他们的父亲参与到这营救弘农王的差事中,而是跟随任红昌躲藏在了何皇后的宫室之内,直到被乔琰的人手给救了出来。 总算也没白费马伦为了救他们而耗费的心力。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乔琰问道。 袁平、袁成、袁逢、袁隗四兄弟,如今剩下还活在世上的嫡系还有袁基、袁遗、袁绍、袁术以及马伦的两个儿子这六个子侄辈,袁绍算是过继给了袁成,也可称嫡。 袁基若死,袁氏的政治资本其实便是剩下的五人瓜分,不过在如今这个凭实力说话的时候,就像袁遗明明是袁绍的堂兄却大多听从他的吩咐一样,年长与年幼显然不是对他们有所区分的依据。 所以作为袁懿达和袁仁达的母亲,马伦有一定的话语权,但具体占据了多少,尚不好说。 听到乔琰此问,马伦稍沉默了片刻。 袁隗身死于郭汜手中,着实让她意外。 不过大约是因为她这几年间门多处于灵台,也只是觉得有一瞬的恍惚而已,倒也未觉有何难以看开之处。 便开口回道:“先前元卓先生已在德衡的护送下去了你的并州,如今这洛阳还不知道何时能有安生日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带着那些助手一道,在你那乐平书院寻个落脚处,你看可好?” 天子权柄式微,那太史令的职务做与不做,已无太大区别。 但她却并不想回到原本那当家主母的身份。 乾象历法、日月交食的自然规律,显然远比那些操持中馈之事让人更有生活的动力。 也正好将她那两个没甚出息的儿子一并带走,免得他们避开了父亲的昏招,却被袁绍袁术等人当成了利用的工具。 孙坚既已抵达洛阳,与他走同一路的袁术虽然行军慢上一些,也已在随后抵达。 马伦以袁隗未亡人的身份和袁术交谈过两句,言谈之间门,凭借她在洛阳漩涡中养出来敏锐政治眼光,她直觉袁术在听闻了京中的变故后有些小算盘。 在袁基与袁隗二人,从某种意义上也可算作是保护先帝遗脉之忠臣的情况下,他的这种想法或许还真有令袁氏受益的可能。 但这种聪明人的博弈游戏,还是别让有些没这个本事的人参与为好。 她说的就是自己那两儿子。 她自己也懒得从中搅和,不如选个合适的依托对象。 她面前的乔琰正是首选。 对马伦此时已并不只是将她引为外援,乔琰心中不免为之惊喜。哪怕有刘洪与马钧在早先一步到了她的手下,也并不能改变,她如今对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官需求极高。 她也需要依托于马伦的统筹管理经验,来完成对并州内部的女官选拔和培养的制度划定。 已过耳顺之年的马伦若是投于并州牧麾下,更能对外传递出一个信号—— 要建树属于自己的事业,到什么年纪都不算晚! 不过哪怕抱着这样迫切的想法,乔琰也并没立刻应允于她,而是严肃地问道:“若是早先我可能毫不犹豫地就应允下来了,现在我却得再问你一次,若是我随后便要同袁氏反目,你可还能做出这个选择?” 马伦并未犹豫,也以一贯平稳包容的语调回道:“我姓马,不姓袁。” 所以乔琰的这种选择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影响决定的因素。 而在马伦给出了这个回复后的第二日,酸枣联军迟迟抵达。 此时的洛阳已经不再是为董卓所掌控的洛阳,而是由并州军和鲁阳联军,连同已经回到自己人身份的北军五校一并戍守的洛阳。 袁绍对于自己的来迟并无什么负罪感,总归他身上也担负了个讨伐董卓的“美名”,算起来还可称为大汉忠臣。 只是让他绝没想到的是,当他刚踏足入城,便有一支长箭疾掠而来,蛮横地自他的鬓边擦过,又从他后方的士卒空隙间门穿过,扎在了远处的地上。 这份只为恐吓威慑而不为杀人的惊人掌控力,让猝不及防面对这一击的袁绍只觉头皮发麻。 这是在洛阳!还是在刚平乱之后的洛阳! 何人竟有这等胆子做出这般箭射世家子弟的行为!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在他后方,那刚经过的洛阳东城墙上,传来了一阵阵弓弦拉开所发出的声响,哪怕不需回头看去,也不难让他判断出,后方有不知道多少支箭矢正在指向他所在的位置。 这不只是来自一个人的威胁! 而在他的前方,策马而来的乔琰一手揽着长弓,一手把玩着一支未曾射出的箭矢,面色沉沉,似有已不需明言的杀气。 袁绍当即喝道:“乔烨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乔琰冷笑了声,厉声喝问道:“我还想问你是个什么意思!我等约定进攻的时间门是六月十三,不,应该说,因为成皋关险,又与洛阳之间门有一百多里的距离,我让你提前两日开始进攻,这样可以确保抵达洛阳的时间门接近,你倒是告诉我,如今是什么时候。” 袁绍一噎。 今日是六月十八日。 比起他本应该到达的时间门,足足晚了三日! 这已经不是在进军途中出现了什么小意外可以解释的拖延。 袁绍这方也不是只能靠着缓慢的步战行军,若要速至,完全可以骑马。毕竟进攻洛阳的任务,也没被交到袁绍的手中。 没等袁绍对乔琰的质问做出什么解释,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你说你方军粮不足?好!我甚至准许你们到了明年的九月再将粮食归还于我,又将军粮从上党郡送到了你的手里。” “这黄河天险相隔的孟津与小平津二处,我也没要你们任何援助,自己完成了渡河之战,那么我敢问你一句,为何我与孙太守都能及时赶到洛阳,你却不行!” 袁绍:“我……” “此事还是我来说吧。” “卢公你不必替这袁本初说话!”乔琰打断了卢植的话,目光依然锁定在袁绍的身上,“卢公又没有做出向我借粮之举,答应得痛快的人,是这袁氏之子!” 袁绍的面皮再厚,此时也不免有种烧红的沸腾感。 他要如何解释这攻克旋门关的过程? 董卓逃亡仓促,根本没来得及在六月十五撤离洛阳之时,将消息送到旋门关的方向。袁绍这一方的联军确实是将旋门关正儿八经地打下来的。 可在成功破关之前那不成功的尝试,正是袁绍与他那借粮同伙一道,继续以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以及那胡轸在董卓军中没有太大名气的说法,抢过了指挥权而造成的。 有些说法也没错。 胡轸确实不能算是出名的良将。 他甚至还在此番扼守旋门关的时候,动辄言及自己要斩杀一青绶之官以扬声威。 但因为他所面对的是三路联军之中人数最多,势力也最多的一方,他还是收敛起了一点自己性急的毛病,将指挥的权限下放了大半给自己的部将华雄。 于是袁绍等人趁夜进攻成皋,却遭到了华雄部从绕路到了后方做出的冲杀。 那华雄堪称是个猛将,胡轸的急性子也在此时起到了意外的效果,这两人一拍即合,又在击退了袁绍联军的当夜,直接选择了连营的一角冲杀而入,击杀了这一角被惊动而起的领头人后扬长而去。 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郡太守乔瑁! 哪怕乔琰与乔瑁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同族就是同族,这也让她对着袁绍做出质疑的举动越发有了理由。 就算在行为上稍显偏激,也另有了一条凭据。 得亏袁绍此人在吃了这由西凉军所给的迎头痛击之后,可算是将他后来称雄于河北的才智与沉稳给激发了出来,当即与卢植商定全军拔营后退,佯装败退。 而后,在胡轸与华雄接连尝到了两次甜头对联军有所小瞧,发起了追击之际,令曹操和刘备各自率领部从掩杀而出。 于是胡轸死于曹操此番带来的曹仁之手,华雄虽然避让开了本该取他性命的孙坚,却送命在了关羽的手中。 谁看了都得说这算是另外的一种宿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接连的两败,和那个佯装败退的过程,让袁绍等人在旋门关上往复耗费了不短的时间门。 若要袁绍来说,这也完全是在作战中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当他面对的乃是后生晚辈当街质问之时,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袁本初!我原本还当你为袁氏一时之杰,弱冠登朝,播名于海内,与董卓毅然割席,可称一句忠义奋发,却想不到——” 乔琰未曾搭弓,只以手中羽箭朝着他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因权夺利,色厉胆薄,志大智小,好谋少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对袁绍最为毒辣的总结。 如此是还没有刘基的《卖柑者言》一文,可这四世三公,累世名门之家的汝南袁氏子弟身份,岂不正是那镶金戴玉的外表,更别说袁绍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而败絮……也便不必多说了。 他此番的战绩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袁绍差点没给当场点着了。 就算乔琰被卢植与曹操等人给劝了下来,因那董贼还未死,不宜在此内讧,袁绍也觉得自己走在这洛阳城里,好像从四方投来的,都是些古怪莫名的目光。 袁术对此自然是很喜闻乐见的。 这位能在日后说出“群竖不从吾,而从吾家奴乎”3,平日里和袁绍还维持着点面子上的功夫,实际上私底下对袁绍是个什么想法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正逢袁氏要做出个大决定的当口,袁绍的声望遭到了打击,对他袁术来说可是个大好事。 他是没准点到洛阳不错,可与他同路的孙坚却对董卓的队伍完成了中道拦截,他也有了体面陈说的立场。 因袁隗作为上一辈中的最幼一子,如今也已身故,袁基人是醒来了却依然在病中,难以起身,袁绍又巴不得离开乔琰的目光,免得她又来上一番火力输出,袁术—— 就成了此时这朝堂聚会上袁氏发言的代表。 他沉声说道:“此时的情况众位也已看到了,董贼携陛下逃往长安,此为不争之事实,再去计较酸枣联军抵达的早晚问题已无太多意义,不如想想我等此时该当如何行事。” 眼见袁术将刘辩都给请来了殿上,即便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会儿,在场的又如何猜不出他想说些什么。 袁术继续说道:“董贼挟制陛下,在行抵长安之后又有凉州军为后援,更难保会否召皇甫将军入朝,或选择联结马腾韩遂部众。” “天子居长安,若再起招贤之令,天下欲谋求前程者不知凡几,或将有动身赶赴长安之人。此事若放任下去,于私,乃是纵容董贼野望,令余者予以效仿,于公,乃是庶民黔首之难。” “长安再起宫殿,兴建防御,征调守军,其中政令莫不出自于董贼之口。此人自掌权于洛阳以来,横征暴敛至极,绝无可能在长安有所悔改。” “故而以术之愚见——” 袁术说到这里,将手指向了弘农王刘辩的方向,“弘农王与陛下同为先帝血脉,且弘农王为中宫何皇后所出,乃是名正言顺的承嗣嫡子,正堪配继承大统。” “而今朝中大臣俱在,又无董贼在侧,若拥立弘农王为新君,恰可摆脱董贼之掣肘,又可继位后名正言顺地征讨董贼,实为首选!” 袁术又朝着刘辩看去,朝着对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只是如今董贼还拥兵于长安,若要行改立新君之事,短期内需得请陛下暂离洛阳,于东面寻一安定之所,起为暂用新都,需得委屈一阵。” 委屈? 不不不这可一点也不委屈! 听完袁术这话,刘辩的眼睛当即就亮了。 他确实胆子不大,也被董卓入京之后对他母族的残杀给吓了个半死,但若是问他到底要不要当皇帝?他必然还是要的。 可一想到洛阳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尤其是先前那一日忍饥挨饿困于衣柜黑暗中的情形,刘辩也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但现在袁术连他这最后一层顾虑都解决了! 若是新都城不在洛阳,他可于他处称帝,岂不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袁公路实为他之知音啊! 赵云先前与乔琰的汇报中就提到,那些在北宫之前争论的官员里,有一部分便持有的是袁术的想法。 这些人在袁术开口之前是否与他通过气,乔琰不得而知,她只见到此时随着袁术的话音落定,他们也纷纷响应了起来。 乔琰打眼一看倒还有不少熟人。 比如说杨修的父亲杨彪,比如说伏寿的父亲伏完,再比如说王允王子师。 王允先前被张让所诬告弃官,被何进以从事中郎的名义征调回来的洛阳,虽还在回洛阳的路上,便已经出现了何进死于洛阳之乱中的消息,但他怎么着也得算是何进的故吏,支持何皇后所生的刘辩,立场确实没错。 但也有反对的。 卢植便已开口质问道:“敢问诸位,若是如今另立新君,陛下身在长安要如何自处?你等难道要做迫杀陛下之举吗?董贼麾下五位中郎将,牛辅命丧孟津渡,董越死于太谷关,徐荣倒戈,胡轸兵败身死于旋门关,唯独只剩一个段煨而已。昔日之凉州虎将,麾下四散,毙命者众,先时洛阳可破,如今又为何不能兵进于长安。” “若再令人为内应,于攻伐之前先保陛下安危,未尝不能令陛下还于洛阳,重振大汉声威!” 眼见有人似要对他的建议做出反驳,卢植已抢先一步振振有词地说道:“如若有人觉得,这入长安保住陛下之事危险重重,我卢植愿做此事!总归我这人年岁已高,便是为陛下殉难又有何妨?” “说得好!”乔琰当即应和道。 刘辩下意识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去,正见她锐利如刀的目光。 哪怕算起来,乔琰还得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不知道为何,刘辩就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发憷。 “若卢公有此胆魄肯为内应,我便做这强攻长安之人又有何妨?” “袁公路!”乔琰忽而转向了袁术的方向喝道。 她还没开口呢,袁术下意识便有些担心,那些先前被她用来痛骂袁绍的词,现在会被她用来骂自己。 不过乔琰还真没打算一套说辞用两遍。 “你轻言废立之事,弃陛下而用弘农王,明日倘若弘农王不如你意,你会否又弃弘农王而选刘幽州等宗亲?你言及什么另择新都,那这再建宫室宫城之事,与董卓在长安将为之举有何区别?董卓携陛下行于长安,不过区区八百里,你便不敢追击,我大汉铮铮铁骨,多出弘毅之士,便是败坏在你这等人的手里!” 她这三句话直接给袁术扣上了轻言反复、肖似董卓与软弱骨头的名声,差点没给袁术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他强压下了心中的勃然怒火,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质问道:“区区八百里?那么乔侯倒是告诉我,自洛阳往长安进攻的这一路,你要如何才能将军粮与兵众给运输妥当,又如何不会有如强弩之末,为董贼所击溃?” 今日的与会者目光逡巡在袁术和乔琰之间门,自然也看到了她从衣袖间门抽出圣旨的一瞬,几如箭出离弦的气势,“如何进攻?先帝既将讨贼之事交托于我,我便绝不会让先帝失望。” “自洛阳西出函谷关抵达长安若不可为——” “我便自并州直走凉州,先平韩遂马腾之乱,截断董贼自凉州募兵之路,而后由凉州南下,进取长安!” 第136章 二分天子 从并州入凉州,再由凉州取道于右扶风、左冯翊,顺泾水支流而下,直走长安! 这还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 确如袁术所说,如今的洛阳经历了董卓的破坏后,已经不足以提供进取长安的战略物资,若是贸然从洛阳往长安一线的三辅之地征收军粮,也未必就能得到多少。 而这一线的八百里军程,可不是随便就能以骑兵奔袭之法来完成的,因为董卓不是步度根,长安也不是鲜卑王庭。 这才是真正应该被称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局面。 可若是如乔琰所说先取凉州,却能建立起一条粮道的运输。 并州在乔琰的治下,既然能拿出支援于酸枣联军的军粮,很难不怀疑她能调动的还有更多,若是从并州直入凉州,在清除羌人与马腾韩遂这些叛军之后,便能建立起一条稳定从并州运粮往凉州的路线。 这一面限制了董卓从凉州继续招募人手,一面也能缩短扑向长安的路程。 此外,在场这些人不清楚,乔琰自己却很明白。 她早先答应了傅干,要替傅燮往凉州讨还血债,那么她便可以借用一部分傅燮在凉州的声望。 这包括了傅燮早年间活动的北地郡以及他担任太守的汉阳郡两地,这也无疑会大大缩减她作为一个外来者所遭到的排斥。 但只是前面的几个理由,就已经足够让闻听此言的卢植感觉到惊喜了。 “不错!可以走凉州!”他神情间闪过了一丝激动。 皇甫嵩的军队现在就驻扎在凉州。 皇甫义真此人过于愚忠!若是让他先一步收到了董卓以刘协名义发出的征调指令,他极有可能会选择将军权交给董卓,自己往长安去自投罗网,只因刘协为君他为臣。 可若是让乔琰抢先一步,与皇甫嵩达成进攻长安救回天子的战略共识,以烨舒这辩才话术,若要说服皇甫嵩,以卢植看来,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昔日平定西凉叛军的队伍中,董卓和皇甫嵩之间存有嫌隙,时常各自为战,尚且能造成一定的压制局面。 那么当这合作者变成了乔琰与皇甫嵩的时候,卢植也难免升起了一种信心—— 他们是否能重现当年平定黄巾之乱的胜况呢? 怀揣着这种想法,卢植越发坚定了自己带领一些愿为内应之人一道前往长安,形成临时的朝廷以保住陛下性命的想法。 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听到了两个在他看来尤其重要的声音。 “若如此,我也去。”荀爽语气坚定地出声说道,“我为董卓所提拔的三公,若我都选择了支持新组建一个朝廷,难保董卓不会在气急败坏之下选择放弃陛下,直接割据长安以西之地,进而为大汉边陲之祸。”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早两年间便有医者说,纵然是好生看护,也不过是年的命,便是为一内应又有何妨?我荀爽不幸从贼,忝列高堂,难道要带着这般名声下葬吗?” 他这后半句话听起来有理,可实际上在场之人都很清楚,以荀慈明的声望,他听从董卓的征调又是不得已之举,其实并没有人会因此而对他有所苛责。 反倒是他要做出这置生死于度外的举动,才当真让人不由敬佩。 而第二个出声之人,其实前一刻还站在了袁术的这一边,但此时却选择了倒戈,无疑更让卢植感到惊喜。 王允开口道:“我昔年为党锢之祸所困,又与张让诬告被迫辞官,磋磨了不知多少时日,而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许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业,却还有一身胆气,不堕我并州威名。” “乔侯并非出自并州,却以乐平侯与并州牧之名令并州声名远播,我王允也不能做这只为故吏故主之事所牵绊之人。既要内应,我也去便是!” 他这话不免让卢植看到了更多人支援他这一方的可能性。 哪怕袁氏门生遍布天下,又哪怕何进为大将军之时确实施恩于不少人,但刘协作为刘宏亲自决定的皇位继承人,就是这大汉的正统! 这才是真正决定人心立场的东西。 又或者,倘若此刻这置身于堂上的刘辩,作为先帝遗留的另外一位子嗣,能表现出令人觉得堪配于帝王气象的样子,说不定还能让有些人再犹豫一番。 可惜他没有。 在听说可以不必留在洛阳的时候,他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也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袁术心中大觉不妙。 被乔琰这句至关重要的话一说,朝堂中原本占据上风的另立新君一派,反而占不到太多优势了。 至多不过是因为董卓行事暴虐,让人担心在他手下随时有性命之危,才稍稍压制住了一些人也跟着调转风向的想法。 他又旋即听到了何颙、黄琬与士孙瑞三人对卢植此举的支持,更进一步掀起了这方决断的风潮。 而哪怕有提前联络过的杨彪等人作为助力,也并不能改变这场朝会之上的争辩正在趋于一个结果。 支持他改立刘辩为新君的,也只不过剩下了堪堪一半。 刘辩继位的正统性若是能有那消失的玉玺作为支持,或许还能挽回一点局面。 但在袁术抵达洛阳后,他将南宫,甚至是北宫都又做出了一番搜寻,这一次连距离嘉德殿最近的几处宫室,乃至于宫殿之外的井中,玉堂、嘉德殿外的铜人之下都没放过,还是没能找到玉玺的踪迹。 他不得不揣测,此物极有可能是被张让藏匿到了个更加隐秘的地方,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永埋于地下,又或者是在当日的南宫大火中被什么人给顺手牵羊地带出了宫去。 不过无论是哪种可能,袁术都不会想到,这枚传国玉玺就在他抵达洛阳的一天之前,被乔琰从南宫中找了出来,而且送去了个绝无可能有机会被人给找到的地方。 至于前来投奔她的毕岚—— 对方显然也知道他这宦官身份的暴露对他而言没什么好处,在张让蹇硕等人已经被诛杀之后,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是隐姓埋名。 所以他虽在乔琰军中协助了这渡河一战,却在大多数时候只装成了个并不会说话的哑巴,充当马钧的助手,又给自己粘上了一层胡子充当掩护。 总归袁术左思右想之间,也没怀疑到乔琰的身上。 他只能接受一个事实。 他若要协助刘辩登基,再起一朝廷,就不得不与长安已有的那个朝廷,形成势力相当的局面。 或许还未必就是相当。 袁绍此番起兵而来的队伍在北,他袁术所占据的地方在南,这新的国都到底要放在何处,就成了个麻烦事。 按照人口分布的南北差异来说,北方是更有优势的,而他却更属意于往南边靠一些。 连外敌都还没尽数铲除,他们两兄弟之间就自己先争起来了。 好在他麾下的谋士阎象对他说,这天子放在了近处,可难保不会面临远香近臭的麻烦,倒不如交给袁绍。 袁绍如今急于通过拥立天子之功,来削弱掉自己这酸枣联军迟来洛阳、以及被乔琰当街指责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必然会承袁术的人情。这也是袁绍不得不为之事。 而袁术作为头一个提出改立新君建议的人,只要他在此时不要做出什么反复之举,对刘辩来说,他就是个实打实的恩人,料来也不会在官职上对他有所薄待。 届时袁术有名望官职在手,在南面可以自由拓展局面,而袁绍在北方于天子近前,就远没有这样轻松了。 袁术被这话之中何其自由的前景所说动,当即同意了这个想法。 于是在第二日继续展开的决断会议上他应和了以邺城为新都的想法。 至于卢植、黄琬、王允等人要如何往长安去,乔琰要如何从并州进取凉州,那是他们的事情。 前往长安的那一批堪称危险重重,而乔琰所面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西羌屡屡动乱,东汉内部又多发权利斗争,凉州早已不再是昔日丝绸之路的必经之道、联通西域各国的跳板,而是在袁术眼中的不毛之地。 要借道凉州又要先与西凉叛军交战,若按照皇甫嵩早年前所面对的其情况,年内大约是分不出个胜负来的。 而有这年的时间,他袁术早已借助于天子的支持站稳脚跟了。 支持何事? 袁术原本想试试谋求荆州牧的位置。 但他又转念一想,如今的荆州刺史刘表,早表现出了与荆州世家联结的态势,在他出兵之时已有了全面掌控荆州的魄力,故而他改了个选择,先盯上的是豫州与扬州交接的这一片富庶之地。 发展出点傍身的兵力,再与那刘表计较不迟! 做天子近处的大将军,做乔琰与卢植这样力图救汉之臣,又哪里比得上做一方州牧大员来得痛快! 袁术心中越是盘算越觉得自己明智,然而他刚走出这议事殿堂便听到了乔琰在与袁绍说,莫要忘记了明年九月归还那军粮的约定,脸上的笑容不由凝固在了当场。 因为他旋即又听到乔琰在说,他袁绍往后要供给某个“天子”的吃穿用度,说不定还节余不下这些个余粮,不如让袁术来还,反正他们两个是一家,让谁来还都无妨。 不错,以袁绍和袁术的家产,便是在洛阳临时收购上这些米粮还上都无妨,但若真这么干了,他们在乔琰这里的面子也就荡然无存了! 袁术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乔琰也没多与袁绍纠缠这问题,而是已经与孙坚交谈在了一处。 “孙长沙如今是如何考虑的?”乔琰与他一并往外走,同时说道。 因着两方都是率先抵达的洛阳,也都算是能征善战之辈,彼此之间多少也可算是有些共同话题,更可称得上是惺惺相惜,这番交谈便比先前那出不知和谐了多少。 而孙坚并未经历原本在进攻董卓期间被徐荣击溃的一场败仗,对袁术的依赖性也就没有那么高。 他与袁术合兵于鲁阳而后进攻洛阳是不错,却没有必要接下来也跟随他一道行动。 孙策朝着前方交谈中的两人看去,暗暗捏了把拳头,琢磨着自己迟早也得如乔琰这般率领一众将领精兵飞扬恣意,而不是这会儿跟个在听长辈交流、亦步亦趋于后的小辈一般,完全没有个插话的空间。 他听得父亲回道:“乔侯既打算自凉州进攻长安,走个稳扎稳打的局面,我孙坚也不是什么无胆怕事之人,便是走南阳入武关,作为进攻长安的一路奇兵又有何妨?” “乔侯应当知道,朱公伟此前为了逃避董卓之祸也逃往了荆州,如今乔侯欲与皇甫将军于凉州联手,卢公愿入长安为质,我便与朱公伟会合,岂不正是当年景象!” 孙坚说到这里,自己已豪气干云地朗声一笑。 他为朱儁旧部,此时想到与朱儁合力,走一路偏师与乔琰呼应,似也是顺理成章之势。 乔琰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不过她还是补充道:“孙长沙这想法不错,却还有个问题,那荆州刺史刘表为汉室宗亲,却于此时远在荆州,不知他到底是站在哪一位……的一方。若是他并不愿意以荆州之兵相助于讨伐董贼,只怕会有些麻烦。好在我自并州出凉州,绝非一日之功,孙长沙还可与刘荆州多商量商量。” 商量? 孙坚他就不知道何为商量! 按照他参与讨董会盟以来的行事风格,他连阻碍他行事的张咨都敢直接杀,便是那刘表对他做出了什么限制,他也不是不能直接将其斩杀。 反正也不过是个文士罢了! 当然刘表毕竟是汉室宗亲,他总不好将这种话在洛阳说出,更不好在乔琰这个友情提出了建议的同盟面前这么说。只是回道:“乔侯不必担心,此事我心中有数。因我只适合于作为快速奔袭的奇兵援助,进军之前还需乔侯与皇甫将军那头的信号,诸事齐备之日,通知于我便是。” 乔琰颔首回道:“这是自然。” 她目送着孙坚领着孙策离去,又盘算了一番自己这两日间在据理力争刘协为正统上的表现,确定大约并无什么问题,也始终站定于大汉忠臣的路线不倒,心中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 有了这一出,她也终于能在此时将自己的地盘朝着凉州方向延伸了! 她也可以带着这一趟进军洛阳所收获的名望,着手筹备回返并州之事。 她刚想到这里,便看到在她的不远处站着个熟人。 时隔四年不见,杨修倒是比之当年看起来变化了不少,或许唯独可称得上是没什么变化的,是他那点属于聪明人的傲气。 也让他瞧着还是没那么沉稳,却自有一种少年人的锐气。从他投来的目光来看,他分明是来履行那当年的约定的。 但还没等杨修走到她面前来,她便听到了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两声“乔侯留步”。 她循声看去,见走来的是荀爽与荀攸,以及伏寿与一名容姿贵气的女子。 后者她虽然没有见过,却大略能猜得出对方的身份。 果然在这四人站定于前的时候,便听荀爽说道:“公主若有急事要寻乔侯便先说吧。” 这正是伏寿的嫡母,侍中伏完之妻,汉桓帝的长女阳安长公主! 阳安长公主见荀爽谦让,她也没推辞,而是对着乔琰直截了当地说道:“伏完有自保之心,然另立新君实为将我大汉威严置于不顾之举,我欲与伏完和离,带阿寿投奔于乔侯,不知乔侯可愿接纳?” 乔琰愣了一瞬,却又旋即展颜。 这位长公主可当真是个妙人! 她这一投奔,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意外之喜! 第137章 渡河之桥 方今这世道,别说是对公主了,就算是对平民女子的改嫁都没有那么多的限制,甚至有那句“其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1。 不过如阳安长公主这等父亲死后并无其他兄弟支持的,会在此时说出要为了维护汉室体面而与伏完和离,还是有些出乎乔琰的意外。 但这位皇室风范不减的长公主脸上,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并无什么犹豫的情绪,显然是出自于她深思熟虑的想法。 乔琰还未来得及开口,已听长公主又道:“当然,若真要来的话,并不只是我与阿寿两人,阿寿的生母与我的幼子伏雅,连带着……先前阿寿提议收容于府中的几位公主一道。” “如此说来,长公主已与伏侍中交代过了此事?”乔琰问道。 她对此自然无有不可。 长公主此人,在早先伏寿与她的交谈中,乔琰也能大略勾勒得出她的形象。 她对子女的要求是有些严格,让伏寿有时候对她有些犯怵,但好在她自知自己这长公主的尊荣,也不过是刘宏为了表现自己对汉桓帝后人的优待而给出的,平日里甚少与众位皇亲交流,也便无所谓到底是站定刘协还是刘辩的立场。 她不愿跟随刘辩这位另立的新君一道前往邺城,实不难理解。 一面是如她所说,她深知此举乃是对汉室皇族权威的破坏,心中怀有不忿之意,另一方面,在这个以刘宏长子为继承人所组建的朝廷中,她所面临的处境也会更加尴尬。 袁绍袁术为从龙之臣,却在早前有焚烧南宫之举,或许那位新天子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个谋求权势的工具而已,更何况是她这位长公主。 冀州邺城,对刘辩来说是让他可以忘记身在洛阳期间所遭受种种波折的地方,对伏完而言是他可以重新谋求富贵之所,却绝不是阳安长公主刘华可以前往之地。 也不是刘宏的几位公主可以去的地方。 而如今又偏偏是四方动乱频频之时,谁也无法预料这短暂的气象缓和能持续一年还是两年,她若是自请前往封地,但凡旱情又起,或许也难以保全自己。 在分析过了此番进洛阳勤王的各方诸侯势力后,刘华意识到,她能够选择投奔的,只有乔琰一人而已。 为此她将伏寿又找了过来。 自从伏寿与乔琰接触之后,她便没少将那位并州牧视为自己的偶像,在刘宏殡天之日将几位公主接入府中避祸的建议,更是让刘华意识到,已不能再将她只是当做一个寻常孩童来看待。 事实证明她也没看错伏寿,在刘华向伏寿问及是否能帮忙引荐于乔琰的时候,伏寿思索了片刻后问道:“既然卢公等人都觉得,长安的那位陛下有被救援回来的可能,届时先帝长子难以自处,父亲却欲凭从龙之功晋身,实为取祸之道,为何不能连我与二兄一道都跟着母亲前往并州呢?” 便让伏完带着长子伏德一道去冀州吧。 父亲不靠谱,那她就带着阿母,跟上嫡母一道跑路。 跟伏完还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她们这个选择叫做一家子的买卖别只砸在了一个篮子里。可真相到底是什么,等到她们都已经跟伏完分道扬镳之后谁还说得清呢? 刘华跟伏寿这一合计,此法还真的可行,当即拍板跟伏完说了此事。 当然了,这种文字游戏,她不会当街与乔琰提交,只回道:“我自不会将这种麻烦带给乔侯的。我为孝桓皇帝的长女,陪嫁不少,也不需乔侯接济,唯独想请乔侯应允一件事。” “我儿伏雅与阿寿都已到该当进学的年龄,听闻大儒蔡伯喈正在乐平,想请乔侯引荐于他。至于是否愿意收入门墙,我并无强求之意。” 乔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长公主可以等到抵达乐平一观后,再做出这个决断。” 乐平书院可不是靠着蔡邕支撑起来的。 听乔琰话中似别有一番深意,刘华也没多问,只与她敲定了动身的时间便掉头离开。 送走了阳安长公主,乔琰连忙转而朝着荀爽行了一礼:“早年间经由长社便听过颍川荀氏之名,可惜当时慈明先生避祸于外,未能有缘登门请教,而今见先生为大义不惜己身,实为我辈效仿之典范。” 荀爽摇了摇头,回道:“倒也不必这般夸奖我,我已老了,如何比得过乔侯英姿勃发,临危渡河,大破董贼。也不必觉得老朽往长安去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起居而已,真要说到匡扶社稷民生之事,还是需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阳安长公主将话说得直接,没搞什么藏着掖着的举动,荀爽也是如此。 他将带在身边的荀攸往前推了推,说道:“我此来仅有一件事。” “这世上虽是有什么举贤避亲的说法,但乔侯既有自凉州而下进取长安的计划,我思前想后,还是想将公达引荐于你。公达外柔内刚,极擅战事时局辨析,若乔侯出征凉州,正可随军一行,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这话出口,可要比阳安长公主对着她说出投奔之意,还要让乔琰不由为之一惊。 哪怕她并未将这种惊诧表现在脸上,心中却已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波澜。 意下如何,意下如何? 这可是荀攸! 被曹操评价为“无征不从,前后克敌,皆攸之谋也”的荀攸!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征讨凉州之战该当是由贾诩这位凉州人作为谋主。 因程昱与戏志才需坐镇于并州,郭嘉又需留心于塞外的情况,以防敲打步度根与轲比能之事出现问题引发祸患,那么她至多再带上个徐福而已。 好在马腾与韩遂二人,在那位西凉名士阎忠死后,没了当做吉祥物的招牌,又正逢董卓入京,令他们少了威胁,便互相攻伐内乱了起来。在这情形下,乔琰若能再得到皇甫嵩的相助,料来也没有太大的压力。 可若是再多一个荀攸,那简直是如虎添翼! 荀爽的话音刚落,乔琰已下意识地朝着荀攸看去。 今日在这议会之堂上,荀攸只搀扶着荀爽这从祖,像是个沉默到了毫无存在感的拐杖,但在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却不难辨认出,这正是腹中自有一番盘算之人才会有的内秀眼神。 而哪怕乔琰并不知道在她抵达洛阳之前,荀攸曾经对她给出过一个“看不透”的评价,她也看得出,荀爽举荐荀攸,并非是他为了确保自己能被从长安顺利接出,达成这个拯救天子的使命,而是这洛阳一战,荀攸本人对各方势力已然做出过评估,也最终决定了效忠的对象。 倘若他自己没有这个意愿,以早先抵达并州的名士郑泰对荀攸的评价,他绝不会被荀爽随意安排去向。 也正是在这一对视之中,乔琰意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 在这场清君侧的讨董行动中,她终于,正式地,被这些盛名在外的中原世家放到了可以投资的行列中。 她已不再是只凭借于作为刘宏的孤臣身份而平步青云的少年州牧! 是可与同辈、年长一辈、乃至于天下群雄一较高下中,也被置于前列的投效对象! 荀攸,或者说是颍川荀氏的眼力,让他们比别人行动在前。 但这趟洛阳之行所带来的后续影响力绝没结束。 起码做出这番抉择投资的不会只有一个荀氏,还有其他人脉堪称盘根错节的世家名门。 哪怕乔琰深知,自己若要重建一番秩序,绝不能对世家表现出过分的倚重,完全依靠于他们的支持来站稳脚跟。 但其中相处的分寸她心中有数。 像是荀攸这等可以被归入战略武器的存在,更不可能被乔琰拒之于门外。 她心中这一番思量并未让她在荀爽荀攸面前犹豫多久,也当即回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此祁黄羊之论也。社稷危难当前,慈明先生所举荐必为我实所需之人。” 她斟酌了一番,继续回道:“倘若我并未记错的话,公达早先为何大将军所举,就任黄门侍郎,可惜我并州境内并无对应品级的官职。但我若要征讨凉州,必定经由上郡出发,不知公达可愿屈就为并州上郡从事,届时随军出征。” 荀爽将荀攸举荐给她,哪怕说的是什么她临危渡河,大破董贼,先将该追捧的话都给说到了头,也绝不会想要听到她说什么——荀攸能否成为行军之中的军师如今还是个未知数,等到做出了什么成果再说。 给出上郡从事这个如今还空缺的位置,也等同于她对于荀氏的看好给出了个回应。 荀攸闻言,朝着她俯身一拜:“从事一职已然足够,攸必替君侯全力谋划。” 他这句承诺语气说得不轻,也一改先前的神容温和,但对乔琰来说,慈不掌兵乃是兵家要义,荀攸要胜任这军师一职,在凉州一战中与贾诩打个擂台,便得拿出这等态度来。 她将对方扶起后回道:“那便劳烦公达先将慈明先生送回,再来我驻扎于洛阳城北的军营报道吧。” 她所统率的兵卒如今暂时借用了北军五校的一部分营地。 鲁阳联军屯兵于城南,酸枣联军屯于城东,正可免于互相打扰。 如此一来,荀攸总不至于认错了路。 他对着她回了句“遵君侯之命”便随着荀爽先行回到司空府。 他们祖孙之间在落成了这一择主之事后要再做出何种交流嘱托,乔琰无从得知,她只知道的是原本都已经隔着条街与她打过了个招呼的杨修,这会儿都快怨气冲天了。 他踱步过来,一面不免在心中感慨,四年不见,乔琰身上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已越发卓著,早非当年那雏凤清声四字可限制,一面又忍不住嘀咕着明明他才是早早就慧眼识珠的人,怎么就…… “你那并州州府还有多余的位置吗?” 乔琰回他:“我还以为,以你杨德祖的脾气,该当问的是,你看中了哪个位置,想要与对方一较高下。” “……”那倒是也不至于。 不能因为他当年对乔琰颇有不服,做出了挑衅举动,相约跑去鼎中观求一个月旦评的评价,就给他扣上这等刻板印象。 杨修嘀咕道:“有功者赏,有劳者封,这是既定的规律,我又未曾打算凭借弘农杨氏的名声在你这里讨来什么优待,更有这几年间在并州的缺席,于你麾下执政之法知之甚少,若是贸然求索高位,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被打过一次脸的人是要长教训的。 乔琰忍不住笑道:“这可不像是你杨德祖能说出来的话。” “你这就说错了,”杨修摇头回道:“正因为我自负是个聪明人,才先只求取一个落脚之处,往后升迁自然凭本事。” “你父亲对你这选择没意见?”乔琰又问道。 毕竟杨彪可是选择了与有姻亲关系的袁氏站在一边,即将跟随前往邺城的。 杨修若是也随之前往,所能享有的待遇绝不会像是来投并州一般,只能挑选个剩下的。 杨修回道:“在你们路人马前来洛阳之前,我与父亲打了一个赌,说的是若是君侯你能抢先一步进入洛阳,父亲便不能阻拦我选择并州。” 他朝着乔琰拱了拱手,“还得多谢君侯未曾让我输掉这个赌。” 只不过显然经历了这番危难当头的应急之战,有眼光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而已。 杨修虽然自傲,但想想他是和荀攸来了个同期竞争,不免眼前一黑。 “并州剩下的职位倒是还有……”乔琰朝着北面军营的方向走,示意杨修跟上,顺势盘算起了到底哪一个职位适合于他。 弘农杨氏的出身在此时非但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对杨修的限制。 比如说她早前就觉得在并州境内急缺的大中正位置,就绝不可能给杨修。这个负责选拔贤才的位置大约还是给郑泰更加合适。 这么看起来的话—— “我有意将现任的主簿升调到功曹从事的位置上,以你为主簿,你以为如何?”乔琰问道。 杨修若是只做个计吏、假佐之类的,说出去难免要有她在苛待世家子弟的嫌疑。 督邮这等位置又不适合杨修的情商。 反倒是以主簿身份随军,还算符合他在并州的资历,以及他本人的本事。 这也恰好可以让乔琰顺理成章地将陆苑从主簿的位置提拔到功曹从事上来。 这个重要性并不逊色于别驾和治中的位置,原本就是乔琰给她留的,如今论功论资排位,她都可以被放到此处了。 说来也有些有趣,杨修在曹操为丞相之时,所担任的也是主簿的位置。 这很难不让乔琰在见到曹操本人的时候,颇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不过挖人这种事情嘛,怎么说呢,多挖几个就没有负罪感了。 何况此番见面的重点,可不是讨论她到底刨了对方多少墙脚,也不是讨论她是不是应当给某种大侄子补上到现在都没给出的见面礼,连带上给曹操还不到两周岁的二儿子曹丕、以及今年刚出生的儿子曹彰的那两份,而是给卢公送行的。 或者说是卢公等人。 卢植、黄琬、王允、杨瓒、士孙瑞,以及荀爽只是此番前往长安的众位官员中的代表。 身处于洛阳西郭这作为送行知名地点的夕阳亭,前方便是作为西郭边界的张方沟,过桥而西行,就可算是出了洛阳的范围,举目四望之间,今日此地来往之人甚多,竟不像是西郊,而像是京城繁盛之地了。 这些将要赶赴长安的官员虽未拖家带口,却都带上了不少行装,正是为了取信于董卓。 这也让乔琰何其清晰地感知到,东西两汉绵延将近四百年的大一统,已形成了足够深入人心的忠诚认知。 哪怕如今这变故之下变成了东西分界两方的局势,哪怕王朝末年的弊病已经显露出了这样多积重难返的迹象,又哪怕是无论刘协还是刘辩都称不上是力挽狂澜的明君之相,他们依然以汉臣自居,并愿意为之赴死。 她想要打破这样的局面,从这个已经残破的时局中树立起一个崭新的规矩,光靠着现在麾下那些对大汉并无多少归属感的人手,依靠这一州之地,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啊…… 她眼望此景,一面为这几如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场面而动容,一面也不免在心中唏嘘感慨此事。 何谓任重而道远,这便是了。 “方才你与卢公承诺,必定会阻止皇甫将军为董卓所制,也不会让卢公等候太久后,便一直在这里发呆,怎么,你这位一向运筹帷幄的乔侯居然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曹操打断了她的沉思,出声问道。 乔琰收起了神思,回道:“人无所虑,又如何还能称得上是人?我一面为卢公他们要往长安去,长处于董卓的屠刀之下而忧心,一面又在想,先帝长子为东面天子,迁都于邺,这洛阳居民该当何去何从?” “我听闻袁本初有意令天子下诏,免除邺城周遭赋税,令部分居民迁移而出,但,愿从者绝非多数。” 身在天子脚下也未必就多太平,就拿这洛阳来说,董卓一来,最先遭殃的还不就是洛阳的民众。 曹操思忖一番回道:“这些人可不会都留在洛阳。” 洛阳地贵,且民舍拥挤,此前乃是因为洛阳是国都,才能聚集成这样的规模。 现如今再以这样的方式聚集起来,却不是乱世中已学会了趋利避害的民众会选择的。 往后随着北军五校的撤离,洛阳这座大都城的人口起码会削减掉一半。 而这些人,大约会迁移到临近的州郡内。 曹操又道:“我原本还想来同你说,你这出征凉州,乃是早我一步实现了征西之志,不若给我个一道进军的机会。但你既然刻意与我提及洛阳居民之事,我却另有一想法了。” 他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要求一个东郡太守的位置。若做出了点成绩来,便求一求兖州牧的位置好了。” 原东郡太守乔瑁,在酸枣盟军进攻旋门关期间命丧于胡轸和华雄等人之手,这就让东郡太守的位置空缺了出来。 东郡与司隶相连,若有洛阳民众外迁,极有可能会选择此地。 “孟德打算向谁求这个位置?”乔琰朝着正于夕阳下点齐了箱笼,启程出发的队伍看去,哪怕卢植此刻依然腰杆挺直,正是一派风霜不侵的傲骨铮铮,也不免让她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怅然的情绪。 又听得曹操回道:“向谁求也没什么区别,能达成目的便好。” 乔琰收回看向卢植的目光,朝着曹操看来。 她并不难察觉到,经历了这一番酸枣会盟的不靠谱行军后,他的某些想法显然已经发生了变化。 但这种更趋于讲求实际的想法,也显然要更合适于如今这个时代。 至于更多的情绪,以曹操多有历练的老到经验,也不会表露在外头,让乔琰完全琢磨清楚。 她只是闲谈着问道:“说来,玄德与你同样走的酸枣一路,你也算与他多有相识了,可有问过他打算如何?” 曹操回道:“玄德本打算跟随卢公一道入长安,也有弟子服其劳的意思,但被卢公给骂了回来。” 乔琰接话道:“卢公必定要说,玄德正处盛年,身边还有关羽张飞这等壮士相助,即便是不知该当做何事,去那青徐黄巾未平之地尽一番力气总也是好的。” 曹操拊掌而笑:“烨舒果然不愧是在卢公身边进学过一阵的,深知他的脾气。我当时在旁便建议道,既然如此,不若让玄德接受同来的泰山太守应仲远的邀请,寻一临近之地谋求一个两千石的官职,彼此之间互为照应。” “距离泰山近的,又要预防青徐黄巾……”乔琰觉得曹操也挺恶趣味的,“那不就是你曾经任职过的济南国?” 曹操坦荡回道:“从清河郡丞,到济南国相,可得算是升职的。” 这便是刘备随后的去处了。 而对曹操来说,哪怕没有乔琰的提醒,他也会选择兖州的一郡先作为落脚之处。 以这两地的位置,他们要确保拿得到这个官职,必定得认可刘辩的天子之位。 这好像是与曹操早先与卢植配合,意图确保刘协登基的情况不那么一致,可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能达成目的便好。 在他与乔琰分别的时候,他又问出了个问题:“烨舒劝我于兖州收容洛阳外迁之民,保其安居,自己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乔琰挑了挑眉:“我何时说过,我是这般只将好处拱手让人的性情?” 她可是所图甚大的。 早在追击董卓军队“失败”,折返回到洛阳后,除了名义上驻扎于北军营地的兵卒之外,她便令张辽带着一部分人回到黄河边上去了。 洛阳的民众外迁,并州虽未必是首选,但因她第一个攻伐入洛阳,又于民众秋毫无犯,位居个前列总是没问题的。 唯独阻拦了他们做出这个搬迁往并州选择的,正是那条大河。 这会儿她便该当庆幸,为了迷惑彼时驻扎在孟津的牛辅所率,她打造了足够的船只。 这些船只除了在她以羊皮囊登岸的士卒抢占河岸后,将随后破敌的队伍给运送过来之外,这会儿还发挥起了另外一个作用。 六月的下半旬,黄河雨季涨水期已过,孟津段的水流也就更加平复了下来。 这些在船身两侧立起了四支长杆的船只,以船锚固定的方式悬停于河面,而后在两两船只之间,于长杆限定的范围内铺设起了长木板。 一直从孟津渡口连接到河流的北岸。 这便形成了一座架设在两岸之间的浮桥。 等到马伦带着她的众位助手运载着剩下的书籍过河之时,她目之所及,已有不少洛阳的居民推车经由这浮桥上过河。 被她安排着于北宫之中救人的任红昌,此时也与马伦一并身在这过河的队伍里,眼看着这黄河之上从未有人建起过的桥梁,不由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当日马伦与二子重逢,问及她想要何种报酬,她思虑了一番,回说自己想要做个有本事立身于世道的人,便被马伦收为了继承她衣钵的弟子,自然也要跟着往并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这个选择,而不是继续做负责管理宫中衣帽的“貂蝉”女官,是否是正确的,但起码这入并州之路,与大河之上建浮桥,以揽洛阳移民,已让她看出,那位乔侯可绝不只是在战事上天分绝佳,更有一番常人难以企及的魄力。 仍有一道太行山相隔的并州,在这位并州牧的治理之下,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 这并不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这些迁往并州的洛阳居民怀有这样的疑问,已经阔别并州四年之久的杨修有这样的疑问,就连新投效到乔琰麾下的荀攸,同样有着这样的好奇。 他随同乔琰一道过河,便见一气度非凡的青年侯在了河岸的另一头,听乔琰示意他到一旁说话时候的称呼,来人正是河东卫氏的卫觊。 卫觊如今也还不到二十五岁,可他素有一番处断手腕,放在以经学与书法见长的河东卫氏,这便是毋庸置疑的家主之才,故而在乔琰出兵于洛阳之前,让陆苑找上卫氏的时候,他已是卫氏的家主了。 乔琰凯旋,他也自当作为一个标志信号前来迎接。 他随着乔琰沿河而行,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这横亘南北的浮桥之上。 说这是借助了季节之便也好,说这是仰仗于并州军的行动力也罢,这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大手笔。 “乔侯的敢想敢做,有些时候真是让卫某觉得自己永难望项背。”他不觉慨叹道。 而他就算此番未曾前往大河南岸,也并不难从这些渡河而来的洛阳黔首神情里,看出他们因乔琰的缘故对并州生出的向往之情。 这更让人觉得,这位并州牧实在擅长于创造奇迹。 乔琰回道:“伯觎,此非我之能,也不过是——世事多艰,洛阳不易,民望乐平啊。” 卫觊脚步一顿。 这乐平二字到底指的是乐享太平,还是这位乐平侯对于并州的指代,又或者二者皆有,在一时之间他无法分清。 但在这位得胜归来的少年州牧眼中—— 他看到了一把荡涤天下的烈焰。 第138章 鸿飞于天 这把火…… 足以将人也给一并燃起啊。 卫觊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早在先前就已经站定了立场,也在乔琰令陆苑前来,以“仰认睿智,深惟匿瑕,需知机不可失”来劝他后,他深思之后,并未错过这个世家迎立、以候平乱之师的抉择。 他可以确信,这绝不是因为自己也得被算作年轻人的行列,又因河东卫氏当年缺了最关键的一块跳板而被限制于安邑,才做出了这等贸然的决断。 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在世道正乱的当下所编织出的希望。 这又绝非是一朵无根之花。 自黄河渡桥而过,为了便于这些洛阳而来的百姓迁居,乔琰一面调度了并州境内的板车马车前来,供给于尚有些余财之人,一面在那黄河北岸接桥登临所在,先入河东后至太原郡的路上,设置了十数个临时的驿站落脚点。 要知民众的迁移,尤其是举家搬迁,哪怕是跟大规模行军相比,速度也要慢上太多了,这一路怎么也要数天的时间。 如今正值夏日,乔琰虽不免庆幸于还未到丰收之时,此番班师还州还能将并州军及时投入到农事中,雇佣并州百姓协助搬迁也并非不可为,却也得为这气候下易于中暑而头疼。 所幸自轵关陉入河东后,所行之路大多濒临于汾水,沿路取水便捷,又多为坦途,大大减少了沿路迁移中的消耗。 那道河上的浮桥起码会维持两个月的时间。 等到这第一批搬迁往并州的民众安顿下来,她大约还能有机会再吞下一波,而后便得在并州境内将这两批人口消化殆尽后,才能进行扩招了。 不过彼时,她也不只局限于并州这一州之地了吧…… 乔琰怀揣着这点精打细算的想法,策马而行回归州府的一路上,将沿途的休憩之所与相关标识都确认了一番。 蔡昭姬显然将她送回并州的信件中所传达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 为了确保让民众沿路分配体力合理,又能明白并州所传达出的信号,昭姬领着乐平书院中年纪相仿的孩童完成了这些路牌的制作。 这些路标让人在行路之间望来不免为之一笑。 颇有孩童意趣的笔触,落在了木板支架上,并没耽搁这些路标成功传达出它们所应该传递给行人的信号。 任红昌跟着马伦行动,自然不需徒步入并州,她坐在这简易搭成的开敞马车上,将这个过路的标识看得很清楚。 距离她们最近的一处,上头画着个水壶与卧铺,顶上盖了个棚子,右边是个距离还有一里地的标注。 马伦见她朝着那标牌看去的时间久了些,问道:“觉得此物与别处不同?” 许是因为乔琰这位并州牧在这些细枝末节处表现出了对来投之民的欢迎,这些本该因为背井离乡而心生惶惶之念的黔首于面上多怀憧憬,也让马伦不自觉地于脸上舒缓了几分。 任红昌摇了摇头,“不,不只是如此。” 她朝着远处的群山望去,这汾水夹道的青山苍苍,于日光之下在山高之处只见得模糊一片,乍看起来与别处的山峦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 “老师不知道,我本是并州人士。” 马伦既然决定随同乔琰来到并州,也就自然不能再以太史令相称,她便让任红昌直接唤她老师就好。 她回道:“你的口音可听不出出自并州。” “只因我不足四岁,父亲便往京城赴任去了,后因获罪,我与阿姊不得不罚没入宫,阿姊早亡,剩我一人在宫中。”任红昌说到这里又努力正了正容色,“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说说这并州吧。” 谈话间她们又途径了个标牌,在标牌上画着个散发热气的饼子,也不知道这标牌到底是能让人怀揣着早早吃上一口热饭的想法打起精神来赶路,还是因为这画给看饿了。 任红昌刚升起的几分恋旧情绪,就被这标牌给冲淡了,她继续说道:“我印象里的并州,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离开并州之时,还正是檀石槐于弹汗山上构建他那王业的时候。 作为鲜卑之尊,檀石槐将自己的管辖范围分成了三部,其中并州便隶属于从上谷郡到敦煌郡的一片,号为西部,每年必来劫掠,哪怕是太原郡内,也颇有些不安定的气氛。 可此时在她举目四望间,于两山夹道上经行接送的马车,车夫不像是为人所干扰了原本的计划,不得不前来此地助力,也比这些从京都洛阳外迁的居民看起来还要衣着体面、面色丰润些。 替她们赶车的车夫听到了她这句话,在旁插了一句:“等到了前头,你会更惊讶的。” 这源于宁武管涔山麓的汾水自北而南流来,她们入并州便是往这源头的方向走。 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好像是在朝着这份招揽民众自信的源头而去。 哪怕不需这赶车人言说,任红昌也意识到,这条往晋阳方向的路,好像也要比寻常的路平坦不少,起码经历过了一番填土修整。 这放在别处不算奇怪,放在并州这个频频的地方,却多少有些奇怪。 她是这般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你说这个?这可不是我们修的。”车夫回道,“前年……是前年吧,府君还未成为府君的时候,将那些藏匿在太行山中的山贼给一网打尽了,又提出了以胡人头颅赎死的规则,但这三次往边塞出击,还是有些没能拿下战功的,府君大约也看出来了,他们确实不是什么打仗的料子。” “冬天未开战的时候,让多余的兵卒也一并参与到了州中的道路建造上,今年便只让这些不合适作战的,按照修路的里程兑换食粮,修的正是从州府往河东的这条。” “我们这些等闲不出并州的还没什么感觉,不过四五月间往来并州的商人倒是方便了不少。” 乔琰对此有过考虑。 先修内部贯通的道路,再修对外之路,在如今并州的兵力已经足够庇护己方的情况下,确实有借用行商来对外宣扬的资本。 褚燕又以门亭长的身份镇守于并州出入要害门户,足以防备不怀好意的盗寇。 更何况,她也没尝试去倒腾什么水泥路之类不合时宜的东西,只是让人将坑洼之处做出些修补而已,对兵力的浪费有限,却也正好方便了这一趟洛阳居民的搬迁。 这车夫说来简单,对并州早年间情况还有些印象的任红昌却觉得,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檀石槐的入侵就像是打开了那混乱的开口,在这种破败之地,只会是穷的越穷,富的越富,而那些打着为求生存名头的盗匪大多做的不会是劫富济贫,却是在最容易劫掠到收获的地方动手。 不过现在,这些人好像都成了并州的劳工了。 而当车马又往前行出了一段距离,进入那前头可见田地的开阔地的时候,她才越发体会到那车夫所说的“更惊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身在宫中多年,已有许久不曾在外走动,从洛阳北郊出邙山过黄河,也见不到洛阳的田地,但这些年间的收成不好,她总还是听到了些风声的。 在进入太原郡前,她们打河东而过,便见到了不少司隶境内的民田。 这河东算起来还是富庶之地,也同样有汾水浇灌,可还是…… 还是远远无法与她眼前所见的景象相比! “这是区田法。”马伦见多识广,当即判断出了她眼前所见的田地,乃是以开沟点播的方式种植的。 在汜胜之书里有过记载。 可要知道,区田法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少,尤其是在区间需要施用重肥,顶多就是在豪强地主的高标准田地内实行小范围推广,很难落实到大范围。 马伦执掌袁氏中馈期间,往他们名下的田产巡视过,也不过只有少量的田地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已经形成渐进丰收景象便在眼前,俨然一副已经成功推广出去的样子,让她不得不为之一惊。 看这车夫的表现,这大约并不只是此地所独有的景象,那这其中的潜台词就很有意思了。 首先便是,并州要么是在农具上有所改变,让深耕播种和其中的中耕除草环节都能够成功施行。 其次还得将这种播种耕耘的手段,以能让人准确接受的方式,教导给这些并州民众知晓。 最后还得在肥力上有些新的法子,总不能只是将粪肥给多堆了些,就能形成眼前的景象。 这好像不是数量造成的改变。 她果然也随后在这车夫的口中听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这是府君与秦从事的功劳,她们将深挖作区的标准以那图样的形式画在乐平侯纸上张贴到了各县,又将曲辕犁与铁耙在耕作时节拿了出来,而这田地里的新肥,也是府君令人广泛制造分派于各处的。” “您可知道去年我们并州境内的亩产有多少?” 车夫这颇有几分得意的语气让马伦会心一笑。 在对方的表现中,没将她们这些从洛阳来的人,看做是什么从大城市来的上等人,而是将并州的种种可供陈说之事细数来说,已足够证明乔琰这位并州牧的成功了。 她并未打断对方急于炫耀的心思,而是露出了个倾听者的态度,听这车夫说道:“比起乔侯经营的白道川还是少了些,只有区区五石多些的亩产罢了。” “咳……”任红昌听得直接呛咳了出来。 区区五石到底是什么话! 这两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马伦拍了拍她的脊背,对着那车夫依然还以一派温煦的笑意,另一只手朝着周遭的田地指了指,“我看你们今年这作物长势,只怕是不止五石的。” “还是您有眼光,”车夫对着她夸赞道,“今岁我们在有些田里,按照府君所给出的建议,将生骨粉在播种之前就填埋了下去作了底肥,又有了去年的经验,更清楚这些耕作之法,亩产六石总是有的。” “府君又无加征之事,今年因先帝过世,将早先由先帝颁发的田亩之税给免除了,如我们这般升斗小民,更可过个好日子。” 虽然说对天子过世这种情况表现出什么幸灾乐祸的情绪,好像不太对。 但这免除亩税的政令,可以从乐平扩散到并州全境,又何尝不让人觉得国丧竟然是一件喜事。 “我家大儿在府君军中作战,在戍守于雁门的时候,侥幸射死了几个胡人,拿到了军俸之余还拿回来了七十石的粮食,这是实打实的进项,又有这田地增产如此,再有个两年,说不定勒紧腰带,还能让我家二儿多认几个字,过了那乐平书院的招生考核。”车夫盘算着进账,脸上便不免多出了几分神往。 任红昌越听越觉得,这确实不是她记忆里的并州了! 那位乔侯也当真厉害! 她心中对对方怀着敬仰情绪,便在前方驿站修整,也恰逢乔琰领着亲卫入内的时候,目光炯炯地朝着对方看去。 这过于直白的目光让乔琰想将其忽略都不行。 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任红昌这张漂亮得过分的面容。 因不必再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做派,又抹去了脸上的黄粉,她看起来越发显得出挑了几分。 乔琰顺势问起了她的姓名,在听闻她曾为宫中貂蝉女官的时候,不觉眸光中多了点微妙的笑意。 “红昌二字何解?”她开口问道。 任红昌讷讷回道:“便是红火昌盛之意。” “那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乔琰饶有兴致地又问。 任红昌此时也算是投奔并州,就像程昱的改名其实是作为主君之人的恩赏一般,她此时提出给任红昌改名,也绝不是什么冒犯,而是对她的看重。 见对方颔首同意,乔琰伸手朝着侍从要来了纸笔,在上头写下了一个字,递到了任红昌的手中。 她接过了纸,便看到上头写着一个字—— “鸿”。 任鸿? “这名字是否太像个男儿了?”任红昌小声问道。 乔琰笑着反问她:“鸿羽不低飞,天地往来间,谁说此字只可与男儿?” 她朝着这些被马伦带来并州的助手看去,目光中所怀的希冀之色实不难辨认。 即便没有任红昌忽然投过来的目光引起她的注意,她也是要过来多走动两趟的。 要将这些有些识字与术算功底的姑娘们栽培成才,可要比将人从孩童时期培养起来,直到长大成年,所需的时间少多了。 这也着实是她此番直击洛阳所带回来的一笔最宝贵的财富! 这份目光之中的情绪,被清晰地传达到了为她所注视之人的眼中,让她不由心中一动。 在她昔年于汉宫中往来,行貂蝉之职的时候,她只是个官职的代名词,而不是个于名姓称呼之间也为人寄予厚望的存在,可并州沿路所见的种种鲜活,令她看到这典范秩序中透出了一丝光亮。 而这个改名更是让她看到了个崭新的开始。 任鸿握着手中那张写有“鸿”字的乐平侯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改这个名字!” 第139章 官职任命…… 任鸿带着自己新得到的这个名字与身份,随着这支从洛阳迁居而来的队伍抵达了太原郡的郡治晋阳。 在这里,这些投奔于并州的洛阳故民,按照秩序排列成了长队登记造册。 乔琰不可能毫无节制地将这些人接纳在自己的领地上,又确实需要给出一定的恩惠条件,让这些人看到并州包容人口的决心,在与程昱和戏志才商定后,最后制定出了一番成体系的规章。 从洛阳搬迁过来的居民优先安顿于上党郡、上郡、西河郡以及雁门郡南部,不考虑继续增加太原郡的人口负担。 因抵达晋阳已是七月之初,这一趟春种秋收是赶不上了,故而这些新落户的并州新人口,可经由州中各处工坊以及露天煤矿,赚取到周转过冬的食粮。 如一户之内有一人报名从军,可免除该户今年的口税,并从州府领取三十石粮为周转。 州府划定预留给一户居民开垦的农田为三十亩荒地,如需要增加,则需支出购置的费用。 这荒地一说看似苛刻,但要知道,在并州境内的荒地,去年的收成也是亩产四石,比起三辅之地寻常农田的亩产三石还是要高出不少的,若能按照并州的耕作之法,起码不会少了这一口吃喝。 此外,耕作所需的农具与其他日常用具,会由州府按照并州的耕作章程,制作成工具包的形式来进行打折兜售,确保这些新到的居民能尽快适应并州内部的情况。 “还有这个。” 即便因为马伦的缘故,任鸿可以不必经过这个排队入册的过程,她还是不免看着眼前的场面入神许久,直到有人将一张纸递到了她的面前,打断了她的愣神状态。 她接过这张纸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个将其递交给她的女孩子。 她好像只有十一三岁的样子。 但更引人注目的显然不是她的年龄,而是她手中居然还抱着一大摞的纸! 一大摞乐平侯纸! 任鸿隐约记得,在她还处在洛阳宫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这乐平侯纸的造价不低,这才没能取代掉原本的各类纸张,凭借其韧性成为如今记载典籍的主流,可若是按照她此时所见的情况,好像…… 好像也看起来没那么贵吧。 面前的女孩子已经口齿伶俐地将一通话给砸了下来:“纸上是并州几个郡的优劣势比对和招工岗位的需求,都是以简笔画的方式表达的,如果看不懂文字也没有关系。在反面是太原郡内中转落脚点的位置,州府有便宜的简餐提供,也可以上晋阳城中看看,但为了防止引起秩序混乱,需要先去图上标识位置领取号码牌。差不多就是这些啦,这些流程都有对应专人指引的。” “昭姬——” 她听到远处有人在传唤她连忙朝着任鸿摆了摆手,“我先走啦,得去别处做事了,记得看说明就行。” 这看起来行事老练的女孩子刚走出了两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对着任鸿说道:“忘记说啦,并州欢迎你们到来。” 任鸿顺着那姑娘拔腿跑去的方向看去,见远处有个与先前那姑娘面貌有几分相似,却年长了七八岁的姑娘。因对方正在负责这一片的统筹孩童跑腿之事,此时人已多了起来,便需要有人帮忙搭一把手。 那被称为昭姬的女孩子飞快地将手中还未分发出去的纸张,分作了五份塞到了另外五个少年人的手中,自己则接过了姐姐手里的另一本账册,接下了一半管理的活计。 这与这并州境内的种种安顿政策一般,都是任鸿此前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的。 她又正好看到了那位负责农事的从事经过。 因距离得有些远,她也听不清对方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从对方的表现来看,正在对随后安排的农具领取之事做出最后的调整。 那便是在先前车夫口中所说,为并州田地的亩产提高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秦从事。 这些年纪长幼不同的女子在并州所表现出的状态,虽然与马伦这等已经经历了太多世道变迁而变得沉静如水的,好像并不太相同,却也同样让任鸿望之目眩,更觉前来并州的选择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 她也忽然理解了,为何乔侯能将“鸿羽不低飞”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更对她,或者说是对她们这一批人,都做出这样的期许。 因为在她的治下已经有一些成功的典范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昭姬递交到她手里的那张纸在面前铺展了开来,见上面果然如她所说,正面是并州九郡之中,被乔琰选出来作为接纳她们的四个郡的对比。 可一看到上头的画,她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看什么这么好笑?”已替她们将手续全部办妥的马伦走了过来,就看到任鸿的表现,顺口问道。 “老师您看。”任鸿将纸递到了马伦的面前,刻意指向了其中的一处。 上党、西河、上郡与雁门四处的对比,包括了招工岗位、资源分布、气候条件、农田亩数,以及一个尤其重要的因素,正是安全情况。 上党是最安全的实不必多说,这另外三处,雁门需要面对塞外的鲜卑,西河内部有南匈奴,上郡以西就是凉州,有羌胡出没,算起来都有不安定,却偏偏因为其上的标注,让这种不安定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笑。 雁门郡的北边画着的是个拿枪的火柴人,另一只手上拽着一堆牛羊,后头画着个帐篷,帐篷外头顶着鲜卑帽子的小人正在大哭。 西河郡南匈奴的驻扎地,画着个拿枪的火柴人,一脚踩在一个匈奴人的头上,边上画着一堆圈圈,大约是传闻中乔侯用来恐吓南匈奴左部贵族的人头堆。 而在上郡的位置,还是画着那个小人,横枪站在那里,分明没有敌人过来让她打。 如果画这个图的人没有将那把枪的两头冒尖,中有连接的特征这么清楚地画出来,任鸿觉得自己可能还不能这么确定,这就是她们的这位并州牧! 与她一样领到了这样一张信息单子的姑娘,将自己手中拿到的那一张与任鸿手里的做了个对比。 这一比对就发现,虽然画作和文字的内容基本上是相近的,却显然出自于不同人的手笔。 “这应当是乐平书院的作业。”马伦也觉得这“传单”格外有趣。 别管这些新到乐平的人最后选择了住在何处,乔琰这能征善战的形象起码是通过这些纸张又传递出去一轮了,这对于新来到并州的民众达成归心的目的,实在有着诸多好处。 乐平书院? 任鸿想到,在先前那车夫的话中提到过,他说若是能积攒下来一些余钱,便让家中的一儿多去认得几个大字,也好想办法进乐平书院,可见这地方还是有些入学门槛的。 但也恰恰是这个入学门槛,让乐平书院之中的人在这等必要的时刻,便成为了乔琰的宣传队。 她的目光不由一亮,这可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不过她并不知道的是,乔琰只是往州中传递了指示方针,也是回到了晋阳才看到了这一批成品。 对于自己在上郡位置的图样颇有些“拔枪四顾心茫然”的蠢样,乔琰也不由看乐了,转头朝着已忙完了的蔡昭姬问道:“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按照乔琰原本的计划,也只是希望蔡琰能领着人将这种说明,制作成板报一般的形式,陈列在太原郡的临时营地内。 就如同她们在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的路标一般。 可蔡昭姬脑子活络,直接改成了发传单,又借助了蔡邕这个典学从事的身份,将制作这些传单变成了乐平书院内的作业,直接给乔琰搞出了个成体系的宣传流程。 “我是这么想的,”蔡昭姬又说道,“虽然到了并州的人一定会知道,乐平侯纸的价格并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高,如今识字未及各户,家中能有这样一张写有文字的纸张都已经不易。那么这些在并州定居的人,若是想要学习文字第一个会学到的是什么呢?” 答案毋庸置疑。 “是这并州境内各郡的名字,煤矿铁矿和石膏矿等资源,以及——” “以及君侯的丰功伟业,”蔡昭姬笃定地说道,“如此一来,君侯所要担心的只剩下了一件事,便是您能否始终保持这种给并州制造信心的战绩。” 若是在乔琰的事业还刚起步的时候,她或许会担忧于此事,可在此时却已不必了。 她自己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她手下又是这般人才济济的状况,更已然给出了各种不能再按照原本的史实来推论的创举。 她回道:“我有你们,有何惧哉!” 按照她在洛阳城中所决定的那样,随后颁布的人员调令中,由杨修接替陆苑的主簿位置,将陆苑升至功曹从事的位置,由郑泰担任大中正,由荀攸担任上郡从事。 这样一来,剩下还空缺从事位置的,只剩下了有度辽将军营的五原、可由武猛从事同时督辖的定襄,以及一个上党。 这些委任下达的时候,距离乔琰回返晋阳已经过去了小半月。 洛阳民众都已经被安排到了对应的郡中,乔琰前往征讨董卓期间堆积的文书决策也都做出了批复,又已陆续有了第一批前来并州之人,各人到任,也正可以履行职责。 让她颇觉惊喜的是,郑泰还真在接下了委任后便找上了她,说道:“我想向君侯举荐一人,作为上党郡从事。” 郑泰就任大中正之后的第一个举荐绝不可能随便一说,乔琰也正了正面色,准备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君侯日理万机,大约不会注意到,昨日抵达晋阳外登记处的人里,有一支本应当隶属于河内郡的宗族,姓常。河内常氏门庭不算显赫,却多出贤才。” “但这样的身份,应当也不需要往并州来才对?”乔琰有些疑惑地问道。 “不,他们还真需要来。”郑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昔日何进大将军府府掾王匡,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与君侯有过一面之缘。” “你该说是一战之缘,以及……一场点评的缘分。”前者所指代的自然是王匡与乔琰在先前选拔度辽将军一战中的交手,而后者便是五年前许子将给出月旦评的时候,王匡其实也在场。 不过此时郑泰要说的并不是这两件事。 他说道:“这条消息可能还没有传到并州来,逃难的人却已先到了。王匡因何大将军的缘故自然是站在先帝长子这一头的,他也当即上书,在庆祝其登基之余,求索河内太守一职。” “因其资历与名声的缘故,这封委任书下来得很快,但王匡此人平日清谈阔论尚可,若是要治理一郡之地,只怕是太难为他了,他让手下人到各个县中潜藏观察其中有大小罪过的,不管其中隐情如何,都先将他们收押,再让他们用粮食钱财来赎身,稍有迟疑的便直接逮捕灭族,一来是为了显示他这位太守的威严,一来也是为了快速充盈府库,以便他在如今的局面下能开始着手养兵。” 王匡这行为着实是离谱,若各个到任的太守都如他这般,那与董卓又有什么区别? 郑泰颇为看不起他这番行为,这才对这位“名士”做出了连名带姓的称呼,而后说道:“河内常氏族中有一人,曾经打过他的门客,具体缘由如何已不可知,也被王匡给收押了起来,族中人心惶惶,不知道王匡需要他们拿出多少赎身的钱财,还是那名为常林的年轻人直接寻了王匡的同乡胡母彪,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说王匡有文武高才,来到这河内郡土广民殷之地,在这主上年少,贼臣虎踞的时候,正应当选贤举能,除贼扶困。 正所谓“智者望风,应之若响,克乱在和,何征不捷?苟无恩德,任失其人,覆亡将至,何暇匡翼朝廷。”1 “他说完这些话后胡母彪替他去跟王匡陈说,将这被拘禁的族人,也就是常林的叔父给放了出来。只不过常林也无法确定,今日他们看似是与那王匡陈说清楚了,明日是否又会有其他麻烦事,所以连夜带着族人投奔了并州。” “常林此人我早先也有过听闻,此人好学有才,为人疾恶,既是举家搬迁前来者之中的佼佼者,乔侯为何不以其为典范,给出个上党郡从事的位置呢?” 郑泰朝着她拱了拱手,“此为千金买骨之用。” 乔琰思索一番,同意了他的建议。 但在送走了郑泰后,乔琰琢磨着常林与上党郡,总觉得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情。 她隐约记得常林有一好友便是在他避祸于上党郡期间结交的,只是如今诸事繁忙,她一时之间还真没将此人给想起来。 不过反正人已经在她的地盘上了,若真有什么要紧人物,总会有今日郑泰举荐常林的情况一般送到她的面前来的。 那空缺的五原郡从事,也很快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一次倒不是什么新人物,而是徐福找上了门来,对她说道:“君侯既要征讨凉州,便需先安内,后攘外,五原扎营的度辽将军,本应当协助君侯平边地之乱,中央有变,纵不能擅离职守,也当与君侯同气连枝,但他诸般举动,唯有连接外敌,而无相助于君侯。” 他朝着乔琰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福不才,愿请为五原郡从事,替君侯拔此内祸。” 在他此时这杀机显露的话中,乔琰不免觉得,他虽有弃武从文的抉择,内心却始终有一种昔日的游侠之风。 若不是此时的局面不那么合适,他只怕能说出“我替君侯前去将韩馥的头颅给取来”这样的话。 但他这等表现,对乔琰来说却无疑是个安心之举。 这是真正属于她的嫡系人手,在他如今已经出师的情况下,确实也可以担负起一些重任了,比如说替她去谋划解决掉韩馥这个隐患。 乔琰与他对视了片刻,可以确定他作为这把清剿腐肉之刀的决绝,回道:“依你所言,委任书我迟些送到你那儿。” 见徐福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还停留在原地,乔琰疑惑问道:“还有其他事要说?” 她奇怪的倒不是徐福还有他事,反正她的手下有奇思妙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而是在他的脸上有那么几分扭捏的意味,与他方才所陈说的除掉韩馥之事里的坚决堪称大相径庭。 徐福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先前君侯给了仲德先生一个新名字,改立为昱,又有那新来并州的马夫人弟子,得了乔侯一个鸿字……” 他投了个颇显期待的眼神,“不知君侯可愿也给我赐予一个新字?” 说实话,乔琰早想这么干了,但看着徐福这一副觉得得到君侯改名才算是认可,也更多一层在旁人那里彰显优越感的态度,还是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身边拿了张纸,在上头写下了一个“庶”字,递到了徐福的手中。 “望你庶事皆通,不忘庶民,得以庶绩,此名可好?” 这也算是让这个名字回到了历史的轨迹上。 徐福,不,应该说是徐庶可不知道乔琰此时在想的什么,他只觉得在自己向乔琰主动争取一个官职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祝福,实在是再应景不过的事情。 往后他便叫做徐庶! 他将那个写有庶字的纸条小心地叠好,揣进了袖笼之中,见乔琰仍在看着他,这才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腰板。 “行了,下去吧,对了,你与子龙去和被抓回来的张绣试探个口风,他可愿意就任定襄郡从事一位,也免得让他对上他叔父。” 若此事能成,那么空缺的官职又可以少一个了。 等到忙完了这些事情,乔琰也总算是有机会来见一见李儒了。 在洛阳城于董卓逃命期间将其擒获后,乔琰并未让人薄待于他。 先是让人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伤势进行了医治,而后只是限制着他的行动自由,却没在饮食上有任何的短缺。 就连他为了打发时间想看点书,乔琰也让人送了过去。 不过这位显然没有之前被她禁锢的张懿这么心大,还会做出什么为了积攒力气便多吃点的举动。 要乔琰看来,若要评价李儒此时的状态,顶多便是对自己现下的处境了然于心,该吃吃该睡睡,甚至还出来走动一番,但还是稍显清瘦了两分。 这也表现出了一个信号,若是要他因为被人所擒获就做出什么倒戈的举动—— “我知道文优先生不可能像是文显一样效忠于我。” 听到乔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儒也没停下自己手里的动作。 在这间专门用来禁锢他的宅院内,他打了个申请要求开辟一片田地,用于栽种些蔬果花卉。 乔琰彼时在洛阳的种地,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多的野心,李儒这种地行为倒更像是给自己寻个打发时间的差事。 他又朝着前方的地里落下了一锄头,只是大约因为他胳膊上的伤势还没好全,腿脚也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这副模样挥动起锄头来,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还有那么点可怜。 他回道:“乔侯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专程前来?” 李儒对于乔琰将自己留在此地的想法心知肚明。乔琰也早在将他擒拿的时候做过一出解释。 乔琰当真缺他这个谋士吗?倒也未必。 李儒往并州的一路上盘算着她在拥有了击败董卓的声望后,更进一步扩张的谋士阵容,心中很是为董卓的前景感到担忧。 可惜他现在被限制于此,哪怕真如乔琰所说,董卓会在这一遭的失败之后,一改先前独断专行的情况,肯听从他所提出的计划,也没法将消息给送达过去了。 想到这里,李儒都忍不住想叹气。 哪怕是不算这些谋士的助力,同为枭雄人物,乔琰也显然比董卓在智计上高出不少。 这场从洛阳往晋阳的班师连带着迁民的举动,更是让目睹这一切的李儒不得不佩服乔琰的行事稳妥。 他听得乔琰并未因为他这句抗拒合作之言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以依然平和的语气问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以先生这等人物,到底是为何要对董卓这般效忠,或者说,先生难道看不出,以他的脾性迟早自取灭亡?” 李儒语气淡淡,回道:“乔侯总该知道,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这话倒是将他与董卓之间主从关系的由来给解释清楚了。 而也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两人确实称得上是君臣相得的,以董卓在西凉的发家过程,其结交羌人豪贵的手段,起码是对得起他当时打下的那个前将军之名的。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如果董卓已死,先生是要为其报仇,还是愿意就此归降于我?” 李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问道:“以乔侯这步步谨慎,为自己大汉忠良的名头添砖加瓦的脾性,难道不怕用了我这么个人会有损于你的威名?” 乔琰一听这话便笑了,“先生既然会这么问,那我就当你对于先前那个问题是持有肯定答复的了。” 李儒的坚持只是在董卓的败亡中,他没有作为站在他对立面的一方,做出推波助澜的行为。 但若是董卓身死,其中一切恩怨烟消云散,他也再不会以董卓谋士的身份自居,总归他对董卓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对乔琰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 她便接着说道:“先生觉得,在董卓败亡之际,我已占据了多少地方呢?难道其中就没有用先生之处吗?若是先生觉得李儒这个名字背负着的是与董卓之间密不可分的君臣关系,想要改名叫什么李猛之类的,我其实也没什么意见。以我并州的本事,要想办下一张身份证明,实在不算难事。” 乔琰在走前最后说道:“还请先生好好斟酌。” 李儒不由摇了摇头,乔琰这话说的,什么要是他不想叫李儒了,也可以改名叫李猛,着实是显得这位州牧还有几分少年心性。 不过也正如她所说,这天下之大,自有不拘泥于他早先所为,而有能让他派上用场的地方。 他持着那锄头沉思了片刻,最后也准备先不思考这种明显要到许久之后的问题。 乔琰要取道于凉州征讨此刻身在长安的董卓,已然是她所率领的并州军内部,一个已经算不得秘密的情况。 但征讨凉州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哪怕她能快速摸清凉州的地形,又并不像是董卓和皇甫嵩的情况一般,在配合之间存在龃龉,要击败已经从早年间段颎的屠杀灭绝政策中休养生息过来的羌人,要征讨在对外的时候绝对能够拧成一股绳的马腾韩遂等人,绝不只是个张一张口便成的行为。 便是以并州作为后援,也起码要等到秋收之后,并州之内存有余粮的时候,才有可能发起进攻。 再要进一步征讨于长安,更得再多过上一段时日。 届时再看吧。 在这天下一分,各有一帝的时景里—— 被董卓挟持到了长安的刘协以光熹为号。 在邺城登基自号正统的刘辩,也在袁绍的协助之下,将改元昭宁的消息朝着四方公布了出去。 这其中颇有一种用了谁的年号来作为时间标志,就是认同谁为此时的正统帝王的意思。 处在南北分界线上的各地都得在此时经历一番艰难的抉择,说不定还会出现两方同时委派了个官员过去的局面。 好在对乔琰来说,她不必面临这样的纠结。 早于刘辩还未登临上皇位的朝堂会议上,她就已经提出了这个说法,她既是要走凉州入长安解救刘协,遵循刘宏留下遗诏行事的,便自然该奉刘协为帝。 所以对并州来说,这是光熹元年的七月。 乔琰枕靠在了书房的软榻上,一面听着窗外的竹间风声与蝉鸣,一面打开了自己的人物面板。 【姓名:乔琰】 【阵营:?】 【职业:谋士(?)】 【年龄:15(周岁)】 【体质:95(100),武力:80(100),智力:82(100),气运:75(?)】 【剩余可分配点数:11】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9,煽动lv10,文物鉴定lv4,箭术lv12,骑马lv11,画lv3,书lv7,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0】 【谋士点:35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她看着这个面板好半晌,将剩下的11点属性点,全部砸到了气运之上。 第140章 荀攸定计 选择将剩余的数值点在气运而不是武力与智力上,乔琰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在经历了封侯开局与名士武将来投后,那个气运数值是绝对够用的。 但是眼见在如今还不适合持有玉玺的时候,这枚传国玉玺的存在,还会将她的气运进行削弱,那么也难保不会因为其他缘故而发生变化。 偏偏征讨凉州这件事,纵然有系统地图作为协助,也是最不能拼运气的东西。 游荡的羌人骑兵极容易在军队深入追击之中给出迎头痛击,在凉州的河西河套与陇右三部中,气候也实在多生变故。 气运极高能发生何事是个未知之数,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太低了绝对要出事。 气运值的上限是个问号而不是100,这让乔琰不得不更先做好打算。 确定了数值加点,乔琰将目光不由放在了这面板的其他位置。 在阵营后面的问号,以及谋士职业后面的问号,着实是让人有点想笑。 “为何我的阵营不是大汉了?”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算起来她如今还是大汉的并州牧,又没做出什么真正意义上可以被称为谋逆的举动,给她算作是个问号也是有点冤枉她了。没看在朝堂的争辩之中,她都能给自己出这么个铁骨铮铮的形象吗? 【……因为系统内置记载里没有出现过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这样的划分方式。】系统无语了好一会儿,做出了解释。 按照她现在打出来的招牌,她好像应该被分到西汉的阵营里——此西汉是方位的西,可是系统的内置时间门线叫做东汉末年,跟她现在的情况是冲突的,这直接导致了她连阵营显示出的都是一个问号,越发看起来狼子野心得很。 至于谋士后面的那个问号,是系统自己打的。 反正大家现在都挑明了说了,就当……就当它在装瞎好了。 乔琰的谋士点从230提升到了350,确实是因为这一趟征讨洛阳而实现的,但是这个成就的达成,也绝不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门参与到历史事件当中就够了。 谋士系统的判定没有那么简单,若真如此,人人都可以靠着浑水摸鱼来提升属性点了。 像是早先完成的【定计覆灭一支势力】,还可以说是个相对笼统一些的表述,也更倾向于是个系统白送的成就,用来在前期提升宿主的数值,如今却不行。 乔琰完成的四个成就分别叫做—— 【董卓之乱·参与酸枣会盟事件并达到贡献度前三】 【董卓之乱·一次定计击败董卓的两位及以上中郎将】 【董卓之乱·劝阻吕布投效董卓】 【完成一封对知名历史人物的讨贼檄文并造成十万人以上的传阅度】 其中的第二个成就大概也可以有个中二一点的名字叫做【连击!董卓麾下中郎将】,这条成就并不那么容易达成,因为哪怕知道这个成就的存在,也极有可能会被理解成平定李傕郭汜之乱。 像是乔琰这样刚好同时对上了徐荣与牛辅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 而第三第四个成就,一个考验的是谋士的辩才能力,一个考验的是谋士的文笔功底,偏偏乔琰达成这两个成就的方式,都与系统所构想过的截然不同。 它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能拿到手就是好事。 在这四个成就所贡献的120点谋士点的助力下,乔琰的属性数值又得到了一轮提升,技能也可以再往上点一点。 出征之中尤其重要的煽动技能,箭术与骑马的打包组合,连带着早先就备受乔琰看重的辩才都往上点了点。 这一次她倒是没选择在可分配技能点上留有什么余地。 “在手下的人已经形成了足够的规模之后,做领袖的什么都会、并且全权大包大揽显然是不合理的,还是得给下属一点发挥的余地。所以智力这种东西也就是够用就行。”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 【其实你直接说主公而不是领袖……也没事。】系统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后回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乔琰搓了搓手,点开了谋士点达到300之后激活的新功能【锦囊妙计】 又多了个可以从谋士系统这里薅取到羊毛的功能,她怎么都还是要给系统维持一点体面的。 这个功能早在她拥有系统开始就已经出现,只是一直处在未曾解锁状态。 在成功解锁后,这条功能的对应说明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每隔一月的蓄力时间门,【锦囊妙计】功能将会产生一次抽卡次数。 抽卡产生的内容,是关于如今各方首领的其中一人的情报。 自乔琰达成300谋士点到如今,正好已是一月,这个功能正好产生了一次抽卡次数。 她都把气运往上点一点了,总不至于出现什么很离谱的情报……吧?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董卓】 【小道消息,董卓跟刘秀一样也会召唤流星,中平二年董卓击败韩遂边章之战,夜有流星如火,长十余丈,驴马惊恐,趁势破敌。】 乔琰:“……?” 这什么东西? 系统!系统你看看你这个情报它正经吗? 要不是乔琰没法看见系统本身的实体,很难说她们现在是不是面面相觑的状态。 不过这条消息同时涉及了乔琰即将对上的董卓和韩遂,也得算是个提醒,好像还没黑到家。 反正还不着急出征,乔琰打算等下个月再抽一条看看。 要是还不是什么正经消息,她就攒次数开十连了。 她将系统面板给退了出来,便听到侍从来报赵云请见。 想到她先前给了徐庶和赵云所安排的任务,她当即让人将赵云给带了进来。 董卓的部将里,乔琰已经收下了徐荣,也在回到并州后先给其上表了朔方郡都尉的位置,对张绣她就不适合再表现出太重的优待。 如今的张绣还没有从他的叔父那里接掌过来兵权,顶多是表现出了还算出色的武艺,若是乔琰在让他填补最后一处从事空缺后又亲自问询降服之事,多少有让他的待遇越过旧部的意思,但如今是让赵云和徐庶去问,其中有了个差别,便无妨了。 张绣乃是被赵云擒获的,由他来问询招降之事也再合适不过。 赵云朝着她行礼后回道:“君侯容禀,张绣的意思是他可以归降,不过他有一个请求。” “说来听听。” “张绣的叔叔还在董卓的麾下,如若他贸然归降,可能会让董卓对张济动手,这让他心中犹豫不定,正好路上文和先生与他闲谈之间门给他支了个招,他在此时提了出来。” 赵云说到这里脸色也不免古怪了些,见乔琰朝他看来,他也只能说了下去,“张济追随董卓逃离洛阳之际,没能有收敛家私与亲眷的机会,他的夫人邹氏早前随军,也居于洛阳。我等将张绣带回的时候,也将张济的家人给带上了,便包括了这位邹氏。” “张绣的意思是想请君侯将邹氏扣押,而非将其送往长安,他可先为君侯镇守定襄,再修书一封,嘲讽叔叔连侄儿与夫人都保不住,也好令叔叔在此时与那董贼同仇敌忾,待君侯与其叔张济对垒,若君侯能将其擒获,他便替君侯将其说服归降。” “……贾文和他是见到凉州老乡就多话了?”乔琰捏了捏眉心,非常怀疑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哪天抽锦囊妙计的内容出现她的小道消息是喜好人妻,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但反正无论是马伦还是秦俞、陆苑,手下都还缺女助手,若是那邹氏并不只是只有美貌,还能权当个人力,再加上这封寄往长安的挑衅文书也不是由她来写,而是让张绣自己来写,也不是不可采用的计划。 “你与他说我准了,不过下次再有凉州降将,让贾文和出主意之前跟我说一声。” 贾诩对她的脾性摸得还是很准的,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至于让她觉得贾诩有越界之嫌,反倒是他堂堂正正地将自己与凉州将领之间门的交往摆在了明面上,更能让她心安。 贾诩此举也未尝不是在提醒她,她麾下的人手已经越来越多了,越是到后面也就越容易出现大量人手出自同一地方的情况,比如说凉州并州的武将,再比如说颍川的名士。 在这个地缘关系容易形成抱团的时代,乔琰很难去做出什么明令的规定,让他们不能进行正常的交往,只能说去进行彼此之间门的制衡,又从上位者的角度明辨,这些人之间门到底哪些话是出于建议,哪些话是出于对其他系别的打压。 也好在她麾下的文臣武将,目前还没有给出过任何一项出于权斗的建议,她这位做主公的也明显不是什么能被轻易糊弄的角色。 乔琰一边琢磨着这件事,一边让人将荀攸给找了过来。 在她回返并州后,头一件做的事情并不是借助于荀攸的战略特长,和他商讨进攻凉州的计划。 而是先写了一封给皇甫嵩的书信,令傅干立刻送去凉州,以防逃回长安的董卓急于增补麾下的兵卒,以天子之名将皇甫嵩给调入朝堂之中。 这是头等大事。 傅干未曾想到,在他投效到乔琰麾下的第三个年头,他就有了这个机会一报父仇。 哪怕这只是乔琰领军出征凉州的前兆而已,也并不能改变他在接到这个任务后的心生激动。 好在傅干向来稳重,他也同乔琰承诺,他此行除了送信,不会做出任何无关紧要的行为,也绝不会在仇恨冲昏头脑的情况下,越矩到韩遂马腾的事情上。 他一去半个月,凉州方向目前全无动静,并未让乔琰有所慌乱。 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调兵的消息,反而恰恰是个好消息。 而将荀攸放置了半个月,让他对并州的内部情况、兵力分布等心中有数,随后的军事计划提出才可算是有的放矢。 荀攸是个聪明人,自然能体会到乔琰这种放置安排的用意。 故而在这半个月内,他虽然领着的是上党从事的职责,却实际上是走遍了这并州境内的大半地方。除却乐平的坞堡地带,被荀攸以他如今还寸功未立的理由拒绝了参观的邀请之外,该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现在才是见他的时候。 荀攸自外间门踏入这州府书房的时候,见乔琰坐于临窗的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正摆着两盆酥山。 并州从鲜卑手中“盘剥”出了不少牛羊,这州府内的牛羊制品便不会少。早先戏志才寄往颍川的信中,就已多次提及到这位州府折腾出来的美食,而今更是弄出了酥山这东西。 可要乔琰看来,酥山实在不能说是有太高的技术含量,毕竟在南北朝到唐代期间门就已经有了这种古代版本的冰激凌。 并州冬日严寒,要取冰来贮藏于冰窖之中不难,到了夏日,加热过后浇淋成峰峦状的奶酥调和口味后送去冰窖中冷冻,就成了酥山。 哪怕出于体面的观感,她这会儿其实应当来上一出翠竹映窗、屋中品茗的操作,但乔琰想了想觉得还是遵从自己的喜好比较好。 做主公的人有点夏天吃冰激凌的爱好怎么了? 牛羊还是她自己打劫回来的呢! 她抬了抬手,示意荀攸落座于对面,开口问道:“公达在并州已有些时日了,以为并州如何?” 荀攸此人面上情绪迟缓,自然也不至于因此地与太行山隔绝之外的其他地方多有不同而失态,只回道:“攸忽然理解了为何志才与奉孝二人,这两年间门少送信而来了。” 因为乔琰在出兵洛阳之中所表现出的实力,也不过是并州境内从乐平扩散到全境的种种改变里的冰山一隅而已,这并州也已经有了太多不能对外尽数展现的东西。 这些东西放在那些只知结果而不明就里的百姓看来,也只是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而已,更有了在并州安定度日的心思。 可对荀攸这等看问题更深入的人来说,这些逐步累积起来的优势与种种创举,让他越是看在眼中也越觉得乔琰这位并州牧可怕,更也不免为并州之外那些如今还沉浸于争权夺利之中的人感到可悲。 有些人已经积攒起来了这般惊人的优势,却还在锐意进取,有些人却…… 他按照乔琰所指向的方向,品尝了两口酥山,发觉此物之中还混杂着一点清茶的味道,竟也可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品茶,这一点清苦寒凉的味道让他将思绪给拖了回来。 又听乔琰在此时问道:“既然先生已知并州情形如何,不知有何事教我?” 荀攸来前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此时也自不必犹豫地回道:“请君侯于明年开春前将兵力推进到射姑山一线,将泥水以东设为军屯。” 第141章 并肩同战…… 于泥水和洛水之间屯田? 如今的黄土高原还没经历过明清二朝的大规模垦土屯田,还处在秦汉移民实边的阶段,泥水的这个“泥”字便还远不如后世的流沙泛滥,动辄为灾。 但要知道,哪怕泥水沿岸与洛水沿岸确实可以作为屯田耕作区域,泥水与洛水之间却是…… 乔琰捏着手中的酥山冷盘,与荀攸相对,问道:“你确定?” 荀攸回道:“攸从不说未经深思熟虑之事。” 她当即站了起来,“那好,你同我来。” 并州境内的大事她已经安排了下去,她也可算是有了些空闲的时候,要出行离开数日也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 念在随后的自凉州入长安之战要紧,她果断将政务重新甩给了程昱和戏志才,带上了郭嘉与荀攸,自晋阳入西河,再入上郡。 过高奴后不远,便是洛水。 此洛水非彼洛阳之洛水,或许将其称呼为北洛河要更容易区分些。 北洛河汇入渭水,换句话说,顺着北洛河而下便能直抵关中平原,这正是为何董卓要以段煨屯兵于华阴。 扼守住这一片河谷,便阻断了并州前往长安之路。 所以她若要大军开拔,就走不得这条路。 乔琰驻马于北洛河之前,扬鞭朝着西面凉州方向指去,在此地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山势了。 “你要屯田于子午岭之上?”乔琰侧过头来朝着荀攸看去,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他们前方展现出的浩阔林原,正是子午岭,这也是并州和凉州之间划分的天然界限。 青山葱茏,南北横亘。 当然,此地与太行山这等只有陉口通行之地不太一样,子午岭与他们方才所经过的高奴只有四百米左右的海拔差距,倒也未见山入云中,这其中也多有通行之路。 说来也是有趣,日后的蜀汉将领魏延提出以子午谷奇谋兵进长安,而这同名子午的子午岭,同样可以直往长安方向而去。只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在荀攸示意乔琰先上山再说后,几人登临高处,直上这子午岭上的秦直道。 昔日秦王扫,督建秦直道,北接九原,南通咸阳,正是为了兵通北地、威慑匈奴。 而今这条秦直道也依然留存了下来,并未被山岭之上横生的杂草所覆盖,最宽之处足有二十多丈,可容纳数架马车同时行进,不可不谓一条古代版的高速公路。 但这条路的南端,正如那华阴驻兵防卫自并州与洛阳方向的来犯一样,也是董卓在抵达长安后重点防卫的存在。 从此地抵达秦直道的甘泉宫,尤有五百多里,其中无有补给之处,如若并州境内不以穷兵黩武之举空耗民力,又如若各地边防关隘守军依然保持齐备,能出动的大军不过两三万人。 在这样一段漫长的进军路程中,运粮与能投入作战的人数大约还是得保持在一比一的关系。 乔琰策马缓行,说道:“董贼入长安后设立的第二道关隘位于高陵,往西可阻断顺泾水而下的敌军,往东可阻断自直道而来的,守关之人正是张济,董卓又行天子诏,册封马腾为前将军,韩遂为左将军,一旦并州凉州方向有其他队伍入侵,他便可自右扶风方向引凉州军为援。” “皇甫将军所率大军未曾开拔,董贼西凉部众却自凉州转入长安,只靠着万人进攻,深入关中平原腹地,若撞上高陵守军,无疑是自取灭亡。” 哪怕她有赵云吕布这些悍将都没用。 董卓显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在经历了洛阳一败后,便将自己嚣张横行的气焰给暂时收敛了起来,而是转为了好一派稳固防守的状态。 乔琰也毫不怀疑,若是她选择洛川道或秦直道直扑长安,董卓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是否会发动起长安三十万民众强行守关,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她要的是讨董的义名,可不是再陷长安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此举也不可为。 荀攸回道:“君侯看得明白。” 跟着这种年少却足够冷静的主公做事无疑是很舒服的。 她虽有千里奔袭于鲜卑营地的壮举,却显然从未将自己的对手看轻,也深知有些招数用过一次之后便不那么好用了。在眼下的新胜面前也未有冲昏头脑。 “我说的可并不只是此道不通,”她伸手指了指南面,“直道之南驻扎有守军,若以哨骑定期往来巡视,我方在此地行军屯兵之踪迹,绝无可能瞒过董贼耳目,直道居高临下,虎视两侧,我方进攻长安不易,长安却可出一骑兵偏师来袭击,你还是觉得在此地以军屯无妨吗?” 按照乔琰原本的想法,从上郡往凉州最合适的位置,还是再往北一些的位置。 顺着汉长城的边界,从靖边、定边一带,直走北地灵武,那里也正是傅燮的故里。 而后顺长城建立起一条物资运送路线,又于灵武站稳脚跟后,与皇甫嵩所率部从南北呼应,先除掉马腾韩遂,彻底断董卓后路,再图南下东行。 这位深得世家风姿的荀氏子弟朝着她颔首一笑,“君侯所说不错,可屯兵之人,非要是汉人吗?” 他不过停顿了片刻,见乔琰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之色,便已接着说道:“我见君侯所统并州,教化百姓种植之道已成定制,如此说来,为何不能教给归化的南匈奴?” “我来时已与奉孝问询过美稷南匈奴的情形,汉室倾颓,边地便生异心,这正是为何那南匈奴左部贵族潜生叛逆之心,幸有君侯予以震慑,令其不敢擅动。但我想,君侯应当并不想让他们只是不敢擅动而已。” 荀攸以依然温和的语调继续说道:“南匈奴为并州子民,自当为君侯所驱策,否则留此需动辄提防的异类,在方今已不必顾及天子对南匈奴态度之时,便是杀之填肥也无妨,可是这个道理?” 乔琰对上他沉静自若的眸光,忽然理解了为何荀攸会能提出水淹下邳之策。 她道:“你接着说下去。既已定了南匈奴屯兵于此,后续的安排你也该当已经想通了,一道说来吧。” 正如荀攸所说,若是她真不打算用南匈奴,在大汉权柄从中对半,南北对峙,而她又从洛阳得胜归来之时,已可不必计较什么大汉招安于南匈奴之说,直接将其斩杀殆尽就是。 乔琰确实是想用一用他们的。 在先前的打压过后,这些南匈奴之众已可招募为兵卒。 毕竟她已经对外展现出了足够的武力镇压手段,在此时适当的收敛并不会让这些南匈奴部众忘记她带来的威慑。 其中先前多有反心的左部贵族还可以再晾上两年,作为剥削牛羊的来源。 对大汉,或者说是对乔琰表现出合作态度的羌渠,却可以纳入并州的居民体系中,也可以给出一些好处。 她本打算是让先前前去幽州协助平定渔阳之乱的于夫罗前来入伍。 并州军的胜率和奖惩体系,也早让这羌渠长子表现出了意动的想法。 不过如今看起来,这个用人的方式可能要换上一换。 荀攸回道:“用呼厨泉。” 栾提呼厨泉,这是南匈奴单于的二儿子。 按照匈奴内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则,他的继承权毫无争议地在于夫罗之后,在乔琰屡次“拜访”南匈奴所居的美稷城之时,也很少看到他的踪影。 “君侯可令呼厨泉以出外寻找机会为名,先行于子午岭中率南匈奴部众扎营成落,于北洛河和泥水岸边耕作,这起码能为我们抢到半年到一年的混淆视线时间。” 荀攸的这个建议确有可行性。 乔琰进攻洛阳期间,两次对董卓摆出了示敌以弱的态度,却两次都给了他以近乎致命的打击。 所谓事不过三,他又如何会想到乔琰在有些方面不喜欢搞故技重施的这一套,有些地方却是好用的办法再多来一次也无妨。 她听得荀攸继续说道:“在此期间,因君侯承认西面天子为正统,又表现出如今这等出兵而返,控制并州全境不利,甚至不得不放任南匈奴残部游走于并凉边境的情况,董贼既有一线喘息之机,必然稍有松懈。君侯也务必争取下一个超过马腾韩遂的名号,以便——” “趁其不备之际,名正言顺地全线进攻凉州。” 这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实在很有图穷匕见的意味。 荀攸指了指山下,便是这子午岭之西,隶属于凉州的部分,问道:“君侯可愿与我一道往山下去看看?” 去!为何不去? 在这子午岭之西的泥水河岸,据传是当年匈奴与羌胡进犯最喜欢经行的一条路。 不过如今展现在乔琰面前的只是好一番人烟稀少的状态。 那泥水自庆阳为界,北面有东西二河,西为环江东为白马水,至于庆阳之南,也被称作马莲河。 位处于环江和白马水之间,临庆阳而立的,就是在荀攸话中提到过的射姑山。 乔琰望着眼前微微泛黄的河水,收回了朝着西边望去的目光,开口说道:“说到射姑山,便不免想到一个人。永和六年春,大汉征西将军马贤,与且冻部落羌人战于射姑山,马将军与其二子均战死于此地。” “自永初七年到永和六年的二十八年间,马将军杀羌人共计两万一千多人,但射姑山之战,其未乘羌人聚合之机进攻,不恤军事,爱重钱财,有此一败实不足惜,自马将军战没,皇甫威明大器晚成,终现名将之姿,方有日后的凉州三明之一。” “这射姑山倒可以称之为警醒之山了。” 荀攸本以为她此言乃是在陈说历史,却又忽听她说道:“公达,也幸而有你提醒。待回去之后便如你所说去做吧,我会先见一见呼厨泉,随后的指令都由你与奉孝负责。” 他朝着乔琰望去,正见这黄土高原之上的长风将她的长发与披风吹起,露出对方明利到令人心折的目光。 这位年岁甚至只有他一半的并州牧,在此时所展现出的英主风姿,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他也在此时无比深刻地理解到,如郭嘉和戏志才这等平日里恃才放旷之人,为何会对她如此尊重看好。 他翻身下马,朝着对方深深行了一礼:“请君侯放心,攸必替君侯免于后患。” 何为后患? 正是这些南匈奴部众在被迁居前来此地后,会否有如脱缰的野马,在与周遭羌人部落交流,营造给董卓以及马腾、韩遂等人看的假象期间,干脆从假反变成了真反。 以南匈奴人的行事作风,便是他们有父母妻儿还在乔琰的手中,也显然是没什么约束效果的。 唯独能够牵绊住他们的,只有利益而已。 好在比起韩遂与马腾,乔琰在这方面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而对如何鞭策这些南匈奴人,他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 他刚收回思绪,便看到乔琰并未因为已经达成了现场勘探的目的打道回府,而是让身边的随行亲卫在此地安营扎寨。 见荀攸投来了个疑惑的目光,乔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必多问。 等到了营地搭建完毕,营地中一尊简易滤水装置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搭建了起来,又有亲兵士卒去将那泥水河中的水给取了过来。 而后,经历过了一道筛选和煮沸的河水被乔琰递到了他的面前。 荀攸刚喝了一口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水是不是,有点苦?” “这里面盐含量太高了,浇灌不了庄稼。”乔琰从他的手中将这杯子给夺了过来,将其中的盐水给倒了出去。 要跟荀攸去解释这河流上游位处于冻融区,高矿物浓度的土壤水补给入了河流之中,造成了这种含盐量的陡增,大概有些难度。 不过能说清楚问题就好。 这就是此地泥水的弊病。 荀攸面色不由一变,“我此前以为此地无有种植之地乃是因为羌胡部落作乱抢掠,与其耕作不如游牧,可如今看来其中竟是有原因的,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乔琰笑了笑,“公达此前长居于颍川与洛阳,对此地的特殊情况知之甚少,也实不足为奇。何况这白马水一段不可引用,我又未曾说那庆阳以南的不可。”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随我南下走一段吧。” 这也算是给此前真正经历北方作战还少了些的荀攸多上了一课。 第二日乔琰便带着众人继续往南行去,泥水过庆阳后,于宁县、泥阳一带有数道支流汇聚而来,这支流之中又分出了数道沟渠,其中不少河沟中的水清状态与那泥水泛黄的情况截然不同。 乔琰指了指此地说道:“这一片倒是满足公达所说的兵屯之所,河水乃是从子午岭上来,而非是从从上游环县一带,若再算上子午岭之中的山涧河流,要养活驻扎在此地的南匈奴部众已足够了。” 不过若是要指望那些南匈奴人能这么快学会如何在这样的特殊地形下确认开垦田地的方向,显然是有些难度的。这就得专门派出个负责此事的团队做一番规划了。 只是让乔琰未曾想到的是,在将这个招募的指令下达后,主动前来报名的人里还有个特殊的存在。 “我只是当个旁观进学的,不会碍着事的。”伏寿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身形,以便看起来能像个大人,可她再怎么站直也改变不了她的年纪就摆在这里。 她只能打起了感情牌,“阿姊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事?” 乔琰笑道:“如何会不记得?” 在她为了谋求并州牧位置而入京城的时候,伏寿与她在延熹里再遇,向她问起,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能将这山川河流都给记载在其中,能让足不出户之人也可遍览山川风物之盛,若能佐以图景便更好。 当时她还只能被限制在洛阳的家中,如今跟随阳安长公主来到了乐平,却当真可算是飞鸟出笼了。 “那就好,我可没忘记阿姊当时的鼓励。”伏寿目光一亮,也立即将自己这些天来在晋阳周遭走动的成果摊开在了乔琰的面前。 算起来她还是被蔡昭姬折腾出来的宣传手段给启发的灵感,总归在此地乐平侯纸管够,她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开始搭建这个水文山川记载的框架了。 乔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本子,见首页上画着并州的地图,和孤零零的几条河流。 第二页则是其中一条河流经行穿过的地名与形状,右边佐以她记载在侧的古今河名,河道偏移,水质以及流域作物之类的信息。 后一页则是对河道附近碑铭与风俗的记载。 伏完乃是文官,对伏寿的书画工夫栽培在她年幼之时便抓了起来,此时也正好派上用场。 要乔琰看来,这内容虽然还粗糙了些,但她跟着往泥水与子午岭走一趟,多从那些老农的口中增长到见识,又在并州境内多走动些地方,总能将此物给完善的。 她心中思忖,此物的意义可能也并不只是在于记载,也确实可以在此时就提早做起来。 见乔琰看完了她这几页作品,有一阵并未说话,伏寿不由将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扣了起来,却见乔琰忽然从一旁取来了一张硬皮一些的纸张,在其上题写了“山河录”三字,又让人在这纸张上打了两个孔,连带着新取来的一沓乐平侯纸上也穿了两个孔。 伏寿本还有些不解乔琰的用意,瞧她取了绳索来将其捆在了一处,忽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乔琰开口说道:“河流山川记载难免有增补归并之事,既然要做,就将其做完善了,如有增加,拆了往其中放就是。” 这话中的潜台词,便是同意了她的自荐了! 伏寿抱着自己新得的本子朝着乔琰道了个谢,又郑重其事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给她拖后腿。 反正那些农田规划的事情自然有术业专攻的人去做,她就是去搭个顺风车,以确保能先一步将新地盘上的东西记载下来而已。 她忙不迭就想去找此番行动的领头报道,忽然又听乔琰问道:“长公主那边你得到准许了吧?可别是拿着我的许可去给人施压去了。” “那哪儿能!”伏寿理直气壮地回道:“母亲说了,要让我向昭姬姐姐学习,方对得起我们来并州的一趟。” 乔琰顺势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做些什么?” “我悄悄跟你说,你莫要告诉旁人知道。”伏寿凑到她近前小声说道,“母亲和几位公主姐姐,还有她们带来的宫女,刚来并州的前几日都说,在此地也不知道该当做甚,若是只在此地求个庇护,总难免坐吃山空的。” 汉室的公主还多有几分风骨。 也或许是因为做皇帝的不靠谱,做女儿的也只能让自己尽量支撑起来。 更因为先前的洛阳南宫之变和随后的董卓乱政,让她们已越发明白,自己的公主身份说白了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汉室两分的局面下。 “母亲便在想她们擅长什么——种地肯定是不行的,我这种过芥菜的,都比她们会种地呢。” 她这句吐槽让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姊别笑,事实如此嘛,不过母亲在衣衫的搭配和宫廷护养肤质的秘方上都还有些研究,虽然吃饱饭是要务,但我们在晋阳中走动注意过,那些首饰铺子的销量还是可观的。”伏寿说道:“所以她们打算先盘个铺子试试。阿姊,能少收点税吗?” 事业起步不容易呀。 乔琰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那就用你的劳工来抵税吧。” “……?”伏寿总觉得自己好像签了什么奇怪的卖身契,可还没等她对此提出抗议,她就已经被乔琰给送出了门去。 想了想她目前应该不算劳工,而应当叫做进学更加合适,伏寿又打消了这种疑惑,抱着简陋版本的活页本往地形勘探的队伍报道去了,却没能见到在合上门扇之后乔琰脸上露出的满意笑容。 她自然是乐意看到这些汉宫公主也能找到一份活计来做的,而不是一面享受于乐平所带来的安定环境,一面也成为了她的某个限制因素。 并州境内自收拢黑山贼开始,便传达出的女子无不可为的观念,在这接纳从洛阳前来并州的迎接队伍风貌中也有着诸多表现。 如今看来,这种自上而下的传达,已有了些令人喜闻乐见的效果。 那些汉室公主都不必乔琰操心了,更何况是马伦。 提出乾象历的刘元卓比之马伦更早来到并州,也早已在乔琰的吩咐下,有专人为其打造起了继续观测天文、推演历法的场所。 刘元卓对于那水泥打造的储存机密数据的库房颇为满意,等到马伦和那些精于演算的助手抵达后,当即展开了工作。 对她们来说唯独有些遗憾的就是,洛阳的灵台对于地动仪这样的工具有着天然的优势,可如今换了个地方,哪怕是重新起了个中空的地台用于摆放测试,能否起到原本的效果,还需要再做出一番调整。 这个被乔琰命名为天文历法台的地方,除却提供了金属材料重新打造的浑天仪外,还多出了一架放大版本的望远镜。 而这几乎已经是东海麋氏所能找到的水晶矿产中,能打磨出的极致尺寸了。 至于具体的观测结果如何,透镜又是否要做出调整,那是刘元卓和马伦这种专业人士该做的事情,总之乔琰能做的也只是给出这些支持了,反正工匠就在附近,让他们协商去吧。 这还真不是什么无用之事。 环绕天文术算所发展出的数学与机械,对于并州境内的生产力推动迟早能起到作用。 乔琰更是对如今还未正式出师的马钧寄予厚望,只因这位在军事攻城器械上的发明,也着实堪称一绝。 而进一步完善的天文历法,为的是指导农事生产的精准性,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形态之下必须推进演化的东西。 她琢磨着等到马钧的发明产出增多,她便将天文历法台改名为科学院,听起来还更像是被归并入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以达成乐平这学术与进修环境的建设。 马伦对她提前提出的改名计划没什么意见,对她来说,从洛阳搬迁到并州,顶多就是换了研究的场地而已,周围的人还是那么些个人。 当然,对毕岚和任鸿来说,这简直是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 以毕岚为例,他不必思考今日要如何与同僚相处,要拿出何种奇技淫巧之物来讨得陛下欢心,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谁让乔琰给他做出的指派是,他觉得做什么能让他青史留名,那他就去做好了。 而任鸿此时由马伦带着,从原本的识文断字,阅读书籍的状态转入这等研究的新领域,在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茫然无措。 好在她一惯胆大心细,在上手了一个月后,也渐渐进入了状态。 她心中暗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对得起君侯给她赐予的那个“鸿”字,更有了埋头苦干的想法。 不过说来,她们推算的是星轨四时,那鸿雁也是飞于空中,倒也应景得很。 只可惜这座未来的科学院也建在乐平,她没法去跟乔琰问问,彼时君侯赐名的时候是否也有这个想法。 乔琰也暂时没打算催这边的进度。 她能捡漏一样地将整个太史令机构都给几乎搬迁了过来,半点没给东面西面的两位皇帝留,已经是相当撞大运的事情了,可不能指望她们在一两年内就拿出什么惊人成果。 比起这些,先抵达到她面前的,当然还是凉州那头的消息。 傅干在前去送信的一个月后终于折返回到了并州,也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这一月之内在凉州境内的奔波让他看起来显得极其疲累,面上更是好一番风尘仆仆之色,可在他自傅燮死后越发显得冷漠的神情里,却不难看到一抹破冰的锐气。 “皇甫将军如何说?”乔琰示意他落座再说。 傅干缓过了一口气来,这才回道:“我送信抵达皇甫将军军营的时候,董卓加封马腾与韩遂为将军的敕令也到了凉州,连带着还有征调皇甫将军入京的旨意。所幸君侯的信件先到,皇甫将军没有当即同意,只推说要督辖马腾韩遂二人的动向,又让皇甫坚寿入京回复。董卓此时不敢妄动,皇甫坚寿又与其有旧,暂且没找将军的麻烦。” “倒是马腾韩遂那头有些麻烦。董卓的旨意刚到凉州的时候,这两人还因为前将军和左将军哪个更大,很是吵闹了一番,这两人之间本也有些矛盾,韩遂又有吞并边章和北宫伯玉部众的前科,会翻脸不足为奇。” “但他们显然还知道,他们合则可与大汉王师一战,分便只能被各个击破。皇甫将军尝试着屯兵往汉阳方向移动,刚做出了点征兆,那两方就立刻握手言和,还广而告之了。” “所以皇甫将军让我来传信,方今之时,也只能看与君侯合并一处的情况了,在此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也绝不会给那二人先行将他攻破的机会。” 傅干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朝着乔琰的方向递了过来。 这便是皇甫嵩给乔琰的回信了。 他戎马半生,向来雷厉风行,在这信上也仅有寥寥数字而已。 【五年匆匆,期与君并肩为战。】 第142章 双方使者 这一句匆匆五年,期与同战,已经足够阐明皇甫嵩的立场了。 而与之同战的并不只是乔琰,还有卢植朱儁等人,的确让人不免想到光和七年的景象。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让这个习惯于听从皇命、只在战场上有所变通的忠臣选择了再等上一等,走一条救驾之路。 乔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只觉能隐约窥见皇甫嵩在落笔写下这几个字时候的决断思量。 这是大汉仅剩不多的忠臣啊…… 她心中不由为对方叹了口气。 可想到皇甫嵩或许并不会有与她兵戎相见的一天,哪怕终有这一日,也必然已经看到,只有在她这里,这些乱世之中的子民才能得到最安定的生活,她便又将这点唏嘘之情给压制了下去。 她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朝着傅干看去,说道:“你先休整几日,进攻凉州的计划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若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来见我,我便将此事交给别人了。” 傅干目光一亮。 乔琰没有问及他此番去给皇甫嵩送信,这位傅燮的老上司见到了他是何想法,也没有问他,这一趟见到马腾韩遂在危机之中快速联合又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还有在此战中对他委以重任的地方,让傅干不由心中熨帖。 他连忙拱手再拜,“我这便去休整,两日之后我必然收拾妥当来见君侯。” 乔琰说要给他个新任务,也真不算是对他瞎说。 两日后她带着傅干一道接见了南匈奴单于羌渠的次子呼厨泉。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羌渠长子于夫罗于兴平二年,也就是六年之后战死,呼厨泉继承南匈奴单于之位,同时将于夫罗之子刘豹封为左贤王。 刘豹之子刘渊,正是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后以“兄亡弟绍”之名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以博取更多中原的支持与民众的投奔。 比起刘豹与刘渊这对行动力极强,且真有枭雄之资的父子,呼厨泉这个做叔叔做从祖的就未免过于没存在感了点,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大概就是他对东汉反复降服又背叛,最后在被打了满头包之后归降于曹操。 只不过他如今还未曾接手单于的位置,又大约是因为乔琰威慑南匈奴,劫掠鲜卑各部,完全将令人为之震慑的形象给树立在了南匈奴部众的心中,在他被喊来此地的时候,分明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乔琰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奏报,一边状似闲谈地朝着他问道:“公达和奉孝应当已经将你该做的事情告知于你了?” 让南匈奴部众中的一部分往洛水泥水以及子午岭中定居,并不会引起董卓的怀疑。 那南匈奴定居的城市何以名为美稷城,正是因为在南投归降于大汉后,他们便也开始从事了一部分耕作的工作。 游牧之余,他们也会种地的。 呼厨泉回道:“都告知清楚了。” 能从美稷城独立出来,替这位并州牧耕作于并州凉州的边界上,对呼厨泉来说绝对是一件此前绝没想到过的事。 可他也陡然意识到,这显然是在兄长必然继承父亲的单于之位后,他可以给自己谋求出一条发展之路的大好机会。 他此时心中倒还不敢有什么联结羌人反叛并州的想法,以免自己步了那左谷蠡王的后尘,被乔侯奖励个什么不能弄丢的酒杯。 只是想着——能自己独立出来生存总是更好的! “庆阳以南,引子午岭上流水浇灌的土地,是我希望你们最善加利用的一片,”乔琰继续说道,“我已让并州境内的老农前往勘探了,等你率众抵达后先按照他们规划的区域开垦,今冬将第一批冬小麦种下去,在此期间的一应用具,我都会让人供给给你。” 呼厨泉刚想说,他可能未必有这看懂的本事,就见乔琰指了指身边的傅干说道:“我将他作为你的军师,你若有不懂之处便问询于他,此外,他乃是北地郡人,若是你们与北地羌人发生了摩擦,按照彦材的指令行动。” 若说到正儿八经的军师,以傅干的水平显然是还不够格的,但总归呼厨泉也只是她派出开启军屯的前哨而已,有傅干带人从中监管也就够了。 在呼厨泉离开后,乔琰又与他交代了一番多回上郡征求荀攸的意见,同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这才示意他退下行事。 算起来,对南匈奴已经开始起用,那距离能让鲜卑人到雁门来挖煤,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不过且先不急吧。 彻底敲定以南匈奴屯子午岭计划后,已经进入了八月。 在并州境内的一切相关事宜都得往后靠,接下来的最大重心还是在秋收上。 就连吕布张辽等人都被她先调回了州府,将督辖白道川和雁门等地农事与军屯田的相关细节再行明确。 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些人还没送走,另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抵达了并州。 “董卓派遣人来了。”戏志才从门外进来,说到这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荀攸给乔琰定下的谋划,便是以那些南匈奴众屯田于子午岭下,横跨于并州与凉州之间,在此期间,从身在长安的董卓这里尝试盘剥出些好处来,起码要是一个压的住马腾韩遂那前将军左将军的名头。 并州牧显然不能名正言顺地进攻凉州,乔琰也不能开这个进攻的先河,乐平侯这个县侯的位置也不能做出这件事。 按照荀攸与戏志才等人商量的结果,乔琰起码要再给刘协上一张阐明为臣之心意的奏表,才能开始谋划此事。 可她还未及行动,只是让呼厨泉领人抵达子午岭上,董卓就已经先有动作了。 乔琰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道:“来人看来是个老朋友?” 否则戏志才何必有这等表现。 他忍着笑回道:“不错,是一位老朋友,给君侯送赤兔马的那位。” 要乔琰看来,李肃也着实是挺坚强的。 上次送赤兔马邀约一见,反而让牛辅与郭汜直接冲进了她早有准备的营地之中,这位使者居然还能被董卓委以重任,作为此番出行于并州的使者,也实属不易。 虽然这送赤兔马的想法不是他提出来的,可实际操作的事情总归是他干的,若是碰上个多疑一些的,难保要怀疑怀疑,是不是他在送信期间表现出了什么让人发觉漏洞的迹象。 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董卓是经历了逃离洛阳后无人可用,还是他终于回到了凉州军阀的做派,可以对下属不计前嫌。 总之最终,站在乔琰面前的便是这李肃了。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实在不免有就几分复杂。 当日送马之时,董卓麾下之人虽然因为河东世家对乔琰所表现出的翘首相迎,将其视为劲敌,却也未曾觉得,董卓戎马征战三十年,居然会栽在了这位并州牧的手里。 如若说上一次他来拜见对方的时候乃是为了行诈之计,那么这一次…… 从董相国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他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样子便是真要尝试拉拢于她了。 谁让八关迎接了三路交战后,孟津关与小平津关的牛辅、徐荣一死一降,旋门关的胡轸连带着猛将华雄一并身亡,太谷关的守将董越死于孙坚之手,被征调回洛阳的郭汜也因为被孙坚入城的骑兵冲断队伍,正对上了这位虎将,未能保住性命。 董旻这位董卓胞弟彼时把守于洛阳南郭,没能留下性命,张济的从子张绣落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导致了董卓的手下只剩下了四员大将—— 段煨、张济、樊稠、李傕。 在董卓败退后,张济护持其逃亡,李傕从伊阙关撤离,樊稠从轘辕关撤离,勉强还算是拼出了一支能够威慑关中平原的队伍,可在董卓重新募集到足够的兵将之前,他的处境依然很危险。 哪怕卢植、黄琬、王允等人不远千里从洛阳赶赴长安,为了维护先帝遗诏留下的王命正统,确实是让董卓稍稍安心了几分。 又哪怕马腾、韩遂接下了他的敕封诏令,也让他确定自己确实还有外援可以依托。 都改变不了董卓此时四处树敌的本质。 他只能先尽可能地做出一些改善局面的举动。 正如乔琰与荀攸说的那样,段煨依照于董卓的命令屯田于华阴,同时扼守洛川河口,张济屯兵高陵,樊稠与李傕一人戍守长安,一人驻扎于郿县,以防西凉叛军一面应允于他给出的封赏和同盟约定,一面又想着—— 董卓能做出这等劫持天子发号施令的举动,他们二人为何不可。 要知道韩遂的这个“遂”字还是因为他被凉州官府通缉,悬首以购,这才修改出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韩约。 若是能通过奉迎天子来达成他们洗脱污名的目的,以韩遂马腾二人的胆量,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此时的董卓倒是还没在眼下这等危机重重的时候,做出要在郿坞修建自己的安乐窝颐养天年的决定,而是令李傕在郿县修筑营防,以备应战之需。 这几面的防守都准备妥当后,董卓也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另外那一面朝廷的消息。 四世三公的袁氏一族,作为领袖的上一辈尽数过世与罹难、大公子袁基身体欠佳不得不退下来后,袁绍却因扶持天子之功领青州牧一职,不过人不在青州,而是就近居于邺城,看护于天子左右。随后袁术领车骑将军位,督战于扬州平乱。 要说袁绍和袁术,也不是不觊觎那外戚能担任的大将军一位,可这些都得等到袁氏女嫁给刘辩作为皇后,才可称得上是名正言顺。又有杨彪、伏完等大臣随同一道迁于邺城,他们若是不想失去这些大臣的支持,也就不能贸然给自己顶上三公的名头。 但这对董卓来说已是十足的挑衅了! 能将昔日的汝南袁氏压在下头,甚至几乎将其灭族,正是董卓此人入主洛阳把持朝政之后,最觉自鸣得意之事。 偏偏这些人将刘辩救走,做出了分去天下半数权柄的行为,又凭借着这份功劳平步青云,如同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个巴掌。 随后的一条条消息经由快马飞报传到了董卓的耳中。 比如说那杀害了他胞弟董旻的孙坚,在长沙太守之外又被朝廷敕封为破虏将军,领平定荆州宗贼之职,若按师出有名来论,他可算是与荆州刺史刘景升打个擂台了。 那部将斩杀了他麾下胡轸的曹操,为那东面朝廷拜为东郡太守,领安汉将军之职,将洛阳之中万户之名引入东郡安居,名望日盛。 那…… 别提了,董卓看了就来气。 还有被他褫夺了三公位置的杨彪,明明是因为他网开一面的缘故,这才被加以光禄大夫,保全了性命,却在此时重新得到了太尉的职务! 他权衡一番后做出了决定。 以大汉天子刘协的名义下达了三道诏书。 一道是加封荆州刺史刘表为荆州牧,以州牧之权柄,同掌荆州军事与政务。 若是刘表接下了这个委任,也就代表着他是站在了董卓的这一方,自然要替他解决孙坚的麻烦。 董卓琢磨着,若是他自己的地盘里有孙坚这等刺头,他必定想尽办法将其给拔去,如今他将除“贼”的名头都递到了刘表的手里了,他应当没有那么不识时务才对。 第二道诏书是将益州牧刘焉作为人质留在了洛阳,也随着董卓携刘协逃往长安被带走的长子,送还回了益州,同时加封其为大司马。 按照董卓的说法就是,他先前在洛阳的时候,给了幽州牧刘虞大司马的委任,谁知道此人在伪帝新立的时候,明明该当出于先帝对他给予托孤之臣名号的缘故,对这邺城伪帝做出斥责之举,却偏偏因为对方距离自己更近而选择了臣服。 所以现在董卓将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交给刘焉,希望他起到汉室宗亲的表率。 益州这等与外界隔绝的天府之地,连唯一有可能让刘焉投鼠忌器的人质都被送还了回去,又哪里还有可能对董卓有太多的尊敬。 可董卓要的也不是刘焉对他的尊敬。 反正长安进攻益州不容易,益州要想打出来也难,大家彼此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你承认承认我的正统地位就行了,如此一来,大汉十三州中,起码能多一个奉刘协为天子的。 这两道诏书,董卓给得都还算痛快,唯独这第三道他迟疑了许久。 然而皇甫嵩拒不还朝,另一方朝廷麾下堪称人才济济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乔琰又似乎还需三两年才能彻底安定下并州的局面—— 这意图讨贼救驾、还是他此番西逃罪魁祸首的并州牧,还是得拉拢! 将他视为贼的同时,起码也是将刘协视为帝,那刘协名义给出的委任她到底接不接呢? 李肃忍着被此时堂上一堆人看着,当做贼寇一般防御的紧张情绪,展开了圣旨。 在这等两方朝廷互相称呼对方为伪汉的局面下,乔琰保持着端坐于上首的姿态听他要宣读些什么,而不是正儿八经地接旨,李肃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也更不会忘了自己目前还处在并州的土地上,这些当日能将相国逼迫逃亡的悍将,平日里交战的可都是那些匈奴鲜卑人,若是要将他给解决了,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吕布盯着他,可不是在帮乔琰一起撑一撑气势的,而是在想这位使者是不是还能再拿出一匹和赤兔同档次的好马。 若是让李肃知道,吕布此时在想些什么,非得哽个半死。 但宣读这份圣旨已经够让他觉得憋屈了。 相国为何会敕封给对方一个这样的名号!这岂不是助长了对方的嚣张之势!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熹元年八月十三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幼挺人英,夙标时望,以功诏爵,以德命官,效款晋中,韬光边陲,以使皇华远迈,燕然振旅,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李肃还没念完呢,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喊道:“君侯,有邺城使者到访!” 第143章 坐山观斗…… 李肃的声音停在了未曾说出口的“敬之哉”三个字。 邺城来客,除了那伪立汉帝的使臣绝无可能会有旁人! 李肃有一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为了表示对他这位董卓来使的打压,这才让人伪装出的戏码。 却发觉她连听着他宣读出的册封骠骑将军都兴致缺缺的神情,在听到邺城来使后也不免表现出了几分讶然。 不过乔琰惊讶的可不是邺城会有人前来。 董卓这位逆境英雄顺境狗熊的存在,都能在于长安站稳脚跟后快速做出四方拉拢的举动,以稳固他手中刘协的正统地位。 拥立刘辩上位的各位大臣,在没有太后、没有玉玺、没有先帝遗旨的三无情况下,更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乔琰曾经当街骂袁本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如何? 需要这位并州牧支援军粮的情况下,她也并未有所迟疑地拿了出来。 在袁绍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数麦子的离谱算法,又并未将这个附加筹码说给手下人知道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确实是这个样子。 她曾经当庭痛斥袁公路拥立新君实与董卓无异又如何? 若真把袁术和董卓放一起,起码乔琰起兵征讨的还是后者。 这就不妨来谈一谈了。 总归这位并州牧如今正在积极备战于征讨西凉,从凉州借道讨伐长安,而不是直接从并州出兵邺城,声讨刘辩即位的正统性。 若是让她和董卓之间互相攻伐的情形再激烈一些,可难保会不会让刘协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在先帝的两位皇子只剩下了一位的情况下,刘辩是否是正统,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便是在邺城几日前的朝堂上的争议到了最后,所得出的结论。 当然他们还不至于当着天子的面说什么,只有你那兄弟死了你才算是正统,而是委婉地表达了一番对于乔并州除贼的期许,为此他们商讨一番,决定给出个将军位,来以示对其武德充沛的嘉奖。 或者说是拉拢。 至于要给出什么位置倒也不难想。 袁术因走南线进攻洛阳,第二路攻入洛阳,有救驾扶立之功,可封为车骑将军,乔琰领兵破城在先,所消耗的几乎都是董卓最为精锐的部队,合该位次在袁术之上。 这话是杨彪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端正得很,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在给他如今在并州牧手下做事的儿子谋取福利。 而若是按照他的说法,自西汉之初便定下来的将军等级制度里,车骑将军之上只有骠骑将军与大将军两个位置。 但大将军的位置是不可能给乔琰的,否则她便有了调动天下兵马的权限,谁知道她会不会来上一出奇兵奔袭邺都。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 骠骑将军。 许攸正是携带着这封册封骠骑将军的圣旨前来的并州。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乔琰将这“邺城来客”请来了堂上,便听到了这两人的自报家门。 许攸不必多说,乔琰与他是见过的。 在董卓把持了朝政之后,作为何进大将军府幕僚的许攸,果断地外逃出了洛阳,又在刘辩在袁氏的安排定都于邺城后,前去投奔了袁绍,恰好与乔琰错开了。 可五年多前的鼎中观策论,许攸也同样在场。 彼时他和陈琳一样觉得乔琰在骂人的本事上稍微差了些,却也对她如此年纪就能有此等政治觉悟而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可今天再看,她这以言贬人的本事是没长进多少,凭借着自身战绩居高临下地打击人,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更让许攸觉得有种微妙时间错落感的,是当年他与许劭、陈琳、王谦等人,还能以长辈的身份对乔琰给出个品评声名之言,如今却只能勉强说一句他们彼时慧眼识英,更要在此时的拜访中接受乔琰从上首投来的打量。 还是一旁的同行之人朝着乔琰行礼开口,这才打断了他的思量。“魏郡审配见过乔侯。” 审配…… 乔琰心中思忖了一番对方的来路,回道:“许子远与审正南到来,可算是让此地蓬荜生辉了。” 她话中说是说的什么称赞之言,可若是要审配和许攸辨认一番她话中的语气,其中却未必有多少恭维的真心。 但此时他们谁都无法指摘对方薄待名士,谁让早在两个月之前,乔琰就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了。 先帝将匡扶汉室,清君侧的任务交托给了她,在她手握先帝遗旨的情况下,她确实是可以批判刘辩得位不正的。 那么他们这些隶属于东汉朝廷的官员,也就是她眼中的伪臣。 不过反正也没被直接赶出去,总还是能谈谈的。 许攸的目光又不免在李肃手中特征鲜明的圣旨上一扫而过,意识到自己可能选择了个极其特别的时候抵达并州。 此人必然是董卓的使者! 这越发让他作为出使之人,心中多了几分紧迫感。 他便也没管乔琰话中潜藏的几分阴阳怪气,回道:“乔侯战功卓著,名闻天下,若这并州州府承飞凤之望,都要被称为蓬荜,只怕这天下间也就只有天子居所能被称为明堂了。” 乔琰闻言眉峰微挑,“这可不像是你许子远能说得出来的话。先生素来以针砭时弊、言辞辛辣见长,何必要说这等自己说来都不顺口的话,岂不是平白郁气,自找不痛快。” “乔侯此言差异,”许攸朝着她回道,“时移世易,人为之折,若能正视其心,倒也未必就是虚妄违心之言。” “那么,子远先生有何话教我?” 许攸朝着她拱了拱手,“敢问乔侯,方今之时,天灾民祸频频,而今西面有一主,身边有虎狼环伺,东面有一主,可遍揽贤臣、广开言路,民何所往?” 乔琰笑了笑,“何处赋税更低,何处可活命,民往何处。子远先生,方今邺城粮价几何?” 许攸卡壳了一瞬。 他想用刘辩身边贤臣云集,更合乎为君之相,而那董卓不过虎狼之人,就算有卢植等人前去护驾,也不过是将刘协圈在自己的地盘里,来试图说服乔琰—— 民众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她去将刘协给救出来。 在此之前,环绕刘辩这位君主所形成的大汉朝廷必然已经稳固,且成为了民众所认可的朝廷,那么届时再将刘协给营救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岂不是要经历一番二王之斗,才能让天下重新平定下来。 对天下的百姓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地就将刘辩尊奉为新主。 然而乔琰给出的回答却是个反问,问说如今邺城的粮价。 她说董卓是逆境英雄实在是没说错。 他在逃至长安后一改先前在洛阳时候的暴戾作风,在以段煨于华阴屯田之余,对长安民众并未征收过多的税赋。 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下的凉州兵卒被削减了不少,相对来说比之前要易于管控,也或许是因为卢植黄琬等人对他提出了劝诫,在失去了李儒这位军师后,董卓不得不相信于这些大汉忠臣的建议。 但结果显而易见。 长安本就是西汉的都城,无论是人口可容纳的数量还是关中平原的种植条件,都有着天生的优势,在董卓收敛狼性,未曾横征暴敛的情况下,长安的粮价还算稳定。 可邺城不同。 此地从冀州大县忽然荣升为国都,达官显贵的数量骤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已让这座城市进入超限负载的状态,必须尽快进行城市的扩建和向外的疏导。 偏偏这些达官显贵刚经历了洛阳之变,对囤货的冲动远胜过从前,难免将邺城内的粮食一抢而空。 而为了充塞国库,以及填充袁绍麾下军队的军粮,他们又朝着周边征发了一批。 并州与邺城之间可通过太行八陉之中的滏口陉相连,乔琰要想知道邺城的动静,可要比探听董卓在长安的所作所为还要容易得多。 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多方面造成的压力之下,哪怕已经接近于丰收时节,邺城的粮价依然居高不下。 要不是如今的粮食有价无市,乔琰都想拿并州的粮食去发一笔横财。 见许攸沉默,乔琰冷声说道:“我不必许子远先生教我什么大道理,也莫要拿什么国有二主不利民生之类的话来说服我,你若有什么旨意尽管宣读出来便是,听与不听,我自然会做个盘算。” 许攸觉得自己打从在士林之中闯荡出了些名声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般荒诞的画面。 拿着圣旨宣旨的那个反而成了理亏之人,听圣旨的却安然端坐,简直像是个在看戏的观众。 可若是他曾经见到过鲍鸿是如何将先帝遗旨交给乔琰的话,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将这封册封的诏书给宣读了出来。 要乔琰看来,这封诏书倒是对得起邺城那头的饱学之士更多的特点,其中连篇累牍的褒奖之词譬如“名门贻祉,华宗诞秀,聚壤为阵,裂帛成旗”,接连说了三四行,无外乎便是想从乔琰身上找到与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让她看看清楚到底哪一方阵营才是她应当站定的。 而后便是那句最为要紧的话,“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这句一出,李肃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早在看到邺城这边来人是许攸和审配的时候,他就觉得他作为董相国这边的宣旨代表,和那两位完全不在一个水准线上。 审配刚烈,许攸擅辩,若是让他与那两位打擂台,他是完全没有胜算可言的。 唯独可以跟乔琰稍微拉近一点关系的,也只有一句而已,他是个并州人。 听到乔琰先对着许攸做出了一番嘲讽驳斥,李肃心中不觉窃喜,又觉得以许攸这般口吻,只怕邺城那边的人还觉得可以依靠于大义之名,将乔琰给拉拢在麾下。 若他们真如此做了的话,还能再将乔琰给激怒一些,正好给他们这头商谈的机会。 却不料这些世家子弟竟也算是能屈能伸,虽然拿道德绑架说了一轮,该给出的名头却是一点没少。 这就……很尴尬了。 几乎前后脚抵达的使者,前者因为归属于董卓,后者因为归属的政权问题,都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绝对的认可,现在又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名号。 也不知道是应该说经过了洛阳之战后,这两方人都得正视并州的实力,还是应该说,幸好她给自己的气运又往上点了点,让这伴随着实力而来的锦上添花之事,充满了一番戏剧性。 乔琰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二位应当先交换一下旨意,比较出个高下,再来同我商谈。” 她话说到此,并未再行多言,便已拂袖起身离去。 反正她有足够的立场可以两方都不听,那就让他们待着好了。 眼见乔琰离开,许攸连忙从李肃这里借阅了圣旨,见到最末所写的骠骑将军四字,当即意识到了为何她会有这等反应。 糟糕!他们还是低估了董卓在此时做出的反省和补救行动! 他与审配对视了一眼,审配当即意会,朝着乔琰的方向追了出去。 好在他们还有二手准备,此番往并州一行,审配不是以宣读圣旨的名义而来的,而是打替袁氏大公子来感谢乔琰的旗号来的。 “我听闻审正南在河北多有慷慨不可犯节之名,自袁本初奉天子于邺,即将正南先生委以重任,何故却是来替大公子送礼的?”乔琰漫不经心地回道,心中不免有几分郁闷。 袁绍此番派人前来可真会选人。 审配出身河北豪强,又对其主忠诚,固然多被人评价为“专而无谋”,但光从其守城的本领上都可看出他的军事本事倒也不小。也别管此人本事如何,他都不是会被身在并州的乔琰所策反的。 许攸就更不用说了,他与其说是效力于何进大将军府,还不如说是始终和袁绍保持着一番交情。更兼之此人虽有些聪明才智,却也贪而无治,显然也不是乔琰拉拢的对象。 审配闻言回道:“袁氏上下一体,袁青州为大公子还人情之礼,再合适不过。” 这也未尝不是在表达另一个意思,乔琰对袁基有恩,与袁绍有仇,但出于袁氏本为一体的想法,恩重于仇,所以乔琰大可不必因为和袁绍之间的小矛盾,而对邺城朝廷存有偏见。 见乔琰将礼物给收了下来,审配不由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在第二日,他与许攸商量好了一番说辞,抵达州府之外的时候却听到了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乔琰并不在州府之中。 程昱这位并州别驾板着个脸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威胁力的。 面对审配、许攸和李肃三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程昱坦然回道:“我并州境内正值丰收之时,君侯亲自往行四方巡视有何不妥?毕竟此番洛阳征战还多拿了五万石军粮出来。” “……”许攸可以发誓,就按照他和审配二人,从滏口陉入并州,经由上党郡至于太原郡的一路所见,这并州境内的丰收盛况,让那位乔侯绝不可能缺这劳什子的五万石。 说这是对他们潜台词的拒绝还差不多! 可还没等另一头的李肃得意多久,又听程昱继续说道:“再者说来,秋收备粮正为征讨凉州与董贼所用,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李肃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这两句话换了郭嘉或者戏志才来说,绝对没有让程昱说来有效果。 他替乔琰坐镇中央已久,话中自带一份颇显煞气的气场。 更让他所说的征伐之事仿佛无有商榷的余地…… 除非加钱。 饶是李肃在离开长安前往并州之前,已从段煨的口中得知过,并州军若是想要进攻长安没有那么容易,也很难不在此时心中焦急。 不过算起来,乔琰让程昱说的,不全然是借口。 这一趟的丰收后,她确实是要再深入考虑考虑军粮之用。 并不只是食物库存的问题,还有军队作战期间军粮保存和携带的问题。 张牛角觉得自己都已经快在并州从房屋建造到农具生产,再到现在的军粮产业,混成个全能打工人了,这么一对比他就很羡慕被乔琰安排去训练流民兵卒的梁仲宁。 可在乔琰问起他负责部分的成果的时候,他又飞快回道:“君侯先前说想制作锅盔为军粮,这个最是简单。” 锅盔自然是简单的。 东汉末年的石磨加工工艺已经足够发达,甚至能被乔琰用来制作土法水泥,只是要磨小麦发面,制作锅盔为干粮不难。 不过早前的军粮大多不以这等墩饼的形式发放,而多是被称为“糗糒”的粟米与豆的混合物,便还得专门着人再对研究一二,以确认这锅盔的厚度和重量都很符合行军之中的需求。 见乔琰顺手抽出了一旁用于测试的弓箭,准备对着远处挂在墙上的锅盔做个测试,张牛角眼皮一跳,赶紧抢了过来:“不……不劳君侯费心,这个还是我来吧。” 开什么玩笑! 就他们这位并州牧拉三石弓的臂力和射箭的精准程度,若是让她来上了这么个测试,那还得了? 乔琰也没拒绝他的抢先举动,见他稍有些松垮地弯弓搭箭,正是要模拟战场上流矢的情况,并未开口令他多用些力道。 事实上在这年头的战场上,也确实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她这等水平的出箭,只要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尤其是对只能穿皮甲的士卒做出保护,也就足够了。 那支箭扎在了锅盔上却并未扎穿,乔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这依然厚实的锅盔,从张牛角这里问了问负重和变质时间,便走向了下一处。 第二种军粮毫无疑问正是肉脯。 以并州的牛羊数量已能做到在战备状态下准备足够的肉类。 烘干肉脯的手艺,早不需要她有何操心之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张牛角这家伙在半年里又圆润了不少,想来是在这很难避免于自产自销的环境里,改善伙食好得过了头。 见乔琰朝着他的脸上看过来,张牛角努力把脸上的肉用手压了两下,给乔琰领路道:“下一处,看下一处。” 这下一处所生产的乃是干酪。 乔琰凭借着印象之中干酪的制作方式,让张牛角带着人在七八月间将牛羊乳酪晾晒成皮,翻炒后又继续暴晒,而后揉搓成团,还真做成了古代军粮版本、可存放相当长时间的干酪。1 算起来那酥山还得算是制作干酪期间所带来的副产品。 因干酪的存放时间极久,她干脆让他们尽早完成生产,以土法存放起来,以备在需求之时调动。 这些干酪作为乳制品,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卒来说,可不比肉类来得差,这也正是“军厨重羊酪,飨土旧风传”的说法。 除却人食用之外,干酪作为军粮携带更大的意义还在—— 此物可以消除战马的饥渴感,对于在凉州境内的战马奔袭作战,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乔琰对这些干酪备货有了数,便走进了下一处作坊。 此地稍有些特别,制作出的供给士卒携带的干粮并不是为了充饥所用的,而是翻炒后放入了纸袋之中的芝麻。 长期行军途中口含芝麻,正如给战马投喂干酪一般,可以极大限度地缓解饥渴感,更重要的是,此物占据的地方并不大。 锅盔、肉脯、干酪、芝麻袋、以及下一处作坊中生产的酱菜,这就是给每一位士卒所配发的基本食物。 张牛角这家伙偷偷给自己养得结实了几分,美其名曰要为日后参战做好准备,在配备食物包的时候却没含糊。 因此时还不到行军的时候,存放时间最短的锅盔还未曾投入生产,但若是人手与材料充足,这条生产线可以快速地投入使用,完成最后的军粮装配。 空有兵力可打不赢这场对凉州的战事。 以段颎、皇甫规和张奂等人对凉州羌人的持久作战情况来看,她必须打出起码一场足够有威慑力的战役,才能在一段时间内免于后患。 那么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失误都不能有! 在巡视完了这些食物加工作坊、又往边关军营和战马驯养地走了一趟,她又往已是第二年丰收的白道川军屯走了一遭,确保任何一处都正处在欣欣向荣的状态,她这才施施然地返回了州府。 不太意外的是,李肃、许攸和审配都已经离开了并州。 在她并不急于接受任何一方开出封赏的情况下,他们反而才是更加着急的一方。 所以很显然,这个离开的情况并不意味着放弃。 “若是按照两方都给出的骠骑将军位置,君侯其实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状态,为何还要促使他们加码?”蔡昭姬近来因为宣传事业被乔琰从乐平调到了晋阳,此时也正在乔琰身边,便开口问道。 乔琰这会儿翻阅着各州郡传递上来的收成情况,和归入并州的他地民众初步完成的荒地开垦事业,很有一番数值陈列在前的满足感。 听到昭姬这么问,她回道:“因为接下了任何一方的旨意,看似显赫一时,实则都是在宣判立场。但我不接,不代表我不是。” “这话怎么说?” 乔琰回道:“如你所说,封无可封,因为他们都不可能将大将军的位置给我,这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赏无可赏,因为他们除却奇珍异宝之外,并没有比我所拥有的并州产业更加富庶,而眼下这时节,奇珍异宝还不如一口饭的意义更大。” “但在双方制衡的筹码面前,任何一方都不能轻易收回这道敕令,否则难免会让我倒向另一头。” 不能收回,那就只有…… 蔡昭姬合掌一拍,笑道:“是啦,他们不能收回,哪怕知道君侯对此不屑一顾,甚至不会接下来,也不能收回!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直接对外尊称君侯为这个名号。” 果然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在八月底,长安的刘协发出了一封旨意,昭告并州牧乔琰为骠骑将军,统军事征讨之职。 几乎还要更早两日,邺城的刘辩同样遥尊乔琰为骠骑将军。 她到底是谁的骠骑将军,这显然没那么重要! 反正在这样的局面下,并没有让另外一方占到便宜就是了! 乔琰并未以骠骑将军可行使的开府之权,对麾下还未有正式官职的几人做出委任,但骠骑将军的名号既下,她对马腾韩遂就有了绝对的压制权限。 董卓不知道此举不妥吗?当然不是! 他只能赌乔琰不会这样快地展开这场对阵凉州之战。 “以一人之身,兼有两处朝廷的骠骑将军封赏,这可真是天下间的独一份。”身在兖州的曹操收到了这个消息都不免摇头感慨。 他本觉得自己在东郡所做之事已算是于民于军处处妥帖,甚至得到了同在东郡的陈宫前来投效。 算得上是在讨董之后,虽不处于中央,所得却不逊于中央的境况。 可与烨舒相比,却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发出此等感慨的,大约也并不只是曹操一人。 不过此刻,这被众多声音所讨论的对象,并未有什么被人在腹诽念叨的感觉,只是看完了所有账册后,悠闲地打开了她的系统界面。 事实上她的【锦囊妙计】功能一个月的冷却时间早就到了,可乔琰总觉得先前凑到了那两方使者到一起,稍微有点损耗运气,愣是又拖了半个月才将其重新打开。 希望别再出个离谱的小道消息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闭着眼睛点了下去。 等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袁术】 【小道消息,路中悍鬼袁长水早年间非常喜欢点评名士,他对许攸的评价是:许子远凶淫之人,性行不纯;他对何颙的评价是:何伯求,凶德也,吾当杀之。】2 “……”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实在难怪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袁术在名士圈里居然是这么个风评。 他自己便是个横行无忌的路中悍鬼,怎么还能点评许攸“凶淫”,何颙“凶德”的? 社会,真是社会。 虽然这个锦囊妙计到底妙在哪里,她是真没看出来,但这东西若是当个每月一开的乐子,那是真有意思啊。 第144章 麋竺送礼 光熹元年的八月在各地暂时偃旗息鼓,忙于丰收的气氛中度过。 九月初,麋竺又往并州来走了一趟。 也或许应该说,他抵达并州的时间是九月初,实际上动身出发的时间却是在八月下旬。 这也正是乔琰为东汉西汉朝廷同尊为骠骑将军的时候。 如若说讨伐董卓之中,各地州府势力已不敢再将她视为汉灵帝的一把利刃,在她成功从阻止刘辩登基又以檄文痛斥董卓,却还能从两方都得到足够的好处后,只能承认,这确实是个人实力。 胡虏内乱频频的并州,迎来的是一位能让并州名闻天下的主人。 之所以说是主人而不是州牧,乃是因为乔琰如今还没有明确归附于刘协或者是刘辩的任何一方。 这种尤其特殊的独立状态,不免让人为之心惊。 好在大约是因为她此前的种种行为还未曾超脱于汉臣的状态,故而并未有人以此为借口对她发起攻讦。 反倒是前几年提到乔琰这个名字,还有人以“乔公之孙”来表示对她的定位,这两年间,尤其是今年,已只剩下了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这种说法。 为此,麋竺没少庆幸,多亏他因为早先对鱼竿钓车的兴趣而选择亲自前来乐平一趟。 钓车的滑轮组设置充其量也只是机械学的应用发展,随后与乐平达成的以白水晶交易肥皂代理权限,也只能说是在这一段时间内维持住了两方之间的关系,但在乔琰更进一步之后,东海麋氏作为一支足够成功的豪商,却无论如何也得再拿出些诚意来下注。 哪怕如今东汉与西汉以中央的并兖豫荆州为分界,但大汉二分,权柄衰微之下必然生乱,被麋氏视为祖宗基业的徐州又是这样一块地形平坦的多战之地,只能给自己寻求一个在不得已状态下的退路。 且看看如今的徐州就知道麋竺为何要如此迫切了。 青徐黄巾复起,在汉灵帝病故之前便有先兆,如今刘辩定都于邺,袁绍领青州牧,青州黄巾慑于袁绍快速在冀州青州招募起来的人手,便朝着徐州方向扩散。 徐州刺史陶谦倒确实是个人物,他昔日也曾参与过征讨凉州的战役,这种经历赋予了他极富魄力的特质。 那荆州刺史刘表敢单骑入荆州,陶谦也敢起用亡命于东海的泰山臧霸和孙观,将徐州黄巾一战击破,让其残部继续流亡向了兖州地界。 可他用人太过大胆也让麋竺不免恐慌。 同样为陶谦所起用的笮融是个佛教信徒,因动乱初平的缘故,还在负责运输广陵、下邳和彭城的军粮,可其中广陵郡献上的大半都被笮融直接吞入了囊中,给了他在下邳修建佛寺,招揽佛教信徒的机会。 这看似是陶谦的另外一支人手,却让人只觉隐患重重。 而北面的青州牧袁绍看似是在就近之下的最优解,却在讨董期间未能表现出足以说服麋竺的雄主之资。 倒不如继续押注在乔琰的身上! 不过要讨好人也得从其所需下手。 并州缺粮吗?以麋竺看来只怕是不缺的。 在斗米千金的说法在大汉十三州内不乏一见的情况下,有粮的人就有钱。 若是直接拿钱,也显示不出他们的诚意来。 像是并州这种地方自然也不可能缺马。 在排除掉了钱粮马匹之物后,可供他们选择的范围就很少了。 麋竺与父亲商议后,决定送人。 当然,这个送人不是说要把他们麋氏的什么人给送出来,作为乔琰的所有物。而是特殊人才。 东海麋氏资产丰厚,按照汉末豪强的常规操作,其所豢养的门客也相当可观。 这些托庇于麋氏的门客中有些人是有特殊技艺傍身的,也同意换一个更加安定的地方去混口饭吃,作为麋氏向乔琰投诚的沟通桥梁。 此种送礼方式也确实是要比大车小车地装载货物更加合适。 这一路出行的队伍看起来也不过是小规模的经商,而不是在徐州有陶谦这位刺史的情况下,还远距离在对并州示好。 又因乔琰在麋竺这里所表现出的重视技艺形象,和她将洛阳太史令给搬迁到了乐平等等操作,让麋竺在选人的时候也有了一定的倾向性。 他得多选些技术性人才。 在听闻麋竺到访的时候,乔琰正在看着另外一份信报。 骠骑将军位置对征讨西凉的合法性还未曾体现出多少,其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已不只是麋氏的诚意了。 往更近一点的地方说,就是河东。 在董卓携刘协外逃于长安后,对河东郡的控制直接削弱了一个力度,河东太守王邑上任不到半年,根本无法阻止河东世家将河东境内的盐湖划归到乔琰的掌控之下,顺着汾水河谷运送到并州境内。 在卫觊的牵头带领下,这些盐美其名曰乃是为了制作军粮肉脯,为随后的进攻凉州做好准备。 总归是有了个在明面上糊弄得过去的理由。 在两方朝廷目前还在争取乔琰支持的情况下,他们显然不会对这个举动做出什么批判。 这种不表态却也不拒绝的操作是有底线的,不过起码到目前为止她还可以从中受利。 也等同于并州的范围随着这个操作被稍稍扩张出了一些。 麋竺踏入州府会客厅堂之际,便发觉乔琰的心情大约还不错,这也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选了个前来的好时候。 一个聪明的商人不会上来就开口说出自己寻求托庇的目的,故而他只是开口说道:“东海麋氏向君侯贺喜。” “大汉未定,胡虏也动乱不止,何喜之有?”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问道。 麋竺坐定后回道:“君侯有段纪明之威,霍骠骑遗风,积粮二年,兵出陇西,直抵金城,必能将叛军一扫而空,这一贺贺的是君侯得骠骑之名,二贺并州秋收硕果,三便提前预祝君侯旗开得胜。” 见乔琰面色未改,依然是一派稳重之态,麋竺心中不免对这位州牧的喜怒不形于色更多几分认知,也更加坚定了将麋氏退路选在并州的想法。 “麋竺虽为商人,却也有报国救难之心,此番从门客中遴选出了些许人手,不知能否为君侯派上用场。” 麋竺将一叠名单交到了一旁的侍从手中,令其送到了乔琰的面前。 见乔琰随手翻看了起来,他便从旁解释道:“这前几位乃是制作锁子甲的好手。他们祖辈有从事过光武近卫甲胄的制作,所做出的成品比起寻常的锁子甲更为结实,防卫严密。” “居中的几位乃是麋氏门客中擅于奇巧的木工门客,其中有一位极擅于山地推车的制造,不过此人总喜欢弄出些奇怪的想法,近来又想在鹿车上加帆,还希望君侯多担待些。” “最后的一批乃是早年间麋氏在行商期间经张掖所带回来的丁零人,经历过了几代与汉人的通婚后,已看不出太多丁零部族做派,唯独还保留下来了几项技艺,其中一项就是修马蹄。乔侯既养骑兵,对马蹄的重视不必我来多提,不过这些张掖丁零人在马蹄看护和上油上确实有些本事。” 麋竺带来的三批人,可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顶用。 他在投人所好上也算是做到极致了! 锁子甲不需多说。 并州这等边防要地的盔甲制作工艺,整体来说还是过关的,可谁也不会觉得,己方的安全性提升是什么没有必要的事情,尤其是对将领的安保。 真正的锁子甲制造工艺极其复杂,还需进行量体裁衣,所以先前被乔琰称为锁子甲的充其量也就是这种制甲工艺传入中原后的副产品。 但现在他们要对上的是凉州悍卒。 凉州兵尤其是羌人在对战之中搏命得很,她可不希望赵云吕布张辽徐晃等人,还没等到中原的战事上发挥出其作用,就已经消耗在边地战事上了。 麋竺送来的制甲师傅正好在冬日将更合身且更便于行动的锁子甲给制作出来。 第二项山地推车的意义更不用说。 哪怕是段颎这等灭杀凉州羌人的好手,都免不了和且冻羌、零陵羌等频繁发生小规模的山地作战。 自西汉晚期开始出现的鹿车的确是山地运输的好手。 至于在其上加上风帆推动的说法,如今看起来的确有些像是无稽之谈,简直像是随性地将沿海帆船之物套用到了推车之上,可在两百多年后的五世纪,还真出现了这样的加帆车,在千年后记载在欧洲的长诗之中。 这或许真可以在凉州之战前测试一番可行性。 至于那擅长保养马蹄,从事修剪上油工作的丁零人,也可以说是后世的铁勒人,或者说是回鹘人的其中一支。 他们做的可并不只是修修马蹄的用途。 如若乔琰未曾记错的话,在西方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发明了马蹄铁,随着草原游牧民族的往来而传到了敦煌张掖之地。按照后来已经被称为甘州之地的传播说法,茫茫戈壁砂石太多,极伤马蹄,便以木涩四窍,缀于马蹄之上,从而得保障。 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曾经见过这种古代版本的马蹄铁,也作为她尝试打蹄铁的专业人才呢? 早先乔琰没能彻底将并州笼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也还未曾组建出一支足够可怕的骑兵之前,她若是提出马蹄铁只有资敌一种结果,可如今若是有更完备的人才库存,更容易执行的铁艺制造,这就完全有可操作性了! 哪怕这些人并未从事过这样的工作,要从修剪马蹄转行过去,总还是容易的。 乔琰的目光一亮。 要不是麋竺坐在她的面前,她几乎想要直接拍案而起,以示对他所给出的礼物的惊喜。 天知道她之前都盘算着让那华佗弟子吴普从研究人转向研究马了! 第145章 只欠东风 骑兵三宝,马鞍、马镫与马蹄铁。 并州有着天然的训练骑兵兵种的环境,若是在军粮配备充足、战将兵员精悍、作战方针正确的情况下,将这三者配备妥当,毫无疑问将要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马镫的进一步改良,确保在上马下马期间不至于为其所绊,对并州来说并不难做到。 并州从州牧长官到部从都需要进行的骑马作战,尤其是其中还有相对年轻的,让乔琰将寻常马鞍往高桥马鞍发展,也并不需要经历什么波折,这本身也确实不是什么技术性的问题。 唯独这个马蹄铁,让她头疼得很。 这又不是画个弧形往马脚掌上钉这么简单的事情。 历史上的欧洲还出现过马蹄铁上的钉子脱落下来,造成了统帅跌坠下马,被手下误以为是中箭落地而后溃败的乌龙情况。 虽然马蹄铁钉在战马的角质层上,没什么痛感,可蹄铁的更换安装所需的工具,剪钉钳和马蹄铲之类的东西到底要形成何种样式,乔琰是一概不知,只能模糊说出点机制来,最好还是有术业专攻的人员进行制作。 并州境内战马确实多,偏偏从事相关护理工作的人员却少得可怜,充满了好一派野路子的既视感,这才不免让乔琰萌生出了让手下人转行的想法。 麋竺这送礼送得可算是到她的心坎上了! 东海麋氏能累积下这样庞大的家产,和他们这种极高的情商与眼力显然是分不开的。 乔琰起身说道:“带我去见见这些人吧,能遴选出这些人,子仲有心了。” 麋竺自然对此喜闻乐见。 乔琰甚至将州府马厩内的战马直接带了一匹出来,令麋竺带来的丁零人进行修剪。 在他们以工具铲掉战马因为长期奔袭而长出的多余“指甲”,又以蹄油对其进行护理的时候,麋竺听到乔琰以状似无意的口吻开口问道:“凉州多山石碎砾生于山道,听闻酒泉敦煌张掖等地,曾有以兽皮包裹骆驼四足的行为,可保其行路无虞,不知能否以木片或铁片钉于马蹄脚掌,以保其行路无伤?” 那正在修剪马蹄的丁零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朝着乔琰看了过来。虽然如麋竺所说,他们经过了三四代与中原汉人的通婚,这男人的五官里却还有那么几分胡人的特质。 不过他这一口汉话却已很是标准了,“在马蹄下头?您说的是不是这样的东西?” 他从手边的包袱里翻出了一块牛皮递了过来,牛皮之上绘制的正是马蹄木涩的图样。 何为木涩,正是以木板制作成马蹄的样子,在上头钻出四个孔洞来,在马蹄的对应位置也钻出四孔,通过木楔或是绳索的方式固定起来。 按照这图样上所书,木涩所用的材料多与马车车轮所用相仿,在铁的价格稍高的情况下,自然是相对而言的最优解。 这东西在中原并不曾出现,无外乎是因为此地跑马并不像是边关一般条件苛刻,这等麻烦的手段能起到保护的作用又很有限。 但乔琰要的是骑兵队伍的高效运转,以她如今掌握了并州内盐铁专营的底气,也确实有资本打造出足够数量的马蹄铁。 她将目光落在了这图卷的最后,开口问道:“如果是铁制的你会吗?” 那人倒也还保持着一番凉州人的豪爽做派,回道:“府君需要的话,我可以一试!” “好!”乔琰拊掌一笑,当即让人将他领去了铸造铁制农具的作坊,令他配合其中的打铁师父,务必尽快尝试出蹄铁来。 不过她倒是也没厚此薄彼。 麋竺带来的另外两批人也很重要。 制作锁子甲的一批,被她以专人接送的方式前去给屯扎在各郡的将领量体裁衣。 制作山地车、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将船帆套用到鹿车上的那位,直接被乔琰丢去跟马钧打配合去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在今年冬日之前,将山地推车给完善到最适合配合作战运输的程度。 将这两个安排布置了下去,乔琰才示意麋竺与她一道而行。 她走出了两步后,语气已比方才雷厉风行做出安排的状态和缓了不少,也更似一番笑谈的口吻,“子仲贺喜送礼的目的我心中知晓,不过你好像并不担心倘若东海麋氏遇上了什么麻烦,本府身在并州,难免会有鞭长莫及的情况。” “商人是要习惯于亏损的,”麋竺坦然回道:“一桩买卖只要有六成以上的机会成功,就可以多下一点本钱。我在乔侯这里看到的并不只有六成,所以可以多费一些功夫。” 乔琰笑了笑,“君既投桃,我又如何能不报李呢?” 麋竺回返徐州之时,队伍之中还多出了一些人。 在并州如今的官职和人员安排体系中,有一个人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若说要用他,这毕竟是汉灵帝麾下的西园八校校尉之一,起码也得接续上一个校尉以上的位置,否则对不起乔琰这个听从于汉灵帝遗旨的人设。 但偏偏在乔琰此时的行军计划中是没有此人的。 那么与其让他在此番西征凉州期间处在一个有些尴尬的状态,还不如让他作为一个外派的保镖,以保东海麋氏在必要时候的脱身。 这不是别人,正是鲍鸿。 鲍鸿一度被何进以贪墨军粮的理由举报过,乔琰也对此做出过问询,按照鲍鸿的说法就是,他确实是稍微拿了一点,但也是在方今将领的潜规则内,绝不到何进所说的那么严重。在被刘宏随后敲打过后,他绝不敢再犯此事。 可按照乔琰对凉州之战的谨慎,这也更让他不适合在西征中作为一路校尉。 反倒是去了那东海麋氏,作为潜藏其中又领着一路人手的保镖,还能享到大商户的供奉,可算是给他找了个好去处。 鲍鸿又不会不知道,他作为汉灵帝所遗留下来的人手,在今日局面之下到底是站在谁这一方才更安全,所以这外派的出差也没这个机会让他另择他主。 “说来他或许还有个作用。”乔琰目送鲍鸿护送麋竺离去的时候与戏志才说道。 “君侯想用这稍有贪念之人去观望一个徐州的人物?”戏志才回问道。 “更准确的说,我想看看这样一个人,在见过了并州的景象后,还有无可能被笮融的地上佛国之言给说动。”乔琰说道,“这不是徐州一处的问题。” 正如麋竺所察觉到的情形一样,笮融崛起于下邳,深得徐州刺史陶谦的信任,却绝对是徐州的一个重要不稳定因素。 此人以传教的方式募集人手,比起张角来说行事还要肆无忌惮得多,但在这等佛教近乎偏激的宣传中,他却依然可以聚敛到五六千户的死忠信徒。 哪怕他往后屡屡背叛袭杀投靠的对象,也并未能够改变这些信徒对他的拥趸,这就比张角在大疫期间治病救人而后传道,还要有一种在秩序崩塌面前的宗教疯狂。 偏偏在东汉末年,笮融绝非是个例。 纵然她早先能以诡辩之法打破张角的传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张角心中有救人之意,可笮融是没有的,这就导致了他所框定的神国在他自己的范围内无懈可击,除非如刘繇一样以武力征讨的方式将其击溃。 但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为他所驱动的百姓和佛教信徒,也早已经随着社会的礼崩乐坏,将佛教视为了寄托情思之物。 最后的杀笮融之举,与其说是意识到这种宗教信仰不可靠,不如说是他们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而他大兴佛寺之举在徐州扬州一带造成的影响,几乎横亘了整个南北朝时期,听起来都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虽然乔琰如今的短期计划还是进攻凉州,但她的目光却不能只是停留在并州凉州的地界上。 “好在麋子仲对那笮融心存恶感,若是鲍鸿有什么表现不妥之处,也能及时做出补救。当然,我更希望他派不上这样的用场。”乔琰又道。 她暂时收回了对徐州情况的考量,将目光转回到了并州内部的建设上。 秋收之后的并州,俨然正在将州中居民收获的喜悦,和居于此地的强烈归属感,传递到新搬迁到此地的居民那儿,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沸腾的气氛。 从秋季开始,由原本的农耕为主,转向开采露天煤矿,投入各项生产流水线为主的生活方式,也正在将这些新到的居民给裹挟进来。 今年还多出了几项新增的生产内容,正是那出征所用的一应器物。 步度根也在此时完成了今年与并州的物资交换,带着乔琰预留给他的过冬物资折返。 不过在他离开后,第一批被编入雁门郡露天煤矿的鲜卑人,也在张辽的看管之下进入了工作岗位。 也不知道张牛角是不是会跟这些鲜卑人很有共同话题,毕竟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别的想法姑且不论,有那么一条想法是共通的—— 这就是并州境内的伙食吗? 要是挖煤打工就能吃上这个,那他们认这位并州牧作单于也不是不行。 若是让步度根知道被他委以重任的下属,非但没有好好地对雁门郡完成一番观察,反而已经飞快地完成了倒戈的行为,可能要在回返鲜卑王庭的时候被气个够呛。 可乔琰显然是不会顾及到他的想法的。 她一面给张辽张杨送去了书信,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给这些鲜卑人展示一番雁门守军的武力,好让他们在明年开春回返草原的时候有话可说,一面又在这九月的中旬再一次点开了那个【锦囊妙计】,权当是对她这忙碌安排中的消遣。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韩遂】 【小道消息,韩遂虽然是个有点墨水的读书人,但这人打仗还行,吵架不行,曾经被汉阳郡长史盖勋给骂哭过。据传他与北宫伯玉闹翻也是因为骂不过,具体情形如何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 乔琰:“……” 这条消息,比起之前袁术对许攸和何颙的评价,还更符合小道消息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的有一个人,对凉州的战事,还真有点作用。 汉阳郡长史盖勋。 盖勋—— 他此时倒不是汉阳郡长史。 凉州十郡,北地、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陇西、汉阳、武都。 盖勋在中平年间先为汉阳郡太守,后为武都郡太守,现在正在后者的任上。 但武都郡是什么地方? 一旦位处于金城郡和陇西郡的马腾韩遂想要进攻三辅,武都郡就是头一个被他们所攻破的。 于是盖勋被下属救出逃往凉州他处,暗中潜窥,意图夺回武都,偏偏在董卓试图拉拢马腾韩遂之时,已抢先一步褫夺了盖勋武都郡太守的身份。 这封以天子刘协为名发出的诏书,无疑是让盖勋失去了重回武都的机会。 为此他不免对着汉阳郡守抱怨,若是做天子的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他还不如去认东面那个朝廷,谁管什么远近不远近的问题。 也正是在这番牢骚后,他接到了乔琰通过皇甫嵩给他送来的书信,言及她有意请他往并州一行,讨论攻伐马腾韩遂之事。 若说谁对这些位于凉州西部的叛军势力最为了解,绝不是出自于凉州的贾诩,甚至可能不是与这两方频频交战的皇甫嵩,而是曾经与韩遂同为凉州官员,将其骂退过的盖勋。 又若非乔琰被汉灵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视为了破局关键,这位凉州刚直之士本应当被刘宏征调入京,授予京兆尹的官职,也留下了死后绝不接受董卓馈赠的美谈。 不过此时派上用场,以填补并州境内备战西凉的最后几环之一,倒也不迟! 所以乔琰在被这“小道消息”提示了盖勋的存在后,当即发出了邀请。 “乔……并州?”盖勋捏着手中的邀请函。 他为了躲避马腾韩遂等人的追兵而藏匿于汉阳郡的消息,并没有告知太多人,皇甫嵩就是其中一个。 皇甫嵩会选择将这封信送过来也就意味着,在皇甫嵩的判断中,乔琰是可被信托之人。 她想要进攻凉州的计划,或许在皇甫嵩看来是可以一试的。 盖勋绝不是什么喜欢忍气吞声之人,也一心想要将武都郡给夺回来,如何会错过这个进攻的机会。 “你打算去?”与他同在此地的汉阳郡太守问道。 这位汉阳太守出自酒泉张氏,乃是张奂的同族,在傅燮这位上一任汉阳太守以身殉国后,他被汉灵帝委派了这个汉阳太守的位置。 可此时马腾韩遂等人的联军势力庞大,即便他们一度为董卓和皇甫嵩的联军所击退,也依然动辄将对峙前线推进到汉阳地带。 有傅燮的教训在前,这位汉阳太守干脆不直接上任,而是依托于此地的四家大姓对外传递政令,这才让他接纳逃至于此的盖勋有了可能。 “为何不去?”盖勋拍案而起,“那位并州牧都不怕我这人刑克上司,敢叫我前去,我为何不可去给对方当个向导?” “咳……”汉阳太守一听这话,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给直接掀翻出去,“刑克上司这种话就别说了。” 盖勋是真没说错话,他从政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太长,却一连熬走了五位凉州刺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吕布还要符合克上司的说法。 不过凉州人都清楚,这凉州刺史的更迭,还真不能算是盖勋的问题。 他所接触的第一位凉州刺史梁鹄,就是乔玄昔日所住的延熹里的一位邻居,此人当个大书法家尚可,做凉州刺史却胆小怕事了些,故而很快被刘宏给征调了回去。 在光和七年上任的第二位凉州刺史左昌,居然趁着征兵截取军费中饱私囊。也正是因为左昌的派兵救援不及时,才导致了韩遂边章等人被北宫伯玉给裹挟为贼,所以朝廷很快将左昌给处置了。 盖勋很快迎来了第三位顶头上司,这新上任的凉州刺史宋枭就更是个奇葩了,他提出了一个极其“天才”的想法,说凉州总是发生动乱,肯定是因为这里的百姓都没有好好读书,不如让家家户户都抄写《孝经》吧。 连刘宏都知道这想法不靠谱,宋枭的下场可想而知。 第四位凉州刺史杨雍任上出现了饥荒,不久又被免职。 第五位凉州刺史耿鄙胡乱平叛,干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还连累死了傅燮。 瞧瞧这五位到底是什么德性就知道,盖勋是真不能给这事背锅。 不过在谶纬之言盛行的汉代,盖勋确实也是可以用这话来自嘲的。 “那好,不提这个,你先借我两个人用用,免得我都到不了并州。”盖勋转移了话题。 还没等汉阳太守开口,盖勋就已经先转向了一旁,朝着侯在一边的年轻人问道:“仲奕,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人家是汉阳四姓子弟,陪你往并州走一趟……”算是个什么回事。 被盖勋称为仲奕的汉阳郡中功曹姜冏已抢白回道:“我愿随盖太守前去!” 盖勋在凉州的十数年间为官可不是随便混的,何况盖勋在做武都郡太守之前也是做过汉阳郡太守的,和汉阳四姓之中的姜氏关系着实不差。 饥荒之年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存粮以活郡民,得到过上下的感念,当时他就在汉阳郡太守的任上。 姜冏到底还是有些年轻,自然为盖勋所表现出的种种所折服,这会儿自然也顾不上自己的新上司了。 盖勋也毫不阻拦,只朗声笑道:“好小子,好胆量,走,我们去会会那并州牧!” 看看她是否真如自己在信中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一股东风将她吹往这凉州境内。 盖勋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十月末。 光熹元年的十一月里,被麋竺送来并州的那些工匠,终于成功折腾出了一整套钉在马掌上的马蹄铁与其附属器具,这些东西也在乔琰的指派之下飞快地被投入了大批量的生产。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并州今年丰收粮足的好处了,州中的百姓在眼见州府发布了征用人力开采煤矿铁矿后,因工钱必然能给得出的底气纷纷报名。 而被步度根派来打工的鲜卑人,为了不被这些热血沸腾的并州人给比下去,不得不拿出了更卖力的状态。 以至于在这本应该于冬日出现鲜卑劫掠景象的并州,反而出现了两方人在同一个岗位上做工、互相比较的奇景。 虽然这幅景象能见到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乔琰披着斗篷行于雁门郡内,于这露天矿坑的高处看着下方人来人往的景象,与一旁的雁门太守郭缊说道:“等到再过上半月就让他们停工,接下来太冷了做不得这活。” 郭缊问道:“那这些鲜卑人如何安排?” 总不能让他们白吃白住地度过一整个冬天吧? 那他们并州听上去就像是做慈善的了! 这亏本生意可做不得。 乔琰从容回道:“不会让他们闲着,让他们去五原,去元直的手下。” 她当然不可能让这些人光享受着并州内的食粮,却在冬日收工,还是要让他们去做些事情的。 可惜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工坊里做工的事情不适合他们。 倒是有一个地方还算合适。 如今已是二分天下了,她也算是跟汝南袁氏先撕破了一次脸皮了,那么按照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 那位度辽将军韩馥,现在是可以被她从并州境内给清除出去了吧? 第146章 先安于内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之前她还可以跟韩馥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韩馥这个度辽将军是刘宏册封的,应当算是与她在同一阵营。 而作为并州的长官,在理论上来说她也确实需要一位度辽将军的存在来协助她管控边境。 可乔琰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州牧。 哪怕早几年间,边地还面对着胡人的进犯,等到了如今,她手底下的将领已经完全可以覆盖住并州全境,更可说是绰绰有余,那么韩馥这个度辽将军也跟个摆设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甚至还该当算是个不太安定的摆设。 就像乔琰在随后与郭缊的闲聊之间相当坦诚地说道:“在早先讨伐董卓的时候,此人能做出装病的举动,直到袁本初等人发起酸枣会盟,他才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响应,可见与我们并不是一条心的。他昨日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今日袁本初拥立皇子辩于邺城,明日又安知他会做出何事呢?” 所以韩馥绝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出于大义之名,乔琰顶多是在之前韩馥表现出想要跟随袁绍号召行事的时候,给他扣上一个“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帽子,而不能直接凭借着手中的军权将韩馥给斩杀或者驱逐出境,否则她就是冒领汉臣之名,而行割据并州之实。 不过这对乔琰来说也算不上是太麻烦的事情。 自徐庶这位五原郡从事到任,行监察之实,又与那身在五原边境阴山固阳道防线的徐晃形成了文武组合之后,他便意识到,要名正言顺地夺取韩馥手中的权柄,可能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麻烦。 乔琰一度说到韩馥此人有些多疑,这种多疑是咎己而非责人,并没有说错。 按理来说,这不该是他这样履历的人所表现出的特质,但也难保,正是因为贵人扶持,才让他对自己的能力处在一个极度不自信的状态。 总归他展现在徐庶面前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故而徐庶向乔琰做出了申请,他需要在五原郡内临时募兵。 作为乔琰真正意义上的直系,而且与颍川士人之间的关联有限,徐庶在乔琰这里的可靠程度还是很高的,这种募兵的权力给出去也没问题,不过这条请求巧之又巧地出现在了她巡看露天煤矿的时候。 也让她大笔一挥做出了决定。 何必募兵呢?这些在接下来的极冷天气无处做工的鲜卑人,乔琰又不想让他们吃白饭,不如再发挥一下作用。 让他们去五原! 对这些鲜卑壮劳力来说,是在雁门吃饭还是在五原吃饭显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会来并州还是因为乔琰在今年三月往鲜卑王庭一行,和步度根聊聊人生的时候,透露出了这么个消息—— 她交易给步度根的煤矿,在并州只能被称为残次品,而这甚至是在并州的人力有所匮乏的情况下。 对过冬燃料的需求,让步度根并未意识到乔琰此举之中所包藏的陷阱,而是将这第一批鲜卑劳力送到了并州,看看能否达成一个长期的交易。 因担心乔琰不免会对鲜卑人苛待,步度根倒也没敢将族中最是精锐的人员给派出来,以免有生力量再遭到这位并州牧的摧残。 可也恰恰是他的这点小心思作祟,让这些鲜卑人在雁门劳作了两月后,对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不安定状态嫌弃得很。 现在还得到了乔琰这等“天冷矣,不宜室外开采”的关照,将他们暂时移居到五原来的待遇,更加深了他们的这种想法。 他们可不会觉得这是乔琰在提防他们与那身在塞外的步度根存在里应外合的可能,才将他们调开雁门,只觉得这位乔并州虽然跟他们“礼尚往来”交战的时候可怕了些,在声称往后还要拿与步度根有嫌隙的鲜卑部落练兵之时语气凶残了点,却也不愧是个能担负起一州重任的厚道人。 唯一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时常得看到从绥远城送过来的军粮,在送抵了这一边的营地后,居然还得将半数以上的部分送到另一头的度辽将军营地里。 若说按照人数来分,也确实是这么个瓜分方式,可这些鲜卑人要是能按照这个逻辑来思考问题—— 他们也就不是鲜卑人了。 于是韩馥时常能看到在自己出去行动的时候,有那么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人,正在对他进行凶悍的凝视。 “乔烨舒她什么意思?”韩馥回到营地就开始泛起了嘀咕。 如果只是一两个鲜卑人对他这个汉人不满,尚且还可以理解,可若是每一个呢? 韩馥是一个很容易多想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疑心袁绍想要杀了自己,而落了个躲在厕所里自杀的结局。 所以现在他也不免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了危机感。 麴义就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也是这般劝说韩馥的,然后就迎来了韩馥近乎于指控的一眼。 如若韩馥是那种暴烈脾气,这个时候就应该上门去,让徐庶好好约束一番自己手下的鲜卑人,而不是在此时只会朝着麴义问道:“你听过这种荒唐事吗?让鲜卑来防备匈奴?” 活跃在固阳道方向塞外的,可不只是已经被乔琰在誓师大会上来了个一锅端的休屠各胡,还有北匈奴西迁后留下的其他匈奴部落。 虽然要达成成群袭掠并州的结果,在目前乔琰以武力统帅并州的情况下,可能性并不太大,但也难保会有如当年的休屠各胡一样,想要冒险一试的。 所以抵御匈奴——这话说得通。 可若说用鲜卑来抵御匈奴?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谁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借着那些匈奴的手,将他给干掉,对外还能掉两滴“监管不力”的眼泪。 麴义倒没有韩馥所想的那么悲观,回道:“……或许,乔并州也正是为了开拓一条前人未有过的路呢?” 韩馥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觉得麴义可能跟乔琰是站在一头的。 谁让那家伙在他被乔琰凭借州牧权限禁足后还给调度去了前线,加入到进攻洛阳的队伍之中。 在得胜归来后,他还颇为感慨,乔并州治军有方,若非如此也不能以数千羊皮囊渡江,又于直扑孟津敌营的时候丝毫不乱,更能在攻破洛阳后快速收敛队伍。 韩馥一点都不想要听到这个。 偏偏这度辽将军营地内的情况也并不那么如他的心意。 早先乔琰将梁仲宁调走的时候,韩馥还要思忖思忖,那家伙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他并没有发现的天赋,可在随后又被乔琰调走了几位黄巾旧部后他却意识到,这就是乔琰在挖他的墙脚。 度辽将军营地里缺了人,韩馥是要想办法补齐的。 可若是要问五原的郡民,是选择加入乔并州的军队,还是加入那韩度辽的队伍,似乎不会需要有什么犹豫,就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更让韩馥觉得郁闷的是,乔琰在并州推行的耕作方式改良,也是要笼罩到固阳塞与度辽将军营周边的。 哪怕这些边地士卒中确实是有因为罪债而不得不充边的,却也有不少是并州的本地人。 他们每日所见都是并州的种种制度推行,让他们可以知晓,自己的家人大约也能在州牧治下吃个饱饭,在还远不到需要达成精神需求的当下,这已是足够有说服力的德政了。 韩馥充耳所闻,都是这些士卒在闲谈之间对乔并州歌功颂德,就差没将自己这个度辽将军给抛在脑后,还动不动要被跟前头的几届度辽将军相比,早已经压力很大了。 现在又有那些鲜卑人“虎视”在侧,虽然没将这种话到处宣扬,却只觉得自己半夜都睡不安稳。 可他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乔琰连董卓都能击败,又在并州享有如斯可怕的声望,他便是想要对对方的行为做出什么指责或是反抗,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韩馥要是胆大一点…… 算了,他胆子不大。 他也更不会知道他所听到的有些话,完全就是徐庶在就近操纵的结果,尤其是那个粮食先往他的营地走一趟,再分摊到度辽将军营地的行为,可算是被他拿捏清楚了规则。 韩馥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干脆趁着半夜跑了路。 他寻思着若是自己回到了邺城,有袁绍的支持怎么都该能领到个官职,比起在这里当个被架空的度辽将军好,还不用面临生命威胁。 仔细一想,他这一跑也算是给乔琰扣了个不容人的黑锅,还能稍微出一口恶气。 谁知道他刚跑到并州与冀州的边界上,就被早已张开了罗网等他的乔琰给逮了个正着。 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也当即就朝着他丢了过来。 至于是否还应该算是通敌,并州境内的民众自有自己的判断。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罪名,他这度辽将军的军权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卸任了。 几乎也正是在此事发生的时候,盖勋带着姜冏,连带着汉阳郡太守借调给他的人手抵达了凉州与并州的交界处。 说起来,若不是盖勋要防备路上可能出现的敌军,准备低调些行事,他其实还能带上更多的人。 就连他们在进入北地郡之前遇上的“句就种羌”首领滇吾,都因曾经为盖勋所厚待,想要将盖勋起码送到那边界线上。 毕竟在对方看来,盖勋是往并州避祸的,这与他们的利益也没什么冲突。 可盖勋思量了一番自己的目的,以及乔琰在这邀约之中所表现出的信心,还是拒绝了滇吾的好意。 他便只带着自己的这些人手,一路谨慎行事,先往皇甫嵩屯军之所走了一趟,与这老朋友做了个回应交代,而后继续东行。 他抵达边界之时,这片黄土高原之上已经落了雪。 姜冏为他披上了件厚重一些的风氅,见这位武都太守望着前方已有山头积雪的子午岭望去,神情中稍有几分怔楞之色,不由问道:“太守何故迟疑?” 盖勋目光未离前方,回道:“我不是在迟疑选择乔并州作为盟友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若真如此,我也不必一路远行前来了。” “我是在看那里。” 他伸手指向了远处子午岭下的土地。 他们恰好是打庆阳以南而来,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片纵横交错的水道之间,正是一派田垄齐整,坑道俨然,冬小麦已然播种其中的样子。 在原本已经为且冻羌、南山羌等羌种破坏秩序的北地郡,出现这样的一片田地,实在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 以盖勋的眼力也不会看不出,这土地耕作的水平并不低,起码不会是有什么人临时起意,才弄出了这样的一番场面。 也正在他思虑于此之际,忽见那岭上奔行而来了百余骑兵。 虽有风雪干扰视线,也并不影响盖勋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认出,这不是汉人骑兵的打扮,而是匈奴人! “预备敌袭!” 他这口令刚刚给出,那对面的骑兵奔袭极快,已在转瞬间又行过了一段。 这距离的拉近之间倒是让盖勋陡然意识到了个问题,若是按照匈奴交战的习惯,对面早应当拿起弓箭了才对,可偏偏他们并没有这种交战的意图。 那领头之人更是远远高呼问道:“来人可是盖元固盖太守?” 盖勋定睛朝着对方看去,忽然意识到那领头的小将竟是个熟人。 傅燮被明升暗降地丢来做那汉阳太守之时,傅干就跟随在傅燮的身边,虽然如今距离当时已有四年过去,但傅干也不算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至于到盖勋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连忙抬手让身后之人先放下了弓箭,同样高声回道:“正是盖勋!” 随着他的这一声回应,那头奔袭而来的骑兵当即放缓了速度。 他更是眼见傅干令后方随从在距离此地还有一小段的位置停了下来,只他一骑朝着这方而来,分明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态度。 那面容冷肃的小将在这番疾行号令的举动中,恍惚让盖勋觉得,身上似已有了几分昔日傅燮的模样。 昔日的傅南容名震北地,声威至于汉阳,而今其子倒也不逞多让! 对得起他父亲当年的英名! 不过盖勋也不免在心中腹诽,他怎么会与匈奴人为伍?这着实看起来是奇怪了些。 在傅干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朝着盖勋行了一礼后,盖勋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他既算是乔琰从凉州请来的向导,就算不得外人,傅干自然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他回道:“如今上郡已不若早年间贫瘠,难保不会有羌人翻越子午岭而过,故而乔侯令南匈奴人位居于此,一面令凉州各方为之懈怠,以为乔侯先得平州内之事,方可西出凉州,一面——” “以匈奴为屏,抵御羌部。” 盖勋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却只见傅干好似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朝着东面指了指,说道:“请盖太守随我一道过子午岭吧,我家君侯已等候多时了。” 第147章 乐平月报 盖勋还未见到乔琰本人,已被她这一手用南匈奴部众看门顺带诓骗敌人的操作秀了一脸。 虽说羌人也多能为恩义所折服,可要做到乔琰这一步的,光靠着一地太守身份大约还不够,非得总摄一州事务不可。 可偏偏凉州境内的羌人光是西羌就有数十支名类,而境内掌握了最大一支武装力量的,还是马腾与韩遂等人。 怀着这种说不上来是微妙还是该当算作崇敬的想法,盖勋随着傅干一道上了那子午岭。 一入山中他便见到,那结庐而居,又于山地上圈地放牧种植的匈奴人,瞧着更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幻灭感。 要说这些人身上的匈奴特质,以盖勋方才远远见到就能辨别出来的状态看,并未有所衰减,可这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守门方式,就着实是让人叹为观止。 盖勋打马而行,朝着身边的傅干问道:“乔并州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傅干回问道:“盖太守可曾听说过我们君侯有在什么必须杀人的时候留手吗?” 这好像还真没有。 盖勋思量了一番乔琰崛起的过程,若单论对匈奴的行动来看,那匈奴之中的休屠各胡,袭击于固阳县制造出了一番血案,乔琰便以将其杀之殆尽、悬首而还的方式回击。 据说那阴山之外的受降城上,三千休屠各胡的无头尸体至今还被挂在那里,为北地出阴山的羌人所见,也连带着将消息传递到了凉州境内。 这显然不是个一味奉行仁义之法,意图感化这些胡人的统治者会做出的举动。 “按照君侯自完善州中首功制时候所传达的信息便是,只要我们始终比那些胡人要强盛便好了。”傅干又道,“若是能将这些人化为利刃,也未尝不是对州中有生力量的保护。” 盖勋眼见傅干说这话的时候,远远地与那南匈奴队伍中看起来最像是领袖的一位打了个招呼。 那人本还在手中提着个猎物,好一派耀武扬威的样子,这会儿却忽然收敛起了盛气凌人之态,朝着这边做出了个恭送的姿态,看得盖勋不由觉得好笑。 “他得算是个特例,”傅干倒也没被眼前的情况冲昏了头脑,开口说道:“南匈奴的单于乃是由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立起来的,虽然南匈奴归化内附,但按照胡人竞争上岗的规则,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他兄长于夫罗曾经为大汉朝廷征战于幽州,已联结起了些势力,于夫罗之子承汉姓为刘,如今年已六七岁,料来没有让他抢过继承权的机会,比起仰赖于等南匈奴单于位置侥幸落到他的头上,还不如寄希望于跟着君侯做事,能另外得到一片封地发展势力。” “不过盖太守放心便是,君侯人虽年少,却绝不会为之所蒙蔽。该将其视为刀刃,还是将其视为子民,君侯自有一番权衡的想法。” “我可不担心这个。”大约是因为已经抵达了并州边界,盖勋也稍稍放松了几分心神,便已调侃一般的口吻回道:“乔并州言辞犀利,屡见珠玑,以那匈奴人的学识,再如何有点通晓文墨的本事,大概也没法让她为之所动。” 这话说得,一时之间让傅干不知道这得算是夸还是贬。 不过盖勋这人一句话梗死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看他此时对并州的态度,大概还是正面的。 傅干又听盖勋说道:“我看我也不必担心你了,你父亲与你取表字为彦材,正要你为良木擎苍,如今你跟随在这位并州牧麾下,也算是应了这彦材一字了。” 这确实是傅燮对傅干的期望。 不过说完这句,盖勋便没再多提傅燮之事,只转而说起了在他离开汉阳郡之前,陇西与金城一带的情况。 董卓给马腾册封的前将军和给韩遂册封的左将军,虽然要比乔琰原本的那个讨虏将军的位次更高,但从本质上来说,也只是其本人的殊荣,而不能因为这两个将军位置而享有开府的权力。 可马腾韩遂是什么人? 这两人早如他们当年对着盖勋所说,一日从贼,便无可回转。 能不能回的姑且不说,在已经对有些规则置若罔闻之上,反正是做得很直白的。 所以这两人相约于郡中开将军府,将自己的手下都以诸如将军府长史、将军府掾吏之类的名头给安顿了下来。 得亏董卓还知道不能将凉州金城郡太守和陇西郡太守的身份交给这一人,否则还得更助长一番他们的气焰。 但只是如此也足够让这凉州西面深觉惊怖了。 “韩遂麾下部将成公英,马腾麾下庞德,均为统兵卓绝之辈,各授予将军府长史一职,这凉州又历来多出能征善战之辈,韩遂麾下有一小将阎行,也堪称武力殊绝,马腾本为武将,其子马超年不过十四,也已随其父征讨西凉。” 盖勋说到这里又陡然意识到,非要算起来的话,乔琰可算是十岁就经历黄巾之乱的战事,就连傅干当时也跟着傅燮同在长社作战。 这样说起来,马超的年龄又算不上太小了。 等正式自那子午岭上转入上郡,盖勋更觉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太够用。 和气候于种植环境本就要更为恶劣的西凉相比,这位乔侯治下的并州着实是让人望之心喜。 上郡的土地已经彻底为冬雪所覆盖,踏原野而过几乎见不到多少人影踪迹,可四下里的寂静又分明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正是一种新芽萌于田垄之下的希望。 此时日已近暮,盖勋便随同傅干前往上郡治所肤施小住一晚。 也正是在此地,他见到了荀攸。 颍川荀氏子弟效命于并州,若是放在盖勋前来并州之前,几乎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可当真见到这位文采风流、品貌出众的青年朝着他行礼之时,他却无端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并州,可能并不奇怪。 盖勋这会儿也确实是从长期的戒备状态中感觉到了一点疲累,在荀攸稍显慢节奏的问候,加之屋外雪落簌簌之声的背景音中,这份疲累更是让他在此时只想寻个入眠之地。 倒是护送他前来的姜冏,因为和傅干也可以算是同龄人,早年间也有过几面之缘,这会儿交谈得正欢。 听到傅干于交谈间提到,在并州牧的治下还能有乐平书院这样一个地方,姜冏的眼睛里都快生光了。 他虽然出自汉阳四姓之一,也便是未来被称为天水四姓的姜、阎、任、赵之一,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地方豪强。 凉州这地方出身的人在中央遭到了多大的排斥,从他们之中的历任前辈遭到的待遇便可见一般。 以凉州三明为例,出自安定郡的皇甫规,空有一身战绩傍身,却只是在死后才被追赠为大司农,出自武威郡的段颎,那个太尉的位置是靠着巴结宦官得来的,否则也不会因为清算宦官王甫一案,被迫在狱中自戕,出自敦煌郡的张奂,为了得到往后升迁的机会,直接来了个移民操作,把自己的籍贯变成了弘农华阴,即便如此也没能得到高位,还辞官归乡了。 这就是最真实的凉州。 姜冏清楚地知道地方豪族继续成势所能造成的控制一地之力,却也同样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上限。 光做个武将,显然是有上限的, 那么乐平书院这种在傅干说来文武兼修,医农工事具备的地方,也就更对他有着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或许对整个凉州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不过他如今一边顶着汉阳郡功曹的职务,一边担负着将盖勋给送到乔琰面前的责任,可不能真就直接撂挑子不干跑去上学了。 到时再说吧。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念叨着此事而难以快速入眠,却不想或许是因为那荀从事招待他们的晚膳甚是美味,又或许是因为他也同盖勋一样一路高度紧张现在该松弛一些,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梦乡。 等到第一日离开上郡肤施之时,外头的雪已经堆积得有些厚了。 荀攸看似温吞,做起事来却绝对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早在他们起身之前他就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又在车中准备了食水,以备途中所用。 盖勋在姜冏的搀扶之下登上了马车,继续朝着东面而去。 还不等他坐稳,姜冏已经眼睛很尖地看到了这马车中有些特别的东西。 这车厢的侧壁上钉着个书架,其中放着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 若是以竹简刻录书籍,起码要堆上小半个车厢,可此时却只需要这几本就够了。 这是姜冏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场面。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尤其的薄,他便将其顺势给取了下来。 可当此物被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却发觉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以折叠状态放在那里的大型纸张。 卷首四个大字,乐平月报。 月报这东西听起来很像是什么下级向着上级每月呈递的奏报,不过姜冏看了几行就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他所理解的东西。 这更像是一张各门学科混杂的实用信息杂闻。 巧的是,这份月报就诞生在这个月。 早先蔡昭姬折腾出了那并州宣传“作业”,也给了乔琰一点启示。 在她如今拥有的地盘和军事实力,都还不能支撑她做出印刷术创举的时候,这份乐平月报依然以乐平书院中学生手工抄录的方式完成,确实是可行的。 而若是这份月报能按照乔琰所希望的那样,必须囊括文学、医学、农学、天文历、杂谈以及地理六项,也等同于是让乐平学子在这个手抄小报的行为中,再巩固增长一份见闻。 对外则是将其渐渐变成并州境内趋于习惯的东西。 哪怕在最开始,此物只能作为州中豪强世家以及读书识字之人的读物也无妨。 无论是读书识字的人试图从中窥探到她这位执政者的想法,还是他们为了展示自己能有这个读懂月报的实力,将其中的知识传播给乡民知晓,对于乔琰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 这份月报的主办人,正是—— “蔡昭姬……”姜冏看着月报上“编辑”一栏的名字,先将之记了下来。 昭姬并没有辜负乔琰让她维持这份月报功劳的署名权荣耀,在这份作为乐平月报光熹元年十一月刊,也就是乐平月报的第一份报纸上,这六大板块她都将内容填充得很好。 此时读到了这份月报的姜冏,就先看到了在第一页上的内容。 天文观测台于乐平新建,乐平书院学子代表就对乾象历的提出者刘元卓做出了一番采访。 除却介绍乾象历的理论和观测进展外,“笔者”也提到了昔日汉灵帝支援马伦等人的历法完善工作,表达了一番对于先帝的追思,充分体现了何为政治正确、根正苗红。 姜冏这个凉州人不太能体会到这几句中的用意,只如痴如醉地看着旁边的浑天仪配图,可若是要乔琰来点评,昭姬的政治觉悟真算是在她身边这几年养出来了。 将此事放在第一页简直再合适不过! 第一页上的文学板块,蔡昭姬毫不犹豫地又开始薅自家老爹的羊毛。 乐平的生活舒坦吗?写《东观汉记》写累了吗?那再来写一篇《蔡邕居并州偶感》吧! 就蔡邕那写个碑铭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豪做派,写个用来镇场面的文章,表示表示我们乐平对读书人很友好,简直毫无压力,这同样是给并州境内看一个态度。 要戏志才说,其实这玩意让他来写也无妨,反正他用来忽悠好友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筹备凉州之战在即,也就只有蔡邕能当个闲人,戏志才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 第三页与第四页,蔡昭姬没有严格按照六大板块的边界定义,而是选择将医学和地理放在了一处来写。 早前乔琰探访北地郡泥水返回后,与她提到过,泥水上游的水质多饮有害,是上游的土壤环境造成的。 昭姬想到这应景之事,便直接拉上了伏寿和吴普完成了这个专题。 并州境内有多少类似这样的情况,什么样的水更适合饮用,喝生水后产生的几种疾病应该如何救治,都在这两页中做出了一些尽量让人读懂的解释。 这些东西有些已经在吴普于乐平开设医学课程期间编纂的教学典籍里有过记载,有些却还需要结合并州的实际情况和病症来增补记录,比如说“腹中有石”。 第五页的农学不是科普并州境内的独有耕作之法。 若真这么写了,尤其是若是将她目前以剂量贩售的肥料配方给写出来,那她兑换农书所形成的优势也便荡然无存了。 所以在这一部分,蔡昭姬类比于先前采访刘元卓的方法,采访了几位今年亩产尤其高的老农,连带着他们的籍贯和姓名,合并那提及的看护农田野生小技巧一起写在了上面。 在记录籍贯和姓名这件事上,郭嘉给出了一点相关建议。 毕竟他前两年能在那度辽将军的选拔期间,能想出以排演皮影戏来提升团队士气,在这种荣誉感的营造上还是有些发言权利的。 这也连带着影响到了第六页的杂谈。 杂谈之所以被称为杂谈,确实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说的都是些乡里乡间的轶事趣闻,譬如当年郭林宗对贾子厚做出评价而贾子厚改过向善这种类型的故事。 不过故事中的地名对并州人来说耳熟,故事本身却有那么三两个,令人听来只觉“这若都可以被记载于月报,那我也可以”的。 可正是这种我行我上,让人一面摸不着头脑这个遴选标准,防止有人为己造势,一面又让人更乐于去顺手做些可能让自己留名于典籍之事。 这其中的意味,姜冏同样看不明白,可他已隐约看明白了傅干何以能成长到他此番所见的样子。 正因为他处在一个这般锐意进取、积极昂扬的环境里。 姜冏不免发了会儿愣,就见手中的乐平月报被盖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我还想……”还想再看一遍的。 盖勋丝毫没有跟小辈抢夺东西看的尴尬,坦然回道:“你先看别的。” 姜冏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这是个优秀的读物,那自然是也该让他在路上打发一番时间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上两行,他便忽然感觉到大地正在发出一片震颤之声。 盖勋脸色一变,当即放下了那乐平月报,推开一旁的马车车窗朝外张望。 这声音虽有些与往日所听到的不同,却也只有可能是大队骑兵正在此时行动而发出的动静。 因为大批牛羊马匹的自然迁徙,根本不可能形成这样齐整的动静。 他们此时所乘坐的马车已从上郡进入了西河郡,哪怕明知道南匈奴部众在乔琰这位并州牧的指派下,都已经分出来了一部分种地去了,也实在很难不因为一点刻板印象,而让他产生一些不妙的预感。 可当盖勋从车窗视野中看出去的时候,所见到的却可能是一副他永生都难以忘记的场面。 在西河郡这一片并无太多山地起伏的原野上,掀起了一片由远及近而来的雪浪。混杂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好像还带着一种有若真实浪潮的流动感。 那是大批骑兵奔马而过所溅起的碎雪! 它们在空中炸碎成了团簇的飞尘,落地复起,起而复落,杂糅交织几如地上之云,高原之浪,充斥着令人视线都随之掀翻反复的动感。 而在盖勋的视线中,这一支队伍尤其特殊的是,身着铁甲骑兵所骑乘的马匹也同样着重铠。 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铁铠的重量,让他们奔行于雪原之上,马蹄声中也有一种铁具砸地的惊人声响。 日光之下,这以千计数的铠甲流动着银黑交错的辉光,马匹的本色被铠甲所覆盖,同样映照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颜色,而这马蹄经行之处的雪地,也像是已经在日光中变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的这些或明或暗的颜色,都在雪原上归于一个白字。 其中也只有一个颜色是红的。 正是那领头人! 这抹跳脱的鲜红不过须臾就已经抵达了盖勋的面前,也让他好像并不需要经过对方做出什么自我介绍,就可以清楚地判断出—— 这不是别人,只有可能是乐平侯乔琰! 盖勋不由为之一惊。 当他走下车来的时候,更是只觉一片扑面而来的煞气。 他眼见这并未着铠甲的少年州牧,在与傅干交换了个眼神后,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开口说道:“我本是带着骑兵队来试试马蹄铁效果的,想不到在路上能遇到盖太守。真是今日出行之幸!” 在她说到马蹄铁的时候,盖勋留意了一番她所骑乘的马在脚下发出的踢踏声。 这声响让他陡然意识到,让这些骑兵动静有别于寻常的,不是地面的积雪,也不是因为马匹的负载更重,而是因为这些马匹的脚底显然还有另外的东西。 这些东西……它们若能增进骑兵的负重和行动力,必然对凉州之战大有裨益! 所以哪怕盖勋还未曾知晓马蹄铁的奥秘,也还未曾跟乔琰说上几句话,在对上她意气风发的面容之际,想都不想地将一句话脱口而出:“乔并州预备何时征讨凉州?” 自入并州地界所见种种,都已让他再不怀疑,乔琰确实有平定凉州之乱的本事。 甚至是以一把利箭之势直入凉州的本事! 也正是出于这种希冀之情,他在发出此问的时候,不免在语气中稍显急促了几分。 可乔琰若是介意于他有此一问,也不必将他从凉州专门请过来了。 她扬鞭西指,给出了个在盖勋听来斩钉截铁的回答—— “明年四月!” 第148章 新年伊始 不过此时,距离那在乔琰口中的“明年四月”,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起码在光熹二年的四月到来之前,并州先迎来的不是对阵西凉之战,而是——过年。 自孝武皇帝以太初历作为标准汉历,年节才从冬至改为元月初一。 当光熹二年的这一日到来,乔琰从所住州府小楼的窗口朝外看去,这晋阳城也只是天色刚擦亮而已,却已有一片沸腾的气氛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干脆换了身不太打眼的衣服,下楼去了街上。 这已是她在来到这个汉末年代开始所经历的第六个春节,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没有鞭炮声的过年。 可想想要是此时就有火药推行,她要想平定周遭,就不能只靠着骑兵优势,还得头疼更多的问题,她便又觉得像是眼前这样也不错了。 虽无火炮喧嚣,这年节的年味也自有其他方法来弥补。 按照汉时的规则,正日各地必行大傩驱邪仪式,并州也不例外。 十一二岁的少年合计一百二十人,此时已在方相氏的带领下呼喊过街巷打鬼。 这捉来的“鬼”只是个稻草和楮皮纸所扎成的人形,被托举在最前排的支架之上,此刻将被从晋阳一路带往西河郡的方向,直到被丢弃入大河之中。 这便代表着并州一年之内的邪祟都被随之沉河驱逐。 或许是因为乔琰的武力威慑,这位并州境内行“方相氏”之权的长者,还往并州州府来了一趟,问询是否可为。 乔琰没有拦截这种行为。 在并州今年有新住民到达,又确实需要一个仪式来敬告新年的时候,这种从周礼开始就规定下去的礼节,是有存在必要的。 驱邪逐疫,也是在方今大疫时常横行之际,稳定民心的一个举动。 她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并州州府原本的弃鬼于河,选的是汾水。但随着她的统治,西河郡与上郡的情况相对趋于稳定,不如将河流选为黄河,也更符合中原认知的祭告河神。 不过这样一来,要完成“除夕夜逐”的活动行路的距离就变长了。 为免这些执行随队任务的少年人在途中发生什么意外,乔琰干脆将这个除夕之行改为元月初一。 其二,队伍中的一百二十名少年人中前列的三十位,名额交给乐平书院中的学生,随后的九十人名额也不需限制性别。 这样一来,方相氏崇拜若有朝一日不能为她所用,也可将此举变成学生活动。 乔琰目送着这一列少年远去,随手在街边的摊贩位子上买了块桃木牌,见这摊贩似乎认出了她来,她一面将钱递了过去,一面比划了个莫要出声的手势。 桃木牌的正面与各家门前的勾画图案一样,正是猛虎,反面则画着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 乔琰不免琢磨起了唐朝时期的门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到哪一日神荼的位置会被换成典韦,想想都觉得这场面会挺有意思的。 而如今纸业不发达,自然也无春节贴对联一说,在并州境内的门上挂的还是苇茭。 一种说法是神荼和郁垒是执着苇索捉鬼的,另一种说法是苇茭的这个茭字,正取的新旧交替之意。 在乔琰往街头一游折返回来的时候,州府门前也早挂上此物了。 可现在好像还多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因乔琰准备来发个压岁红包,在并州州府任职的各位都被她给征调了回来。 但这会儿这些人还人手捧着块染了色的薯蓣糕,可真是让这一批文臣武将多了一种排排坐吃点心的滑稽气氛。 “……谁能给我个解释?”乔琰环顾一圈问道。 戏志才带头回道:“君侯,我等是这么想的,乐平积攒下来的第一批百万石粮食,乃是种植薯蓣所得,虽然如今还是恢复到粟麦为主,总还是该对其做个纪念。不若按照元月初一,不因此物引起风疾的官员便以食用薯蓣糕为俗,以表忆苦思甜之意。” 对戏志才等人提出的这个想法,乔琰没什么意见。 这还得算是个追根溯源的团建。 不过春节嘛,当州牧当主公的说点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总还是有必要的。 乔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在乐平苦?” “……那没有!”戏志才立刻否认道。 郭嘉对此喜闻乐见。要不是戏志才这家伙写什么猪油拌饭,排骨高汤,坐观山花,顾视山田,也不会把他给吸引过来,现在好了,自相矛盾了吧。 更让他差点没直接笑出来的,是乔琰直接把戏志才在过年期间的椒柏酒削掉了一半,换成了甜酒酿,烈酒更是严禁他在此时饮用。 可若是要乔琰说来,有这种借题发挥也实在寻常。 按照史书的记载,戏志才应当死于196年,距离如今也不过只有六年。且因为史料匮乏,无从评判他到底是因为喜好饮酒、还是因为流传疾病、又或者是因为身体本身的问题导致了死亡,虽有华佗在此前被她请来给戏志才调理身体,总还是有些隐患。 还有一位甚至已过历史上记载年岁的,正是马伦,从事天文历法的计算工作也确实消耗心力,只能通过食补的方式来关照。 这让乔琰在看着眼前场面的时候,不免考虑起了将华佗请回来直接定居于并州的想法。 对一位医者来说,救治更多的民众、见到更多的病案乃是毕生所求。 而现在,她可能有了延请华佗的资本了。 她心中思忖着此事,也没耽误着将手中的压岁红包和对每人的新年祝愿给塞在纸包中,一个个分发了出去。 红包之内并不是真正的钱币,而是铸造成钱币样式,却更倾向于佩戴赏玩的压胜钱,正合如今的风俗。 只是从民间打造此物的铜铁,改换成了赤金。 程昱对此接受很良好,毕竟是将乔琰视为他梦中太阳的狠角色。 可贾诩领过这纸包的时候,表情就不免呆滞了一瞬。 州牧是长官,也可算是长辈,那乔琰以这年纪给他发压胜钱,也不是说不通。 奈何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贾穆也拿到了个压岁钱红包,这就……不太对劲了。 但他向来稳重,不会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说给什么人知道。 若是让有些人知道他的这种郁闷,只怕还得觉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说麴义。 在度辽将军韩馥被乔琰以擅离职守的名义给擒拿下狱、解除军权之后,麴义原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可算是来了。 一个上司没有了,他欠韩馥的人情债其实也早还差不多了,那么就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个上司的部下。 乔琰接下来的任务又是征讨西凉,他还恰好能派上用场。 结果韩馥在并州大牢里度过春节的时候,麴义也还是个在度辽将军营地内的闲职。 虽然乔琰让人专门往并州各处的军营多送了一批猪羊肉食,以做年节犒军之用,也还专门表达了一番对于麴义的欣赏,可麴义想要的是那个作为自己人标志的压胜钱,可不是什么夸奖。 也正是他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他被乔琰安排了个特别的任务。 往邺城走一趟。 这是同时被她派出去的两路队伍。 其中一路往长安而去,为汉帝刘协送上作为汉臣的年节之礼。 当然,乔琰在呈递给刘协的奏章中也说了,陛下如今处在贼人掌控之中,若以牛羊马匹,粟麦高粱等物上贡,必然造成损我资敌的效果,只能以器皿、家具、酒水等物,来向陛下展示并州的忠君之念。 刘协能不能收到她的这份心意另说,董卓可能是要被这份糊弄学岁贡给气死。 而另一路是往邺城去的。 邺城朝廷给乔琰的骠骑将军位置是遥尊而不是她自己领下的敕封,意味着她其实并不需要对刘辩执臣子礼。 所以她的这个理由是,慰问先帝留下的大皇子在邺城安居可好。 比起送给刘协的年节礼物,给刘辩送去的还要像是个面子工程,可若真要细究,又好像抓不出她太多的毛病来。 她送的是自己在跟随卢植学习尚书的那阵子做的学问笔记,连带着她在并州闲暇之余的阅读手札。 以世人对并州牧文化水平的认可,这份礼物就很有先帝托孤之臣对皇子的殷切问候。 可大概刘辩也是不会感觉有多高兴。 也正因为如此,乔琰派出了麴义这个硬骨头,正好展现展现并州现如今的风貌。 若非要说的话,让麴义去从事这个出使的任务,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有劝阻吕布投往董卓这个成就,会有劝阻麴义投往袁绍这个成就吗?”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反正大家现在已经摊牌来说了,她将想要薅羊毛的心思表露在脸上,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麴义的领兵之能比起吕布来说也不低,顶多就是在个人武力上有些差距。 董卓和袁绍都是汉末枭雄人物,姑且拿来比一比也无妨。 那么吕布背叛丁原投靠董卓,和麴义背叛韩馥投靠袁绍,是不是应该也能拿来类比? 在系统内置的成就并没有通过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乔琰也不得不搞出些凭借运气来瞎蒙的举动。 麴义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成为州牧属官,在乔琰组建了重甲骑兵后,更是眼馋得无以复加,又怎么可能在邺城朝廷发展到目前阶段的时候,被袁绍说服投效而去,恰恰是个合适的出使人选。 【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有。”乔琰按照跟系统这几年下来的相处,快速读懂了它话中的潜台词。 这显然是她在新年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系统简直要被这宿主的神奇操作给整不会了。 可它刚想再强调一遍自己是谋士系统不是主公系统,就听到乔琰忽然柔和下来了几分语气,对着它说道:“系统,新年快乐。” 若不是还有它的帮忙,乔琰所能达成的进度绝不可能这么快。 这句感谢,在并州百姓生活安定的局面下,更有了一番发自肺腑的真诚。 系统卡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挤出了一句话,【宿主,新年快乐。】 这辞旧迎新的气象,好像将去岁的种种波折都给翻了篇。 无论是去年的汉灵帝过世还是董卓祸乱洛阳,又或者是民众搬迁,都和继续起航的并州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这正月还没过呢,去长安给刘协敬送年礼的使者回返,就给乔琰带回来了个新年的坏消息。 董卓在长安确实有上几日的消停日子,甚至有意地收拢了部从,令他们减少对外的劫掠。 这是他在逆风局面下趋于头脑清醒的自我约束。 可董卓毕竟不像是乔琰。 哪怕段煨是个能屯田能打仗的良将,在华阴的屯田也不是半年就能生效的。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刘协这个“中央”也没有得到多少四方岁贡来填充库存。 手底下的士卒养不活了怎么办? 靠着乔琰这种“大汉忠臣”良心发作的接济是不够的。 袁绍等人更巴不得他养不起。 马腾韩遂等人也别提了,西凉人自己都要靠着内部劫掠养肥其中的豪强。 董卓心中一盘算,决定铸钱! 这还真是他这种没多少经济观念的人做得出来的—— 他现在拥有皇帝这个大义在手中,也就相当于有了国库,没钱了那就自产自销! 可他从洛阳逃往长安得仓促,优先保证的是人而不是物,而长安一度经历过赤眉军的洗劫,也没有太多铜料残存,要造出正儿八经的五铢钱,基本的原料是不够的。 桓灵时期民间多现的一种被从中凿开成两半,号为“对文”“綖环”的五铢钱,给了董卓以参考。 想要吃饱饭的基本需求,让董卓在这件事上也完全没选择听从于卢植等人的想法,而是直接固执己见地操作了下去。 这就成了乔琰手中这三枚钱币的情况。 原本该当重为五铢的钱币,只剩下了不到二铢,圆形的轮廓也没有各自统一的样式。 昔年孝武皇帝制定的在钱币之上以小篆所书“五铢”二字,在这三枚钱币上也消失殆尽。 这就是董卓小钱! 第149章 定论五铢 乔琰以指尖摩挲着钱币的表面。 在其上隐约的凸起,很可能并不是造币所用的“范”,在制作的时候出现了什么不规则的形态,而是“五铢”二字的图样。 只不过在汉末时期的造币技术,各方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差异,所以在以范铸钱的时候,产生了文字不清的结果。 恰如东吴出土的墓葬之中,真正属于吴国本土的钱币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势力,也显然是在制作钱币上没什么本事! 但凡换个人处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该当知道,经济这种东西和民生切实相关,绝不能轻碰。 这种小钱的发行所带来的弊病简直不必多提! 规范的五铢钱虽然因为各地铜矿的质量品类不同,还会出现紫绀钱这样的变种,可要知道,发行五铢钱,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规范货币体系、减少私人铸造钱币的手段。 但小钱劣等量轻,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场之中,又通过兵力强制的手段以小钱自名的“五铢”去置换真正量足的五铢钱,长安纵然没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祸,也迟早会因为小钱贬值、物价飞涨的通货膨胀,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乔琰一面庆幸于董卓此举,是又给她增添了一个声讨的理由,一面又不免为长安此时的情况感到忧心。 以卢植的刚烈,若非如今还有个保住刘协性命的理由,他绝不会屈身事董。 那么眼下让民生更趋于多艰的局面,他恐怕是忍不住要开口驳斥的。 董卓现在还需要以卢植等人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手中的刘协乃是大汉正统,可谁知道明日又会如何呢? “君侯在想卢公等人的安危,和邺城那边收到铸造小钱消息之后的应对?”戏志才问道。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前者着急也没用,而后者……董卓铸小钱,以天子之名发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让自己聚敛起一批财货,但归根到底乃是暴行,邺城那头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赢了。” 袁绍因领青州牧和护驾建都于邺城的功劳,手下也聚敛起了一批谋士。 创业早期,这些人还远不到争功争派系的地步,正确的建议还是能给得出来的。 若袁绍也因为军粮不够充足,想出什么建议刘辩也另建起个货币体系的想法,十之八九还是能被劝回来的。 她继续说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钱一造,也便等同于是告诉民众,只要手中握有兵权,就可以换来更多的铸币之铜,何止是关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觉得钱币不可信。一旦再有战事或天灾……” 戏志才的表情也不由肃然了起来,接话道:“布帛盐谷之类的保值之物,会成为以物易物的筹码。” “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乔琰起身在屋中往复踱步,停顿下了脚步后方才开口说道:“缣可赎死,等同于金,是早年间就有的规定,可若是真让以物换物之风盛行,难免出现以次充好,秩序难立之景。” 譬如曹魏时期以沾湿的布帛混杂在干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掺杂在好米之中,哪怕严刑峻法,也难以完全遏制住这些人投机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钱带来的粟值千金影响扩散开来,经历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只是勉强重新将五铢钱给推行起来,却没能将其中的弊病给彻底消除。 所以,越早划定一个规章制度越好。 董卓小钱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她是时候开始寻觅经济学方面的人才,以保并州在民生发展之余,还能有合适的经济体系并行。在此之前,她先定个最基本的标准。 “乔侯的意思是?” 乔琰笃定回道:“令并州境内的铸币官来见我,无论接下来战局如何,我方境内的铸币绝不能有任何的偷工减料。此外,将仍旧遵循五铢钱的惯例告知于州中百姓,如有境内劣等铸币——” “追根究底问责!” 这个“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说来,自有一番决绝凛然之态,足以让戏志才确认,这是乔琰此时提出的底线问题。 戏志才想了想,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先帝再拿出来当个理由用上一用吧。” 汉灵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要觉得自己能被气活过来。 两个儿子变成了这等东西对分的状态也就算了,乔琰意图侵占凉州要打着先帝遗诏清君侧的理由,现在连坚持运行五铢钱货币还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经死了,还是自己给出的那道诏书,也只有被抬出来当个幌子的份。 乔琰显然不会顾及到这位过世帝王的心情,只是“从善如流”地采用了戏志才的建议。 秉持大汉正统,绝不使用董卓小钱,坚决使用五铢钱——这理由简直是堂堂正正。 以乔琰在并州的信誉和声誉,连她都如此说了,除却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东海麋氏的资源置换这种情况之外,平头百姓之间的交易应当能固定在五铢钱的范畴之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不需要面临问题。 以汉朝的生产力,铜矿的开采是很有限的。并州境内若只是寻常流通,目前的铜材铸钱还算足够,可一旦频起战争,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购置到战略物资,这个数目就不太够了。 有些物资也不适合让百姓在生产富余后倾销于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统一收购。 这就意味着,州府需要有钱。 所以她还得解决铜矿产量的麻烦。 在戏志才离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汉十州地图上。 并州的最北面一线,也就是后世内蒙古的区域,是有铜矿分布的,但这不是铜矿资源最发达的区域。 甘肃、新疆、西藏一带的西北边疆,以及云南这西南边陲才是! 前者正是凉州和大汉境外未曾归入国土中的不毛之地,后者则在益州的管辖之下。 而乔琰唯独有机会在此时纳入管控之下的只有一个地方—— 凉州! 远在金城的马腾和韩遂,正在为到来的光熹二年商讨如何御敌,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因为凉州的又一资源,而让乔琰坚定了必须打出一场雷霆之战的决心。 身在邺城的袁绍同样不知道,乔琰又一次公开地表露了对董卓的谴责,也绝不是要倒向支持刘辩的一方。 早在前往长安的使者回返到并州之前,前去邺城送礼的麴义便已跟乔琰汇报了消息。 袁绍固然早收到了韩馥被乔琰扣押起来的消息,却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地朝麴义做出了拉拢的举动,更是旁敲侧击地对其表达,如若他能转而投效于天子,起码不会像是在并州一样,只是个度辽将军麾下的校尉。 现在韩馥被乔琰扣押,麴义竟只能起到个送粗薄之礼的作用,何不来上一出弃暗投明! 也难怪袁绍没觉得麴义已经被乔琰给预定了。 送出自己的读书笔记作为给一位帝王的新年岁贡,纵然在情理上无可指摘,却也难免为天子所恶。 若这位登基还不久的天子想要表达对这份礼物的不满,或许还因为那骠骑将军的拉拢一事,并不会问责于乔琰,却极有可能对送礼之人论罪。 “袁青州说,这若真是个美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麴义将这些情况都报与了乔琰知晓,便听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凉州人慕强的习性在麴义这里也有着十足的表现。 他往邺城行去,本以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项名目的陈设上会稍显简陋些,但皇城搬迁,料来是按照仅次于洛阳的形制而来的。 却哪里想到,那邺城王都,别说是跟他见过的京师洛阳相距甚远,就连跟晋阳相比,也少了几分鲜活之态。 再一看天子的近卫军,麴义更是生出了一种荒诞之感。 这哪里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近卫,分明是随同刘辩迁都于邺的贵族子弟在这儿组了个玩闹的阵仗! 再配上了两老弱残兵,当真是毫无王都禁军气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谱了。 不过麴义这个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绍了一点。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义来洗脱他在讨伐董卓期间的名声损失,又不是真要让刘辩拥有一支纵横邺城的铁骑。 真正的精锐他是绝无可能交到刘辩手里的,也早被他以讨伐青州黄巾的名义调度离开了邺城。 但袁绍的藏拙,更坚定了麴义选择投效于乔琰的决断。 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后,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乔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弃,麴义愿为君侯驱策!”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承诺效命的资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韩遂所占据的金城郡生活了数代,若要征战于凉州,麴义绝对是个合格的战将。 他与韩馥之间的关联,大概也早在乔琰强行让麴义一道参与讨伐董卓之战一事,而被撕扯开来了不少。 乔琰不怕这种出于“人往高处走”想法而投靠于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吕布也未尝不是这种心态,只是因为乔琰所展现出的强势和给出的诱人筹码,才像是个被胡萝卜勾着往前跑的驴子。 一旦她正式进取凉州,可以预见到的是,如吕布麴义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少数。 这就是凉州并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势利导,将这些人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直到再也无法下车,而不是强求人人都上来就有着不可逆的忠诚。 麴义此时的效忠也让她足以确认,改变历史事件中出名的从一方转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对后者的招揽表现出直接的拒绝,也正是她糊弄系统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径。 乔琰伸手将麴义扶了起来,“你来看!” 麴义随同她行到后头的偏厅内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经搭起了凉州的地形图,在其上,各色旗帜有着各种反复插拔的痕迹,只怕是就凉州的行军计划,她已经与手下的谋臣商讨多时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帜,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1 以麴义的作战素养,不可能看不出乔琰的意图,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张从事为凉州降将,又只担负着若我能胜董卓、便为我劝他叔父来降的职责,姑且可以不予评说,如今在我麾下,彦材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汉阳而来,安定郡有皇甫将军为援,唯独缺少的,便是了解凉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将军若肯效力,正是补全了最后一块。” “凉州地形繁复,羌人部落众多,若打无准备之仗,只会让并州这几年间的发展消弭于一战。”乔琰指着眼前这片狭长之地,在看向麴义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为之牵动的器重之意。“如今,临战之势可成了。” 被人视为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这是何其荣幸之事! 哪怕明知乔琰早先就与盖勋承诺过,她会在今年四月发起对凉州的战役。可当最后一项备战准备正是他的时候,麴义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韩馥。 正该为乔侯取下那韩遂的首级才是! 被人锁定为目标的韩遂,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分危机感。 可他又转瞬压下了这种想法。 皇甫嵩此时屯兵于朝那县,距离他所在之处,还有起码六百里的路程。这几年间与汉军的交战,料来已经足够汉军意识到,深入凉州境内追击,一旦物资补给不及,又被羌族包围,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于长安,不得不仰赖于他和马腾二人作为后方援助之屏障,让他何止脱离于叛军的身份,还可正儿八经地被人称呼为将军。 从董卓所在的长安,经由左冯翊通往朝那的山间谷道,同样能留意于皇甫嵩的动静。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异动,他都能知晓异动。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领过左将军之职的,现在却是他韩遂这个左将军安坐金城,而皇甫嵩这位早年间的左将军,竟成了被人前后包抄的存在,许有灾劫临头。 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并州牧就更不必多说了。 他与马腾二人在商讨完了对策后都觉局势稳妥,也早开始了庆祝之举,这会儿他们早不纠结什么前将军左将军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极有豪情地宣称,谁若能击溃皇甫嵩的队伍,便去同那董卓讨要车骑将军的位置。 在这酒过巡之际,马腾与韩遂敬了敬酒,说道:“乔并州,少年人罢了,连南匈奴都有不听指令者,还谈何进攻我凉州!” 那南匈奴的呼厨泉在子午岭东西游荡之事,早被羌人散骑报与了他们知晓。 只怕再有两月,他们都要在新起田垄上春耕了。 韩遂笑道:“不错!她若真能兵进凉州,我将这颗项上人头赔给她!” 第150章 西出河谷 光熹二年的二月春初,那盘踞在子午岭以西,借用宁县周遭河水种地的南匈奴人,甚至还耀武扬威地打劫了一番周遭的先零羌。 他们从对方部落中劫走了一批牛羊,这才施施然回到开垦的田地上播种。 消息传到马腾韩遂等人耳中的时候,这两人虽此时没聚集在一处提前庆贺,却在此时持以一个相同的观点—— 短时间内,那位乔并州只怕更没有西进凉州的机会了! 至于先零羌遭到劫掠之事,与他们属实没多大关系。 中平年间,北地郡内先零羌与郡内其他诸羌发动叛乱,意图进犯辅,后为张温、董卓等人所击败。 随后,分布在北地郡内的游弋散部,宁可继续保持着相互抄掠的生存方式,意图伺机崛起,再现“以力为雄”的景象,都不愿意选择朝着他们两个凉州内的大军阀投效,难免让马腾韩遂觉得他们不识好歹。 现在被同样匪寇做派的南匈奴部众再一次趁势击溃,也正好让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何况,南匈奴单于这个分出来独立的二儿子,将手下的部从发展得越是强大,也就代表着,他越有机会联合西河郡的南匈奴一道,给乔琰制造出些麻烦。 以马腾和韩遂二人对南匈奴的估量,这连议政都要受制于大汉的部落,只怕不会错过这个自立的机会。 要不是从这凉州西侧到东侧的距离太长,他们甚至巴不得亲自出手协助对方。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也同样是在二月里,乔琰一面令人彻底完成了出战队伍的马蹄铁安装,又每日放风一支队伍以尽快适应马蹄铁的效果,进行查漏补缺,一面在春耕之前,令人将保质期时间最短的锅盔完成了制作。 这些军用干粮,连带着先前做出的肉脯酱菜干酪等物,一并装上了运送军粮的小车。 麋竺送来的造车工匠,在冬日里和擅长于此道的马钧一道,完成了推车的改良。 那在麋竺看来有些荒诞的风帆助力系统,在马钧的巧思之下,也被改成了折叠的状态,只在必要借助于风力之时才会张开。 而乔琰面前也已放上了一张名单,其上所书,正是她如今麾下部将的名字。 要领着何人出战,她还需要做出一番最后的斟酌。 正如她此前与麴义所说,那几位凉州人是不可能缺席的。 麴义、贾诩、傅干、盖勋四人,正是她行军的向导。 或许还要加上随同盖勋前来的姜冏。 一想到对方正是天水姜维姜伯约的父亲,乔琰便不免觉得好笑。 如今姜冏自己也还只是个少年人,姜维更还是个没影的事,甚至谁也无法估计,在这越来越有如滚雪球一样形成的蝴蝶效应面前,姜冏的儿子会否还叫做姜维。 不过这些倒现在也都是没影的事情,暂且可不必多想。 乔琰更应该考虑的是,在这些凉州人之余,她还应当带上哪些人。 武将之中,典韦、吕布和褚燕肯定是要带的。 羌人善战,乔琰也无法保证,她此时的武力值就是完全够用的,所以典韦这个保镖不能漏下。 要带吕布也不难理解。 按照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平定凉州,下一个举动绝对是进攻长安。 吕布这家伙满心满眼都是干掉董卓拿到赤兔马,若是将他给漏下了,可难保他会不会闹起来。 何况除了他本人的意愿之外,乔琰也想看看,还能不能再薅出一个【协助吕布击杀董卓】的成就。 至于褚燕—— 凉州的山地地形让乔琰需要一支山地军队作为策应,这个位置非褚燕莫属。 那么按照她的行军计划,她所需要的将领就差一个了。 她执笔斟酌了片刻,加上了赵云的名字。 要平凉州不是一日之功,其中还有一边行军一边扫清治理的过程,性情相对沉稳的战将就很有必要。 张辽、徐晃和赵云,其实都满足这个要求,不过要说最接近于乔琰需求的,还是赵云。 正好以徐晃接替褚燕的门亭长职责,以张辽继续戍守并州北疆。 鲜卑单于步度根在二月间将他的那些部从都给领了回去,但大概他都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些部下居然会在并州小住了几月后差点不想走了。 哪怕乔琰按照这些人的劳工,给步度根折算了对应的煤炭收获,都没能改变他在离开前欲言又止的幽怨目光。 还是让张辽再镇着他一点的好。 而谋士这头……荀攸她肯定是要带的。 荀公达最擅长的还是交战应策,正可以给她查漏补缺,若非如此,此刻身在长安的荀爽,在早前也不必将荀攸推荐到她的手下来。 再加一人的话,乔琰最终决定带上程昱。 收到乔琰的这个邀请,程昱自己都有点意外。 按照乔琰每次离开都将并州内部的事务交托给他的情况,程昱本以为这次应当还是这样的情形。 没料到乔琰没带郭嘉和戏志才,而是带上了他。 他眼见将他请来宣告这个决定的乔琰,此刻正望着面前的凉州地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安定郡与北地郡这个一开始便要进军的位置,而是先看着那丝路中断的河西走廊,而后转向了金城以西台地更高的位置。 这让他隐约在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他旋即就听乔琰说道:“比起奉孝和志才,适应凉州气候的本事,我还是更倾向于仲德先生。此外——” “我与先生,是否也已有多时未曾并肩作战了?” 上一次配合行动,还是她手中并无多少人手可用的时候,筹划那将劫粮的黑山贼给一网打尽,而后程昱便几乎从事的是内政工作。 可非要算起来的话,有此等体魄的程昱,在必要的时候应当是算作武将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给他的升官路线也是武将体系,甚至有过“程昱之胆,过于贲、育”的评价。 若不是乔琰手中没有真正意义上长于庶务的文臣,程昱又最符合作为心腹的定位,她早应该给他换个位置了。 但放在如今也不迟。 这凉州之战,考虑到凉州人对州郡长官的“审美”,他其实比贾诩和荀攸还要适合同行。 程昱朝着乔琰拱了拱手。 他已听出了乔琰话中对他的倚重和期待,自然不会拒绝。 他只是又问了句:“在我等出兵之后,并州的内政如何安排?” 乔琰不假思索地回道:“令功曹、簿曹与治中各掌一份便是,其余属官我会对应安排的。” 故而在第二日她召集麾下人手集会的时候,便将这些安排说了下去—— 与她同行的文官:程昱、贾诩、荀攸。 与她同行的武将:典韦、赵云、褚燕、吕布、麴义、傅干。 两个还不能算是自己人的外援:盖勋、姜冏。 暂代州中事务:陆苑、秦俞、戏志才。 郭嘉和张辽等人依然负责边境之事。 “凉州之战要紧的是后方不能生乱,我令你和仲饶一道执掌内政,便是让你替我看好并州境内的世家,无论凉州方面的消息传达是否及时,都绝不能让他们生乱。”乔琰将陆苑留了下来后,开口说道。 仲饶便是早前乔琰在给秦俞提供的几个表字备选项中,由她选择出来的。 俞有安定和美之意,田产丰饶自然也在其中,乔琰在备选中加入此字的时候是想到,后世有一名为“俞”者表字文饶,又在知县任上开渠筑堤植树,多有善政。 秦俞当然不知道此事,她只是觉得,这还正合乎乔琰给她的职务定位。 见陆苑闻言并无重任在身的忐忑,而是大气地应了下来,乔琰也不免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继续说道:“此外便是后勤补给军粮的问题,春耕期间我不会让凉州战事成为并州的负累,但随后的军粮补给,并州内却绝不能出差错!” 陆苑回道:“君侯且放心就是。” 这些话交代完了,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你父亲那边的情况你如何想的?” 也差不多便是开春时节,从南方还送来了一条消息。 袁术领了刘辩这一方朝廷的车骑将军之位,驻扎于豫扬之间。此人又向来傲慢,竟以半个扬州牧自居,于九江郡募集重兵。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他还公然勒令庐江太守陆康向其缴纳万石米粮充当军资,在遭到了陆康的反对后,袁术竟毫不犹豫地将陆康打为叛逆,以其并未承认刘辩为天子、也未曾上缴税赋为名,发兵向其征讨。 此前袁术去信要粮,还只是这两方之间私人的事情。 可他这么一开战,可就将消息传遍各州了。 乔琰也不例外地得知了此事。 这确实是那路中悍鬼袁长水做得出来的事情,可这对于身在庐江且年事已高的陆康,以及陆氏家族百余口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陆苑闻言叹道:“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往庐江去信一封,一是告知于父亲,我还尚在人间,二是告知于他,如若庐江郡治所舒县不可保,不妨让族人先来并州避祸。” 至于陆康能否听得进去…… 陆苑素知他脾性执拗,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可两地相距甚远,庐江郡已贴邻到了长江的边上,所谓远水解不了近火正是如此。 “是否要……”要如同让鲍鸿前去保卫麋氏安全一般,让人去接应陆氏子弟? 乔琰话未说完,已听陆苑抢先一步回道:“不必了。君侯将并州庶务托付于我,无论如何我都当先以并州之事为先。方今时局动乱,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企及,若父亲执意要与庐江之民共存亡以全忠义,我也唯有尊重他的选择。” 她话说到此,有一瞬的低沉,又忽然以坚定的口吻说道:“若事与愿违,他年君侯若与那袁术敌对,但有机会,我必手刃此人性命!” 乔琰朝着她看去,只见得她目光中一抹冷冽如刀的颜色。 南北之隔阂,各人之抉择,让此刻亲族命数都变成了一种未知数,可就像她当年遇到陆苑的时候,对方深谙趁势而为、当断则断的道理,如今也是如此。 她也更清楚地意识到,陆苑为何会给自己取字为如卿。 在陆苑的说法里,陆(六)如才是这个字。 此六如并非是佛教之中的六如之说,而是《诗经·小雅》之中的几句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1 这本是“九如”。 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句却过于僭越,被陆苑从中剔除了出去,剩下的就是六如。 以乔琰看来,她确有山川松柏之姿了。 她也能足够放心地将并州的人事调动权利交予她! 这是她的左膀右臂呐! 在诸事安排妥当之际,也便是她与盖勋所说的光熹二年四月—— 并州牧麾下两万五千兵卒集结于上郡。 半年之前她曾与这上郡的北洛河边指子午岭对荀攸发问。 此时山岭青葱依旧,在这岭下,却是一片无声的刀兵,形成了让人觉得足以填塞河流的阵仗。 乔琰回身望去,正见这经历了一冬的休养后越发锐利逼人,体魄强健的队伍。 他们手中新锻造成型的长刀利刃闪烁着寒芒。 他们之中最前排的重甲骑兵与覆甲骏马,有如一座座钢铁机器。 而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阵前身着最新式锁子甲的几位将领。 此为并州之狼骑! 她的并州军也早脱离了由众多贼寇组结而成的状态。 这出兵之际,正是令天下都为之胆寒的气势。 而这种酝酿一冬的战意,已不需要乔琰再以什么方式激励士气! 她携枪西指,朗声喝道:“渡河,过山,入凉州!” 随着她的这道指令,骑兵已先行一步从这北洛河上早搭建起的桥梁之上疾驰而过。 整支队伍中没有交谈的喧嚣,没有前后逡巡的迟疑不定,只有风雷声动的骑兵踢踏之声,和随后的步卒迈步声响。 在已无积雪作为缓冲,又有前方山壁传响的状态下,这些声音随着震动挪移在过河后的加快,而变得越发有种充斥天地的惊心动魄。 此情此景,让站在山头的呼厨泉不由目露惊骇之色。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接到了乔琰让他于此处种地的指令后,并没有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 他也没有因为今年开春击败了先零羌残部,就生出什么不应该有的野心来。 当并州军不再以分散的状态戍守于并州各处,而是将其中以万数为计的精锐部队聚集在一处,奔袭上那子午岭的时候,呼厨泉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昔年秦王扫的虎狼之师,正要直接经由那秦直道直接奔袭往长安而去。 但不是。 他们像是一片黑白交错的潮水,在这春日疏淡的日光中朝着山岭下俯冲而去。 正要把这种带给他的震慑,传递给那子午岭后头的凉州大地。 他们是如何让马着重甲也敢这般奔驰的? 他们是如何打造出那等精密的铠甲和武器的? 那位乔侯又是如何让并州士卒都为之效死,带着这种不得胜利绝不回头的气势杀入那凶悍之地的? 在这种行军的浪潮中,呼厨泉无法发出这一句句问题,也并不会有人在此时给他做出解答。 这些并州军好像只会给出一个结果,一个将眼前敌人尽数碾碎的结果,以证明他们是打磨出鞘的利刃! 因他此前屯田于宁县的缘故,这一片的羌人都已避让了开来。 这就让乔琰所统帅的并州军得以急冲过这一片田地的外缘,毫无阻滞地冲入前方的泾水河谷。 顺河谷而行,往南便是通往被董卓严防死守的高陵,往北便是麴义曾经看到的地图上,那处特别标示出的位置。 高平! 高平城是何处? 那是自西汉开辟的丝绸之路上,西出长安以来的第一城。 倒不是说这是第一座城池,而是第一座绝对的军事重镇! 所谓“镇要膂,六盘咽喉,八郡肩背,西塞之口”正是此地! 一旦拿下这里,乔琰也就等同于拥有了进驻凉州的跳板。 如今屯扎于此地的正是与马腾韩遂勾结的钟羌。 也因为他们的存在,皇甫嵩不得不屯扎在朝那城,凭借此地乃是皇甫嵩故里的影响,让他得到最有力的地方支持。 可乔琰没有先与皇甫嵩会合的意思。 钟羌这个羌人部落,是此时这凉州境内的各类羌族中最为强势的一支,他们绝不会对皇甫嵩疏于防范,却难免因为乔琰先前布下的疑阵,而疏忽于泾水河谷的探查。 这也正是她的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乔琰也不敢有所懈怠。 河谷乃是生命之源。 哪怕没有钟羌,也会有其他羌人前来取水于此地。 谁又知道他们与钟羌到底是合作还是对敌的状态呢? 所以在进入河谷之前,乔琰下达了一条指令—— 凡河谷中所见,但为羌人,杀! 第151章 攻占高平 在这直奔高平的第一战面前,乔琰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拉拢羌人部落,以之为自己所用。 高平城南临清水河,北接饮马河,河道环绕作护城河,东西不远处便为山岭,距离又并不足以让人居高临下发起进攻,反而限制了兵卒攻城的队伍展开。 那么唯独能做的,便是顺着河谷而行,发起对这座城市的进攻。 偏偏这还是一座绝对的坚城。 昔日光武帝为平定陇右割据的隗嚣势力,要拔除的钉子便是高平,但扼守高平的隗嚣部将高峻,愣是将高平城固守了一年有余,若非其军师皇甫文作为使者出使被杀,高峻只怕还不会因为少了个谋划出策之人而投降。 即便如今的高平城还未曾因为北周时期建立原州而修建起第二道外城城墙,可光是那内城也足够进攻之人喝一壶的了。 所以—— 只能速攻! 她所率领的这整支队伍也恰如一支扎入凉州心脏的利箭,为这一战中的显赫声威而打出一番雷霆之势! 她可不能被高平城阻滞,像是那凉州叛军包围陈仓一般,成为空耗军力、又在撤离中被杀得丢盔卸甲的反面典型! 乔琰目光冷然地看着前方的河谷推进。 为了减少攻城战中的损失,也为了达到震慑北地郡与安定郡的效果,这些羌人唯有成为她刀下的牺牲品。 至于汉人,则被强制征军为后勤运输队伍。 盖勋这位武都郡太守的位置虽然是被董卓给剥夺了,却并没有影响他在凉州从事长史、太守位置期间积累下的为官声誉。 在他的统筹调度之下,这些人听闻自己并不需要被投入正面的攻城战场,只是需要协助物资运输后,倒是并未做出什么给乔琰添麻烦的反抗之举。 毕竟若能收复安定郡,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这人力的置换之下,乔琰便有了机会将多余的后勤人手解放出来,随骑兵运载的兵员一道赶往前方,在完成河谷中段的营地建造之余,投入攻城器械的打造。 乍听起来,顺着泾水河谷与清水河河谷直抵高平是一段高速直通车,可这其中足有四百里路程! 按照古代步卒行军的速度,她需要走上起码一周的时间。 所以只有在接近于高平的这一段路,她才会选择以急行军冲刺,同样因此,诸如云梯与攻城槌之类的东西,绝不可能在并州境内就制造完毕。 好在马钧心思灵巧,又将云梯与重槌的战车地盘和物资载车结合在了一处,着实给她省了不少事情。再加上槌头是在并州已经完成打造的,便少了些就地取材打造的麻烦。 荀攸为军师调度,贾诩提供凉州的经验从旁佐助,也正让这前后军的行军交替处在了流水作业的状态。 唯一可算是个闲人的,好像只有程昱了。 他在骑行于马上的时候感慨道:“难得不必处理州中庶务,而是策马游览山川河流景象,还不必我费心劳力,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这话一说,贾诩不免从旁投来了个堪称无语的目光。 乔琰笑了笑:“等拿下了高平城,先生就没有那么自在了。” 是了。 到了高平之后,以这一处要塞为落脚点铺开战线,程昱必然要忙碌起来。 此处有人镇守,才不会让她此番带来的队伍,随着在凉州征战日久而成为一种消耗品,从周遭不断得到兵员的补充,也能有一个稳健落定、不会被人轻易击退的锚点。 不过在此之前,所有计划的前提都是,拿下高平城! 打赢这一战! 高平城的钟羌确实没想到乔琰会在为南匈奴霸占子午岭后,竟在这四月里出兵凉州,更是目标明确地直奔高平而来。 可当薄雾夜色里高平城的虚影出现在乔琰面前的时候,这座北高南低的城市依然宛若一只俯身饮水于清水河的怪兽。 而其饮水之口,便是那南城门之外的瓮城。 不错,瓮城。 哪怕高平只是西北边陲之地的一座城市,又哪怕瓮城这种防御体系其实要到唐末才被推广开来,高平却是有此物的。 这城门之外的弧形二道门看起来粗陋了些,也并不能改变其能有效阻挡攻城槌进攻的本质。 好在乔琰对此并非全无准备。 她朝着马钧看了眼,见马钧做出了个诸事妥当的指令。 她又朝着荀攸看了眼,见对方此时也给出了个各部人员清点完毕的指令。 她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下达了指令:“全军加速行军,攻城!” 这是一座比她之前所经历的城市更难攻破的城市。 西凉的尚武风气赋予了这座城市比任何地方都要坚固的外壳。 可她为进攻此地所做的种种准备也绝不是白费的! 又倘若连她都无法攻破那高平第一城,方今世上也绝无第二支队伍能做到此事了。 夜色里的最后一段行军,像是火光被点亮之前的最后一道摩擦,直到那射向高平城头的第一支箭贯穿城头守军咽喉而过,在飞矢箭雨之中,攻城车被快速推进到高平瓮城之下,发出了对这外道门的第一声撞击,让这把拖曳着长尾的火星彻底点燃了起来。 高平那红松铁页城门与木槌的铁尖碰撞,发出了一声响彻清晨的动荡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声在城头上响起的急报。 哪怕乔琰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也不难从这急促的语调中听出,这正是“敌袭”的信报。 可南面城头的疏于防守,和她趁着夜色行军到了城下的先机尽占中,已能让她在敌方的足够兵员抵达城头之前,在这护城河上铺开过河的“桥梁”。 紧随于攻城槌车的云梯,已一并推进到了城下。 而骑兵也在此时飞快地顺着南面城墙的两侧流动而散,朝着城墙上正在朝着南城门方向赶来的兵卒射去。 准确的说,不是全部的骑兵。 那些都是乔琰专门从骑兵中选出的能开两石弓的射箭好手! 仓促之下应战的城上守军本以为敌方还在射程范围之外,因着守城人员的匮乏,让他们选择再等上一等,却不料对方的箭矢已经抢先一步,毫不留情地飞射而来。 天微擦亮的环境,看似是让他们在评估射程上有了一点优势,却也在此时成为了他们的夺命之由。 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对方于战车掩体之下运转的攻城槌,也要比寻常的战槌来势更猛! 攻城槌发展到如今,早已不只是凭着人力的推动,而是随着悬索而动,以富有经验的推动之法,让其达到最佳的撞击效果。 可马钧的加入,让这攻城槌的加速中还加入了滑轮的应用,为其更添了一份省力。 在城中的钟羌首领被人给喊醒御敌的时候,乔琰这一方都已经轰开了这高平瓮城的外城门了。 而也几乎是在同时,数位云梯先行的士卒攀登上了城楼,朝着内城上意图拦截攻城槌发起第二次撞击的弓箭手发出了攻击。 “来人是谁!”那钟羌首领一面整顿了兵员于城中,勒令整合完毕的队伍前去南边进行攻防守卫战,一面朝着报信的下属问道。 这不可能是皇甫嵩。 他对皇甫嵩格外忌惮,始终让人看着朝那城的动静,他若要举兵,是不可能无人报信的! 情况跟乔琰所猜测的差不多。 下属连忙回道:“闯入瓮城之中的将领自称其名,乃是五原吕奉先,尊奉并州牧之命讨贼。” 五原?并州牧?她为何会在此地! 钟羌首领脸色一变,当即意识到此时的局面对他来说只怕不是那么有利。 哪怕真是皇甫嵩攻城,因他与对方交手过多次,近来也对其多有戒备,故而皇甫嵩的手下有多少人手,此人又有多少本事,他差不多是有数的。 可若是并州牧来袭就大有不同了。 对方能够作为一个凉州的外来人氏,一路推进到高平城下,本身就已不可能是一支人数过少的队伍。 她能以这样快的速度攻破外城,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想到先前他汇报给了韩遂消息后从他那里得来的判断,钟羌首领不由在内心大骂了一句“韩遂误我!” 但他在此时怪责于对方的评判出了错可没什么用。 还没等他带队抵达城下,那被攻城槌撞击的第二道城门,已经无法避免地在瓮城没能起到阻拦效果的情况下,被顺着朝内打开的方向轰了开来。 偏偏瓮城连接着的城墙上,守军给并州军造成的杀伤极其有限! 他们一面得承受登上弧形瓮城墙的士卒对他们的打扰,一面又会被并州军装备完善的盾牌拦下箭矢。 尤其是其中那个将声音放得最大的家伙。 去年的进攻洛阳好像还未让他彻底舒张开手脚,半年的磨刀霍霍只是让他在积攒气力,现在面对着这座凉州坚城,可算是给了他一展身手的机会! 他倒也确实没因为个人的孤勇而误事。 他只是身先士卒地冲在了最前头,仰仗着身上锁子甲的防守能力,一路杀入了城门门洞之中。 值此之时,控制攻城槌车的士卒,按照他们早前演练的那样,快速地将槌车引领到了一旁,给后方快速涌入的并州军让开一条道。 而进攻两道南面城门的得手,正让这些潮水一般涌入高平城中的士卒,发出了一声交织的呼喝声。 这仿佛是对他们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喜悦庆贺,又仿佛是因为凌晨的疲惫正需要这样的一声来完成士气的激励。 可无论是哪种理由,毋庸置疑的是,当钟羌试图给这些入侵者以好看的时候,从对面队伍中发出的是一种让人如见虎豹、为之震颤的惊人气场。 这种气场又随着队伍之中勇士的先行搏杀,而更显可怕。 这些呼喊声在那些不太通晓汉话的羌人耳中,竟然只变成了一个字—— 杀! 杀尽他们的对手! 也正是因为这种气势,在城门之内的械斗,哪怕有那么一阵子让高平城中的守军给夺回了优势,也让并州军中的前锋中不乏有人在这门洞中倒下,后继而来的接应队伍还是很快顶上了他们的位置。 更是随着吕布的冲杀而入,和麴义率众登上内城墙佐以弓箭的掩护,将这抢占回来的优势变成了一种彻底凿开突破口的状态。 在防线被冲开的一瞬间,那些后继的骑兵好像根本不需要做出任何特殊的指令调度,就已经快速地补位而上。 骑兵在攻城之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可他们此时需要做的,不是打开坚城的壁垒,而是快速占据街巷,瓦解这些羌人试图做出反击举动。 那么这些拖拽着精良长刀的骑兵,便形成了一个个杀戮的机器。 眼见到这一幕,钟羌首领的脸上冷汗直冒。 他能统领钟羌部落,号称十万人,自然不是什么胆小如鼠之辈。 可此时城内有多少骑兵步卒是属于对面汉军的? 在他处在街道稍高一些位置的时候,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片攒动的人头。 更看到在两方都有不少人倒下的短兵相接中,不断被人吞没在黑甲浪潮里的,都是他这一边的人。 这让他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对方在城外又有多少人? 他只能听到从城墙和山岭之间反复扩散的回音,充斥在自己的耳膜中,好像已并不只是从南面传来。那起码也是以万为计的数量。 不过他此时还不能退,他深知在这种狭路相逢的作战中,他若是选择丢盔卸甲逃亡,除了死没有别的结局。所以他当即对着自己的传令官打了个手势。 那嗓门一向最大的传令官立刻高声喊出了一句“为钟羌而战!” 可他那战字还未发出,便有一支白羽长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钟羌首领循声望去,正见对方队伍中那气场最为卓然的一个,在身边的刀盾兵保护下,已经登上了高平的城头。 她朝着这边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哪怕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也能感觉到她这从攻城不易转为城内掠夺的状态里,当真一派气焰汹汹! 而她手中,正是一把远距离射杀的重弓! 击杀传令官的一箭,便是出自这乐平侯的手笔。 在这一箭袭杀的凌厉中,钟羌首领陡然意识到,对方还有一个名号,叫做—— 骠骑将军! 可他此时才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 这一日的上午,屯扎在朝那城的皇甫嵩军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虽已有几年不见,但他还记得,这个前来报信的使者正是当年与乔琰一道完成了里应外合之策的东郡程昱。 因他这成年人的长相可算是定形了,皇甫嵩自然不会认不出他来,不过,他比起六年前的样子,经由了乐平和并州的一番历练,更有一番筹谋在握的从容气场。 皇甫嵩不觉心中一松。 程昱都来了,想必乔琰也到了。 可让皇甫嵩万没想到的是,从程昱口中说出的话居然会是—— “皇甫将军,君侯请您往高平用个晚膳,共商进攻六盘山以西之事。” 等等……去哪儿? 第152章 立足之地 皇甫嵩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话。 可程昱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正是先前为钟羌所占据的高平。” 皇甫嵩与程昱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方才面色恍惚地问道:“高平已经被打下来了?” 程昱回道:“幸有皇甫将军在此地分散注意,我等昨夜行军,今早破城,现在还在收尾,故而请皇甫将军用个晚膳。” 皇甫嵩:“……” 这意外临头,皇甫嵩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惊更多一点,还是喜更多一点。 程昱说是说的什么幸有他在此地,可要皇甫嵩说来,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起到了什么作用。 他驻扎此地,正等着乔琰所率领的并州军与他合兵一处。 本觉得如此一来,在人手充裕的情况下,即使不攻破那高平城,也能留出一支队伍包围城外,限制钟羌精锐外出,再将外围横扫后占据六盘山口结营。 如此一来,在随后的挥师西进里还不算太吃亏。 却不想乔琰根本没打算和钟羌拉开什么持久战,而是直接选择了强势破城! 那钟羌之人再如何不擅长守城,光是靠着高平第一城的城墙守卫,就已经足够给人制造麻烦了。 钟羌能在羌人各族中占据上风,也绝非不擅征战之人! 那么这高平城,究竟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被攻破的? 皇甫嵩跟随程昱往高平而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等到行到高平城外的时候,他便看到,绕城的清水河此时已不能叫做清水了,或许将之称为血水河要更加合适得多。 清水河发源于六盘山,往北流向高平城,本是名副其实的清水,可此刻绕城的护城河边竟堆放着数量惊人的钟羌族人尸体。 地面汇集的血水浸透在周遭的土地中,连带着将清水河也给染成了血色。 乔琰立足于河边,看着这些士卒将城中巷道与住宅中的漏网之鱼给尽数清理出来,抱枪而立的模样说不出的锐利。 听到后方传来的行军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朝着皇甫嵩看来,这才柔和下了几分神色:“皇甫将军。” 在程昱动身前往朝那城邀请皇甫嵩的时候,城中的交战就已经几乎尘埃落定了。 号称有十万之众的钟羌,实际上在内部也分裂成了若干个部分,这位钟羌首领所统帅的也只是其中最为繁盛的万余人而已。 别看这高平城是一派城高墙厚的坚固状态,在被他们攻破了南城门后,城中的钟羌反而成了被瓮中捉鳖的那个鳖。 高平城北面无大城门的情况,更加剧了他们所面临的不利处境。 他们能选择的,只有朝着东面或者西面遁逃。 可当并州军攻破了南面城关之时,从清水河谷保持秩序进军的后续队伍也当即在荀攸的指挥之下一分作。 一队依然作为南门攻入队伍的后备援军,另外两队则朝着东西二面的城门以骑兵和弓弩队伺机围杀。 乔琰这一趟带来的将领之充足,乃是为了满足随后分兵作战的需求。 而在此刻的目标只有一座高平城的时候,这些将领与其部从,就成为了四面围守的利刃! 城门以东守着赵云,城门以西守着傅干和褚燕。 这是个谁见了都得觉得奢侈的蹲守阵容。 或许他们还有个机会,便是在城中将自己的人手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拧结成了一股绳,对着并州军做出反击。 可乔琰当先射中那传令官的一箭飞贯而来,再如何在姿态中一派气定神闲,也由不得人不为之胆魄惧丧。 哪怕她并未再拉弓射出第二支箭,只是站在那望楼的铁盾牌之后,钟羌首领已清楚地知道,除非能将对方给拿下,否则—— 她便是这些来势汹汹的并州军背后的精神信仰! 有她在这些人只会越战越勇! 当他身边护持的近卫也不得不和这些悍卒交手的时候,更让他意识到了另外的一个坏消息。 他的对手并不是只靠着抢占先机才一鼓作气而来的。 随着天色的渐亮,他眼前所见的一张张士卒面容都表现出了一派血气旺盛的状态,分毫也不弱于他们这些多以肉质为食的羌族人。 而他们手中的刀兵,更是比凉州兵器监产出、贮藏在高平城内的,还要不知锋利多少。 他们在这正对城门的街道上结成了令人难以冲垮的阵势,当每一把长刀砍下一颗钟羌人头颅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这些人的口中喊出一个数字。 也随着这个数字报出,这些位处前列的士卒仿佛不知疲累地再度举起了刀。 直到…… 直到一杆方天画戟横空杀出。 那钟羌首领陡然意识到,他的亲卫都已经陆续倒下,或者是此时被隔离在了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的勇武在对面那种近乎不讲道理的蛮横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更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击的举动,他的头颅便已经落在了地上。 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想法是—— 这好像是一支比之传说中的段颎部从也不逞多让的队伍。 不!哪怕是段颎征伐凉州多年,也没做过这等在一夜之间攻破坚城的离谱举动。 但此时他的头颅已被吕布这个斩获首功的家伙喜气洋洋地摆在了高平城的望楼之上,作为对外宣告并州军已经掌控了高平城的信号。 而他的躯体则同他的族人一并在城外堆垒。 按照乔琰的安排,为了防止尸体的在附近制造出疫症,收敛妥当、合计战功后便将这些尸体给火化处理。 她在做出安排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说道:“荀子中有言,氏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算起来焚烧之举对这些战死的羌人,还算是义举。这对我们在此番震慑之后拉拢周遭的游弋羌人必定有利。”1 这话她倒是没在见到皇甫嵩的时候再度说起,只提到对于这高平城中的羌人,哪怕是在交战的尾声选择了对她投降的,她也先一视同仁地选择了斩杀。 “高平位处要道,据守雄关险地,不容有失。我今日可破城,明日也未必不会被我放过的羌人从中钻了空子,还不如斩草除根,也好叫周边的散部知道,这便是投效于马腾和韩遂等人的下场。”乔琰语气坚决地说道。 皇甫嵩颔首以示肯定,“烨舒下得去狠手,这一点很好。” 若是乔琰在此时要留下这能征善战的钟羌人为己用,他只怕还要对她劝诫几句。 固然钟羌之中还有相当一批居住在临洮与榆中境内,或许能寻到人作为攻破陇西郡的向导,可钟羌比起凉州境内的其他羌族都要性情凶蛮得多,绝不是一次击败投诚后就能令其偃旗息鼓的。 “永初二年,钟羌袭汉阳汉军,杀千余人,同年又联手先零羌于平襄杀汉军八千余人,顺帝永建元年之间,校尉马贤与之七千余人交战,令钟羌降服,也不过短短年便再度反叛,马续马贤领兵平乱,钟羌首领良封再度降服,可到如今,先零羌与且冻羌这些羌人部落相继沉寂,这钟羌便又在此地为祸。这便是他们的习性。”皇甫嵩随同乔琰往城内走的时候说道。2 因他自己就是凉州人,父辈祖辈又多与凉州羌人交战,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可算是如数家珍。 乔琰便顺势问道:“若让皇甫将军重获兵权,面对这些在汉室衰微之际蠢蠢欲动的羌人部落,会更倾向于以故太尉之法,将其杀戮殆尽,还是倾向于……” 皇甫嵩并未等乔琰说出第二个选择,已自己说了下去:“先除掉其中首恶,后分化弱者为己用。归根到底,羌人之间的种族大多无有亲缘关系,只是因为生活习性相似才都被称为羌而已,就像如今依然祸乱于益州的板盾蛮,也被称为羌人。” 乔琰笑了笑:“我也是这般想的。不过哪怕是要分化拉拢,也得在此地站稳脚跟才好。先取高平,征讨四方羌族,以高平连接并州上郡,周转物资得当,才有随后谈论的余地。” 皇甫嵩朝着她看去,见这年已十七的并州牧脸上早不复当年的稚气,宛然一派指点江山的上位者气度。 想到而今天下纷乱,也只有她还能有此等余地征讨凉州,待得此地平乱后便可更进一步收复长安、擒拿董卓,他来时在心中升腾起的几分不真实感又已落了地。 这是大汉如今的救国希望啊! 他心中这般想着,在踏进这高平城城门的时候,也留意起了此地经历的战况。 这么一看,他便看到了停靠在一旁的攻城槌。 以皇甫嵩的眼力不会看不出,乔琰所用的攻城槌,在形制上和寻常的分明大有不同。 想来有此物协助,加上凉州人除却知情者外,大多没想到乔琰会选择在此时进攻,高平城的城门被撞开得如此迅速,也可以理解。 但皇甫嵩并未在此事上多问。 毕竟这等攻城的要害武器与一将军的战功休戚相关,不必寻根究底。 他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进城后所见的街道。 他在得到了程昱送来的消息后就从朝那城快速赶来,并未有所耽搁,城中交战之地的血渍残肢,自然不可能这么快清理干净。 皇甫嵩久经战场,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已极为适应,可他目之所及中,乔琰军中收拢己方队伍的行动,却是一副他未曾在交战中见到过的场面。 高平城内的交战,按照乔琰在入城之前与他所说,斩杀于城内城外的钟羌族人合计在七八千人。 这便是居住于这高平城内钟羌精锐的数量。 而在高平城西北方向的火石寨方向还屯扎着不少钟羌残部,她已让人在稳固城关后前去追击清扫了。 这样数量的斩杀,再如何在己方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又有可能出现敌方的自相残杀,要在短时间内达成,己方的损伤也绝不可能太少。 在皇甫嵩的视线中,就可见不少殒命于此地的并州军。 但和被草率搬运出城的羌人尸体不同,并州子弟的尸体都被小心地抬往城中治所前的空地上,等待乔琰的吩咐。 而伤员也同样被有条不紊地集中在一处。 皇甫嵩留意到,这些受伤之人随身都带着简易的包扎工具,在给自己包扎止血后,便在原地等随军医者的救援,其中还未轮到救治的轻伤者,则从腰上栓系的小包中取出了干酪填腹,以确保能撑到军医问诊之时。 他们显然对于军医的治疗效果和这套运作的治疗体系有着足够的信心,在看到乔琰这位主帅和皇甫嵩一道经行而过的时候,有个腿上中了箭的士卒还朝着她问了声好。 见乔琰朝着他的伤口看来,他颇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君侯,我等的皮甲和锅盔没裹到腿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追击的时候没留意屋顶上还有个漏网之鱼。好在我这人腿脚还算灵便,没让他射中我的脑袋,就扎这儿了。” “要不您什么时候再弄出个携带在腿上的食物?” 在战场上,哪怕是身上受到了不算太重的刀伤箭伤,遇到伤口感染也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好在并州境内,当年那能将吕布都给放倒的烈酒,在蒸馏酒的制作技术上已越发过关,直到做出了能符合消毒标准的酒精。 配合方今时代的“出骨中箭头医方”、金疮药等物,以及华佗传授于吴普、又在并州随军医者中推广开来树皮线,要做到消毒缝合上药的一串流程还有可操作性。 有这一套作为支撑,那受伤的士卒又精神状态尚好,自然不需要太过担心。 乔琰便也调侃道:“我看那桑皮线该缝的不是你腿上的伤口,而是你的嘴。” “那可不行,我的嘴还得留着报战功呢。”他连忙回道。 他身边的其他伤员闻声都笑了出来。 乔琰也不免摇头失笑。 击杀钟羌数千人带来的二十万石粮食支出,对于其他人来说确实是个负累,可对她来说却不算是太大的压力。 并州境内这两年间的收成税赋喜人,又有白道川和上郡西河等地的独立军屯,作为直接填补州府粮仓的来源。 也正是这种承担首功制的底气,让这些人虽受了伤,却也知道自己在这一战中所立的军功能换来多大的酬劳。这种军营中的氛围也有利于他们伤口的恢复。 皇甫嵩也不免为眼前景象所传染,露出了几分笑容。 只是在踏足她临时布置的作战会议场地后,他又很快恢复到了严肃的表情。 高平已下是个好消息,正如乔琰所说,有了这个比起朝那城来说更为稳定的根据地,她在并州囤积的物资就可以形成一条稳定的供给路线。 可凉州在百余年间从未消停过的降而复叛、叛而复降,让人不敢对一战定胜负抱有什么太大的期待。 而那韩遂何以常年驻扎于金城? 还不是因为榆中在金城东面作为屏障,而榆中之外的葵园峡也正是两山夹黄河水道中最为狭窄的一段,作为榆中与金城的门户。 这段宽度不足百米的黄河水道严重限制了从水路直扑韩遂老巢的可能,也让他的金城变成了一个安乐窝。 皇甫嵩对进攻此地的难度心知肚明。 但或许是因为乔琰总能做出些令人意外之举,皇甫嵩在跟盖勋打了个招呼于此地落座后,看着眼前的地图,先想到的并不是随后作战的艰难,而是他们有没有机会先取道汉阳拿下马腾所率领的部众。 不过他先听到的却是乔琰说道:“我想给韩遂去一封信。” 这高平城被她所占据的消息,以马腾韩遂势力对凉州的掌控,几日之内必定有人快马加鞭将其送到韩遂的手中,所以乔琰送这封信去的目的也绝不是告知于他,她这会儿堂而皇之地进驻在此地,而是…… 她继续说了下去:“信中所言,我要与他约战于逢义山。” 逢义山—— 那是昔年段颎斩杀八千先零东羌的所在! 结合乔琰今日的举动看来,可真是说不出的挑衅意味。 皇甫嵩问道:“若是韩遂不肯应战呢?” 韩遂要能应战才有鬼! 逢义山距离金城的距离,起码是那地方距离高平的十倍还不止,谁的兵员补充更为有利,哪怕是最不通晓战事的人,也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乔琰回道:“他不应也无妨,可我若要逐级打掉榆中以东的羌人部落——” “他便莫要想深居金城,却以左将军之名,将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坐收什么渔人之利!” 第153章 与韩约书 这是一出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皇甫嵩在次日从乔琰手中接过此书的时候,就看到在这封约战书的抬头写着【与韩约书】四字。 韩遂因反叛大汉被悬赏才从韩约改名为韩遂,光是这一句中拉的仇恨就不少了。 这分明是在嘲讽韩遂此人改名,也不过是欲盖弥彰之法。 在这开头的几句也正点名了这个意思。 他韩遂若真是无胆之人,在被羌人裹挟之后不得不从贼,再无回头路可走,那么又何故进攻三辅,结交羌人,自占金城,攻杀汉阳,如今更是图谋虚名而与董卓为伍,接下那左将军的位置。 故而他也不必叫做韩遂了,还是恢复本名韩约比较好,还对得起父母当年取名之念。 这个“约”字到底是要他约束己身还是恪守约定都无妨,反正他哪一条都没做到,是该用这个名字警醒警醒自己的。 皇甫嵩下意识地往盖勋的方向看了一眼。 盖勋痛斥韩遂的时候,韩遂还没完成那个改名的举动,若是当时就改了名,说不定彼时也能参考这句,再多个理由。 而在这一番促狭话说完,就是光明正大地约战了。 乔琰列出了三条需要讨伐韩遂的理由。 其一,便是说韩遂此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料来不过势虽穷服,兵去复动而已,有如痈疽伏疾,留滞胁下】。1 这一句说的很微妙,因为这是昔日段颎用来说服孝桓皇帝对羌人斩尽杀绝的话。 所以这也是对羌人的形容! 现在却被乔琰干脆地用来形容韩遂了。 言外之意,韩遂不是被迫从羌,而是与之习性相似! 羌人反复,空耗大汉财力,永初年间的羌人平叛,花掉了二百四十亿钱,永和之末又花了八十多亿。 如今大汉势衰,出不起这么多为了压制他们反复横跳的钱。 所幸并州还有些余财,那么为镇压以韩遂等人为首的凉州反叛军,她这位并州牧把兵和钱都出了也无妨! 其二,董卓挟陛下于长安,去岁的讨董卓檄文中已将其罪责恶行揭露于天下,为省笔墨不予赘述。韩遂接董卓之名为左将军,与之成犄角相护之势,便是同为恶贼之流,正该讨伐。 乔琰自己那个骠骑将军的名号可从未用在过自称上,而始终用的是当年刘宏给她封的并州牧与乐平侯,又有先行攻破洛阳,意图救驾之功,在立场上也确实是比谁都站得住脚跟。 至于其三—— 韩遂若存,便是告之于州府任职之官员,一旦羌人来犯,他们不必为保汉人百姓而死守城池,可不必想到羌人来犯之时“湟中诸县,粟石万钱,百姓死亡,不可胜数”的惨状,只要投身于叛贼,便可安享荣华富贵。2 何其荒谬之言! 若如此可为汉地边陲之旧例,先帝何必在傅南容以身殉国后加其为“壮节侯”! 这便是韩遂必除的理由。 故而乔琰一夺高平,便要对韩遂发起声讨。 羌人之祸,祸在一地,韩遂之祸,祸在一朝。 若无韩遂为诸羌谋划联络,其人也不过是各自为战,区区莽夫而已。可韩遂统率诸部,助长野心,非当年段太尉之“绝其本根”策略不可为。 【并州牧乔琰,初至凉州,本该安抚县民,重建北地、安定二地之秩序,然虺蛇枳棘于前,发冢露尸频频,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必斩韩遂之首,以为告诫!】 她又随后写道,她难道不知道韩遂是凉州的地头蛇吗? 自然不是。 可昔年段颎与而先零羌会战于逢义山,曾激励士卒说,我等离家千里而战,进则事成,走则尽死,唯有努力以共功名。故虽于此地人生地不熟,仍敢邀韩遂来此一战,以全大汉之威。 段颎可为,她乔烨舒今已杀钟羌八千人于高平,亦可为之。 侯韩遂来时,必以并州精骑良将,长矛强弩,张镞利刃以迎。 以上说法里的韩遂全部替换成韩约。 韩遂看到这信差点拍了桌子。 可眼前送信使者仍在,他若真因为乔琰这一番激怒的言语便如此失态,岂不是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韩遂努力平复下了几分心绪,重新端详了一遍这封【与韩约书】,越发确定,乔琰能以如此年少之龄统领并州,与她“不拘小节”定然是分不开的。 什么叫做她离开并州千里为战,人生地不熟,只为全大汉忠义,方尽力讨贼?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打这一仗有多吃亏一样。 早在两日前,韩遂便收到从火石寨逃亡而来的钟羌残部报信,高平城被攻破,城中钟羌无一幸存,进攻高平夺城的,正是这位并州牧。 猝然收到这个消息,失去的还是连接长安与北地的重要据点,已经让韩遂为之心惊不已。 她出兵得太快,也效率太高了! 高平这样的坚城被攻破,城中驻扎的钟羌遭到灭顶之灾,这份战绩摆出来,再加上一个一日内破城的时间限制,未免过于醒目了。 再想到乔琰前两年的率军奔袭于塞外之举,或许也正是承袭了段颎喜欢一日一夜奔行二百多里、孤军深入的做派。可难保她不会打出什么且斗且追,尽斩其寇的战绩。 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先前瞎说的什么话,真在乔琰进攻而来的时候,将自己的头颅奉上,而是准备请马腾前来商讨一个应对策略。 却不料他给马腾的联络信可能才送到陇西,乔琰的约战书就已经送到他的面前了。 还选了个在名义上是给他让利,实际上满是图穷匕见之意的约战地点。 逢义山距离高平城不到百里,在她已驻扎于高平的情况下,若要进击于此地别提有多容易了。可他要从所在的金城赶赴逢义山,六百多里的路程,无疑是在劳师远征,费力不讨好! 若是乔琰再玩上一点黑心的策略,在半道上的何处令手下提前埋伏,更可以将他的疲军之师给斩杀殆尽。 他得是疯了才会同意以逢义山作为约战的地点。 他朝着面前送信的年轻人看去,冷声问道:“昔年光武帝麾下寇子翼攻伐高平,高平城中守将高峻,令军师皇甫文前往寇将军大营约战,此人出言不逊,礼数不周,为寇将军所斩,高峻非但没为他的军师报仇,反而将高平城送给了寇将军,你就不怕你也是两军相斗,被斩杀的那个来使?” 对方从容不迫地回道:“韩将军是读书人,知晓当年之事,却不知廉耻脸面为何,竟敢将自己类比作威侯,岂不有鼠辈冒领之嫌。” “你……” “我唤你一声韩将军,那是因为我家君侯请你赴约一战,为你抬些身价罢了,难道还真觉得自己配得上将军二字不成?足下若真有胆子杀我,我还敬佩你几分,可你只怕也没这个胆量!” 韩遂确实不可能杀了这个来使。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威仪俊秀,面色冷肃,若非年龄还小了些,与当年据守汉阳的傅燮便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不是傅燮之子傅干又是谁! 在乔琰问询营中何人敢为她去送这封约战书的时候,傅干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按照他给出的理由:“我父死战殉城之时,得蒙其恩惠、信奉其高义的而羌人已觉韩遂、王国等人此举不妥,若他只因我送一战书与他,便要发怒之下将我处死,更不合羌人做派。羌人强则分种,弱则附人,韩遂若杀我,便有色厉内荏之态,何能服众!” “若他真可算是无所顾忌,令我命丧金城,那也无妨!我投效君侯之时,并未强求君侯为我父报仇,今日君侯征讨凉州,先下高平,势若雷霆,军威赫赫,迟早兵过葵园,剑指湟中,必能从这凉州境内将韩遂拔除,我虽死无憾。” 傅干的这番说辞,让原本想站出来前往送信的盖勋,都先坐了回去。 他这一番烈性坦荡之言,已将他就是最合适的送信人选这一事实给完全敲定了。 乔琰又何必拒绝他的自荐。 韩遂也正如傅干所说的那么想的。 傅燮已死的情况下,傅干若再死在他的手中,只怕要给他惹来非议。 他一面效仿着羌人做派,从事夺权割据之举,一面又还保留着顾忌名声的一点旧日毛病。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纵然傅干领着乔琰送来的那封约战书,又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乃是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鼠辈,他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怨气,转而对这约战一说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他说道:“乔并州若要约战,何必放在逢义山,要我看来,便来定西一战岂不更好?” 傅干冷笑道:“韩将军何曾见过讨贼之前还与那贼寇提前明言的?昔日段太尉闻羌种居于奢延泽,轻兵追逐,日夜二百里,晨起之时击之,君侯进攻高平正取此道。若此刻前来送信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家君侯麾下大军,连那约战于逢义山都不必有了。” “韩将军挑挑拣拣,不肯出战,日后也不必以羌军领袖自居。谁家领袖是这等畏缩不前,讨价还价的样子!” 不等韩遂再提出换一个地点,傅干已拂袖离去,走前还不忘抛下了一句:“自今日起七日内,我并州军恭候足下于逢义山。若足下不敢前来,我等也只好逐个击破了。” 他这句话乃是踏出了韩遂的接待场所才说出的,足以让韩遂手底下的一部分羌人叛军听个明白。 韩遂在屋中端坐,脸色一变再变。 乔琰此举正是为了借助高平之战的胜利,以约战的形式来将而造成对他声望的打击。 他能做到统率叛军各部、担任主将的位置上,不会看不清这一点。 可他在此时不能动。 “并州牧行军匪夷所思,其麾下部从在攻破高平城后尤有余力进攻火石寨,以其中残部所言,出兵进攻之人极擅山地作战,我只怕那是她麾下的黑山贼或白波贼。”在马腾前来后韩遂如是说道。 乔琰部下的人员组成,对外界来说并不是个秘密,或许也只是她手底下几位将领的具体本事还不那么确定而已。 所以韩遂通过火石寨的报信确定出手袭击之人前身乃是山贼,不是个毫无根据的判断。 韩遂继续说道:“若她此行不止带着骑兵与攻城所用步卒,还带着尤擅山地作战的黑山白波贼,那她若要在我前去的路上制造伏击,就太容易了。” “与其中了她的激将法前去应战,反而落入了她的圈套之中,还不如以逸待劳,等到她深入凉州腹地后,寿成兄领一军截断其后路粮草,我领一军于大小榆中进攻,便如当年孙坚与周慎一般,再如何勇武,面临榆中与葵园峡这等地形,还不是要被杀得丢盔卸甲,惨淡而逃。” 马腾虽然对乔琰先寻了韩遂挑衅,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可他们两人如今的利益与共,休戚相关,不适合将这种想法表现在脸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须髯,回道:“文约此言不错,若我军贸然突进,反有祸难,实不如先观望局势,一战决胜。” 他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文约要背负些骂名了。” 乔琰这封约战书里虽未明言,却也实有些道德绑架的意思。 韩遂若不应战,她便可堂而皇之地转战凉州各处,倘若她的下一个目标是他们拉拢的叛军同盟中的一支,这些人到底是先将其归咎于进犯的乔琰,还是先怪责于韩遂无所作为,以马腾对凉州羌人欺软怕硬脾性的了解,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锅还是得韩遂来背! 韩遂苦笑道:“若我等此时还能召集起十万众的兵马,我又何必怕那乔琰,直接举众进攻就是,然……” 他们若真这样做了,或许是能将乔琰给驱逐出境,却也会转头让董卓从中获利。他不会错过这个渔翁得利的机会。 那位也是凉州发家啊!在他还手握天子的情况下,想要瓦解凉州军马,招揽部从,在心腹之患已除的情况下,比谁都要容易。 所以董卓会比谁都乐于见到这样的一幕。 这样说来,韩遂本就只能等到乔琰深入腹地来战,却不料这种最合乎他现状的应战之法,会被乔琰给扣个大帽子。 若是时间能够倒流的话,韩遂必定要扇自己一嘴,干什么没事要说乔琰不可能进攻凉州。 现在仗还未打,他已经处在下风了。 而此刻身在高平的乔琰,还真按照她送出的战书一般,在高平的杀戮后,再未做出什么其他的进攻举动,就仿佛真在等候韩遂前来应战。 但也不能说她什么都没做。 她一面令人在火石寨上开垦田地,募集周遭的汉人在此耕作。 一面发出了一道送往并州的调令—— 命南匈奴左谷蠡王与于夫罗率众前来高平,与她会饮候敌! 第154章 火石军屯 不过这条敕令之中,前来高平的并不只是南匈奴的人而已。 对他们的完整指令是—— 令他们护卫第二批军粮,以及用于高平城附近种植的良种,一并送到此地。 两万多人的出征,光是先前随军携带的粮车原本就是不足的,并州这头早已准备好了后备运输而来的。 如今乔琰指令既下,督办押送军粮的梁仲宁就在经由西河郡的时候,往美稷城走了一趟,将左谷蠡王和于夫罗都给捎带上了。 对此等征调的行为,于夫罗还是适应得比较良好的。 他也不是没被大汉征兵支使过。 只不过当时是被调往幽州冀州,平定渔阳张举之乱,如今却是被调往凉州。 早先在乔琰征用呼厨泉在子午岭种地之时,于夫罗这个做兄长的就不免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在何处得罪了乔琰。谁让这位并州牧的上位,是在他在外协助作战期间发生的,也难保他就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现在总算是有差事安排下来,还只是确保军粮从并州运往高平城期间不会被人给劫走这种事务,于夫罗总算是放下了心。 非要说起来,比起和张举张纯对战,押送军粮的安全性还要更高得多。 这一路车马行于泾水河谷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这河谷两侧贴邻山岭的位置,时而便能见到倒伏在地的羌人尸体,以至于沿路几乎没见到几个人影,平静得让于夫罗觉得,自己好像是来郊游的。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身边的左谷蠡王小声说道:“你说并州牧喊我们前来是不是为了杀鸡儆猴的?” 没等于夫罗对他给出什么回答,他就已自己说了下去:“她何必再用凉州羌人来警告我?我此前是有那么点活络心思,想依靠休屠各内寇入侵夺权,最好能让南匈奴彻底独立出去,可她先用休屠各的脑袋警告了我一通,又用鲜卑的惨状吓唬了我一次,我哪里还敢有这种心思。” 他愤愤说道:“我连自己的私产都快全交出去了!” 左谷蠡王这个位置仅此于左右贤王,甚至可以自置千长、百长下属,混成他这个样子的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于夫罗觉得自己若是没有听错的话,身边这家伙的话中都快有哭腔了。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这家伙之前有的危险想法而生气,还是应该为他现在的狼狈样而觉同情。 又听左谷蠡王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次过来,我们不是汉话里杀鸡儆猴的那个猴,而是被杀的那个鸡啊?” “脱里,你说话小心点!”于夫罗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所幸左谷蠡王先前的抱怨音量不大,又是用匈奴话来说的。于夫罗朝着队中的梁仲宁看去,见他好像并未意识到脱里所说的话乃是对并州牧的恶意揣测,稍稍松了一口气。 “说话小心有什么用……”脱里嘀咕道,“飞鹰都被拔没毛了。” 脱里这个名字在匈奴话中意为飞鹰,他这么说来倒也生动。 但于夫罗这会儿可不能称赞他所用比喻恰当,而是厉声说道:“呼衍脱里,你若到了高平城还这么说,我也护不住你。” 有此一喝,左谷蠡王才稍稍消停了些。 事实上他这点抱怨,也就只敢在同族面前这么说,真到了高平见到了乔琰本人,他又立刻偃旗息鼓,从飞鹰变成了个鹌鹑。 他甚至与乔琰诉说了一番,他在路上经由河谷期间见到了几处“战场”,很是夸赞了一番乔琰的武德充沛。 乔琰似笑非笑地朝着他看了一眼。 她还挺想告诉这蠢蛋的,像是梁仲宁这些屯扎在五原,防备境外胡人的士卒,或多或少都会将学上两句匈奴话,以备不时之需。 梁仲宁虽是黄巾渠帅出身,却还真有那么点语言天赋,在路上将脱里和于夫罗二人的交谈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她不是将这家伙喊来作猴或者作鸡的,也不是要将钟羌首领的头颅当做送给他的新酒杯,也便懒得跟他计较什么出言不当。 总之,归附于她麾下的南匈奴出现于此地,不过是要给周遭的羌人看一个态度罢了。 她对韩遂说是说的什么致敬段颎,会战于逢义山,奉行斩尽杀绝政策,可她若真将自己的兵力全都用在了清缴羌族上,那便是本末倒置的举动了。 所以在前期的震慑杀戮之后,还是该当用一批。 至于如何来用?南匈奴的几位便是合适的代表。 这些运送军粮完毕的南匈奴人,除却继续担负往返运粮职责的五百人之外,一部分被乔琰编入了扫荡周遭部落的队伍中,一部分则被她编入了在火石寨上恳田的队伍。 于夫罗属于前者,脱里则属于后者。 听闻自己只需要从在美稷城接受盘剥,变成在高平城附近种田,脱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从城头上的钟羌首领头颅上掠过,更觉自己没干出跟乔琰刀兵相向的事情,可能是自己所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 再一对比他跟于夫罗所执行之事的危险性,他不免感觉到了一点优越感。 于是他“好心”提醒道:“听闻羌人向来能征善战,又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于夫罗你可得小心了。” 于夫罗指了指高平城外尚残留血迹的土地,说道:“若羌人真有战无不胜之能,也不会是这样的场面了。汉军气势正胜,多我一个不多,比起担心我的安危,你还不如担心,你是不是这几年间四体不勤得越发厉害了。若是连种地的用处都没了,那才是个笑话。” “……”脱里决定闭嘴。 他看了看自己前阵子因为受到了惊吓掉了点肉、却依然圆润的手,觉得于夫罗所说的可能的确不错。 他好像应该先请教一番乔并州麾下的军屯士卒,这个田应该怎么种。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乔琰好像在并州搞出了不少新花样? 于夫罗才懒得管脱里打算如何做,已转而考虑起了自己的任务。 他们这些南匈奴人抵达高平城的时候,早已经过了乔琰送信给韩遂约定的会战时间。 这就意味着,以乔琰这边接收到的信息,韩遂最终还是放弃了和乔琰逢义山进行正面的交锋,选择等待她进攻金城的时候,再凭借地理优势将其击退。 在这等候的数日内,皇甫嵩的部从也已由朝那城挪移到了高平城中。 逢义山之约的时间一到,韩遂既未出现,这两支都可称之为虎狼之师的队伍便于第二日出动。 短短一日之内,这两支队伍一支屠戮了附近的封养羌,一支解决了另一头的封何羌,出手之果决狠辣令人咋舌。 那两支羌人部落都位于高平城以西,是在建初年间败退于汉阳汉军后往东迁移而来的。 他们在最近的数十年间屡次参与西羌起义,多奉先零羌为首,又在先零羌溃散后独自发展。 韩遂率领羌人叛军期间,这两支部落多少参与了些,作为分散在安定郡内的响应队伍。 也正是这选择的倾向,让他们在韩遂拒绝了约战邀请后,被乔琰选作了铲除的对象。 这无疑是乔琰对外传递出的信号—— 韩遂此人无胆,不敢在她击破了高平城后,以其统率羌族的地位发起还击,而是依然龟缩在榆中、金城一带,那她也只能自己打通前往榆中的路程! 封养羌与封何羌都挡在了去路上,便只有被她清扫一个结局! 这两支部落合计的五六千人,并未留下活口,只有部落中饲养的马匹牛羊,都被汉军在随后驱赶去了高平城的方向。 消息传出,周遭的羌人部落一面痛斥韩遂,一面又不免为乔琰的行事方针而感到恐惧。 她若真打算将他们灭族屠种,在对方赫赫铁蹄的威胁之下,他们要么联起手来,凭借着合军一处的人数,和背水一战的局面,或许还有些翻盘的可能,要么就只能选择远遁,经由汉阳郡逃亡到陇西郡去。 “有没有别的可能呢?”这场简单会面的与会者中传出了一个声音。 “你想说什么?”上首的长者朝着出声之人看去,开口问道。 这问及有无其他可能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见周遭的众人都朝着她看来,说道:“几日前,我在山上瞧见了下头不少运送粮食的车马,押送的人里竟有不少匈奴打扮的。或许这位乔并州,跟段纪明不一样。” 老者皱了皱眉头:“姚嫦,你不要因为自认帝舜后裔,改姓为姚,就忘记了自己乃是烧当羌人。莫要对这些汉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1 烧当羌于孝和帝统治期间大多归附于汉朝,迁居在陇西、汉阳与安定一带,在高平附近便有一支。也便是被这老者称呼为姚嫦的姑娘所属的一支。 他们确实和被乔琰先后进攻的钟羌、封养羌、封何羌的情况不大一样。 因其大多数情况下属于和当地汉人政府关系尚可的状态,也便多驻扎于土地相对肥沃之地,在羌人惯例的逐水草而居之余,还会从事农业之事。 也因为这种生活状态,他们的情报系统要比其他羌族发达些。 姚嫦听闻过不少那位并州牧的事迹,以她看来,以对方在并州境内的行事,若真是和段颎一个做派的,那么西河郡内的南匈奴也早应当被除掉了才对。 谁让段颎的知名语录叫做——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虺蛇于室内也。2 话中说的是,就算是将羌人打散到跟汉人杂居的状态,也必定会养蛇为患,所以不如统统杀光。 若乔琰并不全然奉行段颎的处事之道,又在这个时候将匈奴人给征调到了此方战场上,好像是个有些微妙的信号。 她迎着上首长者的目光,语气坚决地回道:“我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但我想去做个尝试。您大可放心,我只率我部中愿认可此举的人前去,若事不成,也无碍于你们!” 烧当羌的子弟虽精通放牧种田,武艺上却也奉行的是凉州人一贯的剽悍做派,便是那“妇女犹戴戟操矛,挟弓负矢”之说。 姚嫦也不例外。 她在与那长者争辩完毕后就带上了被她说服的十数伙伴,直奔高平城而去。 不过她还未抵城下,便恰好看到了于夫罗等人率了一小队人离开高平的景象。 她本是想直接冲到那并州牧面前去与她辩驳一二的,眼见此景又改换了主意。 与其空手而去,倒不如带上个人质。 于夫罗又哪里会想到,他就是想要在执行乔琰布置的任务之前,先去周遭探查一二,居然会突遭横祸。 这四方征讨羌人一事,可不像是他跟脱里所说的那么简单。 乔琰另外给他的一条叮嘱,是他需要从她已筛选出的羌人部族中选出几支来,配合褚燕完成俘虏而不是灭族的行动。 于夫罗想着,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并州牧的委派,自然要将其做得出色。也好证明他作为下一任南匈奴单于,必定能为乔侯尽心竭力、稳妥做事,起码比呼衍脱里这种家伙靠谱得多。那么在正式进军之前,他或许可以先往周遭走访一番。 然而他刚进入了山林之中,就连人带马一脚踩空,摔了个七荤八素,直接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和同伴一道被捆了个严严实实,而那个对他们完成了偷袭的主谋,也就是那负弓持刀的羌女,正在对着高平城上朗声问道:“乔并州若需人差遣,何必要用这等不中用的废物!不如考虑考虑我!” 乔琰已被人知会了情况登上城头,朝着下方循声看去。 那城下的羌女眉眼深邃,颇有几分冷艳之美,但更让乔琰看中的,是从她身上策马持刀的动作中所表现出的力量感和自信。 还有—— 她在此时做出的自荐选择。 这可真是,好一个聪明人! “所以君侯准备将她放在什么位置上?”程昱跟随乔琰登上六盘山的时候问道。 乔琰回道:“先不急,等到和韩遂正式开战的时候再说。比起并州,我其实更倾向于将她留在凉州,最好还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汉政府在凉州的治理上一直有一条准则,叫做以凉州豪强治理凉州。 虽然因为三互法的原则,会将某一郡的豪强调度到另外一地去任职,可毋庸置疑的是,有这层身份,加上其所拥有的人脉关系,往往能够有效制约当地的羌族势力。 但到了后期,豪强之中所出的可用人才不足,又或者是羌人的屡屡反叛,让这种压制关系不复存在,就不免进入了局势全面失控的状态。 有些话跟别人说不得,跟程昱这种对她志向明了的下属却能说。 比如说程昱就很清楚,她进攻凉州可不是因为讨伐董卓,迎回汉帝刘协,而只是单纯地要寻找一个机会,将凉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么就不能只考虑如何扫平凉州的叛乱,还需要考虑如何治理凉州。 这和并州不是同样的命题。 并州境内除了西河郡之外,其余各郡虽然遭受到羌人的袭扰,却还是以汉人身份团簇在一起的状态。可凉州却是羌人杂居于各处的情况,有如将黑白两种芝麻混淆在了一起,要将其快速分开并没有那么容易。 而比起任用豪强,在任用自己人之余,乔琰更倾向于以羌治羌的想法。 所以羌人长官是必须有的。 那第一个投效于她的姚嫦就不妨再观望观望。 但正因为她打的这个主意不是当即就能落成的,所以姚嫦和她的族人都先被安顿在了火石寨的山田区域,按照烧当羌人的特长,和这些被募集来的汉人一同从事耕作的工作。 只是考虑到姚嫦的自荐之举让她与常人有别,乔琰先让她领了个小头目的位置,打算再近距离评估评估她的心性。 在她登临高处朝着那片山间田地的方向看去,见山中溪涧经行而过之处,田垄已在原本钟羌开拓的状态下完成了进一步的修整和拓宽。 在周遭的丘陵起伏中,这片相对较为平坦的地方,更显一片水土肥沃。 按照此地的气候和种植条件,乔琰最终敲定了在此地种植的三样作物—— 胡麻、蚕豆和小麦。 而这便是被她设为火石寨军屯之所。 之所以将此地还叫做火石寨,并不是因为此地就是后世的火石寨保护区的范围。 若是按照地理位置的划分,这里应当更倾向于广义上的六盘山脉靠东一侧。 但当乔琰回首朝着西面看去的时候,便见远处尚显朦胧的群山,呈现出一片暗红与青绿交错,有若烧灼的状态。 这片特殊的丹霞地貌此刻与夕照混合在一处,成了这凉州大地中部的一片别样景观,也成了那山中聚居地的得名来源。 而那一片山岭,在元朝初年也成为了丝绸之路东段北道的陕甘路必经之地。 不过现在的山岭还处在大半未开发的状态,要行往榆中方向,可不会从中间穿过。 乔琰收回了目光,也将心中对往后规划的盘算暂时压在了心底,对着程昱说了句“下山吧”。 在行到山腰之下的屯田之地,她又驻足了片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人大多有些种地情怀,明明此地还在翻土,连种子都未曾播下,她却觉得眼前景象自有一份在劳师远征之余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哪怕她并不会有这个拉长战线到等待收获的时间。 程昱也不由在此时调侃道:“韩遂大概会很迷茫吧,君侯给他下了战书,现在却在安定郡内种田。” 乔琰侧过头来,朝着这位跟随她最久的谋士说道:“可要知道,我种地,从来没有一次,不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 这确实是乔琰的作风,程昱也从头到尾都有过见证。 她在京城里种芥菜,是为了降低汉灵帝的戒备之心,以确保抵达乐平前不会出现列侯档位的反复。 她在乐平种地,是为了积累出第一批民心和储备粮,拥有招揽人手的资本。 她在并州境内推广农具与种田之法,在白道川上起军屯,是为了在出征董卓和兵进凉州的时候有足够的军粮。 那么此时在凉州的六盘山区内种田,也显然不是思考如何进攻榆中期间的权宜之策! 她图谋的是什么,让韩遂头疼去吧! 何况她滞留于高平,最头疼的真的是韩遂吗? 只怕是……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前方的田地间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循声朝着那个方向走出了两步就意识到,这声音的主人是那位南匈奴的左谷蠡王。 也无怪那声音里一口汉话说得有些奇怪。 想到他在前来高平城路上说的话,乔琰打算听听他又在说些什么,权当是个解闷的戏码。 在他们二人又走出了一段后,与左谷蠡王相对交谈的人也被他们看了个清楚。 正是那些因姚嫦的劝说前来投降于她、免遭灭族之祸的烧当羌人。 对这些羌人来说,乔琰要想洗脱掉凶残的标签,在一时半刻间还有些难度。 虽然乔琰暂时将他们安排在这里,看起来也没对他们存有偏见,但出于同类相亲的想法,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同在此地做工的南匈奴人,跟他们才算是同一类的。 眼见脱里此人名义上是南匈奴的高层,却表现出了这么一派平易近人的状态,他们更觉对方可算是兄弟。 恰是耕作的休息间隙,他们就和对方聊了起来。 被南匈奴送粮的队伍带到此地的,并不只有良种,还有耕作的农具。 烧当羌的族人在此时一边握着曲辕犁,一边朝着脱里请教道:“光靠着这曲辕耕作之法,真能如乔并州所说,将土地产量给提上两倍去?” 就算是达到了深耕的目的,好像也不该有那么多才对。 可这问题……问谁都成,就是问脱里稍微有点不成。 要知道他的种地技能还是前几日才跟人现学的,哪里能算是什么专家。 但他在意识到自己不必作为杀鸡儆猴的“鸡”“猴”任何一种之后,整个人都是如释重负的状态,现在被这些羌人视为前辈,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再一对比倒霉到被姚嫦劫持为人质的于夫罗,脱里觉得当年被乔琰拿枪指着也不是什么事了。 毕竟能被并州牧这么针对还活到现在的人可不多。 这得算是头一份的待遇了! 一想到此,他干脆打肿脸,充起了胖子。 他回忆了一番前几日从汉人那里听到的说辞,回道:“当然不够,还得在播种之前加入生骨粉作为底肥,再在播种之后施两种特殊的肥料。” 他面前的羌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那生骨粉又是什么东西?” “……”脱里尴尬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也没跟其他人问清楚。 而他先前处在西河郡的时候,族中只有那些专职种地的,才会去接触州府颁发的新式种田之法。 他只是负责吃的! 奈何他要在这些“好兄弟”面前塑立起来一个可靠的形象,可不能在这种听起来就很简单的问题上被人给问倒了! 他灵机一动,示意这些人凑到近前,小声说道:“你们说,君侯为何要杀那么多羌人,还将其按照羌族习俗火化呢?” 不远处的乔琰脚步一顿。 第155章 …… 呼衍脱里这个小声的宣传,或许是因为乔琰将体质点得过高的缘故,完全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她的眼神也同样清明地看到,在这个来自于并州人对生骨粉做出的定义面前,那些烧当羌人的表情都从原本的好学求教变成了惊恐。 “……”乔琰很想给这蠢蛋一脚,然后把他丢到并州制作农肥的地方去深造几个月。 管这家伙原先是什么左谷蠡王还是别的职位,都得让他变成个种地小能手再把他给放出来。 可她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以凉州羌人相对原始且暴虐的作风,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能否对她收拢周围起到助力的效果呢? 在此事确实只是谣传的情况下,她要想辟谣也不是一件难事。 她想到此,便收住了走到脱里后头让他住嘴的打算,而是与程昱一道继续往山下走去,说起了此时高平城中打造木筏的进度。 脱里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她可没有。 这声音传过来的一刹,脱里原本还有些故作神秘的表情直接定格在了当场。 然而当他一帧帧地将脑袋朝着后头转了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乔琰和程昱下山的背影。 见对方好像并没有听到他在这里的胡乱解释,不过是恰好路过而已,他捂着骤然乱跳的心脏长出了一口气。 他吐槽自己的财产都被乔琰给扒拉了个干净,说自己是被拔光了羽毛的飞鹰,却还真没想真在现实里体会一把被乔琰算账的感觉。 要是没听到这瞎扯就最好了。 然而第二日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谁让今日前来投靠乔琰的牢姐羌中的一支,在跪地请降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等愿为君侯驱策,请莫要将我等做成生骨填肥!” “……”脱里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僵硬了。 “你这是怎么了?”于夫罗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看到这个还算圆润的家伙直接跳了起来。 脱里苦着个脸朝着于夫罗看去。 他前几日还在笑话于夫罗居然会被羌女给擒获,可算是将他们南匈奴的脸面给丢到凉州来了。 但现在他觉得,像是于夫罗的这种失手,其实还能让人对他降低一点戒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可他脱里不同啊! 他可能今天就要变成一只死鹰了。 他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度过了大半天,然后接到了乔琰让人传来的命令—— 令他领着那些刚投降而来的牢姐羌,去参观高平城内钟羌人骨灰的埋葬之地,记得“亲自”把坟区刨开,确保大家都看个清楚,里面有多少残骨余灰。 乔琰才懒得真把他的嘴给封上了。 她如今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些流言蜚语之上。 在她先后造成的合计一万五千人的羌人死亡面前,哪怕没有脱里在这里瞎掰,也总会有人提出些奇怪的说法的。 而这些东西对她造不成影响。 比起这些,她还不如想想她的对手。 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当她在高平城附近打造种田军屯,一面血腥镇压,一面怀柔收拢的时候,最坐立不安的,绝对不会是还有葵园峡这种要害地形作为防护的韩遂。 在眼下的情形下,韩遂可以将交战区域限制在一条狭长地带,还有金城后方的湟中可退,再不然他就带着一小队人翻山,往河西走廊的方向撤离出去好了。 此外,非要算起来,他得罪的也只是凉州境内的人而已。 以他这种在羌人之中都能混得很开,也自有一番统兵本事的人,就算脱离出了凉州地界,也有去别处上岗就业的可能。 可有一个人是没有这样的退路的。 便是那此刻身在洛阳之中的董卓。 乔琰进取高平的消息,比起传到韩遂的手里,到他这里的消息还要再晚一些。 等他得知此事的时候,都已经快到乔琰和韩遂约定的逢义山之战的期限了。 这场约战打不起来没有超出董卓的估计——韩遂只要不是个傻子,他就不会给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展开交战。 可乔琰没有直接选择推进,而是在高平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却着实在董卓的意料之外。 “乔烨舒此人擅长出奇兵取胜,你们觉得她在等什么?” 想到高平这座长安出西北的第一城,在不声不响间完成了从钟羌到并州军之间的易主,董卓有点坐不住了。 他当即召集了手下镇守要冲的张济和段煨前来议事。 长安的官员大多对他面服心不服,不,像是卢植那种就是面上也不服,所以他能用的也只有自己的部下而已。 在极度缺人的情况下,董卓甚至给李傕的外甥胡封都给加了个骑都尉的位置。 不过若要算起来,他还是更为倚重张济和段煨二人些。 这二人也都有些眼力见,意识到董卓的这一句发问结束后,抱着手在屋中踱步,是还有话要说,便都没在此时开口。 果然又听董卓问道:“有没有可能,她表面上约战的是韩遂,实际上却是想要直接进攻关中?” 董卓很难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相对而言,从高平往长安方向的路线,要比从高平往凉州腹地金城走更加容易。 这也是一条在这几年之间多为羌人所选择,用于进犯三辅的路线。 董卓继续说道:“黄河渡口孟津一战,她明面上造船欲渡孟津,实际上却是依靠着羊皮囊渡河。” 在洛阳被攻破后,这种特殊的渡河工具不可能瞒得住别人,在有乔琰制造出的胜利面前,这也成为了一桩京畿地带的美谈。 “高平城一战,她明面上以南匈奴人垦田于子午岭,实际上却是悍然出兵,强攻破城。” “有此二战,皆取障眼法破敌,如今也未必不可为。” 董卓站定了下来,将视线落在了屋中的地图上。 他早年间发家的时候,也有过一段没有李儒为他谋划的时日。 可大约是时间太长了,这会儿拼命转动脑子,只觉头脑有些生锈。 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眼下面临的局面太过麻烦,才让他觉得半边脑袋都在隐隐作痛。 “韩遂不赴逢义山之约,备战于金城、榆中一带,马腾于陇西策应,随时可借洮水支援。可如果他们二人兵马不动,乔琰却转头直接进攻三辅又该当如何?” “你们觉得是否应当削弱其他位置的防御,全力戍守长安以西的这一线?” 董卓原本的算盘打得很响亮,在凉州有马腾韩遂作为援助,哪怕乔琰先选择攻袭长安,他也可以发动羌人散部和那两支凉州军阀从背后进攻,正是两头夹击之势。 但现在他的后援中,羌人散部在乔琰的军屯扩张和暴力劫掠中,没了这个偷袭于她的胆量。 马腾和韩遂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收拢布防兵力再出战,必然耽误时间。 而有了这个时间差,按照乔琰麾下部从在高平城一战中所表现出的强势,她真的打不进三辅吗? 拦截在长安以西的郿坞,再怎么按照董卓的意思打造成了一座坚城,又令李傕把守在此地,也还不及高平的河深城坚。 这道防线未必就能奏效。 “我不建议相国撤去华阴的防守。”段煨听完了董卓的这番分析后回道。 “并州军要进攻长安,按照目前展开的战线有三条路,其中高陵的那条,两山夹道最窄,直道的情形最容易监测,相对防守容易。但华阴需要防备并州内部直接走黄河或者北洛河水道直入关中平原,本身的隘口又太宽,依然必以重兵把守。” 董卓点了点头,认可段煨的这个判断。 段煨继续说道:“另外一条路就是目前走高平方向而来的,这一条同样把守不易……” 他想了想,似乎在迟疑是否要接着说下去,见董卓朝着他投来了个准允的眼神,他才说了下去,“我的建议是,虽然临阵换将多有不妥,但为了达成长安的全线防守,也不可不为。” “请相国令张将军改驻华阴。我在此地所设的军屯已初见成效,后来者循规而做就是。张将军麾下的骑兵不差,在洛川也能展开作战。” “令李将军改驻高陵,此地险关不易出错。至于我——” “我去替相国守住后方的凉州来犯兵马!” 段煨的这话一出,董卓当即合掌而笑:“有忠明这句话,我就不担心了。” 董卓绝不会怀疑段煨的忠诚,因为段煨这位段颎的族弟比谁都要清楚,在这个凉州人走不了正常升迁之路的局面下,只有让出自凉州的董卓置身于高位,段煨才不会和段颎落到一个下场。 如今最大的威胁是来自于凉州方面,也只有让段煨去把守那个方向,才能让董卓觉得安心。 在隐约窥见了朝堂上众人对于乔琰进攻长安的喜闻乐见后,董卓毫不犹豫地完成了这一出人事调度。 他已经从洛阳往长安逃窜了一次,便绝不打算再跑第二次,所以他必须将此地严防死守! 长安以西,段煨。 长安以北,李傕。 长安以东,张济。 这就是这一番调整之后的布局。 董卓的这种积极备战态度显然是能传递给他麾下各位将领的,这场兵员调动也就进行得格外快速,或许对此事唯一有些不满的也就是李傕了。 他与随军的妻子抱怨道:“你说相国这是什么意思?高陵要比郿坞和华阴守卫的难度小,我只要还长了一双眼睛就看得出来。这不就是明摆着要将我们这些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李傕当然知道,他和段煨的实力是没法比的,可他怎么说也是和张济算是平起平坐的,怎么就是让张济去接手段煨的屯田结果,而他只能在高陵这地方呢? 相国言外之意,他的实力不如那两人! 不带这样潜台词地嫌弃人的! 李傕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却听他夫人说道:“这有点什么,相国不是也说了,让你还得分兵一部分驻扎在昔年甘泉宫的位置,形成两道防御,因你还有一外甥可委派才给了你这个任务。” “高陵为泾水河口,地位要紧,淳化为直道终点,也同样是要害之地,甚至是前汉的陪都所在。要我来选,我还宁可住那儿去。若不是式儿年幼,这美差怎能给胡封这小子。” 李傕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暂且压下了心中的不满。 可他到底是真对此不多计较了,还是只在表面上做出了这个样子,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董卓这番对长安布防的调整,在长安内部有诸多内应的情况下,并不难传递到乔琰的耳中。 但这番调整并不影响她的出兵计划。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直接攻入长安。 在这光熹二年的四月底和五月初,高平陆续接收从并州送来的粮草,完成了城中的囤积,火石寨军屯也彻底完成农田的播种和农舍的建造。 这让乔琰在凉州内部扎入的钉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根据地。 最令她觉得惊喜的还是姚嫦的表现。 她确实要比其他羌人部落来得敏锐的判断力,在乔琰对她给出了一部分军屯管理权限后,很快在种地之余拉扯出了一支愿意为乔琰作战的羌人队伍。 她说让乔琰与其选择于夫罗这些南匈奴人,还不如选择她,也不只是为了她的部落能谋求生存所拿出的夸大说辞。 在她向着乔琰汇报这些羌人各自的来源、亲人组成和擅长之事后,乔琰对上对方干劲十足的目光,可以确认另外的一件事—— 她说的这些人立场可以站在乔琰这一边,也不会是随便做出的判断。 她此刻正在寻觅一个建功的机会,来证明自己还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乔琰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近处来。 姚嫦见乔琰旋即伸手指向了她面前的地图问道:“若是我需要你替我拿下阿阳,你有多大的把握?” 阿阳? 姚嫦生活在本地,自然对阿阳有所了解。 这正是火石寨军屯所用的清水河发源地所在。 延熹四年,原本生活在上郡的沈氐羌与牢姐羌联手,进攻并州凉州和三辅,在被击败后逃难到了阿阳。 阿阳这地方已可算作是六盘山的另一头,东边有山为屏,西有鹿角口,通向汉阳郡治,正是一处坐守之要害。 故而,哪怕乔琰在高平一带弄出了这样多的风声,也未曾让身在阿阳的沈氐羌人有何动静。 他们有这样拒守的底气。 可姚嫦隐约觉得,以乔琰展现出的气度,她应当不只是因为对方的不听话才要发出进攻的。 她试探性地问道:“君侯是要先取马腾?” 乔琰回道:“难道不行吗?” 姚嫦连忙回道:“不,当然可以!” 在乔琰约战于韩遂、形似有意进攻,又扼守进攻关中的一条要道,随时可取董卓的情况下,极容易让人忽略掉,她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 有内应存在的汉阳对她来说就是一片坦途,因此从安定郡入汉阳郡,直取陇西,先解决掉马腾,是完全可行的! 而这一路上,唯一的麻烦只在阿阳。 那么,拔掉这个钉子就是了! 这不是一个必须交给羌人来执行的任务,恰恰相反,是羌人需要凭借此战证明,他们在这位乔并州麾下还有用武之地。 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投名状! 第156章 夺命之弩 在这场交谈的最后,姚嫦朝着乔琰问道:“您打算何时对阿阳动手?” 她得到的回复是—— “这应该取决于你。要你看来,投效于我麾下的羌人队伍何时能拿出一场胜仗,这便是动手的时候。” 五月的中旬,各地的农忙彻底告一段落。 可田中新苗的生发,并没有让所有人都享受到这种再过数月便可丰收的喜悦。 夏日在望,也好像是最容易生出各种动乱的时候。 被吞并掉土地的流民,在煎熬过了冬日和春日后,终于被暑气掘出了最后一点奋力一搏的激烈情绪。 青州、冀州境内连起两路黄巾,一路以管亥为首,攻于北海,一路以于毒、白绕、眭固为首,攻于魏郡。 前者姑且不提,后者可算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魏郡的治所便是邺城,那便等同于是天子脚下! 就算这贼寇起于魏郡的边角,也该当叫做京畿之地。 这甚至还不如原本凉州贼进犯三辅的位置和洛阳之间的距离远。 刘辩本以为自己将都城搬迁到了邺城就可以安享太平,却不料还得面对这样贼人在侧的局面。 在惊怒交加之下,他立刻责令袁绍给出一个交代。 对此,留守于并州的戏志才在给乔琰写的信中剖析得很明白。 邺城聚集的权贵让此地的粮价上涨,从去年开始就已经是不可控的状态,去年的收成又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提升,到了今年春耕之后,更在不断挤压寻常百姓的生存空间。 这种粮价的变动扩散出去,在魏郡边缘会出现民不能活的情况,实在寻常。 这一群在邺城的官员里若是能有精于治理的,或许还能快速分化收拢流民,可要知道,冀州境内为袁绍所启用的,大多是当地豪强出身,要切合实际地抓住民的心思,并没有那么容易。 在刘辩紧急召唤袁绍自青州回返于冀州后,这场动乱确实被快速平定了下去,可被打散开来的流民也陆续涌向了周围的地界。 这是并州的机会。 同时也是另外两个地方的机会。 在这场流民外逃中有两人的表现堪称精彩,但更确切的说,是因为任用他们的人足够有眼光,才让他们有了发挥的余地。 冀州以北,年仅二十二岁的田畴被幽州牧刘虞任用为从事,主持制定了收拢流民后如何处理杀伤、盗窃、诉讼的法令,教授知识、定仪婚嫁、开辟边地荒田。 刘虞本人也绝不是个庸才。 他早在去年开始就主持开拓上谷郡与乌桓交易的胡市,又以渔阳恢复秩序后重启的盐铁行业积攒了收拢流民的钱财。 在这仁政与律令并行的双管齐下,幽州这个地方直接摆脱了多年间需要依赖于冀州和青州补贴官务开支的局面,而是一跃实现了“谷石三十”,也就是一石米只有三十钱的价格。 因刘虞此人出自汉光武帝废太子东海恭王一脉,在此等情形下便不乏有幽州人议论—— 那汉灵帝的长子刘辩可以在弟弟被董卓掳劫到长安后,在邺城登基为帝,为何他们的幽州牧刘虞就只能是一个辅政大臣,而不能成为天子正统? 这种大逆不道的说法,在其他时候可能会立刻偃旗息鼓,在如今这局面下,却不免传播了开来。 与此同时,在冀州以南,时任东郡太守的曹操任命颍川人枣祗为屯田都尉,将从北面而来的流民安顿在了东郡的土地上。 枣祗其人在“劝课农桑,积谷屯粮”上的本事着实很高,在方今这等时局下,他的作用很可能要比陈宫更大。 而他是先拒绝了袁绍的邀请,后才投到的曹操这里,更是让曹操对他器重有加。 在先前乔琰忽悠系统的话中就提到过他。 这位所做的事情并非简单的种田,而是提出了一套相对完备的屯田制度,让曹操收拢流民为己用,成了有法可依之事。 “这种时候就得说,太行山的存在既是并州的优势,也是并州的劣势。”乔琰将戏志才送来的信看了两遍后,对身旁的荀攸说道。 说归这么说,她话中惋惜的语气却不多。 她麾下良臣良将,已比之任何一方诸侯都要多了,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去羡慕旁人在此时招揽到了什么人。 甚至在如今的环境下,她还巴不得有田畴和刘虞、枣祗和曹操这样组合,起码在他们的境内,以目前情况来看,民众还能享受到一点安生日子。 但往后如何,谁也无法做出个估计。 就像谁也不会想到,幽州的公孙瓒在平定渔阳之乱的过程中,随着部曲的增多,也会拥有壮大起来的野心,甚至生出了和刘虞相争的心思。 荀攸问道:“君侯是可惜有太行山阻断,道路不通,民难以逾越,故而流往兖州、幽州二地,还是在感慨并州的盛景被阻断在太行山脉以内,见乱世而出的贤才不能为君侯所用呢?” 乔琰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朝着面前的清水河看去。 在这山田的上游流来的河水中,因六盘山地界内的丁香花正处盛放之时,也混有不少细碎的花瓣,可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原本尚可称清透的水流中,还掺杂着一缕血色。 乔琰朝着溪水上游的方向看去,恰见一抹晨光从山岭的边缘浮升而起。 她说道:“不提太行以东的事情了,现在是我们该当动身的时候了。” 荀攸听得出来,她的语速还是先前提到并州劣势时候的轻柔和缓,却于语气里透出了几分枕戈待旦的肃杀之气。 羌人已经在阿阳有动作了,他们也确实该行动了。 哪怕她已经跟姚嫦坦白,在进攻韩遂和进攻董卓的障眼法之下,她先选择进攻的是马腾,也并不代表这就只是一出西行汉阳出兵那么简单。 “高平城为我方之根据,也是并州运输军粮入凉州的枢纽,绝不容有失。” 乔琰立于上首,朝着下方诸人看去。 “仲德先生。” 程昱本就站于她下方的左侧首位,直接朝着她行了一礼。 “我将赵将军留与你,务必保高平不失。” 乔琰没多说的话,程昱自己在心中有数。 他要保住的并不只是高平这一座城而已,还有乔琰在此地积威所建成的火石寨军屯。在她率军离开之后,绝不能让此地募集的凉州汉人与羌人在后方制造出什么麻烦。 若是有机会的话,还可从高平向外拓展,招揽到更多的人手。 这种稳定后方,又需要出兵情商的事情,她对程昱和赵云比较放心。 “文和先生。” 贾诩闻声出了列。 “高平城内外,自上月中旬到如今,打造渡船与竹筏五百余条,着你领五千兵卒,与褚、麴二位将军驱车载船北上,自黄河而上,直取葵园峡,先不必与韩遂交手,提前上岸占据媪围城,以候军令。” 媪围城位于黄河之北,葵园峡的东北方向,令褚燕与他同行的理由不必多说。 葵园峡两侧山石嶙峋,这才让这条黄河隘口难以被攻破,可若是能换一种进攻方式,情况便大不相同。 媪围城在武威郡内,这也是贾诩的家乡。 即将进攻的金城郡,则是麴义出生之处。 这一路的人选,或许不是最有进攻力的,却一定是最合适的。 贾诩与褚燕、麴义应了声“唯”。 乔琰继续说道:“公达为我这一路军师,其余诸将——随我同行!” 在分派了留守于高平城以及走黄河北线的队伍后,她这一路还剩下了典韦、吕布、傅干、盖勋、姜冏以及皇甫嵩。 姚嫦说乔琰在汉阳境内堪称畅通无阻,并非虚言。 傅干为先太守傅燮之子。 盖勋曾任汉阳太守,在任上也以政绩卓著出名。 姜冏则不仅是现任汉阳太守的属官,也是汉阳四大姓之一。 哪怕汉阳境内依然分布着为数不少的羌人叛军,令现任太守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走马上任,但她若想快速带兵、穿汉阳郡而过,所能得到的接应绝不在少数。 只要—— 去除掉阿阳这个拦路虎。 姚嫦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色。 也或许,此刻从她鬓角浸染下来的并不只是敌人的鲜血,还有沁出的汗。 但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也伸手又扯了扯身上的皮甲,眼神依然清明冷冽。 阿阳并不是一座很好打的县城。 在韩遂与边章被北宫伯玉等人裹挟为贼的时候,此地还曾经被盖勋驻守过,凉州贼人没能将其攻破,随后叛军势大,盖勋又经由过调动,这才让此地彻底落入敌手,由附近的沈氐羌占据了县城。 而在高平城的易手之后,驻守在阿阳县的羌人也绝不会犯类似的错误,让此地因为防守松懈而落入敌手。 所以,唯有强攻一条出路。 其中的损伤绝不会少。 可姚嫦并不觉得,乔琰将这样的一个重任交托给她,是对她有何不满之处。 正如脱里和于夫罗所说的那样,羌人是以战死为荣的! 哪怕烧当羌经历了汉化的变革,也学会了如同汉人一般以种地为生,这种战斗的天赋也有如渗透在她的骨血之中。 乔琰只给她们提供了更坚实的皮甲、更锋利的刀兵,以及更好用的攀城工具,而未曾对她给出如何破城的指导,也并未让姚嫦有任何失望不满之处! 这已经足够了! 要在这位征讨凉州大地的王师主帅面前,争下足够的地位,非得用以血换来的一战不可。 这场在夜色里发起的交战中,姚嫦率领的羌人队伍在山中灵巧地避开了沈氐羌的耳目,当对方的守城士卒发出警报的时候,羌人已从三面围杀而来。 这些极擅于山地作战的羌人在攀城之际拿出了一种尤其特别的进攻方式。 他们以两人为一组,前者快速攀登的同时,后者在保持了一定爬升速度的同时,以梭标为武器击向城头的守军。 这种梭标的投掷距离不会太远,对于阿阳县县城的高度却已经足够了! 赶巧的是,盖勋昔日死守阿阳的时候,更是恰好将其中的守城器械给消耗了大半。 尤其是可供城头安置的狼牙拍! 这个提前告知于姚嫦的消息,让她对于攻破这座县城越发有了信心。 当前列攀城的羌人士卒形成与城头守军持平势头之际,姚嫦一甩手中绳钩蹬墙而上。 她们这一方里,那些先前并未行动而是游弋四方的弓箭手,在阿阳的夯土城墙上已经留下了数道扎入的箭痕。 而这些射出的箭矢都不过是在掩护着另外的一批人。 他们持有的武器叫做四石蹶张弩。 这些弩机已在这小半个时辰内,于城墙上留下深入墙身过半的弩箭。 姚嫦眼力与四肢协调性,在同族之中都可称得上是顶尖,也便让她在登临城墙的过程里稳稳踩踏在了这些弩箭所形成的落脚点上,将其变成了一种另类的云梯。 她也是最先登上城墙的一批! 在落定在城上的一瞬间,对于危险的下意识警觉,让她飞快地避开了朝着她刺来的长矛,并在同时甩出了手中的梭标。 与此同时,处在她后方登上城墙的同伴快速地夺过了这支持有者已身亡的长矛,朝着另外一名敌军捅了过去。 姚嫦则拽过了一旁的狼牙拍,朝着另一侧试图上城防守的守军果断地丢了过去。 但她是这一路的指挥,不能只局限于人之间的械斗。 所以甫一登上城墙,她的目光便开始逡巡于对面的队伍里。 纵然夜色降低了不少能见度,可同为羌人,也就意味着她能更加轻易地通过对方结成的阵型判断出敌方主帅的存在! 她的目光忽然一亮。 找到了! 当乔琰率领的部从翻山而过,抵达阿阳县外的时候,在此地的交锋已经进入了尾声。 在这场羌人对羌人的作战中,攻破城墙占据上风的混合羌人队伍,形成了对沈氐羌的压制后,将战场一路从城内转到了城外。 姚嫦这姑娘实在是很对得起她自认的统兵将领作风,在持弓射杀了对面的羌人首领后,在这近身的搏击中也依然身先士卒地冲在了前头。 好在她还记得给自己找一个大嗓门的传令兵,否则她此刻站在乔琰的面前,可能就不会只是握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了。 可经历了此战,她的目光却明亮得有若被点燃一般。 她与乔琰汇报道:“我方羌种各部共计四千人,阵亡千人,杀敌三千,俘虏千余。多亏君侯提供的武器,嫦……幸不辱命!” 若城不可破,攻城与守城双方的死亡差距往往会是六倍。 所幸姚嫦所率领的部众成功进入了阿阳县城,成功挽回了局面。 乔琰赞道,“做得很好,收拾队伍,入队。” 而姚嫦刚走出两步又听到乔琰说道:“告诉你率领的得胜者,按照我们并州军的规矩,斩首一人和俘虏一人都可得粮三十石,具体如何分配,给阵亡者多少,给生者多少,让各羌中的长者算好了报与荀军师。” 这句话听到的可不只是姚嫦,还有随同她归队的其他羌人。 这让荀攸在队伍整合于阿阳县外,给出了急行军命令的时候,这些羌人领取行装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来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 不过乔琰还是将他们先编入了后军,没打算再对他们进行一番消耗。 阿阳县城的进攻选择羌人而不是汉军,一面是为了减少我方的人员损失,一面也是为了让这些羌人有顺理成章融入队伍的理由,可在接下来的行军中—— 她要展现的是并州军的气势! 自阿阳县南来便是汉阳郡的治所冀县。 在这一行万余人直扑入境的威慑之下,原本还龟缩在汉阳大族内的张太守立刻挺直了腰杆走马上任。 他更是在提早一步便领轻骑到达的盖勋、傅干和姜冏的协助下,带着官印调度了周边散布的冀县守军。 当乔琰与皇甫嵩随后抵达的时候,汉阳郡内的作乱羌人已望风而逃,生怕步了那沈氐羌和钟羌的后尘。 出自酒泉张氏的张太守本还觉得盖勋选择往并州一行,无外乎就是病急乱投医。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随同乔琰而来的队伍之时,他却必须承认,久负盛名之人,必然有其独到之处。 他此时还未意识到并州军给战马配置了马蹄铁,只觉得对方在精神抖擞之余,就连马匹的踢踏声都要比寻常的马更响亮些。 这样说来,盖勋倒是选对了个合作对象。 只是在听闻乔琰没打算在冀县休整,而是打算直扑障县而去,进取陇西的时候,饶是已经知道乔琰在并州境内的行军出人意料,张太守还是提醒了句,“马腾可能对乔并州的来袭未曾防范,但其麾下前将军府长史庞德正驻扎在障县,还是谨慎出兵为上。” 乔琰回道:“正因为我知道马腾派心腹驻扎在障县,我才要快速入境。” 她扬鞭指向了西面,说道:“张太守可能不知,这一路来被我等击破的守城羌人和零散部落,既知我大军入汉阳境内,便不敢往马腾所在的陇西而逃。此时正是兵贵神速、进发之时。” “彦材——” 听到乔琰的传唤,傅干连忙策马上前。 “去拿两坛烈酒来,我与皇甫将军同敬你父一杯,再便启程。” 傅干眸光微闪,又在回话之时将心中的酸楚动容情绪给压了下去,只朗声回道:“是!” 中平四年,凉州刺史耿鄙不顾自身统兵能力,贸然聚众平贼,军队哗变后引来叛贼倒攻冀县。 这也正是傅燮身死之地。 而在三年之后,着盔覆甲的少年州牧与声名赫赫的凉州老将各执一坛烈酒来到此地,虽只两人立足于冀县城前,也无端有若千军陈列。 乔琰拍开了酒坛,将烈酒倾倒在了城前的黄土之上,便听皇甫嵩说道:“南容能得你祭奠,又见你将彦材教成今日模样,必定死而无憾了。” 她回道:“那我愿他英魂再停留上数年,得见我取下韩遂头颅后彻底扫平凉州!” 皇甫嵩的动作一顿。 彻底扫平凉州? 这听起来实在是个惊人的宏愿! 东汉各朝耗资百亿也没能真正意义上做到这一点,这也并非是个杀了韩遂就能彻底达成的目标。 可不知道为何,皇甫嵩耳闻这句话从乔琰的口中说出,却觉得这其中说服力不小。 他笑道:“好啊,今日烈酒祭烈士,见证此愿,倘我能亲眼见到这愿中景象,也不虚此生了!” “走!入陇西!” 二人相携回返队伍中之后,便由乔琰下达了全军进发的信号。 从冀县往那陇西边界的障县而去,距离已不算太远了,其中甚至有相当一段是走的渭水河道。 那陇西郡也正是渭水的发源地。 在那障县以北的鸟鼠同穴山。 按照傅干的说法,凉州境内冬季苦寒,鸟类也巴不得能在山中打洞躲藏,可鸟是不可能自己学会在土地里打洞的,那就只能占据老鼠打好的洞穴,所以出现了鸟鼠同穴这种特殊的景象,也成为了这座山得名的由来。 乔琰忍不住问道:“鸟鼠同穴,是相互依托还是鸠占鹊巢呢?” 这好像也是现如今凉州景象的写照。 但起码,现在要先打掉马腾的老巢! 行军过快确实是有好处的。 并州军抵达障县之外三里的时候,驻扎在此地的庞德才收到了消息。 他惊骇之下当即召集了人手出城观应战。 要知陇西郡可不比金城郡!入陇西并不只有经过障县这一条路可走。 在乔琰所率领的并州军以近乎神兵天降的姿态抵达此地的时候,他最应该做的不是据城而守,而是发挥出骑兵机动性的特质,将对方远道而来的军队冲散攻杀一波,挫其锐气。 他也在出城之前让另外一队人将这消息送往马腾驻扎的临洮。 可哪怕他整军的速度再快,只是三里地的距离,对于一支吃得饱饭的军队,也不过是转眼便到而已。 庞德勒马合队,已见前方一千多步外渐渐铺展开阵型的一片黑甲兵卒。 隔着这样的距离,他无法清晰得看清那片队伍中的全部,却能感觉到在对方齐整的队列中传递给对手的沸腾杀气。 更让人不难辨认出的,是从分散而开又合拢的队伍中策马而出的敌方主帅。 那自入凉州起就各种传闻不断的并州牧,似在此时勒马端详这支提前出城的队伍和再远处的障县坚城。 而后,在庞德的视线中,她做出了个抬手的动作。 这不是个进军的信号。 只因下一刻,一根重型弩箭骤然贯穿了庞德的胸膛! 那是一根从对面的床弩上发出的弩箭,以毫无预兆的姿态夺走了这位障县守将的性命。 在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一刻,庞德心中闪过了无数个问题。 最大的一个便是—— 在保持了射程的情况下,那支弩箭为何会这样精准! 第157章 少年马超 庞德中箭落马后,他这一方有好一瞬无人敢有所动作。 为何那支弩箭从千余步外射来,却还能精准命中,并不只是庞德在死前想要问出的问题,也是他这一方的人都想问的问题。 大汉在床弩或者说其他弓弩上的技艺,的确是有了长足的进展。 这些重弩也在抵御匈奴外寇入侵的时候发挥了奇效。 可哪怕是六百步蹶张弩也只是依靠于刻度盘的存在,而能够尽量朝着一个方向射击,尽可能让重弩所发箭矢都发射向同一个方向而已。 在边地近年来的混乱中,更是已经少有能适配于交战的弩机。 比起用弩,还是用弓箭更符合战场的需求。 可这一支横贯而来的弩箭,根本没给人以应对的机会,更是完全打破了他们的认知! 庞德身上还穿着马腾赐予的坚固铠甲,也丝毫没能拦住弩箭穿透的势头。 这与乔琰所率领的并州军忽然就打到了陇西郡门口一样,都令人只觉得有鬼神相助。 在那一批骑兵与战车重新推进的声响里,庞德的亲卫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赶忙将他的尸体抬上了马,仓皇朝着障县奔逃而去。 可当他们令人去报与马腾知晓庞德死讯,紧闭障县城门,重新登上城墙戍守后,却看到那支远道而来的队伍兵临城下,停留在距离城墙八百步左右的距离。 障县得名于“西陲屏障”之意,后来的障字演化姑且不论,起码如今还是个合格的防备之城。 哪怕庞德身死,这些士卒出于对马腾的效忠,也还操持起了城头上的弩机,以防备乔琰的进攻。 但六百步就是寻常弩机的射程了,隔着这样的一段距离,他们是打不中对面的! 也几乎在他们为对手束手无策的时候,又一支弩箭破空而来,以蛮横且精准的架势,一箭撞断了城头上的庞字将旗。 将旗缓缓倒下,让恰好站在旗下的那人动也不敢动。 他僵着身子,隐约觉得头顶上还有一道劲风在掠过,提醒着他这是何种险死还生的境地。 而当他朝着并州军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就见在对方的队伍中陆续推出了另外几架床弩。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还打什么? 这要怎么打? 以对方神兵天降的弩箭精准打击,他们只要有人敢在城墙上冒头,就必然会成为这种床弩射击的牺牲品。 有这些床弩在,并州军足以靠着火力的压制给其他士卒制造攻城的机会。 如若说命中庞德的第一箭还有可能只是个偶然,那么命中将旗的一箭呢? 显然就是对面弩机的射击模式! 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们绝不可能撑到马腾引兵来援的时候。 这不是他们在危言耸听。 偏偏那对面又已发出了一声足以让他们听见的喊声。 “君侯有令——开城不杀——” 城头的士卒面面相觑。 这道由那头的士卒多人集合发出的喊声,抵达他们的耳中,在两支床弩重箭造成的效果面前,可绝不只是因为对面兵多才有的气势。 而恰是对眼下局面的因势利导。 不知道是谁在此时说了一句:“要不,降了?” 他们这边若是还有主将能做出决定,说不定能对这个投降的选择造成约束。 可庞德的先一步身亡,彻底打乱了障县的城防布置,也让这些本就习惯于听从强者的凉州士卒比起守城更趋向于投敌。 何况,非要算起来的话,马腾韩遂都是凉州的叛军,只是因为董卓的掌权,才让他们有了当上将军名号的机会。 那城下的并州牧和与之同行的皇甫将军,才是正儿八经的大汉王师! 他们便是投敌,也还可说做是被讨贼之师所感化。 不如降了! 乔琰并未下达放出第三箭的指令,已看到前方的护城河吊桥放了下来,障县的城门在她的面前打开。 随后便是城中的守军从城门中鱼贯而出。 这些人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和刀兵,做出了合格的投降操作。 乔琰挥了挥手,令士卒从床弩上撤退了下来。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这障县,着实是给进驻陇西郡开了个好头! 这让她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君侯这一招先声夺人着实厉害。”荀攸策马入城之时说道。 乔琰回道:“那还得多亏荀军师判断出,以陇西郡形式,障县守军必定不能只在城中自保,以防我等换路而行。” 那庞德庞令明确实是凉州将领之中的翘楚人物,可惜当乔琰进攻马腾韩遂必须打出名号与威慑力的时候,他到底能否成长为后来陷阵却敌、勇武冠绝的武将,在乔琰的评判标准中已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此人之死能带来的效果。 她与荀攸相顾一笑,不由在心中感慨,有个临战之间分析局势,判断敌方动向的军师,若再配合上武器上的发展升级,所带来的效果可绝不是一加一而已。 哪怕那架床弩还只是个半成品。 不错,半成品。 床弩的一千二百步射程,以汉朝的重弩材料,无法避免地面临着操作人数众多和弩机本身的震动剧烈等问题。 要给床弩加上瞄准镜,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马钧和马伦等人计算多时也不过是拿出了这一架而已,其余的床弩还是原本的状态,只是用来撑个场面的。 而就算是装上了瞄准镜,要在此基础上实现床弩的精准打击也没有那么容易。 就像海上的火炮手轰击对面的船只,能打中要害位置的还得是发射的熟手。 自从这架在刻度和瞄准镜上更加精准的床弩诞生以来,配合这架床弩训练的七位士卒就始终在围绕着如何精准命中对手做出训练。 到今日已磨合了半年有余,才在这正式战场上开出了两箭。 可这两箭已经足够了! 只要乔琰不说,没有人会来专门询问,这种对敌人称得上是杀手锏存在的床弩到底有多少。 它在今日完成了对庞德的击杀后,又会否在另外的时候发挥出其作用。 凉州的勇士再如何凶悍,也得在弓箭的射程内,又或者是在近身的状态下表现出这种特质。 在这种天降重弩面前,总归是要下意识恐惧的。 骑兵的快速冲锋确实是会有效降低此物的命中能力,但谁又能确定,今日乔琰能拿出这样的进攻方式,明日又会不会拿出另外一种来。 她朝着士卒抬过来的庞德尸体看去,说道:“将其安葬了吧。” 边地汉人大多在年少时候就担任郡县内的官职,庞德也不例外,就像张辽和张杨的情形一样。 他如今也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可当他选择了马腾的立场之时,就已注定是她的敌人。 对敌人是如何处置的—— 这份主动权得握在她的手中! 就是不知道此刻马腾是何种反应了…… 马腾哪里会想到,乔琰这猝不及防地发兵,居然不是奔着被她下了战书的韩遂而去的! 韩遂和傅干之间夹着一道杀父之仇,乔琰以傅干为使,在凉州人的固有认知里,这就是要先行有仇报仇之事了。 马腾表面上同韩遂之间又表达了一番同仇敌忾的想法,可回到了陇西郡这个属于自己的地盘后,他却就差没想先看看韩遂的乐子。 若是韩遂能仗着葵园峡的地形优势,如同早年间击败孙坚和周慎的情形一样,将乔琰的兵力也做出一番消耗,岂不是正给了他从中牟利的机会? 谁知道乔琰自黄河路线直扑金城郡的消息没听到,却先听到了她进攻障县的消息。 马腾的手下意识地一松,将手中的酒杯给砸到了地上。 韩遂会不会因为他之前的那句玩笑话丢掉脑袋,在目前看来还是个未知数,他马腾却得先应战并州军了! 应战这支能在一夜之间取下高平城,又在悄无声息间到达陇西郡内的队伍! 他一把抓住了这报信士卒的衣领问道:“令明是如何说的,他需要多少人手支援?” 庞德的统兵能力在马腾麾下数一数二,在马腾自己还未与乔琰正式碰面之前,他对庞德的判断还是很信服的。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激烈,又将手给收了回去。 那报信士卒回道:“按照庞长史得到的消息,乔并州所率部从约在万三之数,骑兵在三千以上,具体战力如何他随后令人来报,请将军先着人把守渭源,以防对方分兵进犯。” “不错,是该小心些……”马腾若有所思,“让人将孟起叫来!” 马超今年也已十五岁了,又向来以勇武著称,若要分兵,他自然是头号人选。 可马超还未到此地,从障县而来的第二批传令兵已经抵达了。 一见来人哭丧着脸,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马腾还未听到对方开口,已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问出发生了何事,那人已颤抖着声音回道:“庞长史……庞长史他死在了那乔并州的手里。对面一支弩箭从一千两百步外而来,直接射中了庞长史,当场就没气了。” 床弩所能发出的重箭最极端的情况甚至能达到两米长,乔琰所用的这种为了追求射击速度,不过只有一米之长。 可这种箭矢与等闲弓箭所用的箭矢造成的破坏,哪里是能同类而语的。 马腾从庞德当场身死的结果中,听得出来这种武器的特殊。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回到了先前的坐榻上,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无措之色。 眼前的传令兵神情慌张并非作伪,大约也没人会给他开出这样的玩笑。 即便马腾自觉自己选择从贼又得到今日地位的过程中,诸般选择之果断实有枭雄之姿,也不免在此时陷入了惶惑的情绪中。 乔琰来得突然,庞德死得更突然! 这让马腾还未来得及替自己的左膀右臂之死感到伤感,就得先担心担心自己的脑袋了。 一千两百步! 这是什么概念! 他总算还在此时记得另外一件事,开口问道:“那障县此刻如何了?” 传令兵回道:“我来前,士卒尽数闭门守城,以障县城防或许还未曾被攻破,若将军尽快驰援,还能保屏障不失。” 他话音未落已听到了一个声音打断道:“不!障县应当已经丢了。” 马腾循声望去,问道:“孟起何出此言?” 来人面容英秀,虽还是个少年人,却自有一番神姿睥睨之态,对上马腾的目光,笃定地回道:“乔并州挥师西进,能以此等重弩杀令明在先,必也能毁掉障县的守城之心,若令明还在,障县或许还能撑到父亲援军抵达,可令明身殁,余者无有能阻乔并州之人。局势之下,不如自保!” 开口之人不是马腾之子马超又是谁! 马超的这句不如自保可算是将凉州人的心思说得明白。 马腾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一旦障县丢失,下一步便是并州军长驱直入。 对方能过汉阳,必然已经解决了这一片羌人作乱的情况,从高平到汉阳建立起了一条行军路线。 这就让她不是随意地深入凉州腹地,而分明是带着精锐之师席卷而来。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据临洮而守。 但以乔琰收复高平周遭的情况看,如果马腾在城中不出,对方恐怕不会因为劳师远征的缺粮,而在包围上两月之后被迫撤军,反而会先将这陇西郡吞并到只剩下临洮这一处孤岛。 要么直接选择去投奔韩遂。 与其合兵一处后,一面把守从陇西流向金城的洮水,一面守住葵园峡,或许还能保住己身。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面对寄人篱下的局面,甚至可能被人一路逼到湟中逃离凉州。 这两个选择,在乔琰这一记有力的先手面前,都变得像是一种笑话。 马超都听得出来,父亲在将这两个抉择说出来的时候,语气说不出的飘忽无力。 他问道:“以孟起看来,我们该当选择哪一种?” “哪个都不选!”马超回道。 顶着马腾询问的目光,马超继续说道:“父亲和韩遂之间的关系如何,不需儿多说,若真是我方势穷投奔,能得几分好?” 马腾虽未回答,但他这沉默却已经够让人看出他的态度了。 说不定合兵没合成,先被韩遂给侵吞了。 就像是他早先对边章和北宫伯玉所做的那样。 马超又问:“父亲与那乔并州又有多少仇怨?” 没有。 马腾可以肯定地给出这个答案。 傅燮身死之时,他才刚在耿鄙的军营哗变中被迫投贼而已,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直接投那乔并州?” “不!不能直接投。”马超面上的少年人傲气,在这句话中一览无余,“对方进取临洮,还有一段距离,请父亲给我两千骑兵,我要在路上先阻她一阻!” 第158章 马上交锋 马超自负自己长于凉州,弓马娴熟,若要对乔琰做出半道拦截应当不难。 若能得胜,他们还能在这陇西郡内有回转的余地,便是不能得胜,他也要为自己争出个败者的待遇来。 北边的韩遂实不可信。 就像他跟马腾所说的那样,韩遂是有过前科的。 边章与韩遂一道加入的凉州叛军,也与韩遂一道改的名字,却在权力争夺之下变成了牺牲品。 正因为如此,他们若是和韩遂的实力相差无几、又有共同敌人,确实可以合作,然在己方势穷的情况下,却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韩遂的身上。 既然并州牧攻伐凉州清扫后患之心卓绝,又拿出了此等骇人听闻的重弩武器,那么一旦真让对方兵临城下,只怕旦夕不保,与其投靠韩遂,还不如倒戈向对面。 不过马超人虽年少,心气却不低。 那乔侯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如今征讨凉州以来,只有她将羌人打得满山乱跑的份,却没有被人阻拦住去路的份。 她杀庞德杀得毫不手软,那他和父亲便是来得及在她动手之前乞降,又能在对方这里得到多少地位呢? 起码也要争出个并州牧麾下前将领的地位,才对得起他父亲……不,他自己的本事! 马腾对这个儿子的武力有数,迟疑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同意他的这个建议。 让马超去试一试也无妨。 哪怕真失败了,也可以解释成是马超自己对乔琰不服,有了这等自作主张的行事。 若有人能读出这两人的真实想法,便该感慨,塑料父子情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在明面上,马腾麾下士卒见到的,还是他亲自给马超披挂送他出行,又专程叮嘱道:“若事不可为,便尽快停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马超领命,翻身上马率众而去。 在令哨骑探报乔琰那头的动向后,他率众潜入了山林。 凉州并州境内的地形大多相似,河流经行之处也多是两山夹一河的地势,洮水亦如此。 但凉州和并州不同的地方在于,同样是入夏时节,凉州的气温大约只有并州的一半。按照现代的算法,反正是过不了一十度的,在如今这一段整体气温偏低的时节还要更低些。 想想也不奇怪,马超领着人埋伏的这一侧山岭,再往上去便是那甘南山区了。那是海拔足有千米的位置,若回首往高处望去,还能看到一片云中的积雪之色。 那里也正是洮水的发源地所在。 不过哪怕是全盛时期的大汉政府也没能将那高处划归到自己的领土内。 这些理论上已不属于凉州的地方,分布着参狼羌、白马羌之类好战且强盛,还能适应高原环境的羌族。若放牧的条件不好,他们便会经由羌道入侵武都境内,又或者顺着洮水入陇西郡劫掠一番。 自马腾驻军于陇西郡以来,马超就没少和他们交手。 也正因这种跟羌人之间的交战胜利,让他可以确定自己的骑射武艺处在个什么水平上。 并州军确为虎狼,可他们真的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作战过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拨马在山道间前行了一段。 凉州的山地草原马天下闻名,马腾马超父子所用的也自然是其中的上等,在这山林间穿行毫不费力。 听闻前方有动静传来,马超快速勒马止步,见前方的哨骑从树丛间窜了出来,问道:“前头如何?” 哨骑回道:“他们已过龙桑城了。” 马超在心中估计了一番对方距离他之间的距离,确定已不算太远了,当即打起了精神。 因边地苦寒,又有更穷的抢掠本不富裕的,陇西郡内的情况是兵多于民。 将兵力分散布置的意义不大,故而那龙桑城中未有驻军,几乎就是一座空城。 有此地给对方的信号,说不定能让并州军以为是他们已放弃守御,直接遁逃往了金城郡的地界。 也就更给了他动手的机会。 他朝着后方的队伍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随同他往山更高处攀升一段距离,以免被那并州军发现了行踪。 山间的冷意让他策马经行之处好像踩开的都是一层薄霜,但有甲胄在身,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寒凉。 即将与并州军而不是那些时常以板盾竹刀为武器的羌人交手,也不由让马超的心中被战意烧灼得沸腾。 他停在选好的伏击地点周围后,便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往下方走出了一段,确认他们藏匿在上头绝不会被人给发现,这才重新回到了埋伏的位置。 又确定在这一处山坡上,足以凭借着凉州战马的脚力,完成朝着下方的快速冲刺,他这才彻底站定了下来。 不过做完这一切后,足足过去了两个时辰,那并州军的队伍才姗姗来迟。 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行军之声,马超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动作真慢”。 可想想对方的队伍里并不只有骑兵,说他们是动作慢未免失之偏颇,马超也没真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的目光已从前方的林木空隙间看出,快速寻觅起了此番进攻的目标。 因这位置稍高了些,他只能看到一条黑色的长龙队伍由远及近而来,却并看不清楚底下人的面容。 好在今日天清日明,并不影响他在视线里快速捕捉到了一抹特殊的颜色。 那是一匹醒目的赤红色骏马! 认人不易,认马他熟! 哪怕只能看到个脑袋,也无碍于他看出那匹马在周遭鹤立鸡群的姿态。 此马便是放到凉州的骏马中也是属于独一份的俊俏。 他喃喃开口道:“兔首,高身,体壮,这是一等一的好马,骑这匹马的,应当就是并州牧了。” 按照马超的想法,要打出一番表现来,自然是要到最有权势的人面前去打! 若是奔着逆转局面的目的,也该当是擒贼先擒王! 无论是出于以上哪一种考虑,他都应该寻那并州牧去。 而如何找人—— 他自觉自己的逻辑没什么问题。 就像他和父亲所骑乘的马匹,就是他们所收缴到的战马中品质最高的,那么作为并州牧的乔琰所骑乘的马匹是最好的,也是很合乎逻辑的。 再观其周围,士卒退避出来了一些距离,以让其行动舒展的状态,马超更加笃定于这个对方便是主帅的判断。 见马超已经蠢蠢欲动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身边的士卒提醒道,“少将军,您觉不觉得,这位的身形稍微……稍微雄阔了一点?” 虽然说穿着甲胄有可能让人分不清男女,但被马超盯住的目标,好像并不只是因为所骑乘的马匹比较剽悍,才显得比其他人要高出一个头来,应该是本身就属于身量极高的那种。 “这有什么问题吗?”马超侧过脸来回问道:“那位乔并州十岁便可平两州黄巾,可见是年少就长得高壮。她能在并州混得开,还能征讨塞外,必然比那些胡人也不逞多让。听闻近日里又拿凉州地界上的羌人烧作了灰填埋底肥,便是凶神恶煞些也说得过去。”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这番推论合情合理。 身量醒目一点怎么了? 再想想那并州牧还能攻破洛阳城,用箭去射董卓,在马超脑补的画面里,就是两个董卓在打擂台。 眼看着那在他认知之中的“乔并州”就快要抵达伏击地点了,他连忙朝着自己身边的士卒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行了,你们不必多说,待会儿除了随我一道行动的骑兵之外,其余人等,以箭矢先对那边造成一番射杀,给我们冲阵制造机会。” 临到行动之时,马超心中升起的战意,让他也越发小心地捕捉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要他说来,这并州军能攻破高平城,确实不只是靠着突如其来的发难。 此刻夏季的日光映照在对面所穿着的锁子甲上,形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的亮光,也映照在了那匹天下罕见的骏马上,像是一团炽烈的彤云。 这很难不让马超觉得,他在装备的体面程度上已经先输掉了一节。 得亏现在是敌明我暗的处境,他才是那个占据了居高临下优势的人,便不算太输! 他凭借着作战的直觉,在最合适发起冲击的一瞬间,果断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山地之间辗转作战的经验和他的威信,让这些士卒快速地执行起了他的号令。 这些凉州军一部分弯弓搭箭朝着下方射去,一部分则从另一侧娴熟地冲下了山道,端的是一派配合默契。 可他又哪里知道,下方那列行进的队伍中,最前列的十数士卒藏匿在看起来像是货车的特制兵车之中,严格执行着以望远镜巡视山道的任务。 在他认知之中已属细微的动静,对这些人来说,却是格外分明的动作,也早将其报与了乔琰知晓。 随着乔琰的指派,队伍中的士卒节节传递着号令,也进入了警戒和防卫的状态。 根本不是马超所以为的毫无防备状态! 所以他也并未留意到,身着坚固甲胄的士卒早已与持盾兵一道,交替出现于整条队列里,以确保可以尽快结成一道防线。 当然,当今的生产力下,盾牌还不足以全程覆盖全军。 因此,由典韦所率领的重甲士,和吕布此刻率领的骑兵,也已随时预备着往山上敌人埋伏之地直冲而去。 但乔琰这头也有没想到的事情。 吕布都已准备在乔琰的一声令下发起进攻了,这对面的敌人居然自己先朝着山下冲了过来。 目标选的还正是吕布! 那为首的银铠银枪小将端的是一派卓尔不群的模样,在上方的箭矢飞落之际,策马疾冲而来的姿态更显意气风发。 哪怕第一波发出的箭矢没能起到他希冀的效果,而是被盾牌招架被甲胄阻挡了相当一部分,连对面的阵型都没有出现多少紊乱,他握着长枪的手依然稳当得惊人,更是与其后方跟随行动的骑兵,组成了一道撞击破阵的锋矢。 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严重地选错了对手。 “他是怎么想的?”乔琰忍不住扶了扶额头,朝着一旁的荀攸问道。 按照他们从障县投降的马腾麾下部将那里打听到的情报,荀攸认同乔琰对这两人的判断—— 他们据城而守的可能性不大。 哪怕不是因为马超在近来应战参狼羌劫掠了一批战马,令他们建树起来了信心,以马腾这种能从凉州叛军里崛起的作风,他也不会束手待毙。 而沿路之中,越是接近于临洮的位置,会遭到敌方攻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所以这条在河谷中拉长的队伍,看似容易被击散乱,实则不然。 她防备的也不只是山林间的箭矢,还有凉州人最拿手的骑兵。 对凉州骑兵,尤其是羌人骑兵该当如何应对,段颎是给出过答案的。 盾矛在前,蹶张弓弩在后,以矛拦马,以高抛射法对骑兵造成杀伤,这是最合适的防线组成。 此刻这条顺着洮水河岸一侧行进的队伍就是这样的状态。 乔琰甚至还考虑过自身的安全问题。 行军队伍的拉长必然导致她周围护持队伍的薄弱,故而要不是她自身的武力值够高,她都不敢如此鲁莽地闯到凉州腹地陇西郡来。 若马超真打算伏击于半路,她也得稍微小心些。 为此她甚至给自己的朱檀马也给披上了甲胄,自己更是武装了个从头到脚。 荀攸也被她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了身边,以防遇上不侧。 可马超这家伙倒是挺有意思啊…… 他上来就直奔此地武艺最高的吕布去了! 荀攸从容回道:“他可能生怕自己给君侯的队伍造成了什么杀伤,将君侯给得罪透了。” “……”乔琰很难不怀疑荀攸这种调侃是被乐平的风气给传染了。 不过反正被调侃的是他们的对手,这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这可是全盛状态的吕布啊! 若论战意,吕布绝不缺。 在那高平城的攻城之战里,哪怕他已身先士卒地冲在了前头,他也完全没觉得自己打过了瘾,他又颇为郁闷,阿阳一战被乔琰交给了羌人,障县之战打成了这个兵不血刃的样子。 他也只能等着在擒拿马腾韩遂的时候再做出点贡献来。 好在一旦凉州后方平定,他们便可以接着进攻长安。 上次的洛阳之战放走了董卓,已让吕布懊丧不已,这会儿还憋着一股劲呢。 若论装备,就更不用说了。 吕布身上的全套锁子甲,包括预防流矢的战盔,都是在此番出征凉州之前重新打造的。 连带着他的方天画戟,都被重新打磨了一番。 而此刻他还因为在高平城击杀了钟羌首领的缘故,被乔琰特别允许可以先骑着赤兔行动。 对于后者,吕布那叫一个得意。 所以当乔琰的朱檀马都被她为了防备山间冷箭而用甲胄保护起来的时候,就他一副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样子。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就算有冷箭,他也会先用自己的武器给挑开的。 此刻马超选定了他为目标,简直是撞上了一堵最坚硬的墙。 马超倒也不算太笨,当他直扑吕布所在之处,与那杆从箭雨缝隙中迎面斩来的方天画戟相遇之际,他快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先前用来说服他那些下属的说辞,在这种最为直接的交锋中,显然是处处错漏。 可他在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显然是有点迟了。 驾驭赤兔而来的吕布可无愧于当世武将之冠的称号。 马超手握长枪袭来的攻势被招架在了吕布抬起的长戟上,那枪尖还被巧妙卡在了画戟小枝之上。 这并州虎将蛮横的臂力,让他接招之际对画戟的转动,险些连带着让马超手中的长枪脱手而出。 马超连忙稳定了身形,一把握紧了长枪,转刺为挑,意图抢回几分主动权。 可偏偏吕布这人虽不擅兵法,在这等冷兵器交锋中,却有些等闲人绝难企及的天赋。 他眼角的余光见到乔琰对他做出了个擒敌而非杀人的指令,那杆本应当充斥着进攻性的方天画戟便立刻打出了黏着之势。 这种长戟的变招完全建立在了他的本事确在马超之上的基础上。 对方要进攻,他便劈砍覆压。 对方要撤离,他便以缠斗之法牵制! 在这双方的马匹不断易位,兵器令人目不暇接的交锋中,他的脸上也始终维持着一份稳占上风的冷静。 然而作为他的对手,马超的额角已经沁出了汗。 好在他的临战应变也不算慢。 寻常人要想接下吕布这样的疾风骤雨进攻,武器都不知被挑飞多少次了,这少年却还能凭借着一股毅力,紧紧攥着手中的长枪,试图寻找一个反击的机会,乔琰都不得不给他这表现叫一声好。 武将的实力太吃天赋和状态。 马超不缺天赋,唯独缺了时间。 他看得到自己和这个对手之间的差距,暗恨这世上为何没有哪个闲着无聊的画师,将乔琰连带着她麾下部从的画像都给画个清楚明白,传递到凉州境内来。 他也看得到另外一个事实—— 吕布这等虎将拦路在前,又有并州军快速转为合围,这就不是个可以让他原路返回的局面! 他若想要平安逃回临洮城,而不是被直接斩杀当场,又或者是以最为狼狈的姿态为人所擒获,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眼中闪过了一丝决绝。 乔琰自己也是用枪的,看得出来马超在危机当头所爆发出的潜力。 他和吕布的艰难拆招中,那杆银枪几乎在枪尖的凿击里挥出了残影,而也正是借着这个以快速抢攻的方式争取来的喘息之机,他忽然朝着斜地里策马疾冲,正往那洮水之中逃奔而去。 这是对他来说唯一还有些希望的去处。 入水! 更幸亏了他和吕布之间的枪戟交战,以及乔琰下达的生擒命令,让他并未在疲于应付那虎将之余,还得迎接飞射的箭矢。 他提起长枪,反手朝着追击而来的吕布刺出。 但与其说这是刺,还不如说这是甩要更加恰当得多。 那横扫而来的一枪还是以几乎脱手方式发出的攻击,正为了完成阻拦吕布一瞬的目的。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马超以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径直扎在了马臀上,令其在受惊之下直接朝着水深处奔去。 但吕布是何等敏锐的战斗天赋,正将马超的小算盘看了个清楚。 那赤兔又是烈性之马,根本不容得有马能跑在它的前头。 马超的长枪骤然打了个空,在他还未来得及趁机跃入前方水中的前一刻,一道突如其来的重击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直接将他朝着岸边的方向拍了过来。 入水是入水了,却是直接被人给扣在了水里。 那方天画戟架在他脖子上的同时,岸边的士卒也飞快地拎着绳索上前来将他绑了个结实。 完了。 马超心中哀叹。 骑着赤兔的吕布在前,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马超在后,朝着乔琰的方向行了过来,直到停在了她的面前。 吕布打斗的时候桀骜不驯,对着乔琰可不敢放肆,下马朝着乔琰行了一礼,以示其完成了任务。 “奉先与赤兔,真是彼此成全。”乔琰赞道,“莫让人抢在你前头斩杀了董卓老贼。” 这话中的含义让吕布一喜,扬声回道:“君侯放心,布绝不会给别人这个机会。” “……”马超看着眼前这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交谈,很是怀疑了一番自己的存在感。 方才耀武扬威的虎将,在这并州牧面前跟个猎犬没两样的做派,也让他这一次不会错认对方的身份。 可这世上哪有怎么侮辱人的事情! 抓了他马超却在讨论董卓,算是个怎么回事。 好在乔琰的目光很快从吕布身上挪开,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或许将其描述成落在他的脸上要更加合适些。 以乔琰看来,那确实是配得上锦马超这个“锦”字的一张脸。 在这张还未彻底长开的少年面容上,兼具了汉羌一族的特性,于鲜明的眉眼轮廓间,还夹着分秀美之色。 可惜此刻他是被从洮水里捞出来的,湿淋的鬓发都贴在了脸侧,再配合上他这一副被人暴打后不太服输的倔强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乔琰也毫不给他面子地笑了出来。“前将军之子迎接本侯的方式,真是独出心裁啊。” 马超脸色一僵。 这位并州牧气定神闲的语调,结合着他先前跟亲随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更让他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偏偏乔琰没兴趣在这个时候照顾一下马超的心情,她又旋即笑道:“我本觉这凉州穷山恶水,没能给那凉州逆贼带上一份见面礼,现在倒好——” “这份礼物亲自送到我面前来了!” 第159章 马腾请降 马超原本是来给自己争出个投诚后的地位来的,可不乐意被当做是乔琰会见马腾的见面礼。 奈何他现在是被吕布所击败的俘虏,此刻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被五花大绑地丢到了另外一匹空余的马上。 这会儿他倒是因为处在正常观察的视角,意识到乔琰所骑乘的那匹马只是因为才进入战马的成年阶段不久,才看起来不如赤兔醒目,又有一层甲胄覆盖在上,将其遮掩了起来—— 事实上若真让其长成,也必定是一匹足够俊俏豪壮的战马。 他那认错了人的乌龙着实是有点…… 有些可笑。 但想到乔琰这位主帅能将赤兔这样的骏马交给麾下部将来用,又并不吝惜于耗费重资打造出这样的军事装备,可见是个明主,马超又觉得被擒获的憋闷里,还有那么点心理安慰。 而因为这个被押送着前往临洮方向的状态,马超不难看出这支队伍中马匹的脚掌异常来。 这让他隐约意识到,哪怕并州的好马跟凉州最顶级的一批还有些差别,打起来不要命的羌人也比并州人更多几分孤注一掷,可若真在正面交锋,并州铁骑绝不会逊色于凉州兵马分毫。 这样看起来,平定陇西郡一事,哪怕没有他马超尝试的半道截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而已。 他这么想着,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 只是如他这种年少气盛的小将,虽然已经承认了自己的不如,还是想要计较一下待遇问题的。 他便朝着后头乔琰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而也正在此时,隔着这有些遮挡的军旗长矛与骑兵队伍,隔着人群的缝隙,马超看到那个先前听到他判断吕布是“并州牧”解释的小兵,并未在这出偷袭并州军的交战中不幸被杀,反而还能活蹦乱跳地被征调到了乔琰的面前回话。 “……”马超神情一滞,选择看向地面。 只要他不去看那个方向,他就不会知道他说出来的那些判断身份的理由,被乔琰听到之后,到底会引发何种反应! “十岁平黄巾是身量长得早,征讨塞外胡虏是比他们更为高壮,镇压羌人是凶神恶煞……”乔琰着实有点绷不住,笑了出来,“那家伙看着挺正常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虽然说因为两汉时期也没个新闻媒体频道能将她的形象给对外传达出去,可真听到自己被马超脑补出来的形象,很可能是个身长九尺顶天立地的魁梧形象,乔琰还是没忍住将自己的手展开在了面前。 这是一只筋骨分明,从手腕到指尖都能发出足够力量的手,但大概率跟马超这家伙所想象的,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她有一瞬间门考虑起了要不要让昭姬所主持的月报,将她这位并州牧的形象也放在杂谈的版面做个交代。 可想想又觉,此事便如那以羌人骨骼为田中堆肥的情况一般—— 真打算投奔于她的人不会计较于这种荒诞的说法,打算与她为敌的人,也还难保会因此对她多存有几分敬畏之心。 那么是否要辟谣,并不太要紧。 她只是在点评完了马超迥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后,转头便见一旁的荀攸也差点没稳住脸上的表情。 乔琰便调侃问道:“公达方才说,那马孟起是因为免于对我方队伍造成过多的杀伤,才选择直奔吕布而去的?” 荀攸轻咳了声回道:“攸未能入乡随俗,是谋者失当。” 看来除了先前对泥水水质的判断问题之外,要在乔琰麾下做事趋于滴水不漏,他要学得还有很多。 好在他也看得就出来,乔琰只是将其当做了个行军途中的小插曲,这也只是个给大家图一乐的半道插曲。 在于半道上扎营休整了一夜后,他们终于将队伍推进到了临洮城下。 以他们先前的行路速度,若是想要在入夜之前抵达临洮,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按照荀攸的分析,他们大可以将队伍再放慢一些。 从马超部从所提供的消息来看,马腾作战的信念没有那么重,起码不会将临洮作为一座死攻不克的坚城,拦截在乔琰的去路上。 这种心态,或多或少与马腾本人的人生经历有些关联。 比起扶风马氏中马融马伦和马日磾这些久负盛名的,马腾虽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可传到他这里早不剩多少余荫了。 马腾的父亲曾经在天水做过校尉,却没干多久就丢了官职,不得不居住在陇西郡内,和羌人一起错杂居住,又因为家贫无妻,只能娶了羌女。 这在方今时代,汉人大多不与羌人通婚的背景里,可算是极为少见的。 马腾年少时期,只能以砍树卖柴为生来赚取家资,也无疑是让他极为向往富贵安定的生活。 若是能手握一支足够强势的军队割据一方成功,还不会让马腾生出放弃的想法,就像先前朝廷的屡屡讨贼不能除根,让马腾更愿意在陇西郡当他的土皇帝。 可在乔琰的强势来袭下,他都快失去最后一道屏障了。在此等情形下,即便没有韩遂对合作伙伴动手的惯例,马腾也不会倾向于选择与韩遂合兵一处,继续反抗王师。 那么,不妨给他再增加一点压力。 他派出的伏击队伍离开临洮后,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像是一滴水汇聚在了洮水之中了无痕迹。 而那支被他警惕提防的队伍却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打击,也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只是继续保持着缓慢且稳健的迫近。 非要说的话,眼下这个情况比较像是—— 温水煮青蛙。 如果现在在临洮这个锅子里的青蛙是别人,大概要么选择因地制宜,再做出一轮反击,要么宁可再来上一出轰轰烈烈的交手,再不然就是利用城中的一切条件守城,以候时局之变。 比如说,乔琰利用了韩遂和董卓的思考盲区,减少了自己选择进攻马腾计划中所遭受到的阻滞。 但在消息对外传出后,董卓肯定是不乐意见到她能进展得如此顺遂的,难保会在乔琰的后方给她制造出些麻烦来,届时守城者就有反击的机会了。 偏偏身在此地的是马腾。 在马超出城迎敌失败,不知道有没有进一步得罪乔琰的未知恐惧里,马腾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了整整一夜。 夜间门他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好像能听到城外发出的军队行军之声,然而等他走到了城头,借着凉薄月色的映照,他看到的却只是城外流过的洮水,哪里有什么人影。 他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不能真等到临洮将要被攻破的时候才做出抉择。 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就已经晚了! 于是当并州军抵达城下的时候,乔琰看到的并不是严防戒备的城关,而是马腾此人独自捧着前将军的印绶站在城外,做出了一副迎接的举动。 他倒是没跟他儿子一样搞出什么认错人的乌龙事件,在行到乔琰面前后,将手中的印绶朝着她拱手举起,口中说道:“马腾向君侯请罪。” 他有何罪? 马腾自己说道:“董贼挟天子于长安,冒行权柄,联结凉州,腾目光短浅,接其委任,引为同僚,今劳君侯远征至此,劳财伤兵实多,自知罪孽深重,唯望君侯见谅。” 乔琰笑了笑,“马将军为马伏波之后,本该为汉室栋梁之才,只是时运不济,先遇耿鄙执政凉州,叛逆乱象难平,后有中央指令经由乱贼抵达,将军只因诏书出自大汉天子之手才应承其言,又有何罪?” 马腾闻言一喜,连忙答道:“正是如此。” 他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以乔琰向来行事果决的手腕,他这出城请降很有可能得不到对方的好脸色,结果她在先杀庞德后擒马超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为他开脱,实在让马腾觉得意外。 但想想又觉得乔琰会这样说实不奇怪。 马腾的举动,可以说是接受了董卓的拉拢,却也可以解释为,他是因为这道诏令是从刘协的手中发布出来的,才选择接了下来。 这起码意味着马腾和乔琰一样,都是认定刘协为正统的立场。 有这一层同盟关系,他也就多了一道保命的筹码。 在看到马超还完好无损地被捆在那儿,作为乔琰的战利品,而不是已经在乱战中丢掉了性命,马腾就更加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摆脱了夜间门那些困扰情绪的折磨,让他有些话不过脑地问道:“君侯可需要我去劝服韩遂来降?” 乔琰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觉得马腾和马超会是亲父子,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马腾何来这等底气,敢说自己能将韩遂说服投降? 她倒是没直接反问对方的这一建议,只是问道:“并州军进驻陇西之事,寿成可有与那韩遂提起?” 马腾摇了摇头,“不曾。” 乔琰直接夺下障县,来得是何等的猝不及防。 按照他所听闻到的消息,韩遂近日来所做的都是修葺葵园峡关隘之事,如何会想到乔琰在高平城的屯田之举才做了一半,又会在那看似要按兵不动、收拢羌人的局面中,发起了雷霆一击。 他本想要寻求韩遂帮助的想法也被按捺了下来。 如此一来,此时的韩遂只怕还觉得,经由洮水勾连的陇西郡,还是与他呈掎角之势拱卫彼此的外援,并非是乔琰进攻金城郡的通道。 马腾话音刚落,便见乔琰眉眼间门的温和一扫而空,冷声说道:“那就不必做出什么招降的举动了!北宫伯玉与王国等人作乱,无有章法可言,若无韩遂,其乱早平,昔汉阳太守傅南容也不必以身殉国,捐躯壮节。我非杀此贼不可!” 这位按剑而行的并州牧,一瞬间门变化的神情态度,连带着她身后甲光曜日的景象,都让马腾骤然意识到,他实不该因为乔琰对他展现出的几分温和态度,而觉得对方是什么温良可亲之人。 她在高平城果断的杀羌之举,也足以证明,她能统领并州军这等虎狼之师,在气场上是完全契合的。 以至于当这双黑沉的眼睛再度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马腾险些打了个哆嗦。 得亏乔琰的下一句就是,“我见寿成之子勇武非常,寿成又有从王师之令的觉悟,不知可愿让他给我做一先锋,领军直破金城与榆中?” 马腾想都不想地回道:“能!如何不能!若君侯觉得小儿合用,便令他为一小卒效力于鞍前就是。” 反正乔琰要进攻的是韩遂而不是他,让儿子去给并州牧打工算什么! 马超将马腾这句话听了个清楚,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份让他给人牵马坠蹬以保太平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昭然若揭。 好在,要进攻韩遂也就意味着,他还有个机会来表现自己,说不定还能仗着击杀韩遂的战功,给自己提一提待遇。 在被人松绑后,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看向了吕布和赤兔马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战意。 今日他不是对方的对手,可他比那家伙小了十五岁,谁又知道明日如何呢? 对下属之间门的良性竞争,乔琰看在眼里,也对此喜闻乐见。 她也没多余的时间门来管这个。 在进驻于临洮城后,她一面需要联络于贾诩那一线的情况,一面又听荀攸说起了陇右豪族的情况。 马腾的投降也带来了为数不少的资料。 虽说陇右的住民不多,却多以豪族聚居的方式存在,比如说崛起于十六国时期的陇西李氏,现在就正在陇西郡的范围内,已从早年间门的武将世家,转为了落魄寒门,还未能抓到第二次崛起的时机。 这些豪族对凉州军招募的影响可不小,也比并州世家更难做到掌控。 而若要乔琰自己说,她需要解决的,不只是陇右豪族的臣服和羌人的作乱问题。 地是快到手了,麻烦还多得很。 她一边听着荀攸在整理了一番资料后做出的汇报一边想到,这两年间门天时尚好,她在屯田积粮之余,还能做出进攻作战的举动,但自历史上的兴平元年,也就是如今的四年后,竟出现了接连记载于史册长达四年之久的旱灾蝗灾并发! 她若真要执掌并州与凉州,就必须先提前为这个问题准备好应对的措施! 水利一事,不是简单的翻修河道和建造翻车浇灌而已,更不是一个在目前很容易大面积开展的工程。 一旦处理不妥,在这两地引发的矛盾,随时有可能让她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但她已比别人有了更久的筹备时机,为了不至出现“旱蝗谷贵,民相食”的惨状,在凉并二州的人口数量本就不比中原的情况下,有些事情她也必须要去做! 当然,在此之前—— 先取韩遂,拿下这场平定凉州乱军的战役! 第160章 城下宣战 在乔琰率军进攻陇西郡的同一时间,贾诩、麴义以及褚燕所率领的一路人马也已然进取了媪围城。 贾诩在未曾致仕之前在武威郡的生活经历,让这一路的夺城效率,并不比乔琰快速攻破阿阳和障县、打到临洮的城关之下慢多少。 韩遂设立在媪围城的眼线还没来得及折返回金城给韩遂报信,已经将命留在了此地。 而当韩遂真正收到消息的时候,从媪围城往榆中方向的山岭间,褚燕所率领的部众已经站稳了脚跟。 只靠着这五千人,确实并不足以进取榆中。 可贾诩是何等老谋深算的人物,他在人员的分配上堪称精明老辣,先是将一条物资运送路线搭建在了高平和媪围城之间,也令褚燕安营扎寨后成功应付住韩遂试图将其击退的来犯队伍。 麴义自然不是毫无用处的。 乔琰麾下的重甲步兵,一部分在典韦的手里,一部分就在麴义手中。 随着并州为凉州此战的筹备,这些重甲步兵的数量已比攻伐洛阳之时多出了不少。 去年麴义可以在夜色中以持盾重甲兵伏击徐荣,如今他更可以率众于谷口地形截击韩遂的军队。 在第一批试图将并州军清除出境的队伍被打散返回后,收到消息的韩遂面色已不大好看。 他麾下并不是没有良将。 被他以长史位置委任的成公英就是一个。 被他提拔上来的小将阎行,若论其武力来,也不比马腾那个挂在嘴边夸耀的儿子马超差。 这两人都判断出,要将褚燕和麴义所率领的队伍,从葵园峡左侧的山岭上清除出去,必须再加派队伍,还得做好会有不少士卒牺牲的准备! 在这样的情形下,韩遂根本没法问出为何会败退这样的话来。 哪怕阎行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他,葵园峡的地势太特别,驻扎在媪围城的这一支并州军最多做到与我方相持,而不可能直接抢占掉这条峡谷水道,他也没法感觉到什么安慰感。 对方的锋芒已迫在眼前了。 乔琰的那封约战逢义山战书还放置在他的案头,连带着傅干当日送信来时对他的痛斥,也仿佛犹在耳畔。 这二者都不难让韩遂看出,乔琰对进攻金城的决心实在不小。 现在乔琰本人还未出现,只来了这样一支不知统帅者名姓的队伍,就已经让他有些束手束脚了—— 这让他无法不担心起接下来的情况。 更麻烦的是,因为那支队伍的存在,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人的拦截,他原本还能获知到高平城方向的信报全部被拦截在了外头,就好像是有一双洞彻全局的眼睛,在将他所布下的眼线暗桩给一个个拔除。 哪怕凉州地界上当真是州如其名,在这夏日也并未显得有多炎热,韩遂还是觉得他都要上火了。 “你说,那乔并州的队伍是否也在路上了?”在成公英和阎行进行了换班回来后,韩遂朝着他问道。 若不是马腾已经在乔琰的大军迫境威胁下投降了,说不定在得知韩遂这头的情况后,也会做出这样的揣测。 不过现在他是不必面对这样的麻烦问题了,只有韩遂还在头疼。 成公英想了想回道:“这两日间葵园峡处的战况加剧,有可能是对面要发起最后的进攻,只是……武威郡那边的羌人不愿意给我们提供更多的消息,我也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听到成公英这么说,韩遂忍不住锤了一拳头桌案。 这当然不只是因为并州军的队伍里有武威郡的人。 贾诩早年间被羌人绑架的时候,还可以说什么自己是太尉段颎的外孙,可如今段颎都不知道过世多久了,他就算说自己是董卓的女婿,这些羌人都不可能听他的话。 所以他没有这个号令周遭的本事。 羌人不愿为韩遂效力,还是因为他放弃了赴逢义山之约,而乔琰又在高平城一带大刀阔斧地对羌人搞出这么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戏码。 这支已经在凉州彻底站稳脚跟的队伍,如今在武威郡的羌人看来,正是在发泄完了韩遂不来迎战的怨气之后,将目标找回到了正主的头上。 恩怨血债之事,他们又何必插手! 乔琰的那一出阳谋,到底还是给韩遂的行动造成了些麻烦,更让他失去了不少本可以作为同盟的势力。 少了这些策应,他远比之前要束手束脚。 成公英见韩遂这幅脸色,并未打断于韩遂的沉思。 直到好半晌后,才见到韩遂拧着眉头说道:“等不得了,先增兵!” 不管乔琰这位主帅是不是已经在前来金城的路上了,他都不能再处在这么被动的状态了! 在给了成公英以调兵权限,让他从城中又调走了四千士卒后,韩遂斟酌一番,又取了纸笔来写起了书信。 一封书信是给董卓的。 这位如今在长安城里大权在握的董相国,既然想让他们这些凉州军阀为他效力,总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关中之地安全。 若他真面临生死灾劫,等到他们这些凉州“乱党”被扫平,难道董卓就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第二封书信是写给马腾的。 以韩遂的“自尊心”他不会在笔墨间露怯,而说的是—— 鉴于乔琰大军临境在即,羌人难免不可靠,只有他们双方的结盟更加密切,才能让一方面对威胁的时候,相信另一方会来援助,而不是在无奈之下倒戈了过去。 为表诚意,他愿意将长子送到马腾这里做为人质,交换之下,马腾也应当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他这里来交换。 韩遂倒是没指望马腾能好心到将马超给送过来,顺带给他充当充当打手。 但起码有了这个交换,他的手中会多出一个防止盟友背刺的筹码。 第三封……不,应该说是另外的几封书信,则是写给身在凉州境内的另外几支势力的。 他写给了成宜、侯癣、张横、梁兴等人。 这些人或是羌人或是汉人,却有一个共同之处,在大汉丧失对凉州的掌控权后,他们便陆续依靠着自己手下的势力形成了局部的割据。 这是由凉州的多山地形特质所决定的。 不过他们并不像是马腾和韩遂一般,能到占据一郡之地,甚至被董卓册封为将军的程度。 比起割据军阀,以韩遂看来,他们要更像是不成气候的山贼头子。 可如今,就算是山贼,也是一伙对他来说有用的山贼。 和这些人写信的口吻又要跟写给董卓和马腾的大不相同。 而相比于前两位,这些人则要更倾向于被他选定的挡箭牌,也是用来削弱乔琰部从的工具人。 这些人的作战能力绝无可能和正规军相比,但突然冒出来还是会让人觉得扎手的,届时就是他的机会了。 可惜若想让他们为他所用,也要再多费心思玩一点文字游戏,以利诱之。 好在他韩遂毕竟是文官出身,要写这些也不难。 他也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到底想要些什么!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他前方的书房正门忽然被人给撞了开来。 这突如起来的声响惊得他手上一抖,落笔的笔触便划开了一道墨痕。 韩遂抬头看去,朝着这撞进来的下属喝道:“何事慌慌张张的,忘记通传的规矩了吗?” 那下属面上惊恐之色仍在,回道:“不!是要紧事!马超从金城以西来了。” 若只是马超显然不会让他有这样失态的表现。 他的下一句话印证了韩遂的判断。“不只是马超!还有并州军——” “并州军跟着马超一道来了!”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韩遂的眼皮一跳,也顾不上他正在写的书信,当即将手中的笔搁在了桌案上,起身随着下属一道直往城头而去。 金城郡内真正能算是位处河谷开阔地带其实只有金城县这一处。 河谷盆地之中穿行而过的最大水系就是黄河。 虽然护城河不能直接引黄河水作为来源,却也未尝不是一道庇护城关的屏障。 但这道屏障是用来据守北面羌胡的,所以这座县城,便位于黄河之南。 也正因为如此,当有敌人从西面而来的时候,这座金城县城,能够起到屏障作用的就只有护城河和城墙,而没有黄河这道天险。 大多数情况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只因据守金城之人一定会将西面的湟中和南面的陇西郡掌控在自己人的手中。 就像韩遂此时的情况一般,西面的湟中分布着依然保持着与他之间友好关系的羌人,连带着他手下约莫千人,负责从湟中以西四百里外茶卡盐池运盐而回,作为支持他招兵买马的物资,南面的陇西便是马腾所在,从理论上来说也不需多加戒备。 可今日…… 今日就出现了一个意外! 韩遂朝着西面看去的时候,那些从山峡间涌现出、又在开敞处渐渐铺开的士卒,俨然并不属于任何一支他的盟军势力,而更像是他先前让人打探到的并州军配置。 他们在那距离他千步左右的旌旗之后汇聚,已陆续有了五六千人的阵仗。 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 韩遂清楚地看到,从后方的虎头崖下,还有不断涌现出的后军队伍。 也正是因为这种行军的规模,哪怕他还看不清那杆帅旗之上的字样,也不难做出个判断—— 这确实只有可能是并州的军队! 方才来给他报信的那个下属就是这么这样得出的结论。 而唯独能让他和他的部下都认得出来的,正是领着一伙骑兵在前的马超。 马腾那长子来去如风、桀骜不驯的做派,哪怕只有个隐约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也绝不会错认,更不用说他还在这两年间往来过金城数次,给韩遂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眼见这一幕,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被他认为最是安全的金城郡,忽然遭到了这么一出从后方空降的敌袭,让他送信于各方的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马超的出现还意味着他必须接受一个现实—— 与他的合作关系堪称唇齿相依的马腾,居然已经在不声不响之间转投了乔琰。 只有他这个蠢蛋还在一无所觉地防备着葵园峡那头的动静,警惕对手的大举进攻。 此事当真是过于荒唐了! 荒…… “将军小心!” 韩遂忽然被先前那报信的士卒给直接拽倒在了地上。 也恰是在他伏倒的刹那,一道破空声响在他的头顶炸开。 韩遂抬头便看到,在他先前所站的位置,一支足有半人多高的羽箭正扎在他后方的夯土城楼上。 但凡他先前的走神之中,他身边的下属没有及时将他给拉扯下来,他此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不由在脸上闪过了一丝后怕之色。 可在回过神来后,韩遂倒也对得起自己这枭雄做派,一面并未顾忌形象得退到了望楼之后,一面令人将那支羽箭给取了下来,送到他的手中。 方才的慌乱中他并未错过,在羽箭的末端栓系着一条绳帕,显然是对面有话要说,以这种方式送了过来。 当这张绢帕在他面前展开的时候,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末端的落款,不出意外正是乔琰。 好得很! 战未开打,已不由分说一箭过来了,是乔烨舒干得出来的事情。 韩遂顾不得在此时多想,这重弩羽箭到底是如何完成的精准打击,而是先看起了这封羽箭传信。 也或许,将其说成是战书更合适些。 谁让还在开头韩遂就看到她写道——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西指,羌氐束手,有汉阳开路,陇西归顺,便合大军十万之众,与将军会猎于金城。】1 乔琰有没有真掌握十万大军,韩遂不能确信。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一个虚指,可若真如乔琰所说,汉阳郡的兵卒都归附到了她的手下,又合并了马腾所率领的部从,加上她拉拢的羌人以及并州本部队伍,或许真能凑到这个数。 而如今身在金城之下的没有这么多,也完全可以解释为,此时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手是往葵园峡方向去了,相助于从媪围城而来的队伍。 想到这一种可能,韩遂的目光不由停驻在了那会猎二字上。 后路被截断,前路又有增兵的情况下,他很难不觉得自己就是这个被会猎的猎物。 他的呼吸有一瞬的滞涩,方才继续看了下去。 随后的两段不出意外是对她那【奉辞伐罪】四字正义性的诠释。 韩遂早在先前她送来的与韩约书中,便知晓她进攻之心有多坚决,此时再见这些辛辣之言已无有波动。 甚至看她写什么无胆鼠辈,不敢应那逢义山之战,韩遂都权当没看见。 但显然,能被她以这种新式的花招送来的信,总还是要有点新鲜说辞的。 她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道,马腾为王师忠义所感化,派遣马超迎接他们前往临洮,攻城者未有一人伤亡,她便在顺洮水而下,进取金城郡之际,有了游山赏景的闲情逸致。 古语有云泾渭分明,却不料在这凉州地界上还有个洮水和黄河之间的洮黄分明。 若未曾亲自到访,有人提及此言,她必定以为是洮水清而黄河浊。 不过实际上是相反的。 【琰有幸得见此景,正是洮水浊而黄河清,山岭之上,黄绿二色凛然分明,然泥沙日下,终不免交汇侵吞。实与将军相似。】 【君自诩凛然刚直之士,欲借名士阎忠之雅望以自抬身价,却令其含怒而亡。君享左将军名号谋夺金城,自诩名正言顺,却为乱臣贼子。实以偏狭之地浊浊,意图染指大河之境清清。】 【此可称一句入乡随俗。】 韩遂还从未见过有人居然会用“入乡随俗”四个字来骂人的! 话写到此,她便顺理成章地写起了韩遂此人到底是如何污浊的。 这甚至不必她去进行什么瞎编乱造之事。 在马腾朝着乔琰倒戈之后,他也不想自己在出力上落后儿子太多,干脆将韩遂这些年间的行事都给抖落了出来。 哪怕明知道她所说的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韩遂也很难不在看到这些浩荡而来的指摘字样之际,只觉心中满是灼然怒火,恨不得冲下城去跟对方拼杀个回合。 他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情绪看向了最后几行,头一次意识到,董卓不来凉州阻拦乔琰的作战或许是有理由的。 他可能不想收到第二封讨董卓檄文了! 那最后几行当真是最令人窒息的。 只因她写道—— 【将军据守金城也为情非得已否?当哭而后战否?】 【仇怨不论,当有君子风,此绢帕与你一用。】 言外之意,乔琰她炫耀也炫耀了,骂也骂了,挑衅也挑衅了,现在连最后的礼数都给做到了。 你韩遂如果要哭一哭表示自己情非得已背叛汉朝的话也无妨,反正我给你把擦眼泪的绢帕(战书)都准备好了。 那你可不能说我神兵天降是不讲武德了! 韩遂的表情缓缓僵硬在了当场。 他心中此时只剩下了一句话。 这乔烨舒真是,好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第161章 韩遂之死 韩遂握着那张战书的手都不免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也不会在这种怒火上涌中忘记一件事。 乔琰扎心窝子的写檄文能力,和她麾下兵马的进攻能力,是完全成正比的。 她绝不会只是在宣战言辞中占据道德高点而已。 当他再一次小心地朝着城下张望之际,便看到并州兵马中的一部分正在快速地渡河。 渡河? 攻城是不需要渡河的! 只有要绕过金城县朝着榆中方向进攻的时候才需要渡河。 以她此时麾下部从的数量,也确实可以做到一路拦截在金城之下,将金城县之中的守军先困死在此地,另一路直取葵园峡,将韩遂守在那里的兵马一网打尽。 他对湟中和陇西这头的放松,让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兵马都安排在了那个“入口”的位置,甚至才在今日又分出去了四千兵马,这更让他无法承受那一方营垒出现损失的打击! 在韩遂的视线中,沿洮水入黄河的船只也已顺流而来,将此地的兵卒朝着对岸运输而去。 这些船只的往复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只因黄河在此地何止是河流平顺,还只有不到半里的河面宽度。 自洮水与黄河的交汇处行往金城的这一段里,北岸多是直接连接山壁,并不适合行军,可到了这一段河谷盆地,情况就大不相同。 那非但是一段渐宽易行之路,身在在金城西面和北面城墙上戍守的士卒,也无法将城上的弩箭发射到对面的山脚下。 故而当他们贴邻山下而行,便能将金城当做一个并不存在的障碍。 他们也并不需要担心金城之内的守军会突然截断他们的后路—— 韩遂已没有多余的本事再多派出一支队伍! 若真这么做,他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了。 他无从得知,马腾到底是如何被乔琰打到的城下,又是如何在战败后成为了乔琰补充兵员的来源,给她提供了檄文之中的证据支持,又提供了这些渡河的船只。 他只知道对面的乔并州先用一支长弩箭打掉了他立足墙头指挥作战的信心! 韩遂极力平复着面色,指挥着士卒将盾牌招架在他的前方,才敢继续朝着西面看去。 渡河之船间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只是一个个大一些的黑点而已。 然而船行速度不慢,好像只是须臾之间,先前还在远处被他认出的马超等人,就已经随同着马匹抵达了对岸。 这些人也毫无停歇意图地直接朝着东面而去。 其中策马尤快的正是马超! 这让韩遂不得不确信,他在方才看罢了信后往葵园峡派出的信使,必然会被他们拦截在半道上。 随后的船只往复,更是让对岸开始累积往东行军的人数。 等到齐备之时,他们便会朝着葵园峡进军。 他的出路在何处?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身处葵园峡的成公英和阎行能够击退敌人,而后回援于金城。 但这种可能性,在乔琰这封战书的耀武扬威面前,简直是微乎其微。 他们是良将悍将,却好像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 在这种书面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之下,韩遂明明还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只觉心口憋闷到几乎想要呕血,在喉间已有了几分血腥气。 乔琰手握着望远镜朝着城楼上张望,将他的这个表情收入了眼底,不由颇为可惜地说道:“没哭啊?” 她都送了擦眼泪的战书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给她的面子。 可想想也对,盖勋将韩遂边章骂哭骂走的时候,他们才刚完成从人质到反贼的转变,面皮薄一点也可以理解。 他和边章的这一哭,也未尝没有在给自己打出个“不得已”的名号。 有此一遭,在凉州这个对首领还是有几分德行要求的环境下,韩遂的名声还真不算太差。 而如今他早已割据金城郡将近五年,再有多少表面工夫也不剩了。 或许唯独剩下的,也就是没多少骂架本事这一条。 在乔琰这封气死人的檄文面前,他愣是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荀攸已险些被乔琰那一句他怎么没哭给整笑了,又听乔琰在此时继续说道:“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写檄文字字实在的好处了,公达,你说是不是?” 他拱手回道:“若要令对手无狡辩之余地,要么陈词华章高下立见,令人羞于回应,要么处处写实,理据在握,君侯长于后者,今日更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颇为活泼的檄文收尾,非但不会令人觉得她少了几分为州牧的宽容气度,反倒让人为之一笑中,愈觉其人格魅力斐然。 荀攸时常觉得乔琰在并州的种种安排让她有种生而知之的咄咄逼人,在行至于洮水和黄河的时候,又听她和傅干在问询了西宫咸池供给凉州的情况后,与对方打赌,在那地方以西还有另外一处盐卤之池,储量比之西宫咸池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有机会必定要去碰上一碰。 不过此刻,只让人觉得她实有进攻之中的从容。 而在发出了这份感慨后,她便让人在阵前摆出个坐榻和蓬伞,悠哉地坐在了那里。 她这个选择也同样没错。 进攻金城并非要紧之事。 韩遂早知道她率军而来的举动中所怀有的必杀之心——若不杀他,她没法跟皇甫嵩和傅干交代,故而贸然攻城只会面对韩遂的绝地反扑而已。可若是先除掉葵园峡的队伍,将他的臂膀助力给彻底斩断呢? 凉州人的特质让他们在金城也不可能囤积过多的粮食,当此地只剩下了金城这一处孤悬之城的时候,韩遂是不可能翻出什么风浪来的。 乔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也不知道皇甫将军那头如何了。” 在她给贾诩发出了从媪围城抢占葵园峡指令的同时,也有另外一支队伍从陇西郡鸟鼠同穴山的山道东出,而后北上,从南面进攻葵园峡。 这一支队伍的主帅正是皇甫嵩。 马腾请求作为这一路的支援的,乔琰也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战。 对身在葵园峡的韩遂部众来说,马腾和他们是同盟,绝不会坑害他们。 不过马腾到底是刚归降,在反复之事屡屡发生的凉州地界上,乔琰也不敢打包票,马腾此人不会又因为和韩遂联手还能反击,在这个时候又坑她一把。 再加上与皇甫嵩一道祝酒于汉阳城外的时候,她已看出这位老将军战意高涨,偏偏因为进攻阿阳和陇西郡的方式特殊,让他并无用武之地。 所以乔琰选定了以皇甫嵩为主。 有皇甫嵩在侧,乔琰也不必担心马腾会有什么小心思。 不过哪怕没有皇甫嵩在,马腾也暂且不敢有反心的。 他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和运气,怎么想也觉得,现在能保全自己、转投到乔琰的麾下,已经是他能享到的最好结局。 乔并州能不声不响地打到他的门口第一次,也就能有第二次。 那么与其去尝试一个未必能做到的反制,还不如让他在这葵园峡一行中建立起几分功劳,也好让自己身处在并州军中没那么尴尬。 他和皇甫嵩出陇西而入定西,直往葵园峡而去。 或许是因为时机正好,当他们抵达的时候,见到的并非是两军相持,而是交战。 先前成公英从金城而出,率领援军四千朝着葵园峡方向而去,因这四千人并非都是骑兵,他便让其中的五百精骑先一步与身在葵园峡的阎行会合。 后方的援助在望,又不知乔琰会在何时增派人手,阎行权衡之下,决定抢先动手。 若是给他换一个对手,尤其是做出进攻决定没有那么果断的那一种,他的这个选择绝没有任何问题,奈何他遇上的是乔琰。 而当他面对的是由贾诩指挥的麴义与褚燕之时,这增兵强攻也并没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两方先陷入了僵持的状态。 阎行的骑射工夫确实不错,一杆长矛更堪称出神入化,起码放在韩遂的这一众部将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颖脱而出的姿态,但矛用得好,不代表能击破盾。1 深知自己此时的目的在稳守而不在进攻的麴义,打定了主意要靠着凉州之战证明自己的实力,在葵园峡的交锋中,表现出的守备实力让阎行不由觉得心惊。 也便是在这个僵持不下的时候,他收到了从南方有军队前来的消息。 “南方?”阎行面上闪过了一丝狐疑。 亲随回道:“对方打的是马字帅旗。” 这个答案并没能让阎行觉得惊喜而卸掉防备。 马腾在名义上和他们确实是盟友,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和马腾之间就不存在竞争的关系。 在韩将军并没有明确向对方求援的情况下,对方忽然出兵到此,很可能并不是个正经的援军。 但马腾的旗号到底能不能骗过这些守军并不要紧,只是意在先拉近与葵园峡守军之间的距离而已。 阎行让对方先行止步的说辞,甚至还未来得及让使者传达过去,皇甫嵩和马腾已经朝着此地掩杀而来。 这自南面而来的队伍不需与他们在不足百米的黄河水道浮桥之上交战,只需要骤然发起一番冲撞。 这本就并未在这一侧留有多少人手的韩遂部从,当即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麴义也转守为攻。 手持盾牌与长刀的重甲兵,在发起这出进攻之际,所表现出的灵活架势,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身上的甲兵负担不轻,可想想并州军平日里的饮食条件,有此等表现又实属寻常。 这是两面合围! 哪怕葵园峡的地形是对阎行这边的本地势力更为有利,也没能让他阻遏住这两头势不可挡的攻势。 他看着面前攒动的人头,咬牙思量,被迫下达了西撤的指令。 走!回到金城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成公英也已领着另外的后援军在往葵园峡方向来的路上,两方正好可以汇聚在一处,确保这追逃之中不至被剿灭殆尽。 可当他护持着残部勉强甩开了麴义的追击后,刚看到了正在赶路的成公英等人,就看到在金城的方向,另有一列队伍沿河而来,其中行动在前的,并不是韩遂的部下,而是马腾之子马超! 阎行脸色一变。 打着马腾旗号的队伍,却是将他的部下杀了个七零八落的敌军,马超又怎么可能例外!这疾驰而来的行进方式,这扬起的武器迎面而来,可不是接应的姿态! 也还不等马超冲杀到他们的面前,后方的皇甫嵩已经追杀了上来。 韩遂的部众中见过皇甫嵩的并不在少数。 他们一个多月前还在笑话皇甫嵩此人没点眼力见,现在不只是左将军的位置落到了他们韩将军的头上,还只能困守在朝那城这个老家地盘上,别提有多英名不再。 可乔琰的高平一战,完成了和皇甫嵩的合兵。 现在这位凉州名将,也已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他们发起了夺命攻势! 谁才是真正的左将军,已不需多言! 乔琰驻扎在金城之下的第二日,韩遂还在防备着她会在何时发起攻城之战,就已经看到了从东面传来的坏消息。 确实是看到而不是听到。 被他视为心腹的成公英和最被他看好的阎行都被皇甫嵩所率领的部众扣押着,连带着他的部从一并作为俘虏,从东面缓缓行来。 又另有一支队伍,依然是从他们前往榆中方向所走的河对岸回返,被船只接应到了乔琰的这头。 这支队伍的人数远比先前离开的还要多,这让韩遂不得不做出个猜测,是先前出现在媪围城的队伍也一并到了。 在他往东西方向各自环视了一圈后,他竟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面的人手要少些,能让他做出突围的尝试。 南为山岭、北为黄河,又将他其他的撤离之路给断绝了。 他还有路可走吗? 他还能活命吗? 即便城下的队伍好像是为了节省损耗,没有选择直接攻城,依然驻扎在两面的城下,也还是让韩遂只能紧绷着情绪,不敢有半点松懈。 夜来的忧思和外面的磨刀之声相应,形成了几乎将他击垮的情绪负担。 直到这连日来的疲惫压倒了所有的愁绪,这才让他陷入了昏睡。 可在第二日的清晨,金城县城的大门忽然开启,一名骑兵飞驰而出,直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而来。 他行到了近处,巡逻的众人方才看清,在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个带血的包袱。 他在距离闻声而出的乔琰还有四五十步的位置勒马止步,将包袱放在了地上摊开,露出了其中的头颅。 而后高声说道:“韩遂已死,在下来献韩遂首级,请乔侯接管金城!” 第162章 二将抉择 乔琰闻声看向了前方。 那随着染血包袱展开露出的,确实是韩遂的头颅。 若她没有在昨日于城下用望远镜来看清韩遂的面容,她可能还没法确认这一点。 也难保就会被人抓住可乘之机,来上一出哄骗入城、擒贼擒王的戏码。 这种事情在整个三国的历史中并不少见。曹操就被人这么骗过。 可显然韩遂此时的情况并不是被骗,而是当这金城再不能表现出“固若金汤”的状态,还被左右合围的时候,韩遂要为如何寻找到一个破局的关键而忧心忡忡,他的下属也必须尽快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人求生存,乃是本性。 以这些人看来,那位并州牧确实是给韩遂下达了两次战书,可他们与她之间是没有血仇关系的。 看看马腾的情况吧。 他现在不就是参与到了乔琰攻伐凉州的队伍之中,此刻也正在那金城以东,从葵园峡的方向而来。 城头观望之人所见的场面里,他因为协助着皇甫嵩将成公英和阎行等韩遂部下俘获,而颇有一派立功之后的耀武扬威。就算不能叫做耀武扬威,总还是体面的。 那马超也在乔并州的麾下,似是颇得重用的样子。 他们呢? 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选择投降,而不是非要跟着韩遂一起死战到底,最后只能落个“被清剿的叛贼”这样的名号呢? 凉州跟随韩遂起义的这些人是很现实的。 他们会选择反对朝廷,是因为这东汉末年,大汉中央早已经失去了对边地的掌控,更不能在天灾面前给他们拿出足够的补偿,让他们维持一套生存下去的办法。 但先前的韩遂可以。 而当韩遂也自身难保的时候,他们自然要先考虑自己的命。 是在金城已经弹尽粮绝到没有一点办法之际,等着乔侯的屠刀落到他们的头上,到了那个时候再认个明主,还是在韩遂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就先取了韩遂的头颅,让城外的大军可以毫发无伤地占领金城,带着一份功劳转换阵营呢?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很难选择的事情。 他们果断选择了后者。 何况,韩遂的部下里人员驳杂得很,有本事的人也并不只是被他委派了要职的成公英和阎行。 比如说现在出现在乔琰面前的这一位。 哪怕他只是出城而来敬献韩遂的首级,但他可以不至遭到城门守关之人的阻拦,得手之前也并未在城中制造出什么动静,已可让乔琰看出,他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而他此刻跪地于乔琰面前,看其身量筋骨,也宛然是个武将好手。 乔琰的目光从韩遂的头颅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在这张虽是请降却也能看出几分本事人矜傲意味的脸上,她还看出了另外几分熟悉感。 所以她并未问及对方到底是如何得手的,也没问他们为何要背叛韩遂,只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纪不大的骑兵朝着她回道:“在下麴演。” 麴义的麴。 麴演。 西平麴氏子弟。 麴义的族弟。 这在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不足为奇。 麴氏的所在地就在金城,按照麴义在与她一道前往凉州之前所说的那样,避祸于凉州的西平麴氏大多数人都居住在湟中,因处在羌人聚居之地,族中便豢养募集了一部分私兵,这也正是为何麴义在跟随于韩馥之前就有统兵的经验。 而麴演—— 在韩遂占据了金城之后,为了确保族中太平而投效在韩遂麾下,也实是乱世之中、尤其是凉州这种地方的生存之道。 只是在拿下韩遂之前,乔琰还可以暂时不必考虑西平麴氏这种武装宗族在地界上的影响,在韩遂已死的情况下却不得不注意这个问题。 更何况,韩遂还是死在麴演的手中的。 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间还残存着几分跳脱张扬,和在凉州地界上养出的野性特质。 在乔琰这甫一会面的评判中,他显然并不像是麴义一样,已经在洛阳和并州的这一段经历中,对眼下的世情有了几分适应,而更像是…… “君侯是在考虑要如何对待麴演?” 被乔琰请来的贾诩眼见她凭窗而立,眉目间似有几分思索之色,便问道。 这本不应该是个刚解决掉凉州一个大麻烦、甚至可以夸大几分来说,已经有了取下凉州资本的人该有的表现。 当然这种迟疑,她并未在白日里表现出来。 在她听闻了麴演的名字后,她当即以麴义在她手下做事这样的理由,和这位做了大事的麴演拉近了关系。 又示意麴演带路,在她点齐了兵将后,进入了那金城之中,接管了这座原本属于韩遂的城池。 在金城郡的州府之内,她见到了韩遂的尸体。 他那具无头的尸体依然躺在榻上,足以让人看出他是在睡梦之中,被急于求生的下属给了结了性命。 算起来这对他来说也还算是个仁慈的终结。 乔琰眼见这一幕,神情也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而是让人将韩遂的头颅和身体缝合,置于堂上。 而后让人往金城之东迎接皇甫嵩的队伍进城。 眼下只是死了个韩遂,并不代表着金城郡内韩遂的势力已经彻底消散,故而乔琰以需要麴演继续提供帮助为由,令他和傅干一起奔赴湟中,完成对韩遂驻扎在金城深处队伍的清剿工作。 但白日里是这么一出不错,此时并无外人在场,她却可以表现出几分自己的态度了。 乔琰指尖轻叩着窗棂,开口问道:“以文和先生所见,西平麴氏是什么样的存在,或者说,凉州这些以武装力量著称的家族,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拿下陇西郡,前往金城郡的路上乔琰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原本还觉得可以晚些再考虑此事,但麴演的出现让她不得不将其提上日程。 其他豪族姑且不论,西平麴氏和曹魏之间的斗争,乔琰却还勉强记得些,也不由她不生出警惕的情绪来。 这跟收拢马腾和马超这样的存在在手底下还有些不同。 西平麴氏的做派比起马家这种有羌人血统的,其实还要更像是羌人。 这就是乔琰在今日见到麴演的时候最直观的感觉。 而在历史上的情况也同样如此。 建安年间,麴演与酒泉、张掖、武威等地的各方势力联合,占据所在郡县后起兵造反,一如当年韩遂杀死北宫伯玉和边章的情况一样,在造反后不久这些人就彼此攻杀,直到被镇压,麴演投降。 然而就在同一年,麴演再次联络地方武装力量兴兵,甚至联结了胡人部落一起劫掠,最终被金城太守苏则诱杀。 黄初年间,同样出自西平麴氏的麴光率众杀害西平郡守反叛,时任凉州刺史的张既以分化羌胡招安的决策,成功让麴光的部下将其杀死,送上首级请罪,就像是今日韩遂所面临的情况一般。 太和年间,也就是麴光死后的短短六年之后,西平麴氏的麴英又杀临羌县令与西都县长举兵反叛,最终被镇西将军郝昭所杀。 无论他们起兵反叛的理由是要维护汉室正统,还是只出于对地方武装割据的觊觎,对乔琰想要真正掌握凉州地界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同时意味着她需要随时对他们保持提防,也要投入对应的武装力量进行戒备。 若他们跟马腾马超的处境一样还更好了。 马腾是逆贼降服,在乔琰已经解决了凉州境内最大麻烦,极有可能要在下一步征讨董卓、还都天子的情况下,他身上那个被董卓敕封而来的前将军位置,非但不是什么荣耀的象征,反而是个要命的东西。 他也必须在随后宁可保安定富贵,而不要什么平步青云,以免被翻旧账落个讨不到好处的结果。 至于马超,一个孤将而已,乔琰自恃还能握得住这把刀。 可麴氏虽有联结韩遂之事,却可解释为自保,有麴义在手,乔琰也不适合对麴氏做出什么削弱之举,与此同时,四处动乱的凉州还需要这些地方武装力量来维系太平。 但如何让他们是可控的豪强,甚至逐渐被她所吞并,而不是让他们成为动辄反复的祸根,她实在是应当先想想。 为此,刚从媪围城这一路当了好一阵军师的贾诩又被她给抓了壮丁,成为了她咨询的对象。 世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豪族,所以这个问题不能用来问荀攸。 更不用说,如果乔琰只是需要打着个清除后患,以便备战董卓的理由,她是没有必要考虑这种长远之事的。 这种话只能跟知道她抱负的几位谋士讨论。 程昱和戏志才等人都不在金城郡,也只能让贾诩能者多劳了。 贾诩摸了摸胡子,沉思了一番后问道:“君侯是打算用他们,还是不用他们?” 这两种不同的对待方式,决定了对凉州豪族的定位。 “用!”乔琰坚定地回道。 担忧麴氏反复是一回事,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用是另一回事。 无论西平麴氏在凉州的屡屡叛乱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但若因为这个结果便畏首畏尾裹足不前,那么她还何谈将自己的势力从并州扩展到凉州,甚至想要凭借凉州特殊的地理位置攥取到更多的资源。 又何谈想在四年后的长期大旱到来之前,先将并、凉二州的水利发展起来! 所以这些有私兵、有勇力、也有胆魄的豪族,她必须要用。 这个肯定的答复,足以让贾诩判断出她的态度。 这位对凉州豪族知之甚多的谋士回道:“既然要用他们,将他们当做钱袋子人力,最符合君侯的利益。” 这个“钱袋子人力”的评价,在他沉稳的语调中,听来有几分玩味之意。 乔琰道:“愿闻其详。” 贾诩回道:“凉州豪族,包括董卓在内,都有结交羌人的举动,为的是他们跟周边的势力发生摩擦之时,这些向来不顾惜生命的羌人可以为他们所用。但如果君侯先一步将羌人掌握在自己手中呢?他们所保留的私兵所能产生的破坏力是相当有限的。事实上君侯在抵达凉州后,先杀后募的政策落实得就很好。此为其一。” 乔琰颔首认同他的这个说法。 用更简单的方式,就是豪族打架喜欢拉外援,可如果她能被这些雇佣军羌人尊奉为天可汗之类的统率地位,豪族的威胁就会被大大削弱。 贾诩继续说道:“其二,君侯既然要用,就要分出个高低来。我说的并不是给湟中豪族和陇西豪族分出个上下来,而是给同族出身的人分出个上下来。比如说,麴义和麴演。” 见乔琰眸光微动,已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贾诩只简略说道:“一面让豪族中想要出头的尽可能围拢在君侯选定之人的身边,如有动乱,将其一网打尽便是,另一方面,凉州人天性好斗,被压制的若是立一更大的战功便可出头,自然会去争夺那个第一人的位置。” 这种何人该被擢拔,何人该被适度地压制,不是贾诩应当插手太多的事情,而是乔琰需要考虑的。 不过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到“天性好斗”四个字的时候,乔琰朝着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分明有几分调侃挖苦的意思。 贾诩这只老狐狸轻咳了一声,当即转移了话题接着说了下去:“其三,凉州境内豪族大多定于州内他处任职,这确实可以避免在当地过度积蓄势力,但也让州郡内豪族互惠之事不少,比如安定梁氏与敦煌张氏之间就有姻亲关系。若以敦煌人治汉阳,以汉阳人治北地,都不能让此等盛行之风稍有中止,我听彦材说乔侯对参狼羌所在之地的西宫盐池有兴趣,不妨以湟中豪族为助力。” 这句话还当真切合乔琰的想法。 “其四——” “今日韩遂毙命,君侯令人往他书房中搜罗过一番,搜出了几封书信来。” 在他们并州军抵达金城之下的时候,韩遂还未彻底完工的几封书信,现在确实都在乔琰的手中。 只听他接着说道:“其中写给马腾的那一封便不必说了,马氏父子该如何安排,我想君侯比我清楚,我要说的是写给成宜、梁兴等人的。” “眼下君侯取马腾、韩遂如此之快,想必这些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请君侯将他们以勾结韩遂之名尽数诛杀吧,也好给有些蠢蠢欲动、以为君侯全靠他人相让才能破城之人,开一开眼界。” 这些人里,除了羌人之外也是有豪族的。 比如韩遂所写的其中一封书信,送交给的是汉阳杨氏的杨秋,此刻便募集了一群好手,身在陇县。 乔琰先取阿阳后走冀县,恰好和他们没撞上,如今也算是要做出个扫尾了。 这还偏偏是个名正言顺的出手。 乔琰拊掌赞道:“先生这四说令我受益匪浅。” 树权威于羌人,在豪族内部举一压二、将人往境外丢、先杀几族为诫—— 这四项举措齐下,如能落成,她倒也不必对西平麴氏如此担心了。 反倒是麴氏内部得当心着点她的分化压榨手段。 贾诩不愧是贾诩,也无愧于乔琰印象里的毒士之名。 见乔琰对这回答颇为满意,贾诩便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君侯既已解惑,那我便先告退了。” 然而他刚要走出房门,又忽然听到乔琰说道:“先生且慢,还有一事我想请先生为我去做。此事也非先生不可。” 他一听到这句“非先生不可”便直觉不妙。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被丢到哪个岗位上扫尾之类的事情! 甚至很有可能是比替她驻守在媪围城,从葵园峡以北指挥进攻还要麻烦的事情。 见他立时表现出了一副紧张莫名的样子,乔琰不由笑了笑,“先生不必这样的表情,只是先前说到了韩遂写的几封信,写给马腾的和写给汉羌叛军的都提到了,我便忽然想到,还有一封信也该发挥出几分作用来。” 还有一封信? 最后还剩下的一封信,是韩遂写给董卓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贾诩面色微怔。 以他所见,乔琰绝不可能只是要好心将韩遂生前没有成功寄出的那些书信,都给送到该去的人手里,就像是她给韩遂准备了擦眼泪的绢布一样“尊敬长者”。 这一封信的送信方式必定非比寻常。 他对上了乔琰那双眼睛,见其中一改先前的平静,而有若急湍蛰伏于横波之下。 就连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不容他拒绝的口吻:“我想请文和先生明日随我一道,去见一见韩遂的手下。” 被从葵园峡处带回来的韩遂手下中,寻常兵卒已直接被混编进了并州军的小队之内。 就是那以斩首计功为标准而划分出来的小队。 反正他们也不过是在韩遂手下混口饭吃的,并无太多立场可言,现在换了个上司,算不得大事。 哪怕这其中还有对韩遂心心念念的,在共同吃住的小队内其他士卒看管之下,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但先前被韩遂委以重任的,以成公英、阎行为首,连带着几个还未战死于葵园峡一役的校尉一道,都被关押在了金城的大牢之中,等着乔琰在料理完了手头的事务后,再对他们做出安排。 为防曾经为韩遂所掌控的金城里,有人会干出将人救走的事情,乔琰专门分出了一支队伍在此地作为看守。 她与贾诩人还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看到一对夫妇正在试图与之交谈。 见交谈无果,这二人颇为垂头丧气地离开。 等乔琰和贾诩行到看守身边的时候,顺口问起了此事。 其中一人回道:“那两人自称是阎行的父母,想打听君侯对这些俘虏打算如何对待。我自然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还需等州府决断。” 乔琰脚步一顿,转头对亲随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阎行此人和其父母的关系如何。” 出现了这么个小插曲,她便没急着下到地牢之中去,而是先与贾诩在此地翻阅了一番留存的金城郡犯案卷宗,等到亲随来报,这阎行还算是个孝子,她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了然,这才示意贾诩与她一道去见一见人。 不过他们先见的并不是阎行,而是成公英。 马腾的将军府长史庞德不幸成了她测试特殊弩箭的牺牲品,让乔琰没能见到其临战之间的风采,非要说起来也是有些遗憾的。 而韩遂的长史成公英,倒是在被皇甫嵩擒拿之前,表现出了他何以能得到韩遂器重的本事,几乎是战到了无力举刀之时方才被擒获。 只可惜这样的本事人还有着一样品质。 他的主公必定喜欢这项本事,他主公的对手却大概不会喜欢。 那是忠诚。 在听到乔琰与贾诩的脚步声传来之际,他侧过头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来者并非是寻常狱卒,而是乔琰本人亲自到访,他当即站了起来。 但他站起来并不是希望给自己求情或者是求索自由,而是语带急促地问道:“敢问乔侯,我家将军尸体而今在何处?” 成公英原本还觉得,他在金城之外还会多待几日。 却不想短短一夜之间,韩遂被刺杀,首级被人献给了乔琰,金城易主。 当他被人押送进金城的时候,心中充斥着茫然的情绪,完全不知道为何一切都会变化得这样快。 可在清醒地认识到此刻处境的时候,他又不免担心起了另一件事。 韩遂不是羌人,所以他是不应该按照先前乔琰将对手尸体火化来处理的! 在方今这个入土为安才是正道的规则下,成公英作为韩遂提拔上来的心腹,必须为其争取到下葬的待遇! 他更怕的是,因为韩遂和王国等人包围汉阳才导致傅燮战殁,乔琰会放任手下的傅干摧毁韩遂的尸体。 所以在见到她出现后的第一时间,他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位出现在他面前的并州牧,并不如他想象得因为逢战必胜而张扬跋扈,却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韩遂与对方之间,光是在气度风仪上就有着不小的差距。 也难怪一个是被围死在金城,丧命在下属手中的“左将军”,一个是引并州铁蹄入主凉州的骠骑将军。 他心中思量间忽听乔琰问道:“若我说,我已将韩遂下葬,并未对他有何折辱之处,你可愿意归降于我?” 归降? 得闻这个对他而言的好消息,成公英自从得知韩遂死讯以来便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松。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未犹豫地回道:“韩将军虽不是乔侯亲手所杀,却也是为你所迫而死,我不能降你。” 乔琰挑了挑眉:“哪怕韩文约并不是个明主,哪怕我比他更合适于暂管凉州,你也是这个不能降我的结论?” 对这个问题,成公英迟疑了许久才回道:“人总是要做一点傻事的。” 如果给他在韩遂身边更长的时间,让他看到凉州的弊病不是靠着韩遂的起义造反就可以解决的,又如果乔琰恰好不是正面造成韩遂之死的元凶,他或许会换一个答案。 可是如今,他并不打算更改这个回答。 乔琰对他给出的这个答案也并没有太意外。 她不必再多问韩遂到底给了成公英什么样的恩德,才让他这样死心塌地地跟随,总归对一位忠贞之臣她也乐于给出几分尊重。 她说道:“那好,我有两个选择给你——” “一是你死在我的枪下,成全你的忠义之名,二是我令人将你送到韩遂的墓前,你自戕在那儿,你选哪一个?” 前者必随乔琰声名日盛,这位为主尽忠的将领之名也能得以传扬。后者则是能给成公英确认韩遂下葬之地的恩赏。 成公英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开口回道:“我选后者。” 地牢阴影投射在他还带着伤势的脸上,却并不难让人看出他脸上的感激之色。 在金城告破之后,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 被人套上了镣铐从牢中带出来的时候,成公英听到乔琰渐渐变轻的声音里,正在与她身边同行之人说道:“这世上总是不缺能为忠义恩情之说而付出性命之人,我敬重这些人,却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另一人问道:“那么乔侯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乔琰回道:“一个在试图以自己的办法和规矩来开辟新路的人。” “走吧,我们去见见阎行,我想知道,在忠孝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 后面的声音,成公英就再听不到了。 七日之后,一条消息在金城传开。 韩遂旧部阎行,在以投效并州牧为名得获自由后,忽然召集亲随叛逃,将负责看守他的并州州牧假佐贾诩劫为人质,夺了一批坐骑和武器逃走。 同样选择投靠并州牧的韩遂旧人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生怕乔琰因为阎行此举而连带着怀疑到了他们的身上。 好在乔琰并没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只让他们继续各司其职,不必多想。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下达了追击指令后,便登上了金城的城墙,朝着南面望去,似有几分怅然之色。 怎奈陇右群山连绵,让她在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能看到的也只是山岭横于眼前而已。 可只有乔琰知道,她在看的还有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 此刻策马往长安方向行去的阎行,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在他衣衫之中夹带着的,正是韩遂写给董卓,请其出兵为援的信。 不过如今这封信上,还沾了韩遂的血。 这便是阎行要按照乔琰的计划,带给董卓的信物! 第163章 天赐谋士 “你可以稍微放慢一点速度了,你是年轻人经得起折腾,我年岁不小了可经不起这个。”贾诩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阎行的后方出声道。 从名义上来说,他是阎行在逃离金城郡的时候,恰好因为身在他的附近而捎带上的。 作为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质,他还充当着挡箭牌的作用。 在阎行逃离金城郡的这一路上,乔琰是不会给他放水的,但可以因为消息的滞后,让他可以打着贾诩的招牌冲出去,再不然便是让人因为贾诩还在队伍中而投鼠忌器。 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他可不是人质。 贾诩这一开口,阎行立时放慢了马速。 他们已行至汉阳郡,过了前方的上邽就是右扶风,也就进入了司隶境内。 在凉州各地悍勇骑兵并不少见的情况下,贾诩和阎行的这一队人若不刻意表现出个戒备忙慌赶路的状态,其实并不会被人觉得,他们乃是从金城郡逃离出来的。 阎行拨马回头,便见贾诩摆了摆手。 他说是说的什么年岁不小了经不起这个,可他毕竟是凉州人出身,又在乔琰对下属体质的文武一把抓中被专门训练了一阵,还不至于骑马赶路都做不到的地步。 不必担心他被颠簸出了什么意外。 看起来是这样不错,阎行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以先生的本事,为何会只在君侯的麾下担任一个假佐的位置,而没有高升?竟要来受这样的罪。” 阎行是与贾诩在葵园峡交过手的。 虽然说真正意义上动手的人是褚燕和麴义,可若无贾诩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阎行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没有这么快站稳脚跟。 按照这样说来,贾诩就算是做个军师谋主也没有问题。 想想昔日差点被凉州军拉出来做个招牌的名士阎忠,再想想他眼前的贾诩,谁强谁弱一眼可分。 贾诩便属于那种凉州人巴不得给他供起来的人才。 可事实上,在并州境内,贾诩只有个假佐的名头。 这让阎行不免觉得,这得算是一出赏罚不明。 贾诩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困惑,笑道:“你觉得君侯是那等因为我的出身就不敢用我的人吗?” “不是。” 阎行可以得出这个笃定的结论。 乔琰的麾下凉州人的数量不算太少,麴义、贾诩、傅干等人都是凉州人,听闻还有早先从董卓那里俘虏而来的张绣和徐荣等人。 这些人哪怕曾为降将,都在乔琰手下各自护持一方,甚至可算是担任要职。 同样是出自凉州的皇甫将军,在阎行得到自由后的这一段时间内所见,也很得乔琰的尊敬。 她并不像是会存有地域偏狭之间的人。 “那你觉得君侯会是因为忌惮的想法,就不敢用人的庸主吗?”贾诩又问道。 阎行摇了摇头。 这显然也不对。 当日在地牢之中,乔琰以忠孝之间他到底要选择哪一个为由而相问于他,又言及他的父母便在大牢之外问询他的死生情况,阎行本也不算对韩遂死忠,不像是成公英一样欠着韩遂的救命之恩,思量之下决定倒戈。 但在投降之前他还问了乔琰两个问题。 其一是,他曾经统率过不少的部从,若是乔琰给他统兵的权力,为何不担心他会挑唆这些旧部给她添麻烦。 其二是,他如今是因为父母之故被乔琰说服来投,可事实上在凉州境内,亲缘关系的牵绊向来是很寡淡的,这也不只是马超父子之间的情况而已,她为何不对此怀有警惕。 可乔琰只说:“我敢用马腾父子为何不敢用你?韩遂已死,你还能掀起的风浪微乎其微,若我要人人都盘根问底其忠心,令其剖胆以证赤诚,那我将无人可用。我不仅敢用你,还敢将你用在一个最特殊的地方。” 这个最特殊也最大胆的用法,便是让他带着韩遂的那封书信前往长安,去董卓那里做个卧底! 而贾诩就是他此行的军师。 这一种启用方式,让他绝不可能说出乔琰不会也不敢用人这样的话。 贾诩回道:“看一个人在君侯手下的作用不必看他现在的官职,而应当看他到底有多少实权。有些时候,只有个假佐的名头也恰恰是优势所在。” 若是他的官职太高,看起来太像乔琰的心腹,那才容易让人生疑。 反而是眼下的情况,作为一个诱饵和一把利刃来说刚刚好。 “那若是我等失败了,先生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阎行想了想又问道。 他相信贾诩的眼力。 若是他评判出董卓没被他们的这番举动骗到,以他们先前逃离并州牧麾下追兵的应变来看,要从董卓的手下成功逃离也不算难事。可这一来一回间,却有些浪费精力。 一出不成功的诓骗,也有损乔琰的英名。 贾诩回道:“你是真这么觉得?若是代入韩遂的其他部下,你再看一看此事,又是何种感觉?光是这一点,这趟行动就已不亏了。” 听贾诩这么说,阎行不由陷入了沉思。 因麴演开城投敌的速度太快,导致响应了他行动的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有任何处境艰难之时,直接就完成了这个转换阵营的过程。 城是破了,人是降了,他们对并州军的武力震慑也有那么几分感知,却还少了对乔琰的尊敬。 从短期来看,平定韩遂之乱的这整场战斗中,只有在葵园峡的交锋有人员损失,对于人口数量本不算太充裕的并州来说,是件好事。 但从长远来看,这种威严的不足,势必会埋下隐患!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让他们从生死之间走过一轮又得到开释的过程,去填补这份亏空。 阎行在表面上的降而后叛,正好起到了这个发作的由头。 在乔琰对这些人的“各司其职”安排之前,其实有过一个调兵遣将,意图将人给一网打尽的举动,只像是出于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错就将所有人都给牵连上的考虑,才没做出这个选择。 这一出将发未发的雷霆震慑,足以让人看出她若想要凭本事夺城,也不过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他们更不该对乔琰有任何一点小觑的心思! 能达成这个目的,乔琰已不亏了! 那么能否完成董卓这一头的任务,便没有这样重要。 当然,若能让事情循着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总是要比失手更好的。 在乔琰对荀攸等不知情人士的解释中,贾诩和阎行前往洛阳是为了在他们随后进攻长安有一内应,以防在董卓穷途末路之际,对荀爽卢植等人造成什么生命威胁。 可贾诩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要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 因赶路的必要,此时正是凌晨时分,日头将升。 他看着天边的这一层曦光,忽然想到了那年秋收的时候,乔琰将他从白道川上的绥远城请到了那五峰山上的情景。 彼时的乔琰说这是“朝气满神州”,何能不为之一搏。 不过如今,只怕是“风雨动天下”了。 按照贾诩这个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想法,他原本不应当答应乔琰给他委派的这个任务。 可既已上了贼船,又已知晓了她的抱负,贾诩又何必再做什么事事都不出头的愚蠢举动。 倒不如—— 先拿下一个旁人难及的功劳。 他们这一行人马直入司隶,才行出不远,就被段煨的部从给阻拦了下来。 自乔琰拿下高平后,董卓就完成了对麾下中郎将的布防调整,生怕乔琰直接从高平城进攻司隶而来。 到时候若再来一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兵临城下,那董卓就真是无路可退了。 故而段煨接手了郿县以西的防守以来,也将他先前在华阴屯田时候的精打细算本事,全用在了此地的布防上。 若不考虑大军直接过境碾压的情况,段煨此时的布置,已能称得上是铁桶一块。 阎行刚一入境,就被巡逻的岗哨给发现了踪迹。 纵然阎行连带着他的“下属”都堪称勇武,经历了两波人马的围堵,此时也落入了势穷的境地。 要不是阎行快速自报来意,只怕是要落个身死此地的下场。 而贾诩这会儿也没沿路来的这么舒服。 既要演戏,就得演个彻底。 作为一个人质,再怎么有凉州人向来敬重名士的标准操作,他也只能被人牢牢地捆缚了起来,被丢在了后方装粮食的小车里。 他透过被阎行从汉阳豪族处劫掠而来的粮袋,朝着外头张望,对把守此地的段煨,心中有了些数。 董卓此人的部将在洛阳损失惨重,却还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可用之才。 这是董卓的幸运,也是……也是乔琰的幸运。 贾诩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微妙笑意,便听前头传来了响动。 在阎行与段煨的部将交手又自报了家门后,段煨本人已亲自赶来了此地。 听阎行说起乔琰已经降服了马腾,攻破了韩遂的消息,段煨心中一惊,连忙问起了此事的始末来。 这年头消息传递的滞后性,在凉州穷山恶水的阻隔之下,也就越发如此。 更别说,在洛阳战败后,董卓据守长安之际,为了加强这个新京都的防卫力量,还将他原本滞留在凉州的旧部给调了回来,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眼线分散在凉州境内。 原本以董卓和某些羌人部落的交好关系,他是可以做到获知凉州变故的。 可陇西和金城本就是凉州靠近西面的郡,在乔琰对羌族的拉拢和镇压之下,有些消息渠道中断得让董卓都毫不知情,甚至还有投降于乔琰之时,将族中董卓耳目给诛杀的情况。 以至于乔琰拿下韩遂已过了十余日,消息却还被封锁在金城郡内,只等她先平湟中,后开始执行贾诩提出的第四条策略,血洗与韩遂有关联的旧部,才有可能会被外界知晓。 段煨被并州军进攻的速度吓了一跳,在确认阎行所说为真,并非是在扯谎后,立刻让人去给董卓报了信。 这可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做完了这件事,他这才朝着阎行所统帅的队伍看去。 按照阎行的说法,这是他侥幸从金城逃亡的时候带出的韩遂旧部。 只可惜这一路上为了应付追兵,已只剩下了这点人了。 段煨这打眼看来,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不少的伤,也一看便是凉州人的气场。 其中还有三两羌人,更证实了这就是金城韩遂部从的事实。 段煨又往后看去,便看到了躺在粮车里的贾诩,“这位是?” 阎行回道:“此人先前受并州牧指派,与我对峙于葵园峡,做个军师指挥,我能成功从凉州脱身见到将军,还多亏有此人做质,否则只怕早折在了路上。此人为乔琰效力,我本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可他说自己出自武威郡,与段将军您是故交,我便先留着他了。” “怎么,按照将军所说,您不认识这贾诩?” 阎行话音未落,已经抽出了手边的砍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贾诩砍了过去,一副被人所愚弄的后悔样子。 然一听这名字,段煨连忙高声喝道:“且慢!” 要不是阎行已止住了劈砍的动作,段煨差点就要持刀来阻拦了。 救人的目的达成,段煨赶紧让人掀开了将贾诩盖住了大半的粮袋,又将其搀扶了起来,果见躺着的真是贾诩。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贾诩…… 他虽跟贾诩不熟,可贾诩当年被举荐为孝廉的时候,段煨还身在武威郡内,多少对他有些了解。 不过也只是听闻他先做了太尉府掾属,又在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被她讨要去做了个属官而已。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但贾诩是什么人? 那是被凉州名士阎忠称为张良陈平之才的存在! 若是让他死在了此地,那还得了? 他也至多是在将阎行和贾诩等人送往长安的路上调侃道:“二十多年前,文和先生为从羌人手下求生,谎称自己乃是段公外孙,今日文和先生为让这小将留你性命,又谎称是我的故交好友……” “先生呐,我虽与段公差了些年纪,却和他乃是同辈,您今日是一句话给自己抬了两个辈分,未免太占我段氏的便宜了。” 贾诩掸了掸衣上的草灰,回道:“时移世易而已。” 段煨问道:“可我怎么听阎校尉说,你跟着并州牧将近三年,至今也还只是个假佐?” 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时移世易。 贾诩闻言倒也并未气恼,只回道:“若不是气运不佳,葵园峡得手,韩遂身死,这份功劳足以让我升迁,段中郎何必用此说事,倒是段中郎,跟着董贼混日子,东奔西跑的,不大舒坦吧?” 段煨没对此做出回答,对贾诩这个死鸭子嘴硬的情况,他只是含笑以对,在入了长安后就让人将他给安顿了下来。 眼下贾诩的情况不要紧,要紧的是被阎行带回来的情况。 乔琰的并州军现在已有了进攻长安的资本了! “怎么会这么快!” 哪怕此时堂上还有个阎行在,董卓也几乎失态地拍案而起。 他本人、皇甫嵩、张温、孙坚,无一不可称为当世擅于统兵之人。 可他们在面对凉州局势的时候,都吃过败仗,也无可避免地让韩遂成功扎根在凉州腹地。 所以董卓虽知乔琰成功在高平城立足,也知道她和皇甫嵩会师,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在六月里就完成了对韩遂马腾的清扫。 一个投降,一个身死—— 这消息像是一把迫近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凉州后方平定,要再崛起一支可以与韩遂相提并论的势力,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会是他的外援。 偏偏此时,这凉州小将阎行好像根本没察觉出他此刻的处境窘迫,将那封染血的求援书摆到了他的面前,好一派要为旧主报仇的模样,扬声说道:“韩将军对相国寄托厚望,然不等求援书信发出便已身故。相国难道不该出兵,为韩将军讨个公道吗?” 出兵? 董卓现在巴不得在长安募兵,继续加强防守,出什么兵! 可看着面前的阎行,他又显然不能直接这么说。 他不由想到了昨日段煨与他说的话。 段煨的部将在阎行入境之时跟他交过手,将阎行的实力试探得很清楚。 按照段煨的说法,阎行此人有孙坚之勇,如今只是在年岁上还差了些罢了。 韩遂死是死了,却将阎行给送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算是毫无作用。在他如今将领匮乏的情况下,更是再好不过。 更让董卓觉得坏消息里还带着好消息的,是被段煨刻意提及的贾诩,也因为阎行求援之事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到并州牧麾下接近三年,才只得了个假佐名头的文臣—— 西凉名士对其器重有加,葵园峡之战可见其才,自己本人还是个凉州人! 董卓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简直是个天赐与他的谋士! 第164章 上中下策 董卓无法不在心中激动。 他真是太缺谋士了! 但凡李儒还在他的身边,那些为了跟随刘协才来到长安的大臣,对他的举措有什么异议之时,他还能有张会说话的嘴将其反驳回去。 又哪怕他能招揽到朝堂上的文人里,有几个是真心心向于他的,他在关中这片沃土上,都不该像是如今这样寸步难行。 对面的东汉朝廷对他的种种口诛笔伐,他此时也没有人能帮他骂架回去。 这个时候他就开始羡慕何进了。 大家都是莽夫,怎么何进就可以拥有一批笔杆子文臣簇拥在身边,他就得是眼下这么个状态。 何进一死,作为主簿的陈琳就投效到了袁绍的麾下,今年还帮袁绍写了个痛斥董卓挟持刘协,实非正统的檄文,气得董卓不要太牙痒痒。 现在乔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他在凉州的后援,得到了羌人的拥戴,效率高到让董卓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有凉州血统。 这也让他更需要一位有远见卓识的谋臣来替他谋划,在面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几路进攻长安面前,他到底应当如何自处。 乔琰一旦将拔除了最大毒瘤的凉州彻底稳定下局面,起码有三条路线可走,用于进攻长安。 这手握大汉帝王的福利,他是没有享受到多少,灭亡却已在眼前了。 是战还是继续转移阵地,又或者是从何处再拉拢到一个援军来,总得有个人来给他出出主意。 此外,他也太缺武将了。 董旻这等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原本比谁都会坚决地站在他这一头。 牛辅这个女婿,偶尔脑子是不好使了一点,但好歹是有些武力的。 徐荣这种又能统兵又能打的,哪怕对方不出自于凉州,也跟他的下属之间存在着些许摩擦,可此时他如果在的话,怎么也能替他稳守住一路。 现在却都已没有了。 所以—— 无论是阎行还是贾诩,若是能够将其留下作为自己的部从,他都是要试一试的。 阎行此子还年少,有不小的成长空间。 最让董卓欣喜的还是,他不仅在这千里送信之中表现出了忠诚于主君的品质,还跟乔琰之间有着天然的立场对立。 出于这种考虑,他没直接跟阎行说他并不打算出兵凉州,以防在关中空虚之下,给了东面朝廷和并州方面的兵马以可乘之机,而是说道:“韩将军的左将军位置是天子亲封的,乔琰擅自讨伐,甚至将其逼杀,实为叛逆之举。” 董卓朝着阎行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在这拉近的距离之下,他越看越觉得这是颗凉州地界上长出的高品质小白杨,着实令人满意。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儿子早逝,这会儿瞧见个横眉冷对不是朝着他来,而是朝着乔琰去的年轻人,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伸手拍了拍阎行的肩膀,说道:“韩将军的仇必然是要报的,只是要好好筹划一番,是引君入瓮,还是直接反攻凉州。我打算与部从商量商量,将关中的守军重新做个调配,再做出决断。” 这便是个和稀泥的答案了。 董卓自觉这话说的也算稳妥。 果然他看到阎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说道:“相国能有此心,已不枉韩将军对您的信任,出兵之事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董卓便趁势问道:“若真要出兵,你可愿在我麾下担任一偏将,替你先主讨个公道?” 阎行想都不想地回道:“不必什么偏将!相国若真愿意替韩将军报仇,我愿为马前卒一尽心力。” 董卓满意了。 他自打被乔琰打到了洛阳门口那会儿开始就觉得自己诸事不顺,如今可算是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为了表现对这小将的器重,听闻他所骑乘的马匹在从凉州前来长安的路上受了点伤,可能会影响随后的临战发挥,他当即就命人从他的马厩里挑选出一匹上好的送与阎行。 在他征调回凉州余部的时候,这些人随军还是给他带来了几匹西凉好马的。 虽在短期内已不可能有什么和赤兔相提并论的存在,总是要比阎行的伤病之马好太多了。 而在目送阎行离开后,他便转头跟段煨又问起了贾诩的情况。 要董卓看来,武将还是要比文臣容易拉拢的,就像阎行在听闻有好马可用于征战之用的时候,相当给他面子地露出了个笑容。 可文臣……怎么说呢,起码董卓就看不太懂王允黄琬这些人的想法。 所以他只能跟相对来说偏向于儒将的段煨咨询一二。 “只靠着出身凉州的关系想要说服他为己用可能不太容易,”段煨分析道,“在前来长安的路上我跟他借着早年武威郡旧事拉近了点关系,昨日跟相国禀报之后又同他聊了聊,他说反正将他放回去,大概相国也不会甘心,还不如将他趁早杀了了事。” 董卓听着有点心梗,回问道:“何必这么果断?乔琰也只是给了他个假佐的名头而已。一个州里假佐能有二十多个,如何配得上他这种良平之才。” 总不能是拿着这样的待遇,还对乔琰的忠诚能和阎行对韩遂的忠诚相比。 要真是如此,董卓要自闭了。 段煨摇了摇头:“不全是忠心与否的问题。贾文和说他的妻儿都在并州,他的长子还在并州牧麾下任职,他不可能因为地缘关系转投,若真如此,就等同于是将妻儿的性命给断送了。所以他既然运气不好被阎行劫持作人质带往长安,不如死了干脆,这样对谁都好。请相国正好也能少费些口舌工夫。” 段煨没说的是,贾诩在后头还补了一句话。 他说,反正你们的口才也不太好,与其思考这个,还不如多拿点脑子在考虑问题上,起码不要想出私铸小钱这种操作。 但这话跟董卓说,大概会真让他把贾诩砍了。 毕竟砍文士在董卓这里也不是没干过的事情。 还是稍微收敛着一些来说更好。 段煨的这个决定显然没错,听闻段煨此言,董卓叹了口气,回道:“因家人之故不能效忠于我,也是无奈之举。这不能怪贾文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屡屡招揽文臣失败,让他还激起了点反骨,以至于现在对这个貌似最有希望招揽到手的谋士,董卓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若就这么擦肩而过,着实是不甘心。 贾诩这副不能为他所用的样子,更是让他一点也没怀疑,贾诩和阎行二人的出现里,是否有什么人为影响的地方。 他朝着段煨问道:“你说,真就没有个办法让他为我出谋划策了吗?若他肯为我效力,我起码也能给他个尚书令的位置。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昨日还跟我说过,那贾诩的祖辈里出过一个贾谊,他总该想实现祖辈未尽之心愿吧。” 贾谊为人所排挤,明明政论绝佳,却只得了个长沙王太傅的位置。 可贾诩眼下的情况不一样啊! 只要他肯为董卓用心谋划,在这个手握刘协的局势下翻盘,他就是取代李儒的谋士第一人,自当高居庙堂。 段煨理解董卓这种迫切的心情,回道:“我再尝试着说服一二吧。” 要段煨看来,何止是贾诩在乔琰那里没有得到重用,就连贾诩的儿子贾穆在并州的职位也充满着玩闹的意味。 让父子二人同时担任假佐,是要贬低那个做父亲的,还是要挖苦那个当儿子的? 这可真是凉州人在非凉州出身官员麾下的真实处境了。 或许要让贾诩想通此事也不难!难的不过是保全他的妻儿罢了。 当然,有些想法就不要试了。 他听着董卓旋即说道,“你说那贾文和不是担忧妻儿吗?我女儿新丧了丈夫,完全可以嫁给他做妻子,到时候自然还能有别的儿子,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方式吧。” 段煨目瞪口呆。 相国啊!您若真这么做了,可就不是施恩,而是结仇了! 他连忙回道:“您先让我再试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用这等手段。” 董卓闻言这才作罢。 三四日后,从凉州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这一消息并未被重山所阻,而是成功传到了长安,实是因为又多了个投奔到董卓这里的人。 但当董卓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了小半口气。 “汉阳杨氏?”他拧着眉头听着对方自报家门。 按照此人所说,乔琰在以麴氏子弟平定了湟中,彻底将韩遂的影响力从金城地界上抹去后,便意图彻底扫平凉州的后患。 当先遭灾难的就是和韩遂有过书信往来的。 在马腾马超投效于她,麴义麴演为之效力,盖勋重新执掌汉阳,高平城扼守中央的情况下,她要进行多线出击的作战,更没有一点压力! 这也无疑是一出震慑之举! 她要在除掉韩遂之后剑指长安,便绝不打算给自己的后方留下任何的后患。 其他豪族的情况如何尚未可知,身在陇县的杨氏立时遭到了清算之祸。 杨秋在仆从的庇护之下侥幸逃脱了出去,可在如今这救治条件之下,他几乎已无活命的机会。 若非要说的话,他也不过是寄希望于天子身在长安,此地或许会有名医能救治他。 可惜,昔年洛阳之内的太医署,都已随着刘辩搬迁往了邺城,董卓也拿他这情况没办法。 顶多就是给他在长安选个风水宝地下葬而已。 段煨本已打算折返郿县戍守,又被董卓当半个谋士抓着问起了问题:“你说,乔琰是真不怕杀豪族太多引发反噬?” 段煨苦笑回道:“相国自己就是凉州人,怎么会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她要的是进攻长安期间后方的安定,那么只要拉拢一批,镇压一批,足可保一年之内凉州不敢有人干扰她的行动。” 倘若在此期间她能给这些站在她同一方的人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这份威慑的效力还可能更长。 更何况,哪怕是一个“杨”,在凉州也有汉阳杨氏与酒泉杨氏,因为韩遂的缘故杀掉前者,反而会让她得到另一方的拥趸。 这就是凉州弱肉强食的规矩。 但别管这个举动是否短视,反正乔琰是并州牧又不是凉州牧,何必顾及这些。 不过让董卓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原本以为乔琰这种毫无手软的举动对他而言是个天大的坏事,此举之中已可彰显他的对手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却也正是在他最为忧心忡忡之际,忽然收到了贾诩申请面见他的消息。 这位凉州出身的智谋之士朝着他行了一礼后说道:“未知相国可愿听我之谏?” 董卓惊喜起身问道:“先生怎改变了主意?” 贾诩目光沉沉:“先祖之名传及三代,已无传唱之言,幸有贾长沙九世孙任武威太守,自此有武威贾氏,然到我之时又已过数代,不复兴盛之名。诩为有志之士,心存报国之余,也望振兴家族,本以为乔并州乃是奉诏承运之人,故而为之谋划,但眼下所见似是不然!” “如上位者杀豪族如屠猪狗,断亲远只凭小错,便是步步谨慎,处事慎微之人,也终有大难临头之日。纵我身死长安,我儿效力于她麾下,承我忠义节烈之名,又有何用?不如从相国处博一出路!” 他乍听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几分不难为人所察觉的激愤。 尤其是那“又有何用”四字里的谴责意味,让谁都听不出,让乔琰凭借韩遂的书信为发难理由拔掉一些豪族刺头,居然是他的建议。 而他眼下这话,只会让董卓喜不自胜而已。 贾诩因为儿子还在并州的缘故不肯效力于他,这是真实。 他因为乔琰对凉州豪族的辣手态度而选择倒戈,也同样很真实! 乔琰竟可算是帮了他一把,将这个想要收入囊中的谋士推到了他的身边! 董卓连忙回道:“先生若有话教我,我必当洗耳恭听。” 贾诩在董卓的指示下落了座,平复了一番情绪后,方才说道:“相国如今最忧虑之事,莫过于乔琰即将进取长安。她已拒绝了骠骑将军之位,与之讲和实无可能。相国大约也不愿与天子同死——此举虽是令对手征战无功,却也让东边那位做梦都该笑醒了。” 董卓点了点头。 人若能活,又哪里会愿意就死。 他也更舍不得放弃皇帝这个筹码。 就算他在长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和狼狈,但也要比早前征讨西凉,处处为人所掣肘的情况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请先生细说。” 贾诩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可教相国。” 见董卓露出了个洗耳恭听的神情,贾诩继续说道:“下策,以联合益州牧刘焉拱卫天子为名,趁势霸占汉中,一面扼守陇右与三辅进攻益州要冲,一面以天子之名吞并刘焉势力,直到全据益州。益州险塞沃土,其中羌人虽称蛮夷,却与凉州羌民同属善战之人,相国若要拉拢,该当驾轻就熟才是。待兵精粮足之时,再图谋还击就是。” “乔烨舒之根基乃是并州,以其底蕴实力尚无法全据关中,更给了相国重回的机会。” 董卓将此言消化下去后,迟疑问道:“若真如先生所言,这好像并不是下策?” 这听起来也不失为良策啊? 贾诩笃定回道:“不,这确实是下策!益州之地,兵尚难出,何况是天子政令!若天子之诏不能传遍四野,皇室恩德限于一州之地,相国的奉天子令不臣之举,就是个笑话。” 董卓怔楞了片刻,“先生说得是,此举不可轻为。” 贾诩继续说道:“中策,联合荆州牧刘表,击退孙坚与朱儁,借道荆州直取扬州。袁术与庐江太守相斗正酣,陆康尊奉西面天子,可为相国之援,袁术久攻庐江不下,正是兵力疲敝之时,若能合相国与刘表之力破袁术夺扬州,定都秣陵,未尝不是取生之道。” “昔年秦始皇东巡至秣陵,有道人称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因而掘断连冈,堑凿北山,将金陵改名为秣陵,可见此地正是王业东兴之地。” 董卓目光一亮。 这个建议,听起来也很有诱惑力啊…… 可他刚想问为何这只是个中策,又听贾诩说道:“然荆州刘表,昔年可单骑入荆州,气量非等闲,卧榻之侧有此人在,与乔琰在侧又有何异?且长江天险看护秣陵,却也阻断了北上之路,扬、交二州民又不足,往后南北之争必定势穷,故而此为中策。” 董卓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屈身向前,“敢问先生,何为上策?” 下策和中策,在贾诩的侃侃而谈中,让董卓已听得入神。 他实在是很想听听贾诩会拿出什么上策来。 却只听他吐出了四个字,“按兵不动。” 若没有那下中两策,而是直接听到这四个字,董卓只怕当场就要怀疑贾诩是被乔琰派过来的卧底,气恼之下将人赶出去。 按兵不动? 这也是能随便按兵不动的吗? 贾诩面上的神情依然沉静自若,仿佛未见董卓目光中的质疑之色,解释道:“相国觉得,若是将乔琰在半月之内出奇兵、连克马腾韩遂之事告知于邺城的袁绍,他会是何种反应呢?若是再告知于他,韩遂的金城刚被围攻起来第二日,韩遂的脑袋就被他的部从砍了送给乔琰,他又会是何种反应呢?” 董卓面上闪过深思之色,只听得贾诩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袁绍原本或许会觉得,乔琰领并州之军,在凉州人生地不熟,进军速度必然极慢,哪怕先有高平为据点,要拿下马腾韩遂也非一年半载之功,届时他必已依托天子之命壮大己身了。” 韩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根本没防备到乔琰甚至还有空先取马腾,再入金城。 但事实已经证明,实在不能小觑这位并州牧的本事。 哪怕她到如今也还没到二十岁! “现在凉州已平,袁绍可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位文治武功都非同寻常之人成功救驾。有韩遂之死的例子在前,也难保下一个被送人头的,就会是您董相国了。届时乔并州不费吹灰之力入主长安,奉天子之命东进,袁绍危矣!” 董卓很难不在贾诩这句话中想到,他其实处境比韩遂还危险。 韩遂是先被斩断了臂膀困守于金城,他的手下不想跟着他一起死,才会落了这个下场。 他董卓所把控的长安城里,反对他的人更不在少数。 好在,正如贾诩所说,他与袁绍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若是袁绍不想让乔琰更进一步胁迫到他的处境,在时局变换之中,袁绍他还真是要为董卓考虑一二! 贾诩又道:“那袁绍四世三公之家,又有邺城朝廷为依托,若是想要给乔琰制造麻烦,可要比相国容易得多吧?” 这还真不算是看不起董卓,而是个大实话。 董卓当即拍了板,“就听先生的,据守三辅之余,告知袁绍凉州战况,让他来替我们做刀。” 当然,这个告知不能是董卓直接写个什么求援信,而得是某个身在长安朝廷却心向于邺城那位的,来上一出主动报信,这样就更加稳妥了。 只是董卓安排人手的时候,心中不免考虑起了一个问题——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袁绍这家伙在乔琰这里吃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万一他对此有了什么心理阴影而不敢出手怎么办? 再或者,这人哪怕加上了这种煊赫的家世,如今还手握天子,折腾出来的举动也让乔琰可以轻松地见招拆招,又该怎么办? 但想想他反正还有中下两策的退路,便没更改这个决定。 董卓并不知道的是,乔琰也挺担心第一个问题的。 所以她思量再三,决定再补一刀。 袁绍收到了凉州的消息,刚听着手下谋士审配建议,不要急于给乔琰找麻烦,一面容易给人留下话柄,一面也让董卓渔翁得利,就听有人来报,乔琰着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他展信便见,这信上只有一句话—— 【一年已至,军粮何在?正欲长安救驾,速还。】 第165章 沮授之谋 还粮? 袁绍这么仔细一盘算,发觉还真到了要还那五万石军粮的时候。 因着迁都、剿匪的各种事宜,袁绍几乎都要忘记了,酸枣联军征讨董卓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从并州借用来的军粮也确实是在去年六月送到的。 距离如今,真已是整整一年了。 不,甚至还多了几天。 若按照乔琰当时提出的算法,袁绍还得再还上那么几十上百粒麦子。且遵循着当时的还债条例,袁绍应当要将这百粒麦子亲自数给乔琰看。 换成是其他人提出的这个要求,袁绍说不定还觉得这就是个促狭调侃的话而已。大家都已各自坐到这等权重高位上了,怎么都不应当再兑现这等混账的附加条件。 可偏偏,对面是乔琰。 按照她那行事方式,她是真有可能这么干的! 袁绍捏着这封信,面色沉沉。 再看看她在这封信中所说的那叫什么话——正欲长安救驾,速还。 她是真不客气啊……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写! 这是何等傲慢的口气! 哪怕他袁绍在这一年间已手握青州冀州二州之大权,又有拥立东面天子之功劳,他从乔琰这里得到的信中还是这么一派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很难不让袁绍在一瞬间想到乔琰去年直接在街头痛斥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场面,也是此等的不客气! 好得很! 她若随后成功进攻长安,又若真让她将小皇帝刘协给救了出来,届时她再将这等锋芒毕露的苗头,从对准马腾韩遂转为对准他来,岂不是当场就要开战了? 袁绍自恃是个本事人,但先有邺城粮贵,后有余贼复起,要是再有乔琰直接上门来攻伐,手握刘协这个正统名头,他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坐在下方的审配看到袁绍在收到这封来信之后的脸色变了又变,本还想问问那乔侯在信上都写了什么东西,忽听袁绍说道:“正南,我等不能履韩文约之覆辙。” 何为不能履韩遂覆辙? 韩遂对乔琰还是太放心了,根本没想到对方能以这等方式攻破金城。 同样是三万人,当年的周慎和孙坚在葵园峡被西凉军抢断了峡谷,杀得丢盔卸甲,韩遂却被乔琰直接虚晃了一招绕行到后路上,来了一出左右合围。 谁也不该忘记,这位少年封侯的并州牧原本就是从黄巾之乱的战场上出头的。 所以谁又能确定,她对上董卓真的会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局面,而不会是—— 不会是韩遂的情况再出现一次? 天下可为将者甚多,为帅者却不多,乔琰正是个中翘楚。 他们若是想在冀州青州继续发展下去,起码再积攒上两年的粮食,拥有招揽兵卒的资本,就不能放任乔琰再打进攻三辅的一仗。 袁绍现在可算是学乖了,反正不要小看他的对手,尤其是乔琰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 在被乔琰的这封催债书彻底调动起了危机感后,他刚从凉州战况的消息中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 压!必须打压她! 只是要如何牵绊住她的手脚……确实如审配所说,是需要小心决断的事情。 就算有支持刘辩为正统的理由在,他要是扯后腿扯得太明显了,也容易被人留下话柄。 袁绍环视了一圈堂前谋士,一面为自己在冀、青二州所发展的局面和拉拢到的人才很觉骄傲,一面又不免在此时佯装忧心忡忡地样子问道:“若阻滞其攻势的大略已定,诸君有何行事之法教我?” 还粮是不可能还粮的。 别看五万石粮食不多,但若是这粮食直接被投入到了长安救驾的战事之中,变成了乔琰迎回刘协这个天子的助力,袁绍觉得自己得有阵子食不下咽。 哪有这么资敌的。 何况,冀州的粮价在接近收成之时也确实是稍稍回落了几分,可依然远高于去年,这等于是让他原本欠下的债,还在今年翻了个数倍。 这更令他觉得心梗了。 所以不还! 而既然不打算还了,更要给债主添堵,让她无暇他顾才好。 此刻堂上之人并不只是先前曾经出使于晋阳,向乔琰宣读那骠骑将军册封的许攸和审配。 自袁绍奉迎天子归于邺城,又有青州牧的职权在手,天下不看好董卓与刘协那一方的,眼见朝廷初立而投靠于袁绍的实在不少。 尤其是多以出仕一展抱负为志愿的汝颍士子,与本地和袁绍结成利益共同体的河北士子。 酸枣联军中袁绍这一路后至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虽然也或多或少会对他造成几分影响,可时过一年,他也敢说自己手下这人才济济的阵容,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得上的。 在他问出这问题后,底下众人纷纷思索而非反对他这一决定的表现,更是让袁绍被乔琰索要欠债激起的怒气平复了下来。 这便是他的基本盘。 那乔琰纵然挟大胜之势而行,又如何能比得上他这等积蓄。 堂下一人先站了起来,朝着袁绍行礼说道:“放眼天下,能压得住并州牧锋芒之人屈指可数,她又已无上顾之亲属,要令她止步凉州,实难有掣肘之人。并州水利农事并重,自当年三辅蝗灾已有成效,闻审正南与许子远赴并州一行,沿路所见多有民众庆收之乐,以拖累一州之地来说事,也无有可能。” 袁绍朝他看去,见开口的是沮授,不由心中一喜。 沮授出身河北,在他奉迎天子于邺城后,因其“有大志,善于谋略”而招揽到了手下。 袁绍才被乔琰狠踩了好几脚也不敢太飘,故而他对河北士人摆出的礼贤下士姿态还是很够的。 被他委派前往并州过的审配是一个代表,沮授就是另一个。 甚至沮授给他的惊喜要远远胜过旁人! 这并不只是个简单的文臣,还是个能统兵的将领。 从去年袁绍扫荡青州开始,沮授就先被他委任为了骑都尉,负责协助作战,屡立战功后,又在今年冀州睦固、于毒等人的作乱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指挥风范。 袁绍当即拍板,以沮授为监军,甚至上表天子,给他请封了个“奋威将军”的名号。 当然,后者这个杂号将军的名头不大,就是对其表现卓越的嘉奖而已。 但袁绍并不只是因为沮授替他一道镇压平乱就给出这个位置的,还因为沮授在刚投效到袁绍麾下的时候,对着他说出了这样的几句话。 话中说的是他袁绍弱冠登朝,威名海内,忠义奋发,起兵讨董,而今“撮冀州之众,威陵河朔,名重天下”“横大河之北,合数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已迎大驾于邺都,必复宗庙于魏郡,号令天下,诛讨未服”“比及数年,其功不难”。1 这是长久的战略之谈! 也正是袁绍自己的心愿! 在乔琰的势头如日中天,袁绍甚至要让刘辩对她给出一个骠骑将军的位置作为拉拢的时候,沮授依然对他抱有这等信心,说出“其功不难”四字,简直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沮授又绝非空谈之士,而是确实拿出了这等替他平乱定功,讨逆不服的能力。 比起审配虽有气节却更精于防守,许攸多谋却更擅言辞,田丰刚直却屡屡犯上,逢纪有见地却稍显短视,沮授简直是袁绍心目中最合意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立足河北后所得到的最大一笔收获。 现在见他先站出来,哪怕先说的是乔琰此时的优势所在,也并未影响到袁绍格外期待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沮授继续说道:“我有两法可令其暂缓攻势。以眼下局面,长安不能不打,暂缓攻伐之势已然足够。” 袁绍忙道:“请先生说来。” 有一条办法他都很是欢喜了,更何况是两条。 沮授回道:“其一,从乔烨舒所尊奉的礼法上来说,能在她上头的只有两人,也就是卢公和刘幽州两人。其中卢公甘为内应守卫那位西面天子,已不可能阻拦她的行动,但是刘幽州可以。” “观乔烨舒为政之道,与刘幽州截然不同。前者富甲其兵,痛击边陲胡虏,后者衣食简朴,开放胡市,拉拢乌桓峭王,以图悬首张举张纯。” “若似并州民众安居景象,无人可对乔烨舒指摘,然凉州豪族为之屠戮者众,连克韩遂边章更可说是兴兵战事,屠高平阿阳、以羌人之骨覆地,更是未闻凉州民有安乐,已见喋血频频。此事不妨请刘幽州去管。” 袁绍迟疑问道:“可刘伯安虽未承认邺城天子为正统,却也并未对西面天子表达奉迎臣服之意,如若他不愿前去又当如何?” 以袁绍所见,刘虞此人对乌桓的怀柔政策无疑是他本人性格的真实体现。 他是没有太多的上进心的。 这样的人放在身侧很舒服,可若是想要他将自己的手伸到别人的地盘上,也同样有点难。 “此事不难,”没等沮授回话,一旁的许攸已经说道:“五月里幽州地盘上不乏有民言及,想要以刘幽州为天下之主,明公不如帮他点一把火,助一助力。” 对民间的这种传闻,刘虞自己是公开拒绝的。 他甚至回话说“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国耻。诸君各据州郡,宜共戮力,尽心王室,而反造逆谋,以相垢误邪!”2 言外之意,他在幽州苛尽心力从事治理,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为一国之君,只是希望积攒州郡的力量,迟早有一日能够还都于洛阳。 到底是支援的哪一个天子姑且不论,反正不是他自己。 可按照许攸的方法,若是这种言论甚嚣尘上,又有人恰好在此时希望他能去规劝乔琰的举动,莫要打着夺回天子之名,行越矩之实,刘虞会不会出于自己名声的考虑而选择前往呢? 会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许攸又道:“明公不必令天子册封刘伯安为凉州牧,只需令刘伯安之子刘和暂代幽州牧权柄便可。” 若真给出了凉州牧的位置,那才难免要让刘虞觉得此举不妥。 居中调停,才能让他以一制约者的身份前往。 袁绍赞道:“便依二位所言。” 刘和一度为刘协伴读,去岁洛阳被攻破后,董卓携带刘协外逃之时未能顾及将他带上,也随着邺城朝廷的建立而来到了冀州,与袁氏子弟的关系不差。 以刘和暂代幽州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给了袁绍插手幽州事务的资本。 他转向沮授,说道:“请先生说第二件举措吧。” 沮授回道:“请明公延请郑康成前来邺城,重启太学,同时——” “请涿郡中卢公乡里弟子,并汉滨荀公避祸之时所收弟子,齐往凉州为其师请命。天下大儒,于党锢之祸间已损失不知凡几,乔并州若贸然进取长安,卢公荀公性命必然不保,恐为大憾。” “众弟子不为劝其不战,只为劝其静候荆州方向分出胜负,可再出一军攻伐长安之时,待万事稳妥再战。” 卢植与荀爽必然是希望乔琰直接出兵的,可董卓绝不会让他们的这种想法传递出去。 这也就让这种舆论声讨的方法有了可行性。 何况也正如沮授所说的那样,这些被请去奔赴凉州的子弟可不是阻拦乔琰打董卓,救回天子,而是希望她再等一等,确保能快速拿下董卓,而不至让名士牺牲之时再战。 可荆州刘表和孙坚朱儁等人之间,到底要多久才能分出胜负,这也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定论的事情,袁绍甚至可以在其中插手,做出些行动来。 但从明面上,他只是将青州大儒郑玄请来了京城,将已经荒废了一年有余的太学开办起来,作为其中的主事者而已。 这甚至是一项继续收拢士人之心的举动。 这两道举措落下来,乔琰若要想携征讨韩遂成功后的大胜之势进攻三辅,起码在一年半载之间都是不可为的。 若真这么做了,她原本汉室忠臣的身份,就站不住脚跟了。 以沮授所揣测,哪怕乔琰并不像她所表现出的那样为先帝孤臣,而是以汉臣之名,行割据之实,也绝不会在此时做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袁绍便拊掌而起,朝着沮授行了一拜谢之礼。 沮授这两项建议,不只是拖住了乔琰的举动,更要紧的是,这两项举动的背后,都是在为他那雄踞河北的计划继续添砖加瓦。 这才是最为顶尖的谋士所应当表现出的素养! 他袁绍有此等谋士,何愁大事不成! 第166章 刘虞到来…… 既已定下了方略,袁绍倒也在此时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许攸提出的“以舆论方式迫使刘虞暂时离开幽州,前往凉州阻遏乔琰攻伐之势”的办法,正是对沮授所提出的大方向的补充。 袁绍当即让人去将其执行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在如今这种天灾横行的时候,幽州的汉民与乌桓人都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若是刘虞掌权能够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他们还真能支持他登上皇位。 袁绍让人刻意引导了言论后,哪怕刘虞已经公然对这种谏言提出了反对,也并没能阻止这种私下里的声音愈演愈烈,直到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昔年皇甫嵩平黄巾的战功在手,又有早年间声望的时候,也曾经面临过这样的拱火抉择。 但当时的大汉天子没到一年就将皇甫嵩从冀州境内调走了,又削弱了他手中的兵权,这种支持的声音至多不过是在童谣中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能让人窥见彼时的情形而已。 可刘虞要面对的情况不同。 汉室中央声望的衰颓,让幽州地界上此等言论的甚嚣尘上,甚至会被人怀疑是否是他自己在有意放任这种声音。 刘虞待人宽和,自己也不是个很有胆魄决断的人,为这种遏制不住的趋势所裹挟,他心中别提有多发愁了,生怕自己从一个赶鸭子上架的平叛州牧,在已经突然变成先帝的托孤大臣后,现在又要突然被人说做是早早对皇位有所觊觎。 也正是在这样的惊虑处境下,他收到了刘辩给他的请托。 信中写道—— 【而今天下二分,民不知以何人为主,故而处西境者面西,处东境者面东,此为寻常事,朕虽心焦,无有怪之。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有所忧,朕有所念。 凉州地处边陲,羌人内寇,杂聚而居,已循百年常例。故太尉段纪明,一度以绝灭东羌之法涤荡凉州,仍不可根治汉羌之斗,今又有乔并州先登高平,后破金城,先后杀戮者以万人计,虽有进取长安之必需,仍不免为边陲隐忧。 朕听闻刘幽州以仁治边地之乱,期年之间已见民生和乐之景象。汉羌易物于胡市,共为一家。敢情刘幽州往赴凉州一行,为西凉子民一解困境。 皇弟遭董卓劫掠至于长安,朕心中亦忧。 如乔并州能长驱直入攻破长安,不必阻拦,若其中隐患重重,望刘幽州以先帝托孤之意为己任,一尽劝阻之责。】 刘虞看着眼前这封信良久,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个蠢人,不会看不出这封信与其说是刘辩写给他的,还不如说是袁绍写给他的。 而幽州地界上的这些声音,到底是民众顺势而为,还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也不会一无所觉。 可在这种几乎被人架在火上烤的局面中,他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确实是暂离幽州。 一来,幽州今年的丰收正在眼前,有田畴制定出的种种规范,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二来,凉州那头的情况若真如刘辩在信中所言的这样,他只怕还真得走上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如若乔烨舒真是打着救援刘协还都洛阳的借口,在凉州境内行逾越大汉形制之事,他身为汉臣,且为大汉宗室、托孤重臣,势必要将她拦上一拦。 只是让刘虞并未想到的是,与他一道前往凉州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随从,还有一行士子。 听闻这些人乃是为了卢植和荀爽等人不至为董卓所害,恳请乔并州谨慎发兵,刘虞明面上并未说什么,心中却不由泛起了嘀咕。 这好像并不像是巧合,而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偏偏这两项理由都站得住脚跟,让人就算隐约窥见了后方推手的助力,也不得不顺着这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所以刘虞也只是跟暂代幽州牧职责的儿子提醒,让他对袁绍怀有几分警惕之心,便踏上了前往凉州之路。 但同样让刘虞并未想到的是,他经由并州境内而过之时,听闻他的意图,替乔琰镇守并州的戏志才非但并未对他的行动做出阻拦,反而以刘虞为宗室之望,沿路务必小心为由,替他更换了拉车的马匹,又多配备了几位随行的护卫。 这还不算。 当他来到凉州境内后,据传正在整顿兵马、意图在平乱结束后便朝着长安进发的并州牧,竟亲自前来迎接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同僚”。 此等态度让刘虞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好像不是来找她的茬,而是来进行什么友好拜访的。 在这种让人觉得有些魔幻的情境中,刘虞下意识地看向了乔琰腰间挂着的鬼面具,顺势问起了此物。 “此为羌人请神之鬼面。”乔琰俏皮地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刘幽州见笑,我急于出兵镇压乱党,以保攻伐董卓之时后方平定,对那汉阳杨氏动了手,这杨氏呢,在酒泉还有个分支。他们一面觉得汉阳杨氏出事是他们出头的机会,一面又怕遭到了连坐。” “也不知道是哪里误传出来的消息,说我放过了马寿成是因为马将军有马孟起这个儿子,然后他们就把自家旁支的一位游侠少年给我送过来了。” “此人名唤杨丰,还有个名字叫做杨阿若,在酒泉呢有句俗语叫做: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反正街头巷尾打架都有这小子一份,因其貌若好女,深为人所觊觎,他便以鬼面覆面,自号鬼丰。” 刘虞问道:“游侠之人,大多性烈如火,只怕不愿为人攀结权贵之礼物。” 他刚说出这话又有点后悔了。 在前来凉州的路上他便告诉自己,倘若乔琰在凉州的行事真有不妥,他便要直接抢白发问,以免被对方给带到了沟里。 结果现在听她说这种稀奇的八卦事,又没忍住跟着聊上了。 乔琰似乎未曾察觉到刘虞此刻神态中的郁卒,只接着回道:“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听闻早年间董卓还拉拢过此人,不过被他以鄙薄董卓为人之由给谢绝了。不过我又不需要这等礼物的,所以我直接把孟起喊来,跟这杨阿若打了一架。” 杨丰是个能人,甚至是个在羌人中也打出了些名声的顶尖游侠,还颇具统兵之能。 但马超输给吕布也就罢了,怎么会输给杨丰。 见刘虞也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乔琰卖了个关子停顿了片刻,方才说道:“这会儿他跟孟起都被我丢去武都郡了,先帮盖太守将此地收复回来,倒也不算耽误了他的本事。” “临行之前,这小子把他的鬼面具送给我了,说是他先前不小心误会我了,此物为羌人祝祷,如要平定酒泉,许还有些作用。” 乔琰摆弄着手中的面具,将其比划在了自己的脸上,但并未扣紧,只是忽而从这狰狞的鬼面之后探出了头,露出了那张因年岁长开而更显神清骨秀的脸,“这凉州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刘幽州以为如何?” “……”刘虞不太确定,乔琰到底只是在说杨丰这件事,还是在说她此时对外传扬出去的形象,就好像是戴上了一张鬼面面具一般,可实际情况如何,还是得在揭开面具之后才能看清。 他沉吟了片刻后问道:“烨舒在凉州行事过急,只瞻前不顾后,是否多有不妥?” 乔琰正了正面色,回道:“那么刘幽州以何教我?” 刘虞看着面前的高平城,哪怕已过去了数月,因这时节凉州雨水不多,在城池的外壁上还残存着当日城破激战中留下的血渍,不由摇了摇头。“慢一些吧。” “贸然进取长安,一旦陷入僵持,董卓极有可能会拿卢公荀公等人开刀,凉州从震慑中缓过神来,又极易生乱,不如先候荆州方向援军更进一步,凉州治平安顺,再行发兵不迟。” “烨舒是用兵奇才,我远不及,可时局如何,我看得明白。” 他在心中又盘算了一番用来说服她的理由,补充道:“不瞒烨舒,此番来凉州,随行之人里多有卢公荀公旧日弟子,他们宁可舍弃在邺城太学进学的机会,也要前来规劝于你,所传达的也是另一批人的声音。望烨舒慎而重之。” 乔琰捏着手中已经落下来的鬼面,眼角的余光停顿在其上的油彩上,笑道:“刘幽州都这样说了,我若是不遵从,岂不是过于叛逆了。” 她抬眼重新对上刘虞的目光,回道:“既有卢公弟子一并到了,承蒙卢公厚爱教我尚书,他们也便算是我的同门,自当——为其接风洗尘才对。” “不知刘幽州对此决定可还满意?” 刘虞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种奇怪的谈话氛围和他抵达凉州前所预料地截然不同,更让他有种自己是来当恶棍的负罪感。 可他……他好像还没对凉州的局势有全面的了解,后续到底要如何,其实还是可以商量一下的。 作为一个汉室宗亲中相当典型的老好人,刘虞选择在乔琰的这种眼神中,先以要安顿下来为理由落荒而逃了。 却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乔琰将鬼面丢给了一旁的程昱,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快的笑容。 “我有点遗憾。”她说道。 她与别人不能说实话,与程昱却能说。 所以她也自然不是遗憾刘虞抵达凉州后,她进攻长安的步调就必须放缓的。 她朝着远方的火石寨军屯看去,眼见那头再有一月便可丰收的景象,叹道:“你说刘伯安来便来吧,怎么不将他手下的田子泰也带来呢?” “……君侯,慎言。”程昱轻咳了声提醒道。 乔琰摆手回道:“我知道,这话我不会对外说出去的。” 从理智上来说,乔琰当然知道,幽州刚接收了一批从魏郡逃难扩散过去的人口,无论如何也是要先有一个消化的过程的。 刘虞前来凉州劝阻她的行动,由其子刘和接掌幽州牧的位置,将田畴留给对方,以协助州中事务,确实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从情感上来说,那百废待兴、要从张举叛乱中缓过来的幽州,需要田畴这种人物,乔琰面前的这片刚被拔掉西凉叛军的凉州,也需要大量的治理之才。 像是田畴这样的人物,谁又会觉得多呢? 好在被袁绍用来给她造成舆论压力的荀爽与卢植弟子,其中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人物,但在她正需要厘清凉州细枝末节地况的情况下,却都是合用之人。 等到她将安定、汉阳、陇西、金城这一片给稳定下来后,她便可以将自己的势力范围往北扩张,向着酒泉、武威、张掖、敦煌等地扩展了。 要不是此地距离冀州太远,她还真想当着袁绍的面对他表达一番谢意! 乔琰的收拢兵力,暂缓备战,在她麾下的将领,尤其是急于立功的吕布和马超等人看来,实在是过于可惜了。 为此他们没少对着刘虞瞪眼。 可在袁绍和董卓看来,这就是件给了他们发展空间的天大喜事。 尤其是董卓! 要不是不太合适,董卓都想给乔琰再加个凉州牧的头衔,让她好好跟刘虞去掰扯凉州地界上的民生治理问题。 董卓自己出自凉州,也就清楚地知道,像是凉州这样的地方,一时的打赢绝不代表着对方的臣服,要真扎根于此处治理,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凉州曾经在三四年间更换过五任刺史,历代的太守也都是高危职业,要将其治理妥帖,令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很可能不是在让她出兵长安越发顺理成章,而是在拖垮她的实力。 不管能不能真达成这个拖垮的目的,只要能让她在并州数年间的积淀都砸进凉州这个无底洞里,而董卓却能在长安休养生息,招募兵员,积极备战,他的处境也就比之先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先生说得不错,我们按兵不动,让袁绍来拖乔琰的后腿,确实是最合适的策略。” 董卓几乎想要上前去握着贾诩的手发表自己真诚的感谢,却见对方朝着北面望去,神情中似有怅然之色。 他琢磨着贾诩大约是在担心自己身在并州的妻儿,又先收回了手,免得自己过于激动的表现反而让对方有什么压力。 好在,贾诩若真是要为家族争出个名声来,这才给董卓献策,心理准备总已是做好了的。 他转为头来朝着董卓看去的时候,神情已恢复了从容。 “相国此时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乔烨舒并非不擅治理之人,凉州只能牵绊住她的脚步一二年而已,若凉州不可过多投入建设人力,她要决断取舍不会犹豫。” 董卓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先前估计的以凉州拖垮她的想法,过于理想化了。 但想来也对,乔琰这种人物到现在为止都没出现明显的短板,就算是奔袭塞外之事稍有些少年意气,也没出现过孤军深入而被敌人截断后路的情况。 她不贪,不会将自己赔进去。 不能太小看她! “先生的意思是?” 贾诩回道:“一面依然确保各地隘口的把守,为防将领戍守一地出现习惯性松懈和防守误区,不如以三方轮转调拨之法,限四月为期互相轮换。也可防止其中一方将领为并州方面接触。” 董卓心中思量,防止部从里出现内应这件事,确实有提防的必要。 不过段煨能守得住凉州入三辅的要道,另外几人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像是刚投效过来的阎行,也是不能驻扎在此地的。 所以这个建议具体如何执行,还需要斟酌一番。 但想想贾诩这个建议是站在他这边的利益考虑问题,董卓还是颔首回道:“先生所说甚是。” 贾诩又道:“其二,以天子缺粮之名从益州采购米粮,快速平衡长安谷价。往来运粮之间若成惯例,倘使相国有朝一日必须取下策兵进益州,也多了一个幌子。” 董卓面上刚浮现出几分喜色,就听贾诩以相当凌厉的口吻说道:“这等交易之中就莫要用小钱了。” “……这是自然。”董卓尴尬地笑了笑。 刘焉在董卓退守于长安之后,接下了董卓为了拉拢人而在益州牧名头之上又加封的大司马,也对董卓将他长子刘范放回来的举动表达了谢意,可要说刘焉对董卓能有什么好感却绝无可能,至多也就是在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这其中无形中的潜台词就是—— 他刘焉在益州境内安分守己,董卓也别想对他指手画脚。 只是作为交易,在刘协与刘辩之间,刘焉会倾向于选择刘协。 所以董卓如果想以益州的粮价购买到一部分用于长安支出的米粮,可以。 若要凭借此事在益州占据到什么便宜,不成! 但董卓心中暗忖在贾诩这句话中给他画出的保命大饼,又琢磨着,就算不能用小钱,这笔交易里跟他平日做的无本买卖不同,需要吃上一点亏,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尤其是汉中郡这地方,若能凭借运粮为借口先埋下几个钉子,难保他哪一日势穷,便可派上用场。 不用小钱便不用吧。 贾诩瞥了眼董卓的神情,便猜到董卓聚敛军资的想法只怕还没彻底打消,也不过是因为此时确实局面危急,才让他有所收敛。 他若真是董卓的谋士,或许会觉得此为匹夫鄙陋之见,着实可恼,眼下却也只当自己没看到对方的这等表现,而是以依然从容的口吻说道:“其三,荆州地界上的摩擦,请相国给刘景升搭一把手。” 孙坚在东面朝廷的敕封下加了个破虏将军的名号,让他可以凭借讨伐荆州宗贼的名义,在荆州地界上募兵。 乔琰对接下那个邺城送来的骠骑将军之名敬谢不敏,孙坚却暂时需要这个名头以抬名望。 刘表则是接下了从董卓这头送来的荆州牧的名号。 算是一东一西各领了个委任。 当然,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这两人进入立场敌对的状态。 可谁让孙坚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肯让自己吃亏的脾性。 早前在会师讨董之时,他就因为当时的南阳太守张咨不肯供给他军粮,而将其杀死。 也正因为这件事,当孙坚与刘表提及,自己需要借道的时候而过,效力于刘表手下的蔡瑁便问了刘表一个问题,“明公竟欲效张太守旧事?” 蔡瑁的担心不无道理。 谁知道孙坚说的借道讨伐董卓,会不会是又一出假道伐虢的戏码呢? 又如何能保证,因从荆州往长安的这条路不好走,孙坚会不会在需要荆州提供物资援助的情况下,稍有不趁意之处,就转头给刘表一刀呢? 如今天下动乱,两帝分立,刘表既然已经拿到了荆州牧的权柄,不必非要拘泥于立足中立两不得罪的立场,还不如直接站定刘协的立场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当然这也并不只是出于孙坚性格考虑而提出的看法,对这些荆州的世家豪族来说,他们若是选择投靠到东面朝廷下头,必然会比河北与汝颍世家的地位要低。这可不是他们能接受的事情。 与其如此,还不如选董卓。 反正在明面上还有一层遮羞布—— 他们选的不是董卓而是刘协。 刘表是靠着荆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的,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种选择。 这也正是为何,在董卓和袁绍收到的消息中,荆州牧刘表与破虏将军孙坚之间,已经发起了局部的摩擦冲突,随时可能将战局扩大开来。 看看周遭,那志大才疏的袁术连扬州一个小小的庐江郡都没能拿下来,明摆着是不可能与孙坚联手解决掉刘表这个麻烦。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表的处境有优势。 发生在这场荆州地界上的争斗一旦被打破平衡,转为全线攻伐之战,因他到底不如孙坚和朱儁擅长于统兵,必然要吃点亏的。 这样说来,还是需要外援再给他搭一把手! 在董卓认可了他的建议离开后,贾诩收回了看向董卓这冤大头的目光,转而看向了面前的棋盘。 董卓为了彰显对自己名下新来且唯一谋士的器重,专门让人将从洛阳带来的金银细软中取出了这一副玉石棋盘,送给了贾诩作为消遣之物。 棋盘之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正于室内的灯烛映照下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华光。 但他并未欣赏于棋子的贵重,只是漫不经心地抓起了一把黑子,在松手之际令其一颗颗地砸落在了原本的棋盘上。 一片接连发出的清脆碰撞的声响之后,这棋盘之上便让人再难看出,那原本的棋局到底是何种模样。 贾诩的手依然维持着顿在空中的姿态,像是在灯火中的一尊静止剪影,只是这张垂眸之间尽显深不可测的脸上,倏尔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荆州啊…… 让孙坚和刘表之间持续相斗,其中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大了,也未必就能朝着有利于君侯的方向发展,还不如—— 心肠狠一点。 第167章 一城两带 东挽江汉、西枕巴蜀的荆州,实在是一片在方今世道下的沃土。 贾诩深知乔琰眼下的局面。 哪怕她已打算撕破大汉孤臣的身份去争,这也不是一片会很快纳入领地内的地盘。 但荆州下辖各郡大多富庶,荆州要道北上直走洛阳、长安,长江水道又给了其上走巴蜀下进东南的机会,这地理位置和条件,实在是太过优越了。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己不去取,将其暂时托管在什么人的手里,却是必须要管一管的。 起码,不能落在一个又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手中。 “其实凉州的地理位置也不差对吧?” 乔琰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汉疆域图上,先是朝着此时将要被贾诩影响战况的荆州看去,想到在这个整体气温偏低的环境下,荆州还比别处更强的种植优势,再将目光放回到凉州的土地上,就不免有些唏嘘了。 程昱怎么听都觉得,乔琰这话里是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在的。 一度开启过丝绸之路,作为必经之路的凉州,虽说联通并州、三辅、益州、以及西北方向的境外,可在羌人作乱、豪强割据面前,很难说还有几分当年的辉煌。 以整个东汉的情况来看,凭靠丝绸之路受益微乎其微,反倒是在平定羌乱上的财政支出占据了相当可观的数额,甚至拖垮了大汉的财政。 好在,凉州需要军事支出最多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凉州三明遗留下来的军事震慑,也可以直接为乔琰所继承,让她得以快速打开局面。 若非如此,她压根不会选择这块地方。 只能说,感谢桓灵二帝留下来的遗产。 而在平定了马腾韩遂之乱后的一个月内,零散的武装响应势力也已进入了平定收尾的状态。 吕布与麴义北至武威,以媪围城军营为向周遭扩散。 麴演与傅干深入湟中,以确保金城郡以西,为峡谷河道所掩护的区域,没有其他韩遂余部和羌人大族残留。 马超与杨丰与盖勋入武都郡平乱。 因盖勋先前为武都郡太守,又在凉州有着极高的声望,纵然他此时身上已没有了朝廷官职的委任,也并不影响他重回这个位置,凭借马氏父子在陇西郡的屯兵,直入武都收拢势力。 以姚嫦为首的羌人势力和以姜冏为代表的汉阳豪强,则在权衡了乔琰麾下势力的军事能力后,在汉阳和安定郡内,继续以高平城为中心选择向她臣服。 北地郡就更不用说了。 屯扎在子午岭以西的南匈奴呼厨泉,眼见乔琰在凉州的进展丝毫没表现出个外来者的滞涩,对她敬畏更深之余也深觉自己不能像是兄长一样,连干个巡逻的事都能被羌女擒获,起码得做出些贡献来,便领兵北上扩张地盘。 等到刘虞到来的时候,虽然还有些细枝末节处需要磋商,但实际上来说,乔琰麾下的兵力已经占据了凉州的七郡,唯独剩下的只是敦煌、酒泉和张掖而已。 可就像酒泉的杨氏会将杨丰送到她的手下来的情况一般,只要她能驻兵于武威郡,便不愁孤悬在外的另外三郡会作乱。 在她如今还只是为稳妥击败董卓才暂缓脚步的时候,也不适合将自己的势力绵延到敦煌去。 但眼下的范围已经足够了。 这七郡的领土面积,和她原本所掌握的并州相差无几。 这等同于她这一遭兵出凉州,将自己的领地翻了个倍! 哪怕其中还依赖了皇甫嵩的部从,可从本质上来说,这出平叛的主导者是谁,决定了领地的归属。 是她的! 袁绍的青州冀州内还有个邺城的小皇帝,以及其周遭从洛阳搬迁过来的小朝廷,乔琰拥有的却是一片能让她完全大展拳脚的天地。 又因起码在两年内她没打算在凉州境内将各郡太守全部置换成自己的人,只要能让她顺遂地挖掘凉州内的人力物力便好,所以刘虞和皇甫嵩在侧,对她来说也根本不是问题。 而她眼下的头号计划,是理清凉州地界上可用于军屯与民屯的田地。 只有将这些范围框定出来,她才能让凉州的出兵不再只是依靠并州粮草的输送,也能随后开始自给自足。 程昱听到乔琰又接着那句对凉州的地理位置不差评价,开口说道:“金城、武威就不错。” 凉州这七郡中,安定郡的高平城周遭,虽然建立起了火石寨军屯,但从地理条件来说,这是出关建城的要地,但不是种植条件最为优越的地方。 被乔琰提到的两处才是。 凉州全境内种植范围基本只分布在泾水河谷,泥水下流,清水河流域,渭水流域,金城境内的黄河流域和其他雪山融水流经区域。 又受到了山地峡谷的限制,只能呈现出点状分布,而非带状。 像是金城、榆中这样的大型河谷盆地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而这些种植之地上原本分布着的民属农田,是不可能收归到她的手中的,需要预留作为军事要道之处,也不适合多加开垦,在此基础上,能选择的范围就很有限。 首先就是感谢韩遂先行割据,现在让出的金城。 这地方天然的灌溉条件、防备外人进入的地势条件和其被韩遂清理后的独属性,都让此地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乐平。 这也是乔琰将要屯兵的首选之地。 但哪怕是金城,也比不上武威。 若以现代人的想法,提到武威二字,想到的十之八九便是腾格里沙漠。 可汉末的武威虽也有风沙堆积,却远还没到后世的程度。 发源于祁连山脉的雪水汇聚成卢水,一路向着西北方向的都野,也就是休屠泽而去,这一路上的绿洲带穿行过鸾鸟、姑臧、宣威和武威这些县城,形成了一道横亘在武威和张掖之间的绿地隔断。 倘若她能将此地转变为自己的军屯,那也就等于握住了凉州在高平之后的第二处咽喉。 后世的朝代变迁也证明了此地的重要性,让武威姑臧成为了六个朝代的都城所在。 程昱眼看着乔琰落笔,将这一条带,和金城的一带都给特别标示了出来。 “仲德先生,这便是我们在接下来的一年内发展的重点了。” “前者主要为军屯,乃是葵园峡庇护的私地演兵之所,与并州境内的军屯东西呼应。此外,湟中以西的境外盐卤,以定期令士卒与当地豪族私军一并往返的方式取回,囤积于此地。如何将此地把控成铁板一块,需要多劳先生费心。” 若是程昱没有前几年在并州境内的操持内政,他只怕还不敢这样应允下来。 望见乔琰看向他的目光,哪怕她没说什么,若是此地为外人所夺或是内部生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程昱也深知这份交托的重要性。 在不乏政务经验的当下,程昱果断地回了句“君侯放心。” 乔琰知道程昱不会随便给出一个他自己都做不到的承诺,便继续说了下去,“后者主要是民屯,用于募集卢水羌、河西另外三郡的民众以及迁移凉州内杂居生乱之民所用。” 她虽然不着急将自己的武装势力推进到凉州的边界,事实上她也暂时因为鞭长莫及的缘故做不到这一点,但依靠着并州成体系的耕作技术经营武威的这一片农业种植,形成人群的集聚、引流和同化的效果,却显然是有可操作空间的。 这也是一片她要用来展示经营稳定凉州态度给刘虞和皇甫嵩看的地盘。 只有将这一线给经营妥当了,她才有进一步往西北方向延展的机会。 所以在乔琰写给戏志才的信中提到,并州在秋收之后需要对凉州输送一部分的技术人才,以填补她这“一城两带数点”的屯田固民计划。 一城:高平城。 两带:金城河谷盆地带与武威卢水绿带。 数点—— 那些被乔琰在凉州的种种军事行动给震慑到的当地豪族,除了最远的酒泉,是送了个对她来说可用的人才过来之外,安定、汉阳等地的则是将田地给交出来了一部分。 这便是她在凉州境内零散拥有所有权的地盘。 这些田地比起豪强所实际占据的土地,还仅仅是九牛一毛而已,但乔琰深知此时的重点矛盾在何处,要经营凉州也还暂时免不了要跟他们打交道,目前最合适的举动还是见好就收。 这一部分零散的土地,一部分被乔琰挪交给了投靠于她的羌人部落耕作,按照并州缴纳税收的方式,将田地内的一部分产出交给她,一部分被乔琰交给了从并州赶来的徐庶。 在越冬之时,他以鲜卑人囤于韩馥之侧,对其造成的心理威胁,让那位度辽将军直接来上了一出弃官而逃。 韩馥正式被乔琰给剥夺了权柄后,由徐庶代为督辖度辽将军军营。 但以并州的边防情况,有朔方郡、固阳道、白道川和雁门这一线的完整防守构建完成后,度辽将军营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这部分人马还不如直接调度到凉州来,成为她安插在各郡中零星散落、又随时可以聚集起来的一支军队。 “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应当知道其中的意思。”在徐庶带人赶到凉州后,便被乔琰专门找了谈话。 两人并后方的亲随一道顺饮马河北上,直抵黄河边上。 在亲随于乔琰的示意下退远了些,又有黄河奔流的轰鸣声作为阻挡后,这便是一出只有天知地知和两人知晓的谈话。 徐庶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令他觉得有些微妙的熟悉。 六年之前的冀州曲周城外对话,和眼前似有相似,又似是不同。 彼时的乔琰问过他一个问题—— 活命的活字,难道只是人有一息尚存吗? 他说在他想出这个答案后再告诉乔琰,为此他也有了继续追随在她身边的理由。 在并州的六年里他可能已经得到了这个答案。 乔琰也在将彼时无暇给予弱者的怜悯之心,在走出的每一步中渐渐落地。 但他依然并不打算做出个回答。 因为在并州、甚至是今日凉州的演化之中,这个答案可能都在随着上位者的种种举措变化,而可以出现与先前不同的答案。 在河水涛涛之声里,乔琰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你与仲德先生一样,在我麾下之人中的地位无可替代,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跟随他的脚步而前,直到当我需要两只手的时候可以与之并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庶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其中的话外之音。 黄巾之乱时期,乔琰开始给他这个自请牵马坠蹬之辈抓教育,又交给了程昱来栽培,随后在乐平经营之时,也依然让他们保持着教学指导的关系,如今到了凉州,还是由程昱主管大事,徐庶经略小处—— 但这并不代表着乔琰希望他们始终保持着这种师徒关系,又始终被这种上下区分所限制桎梏,反而只能踩着前人的脚步往前! 这其实意味着,她希望像程昱和徐庶这种没有家族牵绊的真正心腹之人,形成一条历练上升的完整渠道,当她需要全面出击的时候,又能各自独立出来独当一面。 徐庶有过游侠的经验,有武艺傍身自保,所以她对程昱的期望和对徐庶的期望是一样的。 既为将,又为谋臣。 他刚想下马拜谢,便被乔琰以手中的鞭子示意,拦住了他的动作,“你听明白就行,所以我也希望你做好一件事。孟起和伯阳协助盖元固拿下武都的时候,武都李、王、姜三姓豪族送出了一部分田地,这部分土地我要你务必妥善经营。能否做我的另一只手,就看此番了,你明白吗?” 她眸光之中的光华灼灼,让徐庶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武都郡的西汉水和沔水是联通汉中的,那么经营武都郡的意义在哪里,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在听到这句指令的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充斥于耳中的河水激荡之声,好像也正是心血在体内沸腾所发出的声响。 他静默良久方才平复下了心情,朝着乔琰拱手回道:“以小处把控全郡,又要在盖太守的眼皮子底下,君侯给我出了个难题,但庶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哪怕他长于颍川,可算是天子脚下余荫之民又如何? 他十六岁跟随乔琰,到如今的二十二岁,所见所闻丰富的认知里,都是一派大汉倾颓已在眼前,已无转圜之力的景象。 放眼天下,能在乎民之所求,又有能力践行的,唯有并州牧而已! 便是一行叛逆之事又如何! “走吧。”乔琰指了指远处河上的渡船,开口打断了徐庶的思绪,“在去之前,且先随我往武威郡一行。” “都说万里行路,方有所得,那便一看这西北丝路风光!” 第168章 葡萄美酒 自安定郡沿河入武威郡,渡河而过,便能看到,原本沿河北岸而建的长城也随即转向朝北而去,径直指向武威郡治姑臧的方向。 长城的分界设置在郡地中部,依托于河流山川而建,大多是其建造之时的历史必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大汉疆域的分界线。 疆土边界还要在更远的地方。 就比如说另一处出名的长城之外汉土,就是弱水尽头的居延泽,也就是张掖居延属国。 居延塞与固阳塞所承担的边防责任是很相似的。 大约是因为北匈奴流亡北迁,加之丝绸之路多年不盛,居延的边防压力要比固阳小一些,但在灵帝统辖年间,依然不乏鲜卑进犯酒泉劫掠的记录。 这两年间在乔琰的出塞打击后,连带着此地的情况也要比早年间好上不少。 而眼下金城陇西之乱平定后,乔琰举目看去,便见到了不少往来于官道上的汉人。 这场面虽还远不及后世所说的“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之繁盛,却也让她多了几分欣赏周遭的心思。 这种稍显闲适的心情在韩遂身死、马腾投降之前,大概是不可能有的。 而今嘛……她既与徐庶说,这是万里行路增长见识,也不妨让自己放松放松心情。 自四月出兵于凉州到此时,已有三个多月。 别看在高平城一度屯粮停滞了些许时日,其中的种种指令下达,依然少有喘息机会。 是杀戮震慑还是拉拢收降,也需要她始终紧绷着心神来做出判断。 陇西金城一行间但凡有所差池,她带来凉州的并州军都极有可能要面临不小的损失。 就连跟董卓和袁绍之间的拉锯谋划,也得因势利导,小心谨慎才好。 好在—— 在并州提前做好的种种筹备,都让她成功得到了今时的局面,她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只是这度假的路途也不能算是个坦途。 河西走廊的入口乃是乌鞘岭,若要进入武威境内,便得翻越乌鞘岭而过。 行至山中,乔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 乌鞘岭的地势在这一片高原之上不算特别高,可犹在夏末,乌鞘岭上的温度也依然低得吓人。 难怪在典籍中会屡屡记载,乌鞘岭上的盛夏时节,也多见飞雪弥漫之景象。 今日倒是并未见到落雪。 可乔琰与徐庶等人抵达乌鞘岭的时候已近黄昏,自此处往西望去山岭尤高,积雪几入云中,也将落日晚霞早早给遮掩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些许铺在天边的余晖映照在草甸之上。 这种日月交替之时的冷意,便已无声地弥漫了上来。 那些草甸也仅能算是零星分布着,更多的地方是纯然光秃的一片,更助长了这种荒凉感。 可这便是边陲的常态。 顺着山势而建的大汉长城因近年来的无暇顾及而有多处坍圮,顺着这一线起伏朝着前方山高之处望去的时候,自有一种奇特的雄浑壮阔之气和历史沿革的轨迹。 只是当山边缘停留的最后一抹日光都被吞没在夜色之中后,扑面而来的冷风愈发带上了几分砭骨的寒意,还是有些难熬的。 乔琰没打算趁夜赶路,而是寻了个乌鞘岭上的商旅驻扎地稍事休整。 身边跟着的下属将携带的炉子点着了火,烫了碗汤给她递了过来。 “出乌鞘岭的感觉如何?”乔琰朝着徐庶问道。 比起徐庶这种“正常人”,乔琰觉得自己在体质上的加点很有那么点赖皮的意味。 她是不怎么怕冷,她的下属没她这么抗冻。 虽然已让人带上了御寒的衣物,这种地形阶梯分界线上的“拥裘御酒,体犹寒悚”依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但徐庶喝了口热汤缓过神来,只回道:“若君侯非要听的话,我只能说想到了两句诗——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1” 乔琰当即笑了出来。 这便是如今的汉人气节! 元狩二年,霍去病自陇右翻乌鞘岭而过,进击匈奴,斩首俘获者以万人计,斩杀匈奴折兰王与卢侯王,令匈奴之中多了这样一支不知道何人所做的悲歌。 焉支山位于张掖境内,祁连山位于武威郡边界,正是匈奴牧马放羊之地。 这便是当年被杀得四散奔逃的匈奴人的真实写照。 在此刻星月之下,前路的长城隐现于夜色间,让人在这苦寒气象之中依然不免想象,当年的河西之战到底是何种景象。 徐庶的这番回答倒是很有胆魄。 乔琰接话道:“是啊,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亲眼得见此等雄关漫道真如铁之景呢。” 她将手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起身朝着远处瞭望。 山河状阔,人也当有鲸吞天地之豪情。 若只居于庙堂之中,寄情于方寸之地,何能想到,便是不毛之地也有这般风情。 人是需要看得远一些的。 在她举目四望间,北方群山在夜幕中只剩下了逶迤连绵的剪影。 到了第二日翻越过了乌鞘岭最高处后,那片剪影后头更高处的雪山才于日光中浮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便是祁连山了。 祁连山中据传有六条河流东出河谷,所灌溉出的这片水草丰美之地,就是后来的六谷吐蕃。 不过如今此地最出名的还是卢水。 乌鞘岭上的地表贫瘠并未影响,当她领着这一行人正式抵达武威郡的核心区域后,目之所及都是各种草木繁盛的景象。 这片被流水灌溉的土地,若非是战乱导致的地广人稀,本不该只是这桑树载道,路有胡麻的景象而已。 但自地面这一片青绿朝着西北方向望去,尽是这样的颜色,在先前她已制定了凉州发展屯田事业的其中一“带”正在此地的计划后,便只让人觉得万分欣喜。 这确实是一片尤其适合种植和放牧的土地。 人若不足,便从其他地方招揽来就是! 何况若此地开发得宜,能招来的应当并不只是原本居住在凉州境内的民众,还有从塞外和中原前来的,总能让此地形成足够的人口聚集的。 贾诩曾经与她提及过,在武威姑臧最为繁盛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夜市,也就得了那凉州不夜城的说法。 只可惜到如今,大汉的秩序权威越是到了边地也就越是少,更别说像是河西四郡这等还有个乌鞘岭作为隔绝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乌鞘岭的存在,比起凉州境内的豪族林立情况,河西四郡的豪族治地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三互法这种原则,在河西四郡甚至是偶尔可以不必这么执行的。 就像如今的酒泉太守就是出自酒泉黄氏的人。 武威太守原本也是武威颜氏出身,可惜在韩遂马腾之乱中也想分一杯羹,不慎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故而空缺。 正因为如此,乔琰没贸然深入武威郡治一观,而是等到她与徐庶启程渡河之前就送出的调兵指令到位,让赵云率众前来,过鹯阴渡口带上了身在此地的吕布和麴义等人后,这才结束了在周遭走访的行程,领兵朝着姑臧的方向推进。 在河西四郡这种地方,有两种东西有用。 一种是长辈的威名。 建安年间的武威太守张猛,就是靠着其父乃是凉州三明之中的张奂,这才得以策御凉州长达十七年之久。 但在父辈的余荫都在他的放浪形骸之举中被消磨殆尽后,他也只剩下了而死的结果。 另一种便是实打实的兵力。 乔琰所拥有的条件正是后者。 不得不说得感谢大汉的先辈,乌鞘岭的条件确实恶劣,但在其上修筑的长城一面起到了阻碍胡人入侵的作用,另一面其实也是在给汉军集结队伍翻山而过指路。 正因为如此,吕布麴义和赵云带队翻山而过并不难。 他们来的速度也不慢。 早前乔琰便给了吕布和麴义以媪围城为中心向周边清扫的指令,那武威郡位处黄河以南的祖厉,就是在这扩张中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下的,而第二步完成驻兵的就是鹯阴渡口。 此外,在先前程昱被她派往金城的同时,赵云就接到了乔琰让他随时领军启程的指令。 所以他也早早就完成了整军之举。 赵云并未多问乔琰这个调兵的举动是否有些不妥。 毕竟随着他掌握的兵力从高平城撤走,那地方也就从名义上来说,被乔琰移交给了刘虞和皇甫嵩。 可若要乔琰解释的话,这种名义上的转交,并不意味着乔琰彻底失去了对此地的掌控。 恰恰相反,这种退让一步,在她进攻凉州的急切举动对比下,无疑显得尤其重要。 这一来是为了展示,她绝不会贸然发起对三辅的进攻,枉顾陛下和卢植荀爽等人的安危,正显她这大汉忠臣一心只为平定边陲,救回天子的志愿。 二来,随同刘虞一并前来凉州的士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该做点实事,才对得起她这个让出地盘的主人家才对。与此同时,皇甫嵩本人连带着他的家族在朝那和高平一带的影响力,也应当发挥出几分作用。 偏偏这些被当做了盘剥对象的人还觉得,被迫叫停攻势的乔琰着实是有点可怜。 然而他们又哪里知道,北上边陲武威郡的乔琰领着这样一支强兵入境,对身在武威郡的豪族来说,到底是多大的压力。 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开始思考,他们是不是也应当和酒泉杨氏学习一下。 但本着送礼这种事情不能乱来的想法,作为代表的武威颜氏子弟,先带上的还是犒军的吃食酒水。 乔琰坐于马上,朝着迎面而来的颜俊后方看去。 姑臧这座城的外形并不像是她先前在凉、并二州见到的任何一座城池。 因这原本是匈奴人建立起的城市,最早的名字叫做盖臧,城池并不按照汉家规则,而是顺应地形修建成了长形,也另有一名叫做卧龙城。 在霍去病北击匈奴得手之后,此城落入大汉手中,也并未将其夯土全部拆卸重建,而是就地改造,以确保其能适应大汉守军的防御需求。但从整体形制上,实有一番特殊的风貌。 也难怪后来建立前凉、定都于此的张氏家族,会将其顺势修建作小城有七的样子。 乔琰收回思绪,将目光落在这位豪族子弟的脸上,见对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忐忑,也依然保持着让人看不透的高深镇定,只淡淡说道:“武威扼五郡之咽喉,乃是大汉为彰显军功而建,如今太守位置空缺,我领兵驻扎此地,也可防止郡中有不平之事。” 不平之事? 这武威郡中能有什么不平之事! 被委派作代表的颜俊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武威郡的豪族之中,段氏子弟段煨、张氏子弟张济,此时都效力在董卓的麾下。 很难说这种情况是不是让乔琰对他们有些不满,也牵连到了武威郡的其他地方。 再想想乔琰身上还有个未曾接下、却不能否认其存在的骠骑将军名号,正和武威郡创建由来相互呼应,颜俊便横看竖看,只觉乔琰这份冷淡的神情下,还带着说不出的肃杀意味。 听闻乔琰要驻扎军队在城内,更要在随后在卢水流域屯田,颜俊脸上摆出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 这算什么?铡刀就直接搁在头顶上吗? 他转头又看到,乔琰带来的几员将领似乎是一个赛一个的能打,而她后方的军队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在凉州之战中受到什么环境的影响。 此等表现让颜俊不得不怀疑,若是稍有不称她意思的地方,会否给自己的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他又连忙将请对方屯兵在城外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甚至在快速和族中之人商量后,决定再给对方提高一番接风洗尘的待遇,以显示出示好之意来。 但这种待遇好像并没有得到有些人的捧场。 吕布喝了一口送上来的酒就皱了皱眉。 他一度被乔琰的烧刀子庆功酒给直接放倒过,但那早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喝惯了并州境内的烈酒,他觉得自己早年间喝过的那些酒水都变得没滋没味了起来,更别说是他现在入口的这酒。 他嘀咕道:“这酒酸不酸,甜不甜的,哪里配得上边地风味。忒没劲了点!” 乔琰端详着眼前的玉杯,回道:“奉先可别小看了这酒。十余年前扶风有一位孟伯郎,以此酒一斛送与那中常侍张让,因此酒珍贵,竟得了个凉州刺史的名头。你说此物价值几何?” 眼前杯中的酸甜之酒正是葡萄酒。 盛酒所用的玉杯就是酒泉和田玉所做的夜光杯。 在今日这宴乃是一夜宴的情况下,还正应了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说法。 见乔琰说完这话便朝着他看了过来,作为此地东道主的颜俊连忙回道:“不错,这正是昔日孟刺史买官所用的奇珍美酒。” 想想一斛酒所代表的价值,这顿晚宴上他拿出的酒水,已可算是大出血了。 但为了讨好这位兵权在握的乐平侯,他也只能走破财免灾这一条路。 他又伸手指了指乔琰面前的餐盘,讨好地说道:“君侯再尝尝这肉如何?” 在他们谈话之间才完成了炙烤分割装盘、送到了面前的羔羊肉,其中的膻味早在以葱姜蒜和豉汁调味的时候清除得差不多了。 因祁连山脚下的牧场条件实在优质,又经过了本地豪族的精心优选,要成为配得上葡萄美酒的入宴之物,这羊肉的品质也远高于并州本地养殖以及从鲜卑人那里抢来的。 这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肉。 乔琰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顿晚膳,一边觉得来这一趟不亏,一边在心中斟酌起了另一个问题。 她原本是打算将这武威郡内的豪族,先拉出来一个出头鸟打压打压的,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她才在带上了预备留在此地管理屯田的赵云之余,还带上了同为豪强出身的麴义,以及最适合用来做刀的吕布。 但今日这顿晚宴上的东西却提醒了她一件事。 以方今时代下,葡萄酒的保存做不到后来那么容易,葡萄酒的酿造也没有成体系。 否则不会在汉灵帝时期,一斛葡萄酒还能比得上万千奇珍,买到凉州刺史的官职。 所以被颜俊拿出来当做待客之物的葡萄酒,极有可能不是本地酿造的,而是从外头传进来的。 这些本地豪强,也确实可能保留着通行于丝路之间的人手。 那总得—— 先将这些商队给挖掘出来,再来玩卸磨杀驴的戏码吧。 乔琰想到这里,抬眸朝着颜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但以颜俊看来,这种神情的变化,无疑代表着,这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宴。 他可算是度过了眼前的第一道危机了! 八月里,身在并州的戏志才收到了乔琰制定“一城两带”的决策后,朝着凉州寄来的第二封书信。 在并州的农忙之余,因暂时不必筹备送往凉州方向的军粮,并州的各项事宜也早有了规章制度,他便得了些空闲。 去岁八月的时候,乔琰以饮药酒养身为命,让吴普专门研制了几种特制酒酿,其中有一种名为松苓酒,以松茯苓与虫草入白酒中,埋于山中古松之下,满一年取出。 这会儿乔琰不在,戏志才便先掘了一坛,往州府凌阴之中冷藏了小半日,这才取出置放于瓷碗跟前。 “你倒是很懂得享受。”郭嘉嘀咕着,手上倒酒的动作却不慢。 他刚往雁门跑了一趟,与张辽商定今年秋冬接纳鲜卑人入境之事,往返路上被秋冬交接之时的暑热给熏得有些头晕,此刻总算是得了闲,赶巧蹭上了个下午茶。 郭嘉环视了一圈屋内。 倘若忽略掉另一头桌案上虽井然有序却也堆得甚高的公文,这书房外便是青松竹影,竹帘漫卷,屋檐上有落水浇淋,带入室内的凉风还过了一片冰盆,简直是一等一的避暑圣地。 面前的茶桌上除却酒水外还放着一盆弱枝枣。 戏志才一边倒酒一边回道:“如今不过区区二州之地要操劳,凉州甚至还有三郡在州府管辖之外,总得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才是正道,我是比不得仲德一副好体力,只能偷偷休沐一日了。” 松苓酒倒入青瓷碗中,颇为清透的琥珀色上还浮着一层冷气,与这屋中摆设凉风相互映衬,虽酒还未入口,只闻屋中酒香,也让人不觉神情气爽。 想想还在凉州征战经略的几位,作为留守后方还能享受到并州发展结果的,他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拆开了手边的信。 因其上并未标注有公文标志,归属于往来闲谈的那一类,戏志才也没忙着将其开封,此时借着饮酒品评,顺势开封一观。 郭嘉抬眸朝着他看了一眼,忽见戏志才脸上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他也不由面色一紧,问道:“有何要事?” “你自己看吧。” 戏志才无语地把手中的信递交到了郭嘉的手中,只见其上写道: 【闻西北有夜市,姑臧增设四合,其间灯火明照,胡商往来,是为互市之奇景,遂往之一观。然年节时乱,不复行歌尽夜,唯买刺史官美酒2,有豪族供来品玩,其味甘而不涩,冷而不寒,无有匹之,远胜昔年山中葛藟所酿之酒,夜起灯烛,映明玉流紫,又择鲜羔浸豉汁炙烤,佐以葱姜蒜料,滋味美甚。惜乎酒少,我自饮尽。】 “……咳!”郭嘉酒喝到一半,差点呛了出来。 这封信…… 这封信可真是有够欠揍的! 写了她去参观姑臧夜市没见到,好在有当地豪族吃烤羊肉也就算了,后面还来上一句“可惜酒水太少了,我自己先喝光了”算个怎么回事? 他瞥了眼自己偷偷开了一坛松苓酒的戏志才,很难不觉得—— 这可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君臣相得吧。 第169章 上有所好 这封信也像极了戏志才在三年前寄到颍川来的那一封。 言辞之中,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口吻。 不过—— 以乔琰如今兼并凉州所面对的事务繁忙之态,她好像是不必要专门为了炫耀,写下这样一封信的。 郭嘉又品了品其中意味,说道:“我看君侯此信只怕是在酒宴上一挥而就的,为了让有些人觉得她很满意这出招待。” 乔琰会不知道如今的凉州已无夜市风俗吗?当然不会。 以她手握的权柄直入姑臧,当地豪族会为了讨好于她而百般款待,也极易猜到。 这段来信之中的见葡萄美酒与羔羊肥美的惊喜,便未免有些刻意。 反而像是在提醒人想到另外的一封信。 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戏志才斟酌了一番后说道:“你将手上的事情暂时移交给崔太守,最好是多塞点,让他真到了忙不过来的时候,便将他那个小棍则受、大棍则走的儿子给请到并州来。你带人往凉州走一趟。” 崔烈原本是被刘宏给指派到并州来“教导”乔琰的,也顺便将朝中三公的位置给空出来,结果到了并州才没两年,就因为乔琰拿下了并州牧的位置,而从刺史转去当太守了。 非要说的话,这个太守也当得没多少实权。 得亏崔烈自己的性格就不是会计较这个的,要不然他早被乔琰给卸掉职位了,哪里能跟如今一般,在并州境内吃吃喝喝快活养老,连刘宏殡天、东西各有一天子这样的事情,都没能让他受到任何的影响。 将他摆在这里,对乔琰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崔烈既是先帝所委任的臣子,也是河北名士。 这样的人放在太守位置上,就是个态度的外现。 再一对比被褫夺军权的韩馥,更可算是在让乔琰经营形象。 言外之意便是,崔烈和韩馥都是先帝塞到冀州境内来的,现在一个还好好做着太守,一个却成了阶下囚,而前者又从未有过对乔琰的怨言,可见主要的问题还是在韩馥身上,而不是在乔琰身上。 但眼下实缺文臣的情况下,崔烈就不能只当个标志,还得派上用场。 在对比了跟随乔琰前往凉州的几人随同她吃喝经历,而自己在这里偷偷开松苓酒还自我陶醉的境况后,戏志才更觉得,绝不能让崔烈过得这么舒坦! 别看他跟郭嘉说的什么区区两州之地,在他镇守后方,完全接过程昱职责的时候,他是真觉得有点头疼。 这还是在陆苑和秦俞已经给他分摊掉了相当一部分工作的情况下。 现在乔琰的这封信里,正要让人跟她打配合,对凉州豪族,尤其是武威郡豪族动手盘剥,在贾诩这个本地老狐狸已经去了长安当卧底的情况下,还是要再出一个人的。 已经在凉州的荀攸长于军谋,所以这件事还是让郭嘉去得好。 要接替郭嘉眼下的事务,崔烈和张辽一文一武正合适。 但崔烈此人的胆气没有那么壮,倘若在鲜卑面前露怯反而不妙,反倒是他那次子崔钧崔州平,实在是个人物,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征调到并州来。 崔钧早举孝廉,入官场升迁,但在董卓乱政,又有两位天子在位的情况下,对他未及有什么委派。以戏志才看来,此人或许是抱着观望一二的想法,暂且返回了博陵崔氏所居的安平,这才并未在袁绍手下出仕。 那么与其继续闲置,还不如来他父亲这里帮忙。 这怎么就不是大汉孝道的体现呢? 戏志才的这番算盘打完,又朝着郭嘉问道:“我记得你上个月提到,文若有从仕为官的想法,他可有新消息来?” 以他和郭嘉以及荀彧的交情,荀彧让人送信给谁都没什么区别,但在乔琰出征凉州后戏志才就没了空闲,故而上个月荀彧的信直接送到了郭嘉这里。 那封信中已隐约透露出了点他将要离开颍川的想法。 这并不奇怪。 荀彧到底是被何颙评价为王佐之才的人物,以他如今的年龄与学识,早应当寻个去处施展抱负了,偏偏先因为宦官得志的党锢之祸,后因为董卓篡政之事又耽误了。 再等下去反倒不妥。 不过戏志才问起此事,倒不是指望着荀彧能和崔钧一样来打工,也就是个对好友的例行关照而已。 他清楚得很,荀彧暂时是不可能来乔琰这里的。 以颍川荀氏在士林中的地位,因为荀爽的缘故,将荀攸给送来当个军师,已经是相当不寻常的选择,也是救驾的必要支出,但绝不可能再将族中更有内政掌权之望的荀彧给送过来。 除非乔琰已将董卓除掉,正拥立着天子刘协在手。 可知晓乔琰抱负的戏志才,虽然颇有让老板升职的推动想法,却也知道,让刘协成功被救出,并不如眼前这个董卓和袁绍各自挟持有一个天子的局面对乔琰来说有利。 那也只能先问问荀彧的去向了。 郭嘉回道:“他还未曾决定。长安那头是不可能去的,但邺城那边……刘幽州往凉州一行的这件事,以文若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是袁绍那头的人做出的推手,他更不可能去。我听他信中的意思是想先在各州游历一番,眼下正在徐州。我专程回信提醒他莫要学那下邳陈元龙喜食鱼生,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这徐州地界上喜食鱼生的并不只是陈登,同样是来自徐州的麋竺,在去年来给乔琰送礼的时候,也带了一份冰鲜的鱼生。 但麋竺带的是海鱼,那陈登喜食的却是河鱼鱼生,这其中的差别,身在并州的吴普曾经专门被乔琰请来做了出说明,也在今年的乐平月报上被刊登了上去,被郭嘉随信一道寄给了荀彧。 以荀彧的家世,在徐州料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正是为何郭嘉会说“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不过若非要说的话,荀彧还在信中提到,他在徐州暂住之处的邻居,乃是前泰山郡郡丞之弟,刘表的故吏诸葛玄,那诸葛玄辞官,往赴徐州照顾其兄诸葛珪的遗孀幼子,与他做了个伴。 诸葛珪是于去年病逝的,荀彧未知其为人。 但其三子诸葛瑾、诸葛亮与诸葛均都颇有聪颖之相,他见之心喜,便多夸了两句。尤其是排行第二的诸葛亮,更是小小年纪言谈不俗。 郭嘉便在回信中调侃道,若真如此,文若闲来无事不妨教导一二。 他将那乐平月报送去,也并不只是在提醒他慎食鱼生而已,权当还在给荀彧的邻居送个读物。 不过乐平书院内的十岁上下的学生数量可不少,郭嘉也没多在意此事。 在转交了自己手中的事务给了崔烈,换来对方一个悠哉习惯后被迫加班的迷茫眼神后,郭嘉就领着一队人赶赴了凉州。 他倒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因凉州武威郡的卢水流域屯田一事,他从秦俞那里又征调了几位从吏,带上了贾诩的长子贾穆,连带着在并州的这些日子里又改良了一版翻车的毕岚,这才动身离开。 这也是乔琰在八月里后一封抵达并州信中的意思。 那前一封信里的猜哑谜,虽是被戏志才和郭嘉品味出了其中的意思,但作为上级,她还是要下达准确指令的。 这两封信前后抵达相差不足一日。 在后一封信里则提及,让戏志才和郭嘉自行定夺由谁来凉州协助,来的那个务必将应对武威豪族的策略也一并带上。 与此同时,乔琰自己也没闲着。 作为武威豪族接待她的代表,颜俊领着她在这半个多月中走遍了武威郡的各处。 这无疑是正中了乔琰的下怀。 当郭嘉抵达姑臧的时候,乔琰已经往休屠泽跑了个来回了,也已将预备用于屯田之地划定了范围。 从明面上来看,乔琰将要开垦的都是河流经行区域内未曾开发的荒地。 这些地乃是因为武威郡的人手不足,才让其进入了废弃的状态,与当地豪族利益并不冲突。 可任谁看到这样一队精悍的兵将在附近奔走,大概都很难保持镇定。 要不是乔琰并非对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武威郡的豪族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再让出一些田产来免灾。 但这种话说出口,他们就要落在下风了,所以他们也只是更加收拢起了守卫坞堡的人力,相互之间联结守望而已。 这也让乔琰越发确定,要让这些人将商队,或者说是熟悉西域地形的人手给交出来,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更不能先一步在他们面前显露出这种对西域通商的需求。 让这些人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对她经略占据凉州面积半数以上的河西四郡,没有任何的好处。 反正眼下的情况也不着急,她干脆先按部就班地把屯田安民一事做好。 郭嘉倒也有意思,他从并州前来武威,让人走了两条路。 一条路是坐船,从朔方郡逆流而上,直到抵达武威郡的鹯阴渡口,而后过乌鞘岭来到姑臧。 一条路是经由朔方郡和武威郡之间的境外草原抵达休屠泽,顺卢水而来。 他自己走的是后者,而让毕岚等人走的是前者。 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决定。 此举一来意味着乔琰对朔方郡的掌控毫无漏洞,可以随时通过朔方郡将河西四郡与并州联系在一起,直接缩短了并州增兵武威的距离,同时让人无法揣测到她会走哪一条路。 二来—— 这又何尝不是对草原上的鲜卑人再进行一番震慑呢? 郭嘉说道:“虽说鲜卑因利益和武力威慑的缘故,暂时不敢入侵并州,但只有君侯的实力越发强大,才能让步度根越发投鼠忌器。总是靠着突袭鲜卑王庭,会把人吓跑的,所以我请他护送我走了一段。” 名为护送,实际上也是让步度根看到了又一支并州军的武装气势。 从郭嘉口中听闻的消息,更是让步度根觉得,他与其去跟这位手腕强势的并州牧去硬碰硬,还不如继续投诚于她。 凉州羌人所遭到的铁血打击,和凉州叛军韩遂的伏诛,让步度根更清晰地看到了与乔琰作对的下场。 反正他敬献上牛羊换来的物资,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亏损,还给一部分族人谋求来了个过冬的地方,他大可不必非要重演前几年的冬日入境劫掠之事。 为此,他还格外配合郭嘉意思地将今年的牛羊“尾款”,从朔方郡一路赶到了武威郡,行到了武威郡的边界才折返回去。 这场面无疑又反过来给了武威豪族和当地的卢水羌人以第二轮的震撼。 前些年还曾经袭击过酒泉的鲜卑人,何时成了这等样子了! 这简直像是个牛羊生产商! “这是你给出的一个答案。”乔琰相当欣赏郭嘉这种借力打力的操作,便接着问道:“但光是惧怕,认清实力的差距,对我眼下的目的还不足以尽其功。我需要他们起码在走通西域这件事上,能替我真心做两年事。” 她手中的兵力有限,不适合用来投入到太有开拓行径的事业上。 郭嘉也很清楚这一点,在前来凉州的路上他已有了考量,故而他并未犹豫便回道:“这就要劳烦君侯暴露出一些弱点了,还是契合于此时的弱点。” 乔琰朝着他看来,见他面容笃定,不由笑道:“好啊,允你一试。” 郭嘉这位乔琰麾下从事抵达武威,对武威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在此人还负责督办乔琰对鲜卑胡人之事的情况下,其地位不低已不言而喻。 那就更不是一件小事! 颜俊在乔琰这里已经得到了一个信号——酒桌上好办事,故而在乔琰折返回高平城办事的时候,他专门请郭嘉吃了顿饭。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自以为令人烹煮得无可挑剔的肥羊,在郭嘉这里却遭到了格外辛辣的点评。 “也不是我嫌弃你这东西,”青年转了转手中的酒壶,皱眉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家君侯在并州的时候,曾以东坡肉给一种猪肉命名,肉中以冰糖,也就是石蜜去除其中的腥气,又增提鲜之用。君侯颇好甜食,更成风气。”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连琢磨喜好之事都办错了,也难怪君侯只对你应付面子工夫。” 颜俊不由大惊。 可这么一细想也对,乔琰对葡萄酒的喜好就明显要比那烤羊肉大多了,岂不正是其味甜的缘故? 或许不是因为其更加昂贵。 石蜜…… 石蜜只有出自益州和西戎,也便是波斯的,才可以被列入上品。 那益州自刘焉为益州牧后,就少有货物外流,尤其是这等贵胄人家才能食用的蜜糖之物。 这么说来,他得试试往西戎进一批? 第170章 筹谋水利 当然,对郭嘉给出的这个情报,颜俊心中还是稍有些迟疑。 在将人送走后,他先是与同郡的豪族往来之人商量了一番,又着人送了封信往酒泉,请酒泉太守黄衍参谋一二。 那酒泉太守黄衍为酒泉黄氏子弟,也正是乔琰所说的因地处大汉最边陲之地,而不再受到互法制约的典型代表人物。 非要算起来,此人与狄道人王国、陇西太守李相如一并,都是响应于韩遂叛乱的存在。 傅燮之死若要归罪于韩遂与早已身死的王国,黄衍其实也跑不了。 可乱贼围汉阳冀县之时,此人有过试图说降傅燮的举动,又在乔琰驻扎于高平城后不久就颇有远见地意识到,韩遂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故而很快做出了先行倒戈支持的决定,在乔琰攻破韩遂后的清算对象里,也就并未包括他。 这种倒戈对黄衍来说没有任何的损失,反正那酒泉距离安定和金城的距离都不算近,充其量也就是一句口头上的示好而已。 但要颜俊看来,黄衍简直做了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酒泉杨氏将杨丰送到乔琰麾下任职,也未尝不是出自于此人的授意。 如今有无从中获利尚未可知,起码并未被拉出来当个典型。 颜俊又不知道,对于黄衍此人的是杀是放,乔琰在金城之战结束后,曾经和傅干讨论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他还真以为是黄衍与乔琰之间的往来信件中,投其所好的话说得漂亮,故而将其看做了个参谋。 然而彼时傅干与乔琰说的其实是:“若止步于武威郡,君侯甲士控弦之地不过翻倍而已,欲取敦煌酒泉张掖,却几翻倍,大汉尚不可控此边塞杂居之处,仰仗于豪族自治,何况君侯。此人虽放,尤胜于杀。” “君侯已杀韩遂此贼,王国亦早败于皇甫将军之手,北宫伯玉死于内乱,我父泉下若知必定安眠,不必再多生事。” 按照傅干的说法就是,黄衍此人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必多费心力,如今让他继续治理酒泉就是。否则乔琰控制的领地比起之前直接变成了倍,难免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 若武威的卢水河岸民屯能彻底建造起来,有此对比在,还能更显乔琰的英明。 这番交谈并未外传,以至于黄衍也觉自己确实有眼力见,更因背后的酒泉黄氏支持而颇有些自得,在收到了颜俊的问询后便回说:“人无私欲爱好才奇怪,那并州牧少年封侯,恣意气盛,令其先称心,后有所图便是。” 黄衍又琢磨了一番颜俊问询出来的这个消息。 喜食甜品这种爱好,放在如今这种环境下确实挺奢侈。 可乔琰出自梁国乔氏,虽已有数年未曾和兖州本家联络,但也是实打实的世家背景,若论其统领的一州之地,也出得起这笔开销。 那这就不算是什么荒唐的爱好。 顶多也只是对想要讨好于她的人造成了点麻烦而已。 若是她喜欢的是什么美人,那凉州地界上总还是找得出来的,若是她喜欢的是什么奇珍金银,大不了就是破财免灾。 但石蜜这种东西,既是入口之物,便得精益求精。 虽如今都知道,此物乃是通过提炼甘蔗汁,煎熬暴晒之后所得,可其中增加的牛乳米粉以及调和之物,各地的配方不同。 西戎所产出的西极石蜜的品质,就远远高于其他地方。 起码要比益州产出的还要甘美。 他便又添了一笔,“武都有入蜀之路,为免武都姓占优,不若以商队赴西域取上品献之。” 颜俊收到回信后下定了决心。 汉室如今这局面,身在河西四郡的豪族早随着羌人的反叛,就进入了观望的状态,更不必说对汉室皇族有几多尊。 正因为如此,中平四年的反叛中,黄衍才会说出那句“天下已非复汉有”的话来。 但掌控地方兵权,还能威胁到他们头上来的乔琰,本着趋利避害的想法,却不能得罪。 不过是取些糖来的问题罢了。 不过…… 等等,这事没这么容易啊! 武威颜氏的西行商队里有不少丁零人、乌孙人、大宛人,甚至是贵霜人,所以语言并不是这出贸易之中的大问题。 主要问题是,眼下原本隶属于西域都护府的区域,和再往西的地方都不太平,要从贵霜采购到最上品的石蜜,是要冒大风险的。 大汉疆土之内,似董卓这等边地豪强能挟制中央,导致了皇权的一分为二。 那中原之外的地方也处在争斗之中。 贵霜帝国境内,胡毗色伽二世在大汉的中平元年前后继位。 权力中心的向南迁移,让这几年间康居、大宛等地纷纷摆脱束缚。前几年行商而回的商队还传来过消息,花拉子模也脱离了贵霜的统治。 而贵霜帝国以西的安息帝国,正处在沃洛加西斯四世的统治之下。 二十多年前他率军入侵西方,却遭到了罗马远征军的打击,甚至被远征军焚毁了泰西封的安息王宫。 自去年起,波斯反抗势力便意图趁安息帝国权力削弱的空当崛起。 换作之前,住在河西四郡的豪族一边看着大汉的热闹,一边听着远方大国的新消息,没少觉得两头都是乐子。 但现在……现在他们是这个被乔琰随时可以动手宰割的乐子。 “你的意思是,你想如我所说的,以上品石蜜献与君侯,但境外动荡,得容你等聚敛起一支大型一些的商队,再聘请一些有勇力的护卫随行,以保货物不失?”再一次被颜俊找上的郭嘉听他说道。 颜俊点头回道:“郭从事,您且想想,这西凉叛军势力才刚平定,若是我等贸然拉扯起这样一支队伍,被乔侯给误会了,以为我等想要割据反抗,直接出兵扫荡了,那岂不麻烦?我倒是想直接给个惊喜,可眼下的情况如此,实在做不到。” 这位武威豪族子弟很有将郭嘉当做了狗头军师的意思。 谁让郭嘉是个年轻人,又毫无防备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甚至透露出了这么个可以用来讨好乔琰的法子,可见是对他给出的利诱很满意的。 他却哪里知道,郭嘉此时对他的好态度,完全源于这条新情报。 郭嘉心中思忖,情况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有利得多。 对大汉之外的情况,郭嘉在提出了石蜜之说前,其实远不如颜俊清楚! 中原的绝大多数士人所接受的知识,至多也只是提及乌桓、鲜卑与匈奴而已,哪里会知道跨越了西域都护府的这一片区域之外,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 所以他原本的想法是,在制造了乔琰这个人无完人的“缺点”后,先走循序渐进的路子,多让对方跑两趟献宝就是,直到形成献宝的风潮,进而让乔琰将此事把控在自己手里。 但这条对外的贸易之路,在大汉政权的管辖之外已有数十年,其中的种种不可预料之处,便如此刻一般,需要让他随时调整计划。 不,应该说是让乔琰随时调整计划。 颜俊既然说是需要募集有勇力的护卫,又怎么比得上乔琰麾下的士卒。 这便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安排人手入队的机会。 虽说不能将从境外引入物资的重要性,放在经营并州凉州这些已经拥有的土地前头,变成了本末倒置。可这派人出行,也未尝不是对手下的人员结构进行调整的好时候。 这也是需要由乔琰本人来决定的事情。 在听郭嘉转述了颜俊的话后,乔琰挑了挑眉头。 罗马帝国、安息帝国、贵霜帝国以及大汉,正是如今存在在欧亚大陆上的四个最大的帝国,在地理位置上自西往东排列铺开。 巧合的是,它们几乎都在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机。 但这种判断更大范围下局势的话,不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除非她身上有什么奇遇的事情发生,否则她不可能凭空长出了一双眼睛,能越过西域都护府,看到另外一头发生的事情。 这些消息只能通过商人之间的传播顺着丝绸之路进入河西四郡,最后传入她的耳中。 甚至因为距离此地太过遥远的缘故,在消息的传达上还有可能出现错漏之处。 好在,从郭嘉这里得知的消息,大体上来说没错。 也确实是因为陆上交通路线上的战争频频,才会出现在孝桓皇帝时期的延熹九年,罗马帝国的君主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将象牙、犀角、玳瑁这些东西送到大汉境内的情况。 “那么你觉得派遣何人前往比较合适?”乔琰开口问道。 郭嘉朝着乔琰笑了笑,“我想君侯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您原本应该对有个人的安排还是有些犹豫的。可如今却有了个更合适的去处。” “有个人?”乔琰嘀咕道,“不,并不只是一个人。” 她抬手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递到了郭嘉的面前。“你觉得这二人如何?” 郭嘉接过了纸,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马腾、徐荣。 前者正是他想说的,而后者……也确实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他拱了拱手回道:“君侯高明。” 马腾确实是已经投降了,但从乔琰在用他作为袭击葵园峡的一路人马之时,还需要以皇甫嵩来对马腾进行监督就可以知道,乔琰对他的统兵,还是有些提防。 或许曹操对马腾的安排是合适的。 给他一个有高位之名,却没有实权的位置,他是能安分守己的,也正是切中了他想要找个安全的职位来保全自己的心思。 但乔琰面临的情况和曹操不同。 她还不能代表天子刘协发出什么指令,也还必须暂时滞留在凉州和并州的地界上。 这就让马腾的存在显得有些尴尬。 所以她可以让马超作为一路先锋,前去协助平定武都郡,却暂时不敢让马腾独领一军在外行动。 可若是将他委派到丝绸之路上去,却是很合适的。 马腾此人的文武水平都有一些,更有长期在凉州生活的经验,要压制凉州豪族组织的商队,光是靠着他的个人威严就足够了。 而当马腾离开凉州后,按照马超这种统帅军队的方式,他无法取代马腾成为下一代的核心领袖,也就给了乔琰借着往来时间空当,彻底将马腾的军队给消化掉的机会。 这还绝不是流放。 因为一度担任过西域都护府“都护”一职的,还有班超这样的人物! 马腾总不至于会觉得,将他和班超相比,是什么折辱他的举动吧? 另外一位被乔琰属意于做这件事的徐荣,则不是出于乔琰对他的防备。 而纯属是她觉得,在董卓还未被诛灭的情况下,哪怕徐荣已经表现出了彻底投诚的意愿,和张绣的情况截然不同,让他领一路兵马进击董卓,还是容易招来非议。 何况,她如今进攻董卓宜慢不宜快,再将徐荣调集过来加入兵迫长安的队伍中,反而容易让她派出贾诩以达成的目标失败。 那么还不如将徐荣用于北方,尤其是对辽东方向的战场。 但这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会出现的战况。 乔琰怎么想怎么觉得,在此之前,只将徐荣作为一个朔方郡都尉,少有交战的机会,其实是对他人力的浪费。 倒不如让他去往境外走一趟! 在徐荣被她从朔方郡调到武威郡后,她专门将徐荣找来叮嘱道:“丝路上的这一次贸易,明面上将会是石蜜交易,但沿路可用于并、凉二州建设的东西,我要你都睁大眼睛将其记录下来。尤其是战马和作物。” 第一次陆上丝绸之路的交易,乔琰不会选择打破和凉州豪族之间的平衡。 因为她需要自己的翻译,自己的进货渠道,自己的商队,也需要借着这些时间,完成在武威郡的第一轮屯田。 所以徐荣要做的,一个就是看—— 将这条路上的行路状况、西域各国的局势、交易的货物都看个清楚! 这些东西在流传于后世的典籍中极有可能有记载失当的情况,只有一手的消息才是最切合与时代的。 一个就是引入—— 大宗的交易还做不得,可若只是买上几匹马,几个养马人,买上一点从天竺传入贵霜帝国的棉花总是可行的。 乔琰继续说道:“此外,我需要你监督好马腾。他这一去,难免被有心人觉得是我在排挤他这位前反叛军首领,若是其中有不妥之处,在回来之后告知于我。” “听明白了吗?” 徐荣有一瞬的沉默,方才问道:“君侯竟不担心我会一去不还,于塞外拉扯起一支队伍?” 马腾尚且未曾花费乔琰多少攻伐他的人力,就已经在庞德身死、马超被俘后选择了开城投降,可他徐荣却是和乔琰一度对峙于黄河两岸,又有个如今还尚在人间的前主董卓。 若非要比较的话,他比马腾还要危险得多。 可听他这么问,乔琰却只是摇了摇头:“你错了,我其实对你和马腾都没有怀疑,我让你看的不妥不是马腾的不妥,而是与你们同行之人的不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荣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乔琰是要再给自己找一条清算凉州豪族的理由,而不是要给马腾找个问罪的由头。 至于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马腾? 以其作为俘虏的身份,一旦得知有人可能要将他作为利用的对象,他可能会直接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状态。 届时只怕绕着人走都有可能,哪里还会给人发挥的机会。 徐荣看着乔琰脸上这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不由心中一松:“君侯若是这么说,那我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做了。” 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我需要你特别注意的几件东西,随后会以图册的方式交给你,也会交给马腾,以示信任,这一路上你们可以说是毫无熟悉之人,也无有熟悉的口音,请务必守望相助。” 徐荣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下来。 而马腾在接到了乔琰的这份特殊委派后,虽然怔楞了一瞬,却还是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这显然不是乔琰想要换一种将他逼到境外的方式来解决他,而是在将他从割据一方的领袖朝着寻常武将的方向转换。 此等举措,对于马腾这种在归降之后一直缺一个定心丸的人来说,几乎是救命一样的存在。 他甚至相当主动地请求,将自己与后娶夫人所生的马休、马铁这两个儿子,都送到并州去进学。 能不能在乐平书院内学到什么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个给乔琰送出质子的行为。 乔琰并没有对此做出阻拦,只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与马腾提及,她有意将马腾麾下的军队拆作份。 一份继续由马超统领,一份作为她的直属凉州军,另外一份则是将其中本属强行征用的兵员遣散回去,如有愿意留下的,可以先加入武威郡的民屯,其中择优转入金城郡的军屯,而后选入队伍中。 马腾回道:“此事君侯自行定夺便是。我是不必考虑这些了,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我是不是得先学上几句对面常用的官话。” 要去跟班超这等言两语之间就重建西域各国与大汉邦交,震慑叛军的人物相比,可着实是为难马腾了。 但既有一条更稳妥的求生之路,也是让他暂时避开这个暂缓开战的环境,马腾心中感激之下,自觉怎么都要替乔琰做出点什么来。 当然,比起他的这种跃跃欲试,颜俊就惊恐得多了。 因从武威往朔方走水路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极快,等到徐荣接到了乔琰的消息快马加鞭赶来的时候,距离颜俊询问郭嘉此事,也只过了七日的功夫而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行的许可确实是到手了,想必也因为这等积极主动的示好在乔琰这里挂上了名号,可是,还得带上马腾和徐荣这两个重量级人物以及他们的随行侍从,算是个怎么回事啊? 颜俊又不敢跟郭嘉询问,乔琰此举是不是该当算在排除异己,也只敢跟自家亲随吐槽了两句。 不过话刚出口他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乔琰除了那个嗜好甜食的毛病之外,还有些其他的少年人习性。 把马腾和徐荣这两个降将打发去远行,而不是将此二人干脆斩草除根,或者讲究点表面功夫用上一用—— 这怎么看都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的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只可惜对方的军队实力摆在这里,他再如何因为她的人员安排而在心中对她有几分小觑,也只能继续这个讨好的举动。 好在经由此事他也越发确定了,有这些特质的并州牧,其实不必让他们如此恐惧。 那么她在武威郡内的屯田,十之八九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让她折腾去就是了。 但他既然没想到马腾和徐荣会与他随行,也就更不会想到,乔琰在贾穆这个姑臧人、以及毕岚这位龙骨翻车的创始人,外加上并州的农事属吏都抵达后,已开始着手细化被她框定出农田区域内的水利建设。 并没有任何耽于享乐的意思。 水利工程在国时期从不少见。 以曹魏为例,芍陂灌溉区水域流经百里,开农田四万顷;郑陂开辟用时一冬,次年便顷亩岁增;戾陵堰通行区域灌田万顷;甚至还有“引黄通洛,以通漕运”这样的大工程;用于军事进攻上的修睢阳渠进军官渡,修白沟进攻邺城,作为军粮漕运之用,更不少见。 相较而言,在卢水流域和祁连山下六河扇形地上沟通水利,已算是小工程了。 当然,比起先前在并州境内只是挖通本就存在的水渠,和引翻车浇灌山田之事,在武威这片流域内还得考虑跨灌区域和来水不均的种种问题,得兼并考虑输水和蓄水两项工程,也不算小事。 毕岚随同乔琰沿着卢水走出了一段,听着乔琰话中的展望之意,忽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格外的沉重。 可不知为何,在此时更占据他心神的想法是—— 幸好去年的洛阳之乱中他逃了出来,更是选择了逃往并州。 开塘造渠之事,比起龙骨翻车还要有机会让人留名于青史! 这是何等的造化之事! 他还听到乔琰在此时说道:“所谓兴修水利,乃是断龙舒水,灌田活民,当有官职与之匹配的才对。可惜如今朝纲崩坏,官职增设之说难抵天听,毕常侍如愿意,不如我以都水使者之名私设如何?”1 骤闻此言,毕岚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乔琰这种私取官职之名是否是一件逾制之事。 都水使者? 此名可要比常侍二字,对他来说有意义太多了! 这是……这是民生后继之大事啊! 他一个昔年汉宫之中的宦官,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样的委任。 他眼神之中的振奋动容之色,哪怕未有宣之于口,也被乔琰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他朗声回道:“君侯敢将此方水道交托于我,我毕岚纵是以身填渠,也当为君侯做成此间陂池河渠之事!” “那倒不用你抛头颅洒热血。”乔琰摆手笑道。 她伸手指向了面前奔流向西北方向的河流,脸上颇有希冀之色,“且让明年的此地都遍植谷物吧,让我看看,这里会变成何等风貌!” 第171章 护羌校尉 武威郡屯田地的开垦工作在人手到位后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 乔琰说是说的什么要等到明年播种粟麦,但实际上今年还能再播种一茬,所以必须尽快完成土地平整的工作。 当然,这一茬播种的并不是麦,而是秋油菜。 在汉末的西北地界,这种秋油菜被称为芸薹,也被称为胡菜,最早就是种植在羌胡陇氐地界的,还未曾扩散到更远的范围。换句话说,集中在凉州和西域都护府的区域。 这确实也是适合于西北的作物。 乔琰翻了翻跟种田系统置换过来的农书,在本着暂时不打乱本地作物种类的前提下,将并州的农肥农具,以及被她趁机混进来的耕作方式改良,都给安排了下去。 有刘虞和皇甫嵩接管高平城,又有贾诩这个老狐狸在当卧底,她完全不必担心董卓会忽然突发奇想,从长安直接进攻过来。 因此她将留守的队伍设置完毕后,直接投入了更多人力用于金城和武威郡的田地开荒播种上。 在凉州境内预留的平叛队伍最后只剩下了两支。 一支是由傅干统帅的乔琰直属兵卒。 一支是由姚嫦统帅的归化羌人。 这两支队伍交替巡查于凉州各地,确保无有反叛势力作乱和羌人劫掠之事发生。 其他队伍都被乔琰调入了军屯或者是隘口驻防区域。 对于乔琰将她和傅干放在了同样心腹的位置上,姚嫦犹豫地问出了她的疑惑。 乔琰回问道:“阿阳一战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的本事吗?还是说你见到过另外一个敢跑到城下来跟我自荐的人?” 在往前走出了几步后,姚嫦又听到乔琰问道:“或者说,你其实也想去种地?那换一换也是没问题的。” 姚嫦连忙摇头。 要是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保证有人来跟她抢位置。 乔琰此时让她承担这个平乱的工作,是因为乔琰要从直接杀光作乱羌人,转向将其俘虏或者劝服的方向,所以需要她这位羌人将领和麾下的部从。 若非如此,她完全可以让马超和麴演这些在羌人中的声望威名也不低的存在,取代她的位置,而不是让他们将自己多余的气力用于开凿水渠上。 姚嫦朝着四周环顾,便看到周遭这片示范田的田垄间,在凉州地界上足可以以相貌闻名的马超和杨丰等人,现在都是一副农夫打扮,正在跟着并州调度过来的农官学习种植技术。 以便在演兵间隙的种田屯粮中,他们作为将领可以做出合乎规则的指导。 而按照乔琰的说法,当年黑山贼被她聚拢在乐平后,种植的还是薯蓣这种需要好好伺候的作物,现在只是让他们垦辟荒田、种植油菜来培养耐心,可算是将要求给放低了不少。 凉州这边来投的兵将又怎么会乐意被黑山贼给比下去,当即投入了繁重的工作之中。 马超甚至在武力值明确打不过吕布之后,转为跟吕布比卢水屯田区的开垦播种效率。 可要知道,吕布这家伙再怎么看起来是凭借勇武和莽劲出头的,他也经历过了白道川绥远城的两年种植,要是会被马超这种改换赛道的比试方式给比下去,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乔琰和姚嫦经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吕布以得意的口吻说,君侯麾下的部将就是得能文能武还能屯田,马超这小子还差得太远了。要想超过他,起码也得再过二十年。 对于吕布这种显摆操作,乔琰懒得揭穿他。 这家伙好像在给自己争战功和争战利品之余还发展出了个新的爱好,便是对着这些后归降而来的武将表现一番自己提前效力所拥有的优势。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他在被丢去乐平书院进修的时候,还没考过那些年纪小的,造成了这种后遗症。 反正他能从中自得其乐,也顺便激励激励马超等人的上进心,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乔琰转头就看到姚嫦看向她的目光,从先前被委以重任的感动,变成了一种大概可以算崇敬的状态。 “……你这是作甚?”乔琰问道。 姚嫦总不能说,先前还隔着有些距离,只能看出马超等人的身影,现在看了看杨丰那张之前甚至需要用鬼面遮掩的脸,和马超那张俊秀如锦的脸,再一看这个工作的环境,她只想说—— 乔琰能做君侯是有道理的。 但她心中这么腹诽也就算了,说出来怕挨打。 所以也只是回道:“君侯在行军动静之分上,已让人望尘莫及,在农事上更有此等造诣,实为凉州之幸,若能积粮丰饶,活民万千,羌部必当更为君侯所折服。” 且看看附近的卢水羌人的表现便知道了。 乔琰在武威郡的种田新用具,在种田的效果上有多少还未可知,但在开垦田地的效率上,却令游弋于周遭的卢水羌人见之眼热。 这些从并州来的农官也并未藏私地将用于此道的农具展示给了他们看。 可问题来了。 无论是曲辕犁还是耙都需要铁艺来打造,在凉州境内就算是抢也没法抢到成品,要去劫掠并州军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被这种耕作效率所画出的来年收成不菲大饼给砸中,又被鲜卑人朝着乔琰敬送牛羊的举动所震慑,这些卢水羌人便在内部商量起了投靠于乔琰的打算。 比起被临近的豪族所驯化收容,变成他们的打手,好像还不如投靠于一个更加强大的势力。 何况,谁也无法保证,当乔琰在卢水流域站稳了脚跟之后,会不会将他们作为开刀示威的对象。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比起拿他们示威,乔琰在已经于高平完成过了震慑后,其实更乐于将武威本地以及河西四郡中另外三地的豪族,当做杀鸡儆猴的这个“鸡”,只不过是如今还需要从他们身上挖掘出丝绸之路的价值,这才跟他们展现着自己好说话好拉拢加之少年心性的形象。 总归,在姚嫦和乔琰说到这话的时候,卢水羌部落中的首领已经开始跟此地的驻兵接触了。 乔琰将赵云派遣来此地作为主持大局的将领,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赵云身上有种和凉州将领有别的正气,又符合凉州人对于将领需有武力值支持的标准审美,让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卢水羌在与他接触的时候,下意识便放松了几分戒心。 而赵云在与人相交之时的真诚,又远胜于他的皮相,在促成这桩引卢水羌归化为助力之事上,有着比谁都大的优势。 这是一个在乔琰深思熟虑之后才决断的人选。 对于姚嫦的这句溢美之词,乔琰心知肚明,她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将合适的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又恰好要比方今时代的人,站在一个更高的。 但她也没对此做出辩驳。 在羌人中树立的形象越是高大,也就越是有利于她在往后正式接掌凉州。 故而她只是对姚嫦说道:“农事之道,先贤者甚多,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得到其应有的功绩,殊不知民众想反的道理也就是这么简单。” “凉州不是未经教化的蛮荒之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人而已。” 她抬了抬手,示意姚嫦跟她往姑臧城中的落脚处来。 在乔琰的书房内,姚嫦看到了三本农书,都是按照乐平书院的重新编纂记录的方式存在的。 她眼见乔琰举起了第一本朝着她说道:“这是前汉的氾胜之书,但连传到我手里的这本上,都被多添了一笔,变成了汜胜之书,以至于发生了误传,而那氾胜之其人,从议郎做到了御史也便到头了,可事实上以他的功绩,难道做不得三公吗?” 当然不是。 氾胜之书,在后世被称为四大农书之一。 只可惜其在当代的重要性,还并没有那么大。 可对乔琰来说,区田法和溲种法,并不足以涵盖这本书的指导价值。凉州这种会额外种植桑麻为经济作物的地方,那氾胜之书中提到的桑苗截干法,就极有意义。 姚嫦刚想回说,这样的人该当被立生祠纪念的,就见乔琰已举起了第二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死在二十年前,哪怕出自博陵崔氏,在他死时也因家徒四壁而没有足够的丧葬费用,还是当时为光禄勋的杨公、太仆袁公、以及时任少府的段纪明为其准备的棺椁葬具,就连他写下的这本四民月令,都是在这两年间才整理出来的。” “此人姓崔名寔,表字子真,乃是我麾下西河郡太守崔威考的从弟。” 要不是他已经过世了,乔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人才,奈何他甚至死在崔烈能积攒到足够的身家买三公官职之前。 他所留下的这本四民月令,表面上是一本政论,实际上还是按照节令种植的指导手册。 对乔琰来说尤有价值的是,崔寔此人曾经在五原郡做过太守,后改为辽东太守,直到在延熹二年被免官,返回河北家中禁锢居处。 这些经历导致了这本民书之中多为北地种植,合用于凉并二州。 崔烈那个吉祥物,在并州境内赋闲的时候也不算没做事。 他时常往返乐平和晋阳之间,和蔡邕为友。于是蔡邕在继续编修《东观汉记》,崔烈就将崔寔的《政论》和《四民月令》给修订了出来,也将后者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只可惜崔寔本人是看不到这样的情况了,就像西汉的氾胜之也看不到那本《氾胜之书》还会在百多年后出现图文装订的版本。 乔琰说到这里,手中已经拿起了第三本。 “这是一本还未完成的农书,其中记载的是并州这数年间从耕作之法到农肥农具的改良,说其并未完成,是因为其中还应当有更丰富的农作物种,更多的地形气候特质,都需要在屯田从并州拓展到凉州地带的时候多留笔墨。” “我只愿微末耕作之人也当留名于上,成全这本凉并之农书,开后世之用。而不是让此书像是前两本一样,一度沉寂下去。” “但能做到这一步的前提是,有足够的人手实践种植之道,将书中的内容尽可能地完善,又有足够的人手将其传扬出去。倘若此书还要留待后人来整理,耽搁的便是不知多少人的命数。有此之念,我甚至还觉得如今投效而来的羌人不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姚嫦说的是——乔琰积粮无数,自然能引羌人来投。 可乔琰说的是,她要完成第三本指导性的农书著作,在实践之中将凉州也经营成沃土,需要更多的人手。 这些人手中最好还有更多的羌人。 只有如此,他们才会觉得这些东西的积攒、农书中的记载,都有他们贡献出来的一份力量,而不会因为什么利益拉扯的理由投靠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要先有人! 姚嫦听明白了。 她也大约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说服人来投了! 又听乔琰继续说道:“我会上表朝廷重设护羌校尉,六年前,边章韩遂寇乱陇右,朝廷以夏育为护羌校尉,盖勋救援不及,夏育以身殉国,往后再未设立此职。” “这道奏表会是自设立护羌校尉以来最特殊的,便是以羌治羌。” 乔琰定定地朝着姚嫦看来,说道:“烧当羌有多年间不曾叛汉的作风,你如今知我平定凉州、使民安居之抱负,更是主动投效于我,我想将你上表为这个职务,你觉得如何?” 朝廷准不准许那是另外的事情,反正不准许就说是董卓阻拦了刘协这位“明君”的判断,等她按照刘虞所说,先稳定了凉州的情况后,再去找董卓谈谈就是了。 现在这个护羌校尉,必须是她的自己人,也需要给凉州被她杀服过一轮的羌人部落一个安抚的信号。 这个位置只能属于姚嫦。 姚嫦也一口应允了下来。 乔琰有这种魄力对她做出这样的委任,她便自然有这个承担下来的胆魄! 不过嘛,武威郡这边是诸事和顺,军屯民屯都在有并州之地的实践后,有秩序地开展了起来,收到乔琰这个“别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做”的奏表,董卓直接拍了桌子。 他才因为乔琰不得不休兵而得意了大半个月,就见对方这副另有安排的状态。 为了让乔琰不自在,他甚至将贾诩已经成为他的军师这件事,让人小心地传递了小道消息到乔琰的耳中。 谁知道这次的上表请官中,除了姚嫦的护羌校尉和毕岚的都水使者之外,她还给调到了武威的贾穆安排了个护堤使者的官职,明摆着是不打算按照董卓的套路走。 董卓气了个够呛,就见贾诩投来了个目光,连忙掩盖掉了自己的小心思,开口问道:“先生有事要说?” 贾诩回道:“相国该当执行我先前说的第三件事了。” 当时他说的是—— 荆州地界上的摩擦,请董卓给刘表搭一把手。 第172章 荆州之斗 正是在并州牧确立的那一年,刘表自请单骑入荆州,联结荆州当地的世家势力,扫平荆州南部的宗贼之患,凭借着他的低成本预算和他大汉宗室的身份,从抠门的汉灵帝手中拿下了这个荆州刺史的位置。 到如今已经快要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对一个有些手腕的人物,足以培植出相当可观的势力。刘表便是如此。 原本他还有一个考察期,决定他能否从荆州刺史升任到荆州牧的位置上,但汉灵帝这一死,董卓这一篡权,直接便宜了刘表,让他成为了荆州牧。 是否名正言顺的不重要,起码支持于刘表的蔡瑁蒯越之流,都有了对抗荆州其他宗族势力的名分资本。 但非要深究的话,刘表的权柄并不稳当。 荆州的世家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 毕竟若不是奔着成为荆州世家之冠的目的,蔡家实在不必将自家的女儿嫁给刘表做了续弦。 在刘表本身对世家的依赖程度远比乔琰高得多的情况下,很难不让这种竞争,呈现出了愈演愈烈的局势。 只是眼下,刘表先是拒绝了孙坚借道而过的请求,又在蔡瑁以张咨为例劝说后,对孙坚在荆州境内的募兵也做出了限制,形成了两方对峙的局面。 那么荆州的世家便不得不先将彼此之间的争斗放在后一些的位置上,将外患给解除,保住刘表这个“荆州女婿”。 所以这种不稳当,呈现出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 在他们的眼里,哪怕孙坚曾经为长沙太守,还一度平定过零陵观鹄之乱,但观其行事粗狂放肆,便让他们对这个莽夫难以提起好感来。 相较而言,刘表这等“姿貌温厚伟壮”、名列八俊、又能开经立学的儒生,才是他们所承认的荆州之主。 他们一如北方的豪强一样,有训练私兵的习惯,甚至有训练水军这样的特殊兵种,得到了荆州世家支持的刘表也就等同于得到了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 再加上荆州襄阳望族支援的钱粮,以及荆州牧的名号,足以让刘表再额外建立起一支私军。 这些倚仗,让刘表虽在个人勇武上不是孙坚的对手,却也能与他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也恰是在这两厢持斗之时,他忽然收到了董卓从长安送来的消息。 对于董卓这种凉州匹夫,刘表一向是没多好脸色的。 先前承认长安朝廷的地位,也只是个对他来说更有利的权宜之计。 当然,在皇室的脸面都已经被洛阳大火焚烧殆尽后,这也应当是董卓心中有数的事情。 所以刘表早做好了董卓给他远距离加封后,便再不会插手荆州之事的打算。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当他展开那封董卓让人先一步送来的书信之时,不由为信中所说之事倍感惊讶。 他转手就将信交给了一旁的蔡瑁,问道:“德珪,你看这情况我应当如何处理?” 蔡瑁接过了信,刚看了两行,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董卓想要增兵支援我们解决孙坚?他还有多余的兵力?” 这还真不是蔡瑁看不起董卓。 司隶这地方聚集的人口,确实是要比其他各州更多。 可在董卓被人打得被迫从洛阳外逃的时候,洛阳周遭的百万民众都被各州划分,连隔着个太行山脉的并州都能从中吞下一大口,等同于是让其中人口去掉了不少。 而那长安的二十万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兵卒的。 别看董卓在并州凉州的北面威胁面前,还能保持住一点固守关隘的体面,让乔琰不得不先扫平马腾韩遂之乱,确保背后不会出现偷袭的军队,才能进攻长安。 现在又让她因为投鼠忌器,被迫滞留在了凉州。 可蔡瑁和刘表怎么想都不觉得,董卓现在的兵力还能有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三。 但凡荆州这边能再出一路勤王的队伍,董卓都必然会面临顾此失彼的情况。 他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将自己的兵力抱团成一个点,而不是分散出来一支来支援刘表! 然而当蔡瑁继续往下看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董卓这封来信中所说的并没有错。 连他都觉得董卓此时没有分兵的把握,那么就跟谁也没想到屯兵于高平的乔琰,会突然发动对陇西和金城的一战是一样的。 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董卓居然会在此时往荆州方向增兵! 这必然会是一支意料之外的援军! 增兵的缘由也正切中了刘表的心思。 董卓在信中说,他和刘表没有主从关系,他也自知不可能因为扶持天子,就能让刘表拿出什么不切实际的代价。 但这种互不干扰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共赢! 董卓屯兵关中平原的位置,让他如若想要扩张,首选一定不是荆州。 而地处荆州的刘表,也没有任何一点必要往关中方向进攻,除非他也想试一试捏着刘协这个烫手山芋是什么感觉。 那么既然是这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为什么董卓不可以帮刘表一把,击退孙坚试图先取荆州后进关中的攻势呢? 此举对董卓自己来说也是有利的。 这意味着他会少掉一路敌人。 信中又随后提到,他在选择让何人前来协助刘表上,也有过深入的考虑。 最终这个援助的人选,定为张济。 按照这封信中的说法是,张济的侄儿在洛阳之战中被乔烨舒的部将给俘虏,带去了并州,还去信一封给张济,说他既保不住侄儿和夫人,也只能不必再念什么叔侄情谊了。 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本事,从而在凉州诸将中重新抬起头来。 那么他一定是董卓如今的部从中作战气势最高的! 蔡瑁乍看此言,觉得这好像还真有一套说服力。 只是他免不了生出了一个问题:“董卓这厮有这写信的本事,还能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从洛阳撵到长安去?” 这封信中的话术很高明啊。 无论是打消刘表对董卓派兵入荆州境内的疑心,还是对这个助阵人选的说明,都充满了条理。 尤其是,在这封信的末尾还提及,若真要这样共赢,该当如何利用张济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伏击孙坚。 这信中给出的策略,确实能将张济这支西凉铁骑的队伍给派上用场,再结合孙坚的性情考虑,这也极有可能是刘表要想将孙坚战胜,花费代价最小的一个法子。 “要么就是董卓现在有了个水平极高的谋士,在替他拿主意。要么……”刘表顿了顿,说道:“要么,就是乔烨舒的本事实在是太高了,这才显得董卓此人先前如此狼狈。” 想想董卓入洛阳后的一番操作,能将袁氏玩弄于股掌,成功将曹操和卢植驱逐出京城,反手给了袁氏一刀,又将何进大将军的兵马给吞了下去,明显不是庸才所为,刘表其实倾向于后者。 但刘表显然不会知道,董卓先前像个聪明人的夺权表现,和现在在来信之中表现出的智慧,其实出自两个不同谋士的手笔。 他继续说道:“德珪且先不必管董卓的前后表现,只说说看,你觉得他此举是否可行。” 若要刘表自己说,对董卓愿意拿出一支士气高昂的队伍支援于他,他其实是有几分惊喜的。 孙坚的军队此时驻扎在他就任太守一职的长沙,以确保有足够的军粮和募兵的基地。 这对刘表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这样一来,刘表除了有荆州世家的支持之外,其实还有长江天险和云梦泽作为防守的屏障。 此外,出身江夏黄氏的黄祖投效于他,被他上表奏请为江夏太守,集结了宗族势力据守一线,正可作为对孙坚的岗哨。 但这并不代表,刘表就有这个必胜孙坚的底气。 以长沙郡中所积存的船只,和孙坚这等奋勇拼杀的习惯,他要想渡江而击,经由汉水直抵襄阳绝非难事! 眼下的相持更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而已。 这么一想,倒不如用那外援之奇兵,来给孙坚以迎头痛击。 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董卓有没有可能在让这支援军击退了孙坚之后,顺势占据南阳郡。 诚然如董卓所说,他不可能全取荆州。 因为这对他的凉州军来说,会彻底变成远走他乡。 可若只是拿下南阳,扼守住荆州上抵关中平原的入口,同时从南阳郡获取到供给关中驻军的物资,也够让刘表难受的了。 刘表会想到这一点,蔡瑁这个荆州人更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想了想回道:“府君所忧虑的无外乎是南阳郡,但若让孙坚直扑襄阳而来,何止南阳不可保,连荆州全境也要落入孙坚之手。此人名为讨董,实为觊觎荆州之恶贼,绝不会容府君在此,反倒是那董卓,此时已无凉州后援,不会自掘坟墓。” “襄阳与江夏合兵,足以阻断南阳郡兵马南下,纵然先驱一虎后引一狼,这也是一头不经打的狼。” 蔡瑁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我一人替府君做出此等判断还不够,涉及荆襄大事,还是问一问蒯氏兄弟吧。” 蒯氏兄弟在刘表入荆州后给其制定下了平定荆州的策略,又诱骗了荆州的宗贼来降服,借着宴请将五十多个宗贼头目给斩杀了,让刘表得以吞并掉了他们的部众,被刘表称赞以“雍季、臼犯之谋”。 蔡瑁虽然希望刘表更倚重蔡氏,但也更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当后退一步。 就像此时他眼看着刘表沉思的神情便知道,他果然还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蔡瑁退了出来后,刘表便紧跟着召见了蒯氏兄弟会谈。 不过大约是因为董卓让人送来的这封信中,合作的说法着实稳妥,而与之相对的孙坚那头,又正表露出了秋收后咄咄逼人的架势,所以无论是相对保守的蒯良还是手段激烈的蒯越,都觉得可以将董卓引为外援。 至于对方若要占据南阳郡,届时如何应对,二人给刘表都提供了一套备选的方案。 刘表当即拍板,让人送交回信给董卓。 荆州之地多平顺,南阳更是水网纵横之地,行路快得很。 董卓在信中已提到,负责此番来援的张济已经抵达了司隶与荆州交界的武关所在,得到刘表的准允才会入境。 故而当刘表的信使快马加鞭而行,抵达武关,再到张济所率领的骑兵入境来到襄阳城下的时候,距离刘表和部从商定是否合作,也只是过去了短短七日而已。 刘表看着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凉州武将。 张济此人比起他曾有过几面之缘的董卓,实在能称得上是儒将,这一个照面之间给刘表的印象分倒是不低。 更让刘表觉得欣喜的是,张济如同董卓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诚然是战意正炽的样子。 他也当即按照约定,令麾下中郎将黄忠及其所率部从与张济合军,屯兵于汉水之畔的蓝口聚。 又令江夏黄祖转道竞陵,应对孙坚可能的北上之举。 而对这一番人事调动,因长江之隔,孙坚一无所知。 此时经由长江江面上吹来的秋风里,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他披衣自军营而出,朝着外头望去。 因他驻兵之地正在洞庭湖畔,故而他抬眼所见,便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光景象,被笼罩在一层冷淡的月色之中。 军营之中也已入夜休息了无声息,只有营寨周遭树立着的火把还在发出烧灼中的声响,越发显得夜色清冷。 他抬手止住了喊了声“将军”、意图跟上来的巡营人手,只带上了几名亲卫便沿着湖边策马行去。 等到行抵大江边上,他才止住了奔马之势,望向了大江对面的云梦泽方向。 想到即将带着秋收后满仓的军粮,和刘表这个与董卓沆瀣一气的汉贼一战,孙坚心中战意沸腾。 乔琰那头先发起的凉州之战和此战中取得的战果,丝毫未让孙坚觉得自己是不如一个年轻人,反而让这江东猛虎越发明确了自己的决心—— 他要尽快拿下刘表! 想想中平四年的荆州宗贼之乱还是由他攻破的,却让刘表这一介儒生摘下了荆州牧的位置,孙坚更不免在心中有一番誓杀此贼的不甘。 越发助长了他这一想法的,是与他同在长沙募兵的朱儁,已经表现出了英雄末年之景象。 想到昔年会战于长社,朱儁弃马步战之时英姿勃发的模样,孙坚也不由在心中唏嘘叹惋。 他沉浸在思绪之中,却忽而听到了一阵长枪挥舞发出的破空之声。 这烈烈之声让他下意识地从情绪里抽离,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他的视线中,月色之中的江畔,正有一少年郎在甩枪苦练,也便成了那声音的来源。 虽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但单是看到对方挥出的枪劲和转出的枪花,便足以让孙坚确定,此人不是他那长子孙策又是谁! 他当即朝着孙策所在的方向迈步过去,朗声问道:“伯符,何故夜不成寐?” 这身形矫健的少年闻声后一把收住了长枪的势头,手中一转将其拄在了地上,朝着孙坚这头看来,同样高声回道:“父亲自己也夜不成寐,何故问我!” 孙坚三两步上前,一把拍在了他的肩头,“我操持军营大小事务,忙到此时罢了,哪里是什么睡不着。” 对孙坚的死鸭子嘴硬行为,孙策撇了撇嘴,懒得做出反驳,干脆回道:“那父亲让我多担着些不就是了。” 孙坚笑道:“少耍嘴皮子,先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他本还以为孙策会说,是因为在先前洛阳之战的时候被乔琰那特殊的双截枪给扫了一记,自觉在枪法上的本事尤有不足,这才在此演练,却没想到孙策说的是:“父亲,我在想,我们为何非要直接跟那刘表开战?” 孙坚眉头一竖:“你怕了?” “谁怕了!”孙策想都不想地回道。“我是觉得,若是我们直接顺江而下,直走庐江,自舒县南方应援,击退袁术,吞掉他的部从,再带上此时身在舒县的公瑾以及陆太守,回头给刘表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得要比现在打起来更快。还能让父亲麾下的好儿郎们损伤更少。” 孙策完全继承了孙坚的善战好战之脾性,哪里有可能会怕刘表。 这少年目光中的好胜之心,哪怕是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 他甚至有一瞬间将手中的长枪给握得更牢了些,在指节间透露出的力量发劲,俨然一派猛虎将啸于山林的姿态。 孙坚一面为这个儿子在此时的眼力判断和胆魄而觉骄傲,一面又只能在此时斥道:“瞎说什么浑话!” “我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孙策抬手告罪道:“父亲的破虏将军乃是出自邺城朝廷的册封,袁术那厮的车骑将军也是那边来的,您若是因为救援庐江而和袁术闹翻,是不忠朝廷之举。起码您如今还需要这个破虏将军和长沙太守的名号,所以不能妄动。” 他叹了口气,“儿只是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若是刘表更倾向于刘协这边的举动引来了邺城朝廷的不满,能让刘辩给孙坚也敕封一个荆州牧,直接和刘表打擂台,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刘表此人深谙儒家中庸之道,在和孙坚开战的同时也没忘记给两头都送了个丰收年礼,缴纳了双份的岁贡,让人想要问责都拿不出个不敬天子的借口来。 那能怎么办?只能顶着现在这个破虏将军的名号打! 好在刘表手下能征善战之辈实在少得可怜,便是不来这剑走偏锋的举动—— 也必能胜他! 等拿下了刘表再往庐江一行也不迟。 庐江太守陆康擅于守城,舒县又还有公瑾这个智谋之士在,料来还能起码撑上半年。 他望着面前的江面,眼中露出了一丝凛然的进攻神态,又问道:“父亲打算何时进兵?” 这个问题在早前孙策问询于孙坚的时候,始终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此举乃是为了防备消息传开,不慎落入了刘表的耳中,让其早做准备。 可孙坚盘算着,他如今麾下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就算刘表背后有那些荆州世家的助力,更屯兵于处处关隘,也绝拦不住他北上攻伐的强弩之势。 那么便是让刘表知道了他的行动意图又如何?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到襄阳城下去! 他语气坚决地回道:“便在三日之后。” 虽此刻夜凉如水,却在江流声响之上,隐约炸开了一簇燃起的战火。 荆州之地争锋已现! 这么一比较,倒是那此前屡屡生乱的边陲凉州,在此时更要像是个太平之地。 尤其是—— 此刻被乔琰亲自镇守的武威郡。 武威的九月被浸在一片忙碌的气氛之中。 刘虞抵达姑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片被开垦完毕的土地,此时油菜种子已经入土种下,但这些田地的周遭还活跃着忙碌的人群。 这些人里有从临近的张掖郡闻风而来观望的,有乔琰聚拢的羌人兵卒,还有从武威郡招募得来的卢水羌人。 但此时他们的来历显然没有那么重要。 在刘虞的视线之中,这些人有的正在挖掘种植桑树的深坑,有的正在从事武威郡内蓄水工程的挖掘,分明是一派目标一致的和谐景象。 刘虞对自己限制乔琰进军的举动本就已有几分内疚。 毕竟他也不是个瞎子。 在替她完成了高平周遭新归顺羌人的人口登记,以及火石寨军屯的秋收入库后,他并不难发觉,乔琰根本不像是传到冀州幽州的那些奇怪说法一般,像是个残暴不仁的灭羌主义者。 他思前想后,决定往武威郡跟乔琰再谈谈。 倘若情况的确可控,他便等到幽州那头支持他做天子的种种风闻消退下去,就立刻折返,绝不在此地多做耽搁。 也绝不限制乔琰在凉州募兵完毕后,朝着长安进军,救援刘协。 他如今眼见这番景象,也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被人引到乔琰身边的时候,他看见这位年轻的州牧手中捧着一本农书,认真地听着身边的武威老农说起桑苗品质的辨别。 听他说到桑苗在明年要先贴地截干、等第二年快速生发的时候,因其正跟她面前的记载相应,她下意识地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关中地带推广的桑苗优培,看来在凉州地界上也有过实践,乔琰当即朝着赵云看去,示意他在随后注意此事。 而这一转头,她就看到了已到附近的刘虞。 还不等刘虞上前去跟她说自己的想法,乔琰已先一步眼前一亮,飞快起身朝着刘虞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种过分热情的眼神,让刘虞下意识地吞回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正想往高平一趟找您,想不到您亲自来了。”刘虞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乔琰朝着前方又引了两步,“您看到那些人了吗?” 刘虞下意识顺着乔琰手指示的方向看去,见那头是一群卢水羌人。 因羌族之中精通汉话的人并不多,此时这种地授课上,这些人只能依靠着其中的一个“翻译”,来理解那汉人官员要表达的意思。 偏偏出于消息精准传递的目的,这样的人群聚集规模就不可能太大。 乔琰正愁手底下的人不够用,刘虞就撞在了枪口上。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接着说道:“刘幽州先前说的很对,这些羌人只靠着蛮力驯化,难免惹出后患来。但要真正让其归化,不能只是改变其生活习惯,使其参与到耕作生产之中来,还得让他们学会汉人的知识……” “啊,也不对,这个好像难了点。”乔琰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让他们学会几句简单的汉话,以确保政令能够通畅下达,总还是应当的。” 刘虞点了点头,承认乔琰这话说的不错。 只是他还没明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乔琰说道:“之前跟着刘幽州来到凉州的,不是还有那么多得蒙卢公和荀公教导的弟子吗?” “我自己也是卢公教导过的,和他们算是平辈,让他们去做事,到底有些不妥,故而也只能冒昧地将此事委托给刘幽州来做了。” 她朝着刘虞拱手行了一礼,颇显后辈礼数地说道:“也算是我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刘幽州令那些学子试着学习对应羌人的语言,再将汉话教导给他们?” 刘虞还没来得及拒绝,已听到乔琰一口大帽子又扣了上来:“您看,此方为凉州长治久安之道啊……” 第173章 羌汉语言 这到底算不算凉州的长治久安之策,刘虞是不太清楚。 但他看得明白,乔琰一面说这是不情之请,一面却已经对此打定了主意。 他又听乔琰说道:“凉州羌人杂居于多地,却与汉人并未彻底语言相通,哪怕是烧当羌这种习性已极接近我大汉子民的,也大多用的是其内部的语言。” 这些羌人多以湟中和大小榆谷一带为居住起源之地。 而如今仍有参狼羌、白马羌和烧当羌的大支生存在那里。 因那地方上通青藏高原,所以羌人的语言其实是藏语的一种分支。 刘虞跟着乔琰继续顺着田垄往前走,听她继续说道:“不知道刘幽州有没有注意过,如今大汉凉州、益州之地均有羌人,但其语言是不同的。” 在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刘虞眼角的余光难以避免地看到周围。 虽目之所及中的画面里,多是种植桑树所挖掘的一个个深坑,让最外围的一圈看起来像是千疮百孔的样子,但往来之间的汉羌教化场面,还是让人下意识地卸去了几分心防。 刘虞回道:“愿闻其详。不过说来,乔并州为何不以本地汉民来行此政令传达之事?昔年姑臧城中曾设胡市,要想找出些通晓羌胡语言的应当不难。” 乔琰摇了摇头,“这些人的数量不多,哪怕是韩遂此人在金城起兵,将军令下达给羌人部落,也是通过其族中的首领的。这也意味着他们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势力,一旦要兴兵作乱,想要劝服其中的一支都无法做到。” “这是其一。” “至于为何不让凉州汉民去学习羌人语言,而是想劳烦随同刘幽州一并前来凉州的人手,便与我说到的南北羌语差异有关。” 乔琰领着刘虞在一支白马羌参与劳作的队伍边上停驻了一阵。 因刘虞自幽州而来,不乏与胡人打交道,此时也下意识地听起了这些羌人的对话。 这是一种和他先前接触的胡人不同种的语言,他听不懂这些人话中的意思,但他陡然意识到,这些人和高平城附近的羌人说话的模式是一致的,“北地羌语没有声调?” 这好像不是高平附近羌人单独的情况。 乔琰回道:“对,而且北部羌人之间的语言差异比较小,只难在表现形式和结构需要记忆。” 这样说来,刘虞就大概理解乔琰的想法了。 一种没有声调的语言,大大缩减了需要的记忆量,对曾经接受过卢植或者是荀爽教导、通晓文墨的学子来说,只要其记忆力不差,确实有快速记下的可能。 这些人曾经接受过教育,也自然知道要以何种方式来给羌民反过来教导汉人语言。 当然了,从理论上来说,置身于凉州环境下,接触过羌人,本身也有些学问根底的,其实还有一批人。 便是那些北地豪族。 但当乔琰提到这个选择的时候又说道: “也不瞒刘幽州,这些北地豪族枉顾大汉信任,一有风浪便起兵响应之人不知凡几,偏偏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了维持凉州各郡的稳定,又不会对其寻根究底问责。哪怕他们之中有学问见地的不在少数,我也信不过将教导羌人这样的事交托到他们手中。” 刘虞颔首:“我明白。” 他们反而很容易成为羌人的领导,那么乔琰若是真想促成羌人的归并,就不能对他们太过依赖。 乔琰道:“这便是我选择那些学子士人为助力的缘由。我信得过卢公和荀公的人品,自然也信得过他们的弟子。” 这种信不信任的问题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 在并州境内拿不出足够人手的情况下,选择了一个相对上来说的最优解罢了。 这些学子还不是凉州的本地人士,更让乔琰多了个用他们的理由。 但乔琰没必要将这种考量说出来,只是话锋一转,说道:“当然,我也不是白让他们做工的。” 北地羌语再怎么没有音调,却有着相当丰富的……按现在的话说应该叫做“复辅音韵尾”的东西,语法表现形式相对复杂。 她凭什么让这些人拿出埋头苦读的架势,来将羌语学会,又反过来忍着羌人的多未开化,将汉语传授给羌人呢? 光靠着说此举有利于维持凉州地界上的太平,也顺了他们要顾及卢植、荀爽性命的考虑,大概是不够的。 让他们在事成之后在凉州为官就更算了。 对武将来说,凉州官员的位置都很高危,历年来已成定论,若非如此,傅燮担任汉阳太守的位置,也不会是在得罪了宦官之后的“贬官”操作。 更遑论是他们这些文人。 起码如今的凉州,和中原相比,还得算是个满目疮痍的状态。 要让他们拿出进学时候的动力办事,总得拿出个合适的诱饵吊在前头,驴子才能跑得更快。 她道:“刘幽州应当知道,早前洛阳之变,我与荀公定下了里应外合的策略,荀公彼时执掌京师兰台,庇护了不少典籍,在令荀军师协我作战之余,也将一部分藏书送与了我。” “大儒蔡伯喈身在并州,早年间的藏书也多在我处,甚至他与其女蔡昭姬均擅记能背,又默出了不少典籍。这些藏书都以乐平侯纸记载,贮存于乐平书院内。” “令这些士子平白劳累我也过意不去,我已让人从并州送来了一部分书籍,置办于武威郡府衙之中,随书而来的还有一批乐平侯纸,可供给抄录之用,若他们能完成当日的传授之事,便可自来府衙抄录书籍就学,您看如何?” 在乔琰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虞的脸上闪过了一瞬讶然。 他看得出来,乔琰可不是在跟他说笑。 可这个条件—— 别说这些与他一并前来的学子会觉得优渥,在中原的其他士人,只怕也会为此所吸引纷至沓来! 也莫要说是他们了,就连刘虞都有一瞬间觉得,让他来做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是他还心心念念着幽州的情况,自知自己不会在此地久留罢了。 刘虞如实评价道:“此为大善之举。” 这一举措一出,凉州实在匮乏吸引力的状况,无疑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等到那些羌人中有更多学会了汉话又会出现什么局面呢?刘虞也不敢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 总归在乔琰并未做出什么逾制之事的情况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稳固大汉的边陲,以保凉州不会因为中央之乱而独立出去。 这样说来,刘虞便对她做不出任何的指摘。 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只要学会羌语再反过来教导羌人汉话,便能获得书籍阅览和抄录的机会”这一消息刚刚传出,那些前来凉州的学子便当即涌来了郡府所在。 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积极。 事实上他们这些人里,并不是个个都因教导之恩而来的凉州。 大汉的举孝廉制度,让大多数没有门路从仕升迁的人,会选择养望求名。 那么为恩师之命而拦一霸道之军出征,算不算是一桩美谈呢? 必然是算的。这是为师恩而舍命。 但人有利益权衡,此事无可厚非,就连乔琰自己也是在刚意识到自己穿来的是汉末之时,先选择通过黄巾之乱来谋划出一番能令她往后受益的名声。 所以她并不会谴责于这些人的选择,而是果断地给他们安排下去了差事。 而在这些人隐晦的交谈之中,她还听到了个特别的消息。 “袁青州有意延请郑公往邺城一行,重新筹办太学,但邺城中的洛阳贵胄与河北士族具在,无有我等出头的机会,反倒是这乔并州如此慷慨地给了我等抄书进学的机会,实不似我等来凉州之前所听闻的那般可怖。” 乔琰还挺想听听她在传闻之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的,也不知道跟马超的那个误解比一比,到底是谁要更胜一筹,可惜这交谈两人中的另一人只回了句“是极”,也没接着说下去。 不过这话中更让她留意的,还是袁绍要邀请郑玄入邺城筹办太学这件事。 太学…… 若真让他将这事情办成了,对乔琰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邺城和乐平之间也不过是被太行山脉阻断而已,对于真心想要求学之人来说,这不是一段不可逾越的屏障。 若没有干扰的因素,在数年之后,以乐平书院为中心,又因为科学院的存在,她必然能将此地构建为一处文化中心。 就像战乱之中,荆襄会因为相对太平的环境成为士人避难的场所一般,乐平也可以因为她乔琰的军事力量以及太行山脉的存在而达到这样的地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附近绝不能有一个皇室权威之下的太学! 她转头对着一旁的近侍说道:“去替我将奉孝请来。” 算计河西四郡的豪族暂时告一段落,马腾和徐荣也已经将启程朝着西域而去,先给郭嘉再找点事情做做! 与此同时,在荆州的长沙郡,一列列兵卒正在登上战船。 南方的造船能力,还未曾经历在后期水战要求的督促之下所出现的种种变革。 但海上丝绸之路的走通,还是让交州方面的船只优化传到了长江以南更广阔的地界上,其中就包括了长沙郡。 这些战船看起来在结实耐用之余也不乏美观,便让眼前的场面更有了一派盛大的景象。 孙坚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串船队和整装待发的兵员,眼神中也满是踌躇壮志。 这便是他在这一年中于长沙郡中训练出的兵将! 兵是强兵,将是良将。 与他一道参与讨董之战的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可都是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悍将! 而此刻登船的队伍中,尤显英姿勃发的,正是他的长子孙策。 见朱儁前来给他送行,他连忙迎了上去,“朱将军前日有感风寒,何必出来走动。我早先已与您说过,您参与到攻伐长安之战便已是足够了,这荆州刘表,有我出手拿下便是。除了伯符与我一道出征外,我妻儿都留于长沙,还需朱将军为我看护一二。” “我现在可不算是将军。”朱儁摆了摆手,“一晃你我相识都已有七年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朱儁说的“那个样子”可不全然是褒义的意思,他紧跟着说道:“我时常为此而觉忧心,又想着你既能以力破敌,倒也算不得是什么事。不过嘛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孙坚笑道:“朱将军且放心吧。我等昔日一道攻南阳黄巾,那宛城的城头还是我孙坚头一个登上去的。从长沙往南阳郡的这段路,我也于讨董之时走过,对沿路之地再熟悉不过。” 孙坚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荆州对孙坚来说,并不是个陌生地界。 他如今麾下聚拢的兵卒,也都是尽心效命于他的忠义之辈,又经过了一年有余的出战准备,更多了胜算。 谁能战胜这样的一支虎狼之师呢? 起码刘表不像是有这个本事! 朱儁回道:“好啊!那我便等你凯旋的消息了!” 孙坚大步朝着为首的船只走去,这按剑而行的虎步雄视,让人实不难看出他志在必得的决心。 在登船后,他便拔剑北指,高声喝道:“众将士,随我出战!且看那贼子刘表有何本事阻拦我等!” 随着他话音落下,这虽不至舳舻千里的排场,却也有舟船横江之势的长沙大军当即分作了两队。 一路向北,直接横渡长江扑向云梦泽。 一路向东,在行抵汉水与长江的交界之处转道,继续维持着水路进军的架势。 夏秋两季正是汉江涨水之时,这些船只又因为运送的是军粮,吃水不深,还可保持航行,这无疑是降低了孙坚陆上行军的运粮负担。 所以他只需要领军穿行过云梦泽后,与船队在竟陵会师便可。 随后船走水道,人走陆路,顺汉水北上,襄阳便不远了! 刘表倒也不算是个庸才,对他的这等盘算心知肚明。 那驻守于江夏的黄祖,先是派出了小股骑兵在云梦泽中骚扰作战,意图达成疲兵的效果,又在华容道设下了伏兵,而后便在竟陵铺开了应战的队伍。 在孙坚得报的消息里,此人甚至在汉水之上横江铁索,以防他的水路进军。 可孙坚正如他跟朱儁所说的那样,对这些地形他都堪称了如指掌,又如何会被黄祖的这些小小花招给阻断了去路! 竟陵城外,黄祖所聚拢起来的大军竟在孙坚所率领的先头部队冲撞之下,便被打了个四散奔逃,根本没等到大军交锋的那一刻。 在对面溃逃的敌军中,孙坚一眼便看到了黄祖的踪影。 他毫不犹豫地率军追击了上去。 若让这家伙在三番两次地挑衅过后,还能全身而退渡过汉水,逃回江夏西陵郡治去,他便不叫孙坚! 第174章 孙坚之死 在孙坚这等强势的进攻中,黄祖的确没有渡江的机会。 只因进攻黄祖的,并不只是经由陆地而来的队伍。 水上行船的粮队中,统领者乃是跟随孙坚奋战多年的程普。 大船未至,小舟已沿江飘来,朝着江岸上的荆州守军发出了无数箭矢。 这些长沙子弟经由一年多的洞庭湖演练,已能称得上是水战娴熟,一夺取到行动权,便将江面上的铁索给破坏殆尽,又横舟水上。 黄祖若渡江而行,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走陆路,直走南郡,寻一大城入内庇护。 所以在孙坚看来,他并不只是要将黄祖拦截在汉水的这一头,还要在他进入城池之前将其截留下来。 “距离竟陵最近的县城乃是当阳,”孙坚一边领骑兵追赶一边吩咐道,“伯符!你领一队人马直往当阳去,若黄祖真往那头去了,务必将他给我拦截下来。” 孙策当即应是,拨马转道。 一旁的黄盖本想劝阻孙坚莫要疾行追赶,见孙坚在这番吩咐中依然保存着理智,而不是被黄祖的屡次袭扰给激怒才做出的追击决定,稍稍放下了心。 在韩当被孙坚也委派给孙策随行后,他与祖茂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在随后必须看顾好孙坚,以防他孤军深入,反为敌人所趁。 只可恨那黄祖此刻竟毫无顾及麾下士卒的意思,甩掉了所有会拖慢他速度的东西,一路北逃。 沿路为他所丢下的兵卒,便成为了阻碍孙坚追击的屏障。 当他好不容易破开这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已行过了汉水江畔的章山。 欲要再追,天色却已晚了。 黄盖想要劝阻孙坚先稍事休整再追也不迟,说道:“看眼下的情形,那黄祖是不打算转道当阳了,而是被我等一战击溃后,打算放弃江夏,与刘表在襄阳会合。我看将军不妨等伯符分去当阳的队伍调回,后方的步兵也跟上后,再缓行迫近襄阳。” 如若决战之地必在襄阳,孙坚只带着这一支骑兵是不可能拿得下城池的,怎么都得等到后方的队伍跟上来。 现在追不到黄祖也罢了。 反正刘表若败,黄祖也不可能跑得了。 还不如稳妥些做事。 可孙坚接连击败了黄祖的数路拦截队伍,先前速攻瓦解其防守的一鼓作气,都已被反复撩拨成了暴躁,又哪里能被这样劝服下来。 他朝着前方看去,说道:“不,我们还不能停!前方百多里就是蓝口聚。那是汉水在江夏与南郡的分界,也向来是守关重镇。若是让黄祖据城而守,比他进入当阳还要麻烦得多。必须将其阻拦下来。” 但看了眼从云梦泽开始就跟随他征战,并未得到多少休息的士卒,脸上已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孙坚还是让他们先原地结营,用上一顿热饭,经过这大半个时辰的休整之后再继续前行。 当全军重新进发之时,苍茫夜色里的马蹄声又恢复到了先前疾如雷鸣的状态,全速扑向了下一处城池的方向。 但也同样是在这夜色中,提早为信使传讯而出动的另外一支队伍,正在等待着孙坚的到来。 那是提早屯兵于蓝口聚的张济与黄忠。 江夏太守黄祖兵溃而来,早被贾诩让董卓写给刘表的计划里。 黄祖倒是挺想直接击败孙坚的,可惜他一看孙坚行军那阵仗就知道,自己确实是没这个本事,还不如安安分分地按照计划行事。 以贾诩分析,孙坚这头猛虎绝不会轻易地掉入囚牢,只能先激起他的战意,而后一次次地阻挡他一鼓作气的冲劲,直到—— 最后一处陷阱。 距离蓝口聚以南二十里处乃是一片低矮的山岭。 张济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长枪,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锐利之色。 董卓在写给刘表中的信里,已将他此时的处境,说得相当清楚。 张济并不知道张绣写给他的那封信,实际上是为了让他不会被董卓怀疑忠心,也不会因为侄子的投降而被牵连,只觉自己实在得拿出点趁手的战绩,才能让自己在凉州军团中站稳脚跟。 戍守于长安并不能表现出他还是个有用之人,此番转战荆州恰恰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转头对着一旁的黄忠说道:“劳烦将军稍后支援于我了。” 黄忠是被刘表给提拔上来的,此时一心忠于刘表,自然要为他抵达住孙坚的攻势。 他清楚地知道,蓝口聚若失,孙坚要想抵达襄阳,至多需要大半日的工夫。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斩杀孙坚,就只有襄阳城下见。 黄忠回道:“请张将军放心,虽说暗箭伤人非大丈夫所为,但为保荆襄不失,明公无事,也只能对不住那孙文台了。” 孙坚此人倒当真是天下猛将,令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之心,只可惜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在听到南面地面震颤声渐近后,张济忽然拍马而出。 与他同行的凉州骑兵也训练有素地跟了上去。 未等行出多远,刻意在抵达此地之前放缓了速度的黄祖,和后方追上来的孙坚,都一并映入了张济的眼帘。 来得好! 孙坚丝毫未曾察觉到这种异常。 他作战中对敌取得压倒性优势的情况并不少见,根本不差对上黄祖的这一次。 而对他来说,能赶在蓝口聚抵达之前追上黄祖的残部,简直是理所应当。 半道上的休整,让他此刻毫无夜间作战的困倦,反而像是蓄足了气力,在意识到黄祖身边已无更多护卫为他结成防守阵仗的一瞬间,孙坚毫不停留地一刀挥退了面前的敌人,直取黄祖而去。 他自熹平二年参与平定会稽许昌之乱开始,每一次作战都是奋勇拼杀在前,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身先士卒,才让他成为了统率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核心。 今日这一战也不例外! 在月色之中,孙坚这一骑当先、赤帻醒目的样子,清晰地落在他身后部从的眼中。 祖茂一面为孙坚此举而担心,一面也不免为他这等惊人的号召力所牵动,随之策马跟去。 这就是他们追随的破虏将军! 然而当孙坚即将挥刀朝着黄祖的头上砍去之际,忽有一杆长枪先一步拦截在了他的面前。 孙坚的动作一顿,目光冷然地朝着来人看去。 但在交战的战场上,这骑兵来将的盔甲反照出了一片银光,让人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样子,也暂时难以辨认出他的来历。 还不等孙坚问出他的来历,对方的攻势已越发凌厉地扫来。 与此人同行的骑兵,几乎在同时闯入了阵中,将孙坚追击黄祖的队伍截断成了两半。 和黄祖手下的兵将相比,这些人似有一派身经百战的老辣气质,让孙坚也不敢在此松懈。 “好贼子!”孙坚高喝了一声,提刀而劈。 以他在一个照面之间的估量,这确实是个让他觉得意外的对手,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怕这样的挑战! 不过是需要多杀一个对手罢了! 这贼人一手枪法出彩,手下的骑兵和黄盖祖茂所率领的部众混战在一处也不落下风,反倒助长了孙坚越战越勇的心志。 他目光如火,几乎忘记了自己在追击中所产生的疲累,更是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张济的身上。 却不想他这对手来势猛烈,在发觉不敌于他后,回身撤退得也快。 孙坚还当对方和他一样,乃是个马上作战的英雄人物,转头就看到那家伙虚晃了一招后,已是拖枪而走。 连带着先前都快被他拿下的黄祖,竟然也在骑兵干扰之下消失了踪影。 孙坚心中气极,毅然决然地选择追击了上去。1 无论是黄祖还是这突然出现的使枪好手,都让他急需纾解的战意处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状态,若今夜不能将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阵斩于马下,他着实放不下这口气! 祖茂刚将面前的一名骑兵砍杀,就只能见到孙坚带着亲随追击上去的背影了。 他一时情急,都忘记了喊孙将军,只高呼了一声“文台”。 但那声音早被周围的马蹄声给全部掩盖了下去,更别说是他后头的那句话。 “这好像是——” 是西凉军! 被周遭的林木干扰,也被对方忽然之间杀出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孙坚麾下的队伍竟然未曾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支骑兵的来历。 他们只以为是刘表要确保蓝口聚不失,而在此地埋伏了这样一支实力不弱的队伍。 凭借着荆州世家死守襄阳的意愿,也确实有机会凑出这样的骑兵队伍。 可在祖茂砍倒这未及撤退的敌人之际,分明听到对方开口痛骂了一声什么。 刀兵的交接并未掩盖掉这个声音,也让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那口音他曾经听到过! 但不是在荆州地界上作战的时候,而是在讨伐董卓的时候。 他心中不由一跳,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这好像不是刘表麾下的队伍,而更可能是西凉军。 西凉军怎么会在这里? 不管是刘表跟董卓求助,还是董卓主动插手了荆州方面的战事,都意味着孙坚追赶过去的前方很可能是个陷阱。 一想到这一点,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公覆!快让文台撤回来!” 若前方是视线一览无余的环境便也罢了,偏偏那前面的林木掩蔽、地势起伏,远比他们现在交战的这个位置还要严重得多。 这哪里是对方的败走!那是要换一个交战的环境! 可何止是祖茂的这句警告没能让孙坚听到,就连孙坚本人也早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祖茂心中的警惕升到了顶峰。 他希冀于孙坚哪怕在前方确实遭到了埋伏,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勇武杀出重围,回返到此地。哪怕是等到天明时候再行动也好。 然而事与愿违。 当他与黄盖整顿起预防敌袭的队伍前行,耳闻前方交战追击而去,远远见到的却是那西凉武将招架住了孙坚的攻势。 与此同时,一支从林中放出的箭矢以精准且狠辣的来势,洞穿了孙坚的前额。 这起码是一支二石弓放出的箭!也是足够夺命的一箭! 中箭的孙坚闷哼了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文台!” “孙将军!” 黄盖和祖茂急呼。 可黄忠一击得手后,张济又果断地朝着孙坚的脖子上补了一刀,简直是生怕这江东猛虎会在此战中不死。 这也是斩草除根的一刀。 孙坚仅剩的一点意识,只够他听到对方在此时下达了反击的号令,便彻底断了气。 几乎在同时,并不只是张济手下诱敌撤离的西凉军,黄忠与其部将也发动的反攻。 要知道,黄忠是因攻伐荆州宗贼之时的先登陷阵、勇冠三军才被刘表委任为中郎将的,可不是因为他的箭术。 与张济合作的杀孙坚是为先斩敌首,如今还是要看他统兵正面作战! 孙坚之死,让他麾下的部众在一瞬间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哪怕黄盖和祖茂抱着哀兵必胜的意志鼓舞着这些士卒,也没能在张济和黄忠的联手围攻之下成功反击。 在这一场随后的林中混战之中,祖茂为张济所杀,黄盖抢夺出了孙坚的遗体,直奔当阳而去。 仰仗着对周遭地形的印象和绕路,黄盖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候终于摆脱了敌方的追兵,和孙策完成的会合。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孙坚的尸体,跪倒在了孙策的面前。 孙策如遭雷击。 他才收到父亲让他回军会合消息不久,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等来的不是父亲的下一道指令,而是父亲和祖茂二人的死讯。 这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看着父亲再不会出声的尸体,和黄盖脸上依然残留的血色,想到他们此番北上声讨刘表,在出行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不由悲从中来。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 刘表的部下和突然出现的西凉军或许会谨慎进军,也暂时被他们给甩在了后头,但若有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将南郡地界上的孙坚势力给彻底一网打尽。 他还需要尽快整顿兵员撤兵而走。 父亲是死了,他孙策不能倒下! 他心绪悲痛之中,只觉自己那日或许不应当和父亲开玩笑,说什么让父亲将身上的担子分摊给他一些,如今竟要面对这样局面下的分摊。 但他还是尽快收拾好了情绪抹了抹眼泪,“几位叔伯,父亲生前对你们最是信任,如今孙策不才,想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黄盖、韩当与从水路靠岸而来的程普一并朝着孙策抱拳行礼,“少将军吩咐便是。” “如今我们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回返到长沙郡去。有朱将军的声望,有我父亲的血仇,我孙策有这个底气重新聚拢起一支队伍,和刘表重新较量!” 他们损失的是骑兵而不是战船,就连步卒都还保留着实力,要重回大江之南并不难办,刘表要想大举进攻拿下长沙郡,光靠着董卓对他的支持是不够的。 这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然而孙策掷地有声地说道:“可我不打算这么做!” 他们是带着长沙的兵卒渡江而战的。 此番虽然一路打到了南郡,却不只是损兵折将,还将孙坚这个主帅给折在了这里。 要想卷土重来,不是说上三两句动员的话这么简单的事情。 刘表也不会给他这么一个安稳发展的时间。 又倘若让刘表在荆州进一步地站稳脚跟,他将再也没有北上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突破眼下这个困境! 想到当日他和孙坚说的话,孙策继续说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念在袁术和父亲同接受的是邺城朝廷的委任,我们不能攻伐于他,否则是忠义失当,可如今便不必顾虑那么多了。” “我们去庐江!” 去庐江打袁术! 孙坚的部下一面为将军之死而悲痛,一面又万分欣慰于看到孙策在此刻展现出了身为主帅挥斥方遒的气度。 只见这好像在一夜间长大的少年,朝着他们深深作了个礼,这才继续说道:“孙策不才,恳请诸位与我一并渡汉水而过,解舒县之围,与庐江太守合兵,破袁术取扬州,再图荆州。长沙有朱将军驻守,母亲与幼弟幼妹料来无虞,而今我等不如一搏,以求个出路!” 孙策绝不是甘于被束缚在困境之中的人。 他在作战上的头脑也绝不会让他选择走寻常路。 孙坚死后,连破虏将军这个名号对他们的制约也已经不复存在,那么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先去吞掉袁术的势力,再来还击刘表! 他不是怕了刘表。 所以他迟早会来报这个仇的! 外头响起了一道惊雷。 紧跟着便下起了雨。 凉州的九月底,今年迟迟未至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 乔琰往窗外望去,便见窗外细密的雨丝很快连缀成了一片,最后变成了暴雨如注的状态。 不过有趣的是,按照凉州各郡送到她这里的消息,这场雨止步在凉州的张掖郡,甚至都没有覆盖到整个张掖郡的全域,就连武威郡也只覆盖了半数的地方。 基本便是在祁连山脚下的这一片上。 降雨稍多的,还是金城、北地和安定三郡。 这种降水的不均衡,更让乔琰确定了,自己要在这地方抢先一步完成储水调剂的工程,以防数年之后的旱灾灾情,给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凉州造成致命的打击。 她收回了对水利工程的考虑,转而看向了还是眼前的这份奏报。 荆、扬二州的这一番变故,当真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了,便有如暴雨席卷过境一般。 从武关入荆州的张济,联手刘表麾下中郎将黄忠以及江夏太守黄祖,在蓝口聚以南二十里处伏击孙坚成功,让这头江东猛虎饮恨于此地。 这意味着,起码在一两年内,乔琰在明面上,将再无可能拥有一路从南面过来的援军合击董卓。 所以她必须让凉州的局势更加稳定,以免被董卓寻到可乘之机。 而在孙坚死后,张济率领董卓部从快速退回了武关之内,重新回到了扼守关中平原关隘的位置上,让原本还担心董卓会趁机占据南阳郡的刘表,很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孙策并没有选择退回长沙,凭借着孙坚在长沙郡的基本盘再图北上,而是带着孙坚的遗体以及其旧部,直扑庐江舒县而去。 早在今年四月里,袁术就以庐江太守陆康不予军粮,是为叛逆的罪名包围了舒县。 他这久攻不克下,本打算缓一口气,先看看孙坚和刘表那边的热闹,结果自己反而变成了那个热闹。 孙策带着丧父之后的一腔悲愤夜半杀入了袁术的大营,就差没将袁术给当成刘表来暴打一顿。 袁术惊愕难当,试图组织起军队反抗孙策的来袭,却被杀红了眼的孙策打得抱头鼠窜,仓皇逃回了九江郡。 而孙策也着实是不逊色于其父的枭雄之姿。 因袁术在进攻庐江的同时,邺城朝廷还指派了汝南袁氏出身的袁胤,来顶替原为丹阳太守的周尚,周尚又是周瑜的叔父,这就给了孙策顺势进军丹阳的借口。 在短短的半月之内,孙策携孙坚旧部,在周瑜的协助下,手握庐江与丹阳两郡,与退回了九江的袁术隔江而望,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彼此,暂时处在了双方休战的状态。 直到这份情报被送到了乔琰的案头。 郭嘉早被乔琰委派了个将郑玄给骗到并州来的任务,只是因为还需要再与那河西豪族再虚与委蛇两句,不适合这么快离开,这才还留在此地,在被乔琰移交了这份信报看完后,对贾诩卧底于董卓处发挥出的作用不由啧啧称奇。 并不是只要有个凉州人的身份就能够取得董卓信任的。 可贾诩非但做到了这一点,还将董卓的部下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支使到了荆州,一举干掉了孙坚,给乔琰争取出了更多的发展空间,着实厉害。 光是凭借着这一番身处长安,却将荆扬局势搅和成这个样子,就足以让贾诩在乔琰麾下的谋士里跻身前三。 也难怪乔琰在得到并州牧职位的时候,会刻意将贾诩从当时的太尉府中讨要过来,又哪怕他早先在乔琰的手底下摸鱼混日子,也并不影响他得到君侯的重视,甚至专门带着他爬了一趟山。 郭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报,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他又忍不住问道:“君侯会觉得文和此事做过界了吗?” 贾诩悄无声息的一个算计,坑死了孙坚,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还得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孙坚怎么说都是跟乔琰处在和谐友好关系的,直接送他去见阎王,难免有逾越权柄的嫌疑。 所以郭嘉想听听乔琰的态度。 在外头的雨声里,她闭目沉吟间以指尖轻击桌案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静而有节奏的状态。 孙坚啊…… 孙坚是个英雄。 在骤然闻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乔琰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的乔琰还未穿越到这个世界多久,无论是看到孙坚还是曹操,都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尤其是这些人还都处在微末之时,事业处在起步阶段。 她也不由想到了讨董之时的洛阳会见。 作为第二支冲杀入洛阳队伍的领袖,孙坚此人身上有着掩盖不住的激昂锐气,更堪称是当代有着统兵天赋的第一梯队人物。 她这闭目沉思中,眼前也好像浮现出了彼时孙坚说自己要和朱儁联手,从另一路攻入长安的画面,是何等的豪气干云。 但她既然给贾诩的指令是让南方的混战朝着我方有利的方向发展,孙坚的结局好像已是个必然了。 荆州与扬州不能落在孙坚这种有武力又有号召力的人手里,否则迟早会变成她的心腹大患。 郭嘉听到乔琰指尖的动作忽而一顿。 也正是在此时,他听到乔琰开了口:“奉孝,我一向信奉一个道理——”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所以孙坚死了就死了,贾诩这一出干得漂亮! 第175章 南下送礼 她这话音刚落,就看到郭嘉脸上也表现出了几分意动之色。 乔琰连忙又补了一句:“下次造成这种结果的,还是得先跟我报备两句。” 现如今在她手底下做事的这些谋士,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要是真让他们自由发挥了,难保不会出现全面开花的情况。 虽说知道他们不会做什么让她为难的事情,但要是“战线”太多,可就不好收尾了。 像是郭嘉接下来要往青州走的这一趟,就最好只是针对于将郑玄带回并州,不必再专门对袁绍来上一出针对性打击了。 反正她是迟早要带着那个债务找上门去的。 她话中的顾虑,郭嘉一眼就看了个明白,摆了摆手笑道:“君侯大可不必担心,不是人人都有文和这等机会,行乱武之事的。若无君侯的大方向指令,我等也绝不会做出这等僭越之事。” 有乔琰的这一句话就够了。 对敌人仁慈,不止是对自己残忍,也是对跟从她的下属的不负责。 一个心存抱负的人,若是会被友谊或者同盟关系牵绊住手脚,那么迟早会有麻烦的。 这绝不该是一个合格的诸侯会犯的错误。 好在,他所选择的这位主公不但有着远超同时代竞争对手的见识谋略,在心性上也毫无弱点可言。 这么一看,说不定喜好吃甜食还真是她的弱点之一? 郭嘉想到这里,在安全感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玩。 “说正经的吧,君侯对那孙策是如何看待的?” 孙策比乔琰小了一岁,勉勉强强也可以算是个同龄人。 但说实话,在孙策做出这种这种忽然转道袭击袁术,解除庐江之围,又占据了庐江和丹阳两郡之前,其实谁也没觉得他是可以跟乔琰同台竞技的。 哪怕是孙坚,因其在攻伐董卓之时走的是鲁阳一路,时人也大多不将其先破关隘的战绩放在前头,而是将其视为袁术的打手。 孙策作为孙坚还没成年的儿子,自然不必指望别人对他分出多少注意力。 说不准孙坚麾下的黄盖祖茂之流,还要更得人尊敬些。 不过,如今他拥有了两郡之地,庐江太守陆康承蒙了他的救命之恩,丹阳太守周尚是他刚到手军师的叔父,在还有袁术这个北面对手的情况下,这两人都不会给孙策拖后腿。 这地界一联合,顿时让他擢升到了需要被重视的地步。 现在是该评价孙策,而不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孙坚了。 “孙策之勇武不下其父,要害关头的抉择也堪称有远见卓识。”乔琰评价道。 跳出荆州的困局,转战扬州的举动,足可见孙策此子能打下江东基业,虽有父亲留下的老将协助,却大半还是靠的他自己的本事。 孙策的人格魅力又并不在其父之下,或许最大的问题只在于—— 他有一点和他父亲相似的毛病。 在对自己的武力过分相信的情况下,就不免出现孤军深入的问题。 孙坚此人,就算没有贾诩的一番算计,和刘表的精准执行,也迟早会因为执意为先而出事。 孙策在历史上也是因为轻忽而送命。 这样的一个人,放在武力夺天下的环境里,或许有得势的机会,却很难将位置坐稳。 更别说他处在的,还是个竞争对手都实力不低的环境里。 乔琰继续说道:“他为人如何我就不说了,我与他接触过的时间并不长,若只凭着这些风言风语的消息,就对人做出评价,难免偏颇。只看他眼下占据的郡县地盘,让他发展起来,对我们也构不成威胁。” “荆州之南宗贼林立的情况,哪怕有刘表先以利诱后骗杀夺权,都不可能将其根治,江东也是如此。越是在大汉的南边,因人口稀少田地未开,豪强攀附之事便越多。这比凉州并州豪强还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郭嘉抿了口手边的热茶,回道:“君侯所说不错,此可谓尾大不掉。那扬州刺史陈温早先就送命于袁术之手,而在孙策所占据的庐江与丹阳以南,会稽郡太守早已闻风而逃,在此情况下,孙策想取会稽也不难。这便是占据了三郡之地,半壁扬州。然而地盘越大,他需要面对的掣肘也就越多。”1 扬州换作是在经历了东吴建都、西晋末衣冠南渡后,或许还能说是经济发达,可如今这个水网纵横,隔绝长江天险之地,说是南蛮之地也不为过。 甚至还有宗贼在熹平年间手握数千部从就敢自称阳明皇帝,奉诏讨贼的太守反因为兵员不足而难以将其攻破。 所以别看孙策一旦借着庐江和丹阳两郡,顺势占据会稽后,所拥有的地盘可能要比乔琰还多,他也依然不足为虑。 他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风光! 郭嘉又道:“再者说来,他若想要为父报仇,西进进攻刘表,对方有了此番教训绝不会再放松警惕,若要北上度过长江,那退回到了九江郡,又有豫州汝南作为后盾的袁术,还勉强可算一个拦路虎。” 乔琰笑道,“这个时候他也不妨当一次路中悍鬼的。” 所以孙策看似在这出凌厉的进攻面前,展现出了开创江东霸业之人的气度,但现在只是打,而没有治,孙策又没有经历过在袁绍手底下磨砺的这几年,更容易忙中出错。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又问道:“以奉孝看来,我若是给孙伯符送一份礼物如何?” 孙坚身亡,她总是该当送去一份慰问的。 何况在孙策先处江东,反而能以暴力手段瓦解宗贼和山越势力的情况下,支持其发展非但不是资敌,反而是让孙策成为她在南方的一把刀。 孙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这把刀不要紧,乔琰知道就行。 郭嘉回道:“君侯不是还有这个送礼的最佳人选吗?” 不过还没等乔琰的指令到达,这个送礼之人就已自己先送信过来,自请往南方走一趟了。 乔琰拆开了这封从并州寄送过来的信,见其上陆苑写到,先前袁术率军包围庐江的时候,她身为乔琰的属臣,不能做出轻举妄动的举动,所以她不能为了父亲的安危擅离职守前往扬州。 事实上她就算一人去了也没有用处,在不可能跨境作战的情况下,她若真去了,也只能是让陆氏再多一个牺牲品,还不如像她与乔琰所说的那样—— 倘若陆康真送命在了袁术的手中,在将来乔琰对上袁术的时候,陆苑会记得为他报仇的。 但如今她该去一趟。 作为乔琰留守在并州的心腹,贾诩到底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为董卓的出谋划策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伪装,陆苑不会不知道。 这一遭荆扬之变里,孙坚之死的背后推手,应当说是乔琰。 那么为防孙策有机会将此事联系到乔琰的身上,就最好再深化一轮乔琰为汉臣、且和孙坚乃是同盟的形象。 涉世未深的孙策越是对她此时的支持而感恩戴德,也就越难想到她和此事的联系。 而巧的是,除了给出对孙策的援助之外,她手下的人里还有一位可以凭借正当理由前往扬州的。 正是庐江太守陆康之女陆苑。 陆苑的判断力一向不差,在被乔琰给出了权柄后越发挖掘出了她从政的潜力。 孙坚之死的消息传到并州,陆苑便提出了南下的申请,为求让这份援助给出得顺理成章些。 按照陆苑的说法是,乔琰在此时给孙策送去件保命的锁子甲,托以对孙坚之死的慰问凭吊也便够了,这已算是全了朋友之义。 可乔琰倒是觉得,当这把刀还可控的时候—— 不如多给点。 西晋名将杜预能在羊祜打下的基础下举兵灭吴,乔琰又时刻警醒着自己绝不要犯官渡之战时候的袁绍、赤壁之战时候的曹操的毛病,自然有这个击破孙策的自信。 何况比起孙权,孙策固然在向心力上本事不小,却也有其不可忽略的短板。 在必要的时候给他添点麻烦就是了。 乔琰落笔写下指派调令的时候,便在指令中直接跟陆苑说,让她直接带上一架曲辕犁和图纸去南方。 孙策要如何扩大生产,要看孙策自己的本事。 他在粮食增产之后,要如何在江东境内四处征讨,更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曲辕犁这东西,比起在北方的田地里,因其个头小、转向灵活,其实要更适合出现在南方的水田之中。 那么对孙策来说,此物不亚于是救人活命的工具。 在曲辕犁还未随着并州增产而在北方推广开的时候,这更是一份实实在在的重礼! 乔琰却不担心给出曲辕犁会有什么影响。 并州境内的农耕强在已经完成了整套科学的种植体系,而不只是靠着农具的改良。 今年的秋收是她就任并州牧以来的第三次秋收,在粮种进一步优化的情况下,今年的亩产又有了一次提升。 已经很接近于魏晋末期所能达到的极限亩产八到十石的数据。 这个数值在接下来,尤其是旱灾将至的情况下,很难再出现飞跃式的变化,但足够让并州继续累积滚雪球的优势。 且让她看看竞争对手能做到哪一步又如何? 这是属于强者的自信! 当陆苑在典韦的护送下抵达庐江之时,作为乔琰的使者,她得到了孙策从丹阳收兵而回后的亲自接待。 自她在并州担任簿曹从事这种记功迁降的职责后,对并州局势有所观望之人,已不难看出她在乔琰这里得到的信任倚重。 但孙策还是没想到,她会在此时作为使者出现在扬州。 更没有想到,在将乔琰所说的“希望孙小将军节哀”的话传达到位后,陆苑紧跟着拿出的慰问品居然会是一件农具。 可在陆苑示范了此物的用途后,孙策和周瑜对视了一眼,都立刻看出了此物的重要性。 只听陆苑接着说道:“我家君侯的意思是,董贼与刘表此番联手坑害了破虏将军,此事与叛逆无异,她会以并州牧的名义奏表天子,表小将军为会稽太守,讨逆将军,表朱公伟为长沙太守。但报仇之事在后,民生之事在前,还是先让庐江丹阳一地从战乱过后恢复元气,再提兴兵之事。” “而今天象苦寒,南方尚好,如能重修农事,安顿民生,以小将军统兵之才,必能屯兵在手,报仇雪恨。” 陆苑似是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可惜自并州往扬州来的这一路还要穿过袁公路的地盘,君侯本想让我多带些东西来,也只能带上此物了,以免目标太大反落敌手。请小将军切莫见怪。” 见怪? 这怎么可能见怪。 孙家世居吴郡,孙策本以为当他取下丹阳与庐江后,能趁势联结吴郡,谁知吴郡豪族以孙坚身死后孙策难当大任,又无朝廷敕令之名,反而支持严白虎拥兵于此。 哪怕是孙坚的旧部之中,也有不愿留在扬州,退回到长沙郡内去的。 要不是孙策自己有本事有魄力,手下的势力早已随着孙坚之死而瓦解了。 像是乔琰这等因彼时进攻董卓之约而送礼前来的,简直是头一份。 哪怕只是送酒一壶凭吊,也够让孙策为之动容了,何况还是送来了切实可用的东西。 更不必说,在陆苑的话中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之事。 三国混战时期的一方州牧表奏另一人为将军、为州牧、为刺史并不少见。 在皇权为人所挟制的情况下,以地位正统之人惜乎言语不能上达天听,但希望另一方为有能者把控这样的理由表奏,好像变成了一种常规操作。 可在如今还没人干过这种事情。 乔琰说要表孙策为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似乎是开了此事之先河。 但仔细想来,其中还真有可行之处。 若真让孙策拿到这个名头,他要想募集兵卒,出兵作战,起码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袁术是不会希望他拿到这样的凭据的,相对的便是邺城朝廷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 若是委任直接出自董卓之手,孙策只怕要膈应个半死。 可若是乔琰奏表,哪怕没有对应的银印青绶到手,孙策也敢领这个名头! 他郑重其事地回道:“请替我谢过乔侯的好意。扬州一郡中人如能活命,也当感念乔侯一份恩德。” 陆苑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想与小将军说——” “眼看庐江郡身处小将军、刘表和袁术三方之间,实是动乱之地,我此番南来,哪怕父亲不愿擅离职守,自庐江离开,我也要将陆氏子弟带走一部分同往并州。这并非有意轻视于将军,实在是……” 见她话中似有几分难言之隐,孙策洒脱地笑了笑:“这有何顾忌?避祸乃是人之常情,并州确有民众依附之相,便是将陆氏全族都接去也无妨。” “有将军这句话便够了。”陆苑也回了个致谢的神情。 要将陆氏全族带走是不可能的。 至多也只是将身在庐江的几个小辈带走,送往乐平就读,以防在随后的混战中遭遇不测。 比如说,今年八岁的陆逊。 将陆苑南下的事情指派下去,又让典韦随行护持,因这趟往来所需的时间不短,乔琰也相信陆苑的办事能力,便没花太多的心思在考虑此事上。 她一边监督着秋冬时节的武威郡建设,一边在斟酌一番后,又薅起了系统的羊毛。 系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咱们再换个系统做交易”给叫了起来的时候,很想说,她还能记得它可真是不容易。 奈何这句话在邙山中它已经说过了,再说就没必要了。 已经被乔琰的脑回路给影响了大半的系统,又琢磨着,这个被忽略的情况其实应该归咎于马腾韩遂、甚至是凉州,在三国的历史上存在感都太低了,所以没能跳出个什么成就来,让乔琰想到系统数值的变化。 对,就是这样。 要找别人的问题! 它问道:【你又想找什么系统?】 乔琰居然能将玉玺都当做交易筹码,甚至还真让她做成了,系统甚至有一瞬间生出了豪情壮志,觉得修仙系统它都不是不能去聊聊天,虽然有交换限制大概率达不成交易。 它腹诽之中就听到乔琰问道:“有驭兽系统之类的东西吗?” 【……?】 “我也没想着用这种东西来学南蛮山越之流操控蛇虫兽类,更没想通过训练出稳定的信鸽传讯系统,我就是想着,你说驭兽的兽总得长得强壮才对吧,那我如今田地种植有法可循了——” “是不是也该让牛羊马猪也养得再壮实一点?” 第176章 师出之名 系统都跟乔琰相处这么久了,自觉自己只要还在正常运转就不会听不出来,乔琰哪里是什么会退让一步的性格。 她说是说的什么没想跟山越南蛮一般操纵猛兽成军,也没想养信鸽的,只是想要知道,如何能将牛羊马匹甚至是家猪给养得膘肥体壮的。 可她分明就是都想要。 能不能成的姑且不论,先将计划制定得长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顶多就是到时候退而求其次一点。 她又问道:“应该有这种系统的吧?就是在普通的古代环境中,将野兽训练为己用的那种。在没有趁手野兽可用的情况下,牛羊马匹应该也可以作为助力才对。” 系统眼看她说到这里,露出了个颇为向往的神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遭到了宿主的嫌弃。 然而还没等它这个想法持续多久,便听到乔琰说道,“术业有专攻,各有长处而已,别想太多。” 系统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畜牧系统?有种田系统当然也有畜牧系统,还相对来说专业更对口。】 它总觉得,这可能并不只是出于乔琰“我全都要”的考虑。 乔琰摇了摇头:“你错了。前期的交易,都是由对方提出交易的筹码,在我方的优势还不够明朗的时候,只能接受对方提的条件。” “但你想,跟种田系统之间达成的玉玺交易,但凡换一个条件、换一个背景,都是亏本的,不能指望每次找到的宿主都能给出足够的时间来缓冲。” “所以接下来我只会按照自己的步子往前走,绝不会被任何筹码限制住,或者是被打乱节奏。畜牧系统的宿主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没有能主动拿出来充当交易筹码的物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能拿出什么来给一个专心养殖的? 大宗饲料交易吗? 谁知道对方是不是需要这东西。 万一不凑巧又是个想要搞广积粮多养猪的造反分子,也想要玉玺作为自己的吉兆,她可没地方变出第二块来。 系统似懂非懂。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随着凉州入手、孙坚之死,乔琰身上作为一方诸侯的特质已经越发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在面对皇甫嵩和刘虞的时候,她依然是执晚辈礼的大汉忠臣状态,大多数时候也收敛起了自己身上的进攻性。 可在面对下属和独处的而时候,便大不相同了。 它一面留意着这种区别,一面问道:【等等,那你能给驭兽系统的宿主提供什么交易筹码?】 乔琰气定神闲地回道:“专业谋士和将领为她的野兽阵容提供军阵策划,你觉得如何?” 【……】系统沉默了好半晌。 它很难评价,乔琰到底是什么脑回路才能提出这种想法。 以乔琰建立乐平书院的操作,它甚至很怀疑,乔琰会以考题的形式出给自己的手下,以求得到更多份的答案。 但怎么说呢,如果对面真是个穿越到了古代得到了驭兽系统,可以将山林兽类策御为自己手下的存在,忽然听到有人说可以让郭嘉荀攸程昱贾诩甚至是赵云张辽等人,给她的队伍编排一个更有进攻性的军阵,择优选出了最合适的一份,好像还真…… 真挺有诱惑力的。 这也确实是个对乔琰来说完全不耽误她计划的筹码。 就是被考核这种问题的下属可能要傻眼一会儿。 总的来说确实……问题不大。 【我去问问吧。】系统卡壳了半天终于把思绪绕了回来,开口说道。 “不要这么一副丧气的样子,拿出点跟人跟系统谈交易的信心来。”在系统准备出发去谈交易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琰又说道。 系统腹诽,也不能怪它是这种表现,都怪乔琰总能折腾出来点新花样。 但它听着乔琰说道:“想点开心的事情,你说我如果把手底下的谋士聚拢在一起,问他们,我是不是天下第一谋士,他们会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大概就跟主公想要发起一个驭兽军阵的策划一样。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问这种问题,充其量就是一点恶趣味而已。 系统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人会反驳的。 这么一想,它的任务目标倒还真是有盼头了! 带着这种想法的系统相当熟练地找上了对应的驭兽系统,又在几日后给乔琰汇报了结果。 按照它跟乔琰所说,对方作为一个处在古代低武背景下的驭兽系统,被人找上门来交易也算是头一遭。 在听到乔琰提出的交易条件后,对面的系统直接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家宿主。 【她说这个交易可以做,但是驭兽系统赋予了她在动物面前的高亲和度,这是一种不可交易的东西,她能交易的也只是她手上的兽类豢养手册。】 【作为交换的条件,她需要三次军阵策划。对应于她接下来发展的不同阶段。】 系统顿了顿,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道:【她说,第一笔交易的策划,不管最后的最优解是什么,把赵云的那份策划也一并发给她……】 乔琰正喝着茶被呛了个正着。 怎么着?这还是个赵云的粉丝? 但交易达成对她来说总归是个好消息。 身在并州和凉州的各位下属都接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给一支全部由动物组成的队伍进行排兵布阵。 这是个什么问题? 虽说乔琰喜欢弄些奇怪的操作,也虽说可以将不同的动物充当不同的兵种来考虑,但是连相对来说想象力比较丰富的杨修都觉得自己没法理解,什么叫做重达一千五百斤的猪,且能一口气撞断两棵树。 难道这是什么重甲骑兵或者是战车的另类表述? 但既然是乔琰的指令,又限定了回答的时间,这些人还是认真地交上了答卷。 姑且不论忽然被乔琰考校动物编队问题的谋士武将是什么心情,乔琰能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心满意足了。 她将这些答卷遴选了一番后,将其中最靠谱的几份打了个包传送给了对面,换来了那份豢养手册。 她粗略地翻了翻,发觉其中对她而言可供参考的东西着实不少。 以养猪为例,因猪不是当今的畜牧主流,乔琰此前也只能从氾胜之书中找到“破以为瓠,其中白肤以养猪致肥”的记载,但在这本书中记载的就要相对详细得多。 比如说其中提到,要先选择嘴短软毛少的小猪来养。 对对面驭兽系统的宿主来说,这样可以让她用来组织冲撞的野猪块头更大,而对乔琰来说,大概就是可以让她有机会创下一个养猪达到若干斤的新纪录。 不止是猪,牛也得选跑得快的。 无论是对方的用途还是乔琰这种需要牛耕田的用途都是一样的。 和猪的标准不同,牛需要选择眼睛和牛角距离近的,眼大且带白筋的,颈骨长的,鼻子到大腿的长度等于肩胛到腰长度的。1 而后便是饮食。 以猪为例,除了先前的饲料之外,还可以将胡麻和盐混合在一处,捣烂成糊后,将糠给倒在上头,形成一种用以增肥的加餐。 此外,豢养手册中还有不少动物病症的记载。 以牛为例,哪怕已经被驯养成了相当听话的状态,也免不了还得面对牛疫、牛涨肚和牛虱子等问题。 毕竟总不能让一头养得膘肥体壮的倒下了,就直接换一头新的来养,不然其中的成本也太高了。 乔琰琢磨了一番针对牛疫的朱砂、油脂和清酒,确认基本都是自己能通过正常渠道获取的材料,更是安心了不少。 她又往后翻了翻。 既是驭兽专业的豢养手册,也确实没只停留在猪牛羊的饮食病症上。 那些有关于豺狼虎豹,甚至是大象的,堪称应有尽有。不过以她目前所需要面对的战况,暂时没有太大的可操作性。 倒是在后头驯养飞禽的,是有几分操作空间的。 比如说——信鸽。 在汉朝,鸽子还不是传信的工具,只是因为碑铭之上记载了一件事,说的是昔年楚汉争霸的时候,项羽追击刘邦,刘邦避难于井中,因鸽子栖息在井上才让追兵没怀疑有人在井中,自此之后,鸽子被视为吉祥的象征,大多出现在玉器之上,作为一种符号。 一直到了唐朝才有了将鸽子充当信鸽的操作。2 诚然鸽子并不能做到在两地之间任意飞动,而往往是养在其中一地,等到战备需要之时将其带出,按照其磁场记忆,在放飞后可以返回原地,从而达成传递军情的目的。 但单向的传递不代表无用。 在陆地上的信使有可能会被敌军发现,而飞鸽传书还没变成常态的时候,这恰恰是个视觉盲区。 现在还有了个指导喂食和常见病症医治的指导手册,更给了乔琰发展此道的条件。 由此来看,这笔交易不要太划算。 她当即朝着并州送出了一封书信,着令乐平山中的坞堡,遵循此法开始驯养信鸽。 早前,土法水泥的生产也是放在此地执行的。 只因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对乔琰来说最不可能出现消息外泄的地方。 此地收容之人,不是她从投诚的黑山贼里专门遴选出来的,便是在彼时中原的蝗灾之中被褚燕在售卖薯蓣的时候带回来的。 即便是乐平书院中就读的学生,也已随着招生范围的扩大,而与山中那处坞堡基地隔绝了开来。 将信鸽养在此地显然最合适。 而后,她将豢养手册中与牛羊猪马,甚至是猎犬的部分都专门摘录了出来,分别交给了在武威郡和金城郡负责屯田的两人。 赵云和程昱的性格,注定了他们在收到乔琰的这一道指令后绝不会对此提出质疑,只会快速地擢选出专人,将这件事情给贯彻落实下去。 尤其是赵云。 他当年评判乔琰的标准,便是看她做了什么,而不是看她说了什么。 他会从请求乔琰协助擒贼,到最后诚心追随,也是因为乔琰这位乐平侯确实做到了让乐平之地的民众安居。 那么眼见她如今更是将这种使民有所依的情况从并州扩展到了凉州,赵云越发不会质疑于乔琰做出的决定。 他只是随即谈起了武威郡中卢水羌按照计划打散,和汉民屯户杂居在一处的情况。 乔琰斟酌了一番说道:“此番实行新的饲养方式,先从汉民中开始吧,如能奏效,也是个与羌民之间交谈的要紧内容,正可促成羌人学汉话之事。”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只是多学一门外语算什么难事呢? 这一桩提升己方实力的举措从选种开始落实的时候,已经到了光熹二年的十一月。 早在上个月,乔琰让陆苑告知于孙策的表奏敕封之事,就已经完成了。 上表奏请册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之事,奏书送交的对象自然是身在长安的刘协,而不是身在邺城的刘辩。 但就像乔琰以毕岚为都水使者,以姚嫦为护羌校尉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得到董卓的同意一样,表孙策为会稽太守同样不需要。 比起告知于刘协,希望得到他的准允,这好像更像是一条利用自己的声望,广而告之于天下的通传。 得到这个通传,董卓气得又拍了一次桌子。 九月里,因为孙坚之死,他还得意得多喝了两杯。 孙坚杀他胞弟,杀他爱将,甚至险些因为恰到好处杀入洛阳的时间,让他彼时没能成功撤离,导致了这家伙在他这里的印象,就威胁性上来说仅次于乔琰和皇甫嵩。 如今凉州并州方面乔琰稳占上风,他根本没法给对方制造什么麻烦,顶多就是防备对方的来袭,令他纵然身处长安,也难有长安之念。 好在荆州这头算计得手、孙坚身殒,可算是让董卓除掉了一桩心腹大患。 此外,按照贾诩所说,让张济在完成了这次合作后立刻回返关中,非但不是他们的损失,而是他们的机会所在。 有次一遭,足以荆州刘表确信,他们确实是个可联手的合作对象。 那么倘若董卓还想从长安入主荆州的话,就有了让刘表不加以防备的可能了。 可惜十月底抵达长安的这条消息,让董卓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我们不能放任她再这样下去。”董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殿内反复踱步。 都水使者和护羌校尉这样的位置,还可以说成是凉州内部的任命,也并不是什么要害职位。 乔琰按这种方式安排了也就罢了。 可若是连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奏表,她跟另一个皇帝有什么区别? 在她公告天下的文书中说道,被她所尊奉的天子不慎落入了逆贼的手中,闭目塞听,若能发表意见的话必然会同意她的奏表。 听起来很合理…… 才怪! 要董卓看来,她今日安排的只是会稽太守,明日只怕就是扬州牧。 哪怕在理智上知道,乔琰聪明得可怕,不会做出这种过度消耗声望的事情,董卓也不免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握着这个天子! 这好像只是成全了他的对手而已。 他忽然站定了脚步,又朝着贾诩的方向走了过来。 “先生,乔琰那混账如今兵权在握,虎视眈眈,又以我扶持天子摄政师出无名为由,行此等奏表官职之举,您说我当如何?” 还不等贾诩开口,董卓已咬牙愤愤说道:“她说我是师出无名,汉贼当道……那我若是名正言顺了是不是就行了?” 若是自立为相国辅政,还不足以作为“正统”,依然要被乔琰定义为乱贼—— 他就让自己再正一点好了。 汉室之中,只有外戚辅政还能被称为正统,所以董卓此前要将自己和抚养刘协的董家扯上关系。 但从本质上来说,董氏并不是刘协的外家,他董卓的董也跟对方不是一路。 那也……那也只能换个路数了。 “先生你看,陛下如今年已十二,按照大汉天子大多早婚的惯例,也已可以成亲了,我家渭阳君年也已十三,岂不正是年岁相配的一对?” 渭阳君董白是董卓的孙女,也在董卓把持洛阳朝政之时就已被敕封,本应当被董卓接到洛阳来。但才行到半道,就已出现了董卓西奔之事,便与董卓会合于长安。 董卓这做法有一个标准的参照范本,叫做霍光。 以皇后的亲属身份辅政,也确实是名正言顺之事。 这听上去还有几分急智。 然而董卓又话锋一转说道:“所谓好事成双,不如先生也同时迎娶我那丧了夫婿的女儿好了,届时先生也可算是那小皇帝的亲戚长辈,我看那乔琰还能怎么说我等为把持朝政之奸贼!” 他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就连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得意,询问道:“先生,您看如何?” 无端要被董卓招做女婿的贾诩:“……” 他忽然思考起了跑路不干的可能性。 第177章 藏原有雪…… 贾诩并不知道,这个要将女儿嫁给他的想法,可不是董卓今日因想让董白做刘协的皇后才衍生出来的。 早在他抵达长安的时候,董卓就已经跟段煨表达了这个意愿,只是被段煨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用这等手段”给阻拦了下来。 段煨彼时忘记将“此法若运用不妥,难保就会不成恩反成仇”的理由直白地说给董卓听,这才让他重新萌生出了这个想法。 也不怪董卓会这么考虑。 阎行那个小将,到底能发挥出多少作用,董卓还没看到一个实际的表现。 只知道他的武艺确实不低,反正在董卓手下的部将里,暂时还没看到一个比他能打的。 但排兵布阵得在实战中才能看出来,统兵也不是光靠武力值就行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只能当个保镖。 可贾诩他有实打实的战绩在手啊。 且不说他给董卓的上中下三策,成功让乔琰被迫停止了对长安的攻势,只能先在凉州经营。 就说他一番策划坑死了孙坚这一点,便足够让董卓暂时忘记,他还有个谋士此时正在乔琰那里当阶下囚,名为李儒。 他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想法——必须把贾诩彻底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 嫁个女儿怎么了。 按照汉代的想法,死了丈夫的女人其实是做丈夫的那个承担不住福气,那么牛辅早死,问题在牛辅不在他的女儿。 他想将女儿嫁给贾诩,也完全是个合乎情理的操作。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成了一家人了吗? 再通过董白捆上刘协,那可真是好一出长安城里的一家亲。 不过这种让人难以预料的操作……但凡贾诩真是为家族之兴盛而投诚,依然对留在并州的妻儿有感情,董卓这么一搞,他就该翻脸了。 好在贾诩是个卧底。 他只是目光一沉,声音冷了下去:“相国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效力麾下,乃是寄希望于相国能有朝一日收复凉州并州,让我与妻儿团聚,重现姑臧贾氏荣光。” “相国令我再娶,莫非是只想困守长安不成?若真如此,贾诩不如速死,否则便勿要再提嫁女之事!” 一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吞的人,突然在乍听平和的语气里表现出了发怒之态,还是很可怕的。 董卓更是看到,贾诩的拳头有一瞬的收拢,几乎能看到手背上绷起的青筋。 他连忙说道:“先生当我后半句未说便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打量着看着贾诩那张怒容压抑的脸,又小声问道:“那另一件事呢?” 将董白嫁给刘协是否有让他更名正言顺辅政,而让乔琰不能再以这种奏表的方式进行委任? “也不妥。”贾诩摇了摇头。“不正之名不是靠着出一个皇后就能扭转的,反而只像是在欲盖弥彰而已。相国好不容易得到了个暂时稳定发展的局面,不必多给自己增添一条骂名。” “要解决乔琰这种无赖的表奏之法倒也容易。” 对自家主公以直呼其名的方式来称呼,贾诩稍有一点不自在。 但当内应的人若是连这种情况都要脸皮薄,岂不是早露出破绽了,只接着说了下去:“相国做两件事便可,其一,令荆州牧刘表举黄祖为豫章郡太守,其二,令益州牧刘焉举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 黄祖此人,乃是刘表为收拢江夏势力,才让其以江夏人的身份留在江夏太守位置上的。 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遵循大汉委任官员的惯例。 所以刘表完全可以说,原本的委任乃是权宜之计,如今黄祖因战立功,不如给其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让其去做扬州豫章郡的太守。 而汉中张鲁,乃是益州境内五斗米教的“师君”,因其母亲美貌颇得刘焉看重,连带着得到了刘焉的信任。 刘焉本是打算让其取代汉中太守苏固的位置,坐镇汉中。 但若成为武都郡太守,对刘焉来说也不亏。甚至还更说的通。 贾诩继续说道:“这两道表奏一旦发出,相国和天子都不必做出任何的应对,沉默便好。” 董卓茫然问道:“这是为何?” 贾诩给他解释道:“顺水推舟罢了。” “相国想一想,如若乔琰此举合规,那么刘焉和刘表的两道奏表是不是也同样合规?” “若孙策可以做讨逆将军与会稽太守,张鲁、黄祖也可以去做这个武都太守和豫章太守。且这二人还是汉室宗亲,立场更加中正。” 董卓点了点头。 贾诩接着说道:“黄祖若为豫章太守,刘表和孙策之间的交战便扩展到了扬州境内,可保荆州境内太平,刘表能从中受益。张鲁若为武都太守,益州更可扼守门户,刘焉也能从中受益。” 听到这两人能得利,董卓本还有些不满,却又听贾诩说道:“但此二人得利绝没有相国多。黄祖乃是刘表的臂膀之援,若入扬州与孙策相斗,势必消磨实力,反给相国谋划荆州机会。张鲁若入武都,以乔琰心性,迟早与之相斗,刘焉便被拉入了战局中,替相国作刀——” “您如今还觉得,这是他们二人得利吗?” 董卓闻言一怔,朗声笑了起来,“不错,是我获利。先生啊,正如你所说,如此一做还有一好处,她乔琰表奏一人,便有两人按照同样的方式被表上来,数量上她也吃亏!” 妙计,当真是妙计! 这就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可等到贾诩离开此地,回返到自己的住处,便骂了董卓一句“蠢货”。 他这建议看似是让刘焉、刘表和董卓人人满意,但实际上呢? 武都郡根本不在乔琰的屯田范围内。 在这一片地界上,当地的三姓豪族、原武都郡太守盖勋、被乔琰派往武都的徐庶相互制衡,若再加上一个传教的张鲁,可算是混乱个够本。 徐庶深得程昱真传,这种油锅添水的环境反而更适合他发挥。 而荆州分出黄祖入豫章,真正得利的到底是董卓还是另有其人,只怕还尚未可知。 若再深究下去,这三条从未得到过刘协准允,却被继续执行了下去的奏表,无疑是将汉室的脸面又往地里踩了一脚。 那破坏规则的发起人手持讨伐董卓的大义,所以跟风的两人才是罪魁祸首。 更为讽刺的是,他们还是刘协名义上的亲戚。 所谓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过是以汉室宗亲削弱大汉皇室的威严罢了。 再者说来,乔琰可不会在乎,从此时到董卓覆灭期间,她为此规则所掣肘,是否将不能再发出第二道委任的奏表。 一来她原本就不打算再在此时过度消耗自己的名望。 二来,这封奏请孙策为官的上书,越是独一无二,也就越是显得并州牧对孙坚父子情义深重。 所以最大的得利者,还是乔琰。 贾诩无疑又立了一功。 不过这当卧底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差一点,他就要喊董卓岳父了。 而在这番暗流涌动的官员委任中,一年之内最为寒冷的时候到了。 扑簌的落雪,让云中长年积雪的山岭,将这层皓白的颜色,朝着山腰山脚的方向扩散了下去。 直到连触目可及的平视之处都已变成了雪色。 对居住在凉州以西那片高原之上的羌人来说,这是最难熬的一段时日。 作为参狼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若是按照往年的规矩,迷唐会跟着自己的族人朝着湟中地区而去。 只因凛冬时节,高原之上怒风雪浪作恶,绝不适合人长期生存。 这十几年来不断的降温,更是加剧了这种恶劣环境的影响。 即便迷唐和部落中的其他人一样,到了能自力更生的年纪,就给自己准备起了一件过冬的羊毛衣,要想扛过这样环境下的冬日也很不容易。 湟中不同。 战国时候一度为秦国人俘虏的无弋爰剑,在脱逃后于河湟地带教导羌人效仿汉人耕作,发展壮大起羌人的族群,就是从湟中开始的。 对凉州境内的任何一位羌人来说,要说他们的根源在哪里,必定指向湟中。 湟中的气候也要远比上头的高原适合生存得多。 但今年,在此时把控了陇西、金城,尤其是掌握了湟中的,不再是韩遂这个和他们羌人联合的叛军首领,可以让他们在此地容身,而是一位被称呼为并州牧的汉人将军。 迷唐并没有见过对方,但从零散逃亡而来的羌人口中,她听到了不少有关于对方的传闻。 这位并州牧屠高平、屡阿阳、破金城、驻武威,桩桩件件都听来很是可怕。 这些传闻也足以让她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比起绝大多数羌人领袖还要伟岸威严的形象。 在朝着湟中方向驱赶羊群而去的时候,迷唐心中一直在打着鼓,不知道她们这趟内迁越冬,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与她同行的朋友调侃说,迷唐这个名字和当年一位羌人首领的名字相同,总该让她多些胆魄才是。 可话是不能这么说的。 除了烧当羌为图汉化而出现了姚嫦这个以姚为姓的特殊存在之外,羌人是没有姓氏的,只有种号。 取名的时候便是以父亲或者母亲其中一人的名字中取用一个字,再另加一个字。这种取名方式也被叫做“父子连名制”。 迷唐的迷来自于母亲,唐才是额外取的字,恰好与某位首领的名字重合,并不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但高原上的寒冬实在要命,入湟中或许还有生路,迷唐与族人也只能顶着恐惧朝着拉脊山而去。 拉脊山隔绝在湟中和参狼羌活动的这片高原之间。 按照羌语,这座山应当叫做飞鹰不渡,只有高原上发源的水流将这座山冲刷出了几个断口。 其中联通湟中的这一处,也叫做日月山口。 一路经行的疲惫和风雪扑面的严寒,让她们在看到前方山势变化的时候,几乎想要惊喜地呼喊出声。 然而还未正式抵达日月山口处,她们便听到了一队车行之声从西面而来。 她们循声望去,只见发出声响的车队约莫有三四十辆车的规模。 都是大车。 这不是一支等闲的队伍能拥有的规模。 等到车行渐进,队列中混杂着的骑兵更是清晰地映入了她们的眼帘。 迷唐看得分明,来人身着的甲胄,明显不是羌人骑兵和凉州地界上的豪族雇佣兵的制式,而是正规军队所穿的那种! 她们本打算先让人借着落雪时候的防守松懈小心潜入,进入湟中探查情况,却不料还未入凉州就已遇上了军队。 在乔琰几乎全据凉州的情况下,这支军队归属于何人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可还不等她们掉头撤离,对面显然也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自对面车队内分出的一队人马已快马飞驰,将她们包围在了其中。 迷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短刀,警惕地朝着来人看去。 光看两方的实力对比,她们在这等铁血武装面前根本没有分毫的反抗余地。 可她盘算着,若对方真要强硬动手,她高低也得再带上了垫背的。 然而她刚生出这个念头,就见这骑兵包围圈中分开了一道豁口,与此同时,一名裘衣劲装的女子策马而出,停驻在了她们面前,俨然一派队伍领头人的模样。 她扫视了一圈面前的情况,开口问道:“参狼?” 风雪弥漫在两方人马之间,也并不妨碍迷唐和她的同伴都清楚地看到,这开口之人的五官乃是羌人特征。 迷唐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这不是个会说羌语的汉人,而是个羌女。 对方这句种号问询里,也好像并没有对她们的敌意。 在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随同这支车队朝着日月山口行进的时候,她们才得知,刚才对她们发出问询的,正是烧当羌率先投靠于乔琰的姚嫦。 因其担任着护羌校尉的职责,近来便驻扎在湟中。 在这小半个月里,像她们这样因为天寒地冻而朝着境内前来的羌人不在少数。 有些没有太多进攻性,在听闻湟中有羌人营地落脚处后,便随着指引入住于此地。 但有些却在发觉山口有军队驻扎后,选择在附近伺机而动。 为防止这一趟从西宫盐池送来的盐卤为人所劫掠,姚嫦干脆和麴演一道走了这一趟,也就正好和这支前来投奔湟中的队伍撞到了一起。 “我们的运气好像还不错?”迷唐朝着身边的同伴看去,问道。 “……是吧,但是你怎么保证他们不是把我们骗进湟中杀的?” 同伴迟疑了片刻,发出了一个相当真实的问题。 听到这句问话,迷唐下意识地往姚嫦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刻那风雪之中尤显气势凛然的羌女将军正在指挥着队伍,她们也这才发觉,那些装载有盐卤的大车,居然是由小车拼接组成的。 这些车辆快速进行拆解,转换成了独轮车的状态,以便保持先前的行路速度穿过前方的山口窄道,在风雪加剧之前进入河谷盆地。 姚嫦扬鞭东指,发出了前队先行的指令后,这支队伍才重新行进了起来。 迷唐抹了把眼睫上落下的雪,一边跟上了队伍一边回道:“大概是……羌人不骗羌人?” 第178章 货币流通 也不怪迷唐会有这种想法。 羌人的种号能发展出诸如钟羌、参狼羌、烧当羌等几十上百种,是因为在数百年前有这样的一条旧例—— 当这一支羌人之中出现一位合格的领袖,也就是“豪贵”之时,便会遵循“子孙分别,各自为种”的规则,分化出去一支独立继承领袖名字的种号。 以零羌为例,就分出了滇零羌、先零羌、零昌羌这些种类。 这些都源自羌人首领的名字。 换句话说,别看羌人之间门也多有混战,互相劫掠吞并,但非要深究起来,这些羌人在数百年前可能是一家的,差异也只是其生活方式和对待大汉的态度而已。 在姚嫦已经对着他们表现出了相对友善的态度后,比起汉人,她…… 她得算自己人。 当然,迷唐还是怀揣着几分警惕心踏入湟中河谷的。 传闻那位并州牧曾将羌人火焚,埋在安定火石寨的土中作为农肥,在冬日这种运输不便的环境下,她先让羌人送上门来,再一口气拿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对吧? 想归这么想,当迷唐与同伴被接入此地临时搭建的棚屋之中,看着被人端上来的白术附子汤,她一路上就差没冻僵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还是接了过去。 她将驱寒的热汤一饮而尽,总算觉得自己呼出的不是冷气。 又等到手脚都渐渐有了暖意,她起身出门,观察起了周遭。 这个临时安顿的营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简陋。 比起一处破落遮风之地,这里其实要更像是军营。 此地靠山而建,在最外围堆垒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墙,只预留了进出的通道,因外墙堆垒得稍高,严冬过境的风就先被阻拦了一道。 土墙之外又被覆盖了一层积雪,形成了两头成坡的状态,以至于迷唐在刚被带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的异常。 这样的环境下,被接纳进此地的羌人即便是随着人数的增多,想要试图组织起一支队伍,对外发动袭扰,好像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这像是用一种并不太激烈的方式将他们给关在了一个土笼子里。 然而她刚因为这种环境和远处望楼上隐约的哨岗而忽觉几分危机感,又看到在暮色中推车而过的羌人对着她露出了个友好的微笑。 “……”迷唐收回了看向远处土墙的目光,努力说服自己,如果不以这种方式来进行挡风,那么此地的帐篷光是靠着木质的幄帐构架和其上所覆盖的麻布,其实还不足以起到御寒的效果。 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她的目光转而落到了近处。 说此地更像是个军营,也因为在营盘地面上的沟壑渠道,将整座营地瓜分成了数块。 这可以说是让她们身处其中的时候进一步遭到联合的阻力,可要说这是为了在清扫不及的时候先将路面积雪堆放进去,好像也行。 再加上,她们此番下抵湟中,还带来了养着的马匹牛羊,都被驱赶在了集中的区域,正好经由这些沟渠做了个分割。 想到这里,迷唐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木牌。 这是在她们进入此地的时候分发的。 虽然此物从形制上来说有点像是她们羌人作为陪葬品的“可标”,但实际上这是一块代表储物的标牌。 在正面上写着她的牛羊被存放在了几号栅栏内,其中牛羊各有多少只,背面则绘制着一个羊的标志,正是绝大多数羌人部落视为图腾的标志。 在完成这个寄存过程的时候迷唐专门留意过,这登记造册和领取的流程井然有序,应当并没有人的东西被此地私吞,否则以羌人的脾气,早就应该闹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安的情绪更纾解了几分。 迷唐并不知道,这木牌在被乔琰在往下交代的时候叫做人文关怀。 她只是在此时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在寄存牛羊之时看到的牲畜口粮,比起她先前给自家牛羊喂食的饲料要好上不少。 也不知道那位并州牧费心做这个到底图什么。 但等她在营地里转上了一圈回到了先前的帐篷中的时候,她便意识到,可能并不只是牲畜要比之前吃得好,就连给她们所用的晚膳也比她们平日里吃到的要好。 这是一种因迥然不同的生活质量而造成的认知差距。 当然,这顿饭并不是免费的。 凉州地界上的金钱交易秩序,几乎仅限于豪族之间门。在屡屡发生羌乱和兵祸的情况下,五铢钱极其容易在逃亡中丢失,也容易贬值,以至于以物换物在黔首之间门更加通用。 这些为了过冬而来到湟中河谷的羌人身上便不会带有多少五铢钱。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其他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带来的行李中的毛皮布料,牛羊马匹等,以重新划定的物价进行抵扣,换到住宿和用饭所需的五铢钱。 这个价格和互市的物价相差不多,但当晚膳被端上来的时候,迷唐和同伴的第一印象是—— 这一顿绝对物超所值了! 虽然锅盔有些发硬,但里面夹了干酪和酱菜。 虽然菜汤是用风干的菜给冲泡开的,但这到底是热汤。 迷唐小心地啃着最后的一片肉脯,又见其上奢侈地洒着胡麻,比起她们此前吃到的肉类更令人觉得唇齿留香。 要知道,养羊和吃羊肉是两回事。 在大多数的时候,她们是不舍得将豢养的羊给宰杀掉的。 以至于这一顿量足又有肉食的晚饭,竟是她今年从年头到年尾吃到的最舒心的一顿。 在最后一口肉干下肚的时候,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暂时落了地。 想想在这样的待遇下,她们应该不会是被圈进土墙里的未来肥料才对。 而她紧跟着便听到了个对她来说意外的消息。 “你说,这是并州牧的军粮?”迷唐讶然地朝着分发饭食的羌人问道。 对方出自烧当羌,早在四月里就已经随着姚嫦做出的抉择而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 到如今也有七八个月了。 对这些东西他早已经习以为常,故而承担起了接引的职责。 “对,这是军粮,所以才能做到大量供给。”他回答道:“等你们选择好自己接下来的去向之后,所用到的饭食就不同了。各个不同的去处都有自己的特点。前提是你们想要留在此地。” 要不要留在此地呢? 迷唐掂量着自己在此地所见的种种。 如今占据了并州的乔琰好像并不像是她们想象得那么可怕,起码和高原上要命的气候相比,她所统辖的凉州,让人觉得有安全感得多。 乔琰要的也正是这个对比。 小冰河期的气候和凉州本身的环境都赋予了她这个机会。 夏日,那些羌人还能活得下去,所以她应当更多展现出的是“威”,到了冬日,环境已经给那些游牧民族以一个迎面重击,她该当表现出的就是“恩”了。 就像是此刻,作为一个还算聪慧的羌人一员,迷唐一面觉得她们在此地获得的种种待遇像是在引人入套,一面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了这位兼任分餐和指引两职的烧当羌人,说起了她们可选择的职位。 “如今还是冬日,农牧业都还在休整的状态,就先不说了。金城、武威和高平的处大田,也都不是等闲会接纳人进入的,需要从十二月到明年月期间门在凉州做出的贡献值积分符合标准,才能在明年月收容新成员。” 迷唐对这个贡献值积分没什么数,不过大概能猜到,这可能就是择优录取的意思。 那接引员接着说道:“首先便是器物办,那里需要负责制作明年所需的农具、畜牧围栏、车轮等物品。” 她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要将车轮单独分出来说?” 对方解释道:“我想你们在来的路上也见到了,凉州眼下需要很多的独轮车来进行运输,不只是穿过日月山口,往西宫盐池方向去的情况,还有翻越乌鞘岭的需求。这种车最容易赶路,但车轮的损伤也最大,需要定期更换。” “此外便是,由君侯分发下来的养猪手册里提到,将新猪置于一处畜养的时候,抢食更快的大猪往往会将食物给吃光,这个时候就可以用置换下来的车轮竖埋,在养猪场地内再搭建一块小场地,让体量更小的刚好从车轮空当中钻过去。”1 新车轮用于车载运输,旧车轮用于养猪场地划分,这么一看,单独拿出来制作,还真有其必要。 迷唐琢磨着这接引人话中的意思,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先前对乔琰形象的臆测,大约是个威武将军的样子,就连身上的盔甲可能都沾满了羌人的鲜血。 结果现在她闭目一想,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这个将军把手中的枪一放,给她递了本养猪手册过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迷唐也说不上来。 她已被接引员随后所说的话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暂时顾不上思考其中的违和感。 “制作农具的地方稍微特殊些,需要审核你们所属的种号在十年内有无参与过反叛大汉的军事武装行动。毕竟要跟铁器打交道,审核严格一些也是应该的。” 迷唐点了点头。 羌人最开始反叛大汉的时候,甚至能以竹木取代戈矛,以木板桌案来充当盾牌,在这样粗陋的武装下截断了陇道,若真让大量人手拿着锄头铁器,还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好在,她们这趟前来湟中的参狼羌,最多就是在寒冬过不下去的时候,往陇西郡打打秋风。 但随着马腾父子占据陇西郡,马超把参狼羌打了个抱头鼠窜,她们甚至都没能参与到韩遂兴兵聚拢羌人的行动中。 这种查举资历的情况,对迷唐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让她觉得有点意外的是,乔琰好像在对耕作用具外传的提防,要远低于对羌人兴起叛乱的警惕。 她不怕有人带着农具逃跑吗? 但若是乔琰能够听到这个问题的话,必定会回复她,在凉州大范围贫瘠的土地上,最后真正能实现高产的,只有她让人在秋季已开挖蓄水灌溉工程、又严格按照各个流程安排农事的地方。 数百年前的无弋爰剑通过教导羌人耕作之法而成为被他们公选出的首领。 那么有这种传承在先,愿意接受“游戏规则”的羌人,自然不会选择带着工具离开,而是应当团簇在她这位新“首领”的身边,以形成更大规模的族群部落。 在有人试图夺取耕作农具而逃之前,乔琰有这个自信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 只有留在此地,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甚至比起这些羌人,对她来说更应当叫做外人的,是还留在此地的刘虞。 冬日的大雪封山阻碍了刘虞回返幽州的路途。 也或许他还想要看看乔琰到底要如何利用卢植和荀爽的弟子教授羌人学习汉话,所以才继续留在了这里。 但乔琰并不太需要防备于他。 刘虞这个人的道德观念太高了。 这对他本人和对幽州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天下有变,幽州的民生安定、粮价平稳以及和乌桓之间门的关系融洽,都极有可能因此在转瞬间门为敌人作嫁。 但这对乔琰来说显然不坏,因为这意味着,他是个和崔烈不相上下的吉祥物。 刘虞清楚地知道,自己按照地缘划分,和乔琰其实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的。 他可以出于忧虑民生和大汉边陲动乱这样的理由来劝阻乔琰进军,却不能在身处此地的时候,将她治理凉州并州的手段搬运到东面朝廷去。 不管他是真这样想的,还是只是需要对外建树起这样的一个形象,总之在这种道德准绳的限制下,哪怕乔琰很干脆地往后退了一步,将火石寨军屯移交给了皇甫嵩和刘虞来管,刘虞所做的也只是约束此地羌人的举止,和统筹粮食生产入库之类的事情而已,从未深入接触过种植的工具。 刘虞这种“知情识趣”迟早要让他有大麻烦,但这显然不是乔琰有空闲去关注的事情。 她要的只是她在凉州地界上的造物办可以顺利地开展,也作为冬季收容羌人的一个重要去处。 在这座湟中河谷的收容“城”内,那些参狼羌人面前的接引人已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处是纺织办,这地方目前所需要制作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油布,所以招募的人手也不多。” 他没解释为何要制作此物,但就算他面前的这些羌人将此事问出来,他也回答不上来。 这是乔琰专门下达的指令。 要想制作油布,在南方地界可以用油桐,这也是最合适的材料。 可惜在凉州并州这种相对干旱的环境下,油桐树无法正常生长。 好在还有一种已经在这二州地界上种植的作物提炼出的油,也符合干性油的特征,就是胡麻油。 这就给了乔琰在越冬时节生产油纸和油布的条件。 “第处是建造办,这地方征用来做的事情相对要耗劳力些。”他指了指依然在落雪的帐篷之外,说道:“你们应当也看见了,有些地方的积雪需要有人清扫,河道与水渠的在雪霁时候也需要继续开凿,还有就是你们见到的往来于湟中和西宫盐池之间门的搬运队,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支,负责武威郡和西北盐池之间门的往来。” “但也不用觉得这就是个苦差事,往来趟,所用工具的磨损在限度内、盐卤运送的数量达标,这个冬天就可以歇着了。” 对羌人来说,在有抵御严寒之物的装备条件下,穿行于雪原好像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事。 迷唐朝着周围扫了眼,发觉有不少人对这个选择颇为意动。 毕竟他们在路上就看到过姚嫦所率领的运送队伍,从衣着到武器,看起来都是十足的体面。 接引人并未对他们的倾向性做出评价,只是接着说道:“第四处是接待办,你们应该猜到了,我就是隶属于这里的。但我们有专门的选拔条件,需要形象与表达能力具佳,需要对凉州的情况知之甚多,以及——” “需要会说汉话,能给君侯手下的军屯民屯负责人汇报消息。” “汉话?”迷唐的眸光一动。 看着这接引人在此地侃侃而谈,她对这个位置也颇为向往。 可光是这一条,就足以筛选掉绝大多数的人了。 比如说她。 接引人继续说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五处了,这个地方被君侯命名为外语办,是专门教导羌人学习汉话的地方,近来还加上了让鲜卑人和匈奴人学习汉话的工作。” “如若能在冬日完成基础汉话的学习,不仅可以得到专门分配的田地,还可以得到一笔可吃用一年的粮食。当然,这地方不是那么好进的。” 迷唐想想都能猜到,这其中的限制条件必然不少,否则只怕人人都想挤破了头往那里去。 “君侯的意思是,如果前去一试的羌人能在七日内学会五十个汉语词汇,就被准允留在此地进修,无论这一冬能否学有所得,都可以顺利加入处军屯民屯中。若能学成,更会委以重任。” 这个委以重任的说法没有进行明确的限定,可也正是如此,才让人越发浮想联翩。 自进入湟中谷地后她们所见的种种场面,都与早年间门的印象有别,很难不让人有这样的直观感受。 接引人朝着她们露出了个友善的笑容,“你们可以认真考虑,不过最好是早做决定,毕竟住在此地要交纳五铢钱,去了对应的办公之地,不仅有正式落脚的屋子和棚圈,也有薪酬可领。” 有地有钱…… 这越听越像是个对羌人来说和美梦一样的待遇。 迷唐听着外面夜幕降临而发出呜咽之声的寒风,辗转思考起自己的去处。 有一个外语办的选择在,但凡是有一些远见的人,都知道应该去试一试。 可语言这种东西,并不是想要快速学会就能学的。 她时常听人说,这其中也要有些天赋。 那她有没有这个天赋呢? 她刚想到这里,就对上了被帐篷缝隙里投进来的微光映亮的一双眼睛。 虽然明知这是她临床的同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又或许是因为换了一个环境,这才没能快速入眠,迷唐还是被吓了一跳。 但帐篷内安顿着的羌人不少,她只能极小声地问道:“你怎么还醒着?” 被她询问此话的同伴是个圆脸姑娘,年纪并不大,只在二十上下的样子,她朝着迷唐靠近了些,用同样小声的声音回道:“那个接待办的人走前,我又多问了他两句。你知道吗,他先前说各个做事的地方吃用之物不同,还真不是瞎说的。” “那造物办因和农事处互助互惠,蔬果干粮管够。纺织办因为要接触胡麻,饭食里放的油水尤其多。建造办干的都是体力活,别说是今日的那种肉脯,就算是炙肉焖肉也不少见。接待办还有茶酒可用,以示体面。外语办就更不用说了,说是和大儒弟子共吃穿。” 她不无唏嘘地感慨道:“我现在觉得那位并州牧真不是一般的汉人了。” “……”迷唐很想说,这句评价其实早该在她们见到河湟境内景象的时候就发出来了,好像不应该是在知道这些地方有什么吃的时候! 但看着同伴满含希冀的目光,迷唐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想吃哪——” “不是,”她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一处?” 在这怒风呼号的夜晚,这些刚进入湟中的羌人正在面临对她们来说至为关键的抉择。 要不要留下?要去哪一处? 她们在明日最好就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无疑让人辗转反侧。 乔琰也还未曾入睡。 她此时不在武威,而正身处在金城郡州府的书房之中。 湟中羌人入境,给金城郡这边的压力不小。饶是程昱已经在操持并州庶务的过程中,积攒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也不可避免地要为防止事有错漏而忙碌到晚。 这么一比较,乔琰还得算是个闲人,便干脆自己跑来了一趟。 程昱对乔琰这种突击到访检查工作没什么压力。 而以他对乔琰的理解,她显然是有事要说。 果然他进屋不久,就听到乔琰问道:“自羌人入境后,金城郡内新增归于州府的牛羊有多少?” 程昱并未犹豫,给出了答案:“合计六万多头。” 六万多头牛羊,不意味着有六万羌人归附。 而是因为处在寒冬季节,牲畜因养护不当而病死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有些投奔湟中而来的羌人来说,与其将其继续留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承担这个损失,还不如让州府来养。 反正州府会给出一个对他们来说合适的收购价。 六万多头? 乔琰转动着手中的一枚五铢钱,透过其中的孔洞看着面前的烛火,心中斟酌着这个数字。 这不是个小数目。 哪怕是被她给震慑住了的鲜卑,也只是以每年两万头的数量上贡而已。 不过接下来这个数额大概会持续减少,乔琰也会有意限制这个数目的过快攀升。 活着的牛羊一方面是资源,一方面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所以她这趟前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她沉吟片刻后说道:“年节将至了,仲德先生觉得,若是将其中的万头羊宰杀,运送到并州各郡,以稍低于并州市价的价格将其兜售给并州民众作为年礼如何?” 并州吃得下万头羊的份额,在年节将至的时候以稍低于市价贩售,甚至还能小赚一笔。这个数额也不至于打乱物价。 但乔琰此举的目的,并不在赚钱。 程昱若有所思地问道:“卖羊所得的五铢又当何用呢?” 乔琰抬眸朝他看来,回道:“自然是用于凉州五处办事地支出的工钱。” 程昱抚髯而笑:“那么君侯这招就是好计!” 别看并州人随着亩产增加,又在州府收购粮食后手中的五铢钱增加了,但在早年间门形成的消费习惯影响下,他们更习惯于将钱握在自己的手中。 除非有便宜可占。 而新到手大半的凉州则是相反的情况。 民众手中几乎没有五铢钱,只有能置换钱币的货物。 准确的说,他们也并不习惯于使用五铢钱,只因多年来凉州的战乱让他们确信,唯有物品才是能保值的。 可现在,乔琰要重塑规则,也要让这些人去适应她所创建的规则。 第一步就是—— 让钱流通起来! 也让使用五铢钱买卖易物的规则,渐渐变成牵绊住这些羌人的另一条锁链! 第179章 新年酒会 董卓和韩遂的发展方式已经证明了一点,要想将一群羌人团簇在自己的身边,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但这种有利可图的拉拢方式可以得到一时的拥护,却绝不利于长治久安。 所以乔琰必须在对方为环境所迫前来的第一时间,就拿出自己治下凉州的现状造成震撼,又拿出自己的一套逻辑,将羌人给束缚在其中,以防再出现大汉治理凉州之中,羌人降而后叛、叛而又降的反复。 这百年羌乱造成了一个后果。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羌人的反叛是因为外地人主政西北,又防备西北豪族,导致一直没能出现州府和地方之间的互惠互利。 作为内附弱势群体的羌人不但要承载着劳役兵役,还要被作为当地豪族的出气筒,所以他们不得不反。 但局面发展到了现在,谁要是天真地觉得给他们尊重待遇,就可以让他们回到百年前的状态,以为“羌人本善”,那才真是个蠢货。 起码也得等到他们的开化程度变高,等到他们和治理凉州的乔琰之间形成足够的羁绊,再来讨论这种问题。 先让他们握着五铢钱吧,塞进正经交易的套路里。 再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学会汉话,加入到凉州建设更关键、待遇更优渥的岗位中,自然而然就能引发学习汉话的风潮。 乔琰并没有苛待于只会说羌语的羌人。 但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异待遇,让这一批抵达湟中的参狼羌人,暂时先忽略掉了去哪儿吃的纠结,而是先去外语办申请七日的学习。 当然了,乔琰不是做慈善的。 这七日的尝试期间所需的吃住开销,都需要由这些羌人自己承担。 好在,因为在出征凉州之前就已经形成的军粮制作体系,和提早在秋季准备好的棚屋,让这笔开销被压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 起码对这些羌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咬一咬牙拿不出来的钱。 这便导致当迷唐和她的同伴来到外语办的时候,眼见此地同样前来报名的人在外头排成了长队。 但迷唐很快发现,这条队伍流动的速度并不慢。 等她从这条队伍中出来后,她的手中就多了另外的一块牌子,在牌子上刻着她可以进入此地学习汉话的时间。 也另有一人已将她的名字记录在了登记的册子上,确保人与牌子之间能相互对应。 而在轮到的时间之前,她们可以先参与外语办的扩建工程。 这工作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可以包吃住。 “五天……”迷唐盘算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依然不短的排队队伍,不由觉得,那位接引人让她们一定要尽快做出选择,定下自己的去处,还真不是一句随便瞎说的话。 但凡她们再迟疑上一阵子,这个时间都可能会被延长到七八日去。 得到了这个安排,她也相当果断地先领取了扩建的工作。 冬日里的建造盖房其实不算是个舒坦差事,也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好在外语办与乔琰在凉州兴建的藏书楼只有一步之遥,周遭高墙高屋林立,圈出的这片范围内尚算遮风。 迷唐在工作的闲暇间,以目光权衡着扩建后的范围,总觉得这外语办中最后扩展出的接纳人数,会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那么这位并州牧,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的是,乔琰本人此时正手持着一卷书籍,从高处望向这片兴建土木的景象。 程昱站在她的身边,听她开口吩咐道:“再过上一阵子,就将其中一处专门开辟出来,用来教导三四岁的羌人孩童。” 这些孩子会说羌话但词汇量有限,将他们投放到一个说汉话的环境中令其发生转变,比起等到年岁渐长,再来搞这一出训练,效果显然要更好。 从本质定位上来说,这并不是在让他们学大汉官话这门外语,而是在让他们“移民”,不过这种区别就不需要对外明言了。 “还有一件事让他们监督着。”乔琰伸手朝着已投入使用的部分指去,说道:“令其中七日试读的读大声些,以便让那些干扩建工作的都能听到。” 随着来投羌人的增多,这个等候就读的时间势必会被延长。 这会不会引发前后到来羌人之间的矛盾,乔琰暂时无从做出一个精准的判断,但防患于未然,还是该做的。 程昱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问道:“君侯是想让尚在做工的羌人也能多听两句,自觉更有把握轮到自己的时候过关?” 这听起来像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可最后结果如何,还得看他们的本事。 乔琰笑了笑,“也是让正在学的人多开口,总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关于如何教导羌人学汉话,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多操心了。 随同刘虞一并来到此地的士人为了上这藏书阁来抄书,哪怕是让他们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怕都能做,何况只是教授些羌人而已。 群策群力,总是能拿出好法子来的。 若是连这种事情都需要乔琰亲自过问,两州之地的琐事早就已经将她给压垮了。 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将其搁置在了一旁,对着程昱说道:“先不说此事了,说来,自抵凉州至今半年有余,我是否还未曾正式将这些凉州豪族召集一叙?” 她未攻破韩遂的时候,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以防对这些西北豪强的依赖过重,后续处理起来麻烦。 在她刚完成了陇西与金城平定的时候,也不适合做此事,否则有些人情关系牵制,她便动不得刀子。 在她还未手握这个数目的归化羌人之前,还是不适合做这件事。谁让她还只展现了武力进攻的手段,而未曾表现出文治的能力。 可现在,随着光熹三年的即将到来,时机却已经成熟了。 程昱没回答是否可行,只是问道:“君侯打算选在何时?” 乔琰回道:“正月初三。” 永初年间西凉混战,大将军邓骘也和几年前的崔烈一样,甚至在朝堂上提出要放弃凉州,当时还只是个郎中官职的虞诩曾经提出过一条应对凉州豪族的策略。 乔琰在对待南匈奴人和并州世家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叫做——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1。 也就是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给了凉州子弟授以散官的奖励,以回报其父兄的功勋,实际上是将他们作为人质,分化打乱,以防其提出谋逆的邪计。 能不能起到这个作为人质的效果不好说,毕竟西北豪族内部也惯例就是人情淡薄,但起码有一点是没问题的—— 要将豪强的两辈人塞到不同的升迁体系下面,分化他们的力量。 也如贾诩在前去当卧底之前和她提议的那样,还要从豪强之中拉出个标杆领头人来聚拢势力。 在对西平麴氏的安排中,乔琰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时机成熟,便可以对凉州地界上的其他豪族这么做了。 也恰好在此时,有一个很恰当的联系各家的时间。 要过年了。 乔琰进军凉州,是去年的四月。 对于这些凉州豪强来说,这是乔琰在凉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可也正是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陆续完成了镇压马腾韩遂、开辟军屯民屯、收容内附羌人的种种举动。 这些当地豪强清楚地意识到,她已不是一道为了攻伐董卓、借道而过的旋风,而是一棵扎根在凉州地界上快速站稳生发的参天大树。 别说是曾经响应过韩遂兴兵,只侥幸没在他求援名单上的,那些一度和董卓有过联系的,也都仓皇着烧掉了自己手中的董卓书信,生怕被乔琰给逮到什么把柄。 以她如今手握的兵员和羌民数量,要想将他们从凉州地界上抹消,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好在乔琰似乎已经将自己奋斗的重心放在了归附羌人上,在这隆冬时节依然反复过问于五处“工厂”的情况,明摆着是对他们没有多余的想法。 比起他们送上的田地,乔琰也好像更倾向于自己开垦出一片新地盘来。 这种倾向让人更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十二月底,他们忽然接到了州府的邀请,说是与他们既同在凉州地界上,不如一道庆贺新年,用上一顿晚膳,就定在正月初三。 这让他们才放下来不久的心又提了起来。 为此,有人将在乔琰麾下办事的姜冏给当做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从理论上来说,姜冏先前是护送盖勋前去并州的,和盖勋之间有交情;按照官员的从属,他又是汉阳张太守的属官;但乔琰以金城、武威两地的建设缺人为由发起征召,要将姜冏给弄到手底下做事不难。 尚有几分年少的姜冏彼时能出于对盖勋的敬佩欣赏而跟随其前往并州,如今他也自然可以因为乔琰的种种行事而欣然接下这差事。 自秋入冬他都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做事,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为何他和盖勋来到并州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副民生安泰、和乐富足的景象。 忽然被人从公文中抓出来,需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还不免懵了一瞬,有种被逮回原本世界的错觉。 那作为代表前来找他的汉阳四姓之一的任氏子弟,还当姜冏的这个表现,是先前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又开口问道:“你说这大过年的,她应该不会干这种拿我们开刀的事情吧?” 哪怕如今还没有杯酒释兵权的说法,但鸿门宴这种事情,他们还是听说过的。 荆州牧刘表把荆州本地的宗贼骗去杀,也是这么干的。 这消息早从南方传到了北方。 就乔琰那行事作风,别人或许可以说什么过年流血不吉利,但她估计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你在想什么?”姜冏无奈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哪怕易位而处,他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猜测,可在亲眼见证了金城郡易主,又在乔琰的手中发展起来后,姜冏听到这样的话不免觉得有些滑稽。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并州在几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儒郑康成被君侯着人给请到了并州,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学生崔季珪,以及同在青州的北海管幼安,这些人一并抵达了乐平书院,君侯向我问询,凉州地界上有无进学的好苗子,正好送去一道聆听讲学。” “你以为谁能有这个殊荣?难道是那些羌人吗?还是那些大字都不识得一个的人?” 被他这一串消息砸了下来,对方直接傻了眼。 在这段话中出现了三个名字。 郑玄、崔琰以及管宁。 在做学问的当代名士中,他们都应当被归并入隐士的派别,因此能被人请动是很不容易的。 就像对郑玄来说,袁绍对他发出的那道在邺城重建太学的邀请,其中的诱惑力并不大。 反而是乔琰让郭嘉与他说的,在乐平这个群山拥抱之地能安静地著书立说,且纸张管够,对他来说更有诱惑力。 唯独麻烦的只是,要如何避开袁绍等人的耳目,将郑玄连带着崔琰、管宁这些人都送到并州。 在跟乔琰的立场已几乎注定敌对的情况下,袁绍不可能让郑玄这么轻易地往并州去,就算郑玄直接对外传达出这样的信号,他都得想办法将人绑在邺城。 这才是为何乔琰要将郭嘉给派出去。 好在袁绍显然也没想到,乔琰在被凉州拖住了手脚的情况下,还能分出多余的心力来管朝廷征辟郑玄这件事。 他更没想到,郭嘉会在找上郑玄之前,一面给麋竺送了一封信,希望他派出一支商队协助,一面又找上了刚被袁绍击退的管亥。 其中的种种波折,乔琰在郭嘉送回来的信中知道得清楚,姜冏却只知道个结果而已。 不过这些凉州豪族,其实也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就是了。 那任氏子弟已迅速从怔楞的状态中回转过来,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郑玄蔡邕管宁崔琰这些人的名头,被联合在一起后,可别说是凉州境内的豪强出于想给自己镀金的想法而心动,就算是放眼天下,也是个实打实的诱惑! 再听姜冏话中所说,是要让凉州人去聆听进学,而不是去参与启蒙,这么一想,能得到此等殊荣的人名额就很有限了。 这分明是……在给他们送好处! 换句话说,他们自去年开始送地又送人的行为,终于摸顺了乔琰的脾气,即将得到一项重要回报。 也难怪会选择在开年的时候将此事告知于他们。 姜冏回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若不是君侯说,我不是适合深造学问的人,还不如在庶务之中历练长进,我此时就该辞官往并州去了。” 这还真不是姜冏在乔琰的安排下打广告,而是他自己真实想法的写照。 那可是郑玄和蔡邕呐! 就算是管宁、崔琰,也不是一般的名士可比。 在卢植和荀爽都还被困在长安城里的时候,这几人越发堪称是硕果仅存的学问大家。 这些接到了乔琰邀请的豪族被提前告知了这个消息,别说是担心了,一个个都是摆着笑脸上的州府大门。 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一打量,就发觉其他人也没少给乔琰带来年节的贺礼,显然是想要再加深一层关系。 便是一进门就看到了麴义的冷脸,也没让他们有什么打退堂鼓的心态。 这家伙对他们态度不佳又如何? 西平麴氏居于湟中,早年间就是和羌人长期打交道的状态,要论武装力量还成,要说文化水平,差不多就是给人送菜的。 这么说起来,真要选拔送往并州进学之人,麴氏就不用指望了。 在存在利益争夺的情况下,麴义对他们摆不出个好脸色实属寻常。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麴义不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 今年是放在凉州地界上过的年。 乔琰并未将留守于并州的人手都调到凉州来做什么工作汇报,却还依然遵照着去年的规矩,给自己的下属分发压胜钱作为新年祝福。 暂时不能拿到压胜钱的几位,比如还在长安城和董卓虚与委蛇的贾诩,比如正在丝绸之路上出外勤的徐荣和马腾,比如说服了陆康后带了人正在回返并州的陆苑,压胜钱都先由乔琰先保管着,等回来了再补上。 像是麴义赵云程昱徐庶这些就在近处的,便直接从乔琰的手中将压胜钱领走,也算是同贺新年了。 这里面有几个人的情况不太一样,比如麴义。 他在去年年节时候还算是度辽将军的部从,而不是乔琰的下属,所以当时这压胜钱是没他的份的。 今年他不仅就在州牧的面前,还算是将整个宗族都归入了乔琰的领地内,再一回顾去年的战绩,怎么也算是给乔侯立下了功劳。 他领到这份年节祝福象征的时候,便很觉满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压胜钱竟和去年不是一个款式。 他眼看着赵云从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取出了去年的那一枚,在和今年的比对后重新收入囊中,便难以避免地投去了一个羡慕的目光。 转头又见吕布这厮举着自己的两枚在跟马超炫耀。 麴义:…… 集卡这种事情,大概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强迫症。 他又哪里知道,这是乔琰出于激励激励手下的想法,才折腾出了这枚光熹三年标记的压胜钱。 他只是觉得心情不大美妙而已。 所以在看到这些争相上门的西北豪族像是要来跟他抢差事,也就更是郁闷。 可他也知道,西平麴氏不管是不是搬迁到此地来的,他身上都已经被打上了凉州人的标签。 如今大汉的局面未知,乔琰麾下的势力发展到了这样惊人的程度,不管她是要做扶持天子的霍光,还是要做割据西北的隗嚣,在她优势局面正好,又是发家于并州的情况下—— 麴义应该做的,是一面压制住麴演这个野心勃勃的小辈,保住自己作为麴氏第一人的位置,一面对乔琰麾下凉州势力的增强而觉喜闻乐见。 所以当众人入席就座的时候,他脸上那点微妙的不快已经被压了下去。 少一枚光熹二年的压胜钱不要紧,只要他活得比别人长就行了。 他朝着上首的乔琰望去。 哪怕屋中点着炭火盆,凉州的元月入夜依然透着一股祛除不散的寒气,故而在她肩头依然搭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内里则是红黑二色的劲装。 这两种颜色,在灯烛的映照中无端有种淬血的煞气。 麴义留意到,她今日并未佩戴着代表乐平侯身份的金印紫绶,但这丝毫没有减弱这出宴席之中所表现出的正式,反而因为她指尖并未摘掉的血色玉韘,而让人觉得她还带着破敌之时的杀伐气息。 只在她将酒杯朝着下方举起的时候,这种凛冽的气质才稍有和缓。 和缓得也有限。 只因她手握的白玉杯中,正是泛着紫红色的葡萄酒。 她朝着坐在下方不知为何有些噤若寒蝉之态的众人扫了眼,笑道:“天寒地冻,运些食粮尚可,送酒不易,也只能以武都颜氏所献的美酒与诸君会饮了。” 被她点到了名的颜俊对这笔支出本还是很心痛的,但此时听到乔琰公然点了他的名字,连忙起身回道:“武威郡望君侯之威而投,又得蒙君侯看重,设立田屯于此,必当为君侯竭力尽心,不过是些许丝路上的货物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也不算白对着乔琰做出了投资。 在武威郡陆续开启的灌溉蓄水工程,大约是出于这位君侯投桃报李的想法,也将当地豪族所持有的田产给覆盖考虑了进来。 颜俊不是个蠢货,顶多就是被乔琰给忽悠瘸了。 在这件事上他就看得很明白。 水利兴修以及新农具的推广,必定意味着来年的丰收,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 更别说他还在此时听到乔琰说道:“伯英,你可有意愿将族中后辈送去郑师名下就读?” “数日前大儒郑康成抵达并州,暂居于乐平书院。我想着,昔年党锢之祸中,郑师居北海教授弟子百千人,如今莅临并州,求学好问者也不能输于北海才对,总得再添些人去。” 颜俊惊了一跳。 凉州地界上的豪族势力彼此为姻亲联结的不在少数,在关东世家对关西豪族的鄙视链面前,他们更是惯常拧结成一股绳,但这并不代表着消息的传达就能有这么快。 汉阳四姓从姜冏处得知这个消息,连带着扩散给了周边,颜俊却还被瞒在鼓里。 他朝着座中数人的脸上看去,知道此消息的面露了然,不知道消息的与他一般惊愕,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对他当先被邀请而表现出了十足的羡慕。 颜俊当即意识到,他损失的是美酒,得到的却是乔琰将他归入自己人的待遇。 那么同样对他来说是有所付出的丝绸之路采购? 会不会给他换来更大的利益? 不过他此时暂时还没有这么多时间考虑这些,他连忙朝着乔琰回道:“别说是在郑公名下就读,便是为其端茶送水也无妨。” “那倒不必。”乔琰摆了摆手回道,“郑师广授弟子,自身却乐享清贫、持身正道,奉孝将其接回后,他便已明言不必有人服侍,留三两弟子与他抄书便可。不过——” “郑师到底年事已高,若是让其因教授弟子而费心劳力,我心中也过意不去,你从族中只遴选出三人送来便够了。” 三人? 西北豪族为应对动乱而聚拢起来的家族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人员结构复杂,正值读书年龄的小辈何止三四十人? 只有三个名额必定不够。 颜俊倒是想说,其实可以多送几个人去,便如同卢植当年在涿郡开设的教学课程一般,让有些凑数的往边角一坐也就是了,反正也只是去镀金走个流程的事情。 何况,若是郑玄收不了多少弟子,那管宁才只三十多岁,蔡邕也还算人在盛年,想来也是能教的,多去几个也没什么。 可如今的主导权柄在乔琰的手中,也是由她一手兴建起的乐平书院,他只能往后再谋求发展人数的可能性,而不能在这种各家都聚集在此地的时候,为了点人数而跟她讨价还价。 若真这么做了,必定会让乔琰心中不快。 好在,他紧跟着听到,乔琰留给其他各家的名额也都在两到三个不等。 协助平乱的、献地于民的、捐财捐物的都是三个,其他便是两个。 数量区别不大,却也有些亲疏之别。 他嘴角的笑容便怎么都压制不下去。 而此事对他来说是个好事,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 在这本有几分轻松惬意的年节宴饮中,乔琰又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各家在去年的支援,一时之间还让人想着,是不是她近来收拢羌人的德治政策,让她本人的进攻性也被削弱了几分。 以至于满座之间还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或许唯独让人觉得有些难熬的只是菜品了。 酒既然是武威颜氏负责的,菜自然也是。 本着让其他各家满意还不如乔琰一人满意的标准逻辑,颜俊毫不犹豫地将菜品全往甜口偏了。 但这可是西北的凉州啊…… 这些个豪族再怎么自矜身价与平民不同,要端着点做派,那也是烧酒荤肉的饮食习性。 忽然遇上这么个菜谱,还真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场酒宴到底是吃更重要还是其中的政治商谈更重要,这些人都心中有数,也没在此事上多加计较。 他们只是一边听着乔琰对各家的安排,顺势琢磨起了家中的人选,一边听着乔琰说道:“差不多便是这样了,请诸位回返后尽快挑出合适的人选,在十日后随我一道同往乐平,逾时不候。” 她这话一出,当即就有人问道:“君侯竟要离开凉州?” 乔琰举杯回道:“暂时离开些时日而已。我自并州出兵到如今已有八月之久,州中虽有得用之人坐镇,然先帝授我以并州牧权柄,便是要我督辖并州无事。哪怕大处皆可,小处也需当心。” “再者说来,昔年黄巾之乱中情势危急,我一度借用了郑公弟子的名号,这才博取到了黄巾渠帅的信任,当年三辩张角之时我已与郑公致歉,但到底还欠着一份人情,如今还要领诸多弟子劳烦于他,岂是一封书柬便可明言的?自然也当回去走一趟。” 她这话说得实在情理之中。 以当今尊师重道之风盛行的时候,乔琰和郑玄之间的这份因果,不可能因为她贵为并州牧就有所改变。 既有所托,也当拿出晚辈的态度来,否则难免为人所诟病。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诸位大可放心,我进取董卓之心不改,一月之内必定折返。届时也未及今岁播种之时,耽误不了此间大事。还是说——” “你们希望我离开的时间长一些,好让你们之中有人可以与那董贼里应外合,令其进取凉州?” 她话说到此,语气依然柔和,却伴随着她将手中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动让席间顿时陷入了开宴之时的沉寂。 但见乔琰面上神情悠然,似乎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在场之人又松了口气,在那片刻的沉默后纷纷开口否认。 “君侯说的这是哪里话,”被人以眼神示意的姜氏家主开口道,“我等只不过是担心君侯这一走,凉州再次生乱罢了,所以还想着效仿颜氏为君侯排忧解难。若我们这些老家伙功劳卓著,也能得蒙名士教导,便再好不过,何必去与那董卓为伍。” 这话当然是个玩笑话。 将族中才学拿得出手的年轻人送到并州,已是将己方的软肋交到了乔琰的手里。 只是凉州豪族多年来无有擢升的机会,让他们对带着拜师大儒的名声来破局抱有几分希望,这才毫不犹豫地咬了钩。 不过他们本人便不必了。 乔琰眼下是跟他们维持着友好相处的状况,可谁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有翻脸的那一日,那么他们对她示好之余,也得握紧自己所能倚仗的势力,以防被她来上一出卸磨杀驴。 她并不是不敢对豪族动手的! 汉阳杨氏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们从作为此番的会客之地走出,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又看见了外头手握刀兵的并州牧侍从。 即便这些侍从都站在稍远的位置,也难以掩盖这些人跟随乔琰征战养出的锋锐气势,更不由让人从酒劲中清醒了过来。 但也正是在他们心绪未定之时,有人送了一托盘的压胜钱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姜氏家主率先问道。 来人回道:“君侯说,新年伊始,要讨个好彩头。” 颜俊从托盘上将其中一枚压胜钱取到了手中,便见其上刻画着祥云、松枝与鹿的标志,的确是图个好彩头。 这造币的水准明显不低,整盘铜钱上的图样个个清晰可见,更是将董卓私造的小钱给比到了地里去。 在这种举动面前,他们也只能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自然是有兵权者居高,也不能说是礼数不周,一人拿着一枚压胜钱去了。 乔琰望着这些人互相拜别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这种牵制局面下,她返回并州一阵子,即便真有人敢在此时作乱,这些豪族也会主动出手将兴起的苗头给压下去的。 当然,她留在此地的文臣武将也会替她看管好此地。 不过是因凉州的地形特殊,支援不便,才需要更多双眼睛替她看顾到每一个角落。 十天之后的正月十三,她自武威郡视察完毕了毕岚规划的水道,见各家选出的子弟都已抵达,便率领着这支队伍,在随行侍从的护送之下,朝着并州开拔而去。 想到阔别八个月之久的并州,乔琰竟然生出了几分回家的情绪。 但这份思乡之情她并未在面容上展露出分毫,只是策马奔行在积雪仍厚的凉州河谷之中,经子午岭而过,穿上郡西河太原,直抵乐平。 沿路所见的并州都被笼罩在冬日寒气内,却好像隐约还能让她窥见与去年的些许差别。 也有路遇行人辨认出这支队伍统领者的身份,朝着她投来致意。 其间虽不似当年蝗灾之后她自并州州府回返乐平之时的激动,却更像是与家人打招呼的亲切平和。 到达乐平书院的时候正值日暮。 她勒马止步,将朱檀移交给了书院的门房,踏入了其中。 今日天晴未有雨雪,只有冷风穿堂斜阳映窗,但因书院堂前种了两株梨花,倒不显寥落,反有冬日生趣。 她不觉放缓了脚步,自书院内的林荫道穿行而过,直到站在了郑玄的书房跟前,叩响了房门。 屋中那书卷气盈面,也还尚显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正和身边的蔡邕举棋对弈。 在做出了准允入内的应和转头望来,便见踏门而入的少年州牧朝着他拱手作礼:“七年不见,郑公别来无恙否?” 他捏着棋子,有一瞬的恍惚。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竟然已经过了七年吗? 第180章 郑玄荐才……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从知天命之年到耳顺,也足以让一个当年只有十岁的孩童变成今日英秀非凡的少年人。 在乔琰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郑玄不难从她面容间依稀辨认出当年模样,但其风采已是远胜从前了。 像是皇甫嵩和卢植等人,这数年里多少还留意着乔琰的情况,又在官场与战事的沉浮中磋磨,郑玄却是在家乡隐居,聚集弟子讲学,著书立说,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个隐士。 骤然重逢,一时间只觉岁月匆匆。 在乔琰入座后他也颇觉感慨地提及了这种年岁之变。 乔琰回道:“您看马夫人情形何如?” 郑玄已到乐平有一阵子了,自然也已经见到了马伦。 非要算起来,马伦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岁,但在乐平偶尔往来路途上相遇,对方看起来实有人在壮年的行动风范。 郑玄笑道,“太史令心有天穹,不念老之将至,我当效仿于她。” 这话倒是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心有天穹既是心胸开阔,又是从事天文工作之意,不过非要算起来的话,郑玄在此道上也有些造诣。 在抵达乐平后,他格外欣喜地发觉刘洪也在此地。 他和刘洪该当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但不是他是师,而是比他小上两岁的刘洪在术算上是他的老师。 眼看刘洪在此地的历法推演和数学典籍记录都越发步入正轨,一改当年本事不得重用的情况,郑玄越发确定,自己选择前来乐平,应当是做出了个正确的决定。 刘洪、马伦这些与他年岁相仿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甚至想在此地构建起一个数学与天文的世界,他又何必觉得自己年老。 乔琰这话劝得也对。 他刚想到这里便见面前乔琰奉了一杯茶到了他的面前。 “郑公来乐平之时我仍身在凉州,未及赔礼道歉。今日以奉茶补上,还望郑公不要见怪。” 郑玄接过了茶说道:“烨舒何罪之有?反倒是我应当感念有此避祸之地。” 乔琰回道:“这话说的不对,郑公人在高密,授业教徒,名闻青州,纵然有流寇过境,也多因郑公年高德劭、授业乡里而趋避,此番我为将郑公接来乐平,以避袁本初征召,竟令您一度为人所劫,实在有损您的声名。” 郭嘉要将郑玄从高密带来,光是令人悄然结队将人偷出,是不可能做到的。 袁绍如今领青州牧,又有刘辩这方天子之名,对青州各郡的掌控程度不低。 以至于在历史上本该围困北海的黄巾,在早几个月间就因为慑于袁绍麾下的军队,从欲攻北海转为朝着徐州方向扩散。 贼寇是如此,对境内的其他势力也就更是警惕。 在这等情况下,郭嘉不得不来上一出借力打力。 他先是找上了此时困居在徐州和青州之间,犹豫于何去何从的管亥。 而与郭嘉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 就像要说服白波贼来投,让褚燕前去最有说服力,那么要说服管亥,自然是梁仲宁好使。 郭嘉去的时间也正好。 但凡他再去的时间晚一些,管亥都已打算投奔臧霸和昌豨去了。 这两人名义上暂时是陶谦的手下,但实际上性质跟接近贼寇,对于管亥来说也更有容身的可能。 但郭嘉和梁仲宁的这次到访,改变了管亥的计划。 当然,光是靠着梁仲宁当然没用。 这些在中平、光熹年间复起的青徐黄巾之所以还打着黄巾的名头,可不是为了继承张角的遗志。 他们纯属是想不出个靠谱的口号,琢磨着已过了些年头了,乔琰辩论张角的影响力消失得差不多了,便本着自己没文化、不如借用现成理论的说法,重新用着黄巾的名头。 管亥也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像是符水治病这种最让人记住其危害性的东西绝对不能再用,但分田产这种利益口号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黄巾不一定是黄巾,管亥和梁仲宁也不是一路的,这其中没有什么感情牌可打。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用来说服管亥。 连梁仲宁这种被迫起义的人都承认并州的民生和乐,连他这种一度被乔琰坑没了势力、落到戍守边疆境地的人都承认乔琰乃是当世人杰,也的确是真心诚意地为对方效力—— 他为何不能选择跨州而过,去并州给自己谋取一个未来呢? 郭嘉随后给他指示的一条路,也确实有其可操作性。 在袁绍的青州军朝着他发动围剿的时候,管亥在郭嘉的指挥下分兵两路,一路依然和袁绍的部从玩捉迷藏的游戏,一路直入高密,劫持了郑玄和其门下的数位入室弟子,比如崔琰和国渊等人。 时人对大儒绝不敢擅伤,故而当管亥让人传信给袁绍,他只是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安全遁入徐州,投靠臧霸的庇护,这才请郑玄走一趟的时候,袁绍不疑有他。 早在试图阻碍乔琰进军的时候,袁绍便已在沮授的建议下,邀请郑玄入邺城筹办太学,可惜遭到了郑玄的拒绝。 突发郑玄遭劫一事,甚至让他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个说服郑玄的好机会。 北海与东莱,到底因为地处荒僻而容易生乱,郑玄又年事已高,实在不如前往邺城安定。 然而一入徐州,这支黄巾连带着被挟持的数十人就都没了踪影。 袁绍意图追入徐州探查,可那臧霸声称自己非但没有见到郑玄等人,就连扬言要投奔于他的管亥都不曾见到。 徐州也毕竟不是袁绍的地盘,他只能止步于此。 等他再一次收到郑玄消息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声不响地到了并州的地盘上。 这一路他是怎么过去的? 在并州对外传出的消息里也只是说,管亥此人在半道上觉得进入徐州便要为人所驱策,难免不自由,还不如看那泰山郡太守应劭是个没大本事的人,在这地方占山为王。 所以他仅在徐州涉境而过,未曾停留就已经转向去了泰山。 然而郑玄在路上言辞恳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其打消了这个祸乱民生的想法。 可管亥担心,再回青州难免为袁绍所剿灭,便以身边流民也想活命为由,恳请郑玄为他指一出路,最终自兖州而过,投向了并州。 等到了并州,他本应当将郑玄送还,但因郑玄故交蔡邕、刘洪都在此地,以经学、天文、术算相询,郑玄便先暂时留了下来,归期不定。 这种说法—— 也就是在明面上过得去。 反正袁绍是不会相信半个字的。 管亥所携带的人手,在被袁绍击溃后也还有千人上下,这一路穿州过境,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支援,让他们在路上没因为饥饿以及寒冻断送了性命? 其中必然有蹊跷。 而若乔琰愿意回答的话必然会告知于他,那正是东海麋氏以商队做出的支持。 在乔琰的授意下,郭嘉于信中告知于麋竺,他在前年送来并州的几份礼物,让乔琰在拿下武威后得以重启丝绸之路,一旦从此间丝路上有所得,在中原地界上的经销权限只会属于麋竺。 乔琰在凉州境内的攻伐得手,也让麋竺确定,他在当年做出的投资选择绝没有出错。 如今只是需要再支出一笔粮食和冬衣供给而已,对他来说实不算是麻烦。 靠着这一笔支援,这队从泰山郡入鲁国后的队伍改扮成了商队的模样,再难看出他们曾经是青州境内的流寇。最终成功抵达了并州。 袁绍气都要被气个半死,但他又没法斥责于乔琰将郑玄给绑到了并州这件事。 连郑玄自己都对此没什么意见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置喙的底气。 他也没法斥责于曹操,问及有人从他的兖州东郡经过,他为何没有做出阻拦。 谁都知道,东郡是个狭长地带,管亥等人是走的济阴、陈留而过,只经过了东郡的最西侧边境,就进河内郡了。 那么他与其怪曹操,还不如怪河内太守王匡在此地为了树立威信干出了多少蠢事。 要知道如今的上党郡从事常林就是被王匡给逼入并州的。 郑玄想借道河内进入上党郡,当地人只会为其打掩护而已。 偏偏在此时还有郑玄依然被留在高密的弟子上书于他,言及想要借道青州冀州,前去并州追随于老师左右。 袁绍怒意高涨,却深知,他只要不想出现士人路死冀州的景象,就得将他们好好地送去并州。 但这虽是乔琰在跟袁绍的抢人博弈中占据了上风,郑玄来到并州后的所见所闻也让他觉得来此值得,乔琰该跟郑玄致歉还是得说。 眼见乔琰眼露诚恳,郑玄摆了摆手:“非常之时,为非常之事罢了。” 若无乔琰进一步改良纸张,如今的书籍保存依然用的是竹简而不是纸。 但郑玄在乐平见到了各种已转换为纸质记载、装订妥当、保存环境严格的书典,只觉在如今的环境下,她敢说此地才是令人可以专心经术之地,并不是一句信口胡说。 她将袁绍所拥戴的刘辩视为伪帝,不希望对方构建起一个吸引士人学子前去的学术中心,进而混淆正统,故而让人将他带来此地,从她的立场出发也都说得通。 至于过程如何,在结果尚好的情况下不必多说。 “有郑公的这句话便好了。”乔琰面色舒展了几分,又道:“郑公在此,乐平学业兴盛景象便在眼前了。” 郑玄和卢植的情况不太一样。 卢植在涿郡授课,只是他在官场沉浮中其中一段被闲置的时间里做出的选择而已,在遴选弟子的时候更倾向于给家乡人施恩开蒙。 但郑玄却是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的聚徒授业,是将弟子也教导成未来的大儒。 在这长时间的言传身教中,他的弟子也大多承袭了他的性情人品。 郑玄便在与乔琰的随后交谈中提到了两个人。 一个就是在姜冏和汉阳豪强的对话中所提到过的崔琰。 “崔季珪年少性朴,不善言辞,然入我门下后就发觉,其早年间自学论语韩诗颇有所得,实为智士。”谈及自己的弟子,郑玄在言语中也多了点欣慰,“他性情刚直,有持节谏言之能。若朝纲恢复,必为尚书之才。” “国子尼亦然。说来此子与烨舒有些缘分,并州屯田事宜井然,子尼也曾有相关之言。我观其才,实为国器,非是深造经学可限,烨舒如觉他可用,不如委任一民生庶务之职。” 国渊其人,在历史上担任的也正是屯田相关的工作。 在郑玄的教导下,他人品出众,眼界开阔,更因为精通术算而能清楚明辨授田于民的种种事项,尤其是在一个区域内到底应该设置多少官吏和考察人员。 哪怕乔琰不急缺治理人才,都必须要将他给留下来。 更别说是如今这样的情况。 并州境内因为数年间的积攒还算处在正轨上,凉州却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 在乔琰不能舍弃并州,将过多的屯田官吏往凉州迁调的情况下,随着郑玄一道送上门来的国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过的。 甚至,不只是国渊而已。 郑玄的弟子规模,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小的数目,其中很可能有人根本没跟郑玄说上过几句话,但能被他筛选出来的,几乎都不是简单的人。 有些人并未表现出在政治上的才能,但很可能只是早前没有这个机会而已。 现在并州凉州有这个施展的平台,总会有人跳出来的。 而当并州手握蔡邕、郑玄、管宁等人后,进一步拥有了作为文化中心的吸引力,她也可以在挟制世家子弟为人质,以就读乐平为利益诱惑之余,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她不可能永远靠着世家子来作为自己手下的文官,所以她需要一个培养黔首子弟出人才的体系。 人手名望已够,可以开始规划此事了。 她心中急转,却只是对着郑玄回道:“不知国子尼是愿意任职于并州,还是放手一搏扶困凉州?” 郑玄回道:“此事便不必问我了,我只负责荐才,牵线搭桥罢了,可不负责还要将对应职位都给想出来。” 言外之意,让乔琰自己跟国渊去谈,他在此地继续钻研学术。 但有这句话就够了! 人才已上了门,她实该自己来添上最后一把火。 乔琰又朝着郑玄行了一礼退了出来,盘算着明日便找国渊和崔琰谈谈。 此刻天色已晚,她还是先回乐平住处歇脚。 然而她刚走出不远,便见前头聚拢了一群身着乐平书院制服的小童。 不等乔琰走近,其中一副领头人做派的女孩儿,忽而抓着身旁小童的衣袖,朗声说道:“陆议这小子,以后就是我吕令雎罩着的,你们不许因为他是从庐江来的就欺负他。” “陆议,把你念过的书背给他们听,省得他们觉得自己本事高人一等。” 乔琰扶额,顿住了脚步。 她的乐平书院已经发展到这种环节了吗? 第181章 书院新人 但凡涉及到学院,乔琰的脑子里就下意识地蹦出来了打脸逆袭、莫欺少年穷的字样,很难说是不是因为穿越之前的某些熏陶。 乐平书院到底也是书院,吕令雎这些三年前被她归并入乐平幼儿园的,如今也已经进入了正儿八经的学院课程学习,有这等更社会的场面似也不奇怪。 再想想乐平书院中的主体是并州人…… 并州为北疆,扬州为南蛮,彼此之间合不来也是常有的事。 可当乔琰的目光转向了陆议,也就是后来的陆逊对面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可能并不是什么学院歧视欺凌。 因为站在那里的人是郭淮。 当年郭淮还被郭缊以开玩笑一般的口吻问及,能否让此子拜师蔡邕,到如今已从当年的三岁变成了九岁。 三年前乔琰亲率大军进攻鲜卑王庭回归之际,还与郭淮在雁门郡见过。 这孩子不怕生,也不怕军事,观其表现灵慧,言谈举止也颇有礼数。 再若算上乔琰对他的一些刻板印象,他可怎么算都不像是瞧不起陆议而挡在这里的人。 还让吕令雎搞出了这么一个社会我吕姐的场面。 那就有点意思了。 而此时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陆议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无语。 他人虽年少却很老成。 几年前父亲过世,他便跟随自己的叔祖父陆□□活,住在舒县念书。 袁术发兵庐江,打破了他一度恢复到平静的生活,让小小年纪的陆议眼看着叔祖父调度舒县兵力守城,苦苦坚持。 他的心智也在这几个月间飞快地成熟了起来。 但即便早熟如他也没想到,舒县会紧跟着迎来了从西面而来的孙策援军,又有姑姑陆苑从并州而来,要将陆氏族人接走一部分往并州避祸。 叔祖父不肯离开,却也知道以扬州各郡和袁术之间的争端,此地迟早生乱,加之西面荆州刘表不是个好邻居,便同意让陆苑带走了数十人。 其中就包括陆议。 抵达并州之后,陆议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塞进了乐平书院就读。 乐平书院内的一切对陆议来说都是新鲜的,尤其是单独分出来给十五岁以下孩子的藏书楼,对陆议来说更是有趣极了。 就是书院里的同学好像过于热情了。 他窝在藏书楼里翻阅书籍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个名叫吕令雎的姑娘支使着一群同学,商量要如何让他快速融入集体,按照她的说法就是—— “那新来的陆议太沉默了,明明名字带了议却是个木楞子,我们得先给他一个发挥表现的机会,比如说我们之中来个人去挑衅他,让他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然后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凭他的本事可以跟我们一起学习。” “万一他没这个本事怎么办?”有人发问。 吕令雎想都不想地回:“那怎么可能?陆从事有这个本事,做侄子的也不能太差吧。” 这个强盗逻辑配合上吕令雎的表情,让明明觉得其中问题很大的郭淮都愣是没敢抗议。 并不知道他们的一番商量都落入了陆议的眼中,吕令雎理直气壮地又说了下去:“再说了,他就算只会写个一二三,难道我们就想不出词来夸了吗?这可是来乐平书院就读的头一个南方人,万事开头难,不能让他在这里不适应。他背个硕鼠我们都要夸他通晓民生,听明白了没?” “……”窝在阁楼上的陆议已经被并州作风给惊呆了。 在吕令雎这种指挥下,要用特别的方式让新同学融入集体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到底要让谁来充当这个挑衅的角色。 在乔琰让人给他们编写的故事书里,这个得算是标准的反派角色。 相对来说比较符合这个形象的是今年八岁的典满。 他和他的父亲典韦一样生了一副好体魄,站出来确实很有一番威慑力。 然而典满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脸腾得就烧红了。 吕令雎为难了。 这孩子肤色有点白,还怪爱害羞的,挑衅到一半自己先把气势给一泄到底了也不成,到时候握手言欢的剧情也就会变得不伦不类的。 也太容易被人看出演戏的端倪来了。 所以她转头就盯上了二号选择,也就是朔方郡从事令狐邵的长子令狐华。 但令狐华最近刚好在换牙,一开口就漏风,挑衅起来也挺完蛋。 最终这个人选只能定为了郭淮。 并州雁门太守之子,太原郭氏子弟,一看就是个本事人,去挑衅一个南方来的世家子弟,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郭淮努力按照自己的脑补,表演出了个仗势欺人的样子。 在他对面的陆议大概真的是天生稳重,才没让自己在这个场面中笑场。 但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第一次面对这种同窗的陆议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来配合他的表演。 他这个反应,可要把吕令雎给急坏了。 她盯着陆议的脸,满脑子都是君侯用来骂袁绍的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又不禁琢磨着,难不成她从陆苑推陆议本事的想法有问题? 按理来说,这小子看着挺有学问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大显身手一番吗? 更让吕令雎没想到的是,她刚想将陆议拉到一边,让他现学现卖随便说上两句,就有一个小身影毫无预兆地冲到了中间,拦在了陆议的前头。 这充其量只有三四岁的小童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不许你们欺负我侄——” 结果还没等他话音落定他就已经一跤摔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就捂着脸蛋哭了出来。 吕令雎:…… 陆议:…… 带着陆绩来看侄儿的陆苑:…… 在众人的一片沉默和陆绩小朋友的嚎哭声里,一声轻咳就显得尤其明显。 吕令雎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到乔琰抱臂而立靠在墙边,也不知道是看了眼前这场好戏多久了。 她连忙立定站好,对着乔琰投来了个无辜的表情,口称了一句“君侯”。 见乔琰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她又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将陆议和陆绩留在了中间。 出了岔子不打紧,被乔琰看到那就有点问题了。 但这可实在不能说是她在惹麻烦,就是整个剧本里出现了一点小意外而已。 对,就是一点小小的意外! “这书院还挺活泼的是吧?”乔琰和陆苑在走出学院的时候说道。 想到那幅滑稽的场面,乔琰忍不住摇了摇头,又笑了出来。 那几个小的,早几年间就进入了乐平书院,到如今已过了将近三年,但这三年显然还不够让他们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哪怕是在刚才表现得格外冷静,也快速将陆绩给哄好的陆议,现在还远不是能派上用场的年龄。 她当年定下的便是以十年的时间来栽培人才,还有的要等。 好在她有足够的耐心。 看到这书院中的氛围,也不免让乔琰时刻紧绷戒备的心态稍有放松。 起码目前看来,没有哪个长歪了。 陆苑回道:“确实活泼,我想陆议会跟他们相处得很好的。” 有了这么一出乌龙,陆议大概知道他的这些未来同窗都是什么性格了,也知道这些北方子弟对他没什么坏心眼。 陆苑想了想又问道:“不过君侯当真不觉得让陆绩也留在书院里,实在是太早了吗?” 乔琰回道:“他好像对天文挺感兴趣的,留在伯喈先生和郑公那里耳濡目染也没坏处,我会让人照看着他的。年纪虽小,却能挺身而出维护……侄儿,勇气可嘉。” 她话中这个可疑的停顿,让陆苑也回以一笑。 像是陆议和陆绩这种做侄儿的年龄比叔叔更大,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何况还是堂叔侄。 陆议的祖父年龄要比陆康这个做弟弟的大上不少,陆绩又是陆康老来得子,不怪会有这种情况。 荀攸和荀彧也是如此。 乔琰不由琢磨起了这两位小时候是不是和陆议陆绩一个情况,又觉得以颍川士人的居处坐卧仪态,大概不会像陆绩这么好玩。 可惜现在的陆绩不可能再因为六岁见袁术,将橘子揣在怀里想要留给母亲吃,而得到一个怀橘陆郎的美誉了。 但他如今早早跟随蔡邕郑玄开蒙,等年纪再大些,便送去科学院跟着马伦刘洪做事去,或许成就不止于一张《浑天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陆议,乔琰对他尤其看重。 但这种寄予厚望之言,不必跟如今还是个孩子的陆议明言,也不必跟陆苑说,以防有什么揠苗助长的行为。 比起陆议这种还需数年打磨才能派上用场的,显然还是陆苑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在她出征凉州的时候,陆苑便已替她承担起了留守后方的职责。荆扬之变,陆苑又替她南下,一面结交孙策,确保其不会将孙坚之死怀疑到乔琰的头上,一面将陆氏子弟带来了并州。 她朝着陆苑看去的时候,更觉其面容沉静亲和,与她向着自己请命出行的时候相比,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度。 这样的表现无疑最适合用于统筹和出使的职务。 起码就让孙策没看出她此行之中的……包藏祸心。 乔琰顺势话锋一转,说道:“说说你这次南下见闻吧。” 陆苑听得出来,乔琰想听的绝不是她已经从送到并州的消息中就已经可以获知的内容,比如说孙策和那吴郡的严白虎之间将有一斗,也不是想听可以通过这些消息可以判断出的东西,比如说孙策此人的脾性。 她想听一听陆苑其他的想法。 陆苑回道:“若非要说的话,其实也只有一句话,吴会之地名士不少,但能为君侯所用之人少之又少,君侯当有取舍。” 乔琰笑了笑,“你自己出身扬州,却对吴会名士如此品评,不觉得有问题吗?” “这其中并无冲突,”陆苑道:“自我抵扬州以来,先后夺取庐江郡与丹阳郡的孙策,为求在两郡站稳脚跟,进而谋划豫章与会稽,以图有北拒袁术,西攻刘表的底气,没少与扬州士族打交道。” “若忽略掉君侯与文和先生对南面局势的算计,孙策此子少年天骄,有作战的实力与魄力,就算不奉迎其为主,总该与之示好。然时至我离开,投效于孙策的只有一人。” “此人名为虞翻,乃是日南太守虞歆之子。当然,已身在舒县的周公瑾也算一个,但此人毕竟年少,还未有多少声名在外,着实称不上是名士。” “而投效于孙策麾下的另外两人,一者出自徐州彭城,名为张昭,一者出自徐州广陵,名为张纮,均是早年间以避祸之故前来江东的。徐州人尚且在此时不顾引火上身,快速做出了抉择,可这吴会之地的名士——” “他们大多将目光放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因长江天险隔绝而有歌舞升平度日之想,纵是将君侯放在孙策这个位置上,只怕也不会多有几分尊敬。能舍下江东地域北上来投的,更不会有几人。若君侯亲自去请,反显居心不良,倒不如暂时放下此念。” 陆苑不觉得自己这个评价有什么问题。 在这个结论得出后她又说道:“让孙策这把快刀先将这些所谓名士从自己安稳的外壳里打出来,再看看其中有无漏网之鱼就是了。” 见乔琰保持着聆听的姿态,陆苑便继续说道:“说来还有一件趣事,昔年曾对君侯有过雏凤有清声评价的许劭许子将,他那位与之齐办月旦评的堂兄许靖许文休也在扬州,此刻身在吴郡都尉许贡处。” 听到许贡这个名字,乔琰的眸色微有异样。 但大约是因为这稍纵即逝的神情太快,此时的夜色也太黑沉了些,没能让一旁的陆苑发觉这种变化。 她只是开口说道:“许文休和许子将不和,许子将在高位之时便对其多有打压,如今天下动荡,他避祸于扬州的选择倒是没错,只不过扬州眼看着也不是一个太平地了。” 陆苑笑道:“正是如此了,此人着实不会选地方,也……也不大会看人。” “若换个人处在许文休的位置上,他倘能以自己这张品评名士的嘴,对孙策给出一个乱世英雄的名头,只怕孙策立时就要将其尊奉为座上宾客,偏偏给他提供庇护的许贡对孙策口出不满之言,许靖也并未做出劝阻。我看他要么换个地方避祸,要么便再没法品评人物了。” 这种自视甚高,在方今的环境里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但也正如陆苑所说,这个消息对乔琰来说也就是个杂谈趣闻而已。 她如今早过了需要那一句月旦评来提高身价的时候,哪怕许靖当真因为识人不清为孙策所杀,连带着让许劭的声名跌落,与乔琰也没多大关系。 南边地界上的事情,她也最多是在大方向上推波助澜一把,而不可能事事过问。 但她琢磨着,许靖许贡之事,她还是得让人留意着些。 只因孙策便是死于许贡门客之手。 而孙策这个家伙,起码在乔琰的计划里,他暂时还不能死。 毕竟孙策和孙权到底谁更可控,并不难得出结论。 不过或许有一件事她能插手一二。 按照陆苑所说,在早年间就从徐州迁移往江东居住的张昭和张纮,现如今已经到了孙策的手下,有此二人在,又有周瑜这个文武兼备的支持者,孙策要想在扬州站稳脚跟,进而与刘表袁术二人打擂台,想来已是不难。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徐州出身的谋士就最好不要让孙策得到了。 便是那鲁肃。 但她一琢磨,孙策提前占据江东,无论是他还是周瑜都少了个在袁术手下做事的过程,好像也不会在短期内见到此人。 一度为东吴大都督的鲁肃,如今还是徐州东海郡的大地主,等闲情况下不会脱离徐州的地界,哪怕是乔琰都不可能在如今将他说服召唤到并州来。 而同样是因为地缘关系的缘故—— 在出身东莱的刘繇还未到被委任为扬州刺史之时,东莱太史慈也就自然不会因为刘繇和孙策之间的矛盾,从东莱赶赴扬州,又因为和孙策之间的不打不相识成为对方的麾下战将。 提前开始在江东拓土开疆的基业,是孙策的幸运。 无形中失去了鲁肃和太史慈两个助力,又是孙策的不幸。 可所谓有得必有失,谁又知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而她虽然几乎占据两州,但依然不敢小觑天下群雄,更不敢小看有些人的运气。 还是防范于未然的好。 她思虑之下,选择提笔给麋竺写了一封信,请他向陶谦推荐鲁肃。 陶谦如今正处在锐意进取之时,连臧霸、孙观以及笮融这种危险人物都敢起用,更何况是鲁肃! 鲁肃年纪虽轻,却已展现出了极有豪侠慷慨之风的做派,和其观望天下的远见卓识,正可为陶谦的助力。 有鲁肃在,陶谦要想防备袁术,以防此人在被孙策逼迫到势穷之际发兵北上,入侵徐州,也就更加有了一份底气。 更重要的是,东海麋氏对并州表现出的善意和支持,很可能会超过陶谦所能容忍的限度,为了保证麋氏的安全,麋竺最好给自己添加一层保障。 向陶谦举荐一个贤才,就是最佳的示好方式。 而后乔琰又斟酌着写下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给曹操的。 要她看来,东郡地带的狭长,绝不是曹操没发觉郑玄等人过境的缘由。 曹操的治理才能已经在其任职为济南相的时候得到了证明,那么东郡也还只是一郡之地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比起他是不慎未能发现,乔琰觉得这更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们过去。 这样说来,还是送信去感谢一二的好。 在信中她又写道,先前她还欠着给曹昂、曹丕和曹彰的见面礼,如今正好作为长辈趁机问询一句,他们有没有需要送到乐平书院来就读的。 曹昂需要帮着父亲做事可以不必考虑,但曹丕已经五岁了,曹彰也已四岁了,不妨送一个过来跟陆绩做个伴。 若按照当今的品评标准,这还真是一份分量不轻的见面礼。 毕竟拜师郑玄或者蔡邕,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他们也当然不可能和被乔琰当做工具人的西北豪强一样,只是当个旁听的外室弟子。 而同时随信送去的四民月令精装本,更是一份不轻的礼物。 可就像乔琰敢将曲辕犁交给孙策一样,四民月令只是她的三份指导农书中分量最轻的一份,将其送给曹操作为年节礼物,充其量也只是让东郡的百姓能稍微改善生活而已。 这种举动,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份四民月令最终被曹操交到了枣祗的手中。 枣祗在曹操的麾下担任着屯田都尉的职责,在先前的冀州魏郡被袭击,流民进入东郡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管理农事才能,深得曹操的信任。 那是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情。 东郡在八月到十月间陆续完成的秋收,成功消化掉了这一轮投奔来的流民,也因为人口的扩张,自然而然地将管辖的范围伸出了部分到济阴和东平的地界上。 但明年开始,他所面临的田地开垦种植的压力会更大,忽然在春耕前多得了一本指导手册,对他而言不亚于多出了一项助力。 他翻回了封皮就见其上写着崔寔的名字。 这位早已经在二十年前病逝的清河名士,死前所撰写的农书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士人的面前,枣祗也不免有些啧啧称奇。 乐平侯纸的材料在流传于外的数量增多后,还是有有心人将其所用的材料给破获出来的。 可纸张这种东西,在还未达到材料的最优解之前,要升级配方,不仅需要一次次大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足够数量的专业人才。 能和乔琰一样有底气将人力用在其上的,当真是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 再要是算上能有足够原料的,便只剩她这一家了。 这本精版编修的四民月令是独属于乐平的特产。 当这本书抵达曹操面前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比起这是在辅助于兖州东郡的农事生产,这好像更像是乔琰在展示自己的实力。 但他想到这里又自己先笑了出来,若是年节之礼不精细包装,好像也就不是乔烨舒了。 她明明去年被凉州之战给牵绊住了脚步,到了今年的正月尾声才稍有闲暇回转到并州,补上迟到的各方年礼这件事情上也没含糊。 不过今年她倒是没给刘协送家具,给刘辩送批注书籍了。 早在去年的十二月底,她就着人给刘协送了一批出产自凉州河湟以西之地的暗紫贝母。 这东西若是给刘协准备的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此物医治脾胃虚寒,言外之意便是—— 陛下千万保重身体,我乔琰必定尽快前来救驾。 但长安城里如今掌权的可不是刘协,而是董卓,此物只怕只能落到后者的手里。 可这样一来,这就是一出嘲讽了。 暗紫贝母有清热润肺之效,跟因为凉州局势越来越稳定而着急上火的董卓,其实还挺对症下药的。 就是可能老火还没降下来,新火又起来了。 曹操在乔琰与他往来的信件中得知了这份礼物,一时之间很难评价,这份礼物是不是继承了乔琰促狭的优良传统。 而她在回到并州后,也给她口中的“皇子辩”送上了自己的新年贺礼。 她专门让人往洛阳走了一趟,给安葬在邙山的汉灵帝扫了扫墓,摆上了祭品,而后将其坟茔之上的一抔黄土用锦盒装好送去给了刘辩。 这操作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埋汰刘辩从洛阳搬迁到了邺城,还是在说他以非正当的途径继任天子是为不孝。 但乔琰在名义上的说法是,此为一解刘辩思念先帝思念家乡之苦。 这么一对比,无论是孙策还是曹操都觉得自己收到的礼物不是一般的靠谱。 有了这对比出来的心理安慰,曹操又朝着枣祗问道:“可有把握今年再多拓展出去一些田地?” 枣祗敏锐地意识到,曹操这个拓展,只怕并不是在问他,能不能在东郡的范围内再增加出一些田地,而是在问他,如果曹操能从东郡将地盘扩张出去,他能不能将屯田的范围也随之扩张出去。 但也不怪曹操会有这种想法,兖州地界上虽不像是荆州扬州一样彼此攻伐,不像是凉州一样羌胡与军阀混战,不像是青州冀州一样有黄巾作乱,但在如今的局面下,当政太守无为,庸庸碌碌,就是最大的问题。 郭嘉在指挥着管亥护送郑玄到并州的路上,能自如地从济阴、陈留穿过,已是个佐证。 既然这些人做不成事,反而让民生多艰,还不如归并到他的管控之下,届时再往朝廷求个兖州牧的职位就是了。 至于他此时看着两头的汉室对峙,官员官职的委任变成一种近乎玩笑的东西,到底还存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枣祗是个合格的屯田校尉,并不是个善于揣度主君心思的谋士,他便并未留意到曹操发问后的沉思里有什么复杂的心绪变化,只是当即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能! 他有这个信心跟上曹操的脚步。 同样的,陈宫也有这个为曹操在行动之后应付邺城朝廷的本事。 曹操满意地得到了这两个答案,一边想着今年的扩展计划,一边走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曹昂此刻被他派去了东阿巡视,并不在濮阳,在此地家中的孩子,只有卞氏所生的曹丕和曹彰两个儿子。 在他踏入院中的时候,便见被他戏称为“黄须儿”的曹彰迈着小短腿朝着他扑了过来,后头则跟着慢悠悠走过来的曹丕,不疾不徐地给他行了个礼。 曹操打量了一番两个儿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动一静之间的对比着实是悬殊得很。 再想想他送个儿子去读书,总不能是去将乔琰的乐平书院给砸了的。 他便当即做出了决定。 将曹丕送到乐平去! 也几乎就是在前后脚的时间里,另有一份年礼也送到了收礼者的手中。 不过这不是一份由乔琰送出的年礼,而是由郭嘉送出去的。 收到礼物的是此时还在琅琊郡小住的荀彧。 别看郭嘉在去年的年末前往青州接出郑玄,在回返的途中擦着徐州的边境而过,经过的也正是琅琊郡的地盘,但他将公事和私事分得格外清楚,丝毫没因为荀彧是自己的好友,便在过境的时候知会他一声。 连着人送个口信过去的事情都没做。 此时职责达成,倒是可以给人送个问候去了。 想了想荀彧在去年八月信中所说的事情,他便把九月到元月所出的乐平月报,连带着乐平书院内儿童读物的几份手抄本,打了个包给荀彧寄了出去。 他反正是不会承认,他是看到乔琰给曹操和刘辩送礼才想起来,还应当给远在异乡的荀彧“送温暖”,只美其名曰,是想等到乐平月报的新年刊出来之后再一并送去。 荀彧收到这份年礼的时候,看着信中的文字都能猜出来,郭嘉在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到底有多不走心,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大致扫了一眼这五份月报中的内容后,他心中不免为乐平的全方位并进而有些愕然,只是并未表现在面容上,而是将其转送给了一旁的诸葛亮。 以荀彧看来,因去留不定决定在各州转转,当先选择了徐州,或许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诸葛亮这孩子的天赋远不是他在给好友的信中所称赞的那么简单。 他年纪不大,但对接纳到的知识自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也极具思辨和统筹能力。 这样的人但凡能够接触到一个适合其吸纳知识的环境里,必定能成长为国之栋梁。 荀彧更是留意到,当他将随信寄来的月报和书籍都转赠给诸葛亮后,这孩子虽在粗略翻看的时候,对其中一本木工机械的书籍格外感兴趣,还是先将其放在了一边,看起了从月报上透露出的并州现状。 对一个孩童来说,能克制住自己的兴趣无疑是一种本事。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看出了什么?” 诸葛亮的目光久久停滞在其中的一页上,那上面正是对并州与凉州同期开展的水利工程的记载,回道:“这位乔并州,已远走在其他人前面了。水利不是无用之功,而是抵御天灾手段,可别处却还在为温饱发愁,此间堪称差异悬殊。” 旱灾若至,哪怕是徐州这等地方都难有幸免。 放在凉州和并州这种地方上,这种劳苦用心更显可贵。 “你说的不错,但我更在意的倒是这一条。”荀彧伸手指向了下一页上的一行小字,“在郑玄抵达乐平后的书院扩招,其中图谋甚广。” 偏偏其他的地方,根本防备不了这种文化掠夺。 她能将郑玄接来此地,本身也是一种本事。 各地州牧中独一份的本事! 诸葛亮忽听荀彧叹了口气,说道:“等我离开徐州去往下一处前,我会说服你叔父,带着你们往乐平走一趟。” “无论将来情形如何,又是否要效力于并州牧……你天资聪颖,不该输在开头。” 第182章 回返凉州…… 乐平所表现出的藏书丰富和全面教育,让人哪怕明知其中有诱骗进入之意,也不得不往坑里跳。 事实上,乔琰真正想要通过乐平月报这种传播介质所表现出的文化入侵,在月报的产量还没有进一步扩张开的时候,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蔡昭姬对月报内容的编纂,也尚处在一个适应的过程之中。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手抄报已在对能拿到此物的人,强势地展现出了乐平的精神面貌。 稍有些远见卓识的人都会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之下栽培出来的学子,其应对整个激荡的社会所表现出的适应性,必然要远高于其他人。 更何况是荀彧这样被何颙称为王佐之才的存在。 他虽自己还要再看一看中原大地上各州的情况,打算再往别处看看,但徐州眼下的情况他已经看清楚了。 陶谦不是个庸才,却不是个能在夹缝高压中长时间生存的人。 徐州迟早要因为天子势弱、诸侯势大而被裹挟进相互吞并的交战中,成为是非之地。 而陶谦手下的种种隐患若接连爆发出来,只能让他吃尽苦头。 那么最适合诸葛亮成长学习的地方就只有并州。 不如到并州去! 他对如何说服诸葛亮的叔父心中有数。 诸葛玄此人能在兄长死后毅然决然地辞掉自己原本的职务,前来徐州照顾孤儿寡母,实为孝义之人。其本身的主见又并不特别强,在局势判断上容易受到他人的干扰。 出于对荀彧给出参考意见的信服和对兄长后嗣的前途考虑,诸葛玄必定会接受建议,带着几人前往乐平。 诸葛亮也相信荀彧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他问的只是:“可先生准备往何处去?” 此时的诸葛亮还并不太能理解为何荀彧不打算也一道往乐平去,明明他有几位好友身在并州,且与他时常会有书信往来。以荀彧的本事和抱负也早不该还在赋闲状态。 但荀彧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转而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授课上。 因他自知自己在徐州不会久留,也只是出于不愿见少年天才被埋没的想法才在此地教导诸葛亮,故而两人之间并不以师徒相称。 可或许对诸葛亮来说,这是一份不是师徒胜似师徒的关系。 而在此时的并州,乔琰一面让人专门留意于自己送出去的几份年礼的后续作用,一面拉拢起了郑玄带来的几位贤才。 送给刘协和刘辩的那两份礼物,看似促狭嘲讽,却都有其背后的实在意义,她必须要确保其能落到实处。 而给曹操、孙策和陶谦的送人送物之礼,也正是要保证在她今年进攻董卓期间,中原局势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算起来,未来三分天下之中的蜀汉刘备,眼下的处境倒是要比历史上的东奔西跑寄人篱下要好,他坐在济南相的位置上也就等同于是一地太守,有财政与军务两面的权柄在手。 可济南国分属于兖州,一旦曹操意识到各地刺史州牧都已在不断扩张手中的势力,也想要先拿下兖州牧的位置再图以后,他就势必要与刘备起冲突。 曹操麾下的外来武将谋臣姑且不论,其背后的曹家和夏侯家底蕴就比刘备深厚太多。 枣祗这种能协助曹操吸引流民的屯田人才更是为其提早一年打下了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二者不是能相互包容的关系,刘备只能暂时往北投往袁绍,或者往东投往陶谦,依然处在一个相对被动的环境里,对乔琰来说没有太大的威胁。 非要说的话,乔琰也不是不能对其伸出橄榄枝,以同往长安救出刘协和卢植的名义与其联合在一起。 但起码现在还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候,也未免多此一举。 比起刘备,此时更适合她的还是郑玄推荐的崔琰和国渊。 崔琰此人在世说新语里有一个小故事。 说的是曹操在统一了北方之后,匈奴使者前来拜见,曹操自卑于其“姿貌短小”,就让崔琰假装成自己接受匈奴使者的拜见,而自己抱着刀站在后头。结果匈奴使者离开后却说,崔琰假扮的曹操的确姿容伟岸,但后面捉刀的那位看起来才是真英雄。 这也是“为人捉刀”一词的来源。 但这故事当然是瞎编的。 且不说曹操这种心性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外表会影响到自己的评价,便是从这故事取材的时间来看也不对。 此事取材于建安二十一年,曹操接见南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之事,也就是被乔琰丢去子午岭种地的那位,可也正是在这一年,曹操以崔琰在写给杨训的信中影射自己为由将其下狱,不久又令其自杀,绝无可能被曹操选为顶替自己的存在。 但反正世说新语里瞎编的故事也不差这一个了,很难说这是不是在内涵曹操杀崔琰之事。 其中也就只有一个地方说的是对的——崔琰的外表形象和气节操守一样不缺。 不得不说,东汉末年名字带“琰”的都挺有本事。 乔琰毫不含糊地将自己也给夸了进去,而后给崔琰选定了督邮这个位置。 按照她和崔琰所说的是:“季珪有青松之操,言辞坚刚,令人砥砺名节以行,我如今治下百万人之众,时常唯恐言行有失,为害一方,故而请季珪以郑公所教助我。” 行督查纠举之职的督邮,在此前的并州一直未设。 在原本并州的人口成分比较简单,最大的矛盾其实是在对外族战争的情况下,由各郡从事假佐计吏行监管之职也就够了,但她手底下的人里已不只是并州人,还有凉州、颍川、司隶和冀州人士,就连民众的成分也越来越复杂。 虽然那座孟津渡口的浮桥已经拆卸掉了,可这丝毫也不影响有各地民众陆续将并州视为自己的避难之所。 这样一来,督邮的位置就有必要了。 崔琰性情刚烈,喜好直谏,又确实有这个谏言的眼见和底气,当崔琰在士林中的名气日盛的时候,能接纳他建议的乔并州也更添了一份正向的名声。 这无疑是一种相互成全。 崔琰当即走马上任。 而他的同窗国渊,则在听乔琰交代了并州凉州各地的种植进展后,选择跟随乔琰前往凉州。 这个选择更符合乔琰的需求。 并州有以秦俞为核心建设起来的整支农事团队,在这几年的磨合中已经完全能适配于并州运转,现在所要面对的也只是数量有限的人口增加,以及随之带来的田地开垦而已。 在乔琰的考量中,并州接下来的头号目标也是增产,而不是人事安排和扩容等等。 这不是国渊所擅长的内容。 相比之下,凉州此时需要将羌人和汉人的耕地进行统筹安排,对各个军屯民屯区进行统筹,其中需要的计算堪称繁杂,且需要主持此事的人对个中问题有一番思考。 光靠着在金城郡和武威郡主持屯田的程昱与赵云是不够的。 他们还需要处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在这两地执政期间的羌汉矛盾,甚至是羌人不同种号之间的麻烦。 所以数值记录上的事情,最好单独设立一个机构。 为此,乔琰效仿曹操和枣祗的官职,给国渊委派的也是屯田校尉的官职。 在交代完了此事后,乔琰这趟回返并州的目的也就基本达成了。 并州的民众见到了出征凉州的州牧平安回返,又见到了她将并州的发展进度一一过问,为并州书院延请来了郑玄这样的师长,让并州的文化产业进一步蒸蒸日上,以及给并州各地的庶务留下了一个新的监督者。 此番种种,足以让并州的民心安定下来,让她接下来的回返凉州再无后顾之忧。 陆逊陆绩吕令雎郭淮等人还需接着在乐平书院内进学,那些西凉豪强子弟也被她安排到了合适的旁听位置,作为留在她手中的人质,她便只带上了国渊以及亲随,在二月中旬重奔凉州。 凉州的二月依然天寒地冻,沿路所见几无春日萌发景象,就连途径的泾水都处在冻结的状态。 但当她抵达金城郡的时候,此地因前来湟中过冬而收容的羌人,因做事之时的热火朝天气氛,让此地竟不显得有多严寒。 乔琰巡视过了种植着越冬油菜的田地后,随同程昱踏入了最后一处地方,开口问道:“最后通过了那七日测试进入外语办学习的有多少人?” 五处办事之地,对乔琰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这里了。 这不只是她第一批能教学多少羌人的问题,还干系到接下来的汉话推广。 光是靠着荀爽和卢植的弟子,不足以覆盖凉州全境的要求。 这些学会了汉话的羌人,要比别人更加清楚如何掌握一门新的语言,也能有效地优化这个学习的过程。 程昱回道:“参与报名此事的有七千多人,最终留下了八百人,但到了三月能实现必要功能对话的大概只有四百,真要全部做到交流顺畅,起码还要大半年的时间。” “按照君侯所吩咐的,这些在此地就读的羌人都被勒令,除非必要,不能使用羌语进行交流,也在完成功课之余,必须出门与汉人打交道。这个时间可能还能缩短一些。” 乔琰心中盘算了一番后回道:“够了。如果此地的进展顺利,并州那边对南匈奴和鲜卑人的课程也可以开设起来了。” 而在凉州,只要能在今年秋收之前能将他们投放到对应的岗位上,尤其是投放到由羌人组成的军队中,让其成为各个部分流畅交流和军令传达的节点,取代原本的羌种独立为战的情况,就已经足够了! 她朝着外语办的学堂方向再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虽然不像是乐平书院一样,将会是十年栽培的计划,却也实在不能指望这里能每日一个气象。 她转头朝着国渊说道:“走吧,我先带着子尼将凉州的情况都看一遍,在春耕之前我希望你能尽快适应此地的情况,成为我的臂膀助力。” 国渊当即应是,跟上了乔琰的脚步。 几人却并未发现,坐在窗口的姑娘朝着他们投来了一道小心打量的目光。 早在乔琰回返并州之前,迷唐就已经通过了此地的考核,成为了外语办中就读的其中一员。 当置身其中的时候,她很快意识到,这里对外所宣传的什么可以和大儒弟子同等吃穿,好像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她们所接受的汉话课程,是从东汉十三州的课程开始的。 迷唐虽然恰好和其中一位羌人领袖同名,但她这么多年来所面对的都是如何养殖牛羊、如何让自己从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如何与荒原上常见的野兽搏杀,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片广博的天地。 原来凉州只是其中这样小的一块,她们之前所生活的区域更是再边缘一些的位置。 她在面前的纸张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听到负责上课的老师讲起了羌人的来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她见到过的姚嫦一样让自己有一个汉姓。 比如说,姜。 这是她在接受了两个月的汉话课程后自然而然萌生出的想法,不过或许有这个想法的也并不只是她一个人。 这些有幸得到教育机会的羌人心中生出了模糊的传承概念,也自然而然地引申到了汉人的姓氏上。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交谈的响动。 虽然还不能全部听明白对方交谈的内容,但是有几句话她听得明白。 他们在讨论这八百人到底何时能够派的上用场。 迷唐立刻从窗口看了出去,却只看到了乔琰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汉人着装的差异,便不由猜测,这只怕正是那位传闻中的并州牧。 她并不像是传闻中力可搏虎气壮山河的样子,但哪怕只是看到了背影,想到她们这些人安然过冬还是因为对方的缘故,便觉得其中有十足的安全感。 再想到对方对她们这些学习汉话之人的期许,迷唐连忙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面前的课本之上。 她还得再努力些才行!起码要有站到她面前,像是姚嫦一样自荐的本事! 羌人的学习课程开展顺利,也并不是乔琰在二月里收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在二月的尾声,踏上了丝绸之路的徐荣和马腾返回了凉州。 他们这一趟只需要走到贵霜帝国就够了,根本不需要抵达罗马,这大大节省了在路上的时间花费。 往来四五个月的时间,确实是够了。 徐荣满面风尘地踏入武威郡郡治府衙,开口第一句便是:“徐荣幸不辱命,替君侯将棉花种子带回来了。” 这正是他临行前,被乔琰绘制在图册上第一位的东西! 第183章 老之将至…… 被徐荣紧接着抬进来的货物箱奁中,并不只有用于栽种的棉花种子,还有几箱已经剥离出来的棉絮。 乔琰伸手将其捞出来的时候,这种熟悉的手感让她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汉的贵重布料中有一种叫做白叠,是从交州益州这些地方送到长安来的,也即通过棉的纺织技术制作出来的白叠花布。 但那个棉乃是木棉,并不是被后世更加广泛应用于纺织和棉袄中的棉,其产量也非常有限。 而她眼前的这种,乃是实打实的棉花。 徐荣说道:“我们抵达了贵霜帝国后,经过多方寻找,才从此地找到了几位来过大汉行商的商人,因贵霜帝国北部也正经历战乱的缘故,这些商人的财产遭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失,最严重的甚至已彻底破产,在听闻我们愿意出钱雇佣于他们后,很爽快地跟我们签订了合约。” “也是这些人告诉了我们,君侯想要找到的棉花,也就是被他们称为古贝的东西,种植在更南边的天竺国土上,需要往南面再走上一些才能采购到,这才耽误了行程。” 乔琰心中思忖,他们这可不能算是耽搁行程。 若是没有徐荣和马腾以军队领路的方式开道,在路上遇到劫匪还会耽搁时间,要是不慎遇到极端的气候同样麻烦。 此外,丝绸之路上的戈壁滩,若没有马蹄铁对马掌的保护,走起来同样不容易。 让乔琰格外满意的是,徐荣是个足够谨慎的人,他还提到,在路上他效仿了西域人以兽皮包裹马掌和骆驼脚掌的方式,将马蹄铁的情况掩藏了起来,这才进入的贵霜地界,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谨慎也表现在了采购的事项中。 听到乔琰问起为何这种棉花没有大量流传到贵霜境内,徐荣并未犹豫便回答道:“在购置种子和棉花的时候我也专门问过这个问题。” 当棉花出现在徐荣面前,从乔琰画出来的图册转换成实体的时候,他当即意识到,这东西何止是比并州现在用楮树皮防寒的方式好了千万倍,还比野兽毛皮更有推广开来的可能。 要知道这年头吃肉都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类推之下,能以毛皮作为衣服的,只有少部分人。 甚至还有人对毛皮过敏,更削减了一部分受众。 可棉花这种作物类的防寒之物不同,只要有办法能够大量栽培,就必定有办法做到普及。 “一方面是棉花的存在消耗人力,消耗地力,连续栽种也会让棉花出现各种病症。” “这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乔琰回道:“那些黑山军刚归附于我的时候,曾经在乐平的山地上从事过薯蓣的栽种,那东西也消耗耐心。在能越冬救命的情况下,所有的麻烦事都不是麻烦事。” “消耗地力也无妨,以豆麦与之轮作就是了。” 大不了就是三年种植一轮。 如今的黔首平民连依靠着楮皮衣都能够过冬,那么在已经拥有抗寒能力的前提下,以棉花来制作棉衣,并不需要做到很厚,就已经能形成根本性的改善了。 这部分的用量开销,依靠并州境内的田地能足以满足。 之所以选择在并州而不是凉州,一来是如今的小冰河期气候让凉州的温度稍微有点不适合棉花的生长,一来是乔琰还不打算让人这么快发现棉花的奥秘,自然是放在自己能看顾得过来的地方更好。 徐荣道:“可惜天竺没有这样的条件,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在三百多年前大月氏便自西北入侵,占据了天竺北边的土地,在北面成立了贵霜帝国。为抵抗外敌,也为了给贵霜上贡,他们不得不更多地种植稻米以充实粮仓,也将更多人力用来填补兵员。这是其一。” “其一就是,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很消耗人力。” 徐荣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在里面装着的就是并未完成分离的棉花,“按照天竺人的说法,他们在六百年前就制作出了将一者分离开的工具,但效率依然很低,一亩棉花地里采摘出来的棉花需要一个人花费数十天的时间才能完成,在北有强敌的情况下,他们没有这个时间来做这样的事。” 反正他们那里一年四季也没有那么寒冷,与其费心种植棉花,还要处理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问题,确实不如多种一点粮食。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之中,粮食才是硬通货。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乔琰取出了其中的一朵,将其四瓣掰开,其中的一瓣里,虽不像是现代的杂交棉一般有七八颗棉花籽,两三粒还是有的,若不将其去除,棉絮没法直接使用。“将这东西给德衡送去,让他在秋收之前想办法制作出个棉籽分离的机器。” 徐荣忽然有点同情马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进攻高平所用的攻城槌和一箭射杀了庞德的重型床弩,都是马钧制作出来的。 虽然知道这位的确是个在机械上的天才人物,但让其先做军事改良后折腾民生器具,是不是也太符合“能者多劳”的标准逻辑了。 徐荣这个表情不要太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乔琰轻咳了一声,没说出来,这大概是因为马钧在历史上制造出的水转百戏图,给了她一些刻板印象。 她又道:“其实也不是非要他一个人来完成这件事,如今攻城槌和重床弩都已经在实战中证明了,这两件东西的实际使用并没有问题,也暂时不需要他在此地维修,不如带着棉花返回并州。” “由马钧主持这个棉籽分离的机械发明,额外需要的人手可以从科学馆以及乐平书院中挑选就是了。” 乔琰想了想又提笔写道,让当年在制作楮皮衣和楮皮纸上做出贡献的那些女子,也参与到这棉籽分离的项目中。 中国历史上推广棉花的那位重要人物黄道婆,创造出了揽车这样的工具实现了棉籽分离,以大弓和锤子取代了小弓来将棉花给弹到蓬松,又发明了三锭纺车来快速纺纱,从一个不堪虐待逃亡到崖州的童养媳,变成了一位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人物。 如今棉花在西北种植的时间被提前,也将提早用于衣料的制作之中,那么这些东西也势必要提早出现。 谁又知道这几项发明不会从另外的女人手中诞生呢? 按照马钧的过往生活经历来说,他在武器的改造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在衣食住行方面,或许还是更接近于这些事物的人,更能交出一张令乔琰满意的答卷。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是去提供技术支持的。 徐荣见乔琰又从一旁取了几张纸来,写下了棉与阳安长公主几个字,却只放在了一边,也并未出声询问,只是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几样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要请君侯过目。” 第一项还是与棉花有关,正是徐荣在购置了大量棉花种子后从当地问询到的种植棉花技法。 在从贵霜回返凉州的路上,他已经让人将其重新以誊写成了汉文。 乔琰对此的需求其实不算太高,在她换回来的北方种植手册里,因棉花可以在西北疆域种植,所以也有记载。 但这份种植技法无疑是符合这些被带回来的种子的,也能合理解释棉花在并州第一年种植中的技术指导。 这份面面俱到的考虑,让乔琰越发确信了徐荣可被委以重任。 第一项是其他的一些西域特产。 徐荣深知乔琰让他带上的购置货物资金都必须用在刀刃上,所以精挑细选了被他带回来的作物。 在这一趟的资金并不充裕的情况下,他只带回来了两种,其中一种是胡椒,另外一种是波斯菜。 后者在现代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做菠菜。 而前者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曾经被带入过中土,但数量太少,也并未进行广泛种植。 徐荣指着菠菜先解释道:“按照君侯的吩咐,我等是带着一份凉州土壤往西域去的,这种绿色菜可以在其上种植,贵霜人说,此物十天便可长成,且可以与高杆植物同种。” 乔琰自己分不太清楚土壤的酸碱性,这也不是她该掌握的范畴,但既然徐荣这么说了,显然菠菜的酸碱性和西北地界是适配的。 徐荣紧接着说道:“此物在贵霜人口中提及,食用可使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故而我采购了不少。” 对医学常识相对匮乏的汉代人来说,能有这种功效的食物无异于是一味良药。 他也确实做出了一个足够正确的选择。 在公元一世纪末,还有相当一部分对后世来说耳熟能详的作物此刻生长在野外,处在并未被驯化的状态,比如说胡萝卜就得在八百年后才被人从野外移植到田地中种植,又过上了三百年才得以传入中国。 这样的食物是不可能被引入中原为乔琰所用的。 另有一部分随着贵霜帝国的扩张而可能流入丝绸之路上的产物,其实是从更南面的土地上来的,不适合种植于北方,尤其是稻米的优良品种。 现在能有菠菜也不错,补铁补叶酸补血嘛。 想到能给自家的几位谋士武将再增添一样食补的食材,乔琰颇为满意地回道:“此物甚好。” 得到乔琰的这句称赞,徐荣不苟言笑的面容上也闪过了一抹放松之色。 这一去来回将近半年,远离大汉疆土、来到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地方,并不是最难熬的事情。 难的是一旦在选择购置的物品上出现了失误,所浪费的并不只是金钱,还有难以填补的时间成本。 马腾刚回到凉州境内就因为一口气放松而病倒了。 好在,最后得到的反馈对得起他们这阵子的奔波。 “另外一件东西其实并不适合在这里种植。”徐荣指了指胡椒说道,“只是此物有辛辣之味,能祛湿除寒,我想着带一些回来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毕竟他们所处的环境太冷了。 要乔琰看来,徐荣这个选择同样没错。 胡椒在大量传入中土后,记载在唐本草中还确实是祛除脏腑风冷的药物。 出于这种使用方式的考虑,乔琰决定将其交给吴普,试试能不能让他依靠此物将华佗给钓到并州来。 请华佗入并州,是她在去年过年时候就已经有的想法,只是因为出征凉州之事,让她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在同属神医的张仲景乃是南方世家子,且已进入官场,不可能北上的情况下,华佗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这么一想,乔琰便打消了来个胡椒烤羊肉以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想法,而是合上了箱子,准备到时候与棉花种子一并送回到并州去。 要知道此时的胡椒可不是调味品,而是因为其辛辣的香气而被作为香料来使用的。 而香料一贯以来都是昂贵之物,胡椒也不例外。 这一点胡椒的价格不比那一大箱子的菠菜种子要低,还是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为好。 而后便是徐荣带回来的第三件东西,那是从大宛带回来的几匹宝马。 徐荣介绍道:“这几匹马不如赤兔,但比起君侯麾下将领所用的马,品质要高出不少,也比直接在大汉境内购置的价格低廉不少,只是需要有足够的大宛人在队伍中。” 乔琰绕着其中一匹马走了一圈,不得不承认,大宛名马能够有这样的地位,的确是对得起其所享有的盛名的。 她开口问道:“这些马有可能进行大宗交易吗?” “有些难度,”徐荣回道:“只是购置匹马,还可以利用我们拉拢来的贵霜商人来谈价格,但若是数量一多,他们就该知道我们对此有急需了,势必抬价以售,再加上往来之间的成本,可能还不如羌人所养的马划算。” 乔琰托着下颌沉思了片刻后又问道:“那如果我给你一部分臣服于我们的羌人骑兵,乔装改扮之后去抢呢?” 徐荣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却见她面色认真,好像并不是在说个笑话,而是真有这种想法。 乔琰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西域各国还为西域都护府所管辖调停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大宛甚至一度落入贵霜帝国的掌控之下,如今贵霜统治中心往南迁移,连带着造成了大宛和花拉子模意图脱离贵霜的掌控,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中来上一出浑水摸鱼?” “这个时候大宛的一批好马被劫掠走了,最有可能做出这件事的是谁?” 这好像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最大的可能就是贵霜帝国。 羌人的五官轮廓和经常前往西域进行贸易的汉人有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若真像是乔琰说的那样进行一番改扮,或许真能将这个误解加深。 徐荣刚想开口,便听乔琰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文显,你可别忘了,你是我麾下的武将,而不是出使西域的使者。” 这话一出,徐荣又不免愣了愣神,可当他反应过来后顿时豁然开朗。 他这一趟完全是在用自己排兵布阵、布置营防之时的细心来为商队开路、预防匪寇,也将这份细心用在了采购货物上,却未曾察觉,他还可以考虑得更偏门一点! 乔琰又接着推了一把:“在必要的时候做上一两次也无妨,难道你不想组建出一支全由大宛宝马坐骑组成的骑兵队伍?” “……”徐荣在乔琰面前说不出假话来。 他甚至觉得,哪怕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赵云这样的实诚人,可能也会得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想! 哪个武将不想要拥有这样一支强骑兵,而后用这支骑兵队伍去开疆拓土? 徐荣也是有建功立业的野心。 那么在凉州并州“家贫”的情况下,去打劫一下大宛人的军队,夺取一批战马,好像也确实可行! 乔琰已经从他的沉默中看出答案了。 她调侃道:“怎么?马寿成没在这件事上提醒你?” 徐荣有点怀疑乔琰是在内涵马腾,毕竟抢马这种事情他在凉州肯定没少干。 但想想在出行之前她已可算是给足了马腾信任,又觉得这种调侃也实在不算是什么问题。 “他有点紧张。”徐荣想到在临出发的时候乔琰所说的话,让他特别留心于同行的西北豪族下属的动静,又跟着说道:“也大概是因为君侯刚对凉州造成过震慑,那些武威豪族还抱着讨好于君侯的想法,没敢撺掇马腾重新夺权。” “我想想他们也没那么快有这样的胆子,”乔琰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在第一次走丝绸之路的时候替我来个引蛇上钩。” 既然要让徐荣去试试打劫大宛名马,自然还要再走一趟丝路。 这一趟不仅有马腾徐荣这两个被乔琰给“边缘化处理”的武将,还将有一批羌人随行,若是想要钓鱼,可要比上一次容易。 而对乔琰来说,这种钓鱼抓贼的举措也是有必要的。 当她已经从丝路上得到了棉花这个最重要的物资,又得到了数位贵霜商人后,在这条陆上丝绸之路上,她对西北豪族的需求已不复存在。 她手中也已有了一批人质在手,那在这个时候找个理由将其中不安分的削上一削,显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以一趟丝路往返所需的时间,累加上抢马用兵所需,再回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到秋收时候了。 到时候她在凉州的屯田取得了第一批丰收的收成,势必让她在此地拥有的民心更盛。 这才是她动手的最佳时候。 徐荣对此心领神会,预备在一个月后进行下一趟的西行。 或许是因为第一趟出行的成功,得到了乔琰的高度认可,也或许是因为即将有一场战役可打,许能在回来后组建起一支可怕的骑兵,徐荣难得表现出了点不太沉稳的状态,当即拽着马腾就去挑选羌人兵卒去了。 这两人一个曾经为董卓效力,一个曾经与羌人一道作为反贼,羌语都能说上几句,也都指挥过羌人作战,其实是不必那么着急的。 但徐荣想着,这毕竟不是一出在本土上的作战,也必须取得胜利,还是该形成足够的磨合才好。 还在病中的马腾:…… “我觉得有必要让孟起跟你走这一趟。”马腾叹了口气。 但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这一趟差事办得漂亮,又哪怕乔琰其实也没对他的投降生出什么怀疑的心思,该让他暂时离开凉州的时候他还是该离开的,这也总比让他去并州养老好得多。 再一对比那些西北豪族的待遇,他的情况更可以说是体面了。 当然,如今的那几家武威名门还完全没意识到,乔琰竟是盘算着在他们身上扒一层皮。 现在开垦的土地避开了他们所拥有的范围,也不是真打算跟他们互不干涉,而是打算在恰当的时候再将其接手过去。 一无所知的武威颜氏朝着乔琰送上了这趟丝路行商采购回来的西极石蜜,换来了乔琰“真心”的夸赞。 在乔琰多给了颜氏一个进修名额后,双方也算是各取所需,都觉得满意极了。 等到送走了颜俊,乔琰便将需要送往并州的东西都让吕布跑一趟押送回去,也顺便跟他的妻子女儿报个平安。 剩下的棉絮则被乔琰让人弹松后制作成了一件棉袄和一条棉被。 这条棉被乔琰自己留了下来,在抱着棉被睡了个安稳觉后,乔琰总算是有了点找回正常人生活的感觉。 而那件棉袄则被乔琰送到了金城郡的程昱手中。 虽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在棉袄只能拥有一件的时候,除了并州牧的别驾之外,也没人能有这样的资格。 那几匹大宛名马,则被乔琰送给了典韦、赵云、张杨、张辽和褚燕五人。 程昱看着乔琰负手而立看向窗外的背影,出声提醒道:“君侯此举只显念旧而不按功劳奖惩,只怕有些不好。” 在任何一个势力中,只按照论资排辈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得到了马匹赏赐的五人中,还有典韦和褚燕是不擅长马战的,可乔琰依然将大宛宝马赏给了他们。 乔琰没选择将唯一的一件棉衣留给自己,而是将其送给了他,的确让程昱心中甚觉感动,不过出于对乔琰的忠诚,他还是提出了这句谏言。 乔琰望着远处冒出了一抹新绿的枝条,笑道:“仲德先生这话说的不对。这不是在念旧,而是在告诉诸位,这些东西迟早每个人都会有的。” 棉衣会有的,好马也是会有的。 这是她给下属的承诺。 所以先从最开始跟随她的人开始发起。 凉州并州这边在这光熹三年的春日,当真感受到了春回大地、希望临近的气氛,明明是在更南边的董卓却要难熬多了。 李傕从高陵折返回长安城向董卓述职的时候,见到贾诩正叹着气从宫室的阶梯往下走。 贾诩此人自从投靠董卓后便深得董卓的器重,又一向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李傕时常觉得见到他有些发憷,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表现出这种唉声叹气的状态。 但李傕和贾诩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个能用来跟他搭话的理由,便已看到对方脚步匆匆地朝着远处走出了,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李傕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董卓此人哪怕是从洛阳逃难到了长安去,有一点还是没有发生改变,该嚣张的时候他还是很嚣张的,比如说此时他就维持着占据了大汉宫室的做派。 可惜有乔琰在北面威胁,董卓不敢也不能花费太大的精力在宫室修缮上,便只能先与刘协一道住在长安的汉室宗庙中,而后让人简单地修葺了未央宫,在修葺完成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主殿。 在董卓的威胁下,早慧的刘协情知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的异样神情来,也从未在由京兆府舍改造成的朝堂上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所以李傕此时来见董卓,来得正是这未央宫。 可惜前汉末年的一把大火将未央宫给烧成了平地,这新修的宫室只是按照原本的地台升起,又凭借长安城中现存工匠的最高手艺标准规划建造,比起当年盛景不知差了多少。 这座宫室的修建中,董卓还按照自己的审美做出了调整,以至于它看起来虽还崭新,却怎么都有种暴发户的风味。 当然,李傕自己也是个暴发户审美,显然不会在此事上对董卓表现出任何的挑剔。 他在意的只是,董卓此时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 在他给董卓请安的时候,对方投来的目光里还带着沉沉郁色。 这不出意外又是因为北面的乔琰。 李傕很难不怀疑董卓和乔琰两人的八字相冲,谁让董卓最近的生气恼怒全是因为她。 她干掉了韩遂扫平了凉州,董卓为此忧心忡忡。 她表奏孙策为会稽太守,董卓差点掀了桌子。 前几个月她给刘协送的年礼,还真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落到了董卓的手里。 董卓自己就是凉州人,怎么会不知道暗紫贝母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差点没给气得七窍生烟。 这种敷衍且嘲讽的年礼,让董卓有好一阵子把自己练习射箭的箭靶都改成了乔琰的名字。 现在李傕又看到了董卓这种表现,下意识问道:“北边不会打算开春进军吧?” 要真是这样,董卓要心绪不宁,他李傕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看去年段煨在长安周边的屯田卓有成效,是以在冬日董卓又招募了一些新兵,以稳固各个关隘的防守。可董卓在扩军,难道那乔琰就不会扩军了吗? 她如今手握凉州地盘,要想招募到一群羌人悍卒绝非难事,哪怕长安这边占据了关中防守之利,但若敌方不顾死伤拼杀,李傕觉得自己可能只剩下掉头跑路这一个选择。 好在他听得董卓回道:“那倒不是。” 董卓往凉州是派出了一些耳目的,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乔琰有了调兵的打算。 若她要彻底稳固了后方再出兵,恐怕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 起码不会是现在。 这就让李傕觉得有些奇怪了。 若不是乔琰要出兵,董卓何必有这样的表现? 他眼看着董卓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文和先生建议我赶在春耕农忙的时候发起进攻,打乱乔琰的脚步。” 李傕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振奋。 这被动挨打防守的局面若真能出现变化,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真是受够了这种窝囊劲了! 董卓继续说道:“他说,建议我从直道北上,快速杀奔并州而去,直接打乔琰的老巢。若并州遇袭,她必定要回师来援,但在她抵达并州之前,我等便能快速走北洛河南下,归入华阴了。届时扼守关隘,绝不给她追击的可乘之机。” 贾诩在董卓看来,实在是个称职的谋士。 他先前提供的上中下三策,每一条策略都是有后续补充的。 走益州策略的后续,是让益州牧刘焉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提前造成了汉中的空虚,又已通过和益州之间的几次粮食交易,降低了刘焉的防备。 走荆州策略的后续,是协助刘表铲除了孙坚,又让张济直接返回武关之内,并未在南阳郡停留,让刘表以为他此时是不得不与之联合的状态。 而上策的那条也并未止步于让袁绍来牵制乔琰。 便是今日贾诩说的,针对乔琰防守两州不易的情况,进行反复袭扰,迫使对方落入顾此失彼的状态。 第一步就是出兵并州! 这既是他们寻找到破绽一击取胜的机会,也极有可能引发凉州境内的反扑,造成连锁反应。 可是…… 哪怕李傕当即盛赞“此计甚好”,董卓也没有做出一个表态来。 李傕心中好一下咯噔。 在这份沉默中,他下意识地以目光追随着董卓的动作。 董卓的身影被笼罩在一层殿中烛光里。 这本该是一片光辉伟岸之相。 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好像还被困缚在阴影当中,就连缓缓将手伸向酒杯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迟缓。 李傕更是不免留意到,比起当年入洛阳的时候,如今的董卓已消瘦了几分。 但这种身量的消瘦,丝毫也没让人感觉到什么精明强干之态,反而让人清楚地看到,他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怪圈。 不知不觉间,距离他的洛阳之败已有一年半了。 他没有打一场仗,只是将自己圈在了长安这座宫城之中。 他是有骑行跑马,却从来没有奔行超过百里就折返了回去。 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好像不再有对垒天下英雄的豪情,只剩下了不敢对上乔琰、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取胜的胆怯。 这些情绪在先前都没有表现出来,却被贾诩的这一个出兵建议给彻底引爆了开来。 李傕没有出声。 他意识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昔日统帅他们杀入洛阳的那个董卓—— 他已经老了。 第184章 李傕之念…… 有些人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些人却是老则老矣又奈其何。 董卓显然属于后者。 对李傕这等早早追随于董卓的人来说,他这种变化尤其可悲。 他早年间从凉州的一方豪强投身军伍,靠着日益扩张的势力去争取更高的位置,直到有机会去碰一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又抓住时机一举得手。 那时候的董卓野心和眼光一样不缺。 当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的时候,李傕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追随董卓。 可现在呢? 他有些恍惚地听着董卓说,以乔琰用兵的习惯,她不可能会放任自己的后方存在这样的空虚,让他们有这样的可乘之机。 而以她习惯于开春动兵的惯例,谁也无法保证他们这边出兵的同时,乔琰会不会也同时进军长安。 若真如此,他们的后路就被彻底斩断了,连原本的中策下策两条退路都将会不复存在。 从理论上来说,这话也有那么一点依据。 中平五年春,乔琰出兵塞外进击鲜卑王庭。 中平六年春,她为了确保鲜卑不再进犯,加深其对大汉的敬畏,再度出兵。 光熹二年春,她出兵高平城,屠钟羌八千。 在光熹三年的春天,她确实有不小的概率继续出兵作战。 可李傕虽然没在董卓进入洛阳的时候,就在他的手底下谋取到一个中郎将的位置,论起对董卓的了解,他丝毫也不比旁人要少。 董卓到底是因为对局势的明确判断才选择不在此时进军,还是因为不敢作战而选择畏缩不前,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傕心头生寒。 董卓这个处于领头地位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了,那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该当怎么办? 跟着他一起等到乔琰的势力越发强盛,直到将他们围杀在长安吗? 还是继续往南逃窜,进入益州和荆州的地界? 若李傕是那种小富即安的性格,他或许会接受于这种安排。 但在董卓身边可用之人在洛阳一战中死伤大半,也将他从校尉提拔上来后,他就有些不满于此了。 董卓这种老之将至的状态,和周遭富贵却冷寂的环境,无疑加剧了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 他虽没在应对董卓的时候,将这种烦躁的情绪表达出来,可当他回到高陵驻守之地后,他的脸色就立刻垮了下来。 “相国想要等,他的对手又不会让他这么安稳得等下去,你说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我看相国再不做出决定,我们要么就把行囊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要么就直接给自己准备寿衣吧!” 一旁的李傕妻子大惊失色,“这是何意?” 她早先还觉得长安这边的戍守稳如泰山。 董卓最终还是没按照贾诩所说的,将这些地方的守军轮转起来,所以依然是李傕镇守高陵泾水河口,他的外甥胡封驻扎在淳化的安排。 在这一年半有余的时间里,这两方驻守的势力都随着董卓的扩军招募,也随之扩张了起来。 这种兵力的增进,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怎么现在他们又得给自己准备寿衣了。 李傕叹道:“相国已经不想打了,他打不动了!” 他提高了几分声调,咬牙说道:“可他到底知不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退一步根本不是什么寻个地方安享晚年,只会从高处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连带着我们一起!” 李傕妻子在说其高陵和淳化优势地位侃侃而谈,可到了眼下这种要命局面的时候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好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问道:“那……那我们该当如何?” 李傕从妻子的手中接过了茶盏,将水灌下了肚,平复下了几分胸中的烦闷,说出了他在路上便已经想通了的答案,“相国不想打了,我还想打!那就从他手里把军队的掌控权接管过来!” 人总是不想死的! 他也得拼一拼。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他看出了董卓此时心态的变化,可董卓所统帅的兵将并不会因此就听从于他的指挥。 这些人是以董卓为核心而形成的利益和军事集团,而不是他李傕。 他扶着有些发疼的脑袋,朝着妻子问道:“你说,如果让式儿娶相国的孙女,让我们和相国成为一家人,有没有可能……” 李式是他的儿子,董白是董卓的孙女,年龄也算是相仿。 若是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董卓进一步的信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遭来了妻子的厉声否决。“你想都不要想!” “我告诉你,你就算是想靠着姻亲关系接管相国的部将,你也别想着靠式儿娶董白,那姑娘都被她祖父给宠坏了,哪里是什么良配。我看你把女儿送给董相国,混个岳父当当也成。” “你瞎说什么胡话!”李傕脸色一黑。 “你还知道我说的是胡话啊?”她冷笑道:“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抱着想要式儿给你当夺权筏子的想法,你也不必等到并州军攻入长安了,我现在就带着你儿子去跳高陵城墙去。” “行了行了你少在这里给我添乱……”李傕扯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转头要走的动作,“我换个法子总行了吧。” 他夫人一向溺爱儿子李式,会在此时有这种表现真是让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这条路一断,他也不免想到,他好像也不是非要和董卓拉扯起这样的关联的。 盘算一番他手下的势力,其实也着实不少。 董卓在兄长早逝,胞弟战死后只剩了老母、孙女和统领着禁卫军的董璜,没几个相互照应的亲属。 就连董璜也只是因为董卓多疑,这才取代了樊稠,作为镇守长安宫城的卫队统领。 可他李傕手下的亲人是不少的。 他有两个堂弟李应和李桓,此时和他一起身在长安,又有两个已经到了能领兵作战年纪的侄子李利和李暹,还有个被董卓册封为骑都尉镇守淳化的外甥胡封。 若这些人都各自统领一支部从……其实也不必这么害怕董卓。 李傕推己及人,又怎么想都觉得,倘若灭亡之事已在眼前,难道樊稠张济段煨等人,就当真对董卓忠心不二吗? 还有那因为凉州之变才投效到董卓麾下来的阎行。 那家伙是因为董卓是唯一有机会出兵凉州、为韩遂报仇之人,才选择为董卓效力的。 这样一个武艺非凡的小将,若是得知董卓已经打算放弃反攻,又会是什么反应? 还有那屡屡为董卓出谋划策,却因董卓这个选择而唉声叹气的贾诩。 倘若李傕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念在董卓能让他有振兴武威贾氏的机会,才宁可放弃身在并州的妻儿性命,为董卓谋划。 但董卓显然辜负了贾诩的局面铺设。 这么一想,说不定连贾诩都是可以被他给拉拢过去的! 李傕想清楚了这一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不过他也没选择立刻行动,而是等到贾诩被董卓安排着前来各处营防处监军,眼看他对着直道又愣神了许久,像是在唏嘘为何董卓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这才跟贾诩搭上了话。 “文和先生,恕我冒昧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我也觉得您这出袭击并州的方法可行——” 见贾诩因为这一句话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李傕趁热打铁地说道:“相国或许是因为先前在洛阳的兵败,和看到马腾韩遂的接连失败,才觉得乔琰不可战胜,可归根到底,她也不过是一区区小儿罢了。想要一人掌控两州还不出任何差错,便是天神也办不成这样的事情。” 贾诩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看,若是我们能来上个先斩后奏,让相国见到先生这一策中的精妙之处,或许就能醒悟过来,立刻采取后续的行动。不如试一试。” 李傕义正辞严地说道;“我等都是凉州人,凉州人也只能靠着彼此了,哪里能看到这等天赐良机从眼前错过!哪怕相国要因此怪罪于我,要将我论罪,我也认了。总比一步都没踏出去就被人消灭在关中平原上好得多。” 他话说出口,便紧紧盯着贾诩的表情。 一旦对方露出任何的异样,他宁可拼着扫尾的麻烦,也要将贾诩给解决在此地。 但他看到的只是对方似有几分动容之色,却很快被压制在了平静的神情之下,而后开口说道:“你说晚了。” 李傕茫然:“什么说晚了?” 贾诩回道:“若是你早些时日说,或许我还能再试试帮你一把,让你既打出个战绩来,又不至于被相国怪责,可现在不行。” “你不会没收到从直道巡视的哨骑送回来的消息,几日前并州牧着人在上郡继续开垦土地,甚至派出了驻军。这或许只是她在设立又一处军屯,继续拓展上郡的耕地,但也另外一种可能——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她防备起我们从这一路的进攻。” 李傕这一犹豫要不要找贾诩搭话,直接犹豫掉了一个月。 按照行军作战的情况来说,这便是已经错过战机了。 乔琰的表现还让贾诩不需要多找理由,就可以打消掉李傕执行进攻上郡的想法。 虽双方位处两地,没能进行多余的交流,可事情的进展始终在把控之中。 贾诩倾向于这是乔琰这边又有什么提高亩产的法子,这才在上郡拓展耕田。 不过只怕他都不会想到,此时在上郡南部,也就是今天的延安和绥德的位置,正在被种植于此地,又以重兵把守的,并不是黍麦,而是棉花这种作物。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在长安城里继续“兴风作浪”。 他先前寻董卓提出那进攻并州建议的时间,自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 正是在李傕前来向董卓汇报戍守情况之前。 而李傕所看到的场面,也便是他提建议无果,不由发出长吁短叹,也是他有意为之。 他也终于听到了这位西凉武将想要枉顾董卓指挥,独立行动的意愿。 这个墙脚已经松动了,正是他该动铲子的时候了。 见李傕因战机已失而露出了几分迷茫的神情,贾诩说道:“我知道李将军乃是有勇有谋之人,想要先斩后奏也并不是对相国有什么背叛的想法,只是想要替相国打破眼下的困局而已。” “但局势已变,请将军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若非要做的话,得换个时间,也换一个方法。” 贾诩这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可以说是尤其对李傕的胃口。 他连忙朝着贾诩行礼而拜,“请先生教我。” 李傕在这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若是董卓用不好这个谋士,那就让他来用! 长安城里的这些暗潮涌动并没有对外传出任何的征兆。 在李傕被贾诩劝说、按捺下了那个动兵的打算后,此地看起来还是董卓的一言堂。 乔琰对贾诩操纵局面发展有信心,所以此时已开始专心地主持凉州与并州的春耕活动。 尤其是凉州。 去年在田地开垦后播种下去的冬油菜,于紧随而至的四月里,变成了一片在眼前铺开的金色花海。 油菜花开花后二十天便可结籽,当乔琰巡视于武威郡田垄之上的时候,花期其实已经过半了。 十来天之后花期过去,此地便要收获菜籽,而后改种小麦。 这一段交接的时间里,原本被引导到那五处办事地方的羌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也要被填补到种田的队伍之中。 例外的大概只有接待办和外语办的成员。 但前者中的羌人数量原本就有限,后者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将各个羌人指引到对应的田屯中,凭借他们在冬日学会的汉语,完成对各项工作的解释说明,其实也该被算在这个春耕的行列里。 乔琰踱步而行,就看到田垄间站着不少穿着统一制服的羌人,他们一面要同并州调配过来的老农打交道,一面又要跟这些羌人转述消息,不是一般的忙碌。 比起二月里她刚回返凉州时候从窗外所听到的音调,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或许是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传入她耳中的汉话又有了不小的长进。 起码听起来已要比先前顺耳太多了。 其他的羌人经过了造物办、纺织办、建造办等地工作一冬,又拿到了对应的薪酬,也已算是初步建立起了对乔琰的信心。 在下地从事农活的时候,好像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看出,他们原本隶属于游牧民族。 也更让人很难想起,在前两年的时候,他们还在和汉军陷入你死我活的交战。 眼前所见的种种景象,让乔琰不无感慨地对着一旁的赵云说道:“子龙,你看今日的羌人,像不像昨日的黑山贼?” 而现在,黑山贼已是黑山军……不,已是并州军中难以分割出去的一个部分了。 那么,这些羌人呢? 第185章 两封军报…… 赵云是亲眼见过乔琰如何将黑山贼收为己用的,再看眼前这场面,确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其实比起黑山贼来说,羌人还要更难收服一些。 黑山贼归根到底还是汉人,只是因为光和六年和七年的种种灾情,才落到了被逼上太行山的地步。 所以在他们能从乐平得到生存支持后,便会选择倒向于她,在她的麾下任职做事。 可百年羌乱后打破的秩序,却需要一段更加长久的时间来进行修复。 好在如今已经渐渐走上正轨了。 赵云的脸上也不免闪过了一丝笑容,回道:“君侯会得偿所愿的。” 乔琰闻言,并未再多说什么,要让羌人在限定时间内达到融入并州军之类的话,只是驻足在了田垄的一角,看着面前的油菜。 这种在现代也不乏一见的油菜,还有个别名叫做寒菜,可以取代那个更加拗口的芸薹之名,寒菜二字也足以清楚地说明了此物的生长特质。 西北之地的严寒并不影响到它的冬耕生长,也难怪会在随着丝绸之路传入北方后,在此地快速生根发芽。 在乔琰所推广执行的耕作之法中,这一茬油菜按照摘掉顶心的方式进行过处理,使得朝着四周生长的枝叶变得更加繁盛,经由这样处理过的油菜所产生的菜籽,也自然要比之前更多。 而比起同样种植在凉州地界上的胡麻,油菜的出油效率也要更高。 这意味着她又能到手一批油。 不过乔琰对这两种油有不同的安排。 胡麻油因其干性油的特征取代了南方的油桐出油,投入到了防水布和防水纸的制作中,油菜籽的油,在当前最合适做的一种是食用油,一种是—— “将这些菜籽收获之后,榨出来的油制成灯油,送去并州,供给书院所用。多余的倾销给并州民众,换得的收益计入武威郡田屯的账上。” 在如今这时代,蜡烛的成本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用不起的,这种时候就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随着郑玄和其弟子的到达,整个乐平书院内学子的年龄其实是增加了不少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让他们加一点班,乔琰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尤其是在这种分秒必争,急缺文吏投入到使用中的情况下。 顶多就是考虑到古代的近视,并没有对应的眼镜可以弥补,所以限制了夜间灯油的使用时间而已。 算起来这灯油能对书院免费供给,已可以算是格外优渥的待遇。 她心中正思忖着此事,忽然留意到有一道目光在朝着她看过来。 然而等她循着那道视线看过去,又见对方将脸欲盖弥彰地转了过去,已在对着面前的羌人讲解油菜籽采摘工具的使用,以及按照采摘斤两计算对应贡献的规则。 这表现活像是刚才在打量她的人并不是自己一样。 乔琰饶有兴致地往那头走了几步,在一旁听起了她说话。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这身着外语办制服的羌女说汉话的语调,比起其他人来说,俨然要更倾向于汉人的表达方式。 她几乎已经彻底将北方羌语中没有音调的特征给克服了。 顶多就是多以常用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取代了复杂的句式而已。 因为她所掌握的词汇量确实不够。 比起乔琰先前入耳的那些声音,这位汉语的初学者好像表现得格外优秀。 能以这种简化的方式进行表述,本身就是一种动脑子的表现。 “你之前学过汉话吗?”乔琰开口问道,打断了她与人介绍规则的话中。 被乔琰留意到的人正是迷唐。 意识到自己看人的时间太长,引起了乔琰的注意,已经让她颇为紧张,所以她此刻只是凭借着这几个月间练出来的本能在进行陈说。 现在听到乔琰朝着她发问,她更是有种不知道要将手脚往何处放的感觉。 她只能努力告诉自己,在此地的见闻已经足够让她确信,乔琰这位并州牧并不吃人,反而要比其他汉人领袖或者官员,对她们羌人的偏见更少。 在她这里的评判标准,其实只有一条—— 是敌人还是朋友。 比起畏惧,迷唐对乔琰的想法也要更倾向于敬佩。 只因这一个冬天下来,羌人在移居湟中后,并不只是得到了安全越冬的环境,还在手中都积攒了些钱财。而在乔琰所管辖的凉州地界上,这笔钱是能买到对应的货物的。 财货的累积也最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和归心之念。 怀揣着这种心态,迷唐连忙正了正脸色,回道:“没有学过,十二月开始学的。我从参狼羌来,之前没跟汉人打过交道。” 乔琰端详着她的神情,听得出来她并未说谎。 塞上风雪让面前的这位羌人姑娘在肤质上略显粗糙,却不难看出其颇为秀丽的轮廓。 虽然同属羌种五官深邃,这姑娘比起姚嫦来说的进攻性要稍微弱一些,只从眼神里透出一种坚毅果决的气质。 相同的大概是,这两人都说不来假话。 乔琰便顺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道:“我叫迷唐,不过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做姜唐。” 乔琰眉峰微动。 姜这个字在甲骨文中便有,图样为一戴着羊角的女人。 以羌人以羊为图腾的特点,极有可能在上古时期有过羌女的意思。 不过到底与羌人之间有无进一步的关联,乔琰也无从判断。 但如今被迷唐充当做自己的姓氏,倒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她没深究这个改姓的选择,只是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姜糖吗?” 姜唐茫然摇头。 此糖非彼唐的谐音,显然对刚接触汉话不足半年的人来说太难了。 但这可能并不只是对她来说难理解了些,算起来此时的糖还叫石蜜或者饴,就连冰糖煮东坡肉的“冰糖”二字也是乔琰先这么称呼的,更别说是姜糖了。 她紧跟着便见乔琰示意她将手伸出来。 在她下意识地按照乔琰的指派伸出手来后,一块油纸包便落在了她的手中。 “这便是姜糖了。” 姜唐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便见其中放着一块黄色的块状物体,按照乔琰以目光所示意的样子,她将此物放入了口中,一股混杂着生姜辛辣的香甜味道顿时弥漫在了唇齿之间。 这种独特的甜味在她此前的二十年间从未品尝到过。 也让她不由眼神一亮。 又听乔琰说道:“你给自己取了个很容易被人记住的名字,所以等你将汉话学到娴熟之后再来找我,我有另外的事情交给你做。” 另外的事情? 姜唐还没来得及问询乔琰所说的另外的事情是什么,已见她和赵云转身离去。 这个背影因春日不必穿着披风的缘故,比起她在二月见到的时候看起来要单薄一些,可依然有种行动如风的潇洒。 若不是她的口中还含着一枚姜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是跟那位并州牧之间有了一出短暂的交集,也被她给记住了名字,更得到了一个另有委托的承诺。 但想到这还未完成的春耕任务,她又连忙将自己口中的姜糖两下吞吃下去,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面前的羌人同族上,继续转述随后的清除油菜杆任务。 乔琰则在走远后,从随身的佩囊中又摸出了两块姜糖,将其中一块塞给了赵云后,继续说道:“你替我留意着她一些,准确的说,你和仲德都替我多留意一下像她这种语言上有天赋的人。我另有他用。” 赵云并未多加询问这种留意的用意,只当即答应了下来。 对赵云这种做的远比说的更多的人,乔琰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眼看春耕时节从油菜田转为麦田的发展在掌控之中,油菜的长势和收获喜人,她不免越发放松了几分。 这便是有靠谱手下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她剥开了油纸包,自己也丢了块姜糖进嘴里。 像是胡椒那种既可用于香料又可用于药材的稀罕东西,乔琰没自己留下用来烤肉,但武威郡颜氏送上来的西极石蜜就可以由着她造作了。 西极石蜜是甘蔗糖,和生姜一道正可以用来做姜糖。 这便是她手中姜糖的由来。 在凉州粗陋恶劣的环境和古代的种种限制中,这种甜食的进展大概很难不让人生出幸福感来,也正应了她此时的心情。 而在正事都有序运转的闲暇间,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身边的这位下属太过正直,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她便转头朝着赵云问道:“你不吃吗?” 赵云回道:“翻羽喜欢甜食,留给它吃。” 翻羽是被乔琰送给赵云的那匹大宛马。 大宛马也有个别称叫做汗血宝马,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驹,所以赵云的那匹也被他以上古八骏之说,取名为翻羽。 大宛马大多性烈,但跟绝大多数的马匹一样有个毛病,喜欢吃甜食。 乔琰刚折腾出姜糖的时候就给身在凉州的几个手下各自送了一份,赵云在将其拆开的时候恰好那匹翻羽正在一旁,趁机叼走了一块,于是赵云也算是看出这名驹的喜好了。 乔琰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可别把它给惯坏了,到时候不给糖不让你骑着它作战。” 如今这个时代,最受到马儿青睐的胡萝卜和苹果不是没驯化就是还没传入中原,标准的养马草料是低糖的紫花苜蓿,也难怪会出现其对姜糖的偏爱。 赵云格外认真地回道:“君侯放心,我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说归这么说,可乔琰怎么看都觉得,这年头的武将在坐骑面前,哪怕是赵云这种素来很有原则的,都是会下意识让步的。 顶多维持的底线就是,这年头的糖比较贵,超出自己俸禄承担能力的就不买了。 赵云是如此,吕布就更不用说了。 自从乔琰批准让他先用着赤兔,还因为那出乌龙钓出了马超,吕布越发将赤兔视为至宝。 但大约是因为乔琰早先已经留下了获取赤兔的条件,所以在今年开春,吕布就跃跃欲试地想要出兵长安,扬言砍了董卓的脑袋,作为给赤兔的“聘礼”。 乔琰对此干脆眼不见为净,把他给打发去并州了。 她并不打算因为他的义父特攻和奋勇杀敌之意,就改变自己的计划。 所以与其说她是让吕布回并州见夫人和女儿的,不如说乔琰是懒得应付吕布的请战。 吕布显然是看不出这种潜台词的,毕竟他现在已经要头大如斗了。 胡椒被直接送到了吴普的手里,这件事好说。 吴普替乔琰负担着军队急救包的设计、并州的医学小知识科普、并州文臣武将的日常调理等多方面的职责,甚至差点被乔琰抓去从事兽医工作后,没少想着要将华佗请到并州来,替他分摊分摊乔琰奇怪的要求。 现在见吕布送来了为数不少的胡椒,都没等胡椒称重登记入册,就直接冲去给华佗写信去了。 可棉花就比较麻烦了。 吕布得了乔琰的指令,在完成交接之后,需要继续监督上郡的新田开垦,从军队中选出相对不再适合戍守边防的士卒,从事棉花苗的看管,相当于从守边转换到保镖的工作。 他同时还有一个任务:让在并州从事农桑事务的秦俞提交给他播种完成后的各项数据。 譬如田亩面积、种地人数,土地施肥情况、每钵种苗成活情况等。 在这样的要求下,吕布就不能立刻返回凉州了。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乐平书院在乔琰的授意下新增了一门课程,叫做农业实践。 这门课程的开展中,在乔琰这里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的几个后辈,都被批准前来棉花田参观,其中就包括了—— 吕令雎。 “吕将军,这个棉花籽为什么和其他作物不一样,还要先弄这个苗床再移栽啊?” “……”吕布解释不来。 “吕将军,你的饼肥是不是加多了,跟手册上的数量不太一样。” “……!”吕布手忙脚乱地跳了起来,发觉自己确实加多了,身边立刻有人接过了他处理熟化营养土的工作。 但他回过神来就看到,负责拨拢腐熟饼肥的是个小孩,负责拌匀捶打的还是个小孩。 后者是个熟人,跟典韦长得不是一般的相似。 至于前者,吕布在刚才已经听吕令雎提到过了,便是那从江东来的陆议。 对自己居然还没有两个小孩表现得沉稳,吕布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却在此时听到吕令雎又问道:“吕将军,这个棉花籽真的能种出棉花吗?” 能不能种出棉花不知道,吕布的脑袋要变成一团棉花了。 “吕令雎!你应该叫我爹而不是吕将军吧?” 身为乐平书院少年组的大姐头,吕令雎坦然地迎上了吕布的目光,又理直气壮地回道:“公是公私是私,这是君侯教给我们的道理。等我从书院毕业了在君侯麾下效力,万一刚好被分配到你吕将军的手下,难道我就要因为是你女儿而得到特殊待遇吗?” 这一句话再一次把吕布给问倒了。 吕令雎摊了摊手,“所以现在也应该称呼吕将军……或者吕都尉也行。” “说得好!”吕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句响应以及伴随而来的一阵掌声。 他回头就看到,在那儿拍手叫好的不是魏续又是谁。 魏续便是他夫人的兄长,换句话说,他是吕令雎的亲舅舅。但他实际上是吕布的部下。 吕布按了按额角,对于自己女儿不仅比自己能说会道,还好像比自己更得人拥护这件事,他着实有点无语。 果然还是赤兔好,从来不会对自己提出反驳。 这么一想,他当即掉头就走。 “不会生气了吧?”吕令雎探头朝着吕布负气离开的方向看去,小声嘀咕道:“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他连苗床这个东西都没搞明白,跟君侯交代的时候怎么说?总不能就说东西送到了吧。”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拍了拍陆议的肩膀,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不学无术的代价,千万不要学他。” “……”还没彻底走远的吕布脚步一顿。 他只是想去拿凉州带回来的糖给这群小的瓜分,用吃的堵住他们的嘴,怎么就扯到不学无术去了! 但很可惜,吕布在新事物的接受上,还真没吕令雎和陆议这种脑子灵活的来得快。 好在他怎么说都有过在白道川上经营绥远城的经验,靠着死记硬背还是记下了这其中的门道。 在棉花籽都种入苗床之中后,他总算松了口气,领着这群重点培养的二代围坐在了田地的边上。 他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正经了不少,想到乔琰给他的指令,他朝着吕令雎认真说道:“你们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该说,什么东西不该说自己分清楚点,要是惹出了麻烦我也帮不了你们。” 乔琰准许他们前来此地是对他们的看重,但不代表他们有放肆的权利。 尤其是棉花这样的东西,至多可以告知于书院内的学生,这里有这么一件东西,现在需要他们群策群力,思考如何将棉花和棉花籽给分离开来。 但棉花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又是如何种植的,都是并州务必对外保守的秘密。 “吕将军放心,”吕令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对这件事的重要性心知肚明,“最近学院新收的几个新生都是其他州来的,那个曹丕是东郡太守的儿子,诸葛亮是颍川荀氏子弟推荐过来的,还有个黄月英是荆州牧刘表连襟黄承彦的女儿,在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来偷师的之前——” 吕令雎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小伙伴,几人异口同声地回道:“我们会看好他们的。” 吕布一把按住了她的脑袋,“现在不是农事时间,你应该叫我爹。” 吕令雎抗议道:“瞎说,防止书院内混入了细作,明明就是最标准的公事。” 吕布觉得,这个女儿大概率是不能要了。 所幸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个提前离开并州的理由,暂时避开了这种吕将军前吕将军后的局面。 自去年乔琰得到了那本畜牧养殖手册开始,并州乐平坞堡处就已经开始驯养信鸽,到如今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 在这半年里,前个月的时间用于将鸽子养熟认家,后个月的时间则反复进行放飞训练,如今已经卓有成效。 于是在四月里并州的春耕几乎完成,只剩下了棉花田的事项后,这些鸽子就经由专人送去了各地,以便测试更远距离的飞行。 但有几只鸽子才被带走没几天就飞了回来,还是前后脚飞回来的两批。 眼见这些鸽子的脚上被捆缚着信件,负责饲养鸽子的小吏连忙将装有信纸的竹筒送到了并州州府,由留守在此地的戏志才按照约定的密码破解出了信息。 他也当即让人将破获出的消息送到了吕布处,令其快速送到乔琰的手里。 在吕布离开后的两日之后,第一条消息也同时被快马急报送了过来,而另外的一条,只怕起码要到十天之后了。 戏志才不由为乔琰这个驯养信鸽的举动暗叫了一声好。 这东西确实只能做到单向传递,在送信回来的路上也飞丢了几只,也不知道是在半路上被天敌给捕杀去吃了,还是确实找不着回来方向了,但一旦消息送达,其中所节省的时间成本着实可怕。 而这种密码加密的方式,在存在楮皮纸密集记载信息的前提下,破译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却无疑是阻断了敌方破获消息的可能。 这两封信被吕布骑着赤兔快速送到了身在武威郡的乔琰手中。 一封信来自扬州,一封信来自兖州。 都是动兵之事。 值此春耕时节刚过,大汉境内起了刀兵之事,一点也没超出乔琰的预料。 从扬州来的那封消息里写道,孙策佯装其因被表举为会稽太守之事,在稳定了庐江和丹阳二郡的局势后,意图进一步占据会稽。 但他兵行过半就直扑吴郡而去,许贡与严白虎仓促应战,在乌程吃了一场败仗。 可惜这两人一个门客众多,一个手下多为悍将,便和孙策对垒于震泽地带。 与此同时,袁术经过一冬的休整,意图报复去年被孙策打得落花流水的仇,起兵进攻庐江郡,却在六安遇上了好整以暇的周瑜和陆康。 “怎么说呢,袁公路可能需要招个称职的谋士。”乔琰将战报递给了一旁的荀攸。 对于乔琰先安定凉州后取长安,荀攸一面忧心于荀爽的安危,一面也知道这实在是不容变更之举。 他很难分辨出乔琰此刻抱有的是什么心态。 凉州地界上的恩威并重手段,让荀攸毫不怀疑,乔琰完全能够在压制住当地豪强反扑的同时,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进军。 她麾下收容的武将势力,也足以做到快速击溃董卓,抢在董卓玉石俱焚之前,将人都给救出来。 可打从荀攸被荀爽借调给乔琰作为助力的时候开始,他就很清楚另外的一点。 他并不只是作为乔琰借道凉州进取长安的军师的,他也是颍川荀氏在乔琰这里投注下的筹码。 在目前没有人想到乔琰有不臣之心,荀攸也并未意识到过这一点的时候,这就跟士人会托庇在何进大将军的麾下一样,也是一种世家对平定战乱的权臣,所做出的一种买股。 所以他并不可能去揭穿乔琰的戏码。 哪怕刘虞误以为乔琰是被道德绑架阻滞了进军,心生内疚情绪,在荀攸与刘虞曾有过的短暂交谈里,也从未对这位大汉宗室做出任何的提醒。 再看看今年春日凉州这一派羌人与汉人共处耕作的景象,想到在他认知中西北屡屡发生羌胡之乱的过往,荀攸更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变更乔琰的节奏。 与其做这种只有利于敌人的事情,还不如做好一个军师的本职。 比如说对眼前送达这两条战报的分析。 “袁公路太小看孙伯符和周公瑾这两个年轻人了。庐江郡和九江郡接壤,既然他在占据九江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进攻庐江,庐江方面也必然会再次对他有所提防。” 乔琰问道:“你觉得袁公路有没有可能直接被驱逐出九江郡,被打到豫州地界?” 荀攸并不知道乔琰在徐州方向还做出了一个安排,便是让麋竺给陶谦推荐了鲁肃,以预防袁术的入侵。 可比较于陶谦和袁术在近来的种种表现,好像也不难做出一个判断。 荀攸回道:“我看他不仅会被彻底从扬州驱逐到豫州,还会为了维持脸面,向着朝廷讨要一个豫州牧的位置。但他先有车骑将军之名,所做之事却着实有辱体统,袁本初手下能人不少,绝不会让他跟袁公路混成一路,这样一来,袁公路所要的这个敕封大概不能到手。” 乔琰心中一番思量,又问道:“那你以为孙伯符那头又如何?” “荆州世家不喜欢孙文台,扬州世家也不喜欢孙伯符。”荀攸评价道,“所以他这一场能赢,但取不下吴郡。” 若按这么说……局面对乔琰来说还算有利! 荀攸的判断与她所设想的情况相差无几,有他的这个肯定,乔琰越发有了谋划下一步的底气。 她紧跟着翻开了第二份战报。 与孙策发兵吴郡的时间相近,曹操也以兖州数郡不兴民事,令流寇横行,百姓饥苦为由,发起了对济阴郡和东平国的军事扩张。 曹操在东郡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民生与军事两手抓得极其稳健,领兵的曹仁和夏侯渊也早将他们的行军路线给摸了个一清二楚,所以他和孙策这种进军情况截然不同。 还不等济阴太守和东平相在收到消息后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击,他们都已经被人给扣押起来了。 而曹操没对邻近的陈留动手,还真不是因为陈留难打,只是因为,此时的陈留太守乃是他的好友张邈。 张邈这人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济阴刚下,他便去东郡找曹操叙旧去了。1 乔琰笑道:“张孟卓推荐孟德兄为兖州牧的奏表,怕是要跟这战报一道抵达邺城了。以公达看来,那袁本初又该做出何种反应呢?” 正如乔琰和荀攸所推测的那样—— 袁术败走豫州,求取豫州牧,曹操连取兖州郡,为陈留太守请推为兖州牧的两面消息,先后抵达了袁绍的案头。 第186章 四方局势…… 以乔琰获取消息的速度,还能稍微提早少许时间做出判断,袁绍却是猝不及防地收到了这两条消息。 不,应该说是四条消息。 两条战报,加上两张请封州牧的奏表。 袁绍差点没给气笑了。 这两封奏表顶多就是还记得,因为刘辩处在冀州,靠的是他这位统领青、冀二州的青州牧庇护,才坐在这个皇位上的,所以除了直接呈递给天子的奏书外,他们都还额外给袁绍送了一封知会商谈的书信。 曹操甚至还派出了手下的陈宫,来试图说服他同意这个决定。 可这好像并不能让袁绍觉得有多安慰。 尤其是,袁术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先前领着车骑将军位置出征扬州的时候我就劝说过他,那庐江太守并未彻底对外公开立场,他上去就是发兵征讨,十足的悍匪做派,除了给人落下话柄,何来半点好处?” 袁绍实在很难不对袁术此时的处境冷嘲热讽,他又道:“他若是能打赢也就算了,可他被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打得抱头鼠窜,九江郡在他的掌控之下多久了?居然还会闻陆康周瑜进军,开城而投。”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袁绍确实也一度让邺城周边的粮价失控,但在他陆续起用河北士族,又借助着沮授田丰审配许攸等人的谋划先平匪寇、后定民生后,青冀二州的情况在今年开春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唯独失败的也只是在围剿那贼人管亥的时候,竟然让其将郑玄给劫持走了。 可一想到此举大概率出自乔琰的授意,他骂都懒得骂了。 总之在大范围的对比下,袁绍的境况要比袁术不知顺利多少。 更不用说,他的手里还有一个天子。 因为这种舆论地位,起码也不会出现袁术这种落荒而逃之事。 但袁绍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比不过袁术的—— 他的脸皮就没有对方厚啊! 在这种从扬州九江败退于汝南的情况下,还能朝着邺城求索豫州牧的位置,袁术也算是个人才了! “他想得还挺美的,若是如此他便可以说自己是为了上任豫州牧这个位置才撤出扬州,起码在脸面上好看些,而不是被几个后生晚辈追得夺路而逃。” 这是那路中悍匪袁长水干得出来的事情。 袁绍望着眼前的这封奏表,无端想到了乔琰在当年所写的那封州牧封建论。 其中有一句叫做“分则无君君之心”。 他袁绍拥立着天子坐于北方,在手握两州的情况下,到底有没有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不好说。那乔琰将并州凉州掌控在手,起码也还打着一个救援天子的旗号,有没有其他想法也不好说。 可袁术此举,却是彻头彻尾地没将邺城天子看作是需要敬畏的存在。 在袁术的认知中,刘辩能够登临天子之位,还是因为他在关键的时候发起了这样的号召,与刘辩本人的能力、与聚拢在邺城的这些朝臣的努力、与袁绍的平乱剿匪行为都没什么关系。 只有他是首功。 那么他想要车骑将军也好,想要豫州牧也罢,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这个位置不能给他!”听到袁绍在将自己找来,将信中的情况说出后,许攸当即回道。 有些话,沮授审配这些后投于袁绍的人不能随便说,尤其是涉及到汝南袁氏内部矛盾的事情。 许攸却可以。 他与袁绍这么多年的交情,也知道更多的内幕。 不过在解释理由的时候,他不会从袁氏兄弟此消彼长之类的话上说,而是说道:“若这个豫州牧的位置擅自给出,北面如何姑且不论,南面势必觉得,邺城天子的声威也不过如此,竟可任由袁公路这一区区败将予取予夺。” 许攸语气严肃地说道:“明公乃是奉天子以讨不臣,若天子颜面有损,还谈何征讨之事?” 他这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其实也就是荀攸对乔琰解释的那个理由。 袁绍这个时候不适合跟袁术玩到一起去,进而影响到他手中“大义”的含金量。 这个问题哪怕是再去问询沮授审配等人,得到的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袁绍也实在不必担心这份拒绝会遭到袁术的发难。 袁术不敌孙策,也不敌陶谦,在北面也打不过在兖州崛起的曹操。 他能在刚领兵败退的情况下掀起什么风浪? 至多也只是停留在汝南的地界上骂骂人罢了。 许攸继续说道:“明公要想拒绝袁公路的敕封请托也容易,只说汝南为袁氏根基所在,按照三互法的原则,不能担任豫州牧就是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还能趁机限制一个人的进军。” 袁绍说道:“你是说孙策?” 孙策不能握有吴郡,或者说,孙策不能成为扬州牧,也是遵照大汉律令的说法。 虽然这年头在偏远地区已早不需要遵循这样的规则,但将其作为明面上的理由,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事实上,袁绍也必须要重视一下孙策这头幼虎了。 孙坚之死,非但没让孙氏基业分崩离析,反而让其更有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而孙策身上没有孙坚的盟军桎梏,也恰恰给了他开疆拓土的底气。 他今日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上袁术,明日也可以接着对上陶谦,而后对上袁绍。 用刘虞去限制乔琰进军后,袁绍意识到了一件事,比起乔琰这种相对来说还在规则内玩游戏的,董卓和孙策这种武夫才是最麻烦的! 当然,没有把孙策和董卓作比较的意思。 更何况,如今还没有这么多历史根据去证明,要想从南边往北边打实在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袁绍等人看到的,只是当年的联军会师讨董中,孙坚从南面进攻,以仅次于乔琰的速度攻入了洛阳城中。 那么……孙策呢? 他还是提防着孙策一些为好。 在此子已经被乔琰示好拉拢的情况下,袁绍能对他的施恩有限。 给他高位官职反而可能惹火上身。 南方又偏偏是对大多数人来说鞭长莫及的地带。 故而与其去给自己找个不一定靠谱的南方同盟,还不如让他保持着现在这个会稽太守的位置,与南方的宗贼和世家彼此牵绊脚步。说不定就能让他先在内部生乱。 袁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该如何对待袁术和孙策了,又转而问道:“那曹阿瞒的兖州牧位置怎么说?” 陈宫作为曹操的使者前来,无疑是曹操做出的尤其聪明的一招。 陈公台这个人,乃是兖州东郡的东武阳人。 他出身世家,年少之时就与海内知名人士相交。 所以他到来的意义,也不是什么给曹操贸然进军济阴和东平请罪,以及和袁绍这边先通个气。 而是在说,曹操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占据了一个东郡,现在多加了两个郡而已,可他已经通过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兖州世家的认可。 有了这一层势力支持的保障,曹操在兖州的扩张,即使没有他那几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协助,也注定了不会太难。 这是一种规则游戏。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绍还不如顺水推舟,按照陈留太守张邈在奏表中所说的那样,因曹操有保境安民之能,将其委任为兖州牧。 被软刀子架在脖子上胁迫,袁绍心中说不出的膈应。 可偏偏无论是他的理智,还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许攸都在告诉他,这个位置必须给曹操。 因并不涉及到袁氏内部的问题,所以袁绍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的其他谋士。 历史上官渡之战时期,他手底下的这些谋士对如何解决曹操这件事,产生了各种长线短线作战的分歧看法,可现在这些人考虑了眼下各地的局势后,都觉得曹操可以暂时引为外援,授予其兖州牧的职位。 兖州在豫州的北方,这意味着与曹操结盟,可以让他作为防备南面敌人的屏障。 此外,兖州内部的张邈和刘备,也都不是什么易相与之辈。 别看曹操现在得了前者的举荐,也与后者的关系相处得不差,可真要算起来,其中的隐患也不少。 更让袁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断的,是紧跟着传入邺城的另外一个消息。 先前刘虞前往凉州,监督乔琰处理凉州的情况,由其子刘和暂代幽州牧之职。 那按理来说,有刘虞遗留下来的诸多官员协助,本不应该出现什么大变故。 刘和的手段比起刘虞来说差了太多,也给了袁绍悄然渗透势力进去的机会。 可他们还忘记了一个人——公孙瓒。 早在平定渔阳之乱的过程中,因为作战时间的拖长,公孙瓒麾下部曲的人数就已随即增多。 这两年袁绍在平定青州黄巾的时候,除了让其中的一部分南下流入徐州之外,也让相当一部分裹挟着流民一道北上渤海。而这些人要么为公孙瓒所杀,要么变成了他的部曲。 随着势力的扩张,公孙瓒的这种野心也被进一步扩大。 他根本不甘心于只得到一个杂号奋武将军的名头,也不甘心于只处在刘辩定都于邺城后又给他敕封的辽东太守位置上。 他也早对刘虞的怀柔招安政策多有怨言,正等着一个发作的机会。 在这样的心态下,公孙瓒虽然还不至于像是张举张纯一样,以自号为天子的身份起兵反叛,却在刘虞赶赴凉州后,生出了夺取幽州的想法。 荆州扬州各地的攻伐更给了公孙瓒参照的目标。 春耕之后是孙策、袁术和曹操相继动兵的时间,也让公孙瓒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发动幽州之战,直逼幽州治所蓟县! 公孙瓒的仓促发难,对刘和这种掌管民生事务来说已经很是艰难的庸才,更是迎头一击。 若非有田畴相助,又有刘虞在幽州留下的根基人望,刘和很有可能无法顺利撤退到上谷郡,退避居庸关外,而是直接成为公孙瓒的阶下囚。 在这一出突变中,幽州十一郡国,公孙瓒看似只取了沿线奔袭之中的六处,但他与冀州之间,已经只有一个涿郡阻隔了! 袁绍惊怒交加。 他此时也懒得去纠结什么给曹操兖州牧的位置会不会不合适了。 与曹操结盟,让曹操替他把守住南面,自己去解决北面的问题才是正道。 这对曹操来说,简直是个天降助力。 在光熹三年传入凉州的消息里,邺城天子刘辩,以曹操、陶谦平乱治理有功为由,将曹操从东郡太守升为兖州牧,陶谦从徐州刺史升为徐州牧。 至于袁术? 袁术最想要得到的豫州牧位置反正是没给他的,只给了他一个九江太守的位置。 言外之意,九江郡确实是你袁术的,所以孙策打你确实是他做得不对,但能不能将这个地盘给重新夺回来,那就要看袁术自己的本事了。 他总不会连个孩子都解决不了吧?那也未免太差劲了。 袁术收到这消息,可算是被气了个够呛。 别看这条消息被送来的同时,还将袁术的女婿黄猗给委任作了汝南太守,将袁嗣委任为陈国相,相当于给了他半个豫州的正式掌控权,但对比曹操和陶谦名正言顺的州牧位置,他这待遇实在是不够看。 他拍桌而起:“吾家奴安敢如此辱我!” 他身旁的近卫听到这句话,连忙一个个装起了聋子。 袁术敢用吾家奴这种说法来称呼袁绍,他们可不敢对此做出什么响应来。 好在袁术也没想得到他们的什么回应。 想到袁绍一面拒绝了他的敕封请求,一面又给曹操和陶谦加州牧,像是要跟他之间划清界限、彼此防备,袁术自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会儿倒是后悔起来一件事了。 他先前到底为什么要因为什么远香近臭的麻烦,而将天子交给了袁绍,让自己落到这样被动的局面。 为此他将自己手下还算靠谱的主簿阎象给狠狠斥责了一番,怪责他在当时提出了这个建议,而后问也没问其他人的意见,就提笔写了一封信送了出去。 这封信不是用来痛斥袁绍的。 袁术自己也知道,就他这点文墨功夫,要是真这么干了,只怕转头就能被袁绍的手下给骂回来。 何必干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 这封信也当然不是跟荆州刘表联盟,或者跟孙策暂时休战的。 袁术根本拉不下这个脸面来。 这是一封,写给乔琰的信。 乔琰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 不过在拆开信封的时候,她还是以调侃的口吻与荀攸说道:“这袁公路难道还要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成?” 可当展开绢帛看见第一句的时候,饶是乔琰已知道袁术有多不靠谱,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写出这样的一句话—— 【绍非袁氏子。】1 第187章 意外声讨 袁术他真是什么都敢张口就来啊! 乔琰盯着这封书信的首句看了半天,惊愕交加。 想想送信人是袁术麾下的舒邵,信上的文字也确实是袁术的字,她又可以确定,此时不会有别人冒充袁术的名头,折腾出这举动。 那么这大概是某些人在进攻扬州无果,向邺城朝廷求索豫州牧的位置也无果之后的发疯行为。 但这种发疯,比起在系统的小道消息中所记载的那条,可还要离谱太多了。 之前他顶多是觉得那些和袁绍交好的名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宁可亲近袁绍也不选择他。所以说什么许攸乃是“凶淫之人”,何颙乃是“凶德,当杀之”。 现在可倒好,他直接上来就是一句袁绍不是袁家的孩子。 在宗法背景很大程度上框定了起步助力的情况下,身为袁氏嫡子的袁术对袁绍做出一句这样的评价…… 别管其他人信不信吧,反正都会给袁绍带来一点不太好听的名声。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袁术的这句话应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袁绍若真非袁氏子弟,那他们能将袁绍往士人领袖的方向去捧,还能任由他在邺城扶持天子,岂不也是个相当迷惑的操作? 大概也就是袁术仗着没人会对他写出去的信做出什么修正指摘,才在气头上写出了这话。 乔琰接着往下看,又忽然能理解袁术为什么会这么写了。 袁术这个人的性情很极端。 在历史上他能在手握传国玉玺也确实有点兵将在手的情况下,直接选择称帝,行僭越之举,摆明了是“我想要,我就必须要得到”的理直气壮。 如今也是如此。 袁绍这头觉得,他虽对袁术做出了限制,但能让袁术依然顶着九江太守的位置,也能让他拥有豫州一半的实权,只是平衡之道而已。 可袁术却觉得,这是袁绍现在翅膀硬了,要跟他彻底撕破脸皮来了! 既然袁术都已经不跟他讲究什么兄弟之情了,那他就更不用给袁绍留脸面了。 也不用再给邺城的小皇帝留什么脸面! 所以他随后在信中所说的大意就是—— 袁绍不是袁氏子,本为袁氏家奴,侥幸蒙骗,被父亲过继给了伯父,拥有了一个正统的名头,但实际上是个什么玩意呢,袁术他也不屑于去说。 原本念在袁绍他好歹有个袁的姓氏在,觉得大家是利益一体的,便让他身处朝堂也无妨。 袁术自己则为了清平汉室,以车骑将军之名领兵在外。 谁知道袁绍蒙蔽先帝子嗣,在冀、青二州独揽大权,使得邺城朝廷名为汉室,实为伪贼。 也难怪袁绍会做出让刘虞赶赴凉州,限制乔琰救援真正天子的举动。 “……”乔琰厚脸皮惯了,都愣是被这一段给整无语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倘若她当真因为被阻滞了进军而负气,又确实是个年少狂傲之人,袁术的这番话还挺有挑动情绪、让人跟他同仇敌忾的本事。 得亏乔琰是借助着在凉州整军的机会发展民生,顺便观望天下棋盘上的各方局势,袁绍的牵制反而是在帮她一把,这才不会被袁术的话给挑拨到。 她顶多就是在此时夸赞一句,袁术的脑子还没有坏到家。 他起码还知道在这个时候辨别,谁看起来最有可能作为他的盟友,也最有可能帮他给袁绍没脸。 在这句大致意思是“只要我们都讨厌袁绍我们就是一路人”的说法之后,袁术又来上了几句袁绍早年间的糗事,以图让乔琰越发确定他的诚意。 比如说袁绍跟人一起去抢新娘,最后还是袁术给善后处理的。 这故事是不是袁术瞎编的乔琰也不知道,但乔琰恶趣味地想着,这大概会被《世说新语》这样的文集当做确凿存在的小故事吧……也算是和历史呼应了。 写完了以上这些,袁术总算是扯回到了正题。 他说,他可以从豫州方向出兵,而乔琰从凉州方向进攻三辅。 以他们这个两路合围的行军方式,董卓必定没有逃脱的可能。 届时他们将刘协从长安城的火坑中解救出来,奉迎天子还都洛阳。 这样一来,“非袁氏子”的袁绍和他所拥立的伪帝刘辩,也就没有了其正统的意义。 而后乔琰这位骠骑将军便可以和他这个车骑将军继续联手,扫平天下乱贼,还汉室清明,必定留书于史册,令后人瞻仰。 真是—— 好一出画大饼! 荀攸见乔琰看着这封信的脸色越来越古怪,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心,就见乔琰将手中的书信朝着他递交了过来,笑道:“袁公路想得可真美……公达,我们还是小看他了。” 以荀攸听来,这“小看”二字,好像并不是一句对袁术的称赞,而更像是对对方的挖苦。 在将信接过去看到信中内容后,饶是他向来心绪不外露,也不免表情微妙了起来。 这封信……在士族大多介意于名声的大背景下,简直是一股泥石流。 而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家,养出了袁公路这种角色,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乔琰问道:“公达以为,我们要不要和袁公路联手?” 袁术在信中所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乔琰滞留凉州的时间延长,一方面是因为凉州局势确实需要耗费心力来进行稳定,一方面则是因为能作为她另一路援军的孙坚丧命于刘表和董卓的联手之下。 袁术这厮偶尔还是有点聪明劲的。 他琢磨着反正孙坚之死跟他也没多大关系,那他要想跟乔琰联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说—— 我能取代孙坚的作用跟你联合。 到时候我们一起将刘协救出来了,我这还得算是迷途知返。 这算盘打的都要从豫州传到凉州来了。 “我看不妥。”荀攸回答得很果断。 他也并不是因为袁术此举丢尽了士族的脸面才会这样说。 他接着说道:“君侯既已选择从义之举,在孙文台命丧荆州后,扶持其长子孙伯符,若再与袁公路结盟,在两方之间各不讨好。此为其一。” “袁公路首提拥立皇子辩为天子之事,如今又生反复,若其确有其才也就罢了,未尝不能暂为助力,但贤者于其麾下不得所用,若对上董卓,反为破绽。” 这话要是被袁术听到,只怕又要气炸了。 按照荀攸的说法就是,袁术这人打仗又不能跟孙坚相提并论,用他当一路援军,可能还得被董卓抓住破绽打一顿,反而让董卓重新树立信心了。 再加上,大概正常人都知道,在孙策和袁术之间应该做出个什么选择。 乔琰也是这么想的。 不,她不止是这么想,还打算再做得更绝一点。 得罪袁术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对她随后的安排只有好处而已。 在贾诩离开凉州前往长安卧底的时候,他们都没想到,袁术会这样快和袁绍翻脸,也这样快地改变了对邺城天子的想法。 不过现在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迟。 贾诩是个足够擅长机变的谋士,他会在对应的消息中做出计划调整的。 而身在凉州的乔琰只需要将事情闹大就好了。 她做出了两个应对的举动。 其一是将前来送信的舒邵给扣押在了自己的手中。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乔琰自然也是严格遵循这个规矩的。 不过也正如荀攸所说,良才在袁术的手下大多不能得到重用,那还不如投入到凉州实在缺人的建设中。 荀攸都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会在乔琰这里被按照这种方式来理解,但看着对方这种一本正经的强盗做派,荀攸觉得可能劝阻也没多大效果。 舒邵舒仲膺此人,算起来和典韦还是个老乡,也是兖州陈留人。 早年间,其兄长舒伯膺的亲友被人所杀,没遭到大汉律法的制裁,舒仲膺就为其报了仇,事情败露之后,舒伯膺与舒仲膺二人争相就死,结果都得到了赦免。 这在汉末时期,乃是海内之间都要引为美谈的事情。 但这位的本事显然也并不只是在这种游侠之举上,袁绍后来给他的任命是沛国相。 这种细枝末节之事乔琰也记不得了,只是从这位送信者的言谈举止间,判断出他所接受到的教育不差。本着能多气到袁术是一点的想法,直接把人送去了金城郡,给程昱打下手。 大家都是兖州人,应该还是有一点共同话题的。 舒邵倒是想要抗议乔琰的这种举动,可军队在侧,乔琰又摆明了不怕他拿自己的名声捆绑,他也只能先在此地做事,到时候寻机逃跑。 而乔琰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将袁术所写的这封信,送去了邺城,交给了袁基。 两年前的洛阳之变,袁基带着刘辩从洛阳北宫逃离,摆脱了董卓的控制,但在避入南宫之前,不慎身中一箭,偏偏因为刘辩胆怯而没能尽快寻到医者救治,以至于落下了病根。 在这种身体精力不济的影响下,袁基几乎没法从事什么需要动脑的事务,只在邺城朝廷中领了个光禄大夫的名头,却只挂名掌议而无实权。 从礼法上来说,袁基为袁氏大公子,地位在袁绍和袁术之上,但从实权上来说,在袁绍已经稳握两州之地的情况下,袁基不可能再给袁绍造成什么麻烦。 但乔琰的目的只是让袁绍知道这件事而已,通过袁绍的反应再刺激刺激袁术。 可若是直接将信转交给袁绍,又好像太便宜袁本初了。 以她和袁绍之间的矛盾,也没这么好脾气地去做这种事情。 那就把信给袁基好了! 这举动之中的画外音便是—— 【我从你们袁氏的袁术这里听到了个小道消息,说袁绍他居然不是你们袁氏的子弟。 不过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我也没打算外传,就是找你袁大公子八卦一番,求个答案而已,也顺便提醒你,该处理处理家族内部分化的情况了。】 这一招干得着实有些毒辣。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袁基当即就将这封信给扣了下来,又令人给乔琰送来了一笔封口费。 说是说的封口费,不过这也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毕竟势力往来,也不能用什么千两黄金之类的东西来打发她。 而后他便将袁绍给找去说了一顿。 可非要说的话,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并不在袁绍的身上,而是袁术这家伙胡来。 从袁基修养的住所一出来,袁绍便阴沉着脸色,斟酌起了要如何对待袁术。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袁术要是将那种路中悍鬼的撒泼气势用在他的身上,到底是一种何等恶心的感受。 豫州牧的位置是不可能给的,这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但麻烦的是,他无论是保持现状还是对袁术进一步做出限制,都必定会招致袁术的进一步不满。 棘手得很。 然而还没等他和手下的谋士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迎来了另外一个意外。 袁基在收到乔琰的信件转达后,深知不能在此时再对袁术有什么刺激,所以也没选择去信给他做出规劝。 但乔琰对袁术来信的不予理睬和扣押来使,无疑是又一个巴掌甩在了袁术的脸上。 先后被人击败、限制名位、拒绝结盟,让一路发展都并不太顺遂,偏偏还自视甚高的袁术,心中的无名之火已越烧越旺。 在袁术看来,他原本就不是只有一个结盟对象可供选择的。 所以在念叨着乔琰和袁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咒骂声中,袁术决定联络公孙瓒。 但公孙瓒进军蓟县,兵迫涿郡,让袁绍对幽州和冀州交接处的戍守变得尤其在意。 这封信还不如上一封,未曾送达,就已经被袁绍的部将高览给截留了下来,送到了袁绍的面前。 看着这封信上故技重施的【绍非袁氏子】五个大字,袁绍暴跳如雷。 他原本还有些怀疑,被送到袁基手中的这封信会不会是乔琰专门让人伪造出来的。 他心中还存着那么三分希望,觉得袁术这人再怎么混不吝,总不至于真连家族名誉也彻底不要了。 可这一封信是连带着送信人被一起逮住的,再没有了让袁绍怀疑个中真假的余地。 他狠狠地捶了一记桌案,“不能再放任他这么下去了!” 不解决掉袁术,天知道他还会折腾出什么见鬼的情况来! 要不是现在北面还有个公孙瓒需要应付,袁绍都想自己亲自领兵直下豫州。 许攸在旁开口建议道:“曹操刚得到了兖州牧的名号,总该为明公分忧的。” 袁绍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皱眉回道:“他可以用自己还未掌握兖州全境来说,自己不会仓促出兵。” 许攸摇头:“不!要的就是他这个理由。他出不了兵无妨,提供些出兵的粮草助力总是没问题的吧?明公是否忘了,当年的成皋虎牢关之战,胡轸和华雄可不只是曹操的部下杀的。” 兴师讨董的虎牢关之战,对袁绍来说,不能算是什么光辉的历史。 尤其是在破关抵达洛阳后,他还一度被乔琰指着鼻子痛骂。 但想想当时的场景,袁绍隐约猜到许攸的意思了,“你是说——刘备?” 胡轸是死在曹操的部将曹仁手里的,华雄却是死在刘备的部将关羽的手里。 此等猛将,便是袁绍见之也有种见猎心喜之感,绝不会将其忘掉。 这也正是为何,他在给曹操这个兖州牧的位置之时,还想到过刘备和张邈二人,觉得他们都是兖州境内的不安定因素。 只是未曾想到,才过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要试着扶持刘备来对付袁术了。 不对! 按照许攸给他的建议,是让曹操在收拢兖州地盘之余,扶持刘备来对抗袁术。 而声讨袁术的罪名已经摆在眼前了。 对当今天子不敬,又勾结幽州叛贼公孙瓒,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让袁术成为被声讨的对象。 许攸又道:“明公所要付出的可能只是一个诸如荡寇将军之类的名号,却可以立刻获得一支攻伐袁术的队伍,若能胜,可为明公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若不能胜,也能一面拖住袁术的脚步,一面削弱曹操的物资,何乐而不为呢?” “我观刘备此人颇有大志,不似屈居于曹操之下的样子,此消彼长方为正道。” 袁绍闻之心动不已,却还是又问了一句:“倘若刘备攻下了袁术占据了豫州,与曹操各处一州又当如何?” 许攸笑了笑,反问道:“明公难道忘记了刘备的出身吗?” 出身? 是了! 刘备自称汉室宗亲,那么如若刘备当真脱离掌控,只需要以天子的名义令其回返邺城便是。 乔琰可以不认邺城天子,是因为她手中有先帝的清君侧诏书。 可刘备连那个济南相的位置,都是从邺城天子这里获得的,如若再加上了一个荡寇将军奉命讨贼的名号,他将更加需要按照规则来办事。 所以他就算击败袁术进驻豫州,以袁绍手中的筹码也能对他做出足够的限制。 刘备他根本不足为虑! 想通了这一点,袁绍立刻拍板做出了决定。 在这一点上便能看出袁绍和袁术这对兄弟之间的差距了。 袁术以袁绍出身作为攻讦之处,虽会给袁绍留下点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黑料,可从本质上来说,这并不会对袁绍造成根本性的打击。 但袁绍这一出手,却是一连串的重磅行动。 首先就是去年为袁绍写过痛斥董卓檄文的陈琳,将手中的笔杆子调转指向了袁术。 比起袁术这种造谣式泼脏水,陈琳这一通疾风骤雨的讨逆说辞,那可真是……要换了曹操在对面,头风病都要给气好了。 袁术却最多无能狂怒,再痛骂几句袁绍乃是袁氏家奴而已。 而后便是袁绍按照许攸所建议的那样,以济南相刘备为荡寇将军,负责征讨叛逆之臣袁术,由兖州牧曹操提供军粮军械供给。 这一出安排…… 哪怕袁术在先后吃了这些教训后,怎么都要收敛起几分自己的张狂脾性,好好启用自己麾下的纪灵、乔蕤等将领,征询阎象、袁涣、张承等人的建议;又哪怕袁术凭借着自己在汝南的根基,必定不会让刘备这样快得手—— 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短时间内袁术是没有这个多余的空闲给袁绍找不自在了。 而在此时的凉州,乔琰已在送别跟她紧急辞行的刘虞。 公孙瓒的突然兴兵,何止是让坐拥青州、冀州的袁绍甚为不安,也让收到消息的刘虞心急如焚。 先前乔琰劝他,未知局势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落入公孙瓒的陷阱,为之擒获,刘虞还能勉强坐得住。 可等到具体的战况消息经由代郡送入相邻的并州雁门郡,又通过并州送到凉州后,刘虞觉得自己必须折返回去了。 “烨舒不必劝我!如今公孙瓒看似只手握六郡,可乐浪玄菟二郡孤悬在外,他随时可取,涿郡未下,也只是为了和袁本初之间保留一个缓冲地带,真正还属于大汉的幽州只剩下了上谷郡和代郡,以我儿的本事绝无可能守住。” 刘虞话说到此,脸上的懊悔之色一闪而过。 他后悔的并不是前来凉州劝阻乔琰进军。 他已在此地见到了大汉少见的羌汉和睦景象,这其中或许也能给他算上一份功劳,对他而言已属无憾。 他后悔的是自己没能因为对公孙瓒存有足够的戒心,而太晚回返幽州。 若他早回去一些,公孙瓒是不是就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了? “我不是要劝刘幽州避让危险,我只是在想,是否要派人协助于您。”乔琰说道:“您应当知道,代郡太守王季道乃是我麾下护匈奴中郎将王叔优的胞弟,幽州的护乌桓校尉乃是我上郡从事令狐孔叔之父,幽州与并州既同为边陲之地,本当守望相助才是。” 所以,刘虞要走无妨,她得再搭一把手。 刘虞知道,现在也不是跟乔琰客套的时候。 别看袁绍现在因为公孙瓒的势力骤然扩张而对他起兵相迎,但幽州环绕渤海的特殊地形,已经注定了袁绍不会深入追击,顶多是要保证冀州边境的安定而已。 若要从公孙瓒手里收复幽州,还得靠刘虞自己。 可刘虞与公孙瓒共事多年,清楚对方用兵的本事。 光是靠着他仅剩下两郡的地盘,以及刘和手下那些被公孙瓒撵着跑的部从,绝无可能做到击败公孙瓒。 他还真得依靠并州军的援助。 不过他也忍不住小声问道:“烨舒发兵相助,当真不会有碍于并州民生?” 乔琰无奈地笑了笑:“有压力自然是有的,可比起幽州落入贼子之手,吃力些也无妨。” “我部将中本有一位是玄菟郡人,可惜他因是董卓部将,被我派去重走丝绸之路去了,好在并州凉州所出将领也能耐苦寒,拖不了后腿。” “雁门守将中,我将张文远借调给您,留下稚叔留守,凉州这一边,由麴季长护送您回返幽州。您看如何?” 乔琰倒是有点想看看若是让赵云和公孙瓒对上会怎么样,也想看看以八百甲士击败白马义从的麴义对上公孙瓒,会是何等景象,但在斟酌一番后,她还是选择了张辽和麴演。 赵云在武威郡的公务暂时还不能转移,那么在乔琰麾下,相对来说忠诚度较高、头脑也比较灵活的,自然是张辽。 若要对幽州战况把持得当,非张辽不可。 而麴演…… 他应当已经从乔琰的态度中看出,她不会在麴义和麴演处于同一条战线作战的时候偏向于后者,所以他必须要给自己谋求另外一条出路。 去幽州就是个好选择。 他也必然会为了话语权而拼力一战。 从他杀韩遂献首开城的举动就已能看出,他的进取心可一点不少。 这一支队伍若从雁门郡直接进驻代郡,物资的补给线相当短,又有太原王氏为了保住自家的代郡太守,势必会提供物资支持,对乔琰的影响微乎其微。 更不用说,她已经从刘虞的面色中看出了一种态度。 一旦他回返幽州,乔琰派出的援军所需种种支持,都会由他来调拨支持,绝不会过多地将并州牵扯其中。 这便是一出近乎无本的出外勤。 但让乔琰有些没想到的是,在刘虞离开凉州之前,又有一人找上了乔琰,申请自己也想要随同一道出战。 “我记得昔日的渔阳张举之乱,你也是出兵协助过的。”乔琰抬眸朝着于夫罗看去,开口说道。 于夫罗自从上次被姚嫦给直接擒获下来,很是丢了一番脸面,偏偏一直没找到将场子找回来的契机。 更让于夫罗觉得自己必须跳出来请战的,是他眼见乔琰手下归化羌人的数量日益增多,极有可能会随着乔琰在凉州的屯田地不足,而转向并州的南匈奴驻地。 到时候他们南匈奴毫无竞争力可言,直接被人给取代了,岂不是要了命了。 不趁着这个时候请战,发挥出一点作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错,我对幽州的环境还算熟悉,料来能发挥出一点作用。” 他话说出口,听乔琰并未犹豫地就批准了他的自荐,只是让他带人归并到张辽的队伍中,届时听从他的指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在走出乔琰书房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到,上一次往幽州去作战的时候,整个南匈奴部族内部都是怨声载道的。 像是呼衍脱里这位左谷蠡王,甚至生出了对大汉的反心。 如今他怎么就自己往这个坑里跳了? 他在离开凉州的时候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看到乔琰站在高平城上替他们送别的身影,渐渐随着队伍的远去而变得模糊。 直到她走下了城墙,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凉州已经进入五月了。 五月的凉州,在风中隐约传来了马兰花清淡的香味。 乔琰自高平城往附近的火石寨走,看到的就是此地和远处的丹霞地貌山岩之间铺开的一片紫色花海。 这种生机鲜活的景象置于晴空之下,很难不让人有一份好心情。 或许她此时还有这种赏花赏景的心情,也是因为中原这些陆续传来的消息,虽有意外,却大致还在预测的轨迹中。 意外大概是—— 刘备居然能运气极佳地趁着这个机会,得到军队扩张的机会,和一个荡寇将军的名号。 以乔琰对刘备的认知,他绝不会错过这个时机,让自己积攒下一点家底。 至于能否守住,那是另外的事情。 未曾脱轨的是—— 这些人好像都忘记考虑、或者说也确实不知道一件事。 今年将会发生的长安之战,主动权从来不在董卓那头,而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是必定要制造一些意外来搅局的。 也……势必要波及到司隶之外的地方! 第188章 五月六月…… 此时的局面里—— 袁绍北上迎战公孙瓒,刘虞东行,意图凭借上谷和代郡两地夺回幽州。 曹操、陶谦各自得到了州牧的位置正在稳定地盘。 刘备新得了荡寇将军的名号征讨袁术。 孙策以扬州二郡之地进攻吴郡。 刘表击败孙坚后着手朝着南面拓展,意图将还在朱儁掌控之中的长沙郡给收回来。 益州的刘焉和交州的张津都处在一个旁人无法管到的状态,尤其是后者对道教的拥趸达到了无视圣贤、废弃法令的地步。1 当然,张津和张角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带的红头巾,所以或许他的部从应该叫红巾军。 但不管怎么说,那些一触即发的战局都在整片中原大地的东面。 可倘若西面占据了关中平原的董卓和手握凉并二州的乔琰交手呢,便会像是一枚巨石砸在长安城的这片水域之中,并不该忽略掉其造成的影响。 其扩散出去的波纹,头一批受到影响的,就是益州、荆州、豫州与兖州。 不过在眼下的五月里,乔琰从火石寨军屯折返后,依然在着手于她在凉州的屯田大计,以及将羌人陆续编入正规军队的重要工作。 随着外语办中的羌人在汉话上的水平增加,在五月中旬乔琰又下令进行了一次扩招。 连带着展开的,是她先前和程昱敲定的,要将羌人孩童也送来此地就读的计划。 草原上的步度根也紧跟着向乔琰问询,鲜卑是否也可以送人前来。 步度根并不知道,乔琰其实和逃往东面并未回来的骞曼以及鲜卑支部轲比能之间都有些联系。 他做出这个选择,不过是因为在今年开春时节,他又往凉州方向来过一次,走的还是武威郡顺卢水而来的那一条路。 让他实在意外的是,乔琰在凉州的进展已经达到了相当惊人的程度。 而当赵云骑着他那匹大宛宝马领着骑兵部从出现在步度根面前的时候,步度根终于意识到了,并州骑兵的马匹所发出的声响不太对,俨然是在这些战马的脚底还另有玄机。 这极有可能是并州给他们这些草原游牧民族准备的“惊喜”。 可他意识到了此事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并州依然处在乔琰的掌控之中,并未如同历史上所出现的情况那样,成为鲜卑人南下牧马和掠夺的聚居地,这也就意味着并州的铁矿和铁官都在乔琰的严格监管之下。 前来并州从事越冬铁矿开采的鲜卑人所从事的只是体力工作,而从未涉及到马蹄铁相关的核心技术。 步度根也就自然没有这个给己方马匹也安装蹄铁的资本。 越是看到乔琰手下的势力扩张,越是看到她始终表现出不可战胜的强势姿态,步度根也就越是不敢在乔琰的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敬。 “南匈奴的于夫罗随同刘幽州一道迎战公孙瓒去了,现在鲜卑的步度根请求将一部分族人也送到这边来进修汉话,仲德先生觉得如何?” 乔琰踱步在金城郡已经草木青青的田垄上。 凉州所处的高原环境里,头顶的天穹带着一种清透的蓝,让这片河谷盆地一改去年来此所见的混乱,而显出了几分令人见之心喜的静谧姿态。 但当驻足于此的时候又会发觉,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静谧。 在这片还带着野性的土地上,积攒着多年间未曾加以利用的能量,让草木生发还有一种一日一变的旺盛姿态。 湟中以西的风经由日月山口而过吹拂到这片土地上,冰川雪水的气息又被初夏的微热所冲淡,撞入再远处的军营训练呼喝声中,和并州是一派有别的景象。 程昱回道:“君侯心中其实已有答案了,羌人、匈奴、鲜卑之间的竞争,在我方稳占上风的局面里只有好处。” 乔琰麾下的文臣武将需要各显神通,以确保在她的手下能得到足够的地位,这些胡人自然也得竞争上岗。 不过,用这样的势力需要慎之又慎就是了。 一旦她露出了任何的懈怠和弱点,她就有可能会被这些教化未彻底的胡人从背后捅上一刀。 她回道:“人无忧患,也未免过于安乐了,不是吗?” 她需要这些危险来提醒自己,她此刻发展顺遂,也比她的对手在早期积攒了更多的资本,却还远不到懈怠的时候。 乔琰说道:“让步度根将人送来吧,只是要劳烦仲德先生多看顾一些了。” 要是身在此地的鲜卑人和羌人起了冲突,在两头的汉话都还没彻底学好的情况下,劝架就有些麻烦了。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鸡同鸭讲的情况。 总不至于让她再成立一个劝架办事处。 这多不像话! 此时处在长安城中的刘协,大概不会猜到凉州眼下竟是这么个局面。 当他透过窗口朝着北方的天穹看去的时候,他只是希冀着那带着先帝遗诏的乐平侯,能早日攻入长安成功救驾。 董卓的英雄迟暮气象,对李傕这种从早年间就跟随于他的人,以及对贾诩这种眼力敏锐的观测者来说,可以说是格外醒目,可对尚且没有太多识人经验的刘协来说,却没有那么明显。 在他印象之中的董卓,好像还是那个在掌握了京中局势后,将何进残存势力一举消灭,在朝堂之上生杀予夺的董相国。 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座大山。 唯一能给董卓造成麻烦的,也只有乔琰了。 所以并州牧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刘协年少聪慧,知道在此刻的处境下怨天尤人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也自觉,自己已经是很幸运的人了。 若非父亲对他爱重,将他交给了董太后抚养,他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如今这个岁数,就要和他的母亲一样被何太后给毒杀。 又若非他被选择为天子,他可能会在何进大将军的权威之下成为牺牲品。 现在他起码还能暂时拥有天子之位作为护身符,有这些不惜为汉室而以身报国的老臣,不远千里也不顾危险地从洛阳赶赴长安,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天下诸侯也不是人人都倒向了刘辩,还有乐平侯统兵在外,意图声讨国贼。 在这种对比出的幸福感里,他并不觉得乔琰给他送的什么家具器物,以及今年被董卓抢走的药物年礼是什么糊弄学产物,而恰恰是对他的关照。 他还偶尔会想,自己比董卓要年轻太多,迟早能熬到这个老贼过世的时候的。 虽然此时的刘协还不知道,汉室的尊荣早已经在天下有两个天子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急剧的滑坡。 这些汉末群雄也早有不少人,此刻怀揣的并不是什么兴复汉室,而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包括被他寄托厚望的乐平侯。 他只是朝着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飞鸟从天边擦过,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艳羡之意。 可惜他还处在樊笼之中…… 他慢慢地将目光收回,便看到远处,董卓麾下的部将李傕正在朝着未央宫的正殿方向走去。 一见此景,刘协连忙合上了窗扇,重新坐回到了书桌跟前。 这些西凉莽夫没少把他这个小皇帝当做什么新鲜玩意来看待,尤其是在见完了身在正殿的董卓之后,便动不动要来偏殿看一眼。 好像是要看看他这个皇帝怎么能做得如此窝囊。 他们根本对皇权已没有了任何一点敬畏之心! 刘协的心态确实不错,但也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面对这种被人当猴来看的处境。 可他关上了窗,还是在一刻钟后听到了有人闯入殿中的声音。 李傕持剑而入,径直走了进来,比起董卓剑履上殿的举动也丝毫不减嚣张之意。 刘协想着他也不过是要显示一番武夫得势的小人姿态而已,便是再让他多看几眼,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上掉一块皮肉,让他看就是了! 然而让他并未想到的是,李傕在行到他身边的时候,并不像是早前的几次一样,说出一句阴阳怪气的给陛下请安,而是小声问道:“陛下不想摆脱这样的处境吗?” 刘协狐疑地朝着李傕看去。 这话一点也不像是李傕会说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李傕伸手指了指未央宫主殿的方向,说道:“陛下难道就想要一直听从董相国的安排了吗?陛下或许还不知道,相国已在考虑将孙女嫁给你作皇后,好成为名正言顺的外戚,过几年若是有了后嗣,陛下也就可以顺利驾崩传位了。” 刘协骤闻此言,脸色却并未作出什么改变。 他当然猜得到这种可能性。 但他听闻过凉州方面的战况,觉得以乔琰的进军速度,只要她能够稳定凉州后方,就必定能在董卓执行这种计划之前攻入长安,将他给救援出去。 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他大可不必因为李傕的这句话而有什么恐惧的心态。 何况——李傕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比起李傕忽然对他这个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小皇帝忽然生出了同情心,刘协反而更相信,他其实是接到了董卓的指令,想要利用他对自由的渴求,让他做出什么错误的举动。 比如将朝臣给拖下水,让董卓又有杀人的借口。 在洛阳的时候董卓就已经杀了伍琼和周毖等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对卢公和荀公动手。 这些前来长安的老臣从未做出什么联系长安之外势力的举动,才能和董卓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若是因为刘协的举止失当而遭了董卓的屠刀,刘协绝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到此,看向李傕的目光就更多了一份警惕。 他开口回道:“朕知道了,多谢告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离开了。” 刘协的这个反应让李傕不由一愣。 他不得不承认,贾诩和他说的话是对的。 刘协不会相信红口白牙的话,就将他想要的东西交给他。 这个被时局裹挟着上台的大汉天子有着远超过常人的早熟和理智。 这种理智早在他和刘辩被中常侍张让带入邙山,为董卓等人所截获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端倪了,如今也更是如此。 李傕小心地朝着周遭看去,确认因为自己早前的习惯,让他此时和刘协的搭话,并未引起守在殿外之人的注意,这才继续说道:“罢了,过几日陛下就知道了。” 他若是在此时和刘协说什么他能替刘协除掉董卓,只要刘协愿意将军权交托给他,让他取代董卓的位置,刘协只怕也是不会相信的。 反而会更加觉得他是在通过刘协钓鱼上钩。 既然如此,还是先跟京城中的其他官员,比如说王允和黄琬等与乔琰没有交情、甚至可能有利益冲突的官员接触,由他们来传递消息为好。 按照贾诩的说法便是,他要想取得自主进军的机会,第一步要先拿到天子的诏令,从而名正言顺地限制董卓的行动,取代他实现对凉州并州的军事防线调度。 不过嘛,贾诩说的是等他们击败了乔琰之后,再将这个先斩后奏的事情和相国交代清楚。 可要李傕看来,若真到了这个地步了还管什么董卓! 在对方的奋进之心有缺之时,李傕对董卓的敬佩情绪也早削减了大半,留下更多的便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起董卓来说,显然要更适合刘协。 毕竟他这人在政事上没打算、也没这个本事去一手抓,只是想要兵权和富贵而已。 到时候他还能将未央宫的主殿归还给刘协。 这岂不是要比董卓在的时候舒坦多了? 李傕也在从刘协这里离开后,找上了被董卓委任为司徒的王允。 王允看着自己面前的李傕,不难从对方的表现中看出,他这种说辞里到底有多少真实可信的程度。 在李傕说起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的争斗,挑唆他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乔琰身上之时,他心中思忖—— 在凉州那头暂时无法进军的时候,或许从董卓的内部对他做出瓦解,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2 这可真是个天降的好消息! 而身在凉州的乔琰也在六月初收到了个对她而言的好消息。 杨修从并州赶来凉州对她汇报各种事项,便提到了个乔琰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将棉花和棉花籽脱离开来的器具,已经大概敲定了方向了。君侯以乐平书院的学生来协助完成这项工作,确实也起到了效果,今年刚加入书院的黄月英和诸葛亮提出曲柄连杆的轧棉机模型,德衡觉得颇有可行性,已经在测试放大之后的情况了。” 乔琰连忙抬手止住了杨修的话茬,“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杨修:“我说德衡已经在测试了。” “不是,我是说上一句。” 杨修不明就里地回道:“我说,黄月英和诸葛亮弄出了轧棉机的模型?” 第189章 医学奇迹 乔琰:“……?” 杨修的再一次重复可以让她确定,自己在先前并没有听错。 他说的确实是黄月英和诸葛亮的名字。 这是什么天降馅饼啊! 饶是乔琰已经将陆逊郭淮等人都捞进了自己的二代队伍中,手下也不乏南北名士名将,骤然听到这两位出现在了她的乐平书院内,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时空错乱感。 按照她的认知,此时的诸葛亮应当还在徐州的琅琊郡,若无曹操攻伐徐州之事,他应当在短时间门内并不会离开那里,而黄月英应当跟随父亲身在荆州才对。 她的乐平书院只是刚请来了郑玄,还没有安装什么专门吸引天南海北人才的磁石吧? 要知道,在如今的时代下,要让有些人离开自己原本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对年龄小的人来说。 其父母所处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几年内他们的去向。 像是黄月英的母亲,是襄阳蔡氏之女,这也限定住了她的活动范围。 所以说,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跑到她的地盘上来的? 在五个月前,乔琰还曾经回返过乐平书院过一趟,她可以确定,在当时这两个人绝对没有出现在那里。 现在却突然冒了出来,还是以设计棉籽分离设备的功臣出现的,这可真是—— 好大一个惊喜! 杨修并不知道乔琰对这两人的态度要更倾向于喜获至宝,还以为乔琰这会儿微有茫然的神情是因为并不清楚这两人的身份,便解释道: “黄月英乃是荆州黄承彦之女,喜好机关作物之术,因术算大家刘元卓身在并州,仰慕其所书之《七曜术》,故而前来。” “诸葛亮则是被奉孝先生的好友荀文若给介绍过来的,来书院已有三个多月了。说是前阵子奉孝先生没少把乐平月报往徐州寄,荀文若觉得此地是进学之处,便鼓动诸葛亮与其叔父和兄弟一道前来了。” “……”乔琰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那荀文若如今何在?” 这真是又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情况。 【荀彧,把诸葛亮,介绍到了,并州的书院,就学。】 这句话分开来看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如今却成了真实发生的事情。 偏偏这件事情,因为诸葛亮才只有十一岁,远未长到后来被司马徽评价为“卧龙”的地步,和这些书院学子看起来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就连郭嘉都没想到要跟她汇报。 若是在早几年间门乔琰还缺人来用的时候,或许不会隐瞒这么久。 毕竟十一岁的孩子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场,完全可以和当时的蔡昭姬以及杨修一样,一边进学就读一边工作。 但在现下,并州的人事岗位已几乎没有空缺,凉州这边毕岚和国渊等人的职位都是乔琰生造出来的,她已经完全度过了缺人的窘境。 所以没人跟她提起也不足为奇。 不过,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就算没有这一回的棉籽分离难题,诸葛亮和黄月英也总会有出头机会的。 当然,说归这么说,乔琰还是盘算起了让人每月一次将书院名单送到她的手里。 十一岁的诸葛亮出现在了此地,可实在不好说,十三岁的司马懿会不会也在有一天出现在这里。 比起原本身在徐州的诸葛亮,身在河内郡的司马懿,甚至距离并州还要近得多。 想到自己还一度用司马懿的长寿,来给系统解释自己为何要选择在体质上加点,若是此人真出现在了乐平书院内,还以她作为榜样的话,可能她的心情又要微妙一下了。 一时之间门她也很难做出决断,像是司马懿这样的存在,到底要不要纳入麾下。 但此时,比起已经落入了书院口袋里、短时间门跑不走的诸葛亮,比起那些未知的学生,乔琰还是更在意荀彧的去向。 这可是荀彧啊…… 荀文若此人,观其生平举止,实在有些矛盾复杂。 他劝阻曹操进魏王,到底是因为此举叛汉,还是因为此举不利于救天下,在准确的答复没从荀彧的口中说出来的情况下,乔琰也不会轻易下一个定论。 荀彧这位被何颙评价为王佐之才的存在,是否适合于乔琰意图建立新秩序的一套逻辑,在并未进行正式磨合的情况下也未可知。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荀彧本人的水准,加上其背后的颍川人脉,让此人一旦遇上合适的主公,必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 他是当之无愧的王佐之才。 所以荀彧在当前的局面下不投向她,可以,但她总得知道他要往何处去。 杨修回道:“我跟奉孝先生打听过,他说荀文若有意往荆扬一带游历,看看那一片的战况。” 荆扬? 乔琰方才有一瞬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荆州的刘景升对外的名头尚可,但其只能偏安一隅的能力,注定不会是荀彧的选择。 至于还算出彩的孙策,无论是拥立天子的可能性还是能救天下的可能性都不高,以荀彧的眼光会选择他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那么便还不必担心他会造成什么麻烦。 她起身朝着杨修说道:“走吧,回并州一趟。” 见乔琰走得仓促,杨修一边疾步跟上,一边问道:“君侯竟如此看重那两个后生晚辈?” 乔琰好笑地回道:“你才比那两个孩子大几岁,便以后生晚辈来称呼了?” 杨修也只是比诸葛亮大六岁而已,说不定比一比心理年龄,还是诸葛亮更大一些,不过这种话,出于对她这主簿的心理状态考虑,还是别说了。 她便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棉花田。” 乔琰没有亲自种过棉花。 这不是什么现代人所必须掌握的课程。 乔琰麾下的人里也没有哪一个是种过棉花的。 那么就不得不提防一下它被种坏的可能性了。 这毕竟是一种能提高民众过冬生存率的战略物资,多费些心思也不为过。 在三四月里,她需要确保去年扫平的凉州无有反复之事,且春耕顺利展开,也需要给董卓一点压力,故而必须坐镇凉州。 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将棉花种植之地从开垦到播种迁苗的事情,全部交给下属来处理。 在这六月里倒是可以离开去看一看。 这也正好是棉花的苗期。 顺便,只能说是顺便,去看一眼诸葛亮和黄月英二人。 乔琰绝不承认,她对自己的蝴蝶效应所造成的这个结果实在有些好奇。 事实上她的这个选择也并没有错。 当她这位并州牧紧急赶回并州的消息,经由董卓在凉州的眼线送到长安后,这位已经失了大半雄心的枭雄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并州出了何事需要让她在此时分心,但起码有这种仓促离开的表现,注定了她在一两个月内都不会发起对长安的进攻。 等两个月一过,就是秋收之时了。 在今年并未发生旱灾蝗害的情况下,关中平原无愧于其优越的地理条件,举目四望都可看到田地中正值繁茂生长的作物。 这无疑给了董卓囤积起一批军粮的信心。 有了这一批粮食,他也就更有了驾驭军队以阻挡乔琰进攻的资本。 但董卓的这种表现并未逃过李傕的眼睛。 在聚众议事结束后,李傕便又一次找到了贾诩。 “文和先生应当已经看到相国的态度了,他觉得自己能将乔琰给拖垮在凉州,也总有找到反攻机会的时候,可关中被包围在荆益凉并四州之间门,各地并无流民因为天子在此而来投,到最后在人数上吃亏的只有可能是我们。” “总不能指望长安民众今日生个娃儿,明日便长到能上战场的年龄是不是?” 李傕这话倒也是话糙理不糙,比人口的补给,长安是绝对吃亏的。 董卓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但他在觉得还有退路的情况下,在心理状态上越发趋于得过且过。 贾诩所提出的中策和下策里的那两条退路。 这不是能轻易扭转过来的心态。 李傕信誓旦旦:“这更可说明我们的决定没错。只有先从相国这里夺取权柄,打出一场扭转他想法的胜仗,才能改变眼下的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一刻从贾诩的脸上挪开,并不难看到贾诩的神情里微有怅然之色。 想来也对。 贾诩选择支持董卓,为他出谋划策,原本就是在迟疑再三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要让他彻底变更立场,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他在行动之前还有犹豫,反而更让李傕觉得,贾诩提出的种种计划都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种稳重,也必然包括在夺权之后的反攻凉州计划。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看到贾诩目光转为了平静,像是做出了决定,问道:“你和王子师那边的接触如何了?” 李傕回道:“先生所说不错,乔琰在并州执政期间门结交的太原王氏乃是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之间门的交情并不多。” 换了李傕他才不会在意这种区别。 就算贾诩这么说了他都差点没记住,还觉得这些世家真是麻烦。 他靠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力,在和王允交谈的时候说—— 让并州牧杀入长安成功救驾,对王允和其背后的祁县王氏的好处十分有限。 所以王允还不如和他们合作,等击退了乔琰后重新掌握凉州并州,而后四方收拢势力,兴复大汉。 这才是兴复家族的正道。 李傕撇了撇嘴,“反正我们都拥立的是刘协,最终结果是一致的便无妨。他也不想让一个女人实现了带兵护驾的职责,成为未来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功臣吧?” 乔琰的性别问题在她于二州所建立起的功业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就连她麾下那几个知晓她真正野心的部下都因为实绩而未有质疑。 可对她的敌人来说,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可以用来攻击的理由。 比如说李傕就是这么想的,也在试图说服王允的时候说了出来。 王允既然对他的一番拉拢并未做出反驳,在李傕的理解中,就是他的说辞起到了效果。 可实际上,王允在想的只是,若是让董卓的部队在相互进攻中出现内乱,也未尝不能从中谋利,将二者击败。 贾诩想的,那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只有李傕被两头都蒙在鼓里,以为自己便是在董卓之后能成大事之人。 贾诩心中腹诽,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皆大欢喜呢? 但他并未将这种谋划得手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只是说道:“说服成功就好,让王子师去找天子要一份委任书给你,作为发兵的借口。在丢失了传国玉玺、不易取信于人的情况下,用血书最有说服力。此外,我们还不能在最近出兵。” “这是为何?”李傕连忙问道。 在他看来,乔琰离开并州,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出兵时间门。 凉州各部群龙无首,若能长驱直入,破坏掉她在凉州所积攒经营出的势力,要想重新构建,起码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门,而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门里,李傕他们也不会停滞于此,必然能将优势进一步扩大。 何乐而不为呢? 可贾诩摇了摇头,回道:“你错了,她敢在此时离开凉州,就不可能对此毫无准备,你想要的结果未必能达成,却可能直接撞入凉州方面的陷阱中。倒不如选择秋收之前。” “届时凉州各地为筹划收割之事必定兵员分散,而在乔琰身处凉州之际,猝然进攻得手,才最能损害到她在凉州的威信。” 李傕这么一品味贾诩的话,又觉得其中确有道理。 能有更为稳妥的办法,他也懒得费脑子多想了。 在王允替他取来了刘协令他们起兵护驾的血书后,李傕越发确信,自己有了过半的得手希望。 当他凭借着这一番说法将阎行和樊稠都拉拢到了手下后,这种希望便到了七八成。 要不是贾诩和王允都相继劝说他不要表现得太过得意,导致露出了端倪,董卓又因为暑气渐热生了一场病,有一阵子没见自己的部下,李傕几乎要被董卓发现他的小心思。 为防他自己乐极生悲,李傕干脆以防备乔琰在夏季进军为名,向董卓申请长期驻扎高陵,并定期巡视于自高陵往华阴的这一段上。 想到再有数月便能改换天日,李傕恨不得时间门早日过去。 到时候他便长驱凉并而入,让这将他们驱逐出洛阳、又在凉州耀武扬威的并州牧,见识见识他们西凉军的厉害! 可惜并州境内他们太难安插进去什么耳目,让他无从得知并州发生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她并不是因为什么突发的棘手之事而被迫赶回并州的。 按照乔琰和杨修所说,她的首要目是看棉花田,其实也不算说错。 她此时就同秦俞一道身在上郡的棉花地里。 这是头一年的棉花种植。 别管按照生骨熟骨粉填肥的效果如何,她在先前往并州下达的指令里,还是让他们按照纵向间门隔三尺,横向间门隔一尺这种大间门距种植的,这条规矩也被严格执行了下去。 “君侯从凉州返回前,上郡的这一片棉花田已经完成了中耕松土的阶段。” 秦俞见乔琰蹲下来查看棉花苗的情况,开口汇报道。 这个阶段的棉花对浇水的需求量并不太大,田地里经过耕松处理的痕迹,很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为了让此时的环境升温,也能通过疏松的土壤传入土层之下。 说实话,乔琰也是第一次见到处于这个生长阶段的棉花幼苗。 只有半寸高的幼苗生着三对叶子,在最下方两片平展开的叶片上,自中心蔓延开了茎节的红色。 观其长势,倒是符合农书中所说的“宽过于高”的状态。 再放眼望去田间门的其他幼苗,几乎都呈现出与乔琰眼前这株相似的旺盛生长状态,在叶片的迎风招展中,不由让人望之心喜。 除了极少数的位置因棉苗病变而被挖掉,整片棉花地看起来着实是秩序井然。 秦俞接着说道:“在五月中旬,发过一次蚜虫病害,好在发现得及时,我们已按照农书中所说,以枫杨树叶捣烂汁水浇灌,确有奇效。” 原版的农书在乔琰的手中,她没跟秦俞说的是,比起枫杨树叶,花生叶还要更有效,可惜再一看花生的来历,又不是什么短期内能拿到手的作物。 毕竟她没有沿海的地盘,无法发展起远航船队。 但有失必有得,并州凉州也有其不可替代性。 秦俞又道:“五月底的时候还闹过一次红蜘蛛,大约是从附近的豆苗田中传过来的,按照桑树叶和牛尿的方式处理过了。” 乔琰起身朝着远处看去,觉得自己在看着的大约不是一片棉花田,而是一件件棉衣,想到这里,她也不免露出了几分会心的笑容。“那么接下来就是留心各种病症和棉苗增高后的蕾期追肥了。” 秦俞回道,“我会注意的。所幸有这些培植手段,若是要我从头开始摸索,只怕起码要种坏一半。” 这就是有成熟技术的好处了。 乔琰也对此深觉庆幸。 虽然那笔跟种田系统宿主达成的交易里,是对面占据了主动权,但她付出的只是一尊玉玺,换回来的却是让万人活命的希望。 孰轻孰重,已经随着作物种类的增多而有了再清晰不过的证明,也必定会在时日的发展中表现得越发划算。 乔琰朝着秦俞说道:“但也得有你替我看顾着执行,才能有今日成果。” 说起来倒是有些可惜,因徐庶还被她放在武都郡这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混杂的地方,暂时还无法回来一见。 但秦俞如今在事业上更入佳境,也没这个多余问候儿子的时间门。 反正等棉花收获,她会记得让人做一件棉衣给儿子的。 棉花既然是她盯着培植出来的,那这棉衣中也算是有一份母爱了。 比起吕布父女的互相拆台,这还算是情真意切的。 等乔琰到了乐平书院,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吕令雎,就朝着她问到:“我听你父亲说,你在乐平书院里砸坏了个练拳的桩子,然后把桩子摆得开了些,装作没少一个?” 小姑娘鼓了鼓腮帮子,毫不犹豫地也揭了老爹的短:“那他还在书院里考试做过弊呢。” “咳……”乔琰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令雎回道:“就您上次让他回来的时候,他折腾棉花苗床比不过我们,说是最近跟君侯行军打仗,在地理识图上肯定比我们强,然后我们就派出了陆议跟他一较高下。” 作为江东纵火天团代表人物的陆议,现在年纪是小,可在用脑子打仗这件事上,吕布能考得过他的概率真是太低了。 乔琰不由为吕布掬了一把同情泪。 也难怪会想到作弊这种招式。 没有鼓励他这么干的意思。 见乔琰没有对她追责的意思,吕令雎得寸进尺地问道:“君侯,我什么时候能跟您一道上战场去?” “等你什么时候长过军队里最矮一个的身高再说。”乔琰摸了摸她的脑袋,“行了,去把黄月英和诸葛亮叫过来,带上他们的轧棉车模型。” 吕令雎得了个准话,也没接着询问,当即跑去叫人去了。 没过一会儿,乔琰便见两个孩子一个抱着一袋棉花,一个抱着模型车走了进来。 时间门真是奇妙的东西。 在演义中被刻画得智近于妖,在正史上也对得起鞠躬尽瘁四字的诸葛亮,现在才不过十一岁。 和年岁相仿的黄月英一起站在乔琰面前,怎么看都还有些孩子气。 但当乔琰让他们讲解自己的发明产物的时候,这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倒是让人觉得,看到的不是两个孩童,而是两个发明家。 “棉花脱籽,无外乎就是两种法子,一种是将棉籽挑出来,但这种方式必然不适合大规模处理。”诸葛亮说道:“所以我们更倾向第二种方式,月英发现能用梳篦将棉籽给直接挂出来,那么如果从梳篦变成夹缝滚筒,应当也能让棉花从中间门出去,将棉籽留下。” 黄月英接着说道:“但光靠这个还不够,学院里和德衡先生带的帮手里也有人想到这一点了,一个问题是滚轴的转速不够均匀,一个是转动太费力的话,又起不到效果了。” “前面那个问题,是德衡先生解决的,他在铁轴的端头装了另外一组木架,以平衡转动,后面那个问题的解决方式,就是我们用的曲轴。” 乔琰伸手接过了黄月英递过来的一瓣棉花,喂到了手摇机器的双轴之间门,随着曲轴带动的碾轴滚动,棉絮被从缝隙间门带了出去,而棉籽则被留在了这一端。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放大之后面对的最后一个问题了。”黄月英说道:“那就是,怎么样能更快也更方便地将棉花喂到两轴中,以免人力送入的时候出现偏差,或者夹到了手。” 乔琰看着这个认真介绍发明的小姑娘。 《襄阳耆旧志》中提到,黄承彦在给诸葛亮介绍女儿的时候,说她是黄发黑肤,相貌丑陋,只是才能与诸葛亮相配,但以乔琰看来,这只怕是黄承彦在考验女婿。 她顶多就是肤色不那么白皙,发色有些偏棕,五官生得颇为大气,看着不像是襄阳贵女的样子而已。 比起外貌如何,更让人在意的显然还是她的才华。 这番陈说让乔琰可以确信,她在这项脱籽机的发明中出力不小。 她和诸葛亮的这番表现,也很有后世小组作业的样子了。 还是两个人都在其中开动脑筋,没有哪个在摸鱼的那种。 乔琰顺势问道:“那你觉得用什么方法来达成这个目的?” 黄月英回道:“我觉得应当要再设一把推刀来达成这个条件,可是这样一来,好像就不能依靠一个人完成这个除棉籽的任务了,有悖于设计的初衷。” 这也正是马钧正在折腾优化方案的东西。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你们为何没接着参与下去?” 马钧应该对他们发出邀请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诸葛亮回道:“我们已和德衡先生借了书籍来看了,想先自己试一试,若做不成再去寻先生请教。” “好志气!”乔琰拊掌而笑,“那就先如此吧。” 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的表现,乔琰甚为满意。 她没觉得诸葛亮在此地先研究棉籽分离是什么玩物丧志,若研究这种能救命的东西都叫做玩物丧志的话,她也不会给毕岚以都水使者的位置了。 他也显然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知道轻重缓急。 当他开始适应书院这个学习环境后,他所参与的讨论与课题也会越来越多的。 到时候他也自然会给自己找准一个更加清晰的定位。 而黄月英……比起诸葛亮的妻子,或许大发明家黄月英的称呼会适合作为对她的记载。 以及,现在两个人的周岁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严禁早恋。 大概是出于她的某种恶趣味,她在离开乐平书院之前,把之前那个驭兽问题又给陆议和诸葛亮丢了一份。 至于以后别人会对这件事怎么想,谁知道呢? 她也将书院内这几个月内的扩招名单从头到位都仔细翻阅了一遍,确认其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漏网之鱼,这才安心折返回到了州府,准备明日再往驯养信鸽的地方走一趟,而后,与留守并州的戏志才以及陆苑碰个面,商量构建信息网络的事情。 不过大概她给别人安排了点不靠谱的东西,自己也是要遭到点回报的。 第二日她正打算出发前往乐平的山中坞堡,便听闻了华佗因那批胡椒而前来的消息。 可还没等乔琰开口欢迎华佗的到来,他就已先凭借着自己灵活的腿脚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乔琰的面前,抢先开了口:“介意老朽询问君侯一个问题吗?” 或许是因为长年养生,兼修五禽戏的缘故,她见到华佗的时候并没觉得对方的外貌发生过太大的变化。 可仔细算来,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七年的时间门了。 乔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给整得有些糊涂,却还是回道:“元化先生但说无妨。” 按理来说请华佗前来并州,乃是乔琰有求于他,但怎么看华佗这表现,倒像是他要对乔琰有所求一般。 他得了准允,当即说道:“两年前我来并州为君侯部从诊治调理的时候,君侯出塞打那鲜卑胡虏去了,与我并未碰上,今日方有得见的机会。” “若我并未记错的话,七年前于冀州见君侯之时,您身有不足之症,今日何止是病症全消,说是力能搏虎也不为过。敢问君侯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用的什么药?” 华佗大为感慨,毫不掩饰目光中的灼灼求知之意,“此为医道医学之奇迹啊!” 乔琰:“……” 等等,这要让她怎么回? 第190章 备急方书…… 什么医学奇迹? 那明明是系统的加点功能! 乔琰能有今日的体魄确实和她平日里的勤加苦练分不开,但也正如华佗所说,她先前的情况应当叫做不足之症,是所依附的这具身体本身的毛病。 要发展到她现在这个状态,已经不是她依靠着所谓的锻炼和食补,就能够在七年之中发生这种突破性发展的。 说这是医学上的奇迹也不为过。 乔琰也当然不能将其归结于什么上天垂怜的结果。 将自己和天命在这个时代捆绑在一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操作。 就像当年汉灵帝会放任她和张角之间驳斥天人感应之说的情况一样。 倘若她今日说什么自己的身体康复是因为并州治理渐入正轨,民生安定,上天不忍看她经历病痛的折磨,故而让她的身体康复。 那两年之后那场接连三四年的旱灾蝗灾,以及建安年间发生的那场十室九空的大疫到来,她又该当如何让自己免于舆论影响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外的一件事来转移华佗的注意力。 “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乔琰轻描淡写的回答,显然并不能解释华佗的困惑。 可他很快也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了。 他是因为胡椒这种在当今时代来之不易的特殊材料,才会前来的并州。 但是乔琰又郑重其事地说道,将他请来,还有另外的一件要紧事,需要得到华佗的支持。 对华佗这种希望将自己的医术运用在中原各处的人来说,留在一个地方其实不是他的首选。 偏偏乔琰说的是:“吴先生在并州数年间的行医,记录了以千计数的病症。去年做总结的时候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以伤寒病症为例,现存的这些药方都是大药方,在配备上过于复杂了,若是放在大州大郡也就罢了,可若是在穷乡僻壤,只怕能知道什么药方对症下药,也无法集齐药材。” 华佗回道:“这是因为如今的医典要的是药到病除,在医方上必得将剂量用足。” 乔琰指了指自己:“但实际上,人本身是有自愈能力的,我这种情况可以算是特例,可也有病症减轻到一定程度后便可复原的案例,再便是通过食补以达到辅助治疗的目的。” 华佗的沉思之中,又听乔琰说道:“事实上也并不只是穷乡僻壤无法配齐药物,这天下间的药物就如同北麦南稻一般,各有其生长的环境,然现今正值动乱之时,南北之间的调度甚为不易,要寻到看诊的医者也不容易,有这个寻人寻药的时间,人已死了三回了。” 乔琰的这个说法稍显夸张,可华佗还真没有反驳她的办法。 他是个神医却不是个神仙,做不到点草成药,先前在各地诊疗的时候也只能尽量变更药方,让人便于配置而已。 但他听乔琰的语气,好像是有些想法了,便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我想出一本书,请元化先生负责编纂,叫做《备急方》。” “其中的一部分,是对现存病症的记录,务求将不同的表征尽量记录下来,以便突发急症之时可判断其归属。” “第二部 分就是我先前说的,将一部分大药方简化为简便易得的小方,适应于乡里乡间。这件事不能让粗通医术的人来做,只有让元化先生承担此事我才放心。” 事实上在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一本医术问世,出自名医葛洪之手,叫做肘后备急方。 意为随时可以从肘后这种便捷易得的位置将其取用到手。 三国时期大疫横行导致的医术发展,以及战争所带来的对医者的需求,在葛洪所在的时期,促成了这样一本更能普适于民间的医书形成。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样的医书要到西晋时期才出现,未尝不是因为天下动乱中,医者的行医遭到了极大的桎梏。 在类似于医院的医道寺出现之前,虽有医馆的存在,医者的诊疗还是更偏重于单体的行医。 可乔琰有这样的条件,也有这样的远见来支持华佗和吴普去做这件事。 乐平月报上所刊登的医学小常识是一种推广的先行尝试,现在才是真正以系统的方式来执行。 以华佗的眼力并不会看不出来,若是能形成这样的一本救急医术,能带来多少好处。 凉州并州目前相对来说稳定的局面,也确实适合他来专心成书。 毕竟华佗的家乡沛国谯县,此时正因为刘备奉命征讨袁术之事而处在战火之中。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了。 他问道:“那么敢问君侯,若此书能成,该当如何推广使用?” 乔琰虽然没有用肘后备急方这个听来更像是随手可得医书的名字,但备急方的备急二字,已不难让华佗看出乔琰想要将其推广开来的野心。 光是将书放在乐平书院或者是州府中存档,肯定达不成她想要实现的目的。 当然,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也就代表着他对乔琰提出的建议是同意了。 闻听此言,乔琰心中舒了一口气。 靠着胡椒这种新鲜玩意,不能保证能将华佗长久留在此地,但著书立说可以。 著书期间他总也得诊疗和带弟子,以便扩展病例,这样一来,并州的核心医疗能力就有保障了。 有了华佗在,她也可以适当地将吴普工作的重点往军事救急的方向转移些,还不至于因为给他丢的任务太多而觉得有些内疚。 此外,虽然华佗的外科手术能力是开创先河的存在,但他的内科也并不差,尤其是他在妇科和儿科上的造诣,等他确认长期留在此地,乔琰就有的可以挖掘了。 至于华佗这个如何推广的问题,乔琰回道:“以乐平侯纸的质量,要进行记载抄录不难,而后先以一乡一亭一里的长官各自手持一份,在必要的时候便于查询,我会让人将其列入并州政务考核的项目中,由假佐从事监管。” 这个操作方式,以她并州牧的身份不难分派下去,对于华佗来说,也是一颗定心丸。 而在她送华佗去找吴普这个弟子会合的时候,乔琰想了想,又道:“说来还有一事,想同元化先生商量。” 华佗笑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何我那弟子会想请我来救急了。” 乔琰这真是将压榨劳动力发挥到极致了。 备急方这本预设的医书要想完工,已是个极其可观的工程,可她倒好,还能在这个时候想出些别的事情。 但一听乔琰所说之事,在医道上向来谨慎的华佗不由端正了面色。 乔琰问道:“元化先生应当听说过虏疮?” 华佗颔首,“此病发作之时头面起疱疹,随后遍及全身,由红转白,触之即破,纵然不死,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紫黑疮癜,期年方愈,我在中原行医之时曾见过。敢问君侯麾下可是有人得了此病,需尽快与人隔绝才是。”1 “那倒不是。”乔琰回道。 虏疮就是天花。 这病症在汉光武帝时期因南阳交战,从胡兵中产生的,故而被命名为虏疮。 她继续说道:“我此番让人行于丝路,除了带回胡麻之外,还在贵霜听说了一件特别的情况,说是有一户人家的牛得了这种虏疮,传染给了养牛的人,但病症远比寻常的虏疮要轻。在痊愈后恰逢此地有虏疮扩散,唯独此人并未被感染,我想请元化先生如有空闲,也能研究一下此事。” 医疗病症的症状和名称,在如今经常没有明确的划定,大范围的传染疾病,就统称为大疫。 但大疫也是分很多种的,包括瘟疫、痢疾、麻风等等。所以中平年间的那一次大疫,乔琰只能用笼统的方式来防治。 这种情况直到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才有所改变,出现了明确对天花、钩体病、黄疸性肝炎等病症的记载,而这些其实也极有可能出现在大疫中。 其他的东西乔琰束手无策,天花倒是还记得牛痘这东西。 不过术业有专攻,还是交给华佗来折腾吧。 她能做的,也就是仗着自己有人在丝路上往来,消息获取的渠道并不只是局限在中原之内,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来上一出瞎编乱造。 反正也没人能对她的“听闻”之说打假。 就算被人揭穿了,造福于民生的产物已经出现,谁又敢说这不是善意的谎言呢? 华佗当即答应了下来,声称会对此事上心研究。 将其安顿下来后,乔琰这才转道去了山中坞堡,去见一见养在此地的信鸽。 被豢养在笼中的鸽子当然不是白鸽,而是体型偏小的银灰色鸽子,只有脚是白色的。 驯养在并州半年多的时间,这些鸽子也都认此地的窝了,哪怕乔琰这个陌生人忽然出现给它们喂食,也没让这些鸽子生出什么怕生的情绪。 乔琰收回了散播饲料的手,目光逡巡过这些鸽笼,对着戏志才和陆苑说道:“上次从扬州和兖州安然送回来的消息,已经证明了飞鸽送信的优越性,差不多也可以扩大规模去养了。” “不过这样一来,各地的鸽子需要做好对应的标记,破解信鸽传信的密码,也只能掌握在心腹的手里。” “这件事,我想交给志才先生来做。” 华佗已到,又有这几年里对戏志才饮酒的限制,加上额外的食补,这点附加的工作量对戏志才来说不成问题。 何况也只是让他去想密码的优化,以及负责掌握密码人手的挑选而已,又不是让他去亲自养鸽子。出不了什么问题。 乔琰又道:“此外,这飞鸽送信的规模还有一个弊病。”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陆苑,让陆苑可以确认,这是给她布置的任务。 她心中稍一思忖,大概知道乔琰要说什么了。 如今天南海北的运输路线很难稳固,若是被人发现飞鸽可以传信,鸽子的携带反而容易暴露信使的身份。 特征太明显了,携带的还是活物。 所以必须延后被发现的可能。 那就得在扩大信鸽豢养规模的同时,寻找一个合适的运输信鸽的方式。 她回道:“我建议君侯以商队作为掩护来运送信鸽,但这个商队,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东海麋氏的身上。” 先前在将郑玄等人送到并州的时候,已经借用了他们的力量,但不能次次都用。 在东海郡并不属于乔琰的情况下,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做出倒戈之举。 那么最好给自己准备另外一个更加可靠的下属,作为铺开情报网络的人选。 “这个人要能说会道,还要有一定的手腕,最重要的是,要对君侯足够忠诚,或者起码能被君侯完全掌控。” 这也会是个需要长期操作的工程,所以这个人还得能耐得住长期没有官职在身,只是一个商人而已。 这些约束条件,让麋竺被顺理成章地排除在了外头。 他可以是乔琰置换东西物资的交易对象,却不会是乔琰能放心将此事交托的存在。 乔琰朝着陆苑说道:“不错,至于这个人选,我希望你在三个月内给我一个答案。” 她可以确定,在自己麾下的人手中目前还没有人能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相对来说符合的徐庶,也已经和她几乎捆绑在了一起,忽然让他转行去经商,大概只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那就只能从现有的部从亲属以及新近来投的人中,试试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容易啊…… 乔琰说是说的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陆苑,但在继续过目并州的其他事项中,也不免分神往此事上又多考虑了一会儿。 直到来跟她汇报乐平月报进展的蔡昭姬打断了她的思绪。 身量又长高了不少的昭姬在汇报起事务来,更多了几分气势,让乔琰将思绪收回,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很有一番培植幼苗成功的喜悦。 只听她说道:“乐平月报的五月刊里,农学板块暂时改成了经济,将君侯安排的回收市面上缺角铜钱,重新铸造标准五铢钱的事情给刊登在了上面。为此我和君侯申请过,往铸币三官走了一趟。” 这是蔡昭姬在先前就跟乔琰说起过的事情。 货币的标准化改铸,随着凉州和并州之间的货币越发流通起来,是增强并州民众信心之事。 对比董卓小钱,更是显得乔琰对经济秩序的保护。 但此时她在六月再次提到,显然有另外的目的。 她接着说道:“并州的铸币三官,是从上林三官中迁移过来的,在钱范的打造上手艺很高,对应的钱币上,货值五铢的字样也很清晰。” “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能以钱范铸钱,为什么不能以文范来批量出产书……” 蔡昭姬话未说完,已见乔琰面色骤转为肃然。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第191章 豫扬战局 从钱范生产铜钱的方式进而想到批量产出书籍,那不就是雕版印刷的想法? 只不过浇筑铜钱的“范”是阴文而铜钱是阳文,雕版印刷则是以阳文的雕版来进行书籍的印刷。 乔琰在确保铸钱之范的技术合格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附带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只有她自己本人知道。 毕竟铜钱上的“五铢”字样越是清晰,当以后这“五铢”二字换成别的字后,也就越是能保证其笔画的精准。 但让乔琰没想到的是,她只是同意了让蔡昭姬去参观制五铢钱的场地,让她将所见所闻给写下来,以便在乐平月报中传递出乔琰的想法,进而稳固经济,促进钱币流通交易,却让昭姬开动了她的小脑瓜,直接联想到了雕版印刷上头。 这可能就是所拥有的地盘和人手增多之后,堪称幸福的烦恼了吧。 先有诸葛亮和黄月英忽然跳到了她的池子里,折腾出了棉籽分离的机器,后又有蔡昭姬忽然想到了雕版印刷的可能性。 不过……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昭姬见到乔琰这个手势先止住了话茬,见她并不像是生气,只是限制她接着往下说,这才小声问道。 乔琰回道:“你没说错,但不是时候。” 太早了。 实在是太早了! 昭姬的头脑和联想能力都不差,就连政治头脑也因为跟着乔琰做事的缘故,比起她父亲来说好了不知多少,但有一些问题,还明显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想得通的,比如说—— 为什么可以依靠书院手抄本的方式来进行书籍数量的扩增,却不能够让书籍以印刷的方式,实现批量的生产。 乔琰从佩囊中取出了一枚五铢钱。 在这枚从并州钱币三官中产出的五铢钱上,无论是纹样还是字样都是完全标准的范本规格。 她随手以手边的毛笔蘸墨在钱币上涂抹了一层,而后将其扣在了面前的纸张上。 普通的墨与真正从事雕版印刷所用的油墨不同,但在此时要想说明问题已经足够了。 随着五铢钱的挪开,在纸张上便留下了铜币的轮廓与文字。 她朝着印出的字样看去,眸光中似有些许深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只是五铢两个字,若是这不是一枚五铢钱,而是一块刻有论语的板材,顷刻之间就可拥有不知多少份论语,数日之间,便能让并州上至耄耋下到孩童人手一份。” 这番话中所描绘出的这种可能性,着实是让人心驰神往。 可是乔琰已经在一开始就说了,不是时候。 “昭姬觉得,以乐平如今的粮食亩产,要想做到民有闲钱,扩张书院的招生规模是很难的事情吗?” 蔡昭姬摇了摇头。 若是在两年前,就像是给马伦和任鸿赶车的那个车夫所说,他们要供给孩子去乐平书院就读,就算是再如何省吃俭用,也还有些费力。 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并州的经济水准比起周边的其他地方不知要稳定多少,粮食的亩产也随着耕作方式的优化调整逐年上涨。 在州府发动凉州之战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遭到战祸的影响,反而因为州府向着百姓购入粮食,而在手中存下了一笔闲钱。 如果书院扩张规模,降低一点入学的门槛,一些贫户子弟可能也能得到就读的机会。 但实际上,目前书院内虽然有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出身,在整个书院内所占据的比例却并不高。 以蔡昭姬看来,乔琰在管制凉州的过程中所面对的麻烦,并不像是外人所想象得那么多,她是可以兼顾到此事的。 可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这确实不是能用精力不济来解释的。 她又听乔琰问道:“你说我为何要让并州世家子弟先进入乐平书院就读,让他们为你父亲的名头所吸引,自觉自己从中得到了好处。又为何要在将郑玄接到并州来后,在对外扩招的旁听名额中,分给了凉州世家不少?” 这难道真的只是在让自己手中掌握有一批世家人质吗? 显然不是! 这同样也是在达成盟约和让利。 没等蔡昭姬回答,乔琰已经自己说了下去:“世家大族以其拥有多少卷藏书为荣,其所掌握的知识,在方今这个时代和黔首之间是断层的。” “这是他们能不断培养出优质人才的保障,也是他们能够依靠着这些人才维持家族地位的保证。他们需要让这些在学识上拥有凌驾于黔首优势的子弟担任官职,成为反过来庇护家族的擎天大树。你说,如果我将书籍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事呢?” 蔡昭姬顺着乔琰的话想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在乐平书院这种教授知识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下意识地忘记了这种阶级的差别。 她若真是这么做了,也就等于刨掉了世家发展壮大的根基。 这是个何其危险的举动! 在原本没有条件学习认字的人中,当真没有能够通过读书识字而成为人才的吗? 倒也未必。 君侯麾下的徐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所以通过扩张教育规模得到潜在的人才,不是没有可行性。 可一旦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情,实际上也是站在了所有世家的对立面。 在如今掌控二州还需要世家势力支持的情况下,这是一条内部生乱的取祸之道! 以并州牧的权柄和并州的矿产资源,再配合上乐平侯纸的生产规模,要想生产出足够的书籍并非难事。 但从书籍到人才是需要一个演变过程的。 在此之前,愤怒的世家足以靠着手中的力量对她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哪怕她手中握有的是一支足够凶悍的军队,也并不能改变这个结果。 世家大族的盘根错节甚至并不只是局限在一州各郡内,那么届时引发反扑的,绝不只是这两州之内的势力而已。 也不要忘了,乔琰自己委以重任的下属中,还有不少出自世家的。 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决定,再怎么对读书人来说,是个美妙到不可思议的未来,在此时也是一道致命的毒药。 蔡昭姬走出乔琰书房的时候,神情中微有几分恍惚。 这种恍惚并不是因为她所提出的建议遭到了否定,而是因为当她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听到乔琰说道:“饭要一口口地吃,路也要慢慢走,我们得先确认不会一脚踩空再做出决定。”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准确的回应,终有一日,我会让并州境内,或者说是我管辖境内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到读书的机会。” 就像她说自己会让每一个下属都穿上棉衣一样,在她认真而清明的目光中,绝没有人会怀疑她这句话中的真伪。 这份郑重的承诺让蔡昭姬相信: 哪怕世家、寒门与黔首之间的阶级冲突,在短期内难以消弭,她也必定会做到这一点。 乔琰还说,她如今所做的种种,已经不是在走一条常人会选择的路,所以她也并不在意再离经叛道一些。 何谓离经叛道? 蔡昭姬忍不住想到了姐姐。 在她来到乐平,在书院中任教后,整个人都像是从灰暗转向了鲜活的状态,算离经叛道吗? 在教导学生的过程中,她将自己更多的情绪给了这些孩子,而不是丈夫与孩子。 而这世上还有许多像是姐姐一样的人,在天下的动乱灾病以及贫穷面前,被迫放弃一些本属于她们的东西。 她们姐妹还可以依靠着父亲所传授的学识,依靠着君侯的赏识,走出一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可其他人呢? 她想让更多人得到这种改变命运的机会,便该支持君侯继续走下去。 现在确实还不能让纸质的书籍批量生产,那就先以笔作刀,让乐平月报进一步充当君侯的口舌,一点点地扩大它的影响力。 直到她们前头的台阶都已经被踩踏坚实! 乔琰自窗口望出去,就看到这还只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挺起了胸膛脊背,看起来很有一派要去上战场的气势,显然已经将自己的目标给想通了,便不由在唇角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也随即朝着系统问道:“说起来,如果雕版印刷这种跨时代的产物真的在我手中出现,又被推广开来,还能抹平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对任何一位主公来说都应该是有利的,应该是能算谋士点的吧?” “再有那备急方如果能够推广开来,所救治的民众可以支援己方势力的发展,我作为提出这个建议的角色,是不是应该也算是尽到了谋士的义务?” 系统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没忍住吐槽道:【……在薅系统奖励这方面,你还是真挺不忘本心的。】 但说归这么说,谁让它的宿主已经没打算好好做个谋士了,系统也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考虑了。 【可以是可以,前提是你这两点都能做到。】 从丝绸之路引进棉花,让民众穿暖过冬,是不符合谋士判定的。 但规划备急方的成书、调和印刷术的出现和世家反扑之间的矛盾,却符合谋士所为。 在得到了系统这个肯定的答复后,乔琰虽说并不是非要指望能有这份收获,在神情中还是多了几分轻快之色。 不过,昭姬这表现还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接下来她除了要对乐平书院的名单多加留意之外,还得多关注一下手下的奇思妙想了。 若是跟马钧那种专注于民生发展和武器改进的,倒是无妨,若是哪位跟昭姬的想法不谋而合,又或者是干脆倒腾出了火药来,还是得先在她这里过个明路再说。 毕竟,她手底下除了张杨吕布张牛角这些缺心眼的,聪明人也多得很啊…… 真是让人头疼。 可要是让其他各方诸侯知道她在头疼些什么东西,大概会很有对她发来问候的冲动的。 乔琰在六月里完成的一系列巡视和委任都井然有序。 为了合理调配凉州和并州的人力,也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长安讨董,她做出了将褚燕从凉州调回来安插在上郡,将吕布放在了凉州汉阳郡等一系列调度。 在将并州的税收数据全部核验完毕后,开始和手下商定接下来的各项缴税数额,以满足作战的需求。 哪怕同时在进行凉州和幽州的军事行动,在并州整体粮食亩产偏高带来的税收上涨,以及白道川军屯的额外补充下,并州的粮仓依然处在满盈状态。 再有两三个月,凉州军屯和并州地界又能迎来一次丰收。 可有些人的日子就没有这么舒坦了,比如说,孙策。 他看着面前的账册皱起了眉头。 先前将袁术从九江郡击退出去的军事进展,根本抵消不掉他此时面对的麻烦—— 缺粮。 在孙坚还在世的时候,孙策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可现在这个天大的问题必须摆在他的面前。 他的粮食来源有几个。 一个是孙坚先前担任太守的长沙郡。 这地方现在也依然在他们自己人的掌控中,若要将粮食从长沙郡运到庐江郡,可以走长江水路顺流而东,刘表也还没有这个横江拦截的本事。 可要知道,他们去年是在秋收之后出兵的,长沙郡内的屯粮几乎都已经充当了这一趟行动的军粮,也被用于孙策随后转道扬州的所需。 现在剩余的存粮还需要用于朱儁统领部从的开销,以应对刘表在击败孙坚后意图全据荆州的举兵压境。 若再抽调长沙郡的军粮,无异于是要将此地送给刘表。 对孙策来说,这地方其实有些鸡肋。 可一想到长沙太守毕竟是父亲生前的职位,他便憋着一口气也不想将其让出去。 那就只能考虑庐江、丹阳、九江三郡的存粮。 然而他得到的居然是此三郡的屯粮并不多的回复。 想来也对,庐江在去年于袁术的进攻下只能困守,根本没能按照正常的方式从事耕作之事。 九江因为袁术本人的统筹无度而处在一个消耗大于产出的状态。 至于丹阳…… 丹阳有山越盘踞,其中最负盛名者名为祖郎。 别看周瑜的叔父周尚为丹阳太守,他也着实拿祖郎这家伙没有太多的办法。 祖郎盘踞于丹阳郡的泾县,从名义上来说也不叫山贼,但愣是给自己起了一个“泾县大帅”的诨号。 所以哪怕孙策此刻得了丹阳郡,身处丹阳的这些豪强也只是因为孙策先进攻吴郡,而对他持有观望之势而已,本身依然处在相对独立的状态。 真要说对他有几分臣服,只怕是没有的。 在这样情形下,孙策出现缺粮的情况在所难免。 毕竟乔琰资助他的也只是耕地的工具,而不是一笔粮食。 “只要能撑到秋收就可以了……”孙策心中倍感无奈。 在扬州各郡中,吴郡的面积排起来得在末尾,可也正是这个小小的吴郡,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光是在严白虎这个家伙的手底下就有万余人,这些人对吴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行动灵活,哪怕孙策已经统兵压境,攻杀到了震泽的位置,也不断在给他制造麻烦。 若是他的军粮难以续上,只有被迫撤兵一个结果! 可他如何能甘心这一点。 只要他能取下吴郡,将会稽和豫章郡以北的扬州四郡全部收拢在自己的手中,而后开始平定内部的毒瘤,等到明年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凭借自己身上会稽太守的任命去拿下会稽,那么再取豫章就不难了。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身上没有扬州牧这个职位,从本质上来说,他也和扬州牧没有太大的区别。 偏偏现在倒在了第一处难关。 自他领兵到如今,对手下的兵将多有约束,令他们不得对百姓有所冒犯,可这好像未曾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反而让他在吴郡这里遭到了迄今为止最不顺的一战。 给他带来麻烦的也并不只是严白虎而已。 他自丹阳进攻吴郡,先击败许贡与严白虎于乌程,此时在从乌程往吴郡治所吴县的路上。 然而在最新抵达他手中的战报里,邹他、钱铜以及王晟等人又响应了许贡的号召,重新在乌程聚兵而起,各自统兵数千人,直接截断了孙策运粮的后路,令他不得不退居于由拳。 孙策勃然大怒。 王晟此人在早年间曾经担任过合浦太守,在告老还乡后于本地颇具名望,凭借着这份声名,他给孙策制造的麻烦着实不小。 可这并不是孙策气愤之处。 “我气的是他一度与我父亲升堂,乃是旧交,我如今先取扬州,乃是为了拥有对阵刘表的底气,他何故拦我!” 张昭看着孙策这张年少气盛的面容,沉声回道:“对他来说,将军是在破坏规则,若是您先下会稽,他绝不会有任何的反抗之意,但将军没有扬州牧之名,无权进驻吴郡。” 孙策冷哼了一声。 他若是先取会稽,吴郡这些人其实也并不会觉得他会放弃染指此地。 倘以吴郡屯扎的兵力,直接从背后给他来上一下,可要比现在还难熬。 不过这些人对他的兴兵反抗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子布先生,你说我们若是此刻掉头速攻乌程,将邹、钱、王三氏的府库存粮充为军饷,能否挨到今年秋收?” 也实在不能怪孙策在如此情形下依然保持了进攻的决定,而不是撤军返回丹阳郡。 吴郡本为他的故里,就连他的母亲吴夫人也是吴郡吴县人,可这个近乎于回家的情况居然遭到了这样猛烈的反抗,让丧父后始终处在高压行军状态的孙策,怒气越发上涨。 他不能退! 一旦退了,这口气就彻底松了,再想打回来就难了。 在半月前他还盘算起了来个拉拢吴郡名士以改变声望的想法。 赶巧的是,他找了个颇为合适的人选。 吴郡名士高岱因为得罪了许贡,在吴县是混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走,便退到了吴郡与会稽郡的边界一带,距离孙策所在的由拳不远。 此人在吴郡的声望不低,还恰好和许贡有仇,在孙策看来,简直没有比此人要更适合拉拢、作为标杆的存在了。 既然是要给此人示好,孙策也不吝于给对方看到自己的态度。 听闻高岱此人尤其喜好《左传》,在让人将高岱请来之前,孙策还捏着鼻子,逼迫自己多看了几页。 结果人一请来,孙策与他说起《左传》,高岱却连连表示自己并不懂此道。 孙策还以为高岱是在嫌弃自己英武有余而文采不足,是个嫌弃自己的表现,当即就把高岱丢进了由拳的大牢里。 这造成了一个结果,高岱的亲朋好友直接在由拳的府衙外头静坐示威。 在孙策向张昭问询进军建议的时候,府衙之外的求情声响还在不断地往他的脑袋里钻。 没等张昭给出个宜缓攻的建议,孙策捂着直跳的额角说道:“罢了,不管这一趟能否收获足够的军粮,我意已决,先攻王晟这老匹夫!” 更让张昭没想到的是,孙策在出兵之前毅然决然地将高岱给砍了,而后才领兵直扑王晟所统帅的那一部而去。1 正在为孙策把守九江郡防线的周瑜也没想到,孙策会做出这样一个草率的决定。 他们此时的处境其实已不算太差。 久处南方的这些扬州世家,尤其是江东四大望族的顾陆朱张四家,其实都不喜欢在上头有这么一个想要将扬州给荡平、把控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将军。 孙策先解除了舒县之围,救下了陆康,算是和这四姓之间有了一个格外良好的开端。 所以他们此时袖手旁观,一面是在自抬身价,一面也是在观望孙策的态度。 对孙策击退袁术出境,又将士卒约束良好的表现,他们还是颇为满意的。 周瑜也已计划在今年秋收之后再寻他们聊一聊,试试能不能将这助力彻底拉过来。 可正是在他盘算此事的时候,孙策先杀高岱,后又凭借着他足够出色的统兵能力,接连击败了盘踞在乌程的几方势力,而后—— 对着王晟一族举起了屠刀。 若是知道孙策这头的情况,可能刘备都要觉得自己面对的那都不叫问题了。 在讨董之后,他从原本的清河郡丞转为了济南国相。 这是个不算太差的位置。 相邻的泰山郡太守应劭和他在讨伐董卓时期有了几分交情,西边的东郡曹操也同样是老相识。 而在济南国内部,上一任的济南王刘康,乃是在熹平三年由汉灵帝册封的。 因他是在济南国绝封了二十年后重新立国,一贯以来都保持着谨小慎微的作风。 传到他的儿子刘赛手中后,依然保持了这样的状态。 七年前,此地还迎来过曹操担任国相,在这里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虽然曹操在济南国相任上只做了一年就辞官回乡了,但他和济南境内豪强之间的碰撞所产生的种种影响,一直到刘备在此地接手的时候还有不少保留。 这让刘备从原本一郡之地的二把手变成一把手,减少了不少适应的麻烦。 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好学习如何除残去秽、治理民生的好地方。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时间转入昭宁三年(光熹三年)的时候,他的邻居曹操抢先一步对着两个接壤的郡国动手,又迫降了另外一个,一举拿下了兖州牧的位置,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被委任为荡寇将军,负责出兵征讨袁术这个逆贼。 刘备有点茫然。 但这并不妨碍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出兵是板上钉钉的必然之举! 不管是出于对哪边朝廷的考虑,袁术的种种举动都对得起“僭越叛逆”这四个字,出兵讨伐势在必行。 此外,按照在给他送来的诏书中所说,这一趟出兵豫州,并不需要消耗他所管辖的济南国中军粮,而是由曹操来供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给了他一个摸索和上司相处关系的机会。 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安排得挺彻底的,不像是有什么自主权的样子,但杂号将军的名头,加上依然在手的济南国相位置,对比刘备这个刚过三十的年龄来说,绝不能用时运不济来形容。 除了…… 曹操给的军粮好像稍微少了一点。 可刘备再一想,兖州东郡在洛阳之乱后收容了不少从洛阳迁出的户口,食粮并不很充足,而像是陈留、济阴、东平这些地方的太守国相水准不高,在去年积攒的存粮不多。 这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曹操还专门让人来说了一句,说是他父亲从太尉位置上免职后回到了老家谯郡,在此前讨伐董卓的时候因担心兖州生乱,就避祸到徐州去了。 不过一部分家业还是在那里的,届时刘备率军经过,可以再从曹氏坞堡中得到一笔军粮供给。 也算是很厚道的表现了。 这么一来,对于这场能提升自己名望的征讨袁术之战,刘备心中只剩下了领兵取胜的信念。 也别说刘备了,对于能再次拥有出兵的机会,打的还是袁术这种没脸没皮、奈何家世极高的玩意,张飞也心中舒坦得很。 他拎着新打磨好了尖端的长矛,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在他们于济南国内募集起了兵将后,便在六月的尾声,穿兖州各郡而过,直入豫州沛国。 军队在沛县休整了半日后继续南下,直到在横渡汳水之时遇上了袁术派出前来拦截他们的队伍。 这是他们和袁术之间的第一场交锋。 刘备到底是从黄巾之乱时期就开始统兵的,也在讨伐董卓之时,于成皋经历过几场战事。 他早让张飞作为前军,防备的就是这等半渡而击的情况。 张飞更是铁了心要打出个进攻豫州的开门红,当即朝着对面的将领杀奔了过去。 虽是远道而来,可张飞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自两年前就跟着刘备了,怎么也得算是精兵。 张飞奔马持矛,又端的是一派凶悍难有匹敌的状态。 在这一番拼杀后,袁术派出的这支队伍被张飞击杀了主将,余下部从便要么仓皇而逃,要么当即弃刀投降。 然而当刘备带着后军渡河,问起敌方将领身份的时候,却见张飞一副干了坏事的表现。 “怎么了?这人身份有问题?” 他顶着刘备探寻的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叫乔蕤,是……并州牧乔烨舒的同族。” “直系的那种同族。” 第192章 乔氏姐妹…… 张飞所说的直系是按照“亲不过五服”的说法来讲的。 从他有些磕绊的表述中,刘备听出来了,这个不巧被张飞所斩杀的乔琰亲属,还得算是她的堂兄。 乔蕤自己平日里也颇有些以乔琰同宗自傲的意思,没少将其作为对下属提及的谈资,这才让他投降于刘备的下属都清楚这一点。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亲缘关系,让袁术在被乔琰拒绝了这个合作的拉拢后,恼羞成怒到了迁怒的地步,将在手下还算靠谱的大将乔蕤给丢到了应战刘备等人的前线上。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要给手下一个抢头功的任务。 总归就成了眼下的情况了。 刘备一边令人将此地的俘虏收编,战死者拖到附近掩埋,一边在心中犯起了愁。 关羽在旁安慰道:“将军其实不必如此忧心,并州牧与梁国乔氏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算密切,讨董之时那袁本初想出找乔并州借粮的鬼祟伎俩,其同宗的乔瑁也未见做出阻拦之举,反倒想从中分一杯羹。据传到如今也未见几位乔氏宗亲出仕于并州,往来不过尔尔。” “乔蕤效力于袁术反贼,我等奉天子讨贼之命,将其斩杀也分属应当。如若翼德不杀乔蕤,今日遭难的便是我们。” “对极对极,”张飞连忙在旁说道,“云长说的不错,乔瑁那厮端的是不要脸,被华雄胡轸当做软柿子给砍了,袁绍也就是被乔并州当街骂上几句而已,骂的还是他这人拖拖拉拉不进攻。” “这乔蕤死就死了,我们还得算是为民除害了。” 见刘备朝着他看过来,目光中似有警告他莫要祸从口出的意思,张飞这才转为小声说道:“反正人是我杀的,到时候我负责挨骂挨打就行。而且她其实也还管不到咱们……” 刘备对张飞颇觉无奈。 这件事可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乔瑁死于华雄胡轸之手,那是在讨伐董卓之时发生了意外。杀人的也是董卓这边的人。 可乔蕤却是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偏偏在名义上来说,刘备是欠了乔琰人情的。 且不说当年的黄巾之乱,便是讨董之时,若不是乔琰在北路举兵压境,分掉了董卓的不少兵卒守备,要突破成皋的防守绝没有那么容易。 刘备也很难凭借着彼时的人手建立起一份战功,进而在战后讨到济南国相的位置。 而乔琰如今所行的先定凉州后平长安之策,是和他刘备的老师卢植在行里应外合之举。 若按照最标准的操作,他也应当和卢植的其他弟子一样前往凉州才对,而不是在此地讨伐袁术。 即便比起公孙瓒这种试图抢占幽州的人相比,刘备已实属大汉忠臣,还有在济南国这两年中的政绩在手,但该理亏还是要理亏一下的。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也才只刚进入豫州而已,没有苛责自己人的道理。 他盘算着先将乔蕤的尸首送往梁国,再着人给乔琰送去一封告罪书,其余的等进攻袁术结束再说。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乃是一场硬仗,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多想。 袁术必然对他这个荡寇将军有所轻忽,这才让他先赢下了这一场。 可在汝南,或者说在豫州的地界上,袁术所能动用的宗族力量和联结势力的倚仗,不知要比他多出多少。 他务必要足够小心谨慎才行。 但这条乔蕤战败身死的消息,在乔氏内部却无疑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刘备所进攻的沛国紧邻梁国,乔蕤身死距离他的尸体送到梁国乔氏甚至只有一日的工夫。 面对堂上的尸体,聚众于此地的乔氏宗亲面面相觑。 按照他们先前的想法,自乔羽身死黄巾之乱,乔玄不久病故之后,乔氏确实该当对乔琰这个乐平侯表现出几分拉拢,可更能作为他们依托的,还是乔瑁与乔蕤。 这两人分别与袁绍和袁术交好,怎么看都很有借助袁氏人脉扶摇而起的态势。 在汉灵帝病故,乔琰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后也就更是如此。 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有乔瑁身为东郡太守,在虎牢关下何其玩笑地被人斩杀,后有乔蕤作为袁术所用的武将,在迎接刘备进攻豫州的第一战里身死。 短短两年内,被他们所看好的宗室男丁相继战殁,反而是乔琰—— 她何止是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就连凉州也为并州铁蹄所震慑! 若论当世之州牧中何人威名最盛,或许还真不是拥立刘辩登基的袁绍,而是凭靠着武力值打出一片天地的乔琰。 “现在当如何?”乔氏祖宅之中的长者沉声发问。 他问的显然不是乔蕤的丧葬事宜该当如何操办。 在生者尚未对去路有所定论之前,乔蕤之死没那么重要。 他问的是,在乔瑁和乔蕤这两人死后,他们是选择重新栽培出一个青年才俊来重新走入官场,还是直接选择投靠到并州牧的麾下? 但凡乔氏的家底再厚一些,他都不必面对这样的纠结。 偏偏乔玄当年虽居高位却清正不阿,丝毫没有对同宗拉拽提携的意思,而稍有本事的又属实气运不佳。 他们一时之间已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才了! 投靠于后者也未必就是一条靠谱的路子。 当今天下二分的局面,让虎踞凉州并州的乔琰看起来拥有极其惊人的力量,但倘若她没能将刘协从长安城中救出来,反而让自己背负上了迫压董卓进而害死刘协的名头,那等到袁绍和刘虞收拾完了公孙瓒之后,下一个叛逆会不会就是她呢? 高楼崩塌也只不过是在一瞬之间而已。 这么一比较反倒是兖州要太平得多。 曹操凭借着在东郡累积的实力,以及现如今拥有的兖州牧正名,要想全据兖州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有讨董之举,对如今长安的朝廷有个交代,又有邺城朝廷这边的委任,作为兖州的父母官,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短时间内,会有什么处境上的变化。 此外,他和乔玄以及乔琰都有交情,哪怕是将梁国也成功划归到他的名下,改由他的人手所主政,想来也不会对乔氏做出什么损害之举。 这一番商讨下来,好像留在此地反而是最恰当的选择。 “还是得让人往并州走一趟,与乔烨舒说说我们的不容易,争取到一些人脉支持,也好让我们从族中选出可造之材后,有上升举荐的门路。” 乔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便是对曹兖州不妨示好一二。杀死子葳的刘备虽是什么荡寇将军,却也是兖州牧麾下的济南国相,还得听他的指派。” 有人插话道:“可也难保刘备不会真能击败袁术,进而占据豫州啊……” 光靠着曹操对刘备的限制可没什么用。 他话未说完就被族老给瞪了一眼。 这人陡然意识到,需要结交曹操显然并不只是出于要替乔蕤出气的想法,还是因为另一点。 倘若乔氏能重新选出个合适的后生子弟,也得走举孝廉的路子,按照当地长官提名的常例,这个举荐之人最好便是曹操。 只不过有些潜规则的话实在不必说出来。 那乔氏族老已接着说了下去:“我看曹兖州也可为乔氏姻亲,再缔结一层关系,不过等过两年再说吧。” 两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们看看,乔琰到底能不能坐稳现在这个位置。 而这个“过两年”,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 因父亲之死而朝着此地行来的姐妹两听到的便是这最后一句。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 但当看到堂上父亲遗体的时候,她们也顾不得那片刻的惊悸情绪,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在早年丧母后又在此时丧父的悲痛。 乔蕤在前往袁术麾下效力的时候曾经说过,等他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就将她们姐妹也给接过去。 到时候一定要找个足够坚固的宅子,才能避免让两个女儿不小心被袁术给看到。 然而还未将人接走,今日便是天人永隔了。 在浑浑噩噩的守灵送葬结束,这姐妹二人才有了空闲和精力,思索她们的未来。 这对乔氏姐妹年岁不足十四,却已在眉眼间不难让人窥见她们长成之后的风华,实在是一对世所罕见的美人,如今身着孝服,面带泪痕,更显清丽姝绝之姿。 做为姐姐的乔岚握着妹妹乔亭的手,小声说道:“我听闻曹兖州的卞夫人出身娼门,但时人多不在意她随军而行,在董卓作乱中还能在曹兖州出奔离洛后,保全京中家属一并撤离,只记得她以美貌得幸,我看族老也有此意。” “又或者这个作为联姻对象的是曹兖州的长子,但也……也不是我所求。” “妹妹,乔氏一族上下适合作为这个攀附礼物的,也只有你我二人了。难道我们真要在两年后被献与曹兖州吗?” 乔亭拼命摇了摇头。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什么人,但绝不愿意以这等命不由主的方式被人送出去。 “我有个想法,”乔岚接着说道,含有几分愁绪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坚定之色:“我们何不偷偷出奔,投靠并州的乐平侯去?” “你曾经与我说过,你与前往乐平书院就读的真姊还有过信件往来,她说在那里实在自由舒心,乔并州也只将她当做个书院的寻常学子对待,而不是同宗的乔真。在那里女子可以进学可以习武,甚至可以为官,那么以她脾性,料来不会将我们当做送人的筹码。” 乔亭怔楞地看向姐姐。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脱离开家族的庇护贸然选择出奔,哪怕前去投奔的是身在另一州的亲戚,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太好听的事。 可在听到这个选择的时候,她虽然意外,在口中下意识地接话说的是—— “我们已无父无母,连乔氏宗族都无法成为我们的依靠,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而已,我与姐姐都识文断字,精通音律典籍,粗通术算,比起将我们送给什么人,不如将我们培养成心腹。” 乔岚颔首:“不错,正是如此!” 而她们要逃,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当年乔琰行济水之祭前曾经往乔氏祖宅走过一次,此地没有坞堡那等坚固的壁垒,只有寻常老宅的外墙。 这不是一道很难翻越的屏障。 何况,也没人想到白天还因应付丧礼来客而显得格外孱弱的姐妹两,居然会当机立断趁夜出逃。 她们草草地将父亲留在家中的男装裁剪成了适合她们穿戴的大小,收拾起了些许细软钱资,跑出了乔氏的地盘。 但光跑出去还不够,从梁国到并州的路途不近。 好在,并州与兖州之间不乏行商往来。 于是她们用手中的财物买了些梁国特产,装作是要去并州碰运气的行脚商人,在缴纳了一笔费用后加入了商队,成为了其中看起来格外不起眼的一份子。 这极大程度地减免了行路风险,也让发觉她们失踪的乔氏想要找到她们的概率大大降低。 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对姐妹花投奔的乔琰,此时正在跟戏志才和郭嘉谈论孙策在扬州的举动。 郭嘉放下了乔琰递交过来的信报,感慨道:“吴郡世家的手段当真毒辣,可惜他们低估了孙策统兵的能力。” 高岱之死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道推手。 孙策请高岱一叙,以左传来作为拉近距离的话题,原本是一个并没有错的选择。 为了一个名士而去了解自己并不那么通晓的东西,已堪称是礼贤下士的表现了。 可偏偏在事后才从高岱的亲友中透露出了消息,在这场会面之前,有人告诉高岱,孙策此人最不喜欢有人超越自己,如果在这出左传的对答中让他答不上来,只怕要出事。 所以还不如说不知道,让孙策显摆一番,也就算糊弄过去了。 但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高岱的人头都已经凉了! 孙策也已经杀奔王晟等人而去了。 这头还处在幼年期的猛虎,在这等为人所两面夹击的状态下,也依然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兵破局能力。 兵贵神速,等他从邹他和王晟等人那里缴获到了足够的军粮,必然掉头去打许贡,快速结束这场吴郡的战斗。 可惜,打赢了也不代表真的取胜。 “许贡不可能是孙策的对手,但孙策对吴郡的举动酷烈,势必激化他与江东四姓之间的矛盾。” 若是表现得再过激一些,陆康只怕也要跟他翻脸。 毕竟他是华亭(吴郡)陆氏,而不是庐江陆氏,从根源上来说也是吴郡人。 孙策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也必将重新陷入焦灼的状态。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乔琰说道。 别看她还给孙策送了官位送了农具,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敌人,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如此发展下去,孙策将在短期内没有余力对袁术和刘表出手。” “换句话说,若是将一头猛虎框死在一个笼子里,他的爪子就只能伸向同一个笼子里的敌人了。” 何为同一个笼子里的敌人?自然是那些江东世家和山越豪强! 这些人——可得借着孙策这把利刃,杀个干净才好! 第193章 心腹耳目…… 但这些的前提是,孙策并不会在刚举起屠刀后不久就身亡。 此时的他甚至还没有经历过在袁术麾下寄人篱下的生活,便已成为了扬州地界上手握三郡之地,兵甲数万的军阀,更是正在轻狂年纪,很容易犯错的。 便如郭嘉在随后点评的那样,“孙伯符轻而无备,纵有十万之众,与之攻城略地,若不改行事之法,必死于匹夫之手。”1 乔琰回道:“所以我要给他提个醒。” 不过这个提醒就不必由乔琰亲自派出使者前往扬州了。 太过殷勤的往来,便是过犹不及,非但不是在显示出她对孙坚的念旧情,反而是别有用心了。 故而乔琰在斟酌一番后发出了一封送往长沙郡的书信,收到信的人乃是此刻留守长沙的朱儁。 在信中乔琰提到,先前孙坚在洛阳讨董之后与她相约,由她走凉州路线,而由孙坚走武关进攻长安,如今孙坚不幸丧命,请朱儁千万不要强求,非要能完成这一路的任务。 今年四月里,身在凉州的皇甫嵩还生了一场病,身体大不如前,卢植在长安城中不知安危几何,只能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所以请朱儁务必保重身体,以图当年旧识还有重聚之日。 随信一并送去的还有华佗的五禽戏图,以及南方潮热之地的温补之方。 在这些关切问候之言的末尾,她才以闲谈口吻提及,孙策到底年少,倘若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人,恐怕不能长久,还是请朱儁看顾一二。 听闻孙策之母吴夫人刚烈果决,不逊其夫,又兼有温煦包容之心,不若将情形告知于她。 需知,若要收复吴郡,还需武功与德化兼备。 慎之慎之。 乔琰是有这个以过来人身份提出建议的底气的,毕竟她所征服的并州和凉州也都可算是未经彻底开化之地,虽不如南方宗贼之盛,却也有些相似之处。 她也不必担心这么一劝,就能让孙策偃旗息鼓,和江东士族携手并进。 王晟合族之死,以及孙策在随后的攻杀许贡,势必埋下他和世家之间门发生龃龉的隐患。 孙策的脾性也早已定型,若要乔琰来评,当是明果独断四字。 这在有时候是好事,有些时候却未必。 当朱儁收到这封从并州送来的问候信笺之时,无论是他还是被提醒的吴夫人都并未意识到,乔琰对孙策这一纵一收之间门,还另有其他目的。 恰好在此时,吴郡战况又送到了长沙。 信报中声称,孙策已成功靠着收缴来的军粮进攻许贡,攻克了吴县,严白虎外逃,往曲阿丹徒方向撤走,许贡为他所杀,料来不日之内便可平定吴县,彻底掌控吴郡。 吴夫人脸色一变再变,连忙向报信者询问王晟的情况。 当听闻王晟连带着其族中老少一并被杀后,她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起身令人备船东行。 “临战之间门死伤在所难免,便是伯符一箭射杀了王公也无妨,可既已得胜还诛灭其族,吴郡必定人人自危,于伯符没有半分好处。” 她必须往吴郡走一趟,去协助孙策打一轮感情牌。 让吴夫人格外庆幸的是,她抵达吴郡到的正是时候。 孙策先杀高岱后杀王晟再取许贡的过程里,先前的激烈情绪早已过了大半,严白虎在仓皇之中往北边逃窜而不是南下往会稽郡方向,又等同于是在自找死路。 故而孙策选择先清剿许贡留下的门客,而不是先北上追击严白虎。 这一搜捕便将一个人给找了出来,正是那托庇在许贡处的许靖许文休。 孙策对这些个光喜欢耍嘴皮子弄出月旦评的文人没什么好印象,但想到有州牧之名的曹操早年间门得过他兄弟许劭的一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而乔琰也得过一句“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的点评,他怎么也不该落后太多才是。 他便提刀威胁许靖给他点评两句。 但想想许靖和许贡之间门的关系就知道,孙策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话的可能性,大概跟他明天就能拿下会稽郡的可能性一样低。 果然许靖在被孙策的士卒扣押的情况下,还梗着脖子,对着孙策来了一句“骁勇无谋,有似项籍”的评价。2 这话说的……气得孙策当即就想把许靖给砍了。 吴夫人便是在此时到的。 她问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后对着孙策说道:“你若真杀了此人,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思?我看你不如将他放了,令其南下。我听闻会稽周昕,余姚许昭都是他的朋友,且问他敢不敢去投奔这些人!” “他若不敢,便是承认了我家伯符今日能取许贡,明日也能攻克许昭周昕之流于弹指间门,所谓骁勇无谋,也不过是弱者之言而已,无谋未必,骁勇为真。” 这句劝说可要比直接让孙策放弃杀许靖,明智了不知道多少倍。 做母亲的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脾气,做儿子的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不该中了旁人的激将法,当即让人将许靖给松绑,令他南下,还“贴心”地为其准备了投奔好友的路费。 许靖先前给出那有似项籍的评价,说是出于一时之气也不为过,此时倒也真如吴夫人所说,没敢在会稽郡停留,而是直奔交州而去。 他对孙策挑衅后又逃窜的举动,到底会不会有损自己的声名,对此时的许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总归,孙策再是悍勇,总不至于打到交州来吧? 他又哪里知道,孙策对他这等人物根本懒得记在心上,等他一走就将他给抛弃在了脑后。 对孙策来说,更值得在意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 周瑜给他送来了一封书信,提到在他接掌九江郡期间门,有两位少年英雄闻听孙策斗转征战、解除庐江之围,统领扬州三郡的事迹,想要投效到他的麾下为他效力。 这两人,一个叫做蒋钦,一个叫做周泰。 对于孙策又喜得两位将才之事,乔琰倒是没多在意。 在提醒了吴夫人对孙策言行多加约束,延缓矛盾爆发的速度后,她便不打算再多过问江东那边的情况了。 她也不可能让身在扬州的眼线,将孙策今日吃了些什么这种事情,都给详细地汇报上来。 所以此时,她在看面前的一副锁子甲。 自前年麋竺送礼、送来了制作锁子甲的师傅后,在去年征讨凉州之前,各部将领身上都已经有了新式锁子甲傍身。 而随着并州铁艺工坊配合制作甲片的效率提升,从去年四月到今年的六月,一共完成了合计一百六十件锁子甲的制作。 提升的也并不只是制甲效率而已,还有甲片衔接的流畅程度,以及进而提升的防御力。 这种防御力的变化有了实际的案例作为佐证。 先前刘虞从凉州折返回到幽州的时候,乔琰除了让张辽与麴演和刘虞同行外,还让人给他送上了一副护身。 而在几日前,有一封战报从幽州送了回来。 刘虞在治理幽州的时候秉持的是温和手段,但在面对公孙瓒这种悍然夺权的叛逆者之时倒也硬气得很。 他不顾长子刘和以及张辽的阻拦,亲自上阵,扬言要与公孙瓒对峙相问。 公孙瓒这人吧,趁着刘虞不在此地的时候夺权夺得爽快,现在也毫无面对刘虞质问的心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孙瓒这种脾气倒是成大事者该当拥有的。 他甚至在与刘虞相对之际,坦然地说—— 以刘虞这种治理幽州的方式,迟早要引发更大的反噬,还不如让他公孙瓒来取代这个幽州牧的位置。 至于什么刘虞才是大汉宗亲托孤之臣,是名正言顺的幽州牧,更不是公孙瓒会考虑的问题。 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刘虞到底忠于哪一个? 总归刘虞听命于哪一个,公孙瓒就效命于另一个好了。 这又怎么不是忠心大汉呢? 他的这一番歪理邪说,差点把刘虞给气个够呛。 但这显然还不是公孙瓒对战决心的全部表现,在这番坦荡的立场说辞后,公孙瓒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了刘虞,将其从马背上射落了下来,而后扬长而去。 可惜公孙瓒也没想到,看起来一身士人长袍打扮孤身赴约的刘虞,在里头还穿着一副轻薄的锁甲,这一箭又被卡在了这副特制锁子甲的缝隙中。 公孙瓒满心以为,刘虞被冲上前来的侍从抢回去后也必死无疑,当夜就发起了偷袭。 然而他遇上的却不是一支无人指挥,六神无主的队伍,而是张辽列队齐整的骑兵冲击。 公孙瓒被迫东逃,幽州对峙的防线也因这一战而被推进到了蓟县一带。 这便是锁子甲在其中立功了。 不过现存的锁甲数目累积渐多了也面临一个麻烦。 乔琰麾下的武将数量再怎么多,却显然不可能将一百六十件锁子甲全部都穿戴在自己的身上。 总不能一人穿五件…… 换洗也不是这么换洗法的。 “重甲兵就算多出这些锁子甲,也并不能出现质变的提升……” 因为锁甲其实不那么防近距离的劈砍。 “给骑兵武装的话数量又远远不够,若是分散到了多处战场后,效果更要大打折扣。” 乔琰想了想,朝着郭嘉说道:“我有一点犹豫,是将其作为首功制度中的军功换取物品,还是单独成立一支先登队伍。” 虽说麴义的重甲兵在历史上也有个名字叫做先登营,但这种先登并不是率先登上城墙破城的先登,而是作为斩将夺旗的前锋先登敌营。 重甲兵的用处也绝不是在攻城,该当是在步兵的对冲甚至是步兵迎战骑兵中,起到稳定阵型的作用。 反倒是攻城的先登,需要这种轻质且防御箭矢效果更好的盔甲。 而前者,大概就跟收集积分兑换奖励的情况一样,可以将棉衣铠甲宝马一等利器都可以往其中混进去,以激发战士作战和军屯种田的积极性。 郭嘉回道:“君侯的想法很多,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首功兑换米粮,斩首达标升官,升官后待遇更高,乃是一整套成型且易于传达的规则,这些规则经过简化本有其道理,令其变得复杂反而容易生乱,倒不如成立先登营。”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乔琰便接着问道:“以何人为先登营之首?” 这个位置肯定不会是给典韦的。 他虽然偶尔统领重甲步卒,但不会变更其作为乔琰近卫军统领的位置。 像是吕布、张辽、张杨这些尤擅骑兵的,更不可能被转去这个岗位。 郭嘉稍一思量,回道:“徐晃徐公明。” 他解释道:“君侯先以阴山防线委托于他,以测试其确为投诚后用心尽职之人,凉州之战前,令其接替门亭长之职,意为将有启用,以我观之,其整顿军纪之严明不亚于文远,昔日的白波贼众也已拆散进各部,更不需提防有变。若再将此大才放在低位上,难免显得君侯对其心有偏狭之见。” “此外,不知道君侯有没有留意过一件事,徐公明这个人,在戍守阴山之际屡次出兵,击退胡人的游弋部落,有长驱直入的勇武,可他与君侯的其他将领之间门,相处的界限感很强。” “我观此人的性格,可以用俭约畏慎四字来形容。”3 这个“畏”和贾诩早年间门的不想出头,其实不太一样。 更像是徐晃本人对于自己昔日为贼身份的自卑自谦,所以行事谨慎。 可这样的态度,就像孙策那种性格缺陷一样,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好事。 郭嘉笑道:“这种表现的人,最适合把他往前逼一逼,先前的考察期越长,现在的责任越重,形成了鲜明对比后,他也越是能打破这种情绪的束缚,成为君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他又补上了一句调侃:“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要不然也不能选定乔琰做主公不是? 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自夸,乔琰哭笑不得。 但郭嘉先前说的话却也没错。 徐晃表现出的“俭约畏慎”非常明显,以至于乔琰都有点担心他和其他将领的磨合问题。 在乔琰自己也有统兵之能的情况下,她没有那么介意于下属之间门不过界的私交,反而更倾向于让他们彼此学习交流竞争,并不强求一个“慎独”。 再者说来,对徐晃也确实该用了! 她当年将白波贼分化到能被诱骗下山投降的地步,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尤其是对徐晃这个人才,更是玩上了一出离间门计的戏码,总不能只是让人看门的。 之前是没有特别适合于他的位置,这才让人处在历练的位置上。 现在则正是时候! 乔琰当即应道:“依奉孝所言,以徐晃为先登营统帅,长安之战前,能产出多少锁子甲,都交给这支队伍。” 这对徐晃来说无异于是天降的好差事。 先登营这种队伍的死伤率确实很高,可这也意味着乔琰会对这批队伍进行精挑细选。 而这种危险的工作换来的也会是高额的战功。 “选你为先登统帅还有一个缘由,”乔琰说道:“在这支先登队伍里我会补入一部分羌人与胡人,此前数年间门你位处阴山防线,与胡人也打过不少交道了,要如何让他们也听从你的号令我想应当不难。” “此外,各类守备重弩和攀援器械你都有过接触,唯独差的就是攻城器械,在这两月内,我要看到你对它们了如指掌。” 她看向了徐晃的眼睛,郑重地问道:“能做到吗?” 徐晃目光一亮。 越是融入并州军这个群体,徐晃也越是能感觉到这支势力的别样特质。 他也早不是当年被迫降服尚需赎死的贼寇精英,而是被她寄予厚望的又一路将领。 他斩钉截铁地回道:“如若不能,提头来见!” 那倒是不用这么夸张…… 乔琰看着面前这陡然间门意气激昂起来的将领,心中思忖,长安城里内应和被忽悠瘸了的敌人可能不在少数,这场攻城战的难度不高,也正好给他作为练手。 真到了中原地带,需要这支先登部队参战的机会可不在少数。 毕竟中原的守城绝不会与凉州一般粗陋,也不可能次次都与并州的情况一般,让战争多发于山岭和草原之上。 所以,是该提前准备起来了。 而徐晃这事情安排妥当,在并州的各项巡查事宜就已差不多完毕了。 豫州、扬州和幽州的战况依旧,暂时没有她能插手、或者说有必要插手的地方。 上郡的那片棉花田中,青苗又拔高了不少。 这一段棉花生长中的病虫害多发期安全度过,接下来的麻烦就不算多了。 更让乔琰倍感欣喜的是,在马钧的技术支持下,棉籽分离的设备已经彻底完工,并投入了生产,以便在秋收之后能直接满足棉花加工的需求。 这也进一步确保,在今年冬天到来前,这些地里的棉花都能朝着棉衣完成转化。 此前乔琰问及黄月英和诸葛亮关于推刀的想法,这两个孩子先自己研读机关著作去了,就没能赶上马钧的这轮改动。 但在乔琰与他们闲聊的时候,却听出他们并不为此感到有多遗憾,反而觉得,若有下次,他们凭借着新增的知识储备,必定能将任务完成得更加出色。 乔琰闻之不免心喜。 这便是乐平书院的未来啊…… 至于被曹操送到书院来的曹丕,因为年纪实在太小了,直接被丢去跟陆绩作了伴。 造成的结果就是——郑玄带着陆绩,蔡邕带着曹丕。 这种组合下,曹丕那魏文帝的风范,是没让人看出什么迹象来,在文学上表现出的兴趣和天赋倒是很明显。 如果他跟着蔡邕学了一身好文采,却也被带得在政治上情商不高,那这绝对不是乔琰刻意为之。 只能算是巧合,对,巧合! 乔琰毫无心理负担地跟蔡邕交代起了好好教导文学神童的任务,而后便盘算起了何时折返凉州。 然而她也在此时,迎来了两个特殊的投奔对象。 借助商队抵达并州的乔氏姐妹,在乐平书院外等到了乔瑁之女乔真,由她证明了身份后引荐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两姐妹换下了沿路乔装改扮的衣服,洗去了掩盖面容的尘灰,虽然神情中的疲累并未经过一夜的休整彻底消弭,可成功摆脱了她们作为一个潜在礼物的命运,还是让她们的目光中透着一股雀跃之态。 在看向乔琰的时候又流露出了几分景仰。 乔琰回望着她们的面容,很难不怀疑,这便是后来嫁给了孙策和周瑜的二乔。 不过她们并没有大乔小乔之称,而是一个叫乔岚一个叫乔亭。 那么到底是不是大小乔也并不那么重要。 岚岫之峰,苍翠亭亭,以乔琰看来正合这对姐妹的气质。 在听她们讲述了自己因父亲乔蕤之死而面对的处境,选择了前来并州投奔她,乔琰不觉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好。 这一路虽说因为兖州有曹操在,秩序没有那么动乱,也依然不是一段特别好走的旅程。 但在抵达此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们却并未提到什么旅途的艰难,只是问询乔琰这位堂姑,能否让她们在乐平书院就读。 “……”继认了曹昂这个年岁差不多的大侄子,和孙策也差一辈论交之后,又多了两个只差四岁的侄女,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 话虽如此,在听到堂姑这个称呼从两个漂亮妹妹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乔琰的表情还是卡壳了一瞬。 得亏她是做州牧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叫个姑姑怎么了。 没等乔氏姐妹发觉她的异样,她便已回道:“去书院报道吧,将此地当做自己的住处就是了。如若你们不愿意,我不会将你们身在此地的消息告知于乔氏的。” 乔岚和乔亭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虽然自她们踏入书房后,乔琰也只跟她们说过几句话而已,却在语气和态度中让人只觉一阵安全感。 在前来此地之前她们还在想,是不是得展现出一些本事,才能顺利得作为乔氏宗族的一员留在此地。 但好像,乔琰这位堂姑兼君侯并不太在意这个? “对了,”乔琰又开口道:“进入书院后先观望几天,了解清楚了再选课程。” 乔岚和乔亭颔首应下了这句关照,在乔琰的示意下退出了书房。 这两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乔琰便听到了已候在外头的陆苑开口说道:“看来君侯还挺满意她们的性格的。” 乔琰笑了笑,“有决断有眼力,也有足够的行动力,这样的同宗之女,总要比什么给人惹麻烦的类型好上太多了吧?” 这两姐妹也没有因为乔琰乃是此地州牧,而想要得到什么特殊待遇。 总的来说,她们到来还是好消息居多。 “的确如此,”陆苑回道:“所以我打算趁着君侯的心情尚好,将先前君侯让我找的人选上报。” 正是那以行商之法掩饰情报传送的人选。 这个人选的选择,乔琰给了陆苑三个月的时间门来决定,现在其实还未到时间门。 但她既然选择了提前上报,想来也有自己的用意。 这大概也不会是一个未经历过深思熟虑的答案。 “说来听听。” 陆苑说道:“我有三个人选想交给君侯来抉择。” 三个? 这倒是让乔琰有些意外了。 陆苑说道:“第一位乃是郑公抵达乐平后带来的弟子。不过他并不是一开始就随队前来的,而是在听闻了郑公身在此地后追随过来的。此人姓孙名乾,表字公佑,也是北海人士。” “孙公佑能说善道,有谋士之才,自其在半月前到达乐平后,我与其有过交流,发觉其对人名和零碎事件的记忆格外敏锐。郑公在北海的三千弟子,他都能尽述其名及其才,故而每与人交谈,必言之有物。” “此人我建议君侯善用,即便不是非要用在情报一事上。” 乔琰点头回道:“若如你所说,他确实符合我所需之人的条件。” 刘备要是知道,孙乾没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一般先被郑玄举荐到州中,后来成为他的下属,估计都得哭了。 可比起丢了诸葛亮,这个可能也不算什么损失。 于是乔琰很是坦然地问道:“第二位呢?” 陆苑回道:“此人名为郭大贤。名字是……草率了点,想想此人出自原本的黑山军,又不奇怪了。” “比起褚将军与张牛角,他的统帅能力是差了些,却也不失为个头目之才,若给当时的黑山贼以扩张的机会,他应当有机会成为一路渠帅。” “且不提这个可能性,说回其本人来。他的妻儿因君侯当年在乐平收容众人才得以活命,对君侯多怀感念之心,比起上一位孙公佑,对君侯的忠诚度更高。” “自乐平黑山军不必以种植薯蓣为生后,他并未选择投身军伍,而是做起了些小本生意。因其形象与口才都不错,如今已在晋阳城中定居了,转为租赁大店面。若再给他几年,或许就是个纳商税的大户。” 乔琰心中思忖,按照陆苑所说,这个人很适合作为发展生意走南闯北的自己人,是可以确定的。 但能不能摆脱开他出身的影响,处理好情报工作,往来交谈的对象能不能实现阶层的跨越,好像有点难说。 陆苑也紧跟着说出了这份顾虑。 “所以我给君侯的建议其实是,用第二位打开商路,用第一位收集记录筛选信息,用第三位,不,应该说用第三组,作为情报体系的负责人。” 听到组这个字,乔琰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陆苑为何要在乔岚和乔亭这对姐妹来见她之后到访,也不言而喻了。 只听陆苑接着说道:“君侯的两个堂侄女昨日抵达的时候,我跟她们聊过一会儿,提到了她们抵达并州的方式。年岁小的那个告诉我,她们选择以商队作为掩蔽,虽是仓促之下的决断,在所携带的商品选择上却是深入考虑过的。” “若是选择的商品不够具有说服力,很容易让人看出她们其实是一对姐妹乔装成的男孩,这就太危险了。” “梁国睢阳出产的特色物品里,在她看来最合适卖往并州的,就是商丘桐木所做的漆器。因为并州物价中正,民众安居,料来不缺什么食物,但民有闲钱,便一定会缺摆件。” “此外,君侯为女子,支持女子做工挣取家用,那她们手中也该有余钱,所以她选择了漆器发簪和漆器首饰盒。这些东西以她们两姐妹的体力能运送过来,又合理解释了为何要往并州跑一趟,绝不至于引起旁人的怀疑。” 乔琰听来都觉得,在逃奔离家的突发决定中还能想到这些,实在难得。 陆苑朝着她拱了拱手:“我该恭喜君侯,您的这对堂侄女里,大的那个擅长决断,小的那个善于细思,放在一起当真是一对再合适不过的主事人。” “她们也比谁都更适合,作为君侯的心腹耳目。” 第194章 四姓之罪…… 陆苑这句话是没说错的。 哪怕是已经投靠到自己手底下的谋臣武将,也未必就能在其掌控情报组织的时候,完全放心去信任。 可乔岚和乔亭这对姐妹不太一样。 姓氏和性别的两重限制,让她们只有在乔琰掌权的环境下,才有可能得到真正公平公正的待遇,靠着自己的头脑与能力,而不是靠着美貌出头。 乔蕤战死于袁术和刘备的交战之中,更是让她们身上少掉了一层从父辈这里带来的桎梏。 而归根到底,哪怕袁术被迫退守到豫州是因为乔琰干扰荆州战局的连锁反应,又哪怕袁术会与袁绍翻脸交手是乔琰推波助澜下的结果,乔蕤之死也不应当归罪到她身上。 恰恰相反,收容是恩,栽培是恩,能拥有独立的人格而不是作为什么人的附庸,也同样是乔琰对乔氏姐妹的恩。 这已经足够作为挑选的理由了。 不过这是个相对来说比较危险的工作,等到各州混战之际,商人遭到打劫、被胁迫送交财货的情况多有发生,民生多艰之际的流寇横行也不少见,再怎么安排了随行的武装保镖,还是有出事的可能性。 同时,兼任情报头目的身份,和与各方势力虚与委蛇打交道的处境,也让身份一旦暴露,面对的就是送命的风险。 除非,那时候乔琰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要到各州都为之忌惮的地步。 到那种局面下,只要乔氏姐妹的身上打着她乔琰自己人的印记,都没人敢动她们。 乔琰沉思着其中利弊风险,有一阵子并未开口。 但陆苑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对于这个人选她其实是满意的。 就算是启用外人放在这个职位上,也需要有这些关于忠诚和人身安全的权衡,相较而言,乔氏姐妹已算是风险最小的了。 “先让她们在书院内就读半年,适应其中的生活,等长安事毕,我便将此事问询于她们。”乔琰拍板做出了决定。“如若愿意接手此事,她们所要学习的课程就得改一改了。” 光是靠着她们在选择投奔并州时候的这些表现,还不足以让她们从容接手这样特殊的职位。 从言谈举止的仪态,说话的口音,评判情报的眼力,应对危机的技法等等,都需要做专门的培训。 为了确保她们来到乐平书院后又消失,去执行那个走南闯北的业务,不会引起书院中学子的注意,乔琰到时候也需要做好准备。 好在最有机会就位的人选已经有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后续的补充而已。 在此之前,先让那位出自黑山军的郭大贤从事商务铺开的工作。 乔琰深知,要令这份生意买卖在短时间内不会与她扯上关系,最妥善的方式不是和并州毫无瓜葛,而是有过贸易的情况下,核心产业并不是并州出产的特殊商品。 所以在见到了郭大贤后她发出的第一道委派是:让他往蜀地走一趟。 以携带的钱财采购蜀锦,销往并州、冀州和徐州。 而后乔琰又见了见孙乾。 这位北海的孙公佑若单论学识深造的能力,在郑玄所教授的弟子中水准绝对不是一流的,起码他确实不是按照深造经学的方向去发展的。 但对乔琰来说,像是孙乾这种和国渊一样的实干型人才,在这种乱世当前,对她来说的意义更大。 孙乾对出仕于乔琰麾下并无什么抵触心态,不过乔琰也不能人才到手就给委派个过高的职位。 她思忖再,将孙乾先安排在了治中从事属吏的位置上,负责协助戏志才做事。 并州方面接收各地传来的消息,是汇总在戏志才这里的。 所以对孙乾的这个委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算是给戏志才减负了。 “君侯到底是在让我有个得力的助手,还是在让我对他在庶务上的能力进行一番评判?”戏志才好笑地问道。 这好像既是减负又是增负。 乔琰回道:“以志才先生的头脑,自然是减负。若不会让下属多做些事情,先生以治中代行州牧之职,岂不是要将自己给累死。” 多派些活,才更能看出对方的水平。 这是多么明显的道理。 戏志才说道:“我怎么听着君侯这话像是在说自己?” 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累死,所以把各项事务往下属头上塞,这还真是乔琰的拿手好戏。 恰好这还是个总能想出些新想法的上司。 得亏她现在手下的人足够多,才让她有这种造作的资本。 乔琰朝着戏志才举杯,回道:“先生懂我。想想我等还有如此多的未竟之事,便觉任重而道远。” 言外之意,可得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她是如此,戏志才也是如此。 但戏志才看了看乔琰手中的杯子,真的很想吐槽,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在杯中放茶或者酒,而不是这个用牛乳和茶混做一处,还加了石蜜,被她称为奶茶的东西? 这东西甚至在端上桌之前还拿去凌阴冰镇了。 可若是让乔琰自己说,夏天喝冰奶茶,就跟她现在冬天能盖上棉被一样,这种精神满足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的。 这怎么就不是一种延寿手段呢? 等乔琰最后巡视了并州一圈,确认连新抵达此地的这些人都已适应了并州的生活,转道回返凉州的时候,转入七月的天气已经越发炎热。 好在乔琰当先抵达的金城郡军屯,若是按照现代计算温度的方式,其实也没超过十度。 在向程昱问询她离开凉州期间情况的时候,她瞧了瞧窗外的情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避暑的。 比起现在还在收拢州郡势力、讨逆平叛的那几位,乔琰现在所处的环境无疑是最舒坦的。 可也不能否认的是,气温环境的舒适并不代表着她所面对的危机就会少多少。 比如程昱此刻说的就是:“君侯只怕要注意一下汉阳四姓了。” 比起被她作为警告凉州豪族所杀的“鸡”,汉阳四姓在她这里的待遇绝对得算好的。 何况,乔琰将凉州军屯民屯基本集中在了金城郡、武威郡和安定郡这处,对汉阳的管控还是交给了原本的张太守,这样一来,汉阳四姓的自由度也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在他们看来,乔琰要对他们表现出这种态度是理所应当的。 汉阳姜氏的姜冏陪同盖勋前往并州,而在乔琰举兵进攻陇西郡的过程中,军队穿汉阳而过,他们也提供了不少帮助。 所以并州军的到来,非但不是对他们的麻烦,反而是他们趁机再铲除些绊脚石的机会。 程昱继续说道:“六月末,我按照君侯所说,因收拢麾下的羌人渐多,向州中招募人手,其中汉阳有一贤才,名为薛夏,问郡中之人都说此人可用,可惜出自贫户,与汉阳四姓之间不仅没有联系,还屡屡拒绝于他们的招揽,在当地的名声也越发响亮。”1 “汉阳四姓子弟对其深恶痛绝,更担心此人在效力于君侯后,会对他们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商议在君侯未回返凉州之前,将他给治办了。” “君侯在凉州的威名在军事而不在政务,对汉阳四姓也算是恩厚有加,甚至将他们族中的子弟送到了并州去,以郑玄弟子的身份进学,薛宣声唯恐君侯与四姓实为沆瀣一气,预备连夜逃离,好在先被我给请回金城郡来了。” 乔琰闻言,神情不由有些凝重。 凉州百年间所形成的生态,注定了不只是羌人容易出现对大汉降而后叛的情况,这些凉州豪强也极容易出现意图抱团而后割据的情况。 在这些势力尚存的情况下造成的上升渠道闭塞,受害者绝不只是一个薛夏而已。 薛夏还可以靠着其名望和学识,让这种风声传到程昱的耳中,但其他人呢? 比起并州这些面对关外胡人威胁而相对收敛的豪强世家,凉州的这些,便当真是将规则之外的为所欲为写在脸上了。 也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规则。 所以要想彻底让凉州纳入她的掌控之中,这些不太安定的因素只能全部打碎重建。 “对于此事,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仲德先生的意见。”乔琰的指尖在桌案上有节律地叩击,听来平静的语气中却暗藏着几分杀机。 这种口吻中,程昱不难听出,她所说的“此事”,显然并不只是薛夏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事。 果然听乔琰说道:“有文和先生在长安谋划,不管是董卓本人还是其部将,秋收之前必有一军进攻凉州,以求破局,而辅进攻凉州的要冲正在汉阳。” “我想以汉阳四姓勾结董卓为名,锁拿扫平四姓,而后出兵长安,这一仗——” “务必做到天下皆惊,凉州俯首!” 勾结董卓? 这对汉阳四姓来说当然是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们经略凉州多年,所祸害的人也不是用两个可以计数的了。 在程昱朝着乔琰提交过来的另一份记录里,借着经营四姓送出土地的机会,他们的人在汉阳郡内考证了不知多少豪强恶行。 比起先前被乔琰作为头一批打击对象的汉阳杨氏,姜、阎、任、赵四姓的危害要大太多了。 所以这种对他们来说的残忍,未尝不是一种对凉州百姓的福音。 乔琰也必须在进驻关中之前,让凉州人、尤其是凉州剩余的豪强世家知道,这地方现在到底是跟谁姓的! 至于铲除凉州四姓之后可能引发的反扑,正如乔琰所说,只要她能让这进攻长安之战造成为人震悚的局面,这些反抗再短时间内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等真能造成什么影响的时候,取代他们作为凉州骨架支撑的力量,也早该在乔琰的手底下成型了。 所以——能杀! 程昱对这些凉州世家的蠹虫之态心知肚明,也因为其本身便是出自普通小户的背景,与对方没什么势力上的联系,更能清楚地看到势力联结之后的弊病。 这种手段残忍吗? 或许残忍,但比起凉州那些根深蒂固的弊病反复,成为拖累乔琰的存在,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顶多在此时,出于谋臣的理性想法斟酌了一番乔琰话中的可行性,在评判过后方才回道:“此事可行。” “不过该杀何人,该活何人,还需做个权衡。” 杀得太多,就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刨出个坑,留给其他的作物生长了,而分明是直接将田地给挖穿了。 人为求活命,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所对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对手。 反正反抗和不反抗都只有死,还不如死个痛快。 所以这一番行动中的先轻后重,必须恰到好处。 乔琰和程昱这一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她回道:“我心中有数。” 有了程昱的这句认同,乔琰也就更敢放手一做了。 现在就希望,董卓这边的人也能配合一点了。 在这出借刀杀人之前,第二次前往贵霜的徐荣和马腾也返回了武威郡。 上一次他们往贵霜的那一趟,在往天竺进货棉花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而这一次,一来是在路途上已经有了经验,二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大宛,比起上一次的来回更快。 他们是在月末出发的,回来的时候还未到七月的中旬。 可这一次回返带回来的东西更多。 当乔琰听闻他们回来的消息抵达武威与张掖交界之处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伴随商队回归而来的大批大宛骏马。 在七月的日光之下,这些以汗血宝马之称闻名的奇骏浩荡而来,让与乔琰同来迎接的颜俊不由面色一变。 这等数目的大宛名驹是不可能对外倾销的,也不可能凭借着他们携带的这些钱财完成采购,所以只有可能是抢来的! 然而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在对方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任何的讶然神情,反而只有一派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这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二趟丝路之行的根本目的正在于此,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货石蜜之说! 但他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用处。 人已经回来了,马匹也已经回来了,就连被他以为是遭到了乔琰嫌弃的徐荣和马腾都已经在她面前行礼,俨然一副幸不辱命的表现。 再想想武威郡屯田的情况吧…… 七月的田地情况已经不难判断出八九月间的收获数额。 别说是那些被收归到屯田区内的卢水羌人,就连颜俊自己看着军屯民屯内的长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私田交给乔琰来处置。 种种事实和迹象都在表明,与她为敌,是一个只要还有脑子就不该做出的选择。 一想到这里,颜俊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你很热吗?”乔琰朝着他看去问道。 颜俊本想指头顶烈日的,却发觉自己的上方,赫然是一块油纸铺开的遮阳板,并没有让太阳晒到他的脸上。 “……” 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他那些参与到丝路贸易的下属最好能聪明点,还没来得及对马腾发起拉拢! 第195章 李傕夺权 但颜俊越是怕什么,也就越是来什么。 趁着乔琰前去查看徐荣带回来的东西,他趁机找了个理由离开,让人将一道出行西域之人领到了他的面前。 在问询此事后得到的回答是:“不是您安排的吗?说是让我们和那马腾接触一下。” “毕竟您说了,乔侯来前,他马寿成是实际上的陇西郡之主,对方来后,他就只能去西域吃风沙去了,还只休息不足一个月就重新出发,也太磋磨人了。” “……”这话确实是颜俊自己说的。 既然是要拉拢人,当然是要往严重了说才行。 所以他给下属想的拉拢理由里还说,按照大汉律例,一人怎么能当两个地方的州牧呢? 别看乔琰现在在凉州耀武扬威的,若真成功剿灭董卓,将天子从董贼的手中救出来,难道还能兼任不成! 到时候皇甫嵩都不会同意这一点的。 马腾虽然曾经是反贼,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如今改邪归正,天子看在他掌控的势力的情况下,都会支持他在乔琰离开后重新掌握陇西。 怎么都要比现在有家归不得的情况更好。 说来他们还得感谢乔琰。 要不是她将凉州地界上的羌人打压的打压,驯化的驯化,他们还有不少麻烦。 现在只需要在联手之后将她的成果给接管下来就好了。 但问题是—— 这些话说出来的前提是,马腾确实是被乔琰给排挤出去的。 颜俊一想到回归的队伍里马腾这表现,就忍不住眼前一黑。 他缓过了点劲来,才朝着下属继续说道:“将你们出去所见的情况说来给我听。” 他们好好的走西域到贵霜做一笔买卖,怎么就变成了大宗的战马交易了? 下属回道:“上次去贵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消息,大宛和花拉子模都觉得贵霜王室控制力衰微,想独立出去,这次行到了龟兹境内就已经传来了大宛和贵霜偏支交手的消息。” “我们本打算不往前走了,毕竟要讨好那并州牧什么法子不能用,总不能将小命给丢在境外,结果——” “结果这时候才知道后头还跟着一支队伍。还都是由羌人组成的队伍。” 颜俊:“……”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谴责一下河西四郡中另外几郡的豪族。 让这样一支队伍从张掖、酒泉、敦煌过境却没意识到任何的异常,给他来起码报个信通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但颜俊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实在不能怪他们。 当乔琰把军屯设立在卢水沿岸和祁连山脚下的时候,谁都觉得她的屯粮基地只是约束到武威郡的边界。 按照她进攻长安的需求,她也确实不必将地盘扩张到无法掌控的地步。 而当她于年节时候,给出了拜师郑玄镀金这种示好条件后,她的威胁性更是降低了一个层次。 这明明就是个跟他们合作共赢的好人,那么谁又会想到,她已经将目光放到了凉州之外。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到延城了。” 延城位处于龟兹的中部,距离西域都护府未曾废置之时所在的它乾城,已不太远了。 换句话说,这里是未来被称为塔里木盆地中最重要的一片绿洲。 “马、徐二人在这里整顿了军备,先调转西南走从葱岭到的贵霜境内,在采办完了食粮后,直接从贵霜奇袭大宛,打劫了当地一处……给王室军队供应马匹的牧场。” 颜俊都要听麻了。 当年的大汉派出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沿路攻打索取物资,在第二次进攻之时,才凭借着切断了大宛王城的水源供给,逼迫王城内的贵族献上了大宛国王的头颅,从而获取了一批好马。 可乔琰却是在干剑走偏锋的事情。 她选择的是一个最混乱的时间,也选择了一种最取巧的方法。 她需要的马匹也没有那么多。 以至于当她麾下的人劫掠马匹得手后,以一人两骑轮换驱策的方式绕行分散而走后,居然无人想到这一支队伍竟然是出自大汉。 徐荣和马腾又特意在疏勒境内将这些马匹乔装成了一支支商队,在这里购买了一批葡萄良种,这才继续往东折返。 这些马不能算是最上品的大宛马,起码比不上被后世的唐玄宗命名为玉花骢和照夜白的那两匹,可这已经要比凉州骏马的品质高出不止一个层次了。 所以为了掩饰商队的特殊,他们在行进之中,让凉州带出的马匹走在外侧,大宛宝马走在内侧,身上又多披挂,以至于乍看起来与寻常商队并无区别。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徐荣马腾二人的压力就能减轻多少。 光伪装得体还不够。 大宛宝马在理论上来说可以日行千里,但在长途跋涉中不能短少吃用之物。 就像当年李广利将三千匹大宛宝马送到玉门关的时候,这些马匹已经只剩下了一千多匹。 其中的损耗是很惊人的。 于是…… “我们所带去的财物在抵达贵霜境内后已经换成了西极石蜜,这些石蜜一部分被用来驯化这些宝马,一部分在途径丝路南道渠沙国的时候被重新换回了钱财,而后购入了精粮。” 按照徐荣的说法,这最终是要献给乔侯的,怎么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也正是靠着这样的边诱骗边精养的方式,才让这五百多匹大宛名驹在损失不到一成的情况下,被送回到了武威郡。 颜俊忍不住朝着下属问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敢去跟马腾套近乎?” 他蠢不蠢啊! 看看这一顿操作就知道,但凡马腾对乔琰怀有一点异心,他都绝不会让这样的一批良马顺利地落到乔琰的手里。 这何止是能组建一支凶悍的骑兵队伍。 更要紧的是,这些马中的半数一定会被用来配种,以确保能产出优越的混血马。 凉州并州的马原本就不差,经由这一轮混血杂交,年后将造成何种后果,简直不需多说。 下属也挺委屈的,他讷讷回道:“我也不是在回来的路上跟马腾套近乎的,这不是那五百羌人还没出现,我就已经把您说过的那些话跟马腾说了吗?” “我寻思着,他今年的过年都是在西域过的,才休整了这点时间就被丢出去了,必定是情绪最坏的时候,也最有将而乔侯给驱逐出境的想法……” “谁知道是这么个情况。” 说实话他在路上也挺茫然的,只能被裹挟在队伍之中继续前行,现在说出来总算是轻松多了。 可他是轻松了,站在他对面的颜俊却觉得,可能是因为今天暑气有点重的缘故,他有点晕乎。 完了。 完了! 对马腾这种曾经和乔琰敌对过的“叛贼”势力首领来说,他一旦铁了心要把自己给洗白,光是吃点苦受点累,替乔琰将西域好马给带到中原地界上来,很可能是不够的。 想想韩遂是怎么死的吧。 马腾领了一路人打向葵园峡,马超为乔琰领路直扑金城之下。 他都献祭过韩遂了,哪里还会在意再多举报几个,以显示自己虽是叛将却堪称忠心不二? 颜俊越想越觉得恐惧,当机立断地赶回了姑臧城。 那五百匹大宛宝马刚到,乔琰的注意力必定会在马匹上,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尽快寻族中长辈,想出一个能用来赎罪的筹码。 这个请罪也绝对不能让马腾先说出来,得自己先想个糊弄得过去的理由。 可他刚与祖父说上了两句话,就听到仆从仓皇而来的禀报—— 姑臧城被围了。 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姑臧城被围了。 因武威郡军屯的存在,这姑臧城内还有乔琰的办公地点,也自然而然地留有守兵。 这些守兵赶在包围圈形成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城门。 可他们的把控并不是将人放进来,而是让城中的人无法借助城墙防守。 在这样的情形下,城外的包围带来的是对城中所有人的压迫。 就像是一把屠刀悬挂在了城门口。 等颜俊被他家老爷子拎上城墙的时候,看到城下陆续汇聚而来的人,他的脑门上不由流下了冷汗。 围城是不需要将整条边界都给填满的,只要间隔一段骑兵冲刺的距离列队,就足以让人无法突围而出。 同时,当对方整顿的兵马已经达到上万人,城门连带着城墙又在对方手中的情况下,他们随时都可以冲杀入城。 这是一种完全不平衡的攻守。 颜俊心中慌乱不已。 但在朝着城下看去的时候,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这支队伍的统帅。 先前她还颇为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太热了,可短短小半个时辰不见,她已经甲胄在身,刀兵在手,朝着城头看过来的目光中只剩下了一片冷然之色。 在她左手漫不经心地以绢布擦拭右手所持长枪的枪尖之际,越发显出一派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而在她的身边,先前在武威郡负责屯田的赵云也已经披挂上阵。 颜俊一度觉得,赵云能让那些卢水羌人信服,又在处理庶务上有种不像武将的谨慎踏实,着实是属于好脾气的那一类。 可此时再见,他只看出了一点。 对方分明是乔琰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手下,在这种武力胁迫的压境中,展现出的是如出一辙的攻伐之气。 但凡乔琰在此时一声令下,他立刻便能带着他身后的队伍冲入城中,取了敌人的首级。 甚至在他身后的也并不只有军屯初立之际带来的并州军,还有听说乔琰要进攻姑臧城快速从祁连山脚赶来的羌人。 这才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聚拢起了这等数目的围城人手。 在这些羌人的眼里,姑臧城中的豪强世家对他们可没有多少恩德,反而是乔琰给他们提供了过冬的场所,做工挣钱的岗位,眼看着屯田地也将要迎来收获。 那么在收获之前多打个姑臧城算什么! 说不定还能让他们从城外住到城内去。 颜俊还没来得及开口,同样闻讯而来的武威段氏家主已朝着城下问道:“乔并州这是何意?我等对您并无不敬,我段氏子弟中确有效力于董卓麾下之人,可一家之中也非同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段氏家主第一反应就是,乔琰的围城是来找他的,毕竟段煨就是他口中的效力董卓之人。 乔琰以一声嗤笑回应了他的质疑,“我既然先前能跟你们和睦相处,未有论罪之意,怎么可能是因为段忠明的缘故来找你们的麻烦。我找的是他。” 她手中的长枪一抬,指向了颜俊的方向。 “劳驾给我个解释,足下所说,拉拢马寿成,意图重掌凉州是什么意思?” 颜俊觉得城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连带着后方并未登上城墙的民众,都看向了他的方向。 顶上的日头原本就还未转入西沉,尚处猛烈之时,现在又加上了这么多道目光,简直像是要把人给点燃了。 颜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应该觉得无奈,因为乔琰的下一句:“我想以他的年纪和身份,决定不了武威颜氏的方向吧?请主事者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动用了这种兵马围城的势力要个交代,怎么都不可能是轻拿轻放的。 颜俊朝着自家祖父看去,见他面上一派决绝之色。 事实上,趁着丝路撬乔琰的墙脚、把马腾挖过来这种决定,并不只是他们颜氏一家下的。 这是河西四郡的共同认知。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铺后路而已,算不得什么背叛,只是没想到会撞上乔琰这种较真的人而已。 如今形式比人强,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下了。 可若是乔琰非要让他们以血为代价,那他们也只能拉着整个河西四郡下水了。 在这一片死寂和令人几乎眩晕的暑热中,城下的统领者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颜氏交出能掌控武威的资本,否则——” “我看诸位是觉得,我光在高平城和金城动刀,还不够让诸位长个记性!” 当乔琰领兵退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颜俊直接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乔琰离开之前所说的话。 “我在凉州只有一个底线,谁也别想从我背后捅刀,没做成的便罢了,真有做成的,策反羌人和叛军势力也好,联络董卓也罢……” “我必将其全族斩首示众!” 颜俊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挨了一脚,祖父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起来!坐着像是个什么样!” 他回头看去,便见祖父的脸上比起先前好像衰老了不少,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也不怪祖父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武威颜氏这次可算是大出血了。 何为掌控武威的资本? 无外乎就是人与财。 颜氏所掌控的田地在这种兵临城下的威胁面前,除了交到乔琰的手中,没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这些田地原本就和卢水河岸的军屯之间没有太明显的分界,现在直接被合并进去,简直毫无违和感。 连带着在田地上负责经营耕作的农户,都被一并划拉到了乔琰的手下。 一箱箱的财宝也被从姑臧城中的颜氏族地内搬了出来,在城外铺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宝光,更让其原本的拥有者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些东西很快被乔琰清点之后送走。 连带着地窖中珍藏的葡萄美酒和酒器都没被放过。 颜俊一想到自己先前还用这美酒宴请过乔琰,他就恨不得多扇自己一巴掌。 他若没这么做,对方也不会在没找到酒的情况下继续朝着地下挖掘,直到将地窖给全部翻找了出来。 好在…… “好在人还没事。”颜俊听到祖父说道,“我们这次算是给各家挡灾的,他们若是不想被我们玉石俱焚地攀咬出去,就最好是补偿我们的一部分损失。” “也好在这乔并州到底是少年人,手段稍显柔和了些。” 若是换了他在乔琰的位置上,必定要借助此事,让人再不敢对她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 起码得见一见血,才足以建立起这个威胁。 现在这不上不下的一出,只让人觉得她对凉州世家之间存有的合作想法依然不弱,以至于那句“真有做成的,必为她斩首示众”的威胁,还是带着轻拿轻放的意味。 这显然不只是颜俊祖父一个人的想法,也是被她无声盯上的汉阳四姓的想法。 “到底是年轻人啊……” 然而此时坐在程昱对面的乔琰说的却是:“我会教会他们一个道理的。我既是奉先帝遗诏来清君侧的,自然是要跟先帝学习一下的。” 典韦在旁嘀咕道:“他有什么好学的?” 乔琰回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啊。” 程昱这种向来稳重的,都差点因为乔琰的这句话没能绷住自己的表情。 汉灵帝的兔子急了会咬人,是在被世家和大将军的势力所逼迫的处境下,选择将乔琰给擢拔到并州牧的位置上,又在临死前谋划起诛杀何进之事。 而乔琰呢? 大概是在武威颜氏意图策反马腾却并未成功的情况下,念在和凉州世家之间的关系尚可,对其网开一面,破财免灾便也罢了。 但当汉阳四姓勾结董卓作战之际,她就只能血腥镇压了。 在这一套逻辑下,谁会觉得汉阳四姓是被她活生生扣上的罪名? 她多无奈啊…… 现在她就无奈地因为人手不足,在临近秋收的时候,将汉阳位置的守军给撤离出来了一部分,转移到了武威郡和金城郡的所在。 又请汉阳太守与当地豪强协助留意三辅方向的动向,以示她对颜氏动手只是个特殊情况,并没有怀疑其他各家的意思。 但真正在这场秋收之前的调动,是从并州的方向又运送过来了几十架床弩,令徐晃所率领的先登营队伍,以及其他从并州征兵的部从也开赴凉州。 自冬日便迁移到大小湟中的羌人之中,愿意参战的部分,被调度往东抵达榆中。 武威郡军屯中调度出了一支,翻越乌鞘岭而过,驻扎在媪围城。 大概唯一没有做出明确人员调度的,只有身在高平的皇甫嵩。 按照乔琰与他所说,秋收之后凉州民众手中有粮,此时他们不至因大汉兴兵而趁机动乱,故而请皇甫嵩务必监督好火石寨军屯的秋收情况,以及接收好从并州调度过来的一部分军粮。 做完了这些安排,乔琰才开始整理这趟丝绸之路的收获。 为了确保这些通过无本买卖得到的大宛宝马能够成功运到,这一趟丝路之行除了葡萄种子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带回。 不过光是这五百多匹马已经是极其了不得的进项了。 在乔琰召集来自己手下将领的时候,吕布的眼睛瞥都没瞥地上那些从颜氏捞来的进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些大宛宝马。 听说前几天他还跑去跟徐荣称兄道弟,一副要跟对方打听打听怎么弄来这等好马的样子,分明是想再干一票。 这倒不是吕布对赤兔有什么嫌弃。 赤兔这匹西凉宝马其实混了大宛马的品种,又能被董卓看上,自然不是凡品,哪里是这些从草场抢夺回来的大宛马能比的。 但一个人坐骑威风,哪里有整支队伍都是名马齐行来得有气派。 可惜吕布想想都知道,别看他靠着武力值加上赤兔,放在乔琰的武将里能排个第一,真要论起统兵实战的本事,在几支队伍中他不能算老大。 以乔琰那种一贯以来的人人都有想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好马均匀地分配到各个队伍之中。 那他可不就得自己努力一下了! 然而让吕布没想到的是,乔琰做出的安排是:“将二百大宛马与配种的凉州好马都一并送到并州去,让专人养护繁育,剩下的三百大宛马——” “吕奉先!” 吕布连忙站了出来。 “从你部中选出三百精兵,半个月之内与大宛马磨合完毕。进攻长安之时我要看到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你能不能做到?” 吕布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周围朝着他看来的羡慕视线让他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听错这句话! 这就是乔琰做出的安排! 像他这种人,是不可能问出为何选他这样的话来的,只会觉得君侯当真是个慧眼识才之人。 所以他要是不拿出堪配这批大宛宝马的实力,那也太对不起君侯的器重了! 他拱手应道:“能!” 在这斩钉截铁的回复里,他就差没想将那三百人直接摆在乔琰的面前。 她也没拦着吕布想要去跟下属分享喜悦的心情,摆了摆手示意他去选人。 只是望着吕布领命而去的背影,她不免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她总不能告诉吕布,让他来统领这支队伍,一面是要给凉州人看看并州骑兵处于不管不顾状态的杀伤力,另一方面—— 大宛名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要是让赵云这种判断局势精准的人来用,岂不是要将有些人给追上了。 那就不太妙了,对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若有所感,长安城中的董卓忽然从午睡中惊醒了过来。 他的得过且过情绪,在秋收渐近的时候,已经愈加没法用来欺骗自己。 随着他的懒动长坐,这个确实已经不太年轻的身体也出现了种种问题。 他近来时常梦见自己早逝的儿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时而梦见自己在被什么东西追赶,却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总归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董卓缓缓起身,抚摸着有些烦闷的心口,琢磨着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前几个月里袁术和袁绍撕破脸皮的争斗让他看了不少笑话,公孙瓒抢夺刘虞的幽州牧权柄也让他确定,这是一个游戏规则早已经改变的时代。 所以他也迟早能够笑到最后! 董卓想到这里,重新振奋起了精神。 可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外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任何军队的调动都需要经由他的允许,但从外面传来的军队快步跑动包围了未央宫所发出的动静,却绝不是出自他的调兵指令! 董卓对这些声音何其敏感,长年从事戎马的他当即从榻上站了起来,更是一把抽出了手边的利器。 也正是在这一瞬之间,一声属于他亲信发出的警报声,伴随着箭矢横飞之声,点着了此地的喧嚣。 “什么——”什么人! 未央宫最外围的守卫还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被一支利器贯穿了咽喉。 而后便是迎面而来的持戈步兵包围了这一片宫墙。 在守卫最后的余光中,只见得这支气势汹汹赶来的队伍里一半是他们曾经的“自己人”,一半则是长安的新兵。 但此刻他们步履匆匆,在行动之间发出着齐整的甲胄摩擦之声,俨然正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 董卓! 下一刻,他所在的未央宫正殿大门就被人狠狠地推了开来。 一列武装齐全的士卒随着领头之人迈步而入。 随着从室外投入的明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站定在一众殿中守卫之后的董卓神情不由一变。 来人居然是李傕! 也对,若不是自己人如何有可能直接进攻到这皇城之地。 而在李傕的后头,除了这些他的亲随,还跟着脚步平缓的贾诩,从凉州投靠过来的阎行,以及被捆缚得五花大绑的侄儿董璜。 董璜统领的是长安城中的禁卫军,现在连他都被人给擒拿的话……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意味着董卓少了一只真正的直系部从。 而此时李傕的手中郑而重之地捧着一道诏书,缓步走来。 在未曾展开的情况下,董卓无法看清上头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只能看到一片淋漓的血色。 但这必然是一道对董卓格外不利的诏书。 只因李傕拿着此物的表现活生生诠释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董卓目光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反了他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胆大包天得很! 要知道董卓对他所掌控的西凉军绝不只是利诱,也绝不只是威严,还有恩义之情。 可现在—— 董卓明明看到这些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昔,却都站在了李傕的身后。 让董卓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禁卫军会这么快束手就擒,还未曾向他传递一点消息。 要知道现在可是白日,而不是夜里! 董卓脸上的这份疑惑,被李傕给捕捉得清清楚楚。 他显然没有给董卓解释清楚所有问题的必要,只是回道:“相国不必担心,您对我有知遇提拔之恩,我不会对您怎么样的。我只是要做一件对你我,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情。” 事实上他也不能杀董卓。 他若真这么做了,以西凉军的脾性和对董卓的尊重,他自己的命也要丢。 这些人更不会如此轻易地听从他的行动。 李傕朗声说道:“奉天子之命,请相国自即日起禁足于此地,西凉军与长安守军的一应行动,都改为听从我指挥。” 他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董卓。 或许是因为午睡刚从梦魇中惊醒,董卓的面色还带着一层狼狈之象。 李傕越发确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一个带领西凉军走向辉煌的选择! 他举起了手中的天子诏,看似平和劝谏的语气里却怎么听都有一种冷嘲热讽:“相国,您已经老了,雄心壮志不复存在,有些决定便难免出错!那还如何领着我们谋不世之功,争天下之富贵?” “我得替您拨乱反正才好。” 这张由刘协交给了王允,又由王允交托到他手里的天子诏,虽然没有传国玉玺加盖在上头,以证明其真实性,却因为其中的字字血泪,而让人无从怀疑真伪。 此前董卓以天子刘协的名义征调的长安将士,本以为是挟天子的好处,可如今血书当头,竟成为了一个对他来说的弱点。 这就是李傕对长安新兵的说法。 偏偏此刻,并未被李傕煽动的段煨还留守在长安以西的郿坞,根本没能意识到长安城中发生的这出惊变。 董卓也不会想到,在他的认知中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凉州人,居然会选择对着他发难。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李傕的嘴脸。 这个一贯以来对他恭顺讨好的家伙,在牛辅董旻胡轸等人死后,才成功跻身于他麾下的第一梯队,本连中郎将的位置都够不上,现在倒是一派胜券在握之态了。 要董卓看来,若不是耳闻后头的贾诩轻咳了一声,只怕李傕露出的就不只是得意,还有杀意了。 他何止是想要夺权,只怕还想夺位! 董卓冷笑道:“看来你是自负自己能胜过乔琰了?” “这用不着相国来过问!”李傕回道:“有文和先生相助,我必能取胜!” 他走近了两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会用这场胜利来告诉相国,是您怕了才会输,也是您不会用一个凉州的奇才!” 第196章 欲伐上邽…… 但不管李傕能否取胜,起码就眼下的局面来说,他已经成功取代了董卓,成为了长安城里坐上头把交椅的角色。 从遵照天子诏书和替董卓做决断两个角度说服的手下,都簇拥在他的身边,让他此刻得以在董卓面前,一改先前奴颜婢膝的说话方式。 对他来说唯一的不愉快,大概就是在离开未央宫主殿的时候,听到董卓用依然冷静的口吻在背后问道:“你所说的这个我不能用好的凉州奇才,是在说贾文和还是在说你自己?” 李傕脚步一顿。 董卓这个在此时并未因为下属的背叛而恼怒的语气,很难不让他想到当年。 昔年的董卓也是在危局中保持着这种状态的。 可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分明还是个人在暮年、锐气已失的“老者”。 “相国不必在此时挑拨离间门,您在此地好生休整就是。” 李傕话说到此,立时拂袖离去。 这种面对董卓便时刻有如阴影笼罩的错觉,令他哪怕此刻处在胜者的位置上,也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但凡他现在能将董卓给铲除,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惜…… 可惜还不行! 好在当他从这座主殿内离开后,董卓已不必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只需要对他严防死守便可。 这层隐云又被拨开了。 他朝着殿外的王允走去,说道:“多谢子师先生从陛下处要来这封血书,今日得手多有仰赖此物。” 李傕从未有什么时候,能比今日更清晰地意识到手握大义之名的好处,也同样明白了,手中有几个“靠谱”的文官到底是一种什么表现。 王允是如何说服刘协给出这道诏书的不重要,能让他依靠此物取胜才是要紧。 听闻昔日曾有擅品评人物的名士,对王允给出过王佐之才的评价。 李傕现在越看王允越觉得顺眼,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迹象。 王佐之才,好一个王佐! 当然,更要紧的功劳还是在贾诩的身上。 若不是贾诩提出的大方针,李傕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直接召集部下和董卓相斗,可这样一来,损失就太大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在此时朝着贾诩看去的时候,见他回头又朝着未央宫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即便他在转回头来后,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到了正常的从容姿态,李傕还是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提防之意。 可不能让贾诩后悔! 夺权的事情做都已经做了,那就是没有回头余地的! 别看王允目前与他达成了合作状态,李傕觉得更值得倚重的还是凉州人。 他轻咳了一声,朝着王允问道:“我先去觐见陛下,请陛下移居未央主殿,让相国换个住处。” 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知道此事,但李傕还是得让人看到一点自己的态度的。 也意在提醒贾诩,他既是要以振兴家族为己任,就别在此时还惦记着董卓了。 董卓他现在连自己住在何处都是身不由己的状态,可没有这个助力于贾诩重建家族荣光的本事。 李傕说完了这句,并未去看贾诩的反应,也没想着这个觐见需要征得什么人的同意,径直迈步朝着偏殿走去,推门而入。 这举动里一如他先前想从小皇帝身上找优越感的样子。 不过比起上一次,刘协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里,可算是多了几分信赖了。 以李傕看来,显然刘协也知道,到底谁才能够让他脱离苦海。 这年少的天子一改对他的警惕,目含殷切地朝着他看来,问道:“李卿,敢问何时可以……” “请陛下先移步吧。”李傕打断了他的话。 可不能让刘协说出什么何时诛杀董卓这样的话出来。 这对李傕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好在刘协大概是被董卓给挟制久了,便并未再多出声,当即就要跟着李傕往外走去。 但他刚走几步就听到贾诩喊了一句“且慢”。 贾诩走上前去,将刘协衣摆上的布料撕下了一片,缠在了刘协的手臂上,直到看起来包裹得极其厚实,这才停手。 对上李傕的目光,贾诩回道:“给外面看个态度。” 李傕恍然大悟。 今日随同他前来的人里,并不只是他的亲信。 为了便于他快速掌握长安城,他以不同理由拉拢的两种人都带上了不少。 还心向董卓的那些,他得让他们看到,董卓只是处在被软禁的状态,并没有被他犯上杀死。 而为了天子而倒向他的,想看到的自然是陛下被救出董卓的魔掌。 那么此时的刘协当然是越惨越好。 可要知道,他写给李傕的那封血书,所用的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董卓也知道对刘协这个天子不能竭泽而渔,平日里并未在饮食上苛待于他。 那就只能造一造假了。 贾诩的这番表现,让李傕先收回了对他可能还心向董卓的怀疑。 故而对贾诩接下来的几条建议,李傕依然保持了听从的状态。 第一条是,李傕想领大将军位,都统军事无妨,但只能先将诏书保留在手中。 当务之急是确保此时的长安城里没有董卓的部将会试图将其救出去,或者将其眼下的情况传递给段煨。 第二条是,令段煨派遣部将探查凉州情况。 “为何不是让其返回长安述职?” 段煨乃是董卓的死忠,治兵又极有一手,李傕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让他还活着给自己制造麻烦,还不如以需要调度兵将为由,让他回长安,将其拿下。 别管是直接寻个谋反的罪名将人给杀了,还是将他给软禁了,总之免除后患才是正道。 贾诩回了李傕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傕:“……” 他可能听明白贾诩的潜台词了。 别看他在对上董卓的时候,笃定自己能取胜的说辞一气呵成,可真要论起统兵的能力,光靠着他,肯定是没法打赢乔琰的。 在这种时候让董卓的权柄落在自己手里也就算了,要是真把段煨给拿下,再少一路相助的势力,他只怕并没有这个反击的机会。 他自己或许还能跟段煨去比一比,他那些兄弟侄子的,就远远不如了。 贾诩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留着让李傕自己品味就是了。 他只是继续说道:“距离秋收已不远,关中平原比起凉州收获更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调度段煨反而令人生疑,探查敌情却是常理。” “乔琰已回凉州,谁也无法确保,她不会选择抢先进攻三辅,即便是相国在这个位置上,也会下达让段将军前去探查的指令的。” 他若是不这么说还好,一说相国会做出这等选择,李傕连忙回道:“就依先生之言。” 他可不能承认自己还不如董卓明智! 顶多就是在临近要将这道指令送往郿坞的时候,他又朝着某位“王佐之才”征询了一下意见。 对王允来说,段煨还处在可以自由行动的状态,显然要更符合他希望董卓部将内斗的想法,也跟着忽悠了一嘴,越发坚定了李傕的决心。 于是这封令他小心窥探凉州汉阳布兵情况的敕令,很快抵达了段煨的手中。 段煨不疑有他,当即派出了斥候。 随着乔琰在凉州各郡的力量增强,董卓留在凉州的那些耳目,至多也只是将凉州境内发生的大事汇报过来。 比如并州牧何时在凉州,何时又在并州,再便是州中的那些势力更迭。 但对凉州和三辅交接之地的情况,他们却不敢擅自查探。 自今年年初乔琰宴请凉州各世家豪族后,这些耳目眼线更是人人自危。 也不能怪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只能交给斥候来做。 但让段煨颇觉意外的是,按照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此刻镇守于上邽这个陇上要冲的,居然不是乔琰的人手。1 从明面上来看,军队的着装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可段煨麾下的斥候眼力何其毒辣,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军队素质上的差异。 他们太懈怠了…… 以乔琰的战绩来看,这种低级错误不会是她会犯的。 这不是个寻常的征兆。 段煨一面加驻了兵马在渭水沿线,一面将这个消息送去了长安。 李傕也立刻召集了贾诩樊稠阎行等人一并商议。 贾诩忖度了一番乔琰此举的用意,在对上李傕求知的目光之际回道:“有几种可能,一种是她想要改换进攻长安的方向,抽调上邽驻兵,全力自安定郡北地郡进攻高陵。” “一种是她为了提前进攻,先抽调守兵协助秋收,而后提前进攻。” “一种是她与汉阳太守以及汉阳豪族之间门起了矛盾,在屯兵驻扎上存在分歧。”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此举乃是为了故布疑阵,挖了陷阱等着我们往里跳,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小。” 李傕问道:“这是为何?” 贾诩依然以沉默的方式作为应对。 想想这若还是一句他不适合说出来的话,那也依然不难猜测。 因为这是一句对董卓的指责。 他的斗志丧失或许并不只是李傕能看得出来的情况。 樊稠能被他拉拢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段煨应当也心中有数。 那么,乔琰呢? 她从去年四月间门进攻凉州开始,到今年的七月,这期间门一年有余的时间门里,董卓有数次出兵凉州的机会,可这些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了,硬生生让乔琰在凉州坐大。 董卓的胆怯姿态未尝没有呈现在这个对手面前。 在那些更好的出兵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的当口,她怎么敢保证董卓就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与其浪费人力在一个大概率无用的陷阱上,还不如一面正常固守,一面快速整顿军备积极应战。 贾诩接着说了下去:“所以进攻凉州可行。不过同时还需守好高陵与华阴,以防备第一种可能。” “这是自然。”李傕回道。 他自己就是北地泥阳人,清楚从泥水到泾水这一段上的地形优劣,此刻负责镇守此地的李暹和李利自然也清楚。 在有长安后备军作为支援的情况下,乔琰若是想要走这条路,并不太容易。 李傕对此总算还有些信心。 在贾诩为他做出的这一番分析过后,李傕的思绪已经彻底飘到了进攻上邽的可能性上。 除掉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最小的情况,其他的几种情况,他都可以行动。 贾诩说过,计划是要随着局势而发生转变的,现如今最有利的情况,无疑就是—— 出兵汉阳,在凉州打下一个根据地! 想到不日之内便可重返凉州的这种可能性,李傕有些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在屋中来回走动。 但又忽然停了下来,朝着贾诩问道:“以先生觉得,由谁来做这个进攻上邽的主将为好?” 李傕自己是不能动的。 他需要提防董卓的举动,也需要确保自己手握着长安城中的小皇帝。 离开之后交给谁他都觉得不放心。 可若是让段煨行动,把这种听来都觉得成功率极大,且极有可能是打乱乔琰计划的首功,交到他的手里,李傕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这合该是他的功劳! 此时的未央宫偏殿内,已经被监禁了数日的董卓朝着送饭之人看去,开口问道:“他就给我吃这个?” 他同时看向的也是对方手中的食盒。 因长安城即将迎来秋收,又从蜀中采购了些食粮,对长安的上层官员和将领来说,食物是不缺的。 对董卓也就更是如此。 前几日李傕还充场面地给他提供与往日无二的饮食,可在听闻这些食物的开销后,李傕就下令将饭食换成了宫人的规格。 在他将长安守军中对他篡权有异议的董卓部从给清理掉后,他也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虽然依然没打算对董卓动手,但他对董卓的待遇也更差了。 汉代的皇室与公卿是可以食用牛肉的,董卓在擅专朝政独揽大权后自然也无有不可。 然而此刻摆在董卓面前的,竟然是一具腐烂的牛骨。2 这到底是李傕觉得董卓吃这个也便够了,还是在内涵董卓也不过是如同这腐骨败肉一般,只怕只有等到李傕出现在董卓面前的时候才能做出这个回答。 但这一举动中的羞辱意味,却当真是对着董卓的脸来的。 董卓面沉如水。 可送饭之人却并未看到,在董卓并未得到一个回复,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食粮后,自垂下的眼帘间门闪过的,分明是一缕清明之色。 激怒?他才不会被李傕给激怒! 这叛贼此刻的得意,非但没让他因为急怒攻心而上火,反而有种回到当年险死还生处境中的紧迫感。 那且让李傕得意两日又如何? 董卓心中冷笑。 他当年驰骋凉州结交豪贵之时,李傕还在泥阳玩泥巴呢! 第197章 散关陈仓 当送饭的侍从将牛骨捡起步出此地后,董卓盘算起了行动的可能性。 他此时能用的人不多。 李傕是打着“要证明董卓决断失误”这样的理由将他扣押起来的,那就难保不会有联系上的人,在得到消息后又告知了李傕。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凉州的兵卒大多没有多少判断能力。 这样的部下好用,却也偶尔会是个麻烦。 所以他的有些部署不能用。 他得选个忠心又聪明些的部将来调动。 董卓丝毫没有意识到,若非要算的话,他自己在被贾诩忽悠这件事情上,可能也得算是这种类型,只琢磨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首选只剩下了一个人。 段煨。 至于如何联系…… 他在长安浑浑噩噩多时,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后手,而这条退路他没敢交到外人的手里。 现在正是将其启用的时候。 李傕都已经狂妄到敢给他吃这种牛骨了,可见此时是个何等稳操胜券的心态,也就更不会防着他的这一举动。 他忽然朝着门口走了过去,在并不意外地被人拦下后,坦然地朝着门口的李傕亲信说道:“拿纸笔来,李稚然既不敢杀我,总不敢苛待我的老母与孙女吧!替我给她们转交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在董卓被扣押起来的同时,除了手握禁军被李傕擒获的董璜之外,他被封为池阳君的母亲以及被封为渭阳君的孙女董白也被李傕给关在了住处。 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过于惊人,李傕没两天就得到了消息—— 董白病倒了,想要自己的曾祖母陪在身边。 在此时还不适合传出他苛待董卓家人消息的情况下,李傕不得不同意了这个要求。 何况关押在一处也便于管理。 连带着服侍她们二人的侍女也给关押在了一起,对董卓的部下便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做完了这一番安排,他就再没多留意这一老一少,一如他对自己的女儿也没多上心一般。 要他看来,有这种态度也不算奇怪。 毕竟她们二人是因董卓的缘故才得有等同于公主的待遇,又不是乔琰这等匪夷所思的情况。 没制造出多少闹腾的动静他也就懒得去管那头了。 现在听属下来报,董卓想给她们送个简讯,他也未曾横加阻拦。 比起董卓这两个拖油瓶,他更在意的是在问询贾诩后得到的那个建议。 贾诩说,建议他派遣堂弟李应以及樊稠一起出战上邽,同时在经过郿坞之时,从段煨处再征调一部分人手。 可若要李傕所想,这一趟既是要争个首功,不如只有自己人。 但贾诩说的也对。 进攻凉州之战不只是要站稳脚跟,还要快速打开局面,只有一路是绝不够的。 而倘若全是由李傕的人手组成,也难免引起段煨的怀疑。 在还需段煨作为后援,一旦得手,便立刻令其协同跟进的情况下,行事切记谨慎。 只不过李傕寻思了一番,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便又加上了一个人,外甥胡封。 以二对一,这才显得首要功劳在他的手里。 在第二日他便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以李应为主帅,樊稠、胡封为裨将,领兵两万,奇袭上邽。 其中的五千人马,从郿县的段煨麾下调度。 长安城中的上一次调兵,还是让张济前往荆州,协助刘表对峙孙坚。 但彼时也只是由骑兵援助,行小规模的军事调配而已。 如今这趟,才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军。 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有早年间门跟随董卓作战经验的西凉军,还是在长安才招募的兵卒,都有种手忙脚乱之态。 可当大军开拔之际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依然是一派威风凛凛的声势。 作为被李傕从董卓手中救出的吉祥物,刘协不得不登上了长安城的城墙为士卒送行。 他望着这支队伍远行,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协并未亲眼而见过多少交战,只经历过洛阳城被攻破之际的逃亡。 对于一个自小被养在深宫里的皇帝来说,这已是他所见过的数量最多的军队。 然而这一支军队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存在的,而是为了进攻意图救驾的并州军。 这般看来,他虽比身在董卓的看管之下待遇好转了些,却依然在充当着一个傀儡工具的作用。 甚至可能还是负面的作用。 他自知自己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只在见到了王允之后,才将这种苦闷的情绪诉说了出来。 “陛下切勿忧心。”王允安慰道。 他看着面前早熟且聪慧的天子,不由心中感慨。 刘协也并不只是聪慧而已,他还对臣子有一份关怀备至之心。 在他身处长安期间门,哪怕被董卓限制了行动和权力,也还是多有问及长安民生。 若是能让眼前的天子还都洛阳、重新掌握,未必不能重现汉室之荣光,可惜他实在是生不逢时,才处在了今日这样的境遇之中。 好在……好在西凉军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也让他们还有机可趁。 “董卓和李傕这对豺狼虎豹如今已非同心,若要让他们相互争斗,我等便可从中谋利了。” 刘协连忙插话道:“可这派往凉州的队伍怎么办?” 王允反问道:“陛下以为这支队伍的统帅比起董卓如何?” “自是不如。”刘协回道。 李应、樊稠和胡封等人若能和董卓相提并论,又怎么可能在早前在他的麾下还排不上号。 王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有信服力了几分:“那么就不必担心并州牧的情况了。她素来运筹帷幄,岂会在凉州之地,对门户看守有所缺漏呢?” 刘协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王允一样参与过战争,觉得还是相信他的判断为好。 若乔并州能从容应对此战,便再好不过了。 但其实王允也无法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这上邽之地的防守有变,到底是乔琰有意为之,还是恰好被西凉军留意到的破绽。 那凉州之地毕竟是一块连段颎、张温、皇甫嵩等人都无法划定规则的地方。 但他必须跟刘协这样说,以让陛下心中怀有一份希望。 王允更不能说的是,只出于长安城中局势的考量,这场上邽之战哪怕败了,对他们也是一个好机会。 届时李傕的势力必将遭到削弱,董卓就有了与之相争的机会。 而若是胜了,李傕的部从将有相当一部分先滞留在凉州,这也同样给了董卓反击的可能。 所以无论胜败,他们都要努力见缝插针地寻求兴复契机。 在说服陛下血书下诏取信于李傕后,王允也在不断争取在此地的话语权。 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上董卓一把。 至于凉州的情况,他也鞭长莫及。 他此刻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王允唏嘘不已地踏出了未央宫,举目四望间门所见,都是一片颓败的宫室遗迹。 今日也实在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年已高寿的荀爽竟又一次卧病在床,也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加重。 卢植还与李傕在宗庙祭祀问题上起了争执,被关入了大牢。 他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然而他又不免想到,百多年前的王莽篡政,天下乱起,不也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吗? 所幸大汉火德不衰,有汉光武帝这样的宏图伟志之人,掣起炎汉兴复的责任,仿佛天命归汉,实为不可逆转之事。 天子刘协又有明君之相,仁人志士尤在努力。 那么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机变风云在前,他王允绝不能走错半步! 并无人在意到的是,今日除了刘协之外,在看向这出凉州方向进军的还有一个人。 她小心地藏匿在围观的人群中,将自己的脸掩藏在斗笠之下,以防被见过她的人认出。 董卓将她册封为渭阳君之时,令她乘坐青盖之车,列队为仪仗,自长安往郿县所起高坛册封,难保闻讯而来的好事者里,就还有记得她相貌的。 目送着这一支军队出行远去后,她又将斗笠压低了些,这才朝着远离长安的方向走去。 她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孙女董白。 她原本不应该身在此地,而应该被关押在长安宫城之中,作为一个人质。 但两年前修复未央宫和宫城中必要建筑的时候,董卓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召集了工匠后,在董白所在的住处,又挖掘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之路。 这条逃生之路并未告知于他的任何一个手下。 也就意味着,这既是董卓在危急关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也是他对家人的保护。 在李傕对董卓动手之际,董白并未直接动用这条逃生的出口,而是先将曾祖母借助装病的法子给调了过来,而后等待着祖父的反应。 当董卓的那封问候信抵达,她看到信中的“知尔畏寒惧火,体魄不健,勿断饮食,小心珍重”,便知道,这就是祖父对她的指令了。 去找段煨! 在旁人无法交托信任的时候,只能由她去通知段煨,将长安城中的情况告知于对方。 而李傕分兵进攻凉州,也正是段煨能前来驰援的最好时机。 从长安到郿坞,官道二百多里。 这个距离不算太远。 可惜方今这等困苦时节她若贸然去农户处购置驴马,租赁车驾,只怕要出事,只能靠着徒步走过去。 但想到曾祖母要隐瞒她已不在此地的情况,处境更加危险,若是发觉了床下地道的存在,祖父也有性命之危,董白不敢耽搁,径直朝着郿县的方向而去。 在她身后的包袱里,装着供给她走这段路的干粮,乃是在长安城郊购置的。 这些干粮顶多供给饱腹之用。 不过比起乔琰当年在兖州行路,董白所面临的条件已经要好太多了。 她到底也是在凉州地界上长大的,这种徒步远行之事,在她并未被册立为渭阳君之前,并不是没有做过。 自长安到郿坞的这一段关中平原之地,也因被董卓划归在“私产”中,而多对流民进行驱赶,那么她只需要远离官道靠近两侧山岭而行,便不会遇到太多危险。 更不用说,在她的前头还正好有军队在行进,因其中也有步兵,行军速度不会太快。 所以她只需要跟上这支队伍的脚程,就可以确保,绝不会有劫道匪徒敢在周遭活动。 而在她的怀中,还揣着一把先前藏匿在地道中的匕首,作为护身的利器。 这足以支撑她找到段煨! 率领兵马朝着郿县方向而去的李应、樊稠等人并不知道,在他们行进的军队后方不远处,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缀着,只等他们途径郿县后就去寻段煨说及长安之事。 他们也并不知道,在他们的前方还有另外的一股势力在监控着他们的到来。 那是身在武都郡的徐庶所统领的队伍。 早在去年,董卓就按照贾诩建议的那样,为了应对乔琰对孙策的举荐,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 这对于董卓来说,好处绝不只是给益州牧一点结盟的好处而已。 武都郡下抵汉中,上通陇西,东向关中,堪称要害之地。 这个地方的局势越是混乱,对董卓来说也越有利。 到了今年,因乔琰明摆着对武都郡疏于在意,这一片区域已经完全变成了前后两任武都郡太守的争夺。 若要更详细地说,此地也是盖勋的德治与张鲁的信仰教化之争。 今年的三月里,驻扎于郿县的段煨在董卓的授意之下分兵陈仓,由陈仓朝着武都郡出兵,协助张鲁夺取了散关,将势力扩张在武都郡的东南部。1 有这么一出,对董卓来说就更有利了。 散关在张鲁的手中,相当于用了一支并不属于自己麾下的势力,减少了一路乔琰进军关中的方向。 此外,一旦散关有失,张鲁怎么都该能将消息传到陈仓,进而被传递到他的耳中。 自今年送到董卓这里的消息里,乔琰也并未有进取武都郡的消息。 她只是在先前派出了人手,协助盖勋平定了武都郡的叛贼,就将人手给撤离回去了。 这是个不难理解的决定。 毕竟她手中的直系兵力不可能笼罩凉州全境,与其空耗在武都郡,还不如集中于金城郡和武威郡。 她也可以算是与武都郡本地的豪族达成了协定。 在对方付出了一部分田地作为礼物的时候,她便不再屯兵于此地,以防引起矛盾。 当然,这是对外给出的印象。 事实如何只有乔琰的自己人知道。 别看徐庶只是凭借着小范围屯田才滞留在武都郡内,他看起来也年轻且没有背景,只是乔琰的下属中极不起眼的一个。 可他留在武都郡的命令,却是乔琰亲自下达的。 也是出于长远计划的考虑才将他安排在这里。 他在此地耕作的人手,都来自度辽将军营。 论起作战能力,虽然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并州军,也怎么说都是从边地实战中真刀真枪磨炼出来的。 这样的一群人若真召集在一处作战,实力远胜过张鲁的五斗米教信徒。 然而张鲁已经全心沉浸在了与盖勋的斗法之中,并未留意于徐庶和其部从。 五斗米教的统治之法,和张角掀起黄巾起义之时的传教方式不同。 早年间门张鲁祖父张道陵创天师道之时,也是以丹药救人,令患者对天忏悔,培养其宗教信仰。 但传到张鲁手中的时候,已经更趋向于政教合一的方式。 张鲁自称“师君”,部将称为鬼卒,领头者即为祭酒——其实也是管理地方政务的官员。 教民以五斗米入教后,在张鲁的领导下信奉教派,有罪者以修路为赎,又有春夏两季禁止屠杀,设立义舍馈赠酒肉等等规则,逐渐形成了更加完善的秩序。2 “这教派也是怪有意思的。”被乔琰丢过来协助徐庶的杨丰,因其出自河西四郡,对盖勋没有太多的印象,此刻完全站在中正的立场上评判起了武都郡的情况。 “凉州之地的民众见到的自然之威不在少数,尊重万物之生长,以义舍赈民,修通道路,在汉中实行得通,在凉州也实行得通。” 在张鲁还手握有朝廷委任的武都郡太守之职的情况下,但凡换一个人处在跟他敌对的位置上,都已经被这种病毒式扩散教徒的方式给驱逐出境了。 也就是盖勋确实是个称职的太守,才能相持到如今。 “但是你觉不觉得这个教派有点怪?”徐庶忍不住吐槽道:“一面劝人无思欲,不贪荣富贵,不争强好胜,一面自己在武都郡内与盖元固对峙。” “一面尊奉老子为道祖,一面又遵循的是世袭嗣教制度。” “可也没听闻留侯与老子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留侯说的是张良,而张鲁乃是张良的十世孙。 所以徐庶的逻辑也很清楚了。 你们这道派传教的时候说这个掌教师君的继承方式是世袭的,那怎么不传到老子的后人手里去? 最后还不是传到你们这些姓张的人手中。 他们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搞出这种规矩简直是荒唐可笑。 徐庶对张鲁的种种举动不无批判之意。 他曾经亲眼见过黄巾之乱中情形,便也清楚地看到,要想结束这个乱世,只靠着宗教的传承,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有些自欺欺人的手段注定会导致聚拢的信徒良莠不齐,其中也不乏打着宗教之名而为祸之人,那所谓的赎罪,很可能成为另外一种迫害黔首的方式。 倘若换了个人在此,还真难保会被张鲁这一派地上神仙的做派给诓骗住。 但在对其传教之法有着先入为主定论的情况下,徐庶只当周围多了一些犯错就修路的特殊人物,严格遵照乔琰所说,在这种多方势力交错之地,干起了浑水摸鱼、顺带种田的工作。 不过在这光熹三年的七月底,徐庶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指令。 【夺散关】 在乔琰的信中只言简意赅地写着这三个字。 可对徐庶这种天资聪颖,又已研究武都郡局势将近一年的人来说,这三个字背后的意义可不少。 他拍了拍杨丰的肩膀,“走了,来活了。” 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他们真要成农夫了。 杨丰接过了乔琰的手书敕令后问道:“然后呢?将张鲁赶出武都郡?” “为何要将其赶出去?”徐庶摇了摇头,“夺一个散关而已,又不是真能要了他的命,去掉散关和故道,他也还有四五座县城的传道范围,算不得伤筋动骨。只要张鲁还掌握着从武都郡进入汉中的门户,他就绝不会退出武都,刘焉也不会允许他退出去的。” “这样一来,益州汉中也就还得给他送来物资和人力的支持。在守着益州大门的时候一边传道,一边多修点路,没有坏处的。” “……”杨丰总觉得徐庶话中另有深意。 张鲁的局面不好,就得花费更多的支出在发展信徒上,而信徒的赎罪方式是修路。 也就是说,这是在用益州的钱给凉州修路,还是在关隘口的附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乔琰需要这样的修路建设,但听上去,张鲁好像是在干一些净赔本的买卖。 可乔琰眼下针对的绝不是张鲁,而是散关对面的陈仓守军,或者说是陈仓以东的长安守军。 按照常理分析,她也没有进军益州的可能性。 那么张鲁该怎么传教还是得怎么传教,该怎么防守还是怎么防守。 杨丰拍了拍脑袋,决定暂时忽略掉这个令人迷糊的问题。 反正他需要做的也就是一件事—— 协助徐庶拿下散关。 若是作为一个被献给乔琰的漂亮礼物,他可能还要思考,要如何平衡自由与家族的关系,甚至需要担心自己的有些举动是否会触及到乔琰的雷区。 但作为一个武将,他只要付出劳力就可以了。 杨丰立刻召集了部下,跟随徐庶行动。 一个值得庆幸的消息是,在乔琰进军凉州的路线是从汉阳或者安定进入三辅之地的情况下,散关这地方其实是很容易遭到忽视的。 而按照张鲁传教最为活跃的区域来看,散关的重要性也只是能和董卓驻军呼应而已,实际上距离传教中心地是最远的。 这场趁其不备,先夺故道后取散关的兵变,甚至没能在守军易主之后,让消息快速地传递到张鲁的耳朵里。 反而是先等来了董卓军队进驻陈仓的消息。 李应、樊稠等人按照从段煨这里得到的消息,满心以为在散关这边驻扎着的还是他们友军,便在从段煨这里得到军员补给后,继续朝着陈仓方向推进,甚至还联络了散关方向的守军。 因陈仓此前没有被作为长期驻兵之地,整个关中平原的存粮又是朝着长安方向集中的,所以李应这封联络散关的信函中,通篇只有一个信息—— 借粮。 要说这借粮的理由倒也充裕,散关和故道能落到张鲁的手中,还是董卓提供的助力。 董卓确实是暂时成了李傕的阶下囚,可张鲁又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李应代表李傕出兵,在外人看来却是代表董卓在出兵。 这样说来,张鲁是否也应该拿出一点回馈来? 杨丰朝着徐庶问道:“我们是不是应当去送粮,以降低他们的戒备之心?” 徐庶回道:“当然得去,还得顺便看看这些进攻凉州兵马的兵力布局。” “那好,我……” 杨丰刚开了个口,就被徐庶给打断了:“不,我去!你身上的凉州特质太明显了,容易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若要将杨丰说成是张鲁在抵达凉州后发展的信徒,倒也不是不行,但前去送粮的另外一个目的是观摩对方的军队情况,在这一点上,徐庶要远比杨丰在行。 杨丰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原本是担心,你毕竟是君侯安排在武都郡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跟君侯交代。但你既然执意要去,我便替你守好散关。” 徐庶朝着堂上还被捆得严实的“治头大祭酒”,回道:“切莫让张鲁这么快发现此地的异常。” 在出发前往陈仓之前,他先将一封【董卓部将李应樊稠已至陈仓】的消息,让人飞马报与乔琰,而后换上了故道城中五斗米教的祭酒制服,这才带上了城中的存粮往陈仓方向赶去。 不过说是说着不能拒绝对方借粮的请求,以防让他们生出警觉之心,也没必要将大批粮食送到李应、樊稠的手中,让这些敌人太过畅快。 于是徐庶只带上了仅够应付的数量。 当李应朝着他身后的粮车看来,露出了并不太满意的神情之时,徐庶坦然回道:“我教以米肉置办于义舍之中供给行人取用,然多取者易告罪于鬼神,以至疾病降临,此为教义精要,不可违背。” “使者自长安远来,又为师君之盟友,我等该当扫榻相迎才是,可惜……” 可惜他是按照规则来办事的。 徐庶回答此话的时候神情那叫一个气定神闲,愣是没让李应看出一点异常来。 他若知道七年之前,徐庶也曾经在乔琰的指派下,以太平道的经义忽悠下曲阳的守军,只怕就不会这么容易相信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然而他非但没发觉他面前的人并非五斗米教中人,还将对方礼貌地送出了陈仓,浑然不觉己方在城中休整的军队人数都被徐庶给估计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人都已经走没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朝着樊稠问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义舍这种词,应该是形容免费提供物资给流民贫户的赈济之所的吧?” 樊稠点了点头。 李应愤怒喝道:“那道士骂我是来讨要赈济的?” 他差点想让人牵马过来,好让他朝着散关方向追赶,非得给徐庶一个好看不可,却被胡封和樊稠给拦了下来。 “行了行了,不要节外生枝了,那毕竟还是盟友。”樊稠提醒道:“我们的大事是进攻上邽,前方山道难行还需要耗费不少功夫,再休整半日便出发,得罪了张鲁让他提前报信没有任何好处。” 得亏张鲁的太守位置是董卓给的,跟他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总不至于将消息给报与乔琰知道。 被他们挖苦两句也算不了什么。 “等拿下了凉州,回头再来找他们算账就是了。” 樊稠的这句话总算是将李应的怒气给安抚了下来。 他所说的前方山道难行也确实不是一句瞎话。 李应是走过从汉阳往三辅的这段路的。 从他们所在的陈仓往上邽走,起码还有二百多里的路程。 若不是前方已有斥候探路,确定汉阳依然处在防守懈怠的状态,按照他们离开长安之前贾诩给他们的指令,他们是该当考虑暂缓进军的。 好在,这位用兵未尝一败的并州牧,好像当真是被相国的畏缩态度给误导了判断,竟连两万大军抵达陈仓都不曾察觉到。 这也正是他们速战速决的机会! 第198章 问罪汉阳…… 然而他们又哪里会想到,他们的对手,早在第一封汇报这些人抵达此地的消息送到榆中之时,就已行动起来了。 乔琰手握着这封信报,指尖微微收拢。 为求消息能尽快送达,不必翻越乌鞘岭而过,造成什么时间上的耽搁,将武威颜氏的家产收缴上交之后,她便从武威郡转为巡视金城郡的军屯,暂住于葵园峡以西的榆中。 从武都郡散关方向而来的消息,经由汉阳与陇西之间官道北上,可以直接送往此地。 所耗费的时间至多不过两日而已。 这是个足够她应变的距离。 榆中乃是金城所在的河谷盆地的延伸。 时正八月,这片军屯中风吹麦浪之态,虽然因两山所夹的地形限制而不如金城的宽广,却依然从窗外给人传达来一派丰收的景象。 空气中也透着一股麦田香气。 灾厄年节里,这种香气不免令人觉得希望在即。 不过在正式收获之前,这场预期而来的战争会发动在前面。 而也正如乔琰先前就策划好的那样,这是她问责于汉阳四姓的最好机会! 她一把将手中的信报捏成了一团纸球,拍案而起。 刚被人喊来此地的姜冏,自去年年末开始便已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处理政务,完全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乔琰令人给锁拿了下来。 “君侯……” “将他押入金城大牢好好看着!” 乔琰摆了摆手,示意没有要多跟他说的意思。 姜冏确实是个人才,但他毕竟出自汉阳四姓。 在乔琰需要借助凉州特殊的环境和这个西凉军入侵的最佳机会整顿凉州豪强之际,姜冏也只能先当着阶下囚。 姜冏惊愕不已,更是被带下去的时候心中有了几分隐约的猜测。 乔琰不会毫无缘由地将他扣押。 在他本人未曾犯错的情况下,这一举动只有一种可能—— 姜氏做了什么让她不满之事! 对比她先前处置武威颜氏的情况,今日这情况好像还要更严肃得多。 可他暂时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无从知道,同时被乔琰列入目标的还有另外三家。 “传令媪围城与榆中金城各部,”乔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达了指令,“黄昏之前,骑兵列队驻扎定西。” 当她将战甲往身上披挂的时候,整个榆中地带调兵的动静,已经形成了一片震动的声响。 在她用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形成的秩序之下,没有人会对她的这道指令形成任何的质疑。 这是她的命令。 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够了! 哪怕此刻在整合的军队并不只是她带来此地的并州军,还有收编的马腾韩遂部将,以及被她征调入伍的羌人队伍,也依然保持住了这种效率。 随着那些学会了汉话的羌人承担起了汉羌之间信息传递节点的作用,羌人中留下和出战的两批,快速归属到了其该当前往的位置。 也正是在这个列队的过程里,姜唐又一次看到了姚嫦。 上一次她看到对方的时候,她还是个刚准备前来湟中谷地的参狼羌流民,而姚嫦正在负责将西宫盐池的盐卤朝着湟中地带运送。 今日的情况大有不同。 她在此地协助羌人兵卒的聚合,口中说的着汉话。 虽不必协助参战,但好像已经彻底融入了乔琰的部从之中。 姚嫦则处在羌人队列的最前头,一派羌人统帅的英姿飒爽模样。 或许是留意到了姜唐投来的视线,她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之中不乏敦促鼓舞之意。 但这不是给一个人投去的目光。 多年间,羌人部族不乏在凉州地界上,因反抗争权而结队作战,也因种号之间的传承关联和所属地域的邻近而合作。 这种联合中过于薄弱的关系,让其中充斥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各自为战。 他们也随时可以因为利益的缘故发起强弱之间的吞并,保留着最野蛮的特质。 可此时,随着这一年之间的合力耕作、筑造家园,也随着通过语言和文化拉近的关系,眼前的统兵出征里更有了一种上下一体的完整。 纵然这种完整还只是一种迹象,也并不影响姜唐做出这种判断。 她看到的,还并不只是与她同族的羌人。 在这榆中地界上的聚众会合里,骑兵步兵快速而秩序井然的列队,伴随着作为统兵信号的鼓声而动,令眼见此景之人,只觉心肺血液都好像在随之震颤。 不只是人数。 还是精锐! 在队列的最前方,一行三百匹大宛名驹所形成的队伍,形成了一道再醒目不过的风景线。 经由吕布筛选出的三百精锐骑兵,既为此刻驰骋良驹而心中激动不已,又深知他们所需做到的,绝不是为了保护这些来之不易的骏马畏缩不前,而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烈马在战场上发挥出他们的意义。 以至于马匹迈步而前的合队中,骑兵本人所表现出的精气神也被调动到了战意高昂的状态,越发显出精兵悍将的气概。 徐晃所统帅的先登营,麴义所统帅的重甲营,典韦所统帅的近卫军,也都各有一支像是这些大宛宝马骑兵一般,乃是由军中精锐所组成,同时装备着代表并州境内最高水准的铠甲与刀兵。 他们的其余部从跟随于后,随之拧结成了一股破坚锋矢的气场。 不止如此。 先前往丝绸之路走了两趟的徐荣和马腾,连带着马超等人一道跟随在这场出征的队列之中。 乔琰显然并未因为徐荣曾是董卓的部将、马腾曾经在凉州掀起反叛这样的理由,而对他们做出任何的限制。 在眼前的这场整兵备战中,他们也依然是作为出战的一员而不是什么后备军。 姜唐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她随身的佩囊里还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先前乔琰在将姜糖递给她的时候,她将糖吃完后留下的糖纸。 在将其上的糖渍给清洗干净后,好像还依然残存着几分姜糖的清香。 彼时的乔琰,在姜唐看来像是个温和的领袖,且对她们表现出了一派包容之态。 然而今日的她…… 当这些声威赫赫的队伍列队完毕之际,所有人都能看到,乔琰登临葵园峡的高处,正在朝着列队的方向看来。 虽然无法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可当甲胄在身长枪在手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一种可以用温柔和缓等词语来形容的气质。 只剩下了匆匆调兵的举动背后,堪称决绝的征战意图! 在她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战意和出鞘锋芒,都让人毫不怀疑,为何这一支聚集起来的队伍,会选择听从她的指挥。 因为她才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但奇怪的是,姜唐一点都不觉得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特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很需要值得奇怪的事情。 这或许就是她近来学到的汉话新词里的“文可安邦,武可定国”。 也不管这到底能否定国,起码这个凉州境内——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抗衡得住这样一股力量! 任何一个看到眼前景象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 可惜留守在金城郡军屯负责随后秋收之事的人,就像是此刻目送这列队伍经由葵园峡开赴而出的姜唐一样,并不会看到随后的画面。 这还不是这支大军所聚拢的全部。 自武威郡而来提前屯扎在媪围城的兵卒,在赵云的带领下,与他们在定西会合。 而哪怕已经拿出了这样的阵容,乔琰依然留有镇守在凉州并州的兵卒将领,以防内部出现什么动乱。 甚至还有一支队伍,正在辽东协助刘虞从公孙瓒的手中夺回幽州。 这般情景,就连乔琰治下的民众都未必能够知道其中全貌,更何况是她的对手。 李应、樊稠、胡封等人在经由陈仓的休整后,朝着上邽方向推进,对这一点一无所知。 身在汉阳冀县的四姓宗族豪强,也同样不知道这一点。 而乔琰则站在这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之前,看着这些聚拢的兵卒人潮,眼神中像是被日落金辉投入了一团炽火。 落日很快沉没在了不知道哪一座山的背后,只剩下了定西城下举起的一支支火把,将此地映照得有若白昼,也照亮了这片属于她的军队。 她当即下达了指令。 骑兵先行,直扑冀县! 董卓的部将不敢以这样的方式兵进上邽。 因为他们并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可以保证他们在深入凉州之后,还能应战凉州势力对他们所形成的阻拦。 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后续的补给,能始终成功躲开凉州守军的截断。 届时急行军的好处没有享受到,所产生的弊病却要由他们自己来背负。 但乔琰可以。 在这条羌人势力都已经完成了整顿的路上,绝无任何一点对她可能造成阻拦的存在,与一片坦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凉州的夏日行军,又远不像是中原地界一般气候难熬。 何况此刻,乔琰自己还在队伍之中! 先行于冀县的骑兵中,曾有跟随她一道兵出白道口袭击鲜卑王庭的。 那已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却让人时至今日还觉印象尤新。 不过说起来,她所骑乘的朱檀,到如今才算是到了战马服役最佳的年龄,在奔行之间有着一派远胜从前的风采。 马蹄震地的飒沓声响里,她身上的玄色斗篷也随着风行而翻动。 当有人朝着这位领头人看去的时候,不免恍惚意识到,她先前做下那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之事的时候,还要更加年少。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可算是十八少年,风华正茂! 郭嘉望着她带兵先行远去的背影,在缓缓策马间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从框定首功制度到如今也才不过是四年的时间,可秩序实在是有一种很惊人的推动力。 此时她已不再需要告知于这些麾下的士卒,他们砍杀敌人的每一个人头,都能给他们以及自己的家庭带回来多少进项,就如同她当年在奇袭塞外攻杀休屠各胡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因为言必兑现,军功升迁的认知已经固化在了那里,随着军队的扩张,也被随之告诉给了原本不属于这支队伍的新兵,进而成为了军队向心力的一部分。 所以当她发起这个进攻指令的时候,这些人带着为她而战也为自己而战的信念,形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看到这么多的精兵强将,还是有种天下半数英雄聚集于此的感慨啊,是不是啊公达?” 郭嘉朝着荀攸看去,在这种向来情绪不太外露的人脸上,居然也看到了几分恍惚之色,可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荀攸收回了看向前方的目光,问道:“先对冀县出手的结果,是你们商讨过的?” 凉州的豪强,对凉州本地来说可以叫做世家,可对中原世家来说他们是不够格的。 就像荆州本地都会出现世家和宗贼之分,颍川人看汉阳四姓也是如此。 汉阳豪强的行事作风里,也带着几分贼寇之气。 所以对于乔琰想要拿汉阳四姓来作为这个立威的目标,荀攸并没有什么意见。 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举动还是稍微有些危险。 着实是大胆了些。 郭嘉却并不那么觉得,他回道:“大汉百年间在凉州的乱局里投入的金钱,若是用于赈济救灾上,所能起到的效果必然显著,可这些钱砸到这片不可放弃的边陲之地,却连个响声都没有听到,为何不能改一改应对的策略呢?” “段太尉的羌人灭绝策略与凉州三明另外二位的怀柔都没有起到根本性的改善,如今君侯教化种植,以货币和文字连接羌汉关系,已经看到了希望,那么方今所做,就该是断绝其他东西的干扰。” “得到信托被委任官职的凉州豪强,好像并未实现以凉州治凉州的任何一项目的,那他们也是时候清醒清醒了。” 荀攸没法反驳郭嘉的这个说法。 郭嘉又笑道:“再说了,君侯包围姑臧城的时候不就说了吗——” “如若有人将通敌于董卓的举动付诸于实践,她必定会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公达也不希望,君侯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吧?” 荀攸很想吐槽,言而无信应该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但此时,这确实是一个让多数人受益的决定。 汉阳四姓到底是因为勾结董卓还是因为失职,才让董卓的部从悍然杀入了凉州境内,不日便会抵达上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 比起人力物力的消耗,比起凉州未来的勾画,他们之中的蠹虫最好成为一个合格的警戒信号! 在这第二日的黄昏前,冀县的城门还未到合拢时分,身在城中的汉阳豪强都听到了一阵大地震颤的马蹄声,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一枝羽箭横空掠来,钉在了冀县的城头上! 第199章 谷口相迎 墙头的箭羽尤在轻颤,后头的骑兵便紧追而来! 这些踏碎暮色而来的骑兵,几乎不给城头的守军以任何反应的时间,已至远处杀到了城下。 一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出席卷汉阳而过的情景,也同样是代表并州牧乔琰身份的“乔”字大旗。 可上一次,她过境而来是先取阿阳,后入冀县,昭示着大汉的平叛势力已经从安定郡朝着汉阳郡进发,一举打破凉州的平衡。 那么无论是对于汉阳四姓还是对汉阳太守来说,她都该算是友军势力。 但今日不同。 自远处奔袭破空扎进墙头的箭矢,足以表明来者不善。 这分明是他们的敌人! 要关城门吗? 城头的守军不由面面相觑。 可还不等他们做出一个决断,先行的骑兵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紧随当先那一支长箭而来的百余支箭矢,在一瞬之间封锁了城头守军的生路。 飞箭夺命的压制中,仗着这些大宛名驹的爆发力,吕布所率领的精锐骑兵并未有任何的行动迟疑,快速跨越护城河而过,将意图关闭城门的守军也给击杀在了门洞之内。 雪亮的刀锋伴随着西域名马呼啸而来,近乎于雷鸣电掣的姿态。 这本应当是凉州治所的坚城,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便将本该坚固的防守,变成了敞开的姿态。 吕布下杀手下得极其果断。 按照乔琰所说,汉阳太守一度无法上任,只能托庇于汉阳四姓,哪怕他出自河西四郡的豪强,在冀县被从叛军手中夺取回来后,把守于此地的依然是四姓私兵。 而不是他的人。也不是从冀县内征用的当地守军。 那么这些看守城门之人……也只能成为她震慑此地的牺牲品! 在第一名并州军登上城头的信号发出后,她将手边的弓放了下来,缓缓策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这些已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士卒,凭借着先前的攻城经验,在她的指令下快速入城把控了另外的三面城墙。 虽只是三千多的骑兵先行抵达,可在骑兵入城之际,马蹄铁与城中地面上发生的撞击,在这座作为汉阳郡治的城市内不断回响,形成了一种远比他们未到城下之时的奔袭还要惊人的节奏。 也一时之间响彻了整座城市。 “她疯了吗?”姜氏家主愕然不已。 如果说在听到军队来袭之声的时候,已经让他惊得仓促起身,现在得到了这句解惑,则让他更加心绪不宁。 这太让人意外了!也太荒诞了! “她为何要进攻冀县?” 比起在防备董卓上有所疏忽,冀县的这些豪族更未曾设想到的是,在他们看来因年少而心软的乔琰,居然会在此时直接选择破城。 他连忙一面调动着宅邸内的私兵,一面让人试图出城,将消息送到附近的坞堡内。 惊疑归惊疑,她这来者不善的状态已再清楚不过了,他便实在不能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坞堡要应对羌人的袭扰还好,要面对这等数目的军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只能说它们还有一个优势可言——身处其中的人还有逃掉的机会。 然而在他派出去的人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入城而来的军队毫无找城中民众麻烦的意思,已直奔他们几家而来。 他眼看着其中一人前脚得了他的指派走出院门,后脚就倒了下去。 举刀的士卒推开了面前的尸体,在门边站定,后头迈步而入的乔琰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看你还是少费这种没用的工夫,冀县若能走出去一个人,便得算是我输。” 姜怀朝着乔琰看去,眉峰一皱。 他可以确定,在这句以不疾不徐语调说来的肃杀言论中,乔琰绝无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越发困惑不解。 “君侯这是何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住一贯以来的平稳,以免露出任何一点露怯的意思。 奈何乔琰的先一步不按规则和逻辑行事,先一步表露出的肆无忌惮态度,让他很难不觉得大事不妙。 眼下的局面正在告诉他,他之前好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他以为乔琰对凉州的豪强哪怕不能算是尊敬有加,也远不到亲密依存、姻亲之故的关系,可起码是一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平衡相处。 这少年人玩不转这些人际关系,便借着郑玄抵达并州任教的情况,来给他们让出一些好处。 姑且也可以算是一种他们能接受的模式。 按照这种行事方式来推断,他们还能保持着原本的地位。 就算再怎么在背后谋划着等她撤离凉州就瓜分成果,让凉州回到之前的半独立状态,至多也不过是暴露在她面前后,被她索要走一些财物而已。 而这些缺漏都可以在其他凉州人身上搜刮回来。 但城头守军说杀就杀…… 就显然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姜怀的目光逡巡在乔琰身后的部从身上。 这些远道而来的恶客在此时表现出的秩序,让人不得不为之心惊,也让人深觉乔琰的领兵有方。 夕照的余光中,他们简直像是一尊尊立定在此地的雕像,唯独拱卫着居中的领袖。 远处的马蹄声好像都有一瞬的止息,只剩下最清明的便是乔琰给出回复的声音:“我来践行我的承诺。” 承诺? 什么承诺? 她接着说道:“我在武威郡说的话,想来应该已经传到你们耳朵里了才对。” “我说我在凉州只有一条底线,谁也别想从我的背后给我捅刀,真有做成联络董卓之事的,只有夷灭一个结果。” “我答应那些托庇在湟中的羌人的话,令他们在此地安居,也算是言出必行了,总不能在此事上不守承诺,是不是?” 听到这话,姜怀脱口而出:“我何时在你背后捅刀了?” 他可没干这种事! 他也至多不过就是—— 并不像是在年节时候的言语之中,对她真有那么恭敬而已。 但要说这就是捅刀,也未免太冤枉他了! 总不能是他们在汉阳境内将一度落入羌人手中的土地给拿回来,又连带着多吞了些其他来路的,就得算是背叛。 他们也不是没付出对乔琰的投资! 面对他这句质疑,乔琰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么劳驾给我一个解释,为何我调走此地守军往北面督办秋收事宜,你等便在上邽的守卫如此松懈,还让这消息传到董卓的耳朵里。” “董卓麾下李应樊稠所率部众两万人,自陈仓进军上邽方向,不日便可抵达上邽。” 姜怀闻言一惊。 可让他更为惊愕的显然是后半句话。 “老贼年事已高心气胆丧,若想进攻凉州并州早该为之,何苦等到我在此地的势力已根深蒂固的时候。这难道不是你们有意报信的结果?” “……”姜怀目瞪口呆。 董卓是什么时候选择进军的不重要,但这着实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可惜乔琰顶多是给他解了个惑,却根本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 她已紧跟着吩咐道:“把人都给我带出去!” 这个“都”字,用得实在是很有一番斩钉截铁的意味。 而这个带出去的“出去”,也何止是将他带出在冀县中所居住的宅邸,而是直接带到冀县的城外。 汉阳四姓子弟在汉阳各地尤其是冀县周遭向来作威作福,享受着豪强当道的待遇,何曾被人以这等拖拽的方式拖出城过。 更从未有这种被捆个结实到了身不由己的待遇。 但姜怀好歹还得到了乔琰亲自给他做出的解答,大约知道了今日之变的由来,同样被蛮横拖拽出来的其他三家可要比他惨多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的比惨没有什么意义。 姜怀朝着自己的“同僚”看去,又将目光落回到了乔琰的脸上。 在这城外临时搭建的桌案后,她席地而坐,一边翻阅着面前的竹简,一边等着人都被从城中抓出来。 这等悠闲到极致的做派,分明是未将眼前的各家怨怼之色放在眼里,更浑然未觉她此举之中的不逊。 她只是又从城中寻了几个本地人来,替她辨认眼前这些被抓出来的,分别对应着各家族谱之上的哪个名字。 若有对上的,便打上个标记的。 如有遗漏的,就让人去寻。 端的是有效率! 偏偏冀县落入她掌控之中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各家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消息通传。 城池能下,坞堡自然也能下。 吕布虽然对于自己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批精锐坐骑武装的骑兵,却只能被用在进攻坞堡这等小事上,颇有几分杀鸡焉用牛刀的不满,对于将一群满脑肥肠的家伙亲自动手拎出来,也觉得有点掉价。 可想到乔琰说先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才能去上邽城外打个痛快,也只能去督促动手了。 等到周遭已是火把照明的时候,在这城外被捆缚着的人数已经翻了个倍。 张太守不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早在她刚把人往外带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请了过来。 可说是说的请,他却并未觉得,乔琰在举动中对他有任何一点尊敬的意思。 他几次想要开口给这四家说情,也都被乔琰抬眸中流露出的锐利眼神给阻止在了当场。 生怕自己可能也会成为她被丢过去跟姜怀等人为伴,张太守没敢接着说下去。 但耳闻这一处处坞堡被她所攻破,现在夜半时分,行动稍慢的战车和缓行骑兵队伍也陆续抵达了此地,让乔琰这一方的势力看起来越发惊人,张太守越想越觉得,他若是再不开口说上几句,可能就要再没有劝阻机会了。 “乔并州……”他小心说道:“董贼进攻之事实属意外,该当是长安那头从先前的洛阳之败中彻底恢复元气了,这才赶在此时入侵,并不一定就是四姓子弟有泄密之人。” 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乔琰对着身边的赵云做出了个示意,数张绢帛纸书,随即被丢到了张太守的面前。 他随手翻了两张,就发觉这些都是被搜罗出来的与董卓往来书信。 今年元月的宴会邀请,以及在此之前乔琰于凉州的种种表现,确实是让一部分曾经和董卓有过联系的,选择将手中的董卓书信给烧毁了,防止被乔琰给逮住把柄。 可这些大多是距离乔琰近的。 汉阳郡并不在乔琰的直接掌控中,情况大不相同。 这四姓中又多有行事嚣张的,满以为因姜冏效力于乔琰麾下,他们也就有了个能获得消息和风向标的来源,甚至颇觉自己手中还有往来长安之信件,很有一番谁人入主凉州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地位的傲然。 然而也正是这些书信,在此时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 乔琰丢给张太守看的还并不只是如此。 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购置田地的文书,明显是与大汉律令不符合,州府的账册居然也有从四姓的库房中收缴出来,还有些是四家之间的往来信件,其中的打压贤才以捧自家子弟上位的情况,当真是数不胜数。 “……” “张太守还想说什么?”乔琰挑了挑眉头。 的确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跟董卓之间有关于此次进军的交谈,但由过往言谈举止类推而得出一个结论,在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情况下,是非黑白只能由她来说了算的! 张太守这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不少:“有些事情我当然也知道。” 豪强壮大也算是凉州特色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 只不过有些相对守规矩一些,有些不守规矩一些。 这汉阳四姓在太守势弱的情况下,显然要更倾向于后者。 “我就是想说,眼看董贼来袭,能多些协助的力量总还是更好的,没必要把大家的关系弄到这么难看的地步,万一让董卓看了笑话,岂不是也不太妙对不对?” 这四家所豢养的私兵确实不是乔琰部将的对手,可也多是些壮劳力。 总不至于要为了一个尚未有定论的消息,便将人都给解决了。 到时候凉州各郡也难保不会因此而发生动乱,更不利于她的平乱行动。 乔琰冷笑了一声:“张太守这话说的就让我有些听不懂了,敢问您是否听过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 能做太守的总是有些学识的,怎么也不会没听过这个。 可这句攘外必先安内一出,张太守警觉这个“安”字意味深长。 以乔琰今日表现来看,这就不可能是一出正儿八经的安定。 当他朝着四周望去的时候,被火把映照分明的并不只是她的这些部从,还有锋利的刀兵。 其中自有一种潜台词:只要这些人都没了,岂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安内”? 张太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位乔并州当真不愧是以战事起家的,在这种时候也是一样的铁血手腕。 “你还说错了一句话,我并不需要这些人来替我应战董卓。” 乔琰话说到此,将手中的竹简砸在了桌案上。 场中虽被惊吓得不敢入眠,却还是被困意袭扰的人,都因这一声陡然清醒了过来。 距离她足够近的也都听到了乔琰所说的下一句话:“我有应战必胜之把握,既不会输,何须他们与我在这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来人!” 她这音调一抬,别管是暂时安全的张太守,还是此时为阶下囚的汉阳四姓都心头一紧。 “把与长安有书信往来的都带出来。” 汉阳冀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有了书信落款,要将人找出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些人里有的早忘记了这些东西,有的甚至前几日还将其拎出来欣赏过。 可无论这其中的区别几何,他们只有一个结果。 乔琰决绝开口,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杀了悬首于城头。” “乔……” 他话未说完,便已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张太守,我劝你先三思再说话,否则我就要考虑一下让人往酒泉走一趟了。” 想到乔琰让羌人在徐荣和马腾的领导下,从大宛劫掠宝马而回这种操作,张太守连忙闭了嘴。 她将徐荣与马腾边缘化处置的说法既然是假,那么她无力掌控河西四郡之中另外三郡的说法,很有可能也只是一句不实之言。 到时候汉阳四姓的命没救下来,反而给自己的家族招来了灭顶之灾,那可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去哭的。 再想想董卓的这次进军,他这个汉阳太守没收到消息,反而是身在金城郡的乔琰先收到了信报,甚至快速整军前来,他更觉得自己没有发言的余地。 这种反应速度…… 谁知道她有没有在董卓那边设置个卧底。 完全不知道自己还真相了的张太守,此时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要多低有多低,目送着这些“证据确凿”的四姓子弟被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已知必死的局面,让这些人此刻失态哀求的声音,几乎在一瞬之间充斥了城外,但乔琰的眸光中并无一点为之所动的情绪。 张太守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些人能成为天子重臣、少年州牧实在是有其道理的。 在低垂的夜幕里,那些哀嚎声转为了对她的痛骂,而后终结在刀斧夺命的声响里。 执行这斩首命令的士卒也真如乔琰所吩咐的那样,手捧人头朝着冀县城头的方向送去。 虽然夜色模糊了这些场景画面造成的冲击力,却也无疑因为人在黑暗中的想象更甚,而加重了恐惧。 人群之中的一个赵姓年轻人原本和妻子背对背而坐,以便在这种被捆缚的状态下可以让两人彼此双手交握,但在这种屠刀起落的恐吓面前,他下意识地将手收拢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态,他连忙给妻子道了个歉,又道:“是我连累你了。” 他的妻子并不出自汉阳四姓,只是因为为防抓人出现漏网之鱼,才一并带来了。 乔琰深知在凉州地界上斩草除根的必要性。 光和二年酒泉郡的一个案例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酒泉赵君安和当地的豪强李寿结怨,被其杀害。赵君安的三个儿子陆续在瘟疫中死去,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可也正是在李寿庆贺于赵家无人的情况下,赵君安的这个女儿赵娥将李寿给当街砍死,而后坦然前去州府领罪。 这倒不是说乔琰要把自己比作那胡作非为的李寿,只是凭借着凉州人的战斗力,难保不会出现个为夫报仇的情况。 那就不必留情了。 方才诛杀这些与董卓势力联系之人的时候,他们的亲眷也并未被漏下。 正是这种连坐的情况,让赵昂心中煎熬不已。 他死了无妨,可他才成婚不久的妻子还有身孕,只怕也无法活命。 “你慌什么!”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虽在此刻见不到面容,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稳重坚决之意,也无端让赵昂心中一定。又听他的妻子王异问道:“你是给董卓写过信?”1 “……那没有。”赵昂虽然在同辈之中有些才华,但到底还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从家族中多获得了一些资源而已,实在不可能去跟董卓扯上关系。 王异又问:“你是干过什么侵占田地、仗势欺人的事情了?” 赵昂连忙摇头:“我有没有干过这种事你都知道的。” 他向来自律守礼,只想着尽快能被保举出个孝廉,哪里会做这样的恶事。 王异说道:“那不就得了。若是这并州牧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将你这样的都给连坐处死,她将再无在凉州招募到贤才的可能。杀通敌者乃是为国尽忠,杀欺辱黔首者那是为民取义,便是其中有你长辈亲眷,你想报仇也师出无名。但她不能杀你。”2 “你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只有一件事,今日之后,汉阳四姓必定分崩离析。以乔并州口吻,她丝毫不怵迎战董卓,甚至可能直接进取长安,偏偏汉阳四姓还与董卓之间有所牵连,死了也是白死。” “今日……今日被杀之人所结仇怨也不会因其身死而烟消云散,可能还会被旧日仇家清算。你怕不怕此事?” 赵昂还未来得及回答,已听到自前方传来的敕令。 乔琰下令,将滥占田地之人也拖出去砍了。 这其实还不够格斩首,可当她有那句斩首示众的宣告后,此刻根本无人敢阻拦,也无人有这个阻拦的本事。 这与妻子所说的是一致的。 他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想法,在最后回道:“不怕。” “赵氏垮台,我还有才学傍身,若当真无处可去,不如做第一个投靠乔并州的赵氏族人,以求家族还有复兴机会。” “便是要散尽家财,过艰难困苦日子,料来有汉阳四姓教训在前,总能有几亩田地傍身,不至被人侵占。” 赵昂越说也越是平静,“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王异并未回答他的这句话,只是回握住了丈夫的手。 在这等生死一线的危难中,她也未尝没有恐慌,好在她并未看错自己的夫婿。 他也是个明白人。 两人达成了一致的认知,又听得这第二轮的杀戮过后,乔琰着人进冀县,在街巷间敲锣打鼓过境,问询有无人要状告四姓的幸存者。 若天明之前还无人上告,便可从中活命。 一听到这个决断,赵昂和王异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他们的性命基本是保住了。 而在乔琰这边,郭嘉和荀攸刚随着后头慢行的骑兵队伍抵达,就被她给抓了壮丁来—— 判案。 郭嘉简直罢工不干,“君侯啊,您可真是……” 挺会抓人当劳力的。 乔琰瞥了眼运送床弩以及重甲的马车,以及那几辆战车。 言外之意,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前来此地的路上已经睡了个好觉了,否则这会儿也不会是这个精力充沛的样子。 那可得让他们好好出出力。 “奉孝与公达都擅算人心,不如替我把关一番,这些此时前来状告的,到底是因为之前不敢检举,还是趁机落井下石。” “若是落井下石又当如何?”郭嘉问道。 “那就查查举报人有没有案底,会干这种事的,很难手脚干净吧?” 乔琰起身又道:“此地交给你们了,我去睡个好觉,等明日休整完毕,我等开赴上邽,准备应战!” 她与张太守说的不会输,却并不代表她打算让疲累不堪的军队,对上李应樊稠等人稳健推进的队伍。 她要一场万无一失,且能携大胜之势进攻长安的交战! 汉阳四姓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现在是合该休息的时候。 当她醒来之时,这冀县的城外已没有了四姓的人影。 只有地上残存的血迹和城头悬挂的人头,证明了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汉阳民众做梦所产生的错觉。 汉阳四姓之中良莠不齐,这一问通敌二问为祸三请民诉,最后留下的十不存二三。 这些幸存者被放走的时候,几乎有些恍惚地听到乔琰所下达的指令是,严禁有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夜间由郭嘉和荀攸主持的民诉状告中,果然有趁机与四姓中人结仇的,趁机想将他们之中的无辜者给拉下水,反而自己的脑袋去城墙上与姜怀作了伴。 还顺带被郭嘉给牵连出了此地的一桩旧案。 不得不说,有武力值震慑在此,便没了那等有理说不清的情况。 乔琰对郭嘉调侃道:“我看有此一遭,该当让冀县子民给你送一个铁口神断的牌匾。” “那还是免了,还是关心大事吧。” 郭嘉打了个哈欠,神情倒还清明,“今日凌晨从散关方向送来了元直的第二封信报,有君侯的榜样在,真是一个比一个的胆大——” “他居然往那陈仓走了一趟,给君侯探明了李应樊稠等人的军队人数与骑步兵数量,也提及了对方的进军时间。我算了算,那伙人因军队休整之故,与君侯几乎同时出发的。” 乔琰思量一番后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陈仓到上邽的距离,和我们从定西到上邽的距离相差无几,甚至我们更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比想象中条件更宽裕一些。” 换句话说,她可以不必只用骑兵和守城器械来完成对李应樊稠的阻拦,还可以等到步兵抵达。 毕竟在她于冀县内以杀汉阳四姓举动震慑之时,她的步兵还在赶路。 来得及全军抵达,再给李应等人一个“惊喜”! 浑然不觉凉州惊变的李应和樊稠还在赶路。 当他们听到哨骑探报,距离上邽已是不远,而对面的防守情况依旧的时候,互相朝着对方看了一眼,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若非相国在凉州的后路被乔琰切断,退守长安后没有引进战马良驹的来源,他们的这场袭城之战本不应该如此艰难。 以至于这两万人进攻凉州的兵卒在这渭水流域的山中夹道逶迤而行,将队伍拖得又慢又长。 好在他们的粮食供给尚算充足,也好在他们的对手大概还在盯着秋收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当即下达了指令,最后的一段路程加速前进,今晚便进上邽城中用晚膳! 吃别人的存粮去! 他们可真不想看到这枯燥重复的景致了。 李应本觉得这是个美差,都在心中问候了李傕无数遍。 现在也总算是到了苦难结束的时候。 眼见前方的山岭渐低,将至于出口之时,李应甚至加快了自己的奔马速度,只求速至城下。 然而也正是他情绪最为高昂之际,他拐过这一道山谷转弯,看到了一片本不该出现在眼前的景象。 在他的视线之中,密密麻麻的军队在他的视线中延展排列在谷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手持盾牌摆出了迎敌的姿态,两山之上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将箭遥遥指向他的方向。 但不止是如此。 最是醒目的,莫过于盾兵之后的骑兵队伍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李应是见过乔琰的,便是在她进攻洛阳城的时候。 哪怕时隔两年有余,他也绝不敢忘记这道身影! 这道还模糊的身影朝着他扬鞭指来,像是对他的致意欢迎,却也同时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进军信号。 下一刻,手持重盾的士卒朝前迈出了一步。 这整齐划一的一步里,大地与两侧的青山似乎都发出了一声闷雷一般的震颤。 骤闻此声,李应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 他此刻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见了鬼了! 乔琰为什么会守在这里! 第200章 河谷大胜 李应不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若只是小股队伍出现在此地也就算了。 他和樊稠率领的队伍,一路严格遵循着大军远征所该当保持的行军速度,虽经由陈仓至于上邽的这段山道而来,也并不能算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至多也就是在心态上有些煎熬罢了。 只要前方的拦路虎数量不多,他们要想冲破封锁也并非难事。 另一方面,在李傕完成了对董卓的夺权后,也接手了董卓身边不属于段煨张绣等将领的军队。 这些都是董卓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从保留下来的凉州铁骑里选出的佼佼者。 他们也被委派到了这趟凉州进军中。 西凉悍卒的冲阵能力毋庸置疑,何况处在的还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像是回家的环境里。 可他们此刻的对手…… 李应能被李傕委任为这一趟的主将,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堂兄弟。 临战之间起码的判断力,李应还是有的。 虽然还间隔有一段距离,他也看得出来,对面这一道阻碍骑兵前行的重甲士卒到底是什么水准的武装。 那是钱堆出来的装备! 也绝不是单薄的一列人马而已! 便是在他这心中惶惶的思量里,乔琰所统领的重甲盾兵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准确的说,他们其实不应该叫做盾兵,而应该叫做刀牌手。 前为刀牌并持,后方的长枪长矛已从盾后伸了出来。 这便是凉州地界上最典型的前后掩护阻挡骑兵的队伍。 这让李应毫不怀疑,其他的阵容也是标准的配置。 既然连夹道两山都已是弓箭手遍布的情况,对面坚实的盾牌之后便更是如此。 这可当真是一道铜墙铁壁!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李应这样的位置上,大概都只有这等呼吸一滞的感觉。 山道的行路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结果等来的不是攻城的发泄机会,而是个整装以待的壁垒。 胡封忍不住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办,退……” 退吗? 他一个退字还没说出口,就遭到了李应朝着他瞪来的一眼。 退什么退! 渭水在陈仓、上邽之间冲刷所形成的山谷狭窄,虽到了临近上邽的方向稍有好转,却也依然是一条长龙。 军令到从头传到尾,让士卒全部调转方向,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更别说是有秩序地后撤。 只怕后撤不成,他们反被后面的追兵给一点点啃食殆尽。 “愣着做什么!还不列阵冲过去!”樊稠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怒喝出声。 李应被这等谷口拦截的情况惊得六神无主,后方的樊稠好不到哪儿去。 可这种时候,若是还在浪费时间举棋不定,才真是要被对手一网打尽了! 眼下还未到绝境。 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他们直接从谷口冲出,这道防线并未设在纯然宽敞之处。 他们这头展不开阵型,对面的阵型也不算宽敞。 他们这边是近乎于背水一战的局面,对方呢? 有退路的情况下,人就难免松懈。 以西凉军这虎狼之师的战斗力,未尝不能一搏! 樊稠在喊出这话的时候,已将队伍调度了起来。 有这位副将的领导,他们这头的冲阵队伍快速张罗了起来。 樊稠不得不庆幸,他们总算和对面还有一点距离,他们的对手也像是想要减少损失而没选择直接攻杀而来。 更庆幸的是,他没为了急行军进入凉州而只着眼于赶路,而是始终保持着队伍可以防备谷中袭击的状态。 这便为他的进军提供了可能。 他难道不知道这般冲阵,前头的骑兵必定损失惨重吗? 他当然知道! 但双方的军阵装备差异已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没有稳步推进厮杀的资本。 若不能搏一搏冲出这一段河谷,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在此地! 或许从长安招募来的那些兵卒有机会幸免于难,可他们这些跟随董卓前往长安的,却失去了早早投降的机会。 更大的可能还是死。 这并不只是樊稠的认知,直属于他统帅的兵卒都在他指令的下达中持有这种想法。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他们也不例外。 正因为如此,当其中一人的口中发出了第一声“杀”的时候,这种声音在顷刻间就成为了整支队伍拧结在一处的赫赫声响。 后方的士卒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樊稠的下令也恰到好处地赶在了恐慌蔓延开之前。 以至于这些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后方士卒,只以为自己是在跟随队伍做抵达上邽城下的最后冲杀而已,立刻跟上了脚步。 这也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 在他这等快速的应变面前,李应与胡封也快速找回了几分应战的底气。 是了,他们确实还没有必要认输。 乔琰再怎么应对及时,也最多就是从冀县带来了一部分兵卒而已! 自今年的七月里她回返凉州,她的绝大多数人手还驻扎在金城和武威。 凉州多年来的战况便是如此,让最顶尖的将领,也必须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预防羌人反叛上。 想来乔琰也是如此。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她甚至拦截在此地之前,还专程去对汉阳四姓完成了一场血腥镇压。 而也正是他们对散关方向的疏忽,让她在能得到徐庶报信后,从容地将自己的部将尽数调动到此地。 她朝着进军姿态里还颇有些强悍姿态的对手看去,目光中虽有几分对他们调节状态之快的欣赏,却绝无任何一点对对手的敬畏。 若只是靠着这一点孤勇,便想要闯过她的这道防线,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也对不起她这必胜此战的决心。 在她的第一道号令之下,处在最前方的重甲士卒又迈出了一步,而后将手中的盾牌给支在了地上。 任谁看来,这都不是个常规的表现。 这种稳守的阵容往往伴随着后方的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防备抵达近前的骑兵。 但当两方之间还未到弓箭手交锋的距离之时,这种盾牌的落地,反而给了敌方弓箭以发挥的余地。 然而这些持弓箭奔行而来的西凉骑兵,甚至没来得及因此窃喜,蓄势待发的神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降低了高度的盾牌背后,出现的并不是后方的弓箭手,而赫然是一架架的床弩。 正对着骑兵胸膛所在高度的床弩! 在樊稠发起进攻信号的极短时间内,骑兵已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了五六百步。 便是在这一刻,刚露出阵容的数十架床弩一齐发射! 弩箭破空,发出了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呼啸嘶鸣之声。 破空之声未停,已有弩箭扎入血肉伴随的人仰马翻之声,将原本气势盛极的攻杀之声给打断在了当场。 齐飞的长箭中,起码有二三十支直接击中了目标,另外的一半落地,让距离最近的马匹为之惊动止步。 有无命中,射击效果如何,好像都没有影响到乔琰这头的状态。 在李应所能遥遥看到的画面里,第二轮的弩箭又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装入床弩中,不过数息便已再度发出。 他的脸色一变。 五百步射程的床弩!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非要说的话,这确实不是射程最远的那一种。 可就算是这一种,其高昂的造价对于边地士卒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承担的东西,至多也不过是在守城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跟随董卓征战于凉州的时候,便从未见过有人将其用在双方的冲阵中。 当然以凉州的山地地形,和本身的生产条件,也不适合用这样的东西。 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想到,乔琰会上来就给了他们一记这样的招呼! 当然,若要乔琰说的话,她不可能投入这样的成本,将每一架床弩都制作成当日令人射杀庞德的那一架一样。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凭借着并州越发成熟的边防守御器具制作,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打造出一批五百步小型床弩来。 这样的床弩最适合的安装地点依然是城头,本就是她给凉州各座城池所准备的防护,也并未装上瞄准镜来辅助射击。 可这并不妨碍此物,给了李应樊稠的部从以迎头痛击。 第二轮射击中依然过半的命中率,让这列意图冲阵的骑兵又倒下去了二三十人。 而当他们踏入三百步距离的时候,高居于两侧山上的弓箭手收到了指令,紧随其后发起了进攻。 那是一批远比弩车要显来势汹汹的箭雨。 到了此时他们方才发觉,在那些弓箭手的背后还藏有一批蹶张弩。 弓箭手的后撤,让这些坐地后以脚端发出弩箭的弩手放出了一轮射击。 哪怕它们不是以蹶张弩方阵的方式发动的这一轮进攻,这种居高临下的状态,依然形成了箭如飞蝗的密集打击。 比起远距离的床弩震慑,这轮蹶张弩的攻击才当真是火力覆盖! 箭雨笼罩之下—— 被命中的坐骑将骑兵摔下马去。 被命中的骑兵本人,被这种贯穿力杀伤击下。 甚至有落于地上的,不慎被同伴给来上了一出踩踏。 更不用说,这两轮齐射,对这些满心以为可以先拉近到弓弩进攻距离交手的骑兵来说,简直是战意信念的极大摧残。 若只是如此,尚有挽回的余地。 偏偏李应这一方的士卒里处在后方的那些,先前还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情况,现在弩箭从高处落下,却无疑是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一瞬之间,他们所发出的喊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骤然中断,也让前方人仰马翻的声音越发鲜明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箭矢命中所形成的哀嚎,同样在山谷回音中清晰可闻。 那分明不是优势进攻,而是被敌方在谷口拦截了去路! 他们绝不能算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便不能指望他们都有为主将效死之心。 李应也没有这样的统帅能力。 在这种重火力的压制面前,什么“只有往前冲才能有生路”的说辞都是没有用的。 他们很难不生出一个想法。 他们毕竟有这么多人呢…… 这样说来,是不是跑得比后头的人更快,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可能了? 再不济还可以想办法躲入山林之中。 樊稠回头望去,便见这种退缩的情绪,已极快地成为了后军中骚动的根源。 他心中大觉不妙。 这种冲阵的信心只要一松,便很难重新快速聚拢了。 他们的对手也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眼见对面队伍的攒动混乱,乔琰当机立断,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不等对方幸存的骑兵将距离拉近到弓箭的标准射程内,她这一方的盾兵便已提盾而起,朝着对面迎去。 这些经由过挑选的盾兵身着重甲而行,却依然不显得有多举动迟缓,反而像是一条铺平在河谷中的坚墙,径直朝着对手的方向而去。 麴义好不容易在葵园峡之战后才得到了这个出战的机会,如何会错过在此地立功! 并不只是他。 在铁壁一般的盾兵连带着枪兵与敌方交战的一瞬间,后方的骑兵也自左右两侧攻杀而出。 郭嘉说这是半数英雄尽在我方,这话着实不错。 而当对面并没有另外一半英雄的时候,他要拿什么来阻挡吕布、赵云、徐荣、马超所领的四路军马! 即便为防追击紊乱,乔琰只派出了吕布和赵云沿渭水两岸分作两路追击,也并不妨碍在骑兵雷动中,一种压倒性的威势迎面而来。 如果说床弩和蹶张弩造成的只是武器上的威胁,那么在这正儿八经的交锋中,李应和樊稠所面对的,就是真正来自于乔琰所统军队的打击。 冷兵器的厮杀在刀枪交击的须臾间,便足以分清其中的差别。 更不用说,这是其中一方正是蓄积的气势达到了顶峰,另一方却已生溃败之心的时候。 李应从未有哪一刻痛恨自己为何不选择往后退上一些,不要如此心急于攻城。 但他到此时才有这等领悟可太迟了。 当吕布领兵扑向樊稠的时候,赵云的枪已直抵他的面前。 协助乔琰屯田治理武威的经过,非但没有让他出现任何的手生,反而因为乔琰麾下将领的增多,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打磨统兵之才与武力。 所以李应拦不住这游龙一掷的枪劲,也拦不住己方的溃败中遭到的追击攻势。 当他咽气之际,他听到的已是麾下部将大喊逃命的声响。 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逃入山中吗? 随军出征的可还有另外一支势力呢。 姚嫦所率领的羌人队伍已等在那里了。 和羌人去比这种山地交手,对长安募招来的兵将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致命的难题。 于是除却骑兵追击砍杀,刀兵交锋的声响,一时之间还有另外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从河谷与山岭中响起—— “投降!” “我等投降!” 既然逃不走,只能投降,再无其他选择! 八月的武威,暑热气息还正当头。 段奎让人给他摇着扇子,将面前从凌阴中取出的冰块凉气朝着他扇风过来,依然觉得心绪难以冷静下来。 这倒还真不是天气的缘故。 还是得怪先前乔琰包围姑臧城,问罪于颜氏,让他在事后出了一笔钱,弥补了一部分颜氏的亏空。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前几日又传来了消息。 她从榆中发兵,与武威这头的守军会师于定西,挥师南下。 别看这武威军屯处驻扎的并州军撤离,还带走了一部分入伍的卢水羌人,让段氏头顶的压力小了不少。 身为武威段氏的家主,段奎自恃还是有几分眼力的。 乔琰表现出的状态里,对他们这些西凉世家多有忌惮,却并不代表她会对自己所应当拥有的东西放手。 沿着卢水河岸的军屯即将到秋收之时,她不可能将其中的收成拱手让给他人。 只留下这些守兵多少是有些奇怪的。 除非……出兵是一件对她来说更加要紧的事情。 见下属在此时探讯而回,段奎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打听到她为何要突然调兵了吗?” 那下属喘了口气,脸上尤有慌乱之色,顶着段奎催促他回话的犀利视线,回道:“她……她拿下了冀县,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段奎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么叫做,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他也不免发出了一句,跟当日姜怀骤闻乔琰攻城之时,几乎一样的质问:“她是疯了吗?” 西凉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成功打劫了一轮武威颜氏,又因西域劫马而回的缘故,手中多了一批世所罕见的宝马,可以组建一支凶悍的骑兵,便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那些宝马的配种期都没到呢,怎么现在连汉阳四姓都敢动了! 但更令他惊愕的显然还在后头。 那探报的下属回说:“汉阳其余各家对此毫无异议,不……不只是如此。” 他哭丧起了脸,“她在渭水河谷应战董卓进攻凉州的两万大军,杀敌四千,俘敌一万余,正在整军备战,以定长安。” 第201章 豪强附会…… “……”段奎的表情僵硬在了当场。 从冰块上扇过来的凉风依然吹到他的脸上,提醒着他此刻并不是在做梦。 董卓何日进军的凉州,他并不清楚。 乔琰是何时击败的董卓部从,他也一无所知。 那一道横亘在河西四郡与凉州其他各郡之间的乌鞘岭,让他哪怕一度眼见乔琰围姑臧城下,也并未生出太多的危机感。 就好像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拥有独立在外的状态久了,便已让自己下意识地处在一个消息闭塞的环境之中。 可今日的这个消息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他心中的惶惑不可能告知于前去探听消息的下属。 他只是在对方继续汇报战况以及乔琰如何处理汉阳四姓的声音里,不断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以段奎看来,他现在的处境不比汉阳四姓安全到哪里去。 在乔琰于河谷击败董卓部将的两万人,又新得了这个数量的俘虏之后,她再说自己要进取董卓,便比之先前,更有了一番胜券在握的可信度。 而要知道,当她从凉州顺渭水抵达陈仓,而后转道东行的话,她所面对的第一个对手就是—— 段煨。 武威段氏的段煨! 哪怕乔琰已经说过,她并不会因为段煨的缘故而迁怒于武威段氏,从董卓手底下转投于她的徐荣也被她委以重任,段奎也很难不觉危机感渐近。 段煨到底为何投靠于董卓,段奎是清楚的。 可凉州人的升迁不易,再如何有可能在董卓这里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在命都要保不住的情况下,是没什么好谈的。 倘若段煨在陈仓到郿坞之间的防线,又给乔琰造成了什么麻烦,将她给激怒了,到时候迁怒于武威段氏该怎么办? 战场上刀剑无眼,多的是意外。 汉阳四姓中有与董卓勾连之人,都被她说杀就杀了! 同样有这般错处的段氏未必就能幸免。 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但这等必须行动起来的想法,绝不是在凉州地界上掀起对乔琰的反对。 若没有她紧随而来的战绩,他或许会做出这种选择,可如今不行。 羌人对乔琰既有恐惧又有敬重的态度,所以他们不会是他的助力,反而会选择支持乔琰。 而若只凭借他原本的部曲……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李应强到哪里去。 再若深究下去,她在汉阳处理四姓子弟的举动,也卡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分寸上。 倘若他们之中有聪明人,在此时非但不应该想着如何能寻到机会报仇,反而应当选择投诚才对。 这更让他可以确定,他要是真想反,所能找到的互为援助之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既然不能反,那就只能立功。 段煨这个家伙的倔脾气,在早年间还未跟随董卓的时候,段奎就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说服段煨来降这种事,他大概也是没本事做的。 这么一来,他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其一是给乔琰将出河谷的队伍送上犒军的物资。 其二是…… “你是说,想让我们协助她一起看守这批俘虏?” “不错。”段奎看着面前这些被他召集起来的武威豪族领袖,说道,“要不是这件事并不适合让我一个人来做,这份功劳我巴不得自己一方去争。” 他先前的心神不定,都在已经做出了决断后平复了下来,此时便是一派稳健非常的做派。 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出会议之中的主持。 他问道:“请各位想想,乔并州难道会将这些俘虏一起带入到关中之战中吗?” 座中众人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不难想。 河谷一战中,这些人会选择投降而不是继续拼死应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想活,也没有非要忠于董卓的立场。 可事实上,这些新从长安募集而来的兵将,也并不忠于乔琰。 在回返长安作战对他们来说是回家的情况下,他们极有可能会选择临阵脱逃。 这就极有可能给乔琰制造出麻烦来。 何况,出兵人数的增多,也意味着她这一方的军粮负担会加重。 那么与其带上这些可能会做逃兵的拖油瓶,还不如将他们留在凉州。 可留在此地也难免会出事。 一万多人,从一方面来说是协助秋收的好帮手,可从另一方面,在没有足够的监军看守下,谁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冒出来一个充当领袖的人,带着他们在凉州起事。 光靠着乔琰留下的人手可能是不够的。 段奎继续问道:“那这不就是我们表现的最佳时机吗?还是说,各位依然觉得,我们先前商讨出的夺权是可行的?” 能被他找来的都不算是蠢人,看得出眼下的抉择。 其中一人问道:“便依照你所说,我等以此向乔并州表态,可要如何让她相信,我们此举并不是图谋不轨,而是真心相助?” 段奎早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镇定回道:“送人质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一次了,那又何妨再做一次!” 段奎越想乔琰先前的种种举动,越觉得她实在不像是一个年岁不足双十的少年人,反而像是个在官场上经营多年的老狐狸。 她对汉阳四姓动手得如此果决,却并未留下给人说道的把柄,让人看到还有与她合作的可能。 如此说来,先前她在将郑玄请去并州任教之后,对凉州世家豪强发出的邀请里,到底有多少是合作,又有多少是拿捏,就更是清楚了。 不过这种的确该算是互惠互利的举动,没有什么可诟病的地方。 如今这个在局势不由人情形下做出的选择,才叫做送人质。 这场商讨在半个时辰后结束,而后扩散范围到了整个河西四郡,在第二日,他们便组织出了一支犒军送粮的队伍,直奔上邽方向而去。 负责送粮的便是颜俊、和鸾这些河西四郡豪族中的小辈。 令这些小辈前去随军,效力于乔琰的麾下,便是段奎所说的充当人质。 但想到颜俊行事不太稳重,在先前已经惹出过大麻烦,段奎生怕这些人质不能将他们的态度表达到位,便自己也亲自前去了。 他琢磨了一番自己在收到消息之后的应变,自忖应当没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来。 然而当他抵达上邽的时候便发现,这世上知情识趣的人,并不只是他们。 凉州的豪族世家,在多年间都在试图谋求一种相对独立的状态。 这是事实。 可这并不代表,当他们这种土皇帝的待遇已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还要选择固执己见,让自己和家族都断送了未来。 所以当那些出自河西四郡的人快马加鞭赶来的时候,安定与北地这些郡县的也没漏下。 只是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负责接待他们的人,在他告知姓名的时候说到,他出自于汉阳赵氏。 汉阳赵氏的赵昂。 在听闻乔琰取得了对战李应和樊稠的战果后,他果断按照他和妻子王异所说的那样,选择朝着乔琰自荐。 赵昂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傍身的,他也极有眼力地就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投诚时间。 乔琰并不只是需要对着汉阳四姓痛下杀手,也需要收放自如。 启用赵昂就是她对外发出的一个信号。 而在前后脚的工夫里,另一个人也被从金城郡的大牢中放了出来,送到了冀县。 正是在乔琰发起对冀县攻势之前便被锁拿的姜冏。 从金城郡的大牢中被释放出来,得知在短短时间内冀县内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又再次见到汉阳的张太守,姜冏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以至于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他最开始便是因为的这个姓氏,才成为了对方的属吏,但因敬重盖勋的为人,便陪着他往并州走了一趟,见到了乔琰,有了任职在她麾下的契机。 可如今再回汉阳前,也正是这位同样为他所敬重的并州牧,完成了对汉阳姜氏的雷霆打击。 他一位相熟的堂兄便死于此事。 然而再回看此事,从这出审判中幸存下来的,恰恰是四家中品行和能力最为出众的,这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当如何评价才好。 但或许,就像赵昂选择了出仕于乔琰麾下一样,对他来说在此时最合适的出路是用心办事,让汉阳姜氏还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时也命也罢了。 张太守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 这个时候有些劝诫的话若说出来,对人来说未免残忍,也只能等到时间来抹平这一切了。 姜冏处理完了冀县的家人后事,便前来了上邽。 在他抵达之前,这些从凉州各郡赶来的豪强也都已经在乔琰这里报了道,此时正是各自展现出筹码的时候。 段奎这家伙能想出协助乔琰处理俘虏的事情,其他人也可以。 他能想出将人质送到乔琰这里的操作,其他人也同样可以。 这让段奎很觉不安。 若不能从这些相互竞价的人中颖脱而出,他还要如何确保自家的未来? 姜冏踏入议事厅的时候便听到段奎说道:“君侯预备暂放于武威郡军屯的俘虏,我段氏可以负责其吃住开销,为防此举显得段氏施恩,一应用度都将先送往姑臧郡府。” 这话听着还好,可段奎紧接着就说道:“我等有此举,实是君侯于汉阳所行之义举,令我等茅塞顿开。” “这凉州地界何以动乱频频,便是因为我等虽有富贵,却时常与民争利,而非和衷共济。为弥补昔年错处,当有觉悟悔改之举动。” “……”在旁记录的赵昂笔尖一顿。 姜冏的脚步也随之一停。 段奎这个压价压到了倒贴的地步,也不算太意外。 河西四郡向来富庶,因乌鞘岭的缘故,连羌人作乱都少有覆盖到那一片去,他们确实是出得起这个价格的。 但是后面那番吹捧的话,可就真是…… 大概是河西风沙吹出来的厚脸皮吧。 乔琰都忍不住朝着段奎分去了一个眼神。 却见对方的神情那叫一个坦坦荡荡。 她毫不怀疑,要不是她早在段奎开口之前就说,段煨和武威段氏之间的关系她不会捆绑着来看,不至于让他们因此而为难,段奎只怕能说出将他也给带去郿坞之下这样的话。 不过她不打算再让他们说下去了。 现在的争相竞价,还是有些意气上头的因素在。 危机感和相互之间的攀比竞价,都让筹码层层上涨。 若是他们在随后后悔,难保不会牵扯出另外的麻烦。 “段家主倒也不必如此。”乔琰扣了扣桌案,示意他们各自停嘴,“我意已决,此番出兵长安,调度走了三万兵卒后,秋收必定缺人,正好由这一万五千俘虏替代。” “故而我想请各位协助监管,一应用度由我出七成,各位若有此心,替我负担剩下的三成就是。” “此外我有另外的一件事想要请诸位帮忙,”乔琰看着在场几人,说道:“我想请诸位协助我,翻修自泥阳往高平,由高平往汉阳,由汉阳往金城,以及自高平往武威的四条官道。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修路? 在场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真是一条特别的要求。 可细想之下,他们又觉得乔琰此举实不足奇。 她在凉州的声望已随着震慑世家豪族,以及快速出兵击败董卓部将,而变得越发稳固。 在这样的局面下,她若是退出凉州,实属不明智。 那么想要将凉州各处以及凉州并州之间联系得更加密切,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 这举动倒还真称不上僭越。 就连皇甫嵩在听闻她这个决定后,说的也只是:“昔年凉州平定之事空耗人力财力,却依然降而后叛,历任凉州刺史罕有将此地收复者,韩遂边章作乱之际,大汉一度想要放弃凉州这一边陲屏障。” “如此说来,烨舒若能稳镇凉州,联通二地,也未尝不是大汉之福。” 特殊的情况下,总有些规定是可以不用这样严格死守的。 比如说在当今天子都分作了两边,还都不能算自由主政的情势下,以皇甫嵩看来,乔琰便是同领凉州牧和并州牧也无妨。 毕竟凉州这地方,若无人能形成有效的镇压,只怕就不算做大汉国土的一部分了。 当年崔烈就是这么想的。 正因为如此,能保住凉州就是好事,不必扯什么规则。 以并州辖制凉州,也是一条解决之法。 乔琰在与这些凉州豪强所说的话里,最为核心的一条便是联通泥阳与高平。 泥阳虽属凉州北地郡,却被覆盖在子午岭东西的屯田区域内,换句话说,这是并州已经管辖到的范围。 那么这就是在加强并州和凉州之间的交通要道联系。 可行。 而对那些试图从乔琰这里得到个准话的凉州豪强来说—— 修路好啊! 修路怎么都不算是个一锤子买卖,哪怕乔琰强调了要让他们雇佣人来修,那也只是破财的问题而已。 到时候就说这个路修得还不够平整,再换个送钱的理由好了! 乔琰得了利,他们得了安全,这也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但从凉州各家中讨要来利益报酬,不是乔琰眼下的首要任务。 在送走了这些人后,乔琰便和皇甫嵩商定,明日进军陈仓。 她与皇甫嵩朝着上邽城外军营方向走去的时候,开口说道:“陈仓附近的散关,早在十日前就已经被我的部下给拿下了,昨日他送来了消息,因李应和樊稠等人已拔营开赴凉州,陈仓守军也被他们征调走了大半,他便又打着天师道与之往来的旗号,领人夺了城。” “要我说来这样也好,还省了让前哨提前夺城的麻烦。” 董卓在布置关中防守的时候,并未将陈仓作为守备重镇。 因郿坞方向有一道拦截,陈仓位置守军的职务,便更像观测凉州方向有无朝三辅进军的队伍。 这个选择并不奇怪。 董卓的军粮储备不足以支撑他在陈仓驻军,形成过长的军粮补给线路。 这种长达两年的忽视,让李应和樊稠经过此地的时候,同样没觉得这里有留大量兵卒守备的必要。 他们走的是渭水河道进攻凉州,那就当然不会有这边的敌军南来,陈仓西面的武都郡又是个“友好”的邻居,在这种情况下,等回师的时候再增兵此处就是。 这个选择也恰恰给了徐庶直接抢夺陈仓,等待乔琰前来会合的机会。 乔琰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她回头就看到皇甫嵩的脸上摆出了一副很是无语的表情。 倒也不能怪皇甫嵩会有这种反应。 先前乔琰从并州发兵夺取高平的一战,他还正等着跟她会师,就收到了她已身在高平城中的消息,还请他去城中用个晚膳。 这次董卓骤然出兵,他还没能从高平领军前来支援,就收到了她已击败敌军的消息。 她甚至顺路收拾了汉阳四姓。 现在呢,连陈仓都不用打了。 皇甫嵩忽然有种自己是来蹭顺风车混战功的感觉。 但他到底是年高持重之人,只是回道:“此处少费些力也好,自陈仓往长安一路距离不短,我等远道行军,先将军粮囤积于陈仓,也便于随后补给。” 乔琰笑道:“确实如此。此外,倒是还有个事情需要同老将军商量一二。” 终于觉得自己有处可用的皇甫嵩连忙回道:“烨舒说来便是。” “此事还是从这些投降的兵卒中获知的,二十天前长安城中突生变故,李傕因董卓迟迟不出兵凉州之事,认为董卓决策失当,将其给软禁了。所以我们此番要对上的,可能不是董卓,而是李傕。” 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思虑之色:“说起来,有无这种可能,在我们抵达长安之前,这两方会先打起来?” 皇甫嵩:“……” 第202章 左右逢源 长安那头的董卓和李傕会不会从一方软禁另外一方,发展到两方争斗的状态,皇甫嵩未曾知晓其中的全部情况,不能直接做出一个判断。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 他年少随同父亲皇甫节在雁门征战,被举荐为北地太守后会战凉州,因黄巾之乱而更得重用,辗转于中原和凉州之间,一向都是身先士卒,恪尽职守,还从未有这等看起来在赋闲混日子的状态! 当然要说混日子也不全对。 在他替乔琰镇守于高平的时候,他凭借着自己在安定郡内积攒的名望,协助于凉州的民生治理,以及火石寨军屯的秩序维护。 以高平城为中心的商贸市集,也随着乔琰恪行五铢钱交易,以及凉州民众的生活从战乱归于平静,而逐渐发展了起来。 凉州虽以汉阳冀县为州治,可要说交通上的四通八达,还是以高平为最。 若非乔琰的有些举措和发展并不适合为外人所见,选择高平发展远不如放在武威和金城,她其实不该将高平放权给他人。 好在皇甫嵩如今得算是自己人,也将居处高平、中正执法的标杆树立得极好。 只不过是……按照皇甫嵩给自己的武将定义,他还是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舒坦。 总得靠着打上几场战来舒展筋骨。 要不是乔琰已先一步提及,徐庶抢先一步夺取了陈仓,皇甫嵩还挺想来上一出请战的。 眼下便只考虑长安战局吧。 他回说:“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何是由李应和樊稠等人统兵前来了。” 若忽略掉董卓在进入洛阳后为权力的腐化,只看他在凉州地界上的统兵方式,他怎么都不可能让李应这种人作为进攻凉州的主将。 有作战经验,有一定的地位,和真正负责这等规模的军队调动绝对不是一回事。 哪怕是让樊稠来做这个主将,都比李应听起来靠谱。 这确实像是李傕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皇甫嵩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忧虑,虽说李傕代替董卓把持长安事务,也就代表着他们这趟进攻长安所要面临的难度大大降低,但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未到的时候,长安城中的局势可能会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混乱。 李傕这个人,皇甫嵩知道他有几斤几两。 倘若让他身居高位,他做的可能还不如董卓。 而董卓料来也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 双方冲突之下,身在长安的天子朝臣,能否得以保有安全,等到他们的救援,实在是一件不好说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此刻若贸然进军并无好处。 所以他也只是说道:“我等先抵达陈仓,在军队开拔中,令哨骑往长安方向多探听些消息吧。” 因陈仓与上邽都在己方手中,在解决完了西凉豪族和俘虏去向的问题后,大军行进南下的速度,其实要比李应樊稠等人先前进军的速度更快。 也算是迅速进入了关中。 抵达陈仓后,乔琰便见到了早候于此地的徐庶。 他此时已经换下了先前用作伪装的五斗米教制服,但谈及他此番两次前来陈仓,乔琰还是不免感慨道:“以送粮稳住李应等人,为局势之必需,但直接抢夺陈仓,却还是冒险了些。” 徐庶回道:“冒险归冒险,早一步拿下陈仓,也好让君侯的渭水河谷进军无需防备敌人,对保持士卒作战的精力来说是个好事。” 毕竟当乔琰在这条路上行进的时候,徐庶便很难再快速联系上她了。 先有个准信总是更好的。 乔琰又听徐庶说道:“何况,若说冒险,谁又比得上文和先生呢?” 这话说的……倒也对。 贾诩自去年乔琰进攻金城郡得手后,就在名义上作为被阎行劫持为人质,送到了长安。 知道他是卧底在那头的,只有她的几位心腹而已。 哪怕是被乔琰委任为护堤使者的贾穆,也并不知道他父亲此去是做大事的,还以为他是因乔琰并不打算牵连到其他人,做个表态,才得到了继续办事的机会。 出于这种想法,他协助毕岚在凉州境内规划督造水渠,那叫一个尽心竭力。 要想骗过对手,也只能先骗过自己人,便是如此了。 比起贾穆这种为防清算的勤勤恳恳打工,从危险性上来说,还是贾诩在做的事情高得多。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要让阎行也一并前往。 以贾诩的机智权变,他要在这种处境下,让自己调用阎行这个护卫应当不难。 贾诩负责动脑,阎行负责动手,正是一对绝佳的组合。 何况在贾诩离开凉州前往长安前,乔琰已经提前告知于他,倘若事有不可为,那就立刻放弃计划,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眼下搅动南方局势的目的已经达成,这趟长安之行就不算亏。 让刘协按照预设的方向运送,并不是非要做成的事情。 实在不行,启动备选方案就是。 料来贾诩自己也会做出个合适的抉择的。 乔琰站在陈仓的城头,朝着东面望去。 在董卓西以郿坞为界,东以华阴为边的戍守范围内,消息的进出多有不易,她也无法得知更远处的情况。 只喃喃道:“你说,眼下的长安是个何种局面呢。” 早在李傕派出进攻凉州的队伍还未抵达陈仓的时候,走地道离开长安的董白就已经抵达了郿坞。 驻扎在郿坞的段煨才将手下的兵卒交给了李应,便从董白口中得到了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事可不像是假的! 经由将近五天的跋涉,董白虽有食粮傍身,走的也是关中平原的通途,等到出现在段煨面前的时候,依然有一番精疲力竭状态的观感。 董白也没有必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无论是出于对董卓的忠诚还是出于对能力的评估,段煨都不觉得李傕能有这个承担重责的本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手和盟友在评价实力上是很相似的。 所以他当然要选择董卓。 但这个让他得知消息的时间,其实稍微晚了一点。 若是有机会让他早一些知道此事,还能借着将那五千士卒划拨出来给李应的时候,趁机将其给拿下。 李傕不会明目张胆地对所有人告知他取董卓而代之,至多就是对参与到夺权行动的这些士卒和一部分董卓麾下的高级将领。 起码那些最底层的兵卒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就让段煨有了操作的余地。 可现在对方已经继续进发前往陈仓的方向了,贸然与之发生冲突,不仅成功的概率不大,甚至有可能引起京中的警觉。 那就只能直接打长安。 段煨说道:“郿坞这里必须留人戍守,以防进攻凉州的这一路失利,让乔琰长驱而入,我还能调动的兵将在千人上下。” 董白对这个人数没有太多的概念,好在段煨又给她做出了解答:“这么说吧,长安的守军现在听从李傕的调动,他又必定对我有所防备,那么凭借坚城壁垒,即便是趁其不备速攻,也需要五千人以上。” 乔琰当年进攻洛阳,也是带了万余人攻城的。 长安再如何空虚,在董卓处于此地的两年内,基本的营垒戍防之物还是齐备的。 要不是董卓未曾想到在自己的部将中还会出现这样一个叛徒,李傕绝无可能得手得如此容易。 但他这一说,却让董白心中一紧。 若早知如此,她便应当不管危险与否,直接奔马而来。 她连忙问道:“有可能多调动两千人,先取长安吗?” 段煨回道:“有,但不能是我这边动。” 郿坞是董卓专门加固的防御,这也意味着此地对长安的屏障作用非同一般。 自益州通斜谷道,便可抵达郿坞,凉州方向则可顺渭水直下,经由陈仓抵达此地。 如今局势万变,不能对盟友有过高的期待。 连李傕都可以背叛董卓,那么只是被董卓加封了个大司马的刘焉,也不是非要跟他维持友好关系的。 所以他不能倾巢而出。 “但有一个人可以协助我这头一道出兵。”段煨语气笃定地回道:“张将军可以。” 这个张将军说的是张济。1 段煨解释道:“张子度此人若非相国委任,借协助刘表击杀孙坚,还未必能重拾信心,相国于他而言有恩。此外,李傕早年间与其起过冲突,如若李傕掌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猜相国为李傕所挟制之事,并未传到张济的耳朵里。” “请渭阳君在此地稍事休整,我着人送信前往张将军驻扎的上雒,等两方商定了进攻时间后,必定合入京城,以平李傕之患。” 董白看得出来,祖父对段煨的判断是对的,在这种董家失势的时候,段煨并未落井下石,也并未做出什么观望以待时变的选择。 他已经站定了立场。 而联络张济同攻长安,确实是此时的最佳选择。 她语气坚决地回道:“我跟你的信使一起去!” 不等段煨提出什么劝阻之言,董白已接着说道:“只有我也去才是最合适的。就像今日,如若是另外一个人来给将军送信,透露京中的这个情况,你会相信吗?” 答案大概率是,不会。 见段煨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沉思之色,董白又道:“我想张将军也不会相信的。” 所以必须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使者! 在董白看来,比起先前徒步从长安走到郿坞的情况,现在从郿坞往上雒还可以骑马而行,也有侍从相伴拱卫左右,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处境。 更让她深觉庆幸的是,董卓选择段煨作为求援的目标没有选错,段煨选择张济作为策应也并未评判出错。 张济不仅和李傕有矛盾,还有个侄子先前落到了乔琰的手里,一旦让李傕继续掌握长安局势,张济必定要遭到清算。 如此考虑之下,他就必须要出兵。 他盘算了一番郿坞往长安的行军时间和自己这方的,向着董白说道:“给我一日整军与安排各种事宜的时间,我这头先出兵,屯兵蓝田谷一带,而后你前去告知于段将军,我等相约于哪一日同时发兵,大约能一并抵达长安城下。” 董白闻言大喜。 有这两路齐出,祖父和曾祖母他们便都有救了。 当李应等人在另一头自陈仓发兵入凉州的时候,她也与张济完成了这出会面。 而后她跟随张济抵达蓝田谷,再行前往郿坞给段煨报信,相约了那个进发长安的时间。 这也正是李应等人刚要走出渭水河谷,遭到乔琰迎面冲杀的时候。 只是虽一切进展顺利,董白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安。 这种不安或许是因为凉州的战况,也或许是因为她悄然离开长安所存在的隐患。 可如今局势如此,她也只能接着走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也便是在她往复奔波达成了这份段煨与张济合作计划的同时,在长安城里,董卓所禁锢的地方迎来了一个特殊的来客。 “你来做什么?”董卓朝着进门的贾诩看去。 比起李傕对他的背叛,董卓显然更不理解贾诩的这个选择。 李傕这人短视,且有权力欲,久处人下,又骤然得到了上位的机会,确实难免恶向胆边生。 可贾诩是个聪明人,何必选择李傕这种蠢蛋来辅佐! 若真选李傕,贾诩还不如趁机逃回凉州去,将长安的情况告知于乔琰,让她来收取渔翁之利,岂不是还能将功折罪。 然而让董卓意外的是,他从贾诩这里听到的回话却是:“我是来帮相国一把的。” “帮我?”董卓讥诮地反问道:“若无你给李傕出谋划策,我不相信他能想得到借用天子的名义来向我发难,他也想不到利用王允来达成这个目的。” 李傕有点脑子但不多,这种建议只可能出自贾诩的手笔。 处于下风的状态让董卓比任何时候都能清醒地思考。 面对董卓的这份质问,贾诩摇了摇头,从容回道:“这又为何不是在帮相国呢?就像我明知道相国以渭阳君为信使,传信段忠明,我也并未将此事告知于李傕,甚至还帮忙打个了掩护。” 董卓眸光一变。 贾诩这句话直接揭露了董白的所为。 哪怕他说着什么并未告知于李傕,对董卓来说也是个意外的坏消息。 可他又听贾诩继续说道:“李傕说这是在拨乱反正,也不能算错。我也在以我的方式替相国拨乱反正,只不过是为了相国才做的这件事而已。” 见董卓愤怒之色减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狐疑,贾诩说道:“相国错过了最合适的左右开弓、袭扰凉并二州的机会,战机稍纵即逝绝不等人,所以那支进攻凉州的队伍不可能取胜,不过——” “他们可以将乔琰引到关中来。” “从凉州方向来看,先击入侵的李傕部将,后知长安有变,无论乔琰是否行事稳重,此时都必定要尽快进军关中。”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事。” “如今的局面下,我们已不可能在凉州将其驱逐,重新打通这条后路,只能冒险一试将她拖入关中战场。若不这么做,我们就只能等到一两个月后她兵精粮足,缓缓推进关中了,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中策和下策可走了。” 贾诩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一场戏要演得逼真,只能先将自己人都骗过了。” “……”董卓简直不知道该当从何处说起。 哪怕是骗过自己人,可要是连他都骗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偏偏贾诩像是能猜到他此时在想什么一般,说道:“相国也不必担心此举有碍于你的威严。知晓此事的也只是觉得你决策失当,随后以力挽狂澜之势击破敌军便是。” “但在这长安城里,更多的还是不知道此事的,相国于他们而言依然高坐明堂,乃是西凉军之主帅。李傕何敢与您相比呢?” 董卓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但你又如何确定,乔琰要选择急行进军。” 贾诩回道:“相国是否忘了,她到底是为何要进攻长安的?” 当然是为了刘协。 入侵凉州的那一支军队能给她带来多少麻烦不好说,可有一件事,无论是对关东诸侯还是对董卓来说,乔琰的目的都是将刘协救出来。 西凉军的内讧给她带来机会的同时,也可能会造成天子的送命。 按照旁人的理解,她是不敢迟疑的。 贾诩朝着董卓拱了拱手,“相国大可放心,此番先平李傕后战乔琰虽是危险,却是破而后立,即便事不可为,我等也可走上雒至武关,抢荆州南阳暂居,依然留有一条退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董卓无法从贾诩深沉的面容上看出任何的异样来。 他问道:“你为何要选择在此时告知于我?” 贾诩回道:“长安之乱,其他都不足为虑,唯独需要担心的是相国的家人。故而我想请相国给我一道敕令,让我得以护送池阳君等人避难到安全的地方。” 这还当真是董卓的软肋。 他不知道经由此事之后他还敢不敢相信贾诩,可他如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确实正中要害。 他也只能相信这个智谋非凡之人。 他有些疲累地开口:“你若有办法,带着我母亲女儿和侄子避入地道吧,备用的钥匙在……” 贾诩走出未央宫偏殿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容。 有此一番诓骗,兵祸之中他的容身之所,和未来收拢董卓手下部将的人质,都到手了。 他也快到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现在,就差再给李傕这里加一把火! 第203章 兵临城下 贾诩踏入李傕的办公之所的时候,低垂的眸光中闪过了几分嘲弄之色。 所谓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天子,在李傕的身上得到了最为鲜明的体现。 董卓是因年事渐高和洛阳一败而胆魄渐失,李傕却是因为眼界就只有这么高。 他占据了董卓的书房,斜靠在软塌上翻阅着手中的文书。 见贾诩进来,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你何必非要再找相国聊聊,他这人已经没这个本事支持你的决定了,我等该叛逆的事情做都做了,以他的脾气可不会给我们回头的机会,还不如想想,等凉州那一路得手之后的进攻计划。” 李傕一点都不担心贾诩在这个时候会转投回去董卓。 贾诩的脑子确实好使,但长安城的军备势力都已经渐渐掌握在了他的手里,就连代表朝堂势力的王允都站在了他这一头,光靠着贾诩这三言两语是无法变更局面的。 等到凉州那边得手,他就将段煨给派出去,以防对方来给他添堵。 到时候,他便可顺理成章地顶替董卓的位置,而非只能是这等无名无分的暂代。 一想到往后对他的称呼该当是李相国,而不是李校尉李中郎李将军,李傕便有种心神舒畅之感,连妻子昨日指责他没将立功的机会留给儿子这种话,他都当耳旁风听过去了。 更何况,董卓这等脾性,凡事锱铢必较。 当年他能因皇甫嵩与他同在凉州作战,与他多有作战策略上的不一致,就将皇甫嵩视为必除的生死大敌,今日也能因为贾诩对他的背叛而心存芥蒂。 贾诩又怎么可能掉过头来替董卓解除困境。 除非他根本不考虑以后! 董卓也是这套想法。 不过他想的是,贾诩已经替他铲除了孙坚,彼此之间算是共谋的关系,比起投向乔琰,自然是一条路跟他走到黑为好。 这两套逻辑都很通顺,只有一个前置条件错了——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效力于这两人的未来。 所以根本就不用谈论“以后”。 贾诩环绕了一圈书房中被李傕给改动到七零八落的陈设,回道:“我是去确认将军对相国和天子的待遇。” 他冷声说道:“李将军,恕我直言,如今不是你该松懈的时候,给他吃的牛骨这种举动真亏你做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消息传到有些人的耳朵里会是什么结果?董相国的部将还没死光呢!”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让李傕理亏地往后靠了靠,也顾不上继续嘲讽董卓,只回道:“我知道了,按照先生说的办便是。” “罢了……”贾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我是来提醒将军两件事的。” 一听贾诩要提建议,李傕也连忙面色一正,“先生请说。” 贾诩:“其一,如若凉州这头能得手,需要考虑的后续影响还有不少,比如说,先前在董璜接掌长安防守后,樊稠曾被委派在华阴的方向,现在他被调往凉州征战,那长安以东的防守就太薄弱了。” “我等兵进凉州,还需增补兵力,关中驻防必定有缺。不管凉州之战到底是乔琰取胜还是我们取胜,都难保有关东诸侯自洛阳攻入。” 李傕惊了一跳,“他们怎么会……” “他们为何不能来!”贾诩振振有词地打断了李傕的发问。 “别忘了,这世上有想要铲除我们,拥戴这位长安天子的,也有不想要他留下,令邺城天子成为唯一的。打着救驾的旗号也好,打着除贼的名义也罢,总归是有个说法的。” “再加上,将军您与卢公因秋收宗庙祭祀之事起了冲突,将其投入到了大牢之中,为此他们还多一个向长安问罪的理由。” “那兖州牧曹操领统辖之名,行扩张之实,兖州境内并无与之争锋之人,他便有这个出兵的机会。” 一听这话,李傕连忙问道:“那我们该当如何?” 贾诩回道:“增兵华阴以防敌袭,将领可从李将军的自家人中挑选。此外,结交袁术。” 结交……袁术? 李傕的脸上显出几分不解来。 前半条建议他听来顺耳,尤其是这个从自家人中挑选将领的决定。 李应与胡封去了凉州,除掉留下镇守高陵的人手之外,起码还能剩下一两个能调动的,这个决定没什么问题。 但后半条建议,他就有些听不懂了。 他问道:“袁术既是首倡拥立邺城天子之人,又处在自身难保的境地内。何苦与他去搭上什么关系?” 袁术这位世家子对他们西凉军是什么态度已不必多说了。 他当年被迫出逃洛阳,也是因为董卓摆了他们袁氏一道。 董卓甚至差点在诸侯讨伐之际,将袁氏在洛阳的其他嫡系屠戮殆尽。 这是有仇的! 何况,刘备在先前进攻沛国得手,其部将张飞临阵斩杀乔蕤,此时依然在稳定推进,眼看袁术也是朝不保夕的状态,和他结盟岂不是还给自己增加一个拖后腿的队友?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有前景的样子。 可贾诩闻言,只投来了一个并不认同的眼神,“这话说的不全对,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将军作为未来的大权在握之人,务必要有这样的认知。” “你以为,如今的袁术对邺城天子的敬畏还有几分?” 这个问题……要李傕看来,倘若原本还有三四分,那么现在可能一分都没有了! 他一边想着这个,一边又不免将思绪飘到了贾诩说的这句“未来的大权在握之人”上。 这话可要听着比先前的指责顺耳太多了。 前有斥责他对董卓和天子的不逊,后有此话,对比之中更让人觉得舒坦。 贾诩仿佛并未留神于李傕的走神,只继续说道:“袁术试图联合乔琰与公孙瓒,却被袁绍讨伐。而刘备身上这个荡寇将军的名号,便是邺城朝廷以袁术为匪寇之意了。既然如此,他还不如改尊长安天子。” “我敢说,如若将军扫平凉并二州后还都洛阳,第一个前来朝贺的必定是袁术!所以只要我们递出示好的信号,他就敢接下去。” 李傕嘀咕道:“那他若是被刘备给打成了丧家之犬,岂不是对我们无用……” “将军啊……”贾诩叹了口气,“你也未免太小看袁术了。” “豫州的其他地方他未必守得住,可汝南他一定守得住。何况刘备仁慈,在进军沛国后因当地的民生多难而延迟了进军脚步,和袁术以涡河为界对峙,这绝不是在今年内可以分出胜负的。” 贾诩和缓将局势剖析开来,让李傕越听越觉得其中极有说服力。 又听贾诩接着说道:“事实上,我们需要的只是让袁术作为阻挡东路诸侯的屏障而已,并不代表着我们需要在袁术和刘备的争端中付出什么实际的支援。” 李傕还是有些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贾诩说的有理。 他连忙回道:“先生所言甚是。另一件事呢?” 贾诩道:“段将军可以随时被委派往凉州的战场,那么,张将军呢?” 李傕最开始评判可拉拢的人里,其实包括了张济,然而早年间的矛盾,加上董卓对张济的信任之举,让李傕怎么想都觉得拉拢张济并不一定可行,以至于一直迟疑到了现在。 现在确实是应当考虑他了。 他问道:“先生是如何看的?” “让阎彦明去协助他吧。” 这个协助二字被贾诩咬字得有些重,其中的意义并不难让李傕听出来。 不管张济有无异动,都将其拿下! 李傕沉吟片刻,问道:“为何不让阎行去凉州?” 他之所以能说服阎行为他所用,在取得长安的掌控权中发挥出他这能征善战的本事,靠的便是告诉阎行——董卓想放弃进攻凉州的举动,但他不会放弃。 若要给韩遂报仇,自然只能依靠于李傕的力量。 可若是让他守荆州一路,好像便与此言相悖了。 贾诩回道:“那就要讲究一下说话的方式了。你与他说,张济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凉州战局,先拿下张济夺了他的兵权,才能确保平定凉州万无一失。等他得手后,先完成对南面的布防,立刻将他投入凉州战场。这不就行了?总不会短了他的作战机会。” 李傕面露喜色。 这话说得漂亮! 若如贾诩所说,在凉州的第一步得手消息送返前,他还能多线行动稳固自己的位置。 他起身朝着贾诩行了一礼,深觉自己最开始拉拢贾诩,真是做得最为正确的决定。“先生真不亏有良平之才的美称,我这便按照您说的去做。” 他心中暗忖,贾诩这位良平之才比起王允这个王佐之才可要靠谱太多了。 若非他查漏补缺,他要错失不少战机! 他当即寻了刘协下达了三条诏令。 其一便是拉拢袁术。 袁术想要的豫州牧名头,邺城朝廷不给他,那就由他们这边给出。 但条件是,让袁术务必以一路人马留意东郡这边的情况,如若曹操有出兵之举动,便将其稍加阻拦。 李傕在附送前去的信中,以董卓的身份提到,他已派遣两万人自陈仓进攻凉州,不日之内便可叫那乔琰麻烦临头,到时候他重新与凉州建立关系,有凉州好马必定支援袁术几匹。 其二便是令阎行驻守上雒,与张济合兵。 私底下,李傕便将贾诩所说的委派说辞转告给了阎行。 这“对韩遂颇为忠心”的少年人当即领命而去。 让李傕很觉舒坦的是,阎行给他的回复是:“单论将军敢进攻凉州,将其付诸于行动,将军就比董卓有本事太多,行必为将军除一隐患。” “比董卓有本事”这六个字,简直是说在了李傕的心坎上。 他当即大手一挥,在原本让阎行带走两千人的基础上,又多给了他五百人。 而第三条诏令,乃是李傕为贾诩求的。 他想着,贾诩如此为他考虑,总不能还在名义上是并州牧的假佐。 这听起来多不像话。 他就让刘协以征调贾诩入朝为侍中的名义,将贾诩从并州牧的属官体系下扒了出来。 这样一来,更能显得他比董卓对贾诩更加重视。 贾诩大概也没想到,李傕还能在这个时候搞出个施恩加官的戏码。 他已在从李傕的书房走出后,盘算起了自己添的这一把火,所能造成的后续效果。 以君侯的本事和并州的实力,凉州那边的两万军马完全能吃得下。 一旦君侯统兵东进,李傕同时面对两路威胁,便只能选择带着小皇帝逃亡。 往北是并州,去不得,往西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往东…… 东面同样不能去。 当他身处长安的时候,袁术可以因为他给出的示好而给他几分薄面,可他若是逃亡而去,袁术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盟友的。 比起和李傕合谋,手握刘协这个天子,袁术可能在袁绍和刘备的步步紧逼之下,巴不得先杀李傕,然后将小皇帝送回给乔琰,以图跟她卖个好。 这样说来他就只剩下了往南一条路可走。 那么到时候,守在南面的阎行会好好“送”他一程的。 这就是贾诩在前往长安之前和乔琰定下的基本方向。 在这个计划里—— 一旦乔琰自凉州进攻三辅,拿下关中之地,连接凉并,便拥有了足以让天下为之侧目的实力。 到了那个时候,刘协无论落到谁的手中,按照常规情况来分析,他都是一个烫手山芋! 任何一路州牧都会觉得,与其像是董卓一样,因为手握刘协反而招来了乔琰的讨伐,丢了地也丢了人,还不如将他交还回去。 但遥尊刘协为天子,与真正将这位天子放在近前,绝不是一回事。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为贼人所掳,但是消失不见。 后续便是乔琰发挥的余地了。 在这个大方向的框架里,贾诩已经交出了一张再漂亮不过的答卷。 当然,在此之间,还得让阎行顺利驻扎在南面,也得让李傕在对上董卓援军的情况下拥有一定的优势。 所以在阎行领命南下之前,贾诩又与他交代了几句。 “董卓将人派出报信,首选必定是段煨,但我怀疑,会是段煨与张济的两路来攻。算算时间,张济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你手中有两千多兵卒,张济驰援长安至多也就带上三千,人数是够了。” 贾诩指着面前的司隶地图说道:“半渡而击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我要你在张济横渡霸水之际将其击败,放其残部投奔段煨,而后你着人报信于长安后继续南下,戍守于上雒。到时候该当如何做,我已经与你交代过了。” 阎行颔首。 贾诩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阎行南下伏击张济的同时,那张委任袁术为豫州牧的诏书也朝着东面送了出去。 信使以一人双马的交替送信之法,快速地在抵达洛阳后,南下经由轘辕关送到了豫州的颍川境内,而后辗转送到了身在汝南的袁术手中。 李傕被贾诩说服,给出这个封赏给得毫不犹豫,袁术顺水推舟地接下这个名号,也接得那叫一个爽快,甚至没跟他的谋士团商量一番。 听闻袁术这个草率的决定,阎象、袁涣以及杨弘等人各自无奈地看了彼此一眼。 他们也毫不意外袁术会布置下来了一个任务。 先前他给乔琰的信中,就将邺城朝廷说成是“名为汉室,实为伪贼”,现在得了长安天子的敕封,更敢于这么做。 他当即决定,让手底下的谋士文官给他写一个更有文化的,痛斥刘辩不是正统的檄文。 “将军……” 阎象刚开了个说话的头就被袁术给打断了。 “你不必多说了,”袁术抬手示意,“我且问你,北面那小皇帝是不是已经给了刘备敕封,令他攻入了豫州?” 就像贾诩和李傕所说的那样,刘备的作战天赋或许比不上乔琰和皇甫嵩等人,但他自进军沛国后一城一地收复,又稳步建设,直到与袁术隔河划豫州而处,可算是把袁术给膈应得不轻。 别看刘备没给他造成第二次的杀伤,可这种稳当的打法比起速攻更有一种嘲讽。 偏偏因为乔蕤之死,他不敢轻易渡河进攻,以防又被刘备麾下的悍将给逮个正着。 他便打算在秋收完成后,先在颍川、汝南等地征兵,再来考虑将刘备驱逐出境。 从刘协这头送来的这个豫州牧名号,那可当真是雪中送炭了。 要不是阎象等人还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想说,等到有了这个州牧名头,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征辟汝颍奇士到他的麾下任职,总能从中抓出来几个有真本事的! 但他就算不说这话,阎象也能从他的神情中猜出几分来。 他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不错,可那到底是先帝子嗣,岂能肆意践踏尊严。” 阎象深知,这踩得不是一位伪帝,而是汉室的权威! 然而袁术对此并不太在意,只说道:“我等有尊正统之言便是了。” 他不欲多说,干脆转移话题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先不提此事了,多给你们几日斟酌言辞。以你们看来,这凉州之战到底孰胜孰负?” 袁术原本还以为,会是乔琰会先进军凉州,结果在他收到的这封信中,李傕以董卓的口吻告知了他一个实在意外的消息,居然是关中这头先进行反攻了。 这可真是……干得漂亮! 乔琰没理会他之前的拉拢,没少让袁术在心中对她暗怀怨怼情绪,巴不得有人来治一治这位逢战必胜的混蛋。 再一对比长安这头的知情识趣,甚至夸赞他为袁氏之嫡,世家之望,他心中的天平就直接偏了。 但想到乔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给幽州派出一路支援,协助刘虞对抗公孙瓒,他又有点不太确定了。 见阎象似乎还对他先前布置的任务耿耿于怀,袁术便将目光投向了袁涣。“曜卿,你以为如何?” 袁术对袁涣还算尊重,毕竟袁涣出自陈郡袁氏。1 汝南袁氏便是陈郡袁氏分出来的一支,但因陈郡袁氏的家训乃是崇尚清虚、克己奉公,以至于随着四世三公的累加,汝南袁氏在官场上的声望远高于陈郡袁氏。 哪怕袁涣的父亲袁滂,在光和年间一度官至司徒,他也并未得到什么高位官职,又因早先游学于江淮之间,只能投靠在了袁术的麾下。 同为世家子弟,还是这种不敛私财的世家子弟,放在这里就是个道德标杆。 凭空能给袁术拉上不少支持。 袁涣迎上他的目光,从容回道:“先骄者多有败亡之患,我不看好董卓。” 这封信中,炫耀他们能在凉州取得战果的言辞里,傲慢的意味太重了,让袁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这种直觉倒也当真未错。 这封信送到汝南的时候,也就是乔琰的兵马齐聚陈仓之时。 第二日,三万军队浩荡东行,直取郿坞! 第204章 退守兰池…… 在原本的历史上,郿坞乃是董卓给自己选择的颐养天年之地,在郿县旁单独建造出的一座高七丈的小城,不过在如今,这里之所以被叫做坞只是因为—— 董卓为了防止遭到自凉州方向前来的入侵,加固了郿县的守备和墙高而已,又在县中加设了数座瞭望塔,自小城以西看来,分明是坞堡的形制。 内圈的瞭望塔上同时配备着的正是守城的弓箭手,相当于存在着两圈城墙的戍守。 这便是被董卓寄予厚望的西面屏障! 距离长安二百多里的距离,恰好便于了军粮的送达,也足以让郿坞被人攻破后,可以给长安设防预留下足够的时间门。 若自益州方向兵出斜谷道抵达关中,便是五丈原,与郿县距离二十里,又间门隔渭水相望。 县北箭括岭上双峰对峙,山有两岐,故名岐山。 在引渭水护城后,此地更可算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郿坞内的守军与城外来袭的敌军之间门没有形成这样明显的数量差异! 李应樊稠等人从郿坞调拨走了五千兵卒。 为从长安将董卓从李傕的掌控之中救援出来,段煨又从此地调走了三千余人。 剩下的就只有三千了。 虽然关中地界上随着段煨的屯田治理,陆续聚拢了一部分人口,在郿县县城之中还有万余县民。 但这些县民中能引入城防戍守的,至多不过千人上下,若数量过多,难免引起城防的混乱。 然而他们今日的对手…… 这夏秋之交的午后,瞭望塔上的侦察兵差点靠着塔上打个瞌睡。 毕竟他们这头的两万大军才离开郿县不算太久,斜谷道又其实不是个容易进军之地,会迎来敌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又有陈仓那头作为前哨驻防之地,若出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该当会有消息送过来的。 可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声音。 他陡然惊醒过来凝神听去,这声音有如夏日滚雷迫近而来,还正在加剧,分明是急行军朝着此地靠近的声音。 哪怕对方还未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但他会被段煨选作城头的哨塔驻守,原本就是因为他的耳力。 在做出了这个判断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敲响了城头的铜锣。 别管是敌是友了,先发出警报总没错。 也便是在这声响发出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从极远处扬起的烟尘。 他朝着同守此地的士卒看去,在对方凝重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一样做出了有敌军来袭的判断。 有人朝他问道:“你觉不觉得……这阵仗,好像要比李、樊两位将军离开的时候还要大?” 在问出这话的时候,这人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比李应樊稠所统帅的队伍阵仗还要大是个什么概念? 这两人合兵此地带走的五千人,合计两万人,按照他们的行军计划显然不可能在此时折返回来,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这是一支比两万人还要多的敌军! 随着对方的渐近,这种人数上的差异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哨塔上士卒的眼中,也彻底打消了他们怀揣着的侥幸情绪。 这些人的衣着甲胄制式和骑兵的数量,都不是他们离开那一支所有的样子。 当那支声威赫赫的队伍逼近到六七百步外停下脚步的时候,段煨留下守城的偏将更是不免倒抽了口冷气。 在这个距离下虽不能彻底看清,却也够让目力极佳之人隐约窥见,在对面浩荡而来的队伍中招展的中军大旗之上,赫然是一个乔字。 如今会用乔字旗,还能出现在此地的只有一个人。 “乔字旗……那是并州牧的军队!” 一反应过来这一点,他立刻让人将敌军来袭的信报往长安方向送出。 段煨与董白带着郿县的守军在五日前出发,按照行军的速度来看,两日前就已经抵达了长安。 倘若两方合兵顺利的话,此时应当已经夺回了长安的掌控权。 以郿坞的守城器械储备、城池的牢固程度,以及段煨在此地的声望,他们要想支撑到长安的援军抵达,应当不算是一件难事。 他更是无比庆幸,在段将军出行之前,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对郿县附近的秋收。 此时可算坚壁清野的状态。 随着那声城头发出的锣鼓,还在城外活动的县民也已经忙不迭地折返回到了县中。 四面的城门随之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一并放了下来。 “这位段将军倒是个人才。”乔琰朝着这边看来,感慨道。 自进军陈仓进入关中平原以来,在凉州地界上少见的开阔景象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些平坦的沃土上还残存着刚经历过秋收、秸秆未尽的痕迹。 虽不像是并州凉州在她指挥下按照严谨的耕作之法来垦田种植,此地也分明有一派规整的秩序。 临近陈仓方向的,因数年前为凉州进犯三辅的情况所影响,少有人想设田于此地,董卓部将的人数又还不足以支撑他们拓展到这个范围,段煨便干脆将这个屯田的区域设置在岐山到五丈原之间门。 这片秩序井然的田垄让乔琰不难判断出,以段煨的这种治理手段,身处于郿县之内的普通民众,或许会下意识地将他们当做历年来的凉州侵略者,协助于郿县的守城。 段煨他确实不失为一员良将! 乔琰当即吩咐道:“让人传讯城头,就说凉州武威郡来人,有段将军故交,想与他见上一面。” 虽然知道以段煨的脾性,大概率不会被三言两语之间门说动,但这是乔琰对城中给出的先礼后兵信号,用一用也无妨。 然而等颜俊意图戴罪立功主动前往后,在折返回来的时候却说道:“段忠明没出现在城头,说是……要战便战,何必跟他攀谈什么交情,便是请他武威段氏的长辈前来,他也是这个答案。” “还说,守城就是守城,不要谈什么故交之事。” 乔琰与郭嘉和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看来段忠明不在城中。” 若是段煨还身在郿坞,这句话由他亲自站在城头上说,显然要比由人转达出来,更能起到激励士气的效果。 何必因为什么顾忌见家乡亲友的理由而放弃。 “看来先前从那些李应亲兵那里得到的消息确实是对的。”荀攸望着城头的方向说道:“长安城中李傕和董卓的争权是真,也进一步造成了段煨率军回援,让郿坞之中失去了原本的主帅。 这实在是个对他们而言再好不过的消息。 郿坞虽无瓮城,却有内部哨塔,在进攻中的伤亡实难避免,若有段煨这个手段老辣的主将在,哪怕有攻城器械的领先,也有人数上的优势—— 这依然会是一笔让乔琰很觉心痛的损失。 “那么公达以为如何攻城?” 荀攸回道:“速列阵,缓攻城。当然,我说的缓只是相对前者的缓。至于剩下的事情,我想公明将军已经有所准备了。” 可别忘了,乔琰此番进攻关中,是将由徐晃为主将所组织的先登营也给带上的。 在拿下汉阳四姓、在河谷中对阵李应樊稠等人,以及夺取陈仓,都没能让他有发挥的机会。 他早等得有些手热了。 此时便是验证先登营这先登二字的时候。 郿县城头的守军看到的,便是这支队伍依然保持着距离城墙的距离,快速地铺展开了三面的战线。 这等蓄势待发的阵仗,简直要让人为其军纪严明、统兵有方而叫一声好。 但他们并未快速发起进攻,而像是丝毫不担心会有人来援助一般,不疾不徐地进行起了扎营之事。 放在一个对攻城来说依然有利的下午时间门,不想着攻城却想着扎营实在奇怪。 毕竟兵法上有一句话叫做“兵闻拙速”,说的便是用兵打仗若能速战也可不计战法,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巧拙。 在郿县还有外援在的情况下,是该参照这一条的。 守将看着城下的情景不免陷入了沉思。 然而这种攻城的迟缓,好像并不只是寻常的缓缓围城而已。 在这扎营之中,同时也被组装起来的还有攻城所用的投石车。 自城头上所见,三万人的大军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组。 一组在城墙的六百步外形成了一道防线,预防郿县城上之人趁着他们就地扎营进行偷袭,也预防着城头发出的弩箭。赶路疲惫者直接原地休整。 另一组人则自北面山中搬运来了投石机所用的标准石块。 每一块都有十几斤重量的石块,很快在独轮车的协助下运到了阵前。 这种要准备妥当后再行攻城、以求一击拿下的信号,连带着城下黑压压的人数,都让城头的守军彼此相顾中,只觉说不出的心惊肉跳。 哪怕看起来,对方要到明日才会发起这个最后的进攻,他们今日也不可能睡个好觉了。 何况他们列队得如此之快,谁又能确定,他们不会忽然改变主意! 守将立刻从城中平民里征调出了一支额外的守城队伍,和此地的巡防兵卒之间门交替盯梢,以防出现精神紧绷而精力不济的状况。 这份城上城下的僵持,也很快让时间门从白日转入了夜间门。 当夜晚的渭水从这座坚城之下缓缓流过的时候,外面的营寨中只有零星的火把燃烧,其他地方都是黢黑的。 三万人的营寨里寂静无声,就像是外头并没有另外的一支庞大队伍一般。 但当人站在郿县城头的时候,却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的方向,让人不觉心生寒意。 等到第二日的早上,对面在卯时便开始的石块搬运,让积攒起来的石块已变得更多了。 再看己方这边,精神萎靡的实不在少数。 眼见此景,城中的这位副将忍不住心中哀叹:“将军啊,您若是不速速回援,我等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但或许那封求援信都还没能送到段煨的手中,他们就已危机临头了。 正在这一日的午后,围拢郿县三面的并州牧军队,忽然发起了进攻! 而段煨大概也是听不到他这句求救的。 两日之前,还未等他兵进长安城下,便见一队残兵败将从南面而来。 打眼一看,竟是本该与他们会合的张济。 身在段煨队伍之中的董白,前几日才与张济在蓝田谷分开,此时再见张济,只觉看到的像是另一个人。 在他的脖颈上有一道以不知是棍棒还是长枪的钝端所形成的打击痕迹,让人不得不怀疑他遭到的攻击若是再重上一些,他还能不能平安来到此地。 按照张济话中所说,给他造成这一击的不是别人,正是阎行。 阎行伏击于霸水打了张济一个措手不及,也让张济大为感慨,此人倒当真是凉州悍将之中的后浪。以至于他最后只带着百余骑兵仓皇奔走。 可此时显然不是称赞对方的时候。 张济带兵来袭且损兵折将的消息,早已经被阎行急报于长安城,比起张济逃往段煨处的速度也不差多少。 没等段煨来得及退兵,李傕已经调动起了长安城的兵将朝着段煨攻来。 段煨擅自从本该驻守的郿坞来袭,完全可以打成谋逆的举动,李傕这调兵应战堪称堂堂正正,就连兵力上,也必定是段煨吃亏。 在仓促整军应战之下,段煨难以度过渭水河桥,便被迫滞留在北岸。 眼见四面旷野之中的交战,在李傕能自长安增兵的情况下,对他越发不利,他当机立断选择退守兰池。 或者说是池阳县。 昔年秦始皇在此地修建有兰池宫,汉时在兰池陂南同样兴修此宫,又在兰池以北立县。 这里也是董卓给他的母亲选择的封地。 董白曾经跟随曾祖母前来过此地,对这里尚算熟悉。 但无论是她还是段煨都知道,退守城关绝非长久之策。 倘若不能找到反转舆论,进而增兵反击李傕的契机,他们就算是据城而守,也迟早要被李傕给围死。 毕竟池阳可不像是段煨先前驻扎的郿坞,存有足够支撑数年的存粮。 这么一比较,作为进攻一方的李傕就要心情愉快太多了。 “我合该谢谢先生的,若非文和先生建议将阎彦明安排南下盯梢张济的队伍,又哪里会发现这家伙竟然会和段煨联手,忽然进攻长安。此人大难不死又如何!我必让他和段煨一起死在池阳!” 李傕朝着左右问道:“可看到文和先生了?请他速来见我。” 如此靠谱的贾诩必定能给他提出一个迅速击破池阳的方法。 然而一炷香后他却见到下属一头冷汗地冲了过来,回道:“贾先生并不在他平日里做事的地方。” 若只是如此倒也无妨。 长安城这么大,想要到周围走一走,也该算是人之常情。 可他紧跟着就听到下属说道:“我等听说先生今日去见了董卓亲属,担心事情有变,连忙找了过去,发现——” “渭阳君和池阳君等人也不见了!” 第205章 长安之变…… 李傕再怎么仰仗于贾诩给他出主意,在这一瞬间也很难不想到,这极有可能不是贾诩要往哪里转一转,而是他!跑!了! 可他跑什么? 段煨与张济前来进攻长安又如何? 李傕自认,自己也还没丧心病狂到要用董卓的家人,去威胁这两人退兵的地步。 非要说的话,还不如用董卓本人当人质。 李傕怒气冲冲地随着下属抵达先前关押董白和其曾祖母等人的位置,便看到在董白的床下那个通往外界的地道入口,已经被人给翻了出来。 可这个严丝合缝的铁制入口没有对应的钥匙开启,显然不可能被他们简单打开。 别看董卓此人有些暴发户式的审美,但该不能偷工减料的地方,他还是押着工匠给制作牢固的。 眼见这一幕,李傕的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丝明悟。 他一把抓住了看守此地的下属喝道:“此地之前有没有少过人?” 那下属讷讷回道:“不……不太记得了,之前没怎么留意过,因为您说,就是几个无关痛痒的人。” 在李傕瞪向他的目光中,这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李傕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他现在算是知道段煨和张济是怎么来的了。 这两人近来明明都没有回返长安述职的必要,即便是真派遣下属前来了,光看长安城外围的驻防,也应当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他们都做出了比李傕预料中更快的反应。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有一个对他们来说足够有说服力的人前去报信了。 贾诩或许还是知道这件事的。 所以他要先躲藏起来,还得为了报答董卓对他的知遇之恩,将可能被李傕给迁怒的人也给一并藏匿起来。 可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李傕直到现在还觉得,贾诩依然是那个为他屡屡提出有效建议的好谋士,只是因为他也不免有些徇私的想法,才犯了些过错。就像董卓到现在还觉得贾诩是给了他翻盘机会,且为他寻机庇护家人的忠臣。 不过,李傕很快没这个工夫思考贾诩的去向了。 段煨前来救援董卓的举动,虽然因为张济被阎行先行伏击的缘故,而并未能够做到一击即中,反而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退守池阳。 可有些人能被李傕将段煨此举盖棺定论成叛逆的说法说服,有些人却不行。 尤其是那些真正忠于董卓的西凉军。 贾诩让李傕拿出的那套“拨乱反正”的说辞,若是深究下去,其中的问题实在不在少数。 用来忽悠一时也就算了。 但随着段煨的进攻长安,扬言救人,这些西凉军琢磨着其中,还真有些不对。 李傕再如何说要限制董卓做出决断,在往凉州方向进军的队伍已经被派遣出去的情况下—— 董相国怎么都应当露面了吧? 还拘着人不放,其中必然有鬼。 这些人一合计,反正该促成的事情都已经促成了,那将相国救出来总是没问题的。 李傕正盯着眼前的地道入口,盘算着如何将其撬开,便见手下忙忙张张地冲了进来,急促说道;“不好了,有人集队冲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说是一定要见到相国不可。” 在李傕将大量人力调拨往池阳围城的情况下,他难免对长安宫城之内的驻防稍有松懈。 这还真不是一件做不成的事情。 他脸色不由一变。 在董卓重新得到自由的这件要事面前,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他的智囊跑路了这种小事。 更为要紧的是—— 董卓被关押在未央宫的偏殿,而未央宫的主殿里还住着刘协这个被他们当噱头的小皇帝! 若是让董卓将刘协给带走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他先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都要付诸东流。 比起贾诩这个谋士,董卓重新夺回优势后要针对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 更坏的消息在他策马朝着未央宫而去的时候传来。 西凉人血气未驯的状态,在这个时候表露无疑。 在遭到了阻拦后,他们想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等到李傕前来再商量,而是毫不犹豫地击杀了沿路守卫,直接将董卓放了出来。 董卓当然不可能放过刘协这个上好的幌子,直接将人给一并带上了。 失去刘协的危机当头,李傕的脑子转得要比任何时候都快得多。 他深知只要给董卓机会联络到其他部下,他将再也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除非他还能在此时找到另外一支能支持他的势力,先阻碍住董卓的消息传达,尤其是阻止他借助天子之口传递出诏令。 有这样的存在吗? 倒还真有! 反正已经比董卓慢上一步了,他此时再往未央宫方向赶去没有任何的意义,李傕毫不犹豫地调拨马头,朝着官署方向而去。 在这种时候,他只能借助于这些朝臣的力量。 虽然他李傕不是个东西,但董卓显然更不是。 他们应该不会想要小皇帝重新落入董卓的手中吧? 最先被李傕找上的王允虽被李傕带来的消息惊了一跳,可在心思急转间他果断回道:“把卢公从监牢中放出来,若要说能代表辅政之权和威望,非卢公莫属,还勉强能将天子在董贼手中的劣势扭转过来。” 李傕想都不想地回道:“这不可能!” 若是让卢植来掌握军队,到时候谁主谁次,又是谁需要依靠于谁的力量,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若真按照王允说的这么做了,对他来说也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王允心中暗骂,这家伙现在在这种不该他聪明的时候倒是很聪明。 但在更心焦于天子安危的情况下,也只能说道:“那好,我与黄子琰一道随你掌兵,先将陛下救出来再说!” 王允与黄琬或多或少有些统兵的经验,对李傕来说也不像是卢植一般需要这样防备。 他当即回道:“就按这么办!” 为了降低手握天子的董卓所造成的影响力,李傕又在此时想出了个惊人的馊主意—— 反正近距离见过天子的也没几个,比起董卓手里的这个天子,当然是在他手里有朝臣拥护的“天子”更有可信度得多,皇宫内并非没有换洗用的龙袍,何妨再造一个标志! 王允骤听这个荒唐的主意,差点没骂出声。 可李傕此时已经被贾诩失踪和董卓的突然反击给逼迫到了这种地步,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毫不犹豫地就要去取备用的龙袍。 王允还要阻拦,便被李傕给狠狠瞪了一眼:“我告诉你,只有让天子的意义没有那么大,才能让董卓更容易被我们击败,你若还想救出天子,就最好给我装得像一些。” 但当李傕打算让他儿子来乔装这个天子的时候,又遭到了另外一道阻拦。 他的妻子哭道:“你要与董卓对峙,这乱军之中,别跟我说什么乔装天子是天大的福气。我先前提议,进攻凉州带上你儿子混个资历,来个少年成名的名头,你不同意,现在这种危险的事情你倒是要找上他了?” 她抹了把眼泪,忽然指向了女儿,“你要带,便让她去!” 李傕要的是个足够听话的摆设,以防引起麻烦,到底是带儿子还是带女儿实在没什么差别。 他拍板回道:“行,带她就带她!” 反正也就是个假招牌! 这长安城里外,因着段煨的来袭和董卓的脱困,陷入了好一出三军混战的局面。 在郿坞这里,却是一面倒的战斗。 当在郿坞之外驻扎了一天的乔琰部从发动进攻的时候,郿坞之中的守军因为连续换岗紧绷着神经,直到投石机上的石子装上投石臂呼啸而来的时候,才陡然意识到局面有变。 荀攸提出的缓攻,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并不是真的应该叫做缓攻,或许将其称为先麻痹敌方之后的强攻要更合适得多。 这一日的时间里,乔琰的兵卒何止是从陈仓到郿坞的一日行军中完全休整了过来,也让投石机和攻城车都处在了蓄势待发的状态下。 当进攻的号角吹响的一刻,数十块飞石朝着郿坞的方向砸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数不胜数的蹶张弩所发出的弩箭,一齐朝着城头的方向射去。 在对着城头造成的火力压制中,于昨日组装成的攻城云梯也朝着城头的方向推了过去。 郿坞的城墙足够坚固而高的优势倒是在此时显示了出来。 虽然外侧的城墙上,因弩箭的攻势而无法让守军站稳脚跟,可后方的第二层防线依然覆盖城头与城下的防守。 乔琰这头的弩箭消耗也远比对面要多。 她抬手挡了挡头顶的日光,朝着对面的郿坞看去。 在先前一瞬的慌乱过后,对面倒也对得起有坚城庇佑和良将统帅的状态。 即便段煨本人并不在此,他将此地兵卒带出来的秩序也依然延续了下去。 只可惜……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她这样的攻城队伍! 这一时之间的应变得法,也无法起到对战局的根本性改善。 随着军令的下达,当攻城梯架上城头的那一刻,推进的重甲步兵掩护着弓箭手,也将战线推进到了二百步的位置。 一时之间只见得城头上飞箭如雨,一顿砸落。 发力更重近乎于抛落的弩箭,近距离斜向上射出的普通箭矢,以宁可射入城中也绝不能落在墙外的发射指令,交织成了一道密集的箭网。 城中负责指挥的偏将着急得只觉要上火。 若是可以,他宁可固守城关,任由对方过境,也好减免此地在守卫不足情况下的损失。 但任何一个在军事行动上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哪怕他给出了这样的承诺,对面大概率也是不会相信的。 比起承担会有军队从背后来袭的风险,必定还是拔掉郿坞这个据点更为保险。 但偏偏,他们此刻连站定在城头上,将城中准备用于戍守的狼牙拍和滚石丢下去都无法做到。 这要如何打! 他厉声朝着在内圈瞭望塔上的士卒喊道:“他们的弓箭弩箭的数量有限,不能全用在我们这座小城上!用好你们手中的每一支箭,一旦有人登上城头,立刻将其射杀。” “想想高平城,若想活命,就守住这座城!” 凉州方面的消息不可能桩桩件件都送到关中来。 董卓为了加强对手下士卒的向心力控制,所传达的自然是乔琰的杀伐之事。 她在湟中收容过冬的羌人,行教化劝导之事,建树起经济秩序——他肯定是不会说的。 能说的也就是一件事而已。 她在进驻凉州的第一战,乃是将高平城中的羌人作为典型,来了个连根拔起的清剿。 高平城中的八千羌人,尽数死于此战。 那么按照郿坞的地位,好像他们也应当会落到这个地步才对。 为了活命,自然只能拼尽全力去守城! 可他们虽在心理上知道,城破必死并不是一句危言耸听。 生理上,却难免在对面的流矢交织中,眼前越来越感觉到发昏的疲累。 在乔琰这一方的强势打击下,他们之中顶着盾牌冲上城头的,也在数息内中箭倒下。 眼见这样的一幕,更让人拉紧弓弦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金锣之声。 这不是鸣金收兵之声。 依然带着激昂进取之意的金锣声里,空中的箭矢为之一顿。 那种无差别覆盖的箭雨倏忽消失于空中。 但这份威胁消退的同时,取而代之的,便是攀上城头的先登营! 他们人尚未在墙头站定,一枚枚铁片已毫无停滞地脱手,朝着守军迎面而来! “我听说徐公明在将先登营的士卒凑齐之后,专门找姚都尉请教了一下梭标的用法?”郭嘉朝着城头的方向看去,开口问道。 乔琰回道:“你应该说,他给先登营的士卒准备了一套比较特别的武装配置。”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身在并州而养出了这样的习惯。 就像是乔琰的并州军中,医疗急救已经有了一套成体系的应急包,徐晃在从乔琰这里接过先登营职务的时候,也考虑起了这件事。 除了他们所用的锁子甲要比其他甲胄拥有更强的防御力之外,在这一个月内他考虑的无外乎就是,如何高效地攀登上城墙,以及如何在城墙上站稳脚跟。 因时间太短,装配过多的装备对他们来说非但不是什么好处,反而是一种负担。 所以有三件东西先纳入了他的考虑。 其中一件就是羌人惯用的梭标。 在此时这个登上城头的动作里,这些先登营的士卒行云流水地将手中的梭标,朝着目力所及范围内出现的敌人丢了出去。 梭标的抛掷几乎不需要什么装填或者拉弓的时间,所以在姚嫦进攻阿阳的时候便被她佩戴在侧。 如今面对郿坞这种双层的城头防守,同样可以起到效果。 不等这轮梭标结束,第二项被先登营列入配装的窝弓手弩就已快速上弦,朝着这些瞭望塔上的弓箭手放出了第二轮袭击。 手弩的短射程在寻常时候是弊病,在此时却是毋庸置疑的优势。 弩箭冲入瞭望哨塔之内,比起上一轮的梭标更有一份杀伤力。 当然,他们在攻击郿坞守军的时候,对方也可以发起对他们的进攻。 可上好锁甲的轻薄分量,既减少了他们攀爬之时的负重,也给了这些先登营士卒在头上加重盔甲分量,在四肢缠绕皮甲庇护的机会。 以至于—— “怎么会这么难穿透!” 一名郿坞中守军小心躲过了梭标与弩箭,朝着其中一名先登营士卒弯弓搭箭,试图将其射倒。 但这支近距离放出的箭矢只是砸在了对方的胸前,又被弹飞了开来。 准确说,这支箭没能从锁子甲的鳞片缝隙中穿过,便已经完成了它的义务。 这先登营士卒唯独裸露在外的好像只有一双眼睛而已。 下一刻这城中守军便看到对方以腰间抓钩抓在了城墙的边缘,顺着绳钩飞快地攀援而下。 他像是个毫无破绽的铁壳子,在没能遭到近身阻拦的情况下,直接滚落到了城墙的内侧。 有此等举动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们的目标正是城门后的铁栓! 也随着武器装备最为精良的百余人踏上城头,在一串连续的动作中再清理掉一批敌人,后方装备稍差些的士卒随之蜂拥而来,以彼此的配合在此地彻底站稳脚跟。 徐晃一刀劈向了朝着城门方向涌来,试图阻止他们开启城门的士兵。 昔日曾经为匪寇的经验,以及在阴山防线上与胡虏之间的对抗,让他这拔刀劈砍的动作中透着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由他带领的这支先登营也显然不是只有防御力而已。 在进攻上他们同样有着并州军的顶尖水平。 城中的守将眼见这样的一幕心中一紧。 他清楚地知道,若是让他们将城门给打开,那便彻底落到了回天无力的地步。 然而对面的高效率绝不只是在先登营的夺取城墙上,不等他指挥着地面上的士卒直取城门方向,在攻城槌的助力下,城门已经在他的眼前被蛮横地撞了开来。 从城内无法看到的是,早在先登营得手的时候,重甲步兵就已经将战线朝着城下又推进了一段距离。 所以他们在此刻随着这城门的开启,形成了一道朝着城中涌入的洪流。 在靠近城门的位置,其实还留有被抛掷而来的箭矢和飞石砸死的士卒,以及和先登营交手中倒下的那些。 现在随着重甲兵的加入,这种覆压而来令人不得喘息的气势,越发清晰地展现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乔琰这方从抵达城下到发动进攻之间花费了一天的时间。 可他们从发动进攻到攻破城门之间的雷厉风行,却让人不由不为之胆寒。 这位守城的偏将只觉满嘴发苦。 他想到段煨在离开之前将此地小心郑重地托付到他的手中,这里却在段煨离开不到七日后便被攻破,只觉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将军的信任。 然而正在他意欲死战殉城的时候,他却听到了对面士卒进城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 “君侯有令,缴械不杀!不得伤及平民!” “君侯有令——” 等等!情况好像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坏? 等他被带到了乔琰的面前,得知了李应樊稠等人连带着他们所率领的兵卒,已经在渭水河谷中死的死,降的降后,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不免越发敬畏。 见乔琰的兵卒除却用于掌控城中防守的之外,其他人都留守在城外,确实如她在传达的军令中所说的那样,对已经手无兵戈的士卒只扣押起来而已,对城中平民更是秋毫无犯,他这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敬佩。 所以说,之前是谁将她形容成这种凶神恶煞状态的? 他刚陷入这种疑惑,就听乔琰说道:“将你知道的长安情况都告知于我。” 他连忙回道:“段将军和张将军在渭阳君的报信下决定联合起来,朝着长安进发,将董相国给救出来,若是出兵顺利的话,此时应当已经得手了。” 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点苦恼。 倘若段将军打回来了,他到底应该算是为哪边作战的? 若是心向段将军,以这位乔并州麾下兵卒的实力,他可能稍微生出些反心,就会人头落地。 可若是心向刚投降过去的乔琰,他又实在对不住段将军对他的栽培。 乔琰将他脸上的纠结为难之色看了个清楚,却并未点明道破,只是琢磨起了长安的情况。 渭阳君……这是董卓的孙女。 会是由她来联络的这两方势力倒是让乔琰觉得有点意外。 但此时没必要多想这个联络者的情况。 乔琰只是直觉,在这位守城将士这里说起来胜券在握的事情,或许并不会如他们所想的那么顺遂。 李傕能成功夺取董卓手中的权柄,光靠着他自己肯定是做不成的。 能将长安城的水搅和成这个状态,其中必然不乏贾诩的手笔。 那么在她未有将至长安的消息传来之前,贾诩大概也不会看着董卓轻易回到先前的位置。 只不过……再有多少意外和人为的影响,去限制这场双方厮杀分出胜负,在长安这样的地形环境下,也很难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交战。 乔琰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在她领兵进入关中平原的这一刻开始,这片南北有山岭庇佑的天赐屯田之所,从地盘到其上的人口,都已经纳入了她的考虑之中。 倘若当年未曾扩散出洛阳北宫范围的那场大火,因这两方的争端,转为在长安城中上演,那可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奉孝!”乔琰立刻开口道,“你与公明和文显领兵镇守此地,其余人等随我东进长安。骑兵同我先行,公达领步兵在后。” 不多休息了!立刻动身! 在乔琰做出这决定的时候,长安城已经经由了最混乱的一日。 董卓在解脱了束缚挟持天子后,立刻发动了对部将的召集,意图尽快将李傕这个叛逆之辈给从长安城中清除出去。 李傕先前是用的何种理由从他手中夺去的权柄,现在就要以何种方式被他给拿回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明明他手中有一个刘协,对面却声称他只是用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佯装成了天子,想要为自己的叛逆寻求理由而已。 在李傕的说法里,且看朝中大臣站在了哪一边就知道到底孰真孰假了。 这可把董卓气得不轻。 刘协确实在李应等人出兵的时候,被李傕夹带着前去送行,这样一来,见过他的人就并不少。 可要知道,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庶民对天子是天然有一份敬畏情绪的,敢于直视这张脸的都不太多,能参与到此次李傕和董卓双方争夺战里的,也就更是少之又少。 反倒是认得王允和黄琬这两位大臣的人要更多些。 居于长安的两年中,他们没少争取来经营此地民生的举动,也因人手的匮乏而亲自操持。 这让董卓这边聚集的西凉军和其他隶属部卒增多的同时,李傕那边打着护驾名号聚拢的人也随之增多。 以至于在短暂的交战后,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 段煨自池阳的城墙朝南方看去,敏锐地留意到,原本围拢在此地的兵卒退去了不少。 他也当即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张济和董白。 “按照段将军的意思是,此时的长安城中或许有些特殊的变化?” 董白托着下颚沉思道,“要我说的话,这应该确实不是李傕想将我们诱导出城的陷阱。” “李傕没必要这么做!我们这趟出动的骑兵远多于步兵,只是因为想营救祖父才暂时留在池阳,若事不可为,我们便立刻折返郿坞,比起池阳还更有长久戍守的机会。” “若是有这个条件,他必定增兵将我们困死在池阳才对。” 段煨回道:“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想征询渭阳君的意见,我们是……” 他话未说完,董白已果断回道:“不必犹豫了,我等尽快往长安支援祖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祖父当真稳占上风,或许李傕早就将所有的守兵都撤走了,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只撤走了一部分。 所有现在必然还是李傕这边微占上风。 那他们便不能让对方扩大优势,必须尽快出击,以防局势有变。 他们做出此决定的时候时已入夜。 本着趁夜抢度渭桥的想法,他们也没敢休息,快速地完成了对队伍的整顿。 在后半夜的夜色昏昏中,他们冲破了池阳之外的防守,直奔通往长安的渭桥而去。 先前成为拦路虎的渭桥,在李傕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董卓身上后,便再难成为阻滞段煨与董白等人的屏障。 而这列在清晨抵达长安城外的骑兵,凭借着段煨对局势的判断,也快速选定了观望局势之处。 在得到了明确的消息,董卓脱困且与李傕对峙为战后,几人不由大喜,做出了下一步的决定—— 一面令人将消息传递给董卓,一面直接偷袭李傕的营地! 当董卓领兵赶到的时候,此地已经变成了一片何其混乱的交战场地。 李傕确实不曾防备到,段煨他们居然会这样快地发动了进攻。 可他这头的人数远占上风,王允和黄琬对军营的守备也极为关注。 以至于双方各占据的一部分优势,让这突如其来的交锋,变成了一种胶着的状态。 骑兵的近距离砍杀交锋、战马嘶鸣之声充斥于这整座营地之中。 李傕心中烦乱不已,偏偏又在这时远远望见董卓领兵而来的景象。 他心中思绪急转,深知自己不能让这两支队伍成功会合,让他处在更加被动的状态。 他也必须尽快击败董卓,夺走他那头那个真正的天子。 否则假的终究是假的,势必会遭到拆穿。 在这种危机迫近的想法中,他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亲卫下达了一个近乎冷酷的指令。 不管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朝着混战之中的人群放箭! 只要能将董卓的援军杀光,只要他这边的天子之名还未被证实作伪,他的队伍就还不会出现哗变。 连日来的不得安睡,让李傕的眼中充斥着一片通红。 他身边的亲卫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疯了,可他们没有拒绝这个命令的权力。 于是当董卓策马急奔到近处的时候,他看到了让他不由睚眦欲裂的一幕。 在混战之中,他那同凉州境内的不少姑娘一样擅长骑射的孙女,被一支长箭贯穿了右肩,随后的乱箭飞射里,她所骑乘的那匹马也没能幸免。 她便当即被从马上掀翻了下去。 人仰马翻的景象并不只出现在董白一人这里,导致周遭扬起的烟尘,让董卓根本无从确认她此刻的安危。 这一支箭确实不是致命伤。 可当她摔下马去的时候,周围依然在活动奔逃的马蹄却随时有可能踩断她的脖子! 更让董卓将心悬到了嗓子眼的,是他眼见李傕又派出了一列骑兵,前往那箭矢过境之处,做最后的收割! “逆贼尔敢!”董卓一声高喝,毫不犹豫地拍马朝着董白的方向而去。 但军队交锋所造成的层层障碍,如何是他这个已到迟暮之人可以肆意冲破的。 哪怕有部从的协助,他穿过这些试图将他拿下的敌军所组成的队列,也远不如对方抵达董白落马之处的速度快。 他心中懊悔不已,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比如说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在洛阳的放浪之举,才让他的孙女尚处韶华之年,就要为他的安危奔走,眼看又要命丧此地。 可他到了如今去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就像是被他所杀的伍琼周毖等人,被他糟践的何氏满门,被他掠夺家财甚至是性命的洛阳庶民,不可能在此时死而复生一样,他也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然而在这近乎心灰意冷的一瞬间,他面前好像被放慢的画面里,忽然出现了一支翎羽雪白的羽箭。 这支箭横穿人群而来,以极其凶悍的劲势贯穿了一名李傕部将的胸膛。 三石弓的发力,配合着不算太远的射击距离,让这一箭哪怕有着甲胄的阻拦,依然成功撕开了对手的防护。 这也是一支让董卓觉得无比熟悉的箭。 昔年洛阳北宫城墙之上,曾经有这张的一支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 哪怕时隔两年他也绝不会忘记。 而当这支箭出现的瞬间,另外的一种声音也骤然加入了这已如滚水一锅的场地内。 那是骑兵入境的声响。 却是一支并不属于他和李傕任何一方的骑兵! 董卓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列当先的骑卒已悍然直冲入阵。 而其中为首的将领转向他的目光骤然一亮。 但这目光的变化,显然不是因为遇到了救援的对象。 当这将领提着方天画戟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急奔而来的时候,横冲直撞而来的架势里既有一种冠绝天下的武将气概,也充斥着一种绝不容错认的杀意。 头盔的遮挡,让董卓很难在一个照面间认出他的身份,可董卓却认得出他所骑乘的马匹。 赤兔。 那分明是他曾经送给乔琰示好所用的赤兔! 乔琰的部将,难道还能是跟他谈天切磋的不成? 他只能是冲着他的脑袋来的! 第206章 天子何在(董卓之死)…… 在这混乱的交战场面中,董卓也依然毫不怀疑对方夺命的可能性。 虽然他无法理解,为何此人对于杀他有这样一种近乎于迫切的需求,但他与身后的其余骑兵部从骑着大宛宝马而来,着实形成了一支悍勇难匹的锋刀,扎进了队伍之中。 宝马名驹决定了他们行路的速度和交战中的持久性,此人挥动方天画戟之际的纵横捭阖,则有若给其画龙点睛。 凡其策马而过的路线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的攻势。 以至于明明那方天画戟明明还没有朝着他的脖子斩落,也好像已于乱战之中,带来了一阵凛冽的劲风。 此为必杀之势! 哪怕明知两人是敌非友,董卓也很难不对这等英武将才报以欣赏的目光。 也或许当他看向那匹赤兔的时候,他看向的是一个还没有彻底死掉的征战梦想。 他更是在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画面。 在他被李傕以他已老了的理由夺权的那个中午,他在午睡的睡梦中曾经梦到过这样的场面。 那个无法看清的身影骑马朝着他追击的画面,分明和眼前重合在了一起。 而当董卓顺势朝着吕布的身后望去,在后方的烟尘之中他又看到了另外几支骑兵。 其中尤为醒目的,正是他先前看到那支羽箭的主人。 在这日未近午,也未彻底沾染上秋色的一片煌煌辉照中,对方踏开战场的血色而来,带着一种迫人的锋芒。 以至于当她身处在光影中的时候,便宛然一轮初升的太阳,和他这个狼狈得连李傕都已经解决不了的“老贼”,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或许—— 李傕说他已经老了并不是个错误的说法。 乔琰是如何能先后攻破李应樊稠等人往凉州的进军,以及关中沿线上郿坞的阻拦,在此时已经不那么重要。 在此刻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于交战的近处,将先前的羽箭换成了双尖的长枪,那横扫转刺之间,比起杀向他的那人,更有一派领袖群伦的激荡。 赤红的马匹和在风中翻飞的玄色斗篷,形成了一片深沉却也其势灼灼的烈火。 这也正是她所率领的骑兵里烧起的第一团火! 是这支队伍的信念所在。 正因为董卓也曾经在自己的军队中处在这样的位置,所以他比谁都要看得清楚,她哪里是什么凭借着少年意气一腔热血来统帅这支队伍的! 当她掀起这狂炽浪潮的时候,她心中必然有一番清醒而执着的认知。 这才让她的部从随着着她长枪所指而战,便宛如那枪尖之上绽放开的一朵寒芒。 其中的一点寒芒,已杀到了他董卓的面前! 与此同时,乔琰队伍之中的先锋已簇拥着她,杀入了先前董卓李傕部将交锋最激烈的位置。 董卓清楚地看到,在那些倒下的骏马与骑兵中,一个让他熟悉的身影随着乔琰的指令被捞了上来。 混战中难以避免的马蹄践踏,让董白所遭受的绝不只是箭伤和落马的摔伤而已。 她此时已趋于气息奄奄的状态,却好像还隐约朝着董卓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道拼尽全力才能调转的目光。 董卓不由浑身一震。 这是一道让他不敢去看却也不得不看的目光。 于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拔出了手边的长刀,朝着迎头的方天画戟招架而去。 他心中心绪复杂。 被李傕的反叛打落谷底,让他重新想到昔日的英雄气魄。 被孙女的舍命相救,激发出了最后的一点血性。 被吕布的追杀,让他在生死临头之际,看到了这匹本属于他的坐骑将会呈现出的可能性。 他又为何不能在此时…… 董卓忽而朝着这方天画戟的主人高声喝道:“来将何人?” 吕布丝毫没有意识到董卓此刻的这一番心理波折,但或许他就算意识到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同样高声回道:“我乃五原吕奉先!” 董卓记住了这个名字,也在这一瞬间将手中的长刀划出了烈烈的破空之声。 在那些为人所背叛的怨憎、在那些尚有忠心之人拥护的动容、在那些对过往所为之事的悔恨情绪到了最后,董卓心中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想法—— 就算是死,他也要像是个西凉人一样死去。 而不是在未央宫的偏殿内吃着牛骨,无人所知地死去! 乔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董卓朝着吕布迎战而去的姿态里,倒是让人隐约记起他确实是个枭雄,是从凉州结交四邻的豪强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可惜,他日益增长的年纪已经让他的两臂滋生了赘肉,他懈怠享乐的态度让他的刀兵再不可能用得如先前一样圆润自如,他此刻昙花一现的醒悟背后,也还有许许多多无形的锁链在限制着他的脚步。 在这座无法挣脱的囚牢中,他挥刀,也只是让自己有个体面的死法。 而吕布,无论代表着的是她的意志,还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成为赤兔的主人,都不会让自己失手! 这不仅仅是宿命一战,也是必胜之战! 那把方天画戟也最终砍在了董卓的脖颈上。 随着那颗人头落地,她这一番讨伐董卓的行为,便取得了足以应付“清君侧”这个出兵理由的战果。 乔琰心中发出了一道无声的叹息。 从洛阳的讨伐董卓,到走凉州进攻辅诛灭乱臣贼子,现在终于走到了这一幕的终点。 在画戟将落的前一刻,乔琰解下了身后的披风,盖到了被亲随捞起来的董白脸上。 她此刻尤有一息尚存,却也仅此而已了。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因坠马和踩踏造成的胸腔肋骨断裂,又哪里是可以轻易治好的创伤。 即便是华佗这等长于外伤手术的,只怕也无法让她痊愈。 死亡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太遥远的事情。 乔琰对她并无太多理解,只能从她所制造的对董卓形成救援的局面中判断,这是个在决断力和行动力上都极为出色的女英豪。 可她死于此战中,或许要比活下来更好。 董卓在洛阳所犯下的种种罪孽,都注定了乔琰不可能像是收服马腾的情况一样,将他收纳到自己的麾下。 当她顶着光复汉室的名号在行动的时候,董卓就是她必须要拔掉的一根标杆。 既然隔阂着杀死董卓的仇,董白也绝不可能心无芥蒂地投诚到她的麾下。 哪怕她今日不死,为了防止她在日后通过联络董卓旧部给她制造什么麻烦,乔琰也是绝不可能留她活在世上的。 倒不如像眼下这样轰轰烈烈地战死。 只是在董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这件披风的时候,乔琰不免觉得有些叹惋。 但在这个背景下,实在是有太多生不逢时之人,她也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喟叹这中个人的命运。 耳边兵戈交击之声将她从对董白和董卓的处理中拖回了思绪,当她朝着场中看去的时候,便看到赵云已经拿下了张济,而马超已经拿下了段煨。 正是在吕布悍然斩杀董卓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她这一路上没少念叨着对段煨这个良将的惦记,以至于连马超这等武将中的莽夫都在此时做出了个正确的判断,将段煨生擒而不是击杀。 乔琰当即朝着他投来了个赞许的目光。 不过再这么往场中一看,乔琰眸光一凝,“李傕何在?” 众人闻言环顾,陡然意识到,李傕真不见了! 场中交锋的两支队伍,一支的领头人刚刚被吕布所杀,而另一支却是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董卓生死存亡的时候,还真没人注意到他。 以至于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他的第一选择是逃跑而不是应战,简直再合理不过。 乔琰率队冲杀抵达的这一刻,李傕比任何人都要觉得胆寒。 她的出现,便意味着他的堂弟李应和外甥胡封,很可能已经在乔琰的进攻中罹难。 连那两万人都无法阻拦住的队伍,他又凭什么觉得,靠着自己的本事是可以应付的? 再不跑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不仅要跑,还要带上一个人一起跑。 董卓这么一死,先前被董卓掠走的小皇帝刘协也就少了一层保护,他得将这个有用的人质给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倒不是说李傕要将刘协当做号令天下的标志物,而是因为刘协的存在,既有可能是护身符,也有可能是他与某一路诸侯交易的筹码。 都说人有急智,在李傕这种平日里不太动脑的人这里表现得尤其明显。 他果断摘掉了头盔脱掉了披风,看起来像是个狼狈的败将一般,从骑兵交锋的队列中穿出,与下属一道直奔董卓在长安南侧的军营而去,抢了刘协就跑。 而在这个举动之前,他还做出了另一件事。 早前为了对抗董卓手握天子的号召力,在他有长安朝臣暂时引为助力的情况下,他让自己的女儿换上了天子之服,乔装成了刘协。 此时必须跑路,他也毫不犹豫地将她继续作为了牺牲品。 他的下属中还有并不知道乔琰已到的,此刻收到了李傕对他们的指令也不疑有他,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带着载有“天子”的车驾,直奔出长安后,顺着长安往洛阳的官道向东而去。 同时还“带”上了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 做完了此事,李傕立刻选择了南下。 就像贾诩先前所分析的那样,在这种局面中,哪怕是才被他委任了个豫州牧的袁术,都不会因为什么人情债的缘故而与他合作的。 既然如此,他只有选择前往南阳或者汉中,才有些许可能,有再度翻身的机会。 心中满怀惴惴不安的情绪,让李傕在此时已顾不上别人。 别管是此时镇守在高陵的堂弟侄子,还是身在京城中的妻子儿子,都一应变成了被他抛在脑后的东西。 只有他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毫不犹豫地拖上刘协,直奔上雒方向而去。 毕竟,除了他此时护持在左右的两亲随之外,那里还有一支可以让他用来傍身的队伍。 现在出城的目标越小,就越不会让人相信他李傕居然会逃往那个方向! 若忽略掉阎行的立场,他的这一决断倒也确实没错。 董卓之死并未代表这长安北郊的交战立刻落幕。 率先抵达此地的只是乔琰的骑兵队伍而已。 要想将乱局平定下来,绝不是抡五下枪这么简单的事情。 若非段煨在乔琰勒令他看在长安庶民的份上先行协助,整合了董卓的残部,又有王允约束起了李傕的部从,光靠着乔琰的部众还尚且不够。 在混战稍平的当口,她方有这个余力将手下人派遣出去,将李傕给找回来。 骑兵速度最快的吕布头一个抵达长安城南,也先一步听到了那个坏消息—— 李傕带着天子一道跑了! 骤然听闻此事,吕布心中思忖,他才靠着击杀董卓,拿下了赤兔的所属权,可不能错过这另外一个立功的机会。 君侯将百大宛马都交给了他来组建骑兵队伍,分明就是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为此马超那混小子没少对他挑剔。 这次让他生擒段煨,若论功劳还当真不小,说不定更有了对他说道的理由。 吕布这人骄傲惯了,绝不乐意给人留下这样的话柄。 人跑了,那就追! 在听闻李傕和袁术才有过往来送信敕封的交情后,吕布凭借着他自认长进不少的头脑,当即朝着长安以东就追了过去。 袁术和君侯有矛盾,李傕和君侯有矛盾,袁术和李傕可以联合,这简直是一通顺理成章的推论。 当他快马加鞭追赶上前方队伍的时候,远远看见那头出现的车驾和骑兵,只觉自己做出了个再正确不过的判断。 在他拉近了一点距离,看到车驾中玄衣朱裳十二旒冠冕正是天子服饰的单薄身影后,更是心中满是目标将要达成的激动情绪。 吕布弯弓搭箭,毫无迟滞地将对面骑兵中看起来最像是领头的那人射落了马下。 赤兔依然旺盛的体力让他有这个资本,紧跟着便拦截在了队伍的前头。 那些与他同时行动的随从,也一并形成了此地的包围圈。 只是当吕布的目光落向车驾内的时候,却有点傻眼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个着天子服侍的孩子。 若是李傕要防止天子逃跑,将他的手脚都栓起来,限制其行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可吕布是有女儿的,也当然认得出在十四岁年纪孩子的性别。 在他眼前的这个,分明是个女孩! 那这又怎么可能是刘协! 吕布懵了一瞬。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来回滚动着一句话——糟了,追错了。 第207章 再立之意 “所以你们谁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乔琰看着面前的众人问道。 吕布领着李蕙,也就是李傕那个换上了天子衣着的女儿,一脸忐忑地站在她的面前。 人是追错了,但还是得带回来的,毕竟同行的还有几个长安朝廷中的大臣。 得亏吕布在追击的射击中,还记得长点心眼,没将这些大臣给一网打尽了。 不过此刻这些人都先被送回去压惊了,身在此地的,大多是些熟人。 卢植已经被她从长安城的监牢中放了出来。 他虽然看起来消瘦了不少,但总算身体无恙,起码还能和随后赶到长安的老朋友皇甫嵩叙旧。 荀爽尚在病中,也强撑着身体来到了此地。 而后便是王允黄琬等人。 乔琰指了指李蕙,问道:“为何无人阻止让她换上天子制服?在李傕此贼有求于你们的情况下,难道连据理力争这种事情都学不会吗?” 她虽然有想过,以李傕此人的急智,只要贾诩给他做出了足够的诱导,他要逃出生天应该并不太难。 但她还真没想到,李傕对皇权的漠视,以及他为求保命的本能,居然会让他做出这种举动。 误导了吕布让他朝着错误的方向追也就算了,更惊人的显然是,他居然让其他人穿上了天子的十二章制服。 天子之威不可轻犯,这是大汉皇室维持尊荣的根本。 偏偏在董卓擅专朝政的时候已经遭到过一次破坏,在袁绍袁术轻言另立的时候遭到了第二次打击,现在便是第三次。 如若谁都能穿上天子的衣着,大汉礼法与体统何在? 更不用说,穿上这件衣服的,还是个女子。 这对乔琰这种志在天下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但她在此时可不能表现出这种举动的认可。 她只能质问王允! 李傕要干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能进行驳斥,反而真的让他做成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 讲道理,王允也挺委屈的。 他为了保住天子的安危,才将自己放在长安这个险境中,不得不和李傕董卓周旋,还被贾诩这个老狐狸瞒在鼓里,所用的也就只能是权宜之计而已。 但凡他早知道乔琰能以这种速度和少有伤亡的情况攻入长安,他都会跟李傕再虚与委蛇一番。 可惜他并不知道此事,也便只能在此时当个背锅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吕布在此时朝着他投过来了一道感激的目光,像是在感激他为自己分摊了火力。 这情景着实让王允觉得有点胃疼。 他一点也不想要这种感激。 好在乔琰又道:“罢了,子龙也去追了,看看能不能也有消息吧。” 赵云在知道吕布往东而去后,直接追去了南面。 这种查漏补缺的严谨,真是一点也没出乎乔琰的预料。 她心中庆幸于没将大宛宝马交给赵云的部将来用,却并未将这种情绪在面上流露出分毫。 从王允等人看来的角度,乔琰只是在此时伸手捏了捏眉心。 连日来行军的赶路,让她的脸上难以避免地浮现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她倦怠地重复了一遍:“等子龙回来再说吧。” 她话说到此,便再未对王允放任李傕举动这件事做出任何的评说,而是走到了李蕙的面前。 李傕显然对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少的重视,甚至是将她完全当做了一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工具。 当然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未必就有多少重视,否则也不会将他们全部丢在了长安。 以至于当董卓的部将在他死去后四散奔逃的动乱中,有行事偏激之人恰好遇上了这对母子,便将他们斩杀在了长安街头。 反倒是这个被作为诱饵抛弃的女儿,平安地出现在了乔琰的面前。 只是当乔琰靠近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步,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恐惧来。 她刚才还听到乔琰对着王允斥责,为何要让她穿上这套衣服,而王允这位大汉高官居然并未做出任何的反驳,可见这确实是一件错误的举动。 那么她也便是个错误,是不是也该受罚才对? 但很意外,她听到的只是乔琰对着随军征战的姚嫦说道:“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吧。” 李蕙不敢抗拒地跟着姚嫦退出了大殿,便无法听到堂上接下来的对话了。 乔琰琢磨着李蕙的情况,很难说她这种性格是不是被李傕夫妻打压出来的结果。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不仅并未享受到李傕掌权所带来的好处,反而因此遭了罪。 在这样的情况下,因李傕的罪而对她问责,显然是并不合适的。 但此时要紧的不是这个“假天子”,而是真天子的去向。 哪怕是刘协失踪,需要一个稳定中央的招牌,李蕙也不可能继续假扮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纸里也是包不住火的,乔琰更不可能将这种把柄送到她的对手面前,让他们有对她借机发难的可能。 现在就要看最后的结果了。 总归,在董卓已除,关中平原已经落入她手中的情况下,无论那套计划是否成功执行,刘协又有无顺理成章地消失,她都还有各自应对的策略。 而在赵云南下领人搜捕的结果返回之前,另有几人先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贾诩以及董卓的亲眷一道,都被从地道中搜了出来。 这条地道通向长安城内的一处民宅,入口床板也早被李傕忙于应付董卓之事而重新盖了回去,本不应当这么容易被发现。 但地道与民宅内留存的食物是有限的,总要想办法出去获取。 在贾诩并“不知道”城中占据主导的,已经并非李傕和董卓任何一方的情况下,他贸然出来走动,直接撞到了一支吕布从白道川带来的军屯兵卒面前。 而后因为被认出身份后不太能打也不太能跑,三两下就被人给擒获,送到乔琰的面前来了。 连带着的还有董卓的母亲女儿等人。 骤然听闻董卓和董白的死讯,这位被敕封为池阳君的老夫人有好一阵子都没缓过劲来。 她靠着孙女的搀扶,平顺了气息,朝着坐在上首的乔琰看来。 乔琰身上的兵甲依然在身,即便已经掌握住了长安的局势,也依然没有处在任何一点懈怠的状态,像是随时可以继续统兵作战。 此刻她的目光中也并无对她们的怜悯,而只有一片沉静的对视。 老夫人开口问道:“敢问君侯打算如何安排我等?” 乔琰回道:“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如董卓一般,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体面的死法,起码不会像董卓对何氏一般曝尸街头。” “其二,两位隐姓埋名,在我并州的屯田之地过活,安稳过完余生。”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握着孙女还在颤抖却并未抽离的手,回道:“宁可好死,莫要苟活,我选第一条。也多谢君侯给我们一个团圆。” 比起被董卓将尸骨肢解弃于道边的何苗,她们这也确实算得了体面了。 这位老夫人能教导出董白这个曾孙女,自身也非常人。 她身边那妇人,便是牛辅的妻子,虽然惧怕于这个死亡的结果,但她最终只是朝着乔琰行了个谢礼,便随同祖母一道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这二人是这结局,董卓的侄子董璜自然也不例外。 董卓小钱的发行,年内多征赋税,以及在长安局势并未平定的情况下征兵的举动,都让长安城中对董卓敢怒不敢言的,绝不在少数。 如今眼见董卓伏法,董卓的亲人就死,长安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要他们来说,这结果还是有些便宜他们了。 在段煨的看护之下,他们的遗体盛放于棺木之中,被送往凉州的董卓故里陇西郡安葬。 为此,段煨向乔琰道了个谢。 他深知,倘若将其放在长安,只怕总会有深受其害的,想来上一出开棺戮尸的举动。 目送着段煨离去,乔琰转向了贾诩,叹了口气。“先生是否也该当给我一个解释了?” 在外人所知的情况里,贾诩本是因为阎行的劫持,才会被掳劫到长安来的。 若按照今时之人对忠义的定位,贾诩该当自此以后一言不发,绝不为董卓献策才对。 再要是考虑到他身在凉并二州的妻子的安全,他更应当做个绝不投敌的忠贞之臣。 可他不仅开了口,还替董卓出了不少主意。 但有点意思的是,他居然并未被长安百姓彻底归并入董卓的同党中。 除却孙坚这件事之外,他所提出的建议都只是在阻止乔琰的用兵而已,若要说对长安的影响—— 他建议董卓通过和益州之间达成交易,来平定长安的粮价,还得算是对长安民众有功。 他劝说李傕信任王允和黄琬等人,从某种意义上,又减免了前几日的动乱中对长安所造成的影响。 换了谁都得觉得,对贾诩的定罪有些不易。 只因他给自己已经留出了一条条妥善的退路,堪称老谋深算。 更重要的是,李傕给贾诩求了官职,也经由过刘协的同意,也就是说……贾诩是刘协的侍中。 他作为天子的臣属,也确实没有行僭越天子权柄之事,乔琰是没有权力决定他生死的。 乔琰和贾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只说一切都得等到刘协回来再有定论。 然而在赵云回返后,他们得到的却不是刘协被成功带回的消息,而是阎行被赵云押解着送到了长安。 赵云汇报道:“我往南下追踪,在霸水方向打听到,有李傕与天子年岁外表相仿的两人往上雒方向撤离,在那里果然遭到了此人领兵阻拦。” 阎行自然不是赵云的对手,未过多久就被赵云给擒获。 可这一耽搁,李傕已走得更远了。 在朝中各位大臣紧盯的目光中,阎行朝着乔琰看来,说道:“赵将军说,自我背叛君侯,为报韩将军之仇投奔董卓后,君侯始终不计前嫌,并未对韩将军旧部动手,甚至也并未对我在凉州的老父老母迁怒,此番进军长安的兵卒中便有凉州故人可作证。” “我已不忠,不能不孝,所以我告诉赵将军,先前李傕确实从这里过的,想要让我等一道往南阳的方向去。” “当时我与李傕说,倘若后有追兵,直走武关只会让我们被后面的骑兵赶上,一顿冲杀,最后谁也走不了。不如我领兵先行伏击追兵,而后再走,请我的亲卫先将其护送到武关,等我一日,再一并南下。” 王允差点想上去拎着阎行的衣领,总算还记得保持着自己的形象,只沉声说道:“你若真忠孝两全,当时就应当将李傕与天子一并送回长安来!” 阎行回他:“我当时以为父母已不在,李傕肯支持征讨凉州之举,我自当报恩,如今他虽失势,我却知道何为有始有终,为他断后又如何!” “行了,”乔琰直接喝止了两人的争执,转向阎行说道:“你接着说下去。” 阎行继续说道:“可我领着赵将军抵达武关的时候,却并未看到等候在此地的李傕。” “被留在此地的部下说,他让人先过武关去打探情况,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已看不到李傕踪影了。” “……”这一次捏眉心觉得头疼的变成皇甫嵩了。 以凉州人的交谈习惯来说,在李傕已经处在这等落魄境地的时候,阎行没表现出要当机立断与他一起撤走武关的话,极有可能会让李傕觉得,是阎行还在犹豫,他到底是应该卖掉李傕倒戈乔琰,还是继续跟他一条路走到黑。 李傕也发现,他指挥不动阎行所率领的士卒的。 别看这些人手还是李傕分派给阎行的,但阎行才领着这些人打了一场对张济的胜仗,那么他若是判断需要这样数量的人才能完成伏击,李傕说什么也不好使。 所以他们是不会直接跟着李傕走的。 这又加重了李傕的疑心。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眼见阎行又派出了心腹来“护送”他,李傕是怎么想都不放心,也绝不可能将他们看成保护他安全的保镖。 他只会觉得这是看守他的人手。 既然谁也靠不住,他便只能自己走! 只要不立刻被擒获,手中又有一个刘协,他总是有复起机会的。 可从上雒到武关的这一带,李傕能走的路实在是太多了。 往西南方向翻上至山阳,就可以到汉中地界。 往东南方向过武关,就能如他原计划所说的那样到达南阳。 往东北方向走便是卢氏,而后可以进入长安到洛阳的这条官道。 在吕布已经在此地逮住了一个假天子之后,这条路的安全性也无疑大大提升。 他到底走了哪条路呢。 “让人四处去找找吧。”卢植看着眼前这片沉默的气氛,开口说道。 阎行已经将情况都告知了他们,年纪又实在不算大,以至于让人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这份外表上的年轻让人不难想到,他当时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才会因为韩遂对他的赏识,果断地从凉州跑路离开前来长安。 也同样是因为他的年轻,让李傕觉得他容易出现抉择上的反复。 卢植此时和皇甫嵩有着同样的猜测。 李傕恐怕真的是因为阎行的表态不够明确,而觉得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存在威胁,故而决定先藏匿起来,到时候再现身。 但越是这等目标小的情况,也就越是难被人找到。 哪怕以武关为中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他们也只是在山阳周遭的山岭中发现了被丢弃在此地的天子衣裳,并未找到其他多余的指向性线索。 闻听这搜索结果,黄琬皱着眉头说道:“李傕这样逃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他迟早是要露面的。” 到了这个地步,李傕挟持刘协的意义已经和董卓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他手中没有兵,只有人,便只是在将刘协当做一张保命牌而已。 可他想了想又变了脸色,“不对,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如果他将天子送去邺城,袁绍等人必然将他当做恩人。” 因为这样一来,这世上便再没有两位天子,而只有刘辩这一位汉灵帝的后裔! 袁绍怎么都要给李傕一笔足够安度余生的报酬。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又听王允说道:“其实还有别的可能,若是他将陛下送到荆州或者益州的境内,也同样有操作的余地。这两位一个割据益州,一个雄踞荆襄,且都为汉室宗亲,如若先行积攒实力,再以陛下之名号令州郡,同样可以从中获益。” 换句话说,他们这一通分析下来,根本没排除掉李傕走某个方向的可能选项。 “还是再找找吧……” “够了!”王允话未说完,已听到了乔琰厉声的打断。 “我累了。” 她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砸在了因为她那“够了”二字而安静下来的大殿内。 这也是一句让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但在众人朝着她看去的时候才恍惚意识到,她今年也才十八岁。 可从汉灵帝病故的前一年开始,她便已在巡猎塞上,北击鲜卑。 自光熹元年的董卓乱政,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八月,她先讨凉州后进关中,从未有过一刻的停歇。 她也并不只是在征战,也在安定两州的民生。 所以她说的这一句累,要比任何人说这句话都要有说服力。 偏偏她处在的,甚至是个对大多数人来说连举孝廉都还不到的年纪。 即便说什么有这样的高位也合该承担这样的责任,但对比一番其他州牧的举动,还真没人能因为她说累而责备于她。 “并州凉州和关中的百姓也累了。”她又说道。 “就算各位并未见到凉并二州的情况,总应该看到长安是何种情况了吧。”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的情况,即便是在董卓已经伏诛的数日后,也并未彻底终结。 而事实上,这原本是秋收收成刚刚到手的时候,他们合该举家欢庆才对的。 但他们没有,也不能。 乔琰骤然抬高了音调,“若是知道李傕将陛下送去了袁绍那里又如何?现在就发兵冀州吗?若是知道陛下在荆州就发兵荆州,在益州就发兵益州?时局瞬息万变,陛下本人也生死不定,连去向都未知,那要做什么!拿这些庶民的生命开玩笑吗?” 这字字句句说来,即便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年轻,却听来有一份沉痛异常的拷问之感。 “当然,我没有冒犯各位的意思。”她垂眸间声音也转轻了几分,“我只是觉得做这种无用之功,在此时反而被动罢了。” 卢植问道:“我想烨舒这话应当不是想要尊奉邺城那位吧?” 别人说什么无用之功或许是这个意思,乔琰却必然不是。 若她真有这种想法,早年间便不会宁可冒着攻打凉州的麻烦,也不肯接下邺城那头给出的骠骑将军位置。 而邺城的那位天子也已经用自己在这两年之中的表现证明了,他好像并不是一个适合于继任天子位置的人。 与其说他是大汉的天子,倒不如说他是袁绍执掌青冀二州的傀儡。 “当然不是。”乔琰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回道:“我想……拥立刘幽州为天子。” 刘幽州,刘虞! 她要拥立刘虞为天子? 这句话可当真是一个砸入水中的巨石,将众人又给惊得不轻。 意识到她这话中的意思,黄琬连忙问道:“你若行拥立之事,与那袁公路有何区别?” 当年乔琰在朝堂痛斥试图拥立刘辩的袁术,说的便是他轻言废立,实为妄为之举,与董卓无异。 今日她怎么还能做出这种选择? 这岂不是自甘与袁术同道。 然而他听到的是乔琰斩钉截铁的回答:“你错了,我跟他们当然不同!” 乔琰抬眸朝着众人看来,在这张少年意气十足的脸上,已越发有了一份峥嵘锋利之态。 她朗声说道:“当年我说他不敢进攻董卓,是丢了大汉铮铮铁骨,可如今董卓已除,祸乱朝纲者必定自取灭亡,已有例证。便是有千里阻隔,我大汉也内有忠良之士为策应,外有不畏险途之将步步推进,只求一个除贼尽忠,绝非软骨头,此为其一。” “当年卢公说他另立天子,是置先帝子嗣安危于不顾,可今日不论我们是否做出这个选择,陛下安危都已难测,不如先保大汉民生和顺,此为其二。” “当年袁绍袁术立少年天子,是为主少国疑,可刘伯安执掌幽州期间选贤举能,平定粮价,实为有目共睹之举,乃是有能者居天子位,此为其三。” “当年弘农王并非先帝所属意的继承人,甚至诛杀外戚以断其继位之念,可刘幽州为东海恭王之后,先帝托孤重臣,若论正统,他仅次于失踪的陛下,此为其四。” “诸位,这四点不可否认吧?” 乔琰这洋洋洒洒的一通话砸下来,甚至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早有了这种想法。 但她素来思辨超群,自昔年鼎中观的州牧封建论便可见一斑,便是临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也实不足为奇。 何况,正如她所说,刘虞有先帝这头的委任以及其出身两方面赋予的正统性,有与主少国疑的情况大不相同的年纪,倘若乔琰真要从中牟利,绝不应该选他。 这也确实和当年的袁氏兄弟奉迎弘农王入邺城尊帝,不是一个情况。 荀爽缓缓开口问道:“刘幽州会同意这个建议吗?” 乔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得先把消息送到幽州才知道了。 刘协醒来的时候,眼前黄昏晚霞铺了满天。 但他一点都没有欣赏眼前景象的心情,只觉自己头疼欲裂。 李傕在卷带他逃亡的时候,生怕他因为看护的人手就这么一个而趁乱逃跑,屡次三番地将他打晕了事。 这一次甚至并不只是头疼,他的脸好像也在隐隐作痛。 他伸手朝着脸上摸去,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触手所及并不是原本的触感,而是一道豁口创伤,指尖还有一片潮湿的血气。 他下意识的仰头看去,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低矮的谷地中,在高处的山石上还有一抹血色。 好像……他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 他连忙翻身坐了起来。 也便是在他这有了动作的当口,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 当他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傕! 但此时的李傕并不在清醒的状态,而是头朝下地摔在草丛中。 哪怕是被刘协这么一踹,也丝毫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刘协小心地凑了过去,惊觉李傕是将头摔在了一块石头上。 若真是从高处摔下,这么砸上去,这样的情况绝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当他将李傕给翻过来后,便发觉血色几乎将整块石头都给浸湿了,而李傕也早没了气息。 李傕……他死了? 挟持自己的恶人忽然送了命,对刘协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 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远不到高兴的时候。 他头脸上的伤痕和四肢的擦伤也都不轻,肚子里更是因为有两日没好好进食,处在了饥肠辘辘的状态。 只可惜他一个生长在深宫中的天子,哪里会认得这些野外的植物。 想到在书中看到的情况,他根本不敢随便以草木果腹,只能先以布条裹缠在手上,小心地顺着此地的缓坡爬了上去。 该当庆幸的是,这并不是一个特别深的坑。 奈何爬上来之后他便发现,举目四望都是茂密的丛林,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来路去路。 他想了想,决定随便选择一个方向走。 也或许是他命不该绝,他还未曾走出多远,便听到山林中隐约传出了一阵山歌。 再走近些,便见林中正有一樵夫正在砍柴。 听到脚步声的靠近,对方警觉地朝着他看来,在看到只是个孩子后,这才在神情中放松了几分。 而后他便将目光停留在了刘协的头脸伤口上,“你这是?” “我……”刘协刚开了个口又忽然止住了。 他本想在遇到人后便请对方将自己送到最近的城镇,好让他尽快返回长安。 可当他因为这樵夫投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脸上的时候,他陡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因李傕屡次将他砸晕的情况,他根本不知道此刻长安城里的情况,只觉得李傕若逃,或许便是董卓重新占据了上风,那他若是回去长安,岂不是送入虎口! 自两年前开始他就过着在董卓掌控之下的傀儡生活。 他已对此有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又倘若他脸上的伤势无法复原…… 一个面容有瑕之人无法做官,乃是大汉的规矩,一个面容有瑕的天子呢? 刘协的脑中快速闪过了这些想法,最后只讷讷说道:“我……我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附近了。” 那樵夫倒当真是个热心人,见他一个孩子呆呆地站在这里,脸上一片怅然若失之色,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朝他回道:“那好吧,你先随我回住处去,我那儿还有些跌打的药膏,总得先把伤处理了再说。等你想起来了再说,天都快要黑了,总不能在林子里喂狼。” 刘协心中酸楚,却只觉庆幸,自己总算先好运地跌坠不死,而李傕摔死在了这里,又遇到了一个好心的樵夫。 然而他却并未看到—— 这樵夫在朝他走来的时候将一支望远镜往里推了推,令其被塞进了背篓的更深处。 第208章 荆益应变 初离开自己那些朝臣庇护的刘协又怎么会想到,自己面前的樵夫居然并不是真正的樵夫。 就连他以为李傕在带着他潜逃的情况下不慎摔到了山岭之下,也都是被旁人伪装出的结果。在他醒来之前,早就有人完成了这处场景的制作。 否则他要真是这么摔的,他自己能不能醒来,好像都是一个未知数。 他看到的只是这个樵夫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心人,在将他带回去处理伤势后,又将让他的妻子替他做了一顿热饭。 民间的饮食对于刘协来说确实是过于粗糙的东西,毕竟在李傕掌权之后,还稍稍将他的待遇提高了些。 但对又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的刘协而言,这样的一顿热饭无疑堪比山珍海味。 他虽然早熟且聪慧,可当他面前的夫妻确实原本就过的山中生活的时候,完全没让他看出任何的破绽来。 他也自然看不出,他们原本所生活的环境和他问询后得知所身处的益州,到底有什么区别。 在他借助着想不起来来历而被这位好心夫妻收留了三日后,他从这樵夫夫妻的小声对话中听到,他们有一个早逝的儿子,跟他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也便是在此时,刘协忽然萌生了一个格外特殊的想法。 若是……若是大汉只有一位天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些祸乱的根源了? 董卓也再无法在长安作威作福,凭借着他的名义征兵征税。 这样一来,或许就能得到乱局的平定了。 反正他的脸上受到的创伤按照民间的医治水准,绝无可能得到治愈,除非是亲眼见到过他且对他的相貌很熟悉的人,否则应当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那么他趁机留在此地,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做不得的事情。 他可以认一对养父母! 刘协未必就不想去做一个天子。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天子的位置是汉灵帝怀着对他的殷切期待而传下的,也是他的责任所在。 但在时机并不允许,现在又好像有一根将他救出井底的绳索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他也给自己起了个化名。 因他的母亲姓王,而他又是刚从长安来的,他便给自己起名叫王安。 这个名字,大概听起来都挺符合乡野村夫身份的。 他暂时也只会是个村夫。 因益州与司隶之间的山岭隔绝,刘协无法这么快获知长安城中的情况。 负责充当他父母的这对夫妻,也会严格限制住他获知那头的消息。 他便并不会知道,也正是在长安城中的这些人依然在四处搜索刘协下落的同时,一边是乔琰属意于拥立刘虞为天子的问询在往幽州方向传送,一边则是关中平原剿灭李傕董卓却丢了天子刘协的消息,朝着周边扩散了开来。 被怀疑作刘协去向的几个州,显然是最先得到这份战报的。 首先便是距离武关最近的两个州。 荆州和益州。 前者的南阳是李傕原本给自己选定的暂居之地,一如历史上的张绣做出的选择。 后者的汉中是另外一个选择,也就是发现了天子制服所指向的去处。 刘焉和刘表几乎是前后脚收到的消息,也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表现。 在惊得从坐席上跳起来后,他们一把夺过了报信人手中的消息记录,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长安的局势他们始终密切关注着。 那毕竟是天子所在。 对他们来说,和长安朝廷之间的往来也很有必要。 但这惊变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 在一个多月前,乔琰才刚从并州回返凉州,而长安这头还跟他们有过书信往来。 如今却已经改换成了这个局面。 谁家的“兵之情主速”,也不可能速到这个地步的! 别管刘协到底丢没丢,乔琰已经真如她当年做出的允诺一般,通过走凉州之法进军司隶,取下了长安,总是个实情。 身处于长安的那些老臣,没有一个人因为这场进攻得手而送命,同样是实情! 光是这两点,已足够让人为这份战绩而为之震悚了。 她也对得起汉灵帝在生前对她的信托。 收到消息的这两人,刘表单骑走荆州,凭借荆襄世家在荆州立足脚跟,刘焉率先提出重设州牧想法,令心腹把持汉中,彻底截断对外通道—— 放在汉末群雄中,他们虽不能算第一梯队的,却怎么也还能算个第二梯队。 但他们此时在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她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是后续的消息也送到了他们的手中后,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更加震惊。 汉阳四姓联合董卓李傕,将两万从长安方向而来的兵马引入凉州,却在上邽之前的渭水河谷遭到了乔琰的防守反击,这两万人中的四千人阵亡当场,余下的人都被她纳入了自己秋收的队伍中。 陈仓以及武都郡方向的散关,早在乔琰并未兵出河谷的时候就已经落到了她的手中。 郿坞这等专门被董卓加固过的坚城,也只是在她的大军围城仅仅一天后,就被强行攻破。 长安城中彼此交手的两方势力也随着乔琰的骑兵抵达,很快平定了下来。 董卓命丧,李傕逃窜。 这听来朴实的八个字,成为了这场进军司隶之战的终结。 其中每一步听起来都有种说不出的离奇。 偏偏她还真的做成了! 即便知道从讨伐董卓……不,从黄巾之乱开始,乔琰便在战势发展中自有一套应变之法,也向来做的是让人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免让人为之恍惚。 他们不得不扪心自问一句,若是换成他们,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刘表跟面前的蔡瑁蒯越等人面面相觑,给出了一个无声的答复。 不能。 但他们陡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情,他们现在更应该在意的,好像不是将自己放在乔琰的处境上,能不能完成这个进攻长安之事,而应该将自己放在董卓的立场上。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是被乔琰进攻的一方,他们能不能挡得住对方的进攻? 别看连续作战对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个过于要命的事情,但若是当真有这个必要,凭借着关中平原在秋收之后的粮食累积,还真做到这一点。 偏偏因为李傕将刘协卷带外逃,为了更方便地寻到刘协的下落,她有了这个进攻的理由。 后续的消息里,乔琰麾下的赵云在将阎行拿下的同时,也随即将统领的军队驻扎在了武关。 这既是个便于在周遭山岭间寻找刘协下落的屯兵方式。 也是个随时可以进攻荆州南阳的方式。 另一方面,原本在武都郡内小范围屯田的徐庶,不声不响地将张鲁的人拿下,占据了散关,又进而凭借着天师道的幌子直取陈仓,可难保他不会掉过头来擒获张鲁本人,以便拿下进攻汉中的隘口。 刘表和刘焉都很危险。 把自己放在乔琰敌人的位置上,来思考他们此时的处境,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看府君得写一封奏表到长安了。”蒯越面色凝重地说道。 虽然他们并不曾给过董卓什么实质性的承诺,只是打着尊长安城中小皇帝的旗号,才与对方“合作”,若追根究底来说,他们也没有与乔琰起过什么实质性的冲突。 但从这个与董卓联合所达成的效果来看,孙坚之死总是摆在面前的。 如若乔琰进军长安没有这么快,等他们在荆州平定宗贼的所得彻底转化为内部的武装力量,或许还不必到这么惊惶的地步。 奈何他们此时,连朱儁所掌控的长沙郡都还没有拿下,长安的战事竟已经结束了。 局势不由人,只能先示弱。 好在,他们还是有话可说的。 蒯越建议道:“请府君在这份奏表中不要提到孙坚,一个字都不要提!” 这话说得极其郑重其事。 虽然说,他们可以将借助董卓的势力来击败孙坚这件事,定性成是孙坚在荆州的行事有违规矩。 又以他曾经擅杀南阳太守的举动以及他和刘表之间的矛盾来推论,将刘表的举动都说成是在迫不得已情况下做出的反击。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乔琰在对孙坚和刘表的态度上并不存在偏颇。 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连孙策的官职都是乔琰上表请封的。 亲疏远近的关系不言而喻。 那么与其去做什么给自己狡辩脱罪的事情,大概率引发乔琰的不满,还不如将他们荆州保持现在的状态有什么好处,在这封奏表中说个清楚。 比如说,他们荆州并没有独立于朝廷之外的想法,刘表能在最开始得到荆州刺史的位置,也是因为汉灵帝的看重,在政治立场上是可以与乔琰统一的。 其二,刘表先前是受到了董卓的蒙蔽才会觉得他们可以互为援助,但现在回想起来,董卓等西凉叛军只是在将荆州当做他们的一条退路,持有霸占割据之意。 这样说来,刘表与他们从来就不能算是盟友。 在刘表打出这个态度的招牌后,李傕只要不是太傻,应该就不会来投奔刘表。 其三,既然是要找人,自然是靠着荆州本地的豪强世家,在并未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去找,才更合乎情理,那便不如将荆州这边找人的事宜交给他来做。 而后,刘表必须以汉室宗亲的口吻,对乔琰此番拿下长安表示一番敬佩感恩之意,称她是维护汉室体统的忠贞之臣。 最后,刘表得补上这样的一句。 别管刘协在短时间内能不能被找回来,也无论之后是要维持在长安定都还是迁回洛阳,大汉宗庙之祀不能断绝,也势必还缺人手,故而他将长子刘琦送到长安来,协助乔琰的扫尾工作。 这名头说的是挺好听的,但从本质上来说,这就是朝着长安城送出了一个人质。 外人不会知道,对刘表来说,他的长子并没有这么讨他的喜欢,可刘琦不能算是个无用之人,也从礼法上来说,是刘表的嫡长子。 这一套组合拳过后,刘表就将自己的立场和优势说得明明白白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乔琰若是还想要对他进行问罪和举兵入侵,多少就有些立不住脚跟。 刘表的决断力绝不差,在蒯越提出了这一连串的应对说辞后,他毫不犹豫地完成了这封送往长安的信件。 刘焉这边也没闲着。 他一面去信张鲁,让他务必守好武都郡和汉中郡之间的隘口,以防有变。 一面对外宣称,他将会暂时封锁汉中郡与益州其他地方的隘口,以免李傕真朝着益州方向来后,会逃到更南边的地方来。 实际上则是以汉中为屏障,预防遭到从长安方向来袭的军马。 比起刘焉的做法,刘表这种进退得当的,显然要更为体面。 不过这二人大差不离的都是被吓了个够呛。 距离稍远些的袁术,也没好到哪里去。 袁术如何能不慌? 要知道他才从董卓手中接过了那个豫州牧的位置,得意都还没得意上几天,后脚就收到了这个长安被乔琰攻破的消息。 别说是什么往颍川招揽贤才了,这点时间里,他就连靠着这个州牧名头对刘备发起一番声讨,都没能做到。 短短三四天啊……他就直接从峰巅摔到谷底去了。 以他手下的人替他推算时间,给他送来那封敕封的,甚至还不是董卓,而是当时夺了董卓权柄的李傕。 袁术可得把李傕骂个狗血淋头。 当然了,他不能骂李傕为何要给他这个豫州牧的名头。 若真这么说了,岂不是代表着他自己也觉得配不上这个名头。 不能把这一点说死了。 他要骂也得骂李傕这种在秋收时候进军凉州的举动,实在是将民生庶务置于不顾,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乱臣贼子。 当然他心中想的是,能把两万人在内应帮助下的进攻打成这个鬼样子,非但没损耗乔琰的势力,反而让她趁机反攻长安,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那是两万个人,又不是两万头猪!”袁术在屋中来回踱步。 袁涣朝着袁术看了一眼。 出身陈郡袁氏的良好教养,让他没敢在这个时候说,若是让袁术忽然拿出两万头猪来,可能都有点难度,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说李傕这人不行。 这完全就是乔琰的水平太行了。 他垂眸凝神思索着此时的局势,忽听袁术转向了他问道:“曜卿,你以为我们应当如何?” 李傕有可能带着小皇帝往他这边跑,让袁术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乔琰拿下司隶后,直接将凉州并州和关中连接成了一个整体,这让她要想往东,经洛阳至豫州,变成了一种丝毫没有难度的事情。 他再怎么骄傲自大,也知道此刻的局面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好处。 前有刘备,后有乔琰,北有曹操,南有刘表和孙策,这到底是什么见了鬼的处境! 倒是袁涣从容回道:“府君不必着急应对,您且看看,袁本初会做出什么反应就是了。” 袁术闻言愣了愣,但他旋即意识到,袁涣所说的并没有错。 作为汝南袁氏子弟,他是有一个对照组的。 一直以来,袁绍和乔琰的矛盾,都要比他和乔琰之间的重很多。 就算在眼前这个局面下也是一样的。 那么这样说来,他只需要比袁本初做得更符合乔琰这边的利益需求就可以了! 袁术的智商迟来地上了线,他连忙吩咐道:“快!让人去冀州方向打听消息!” 他要看看袁绍的反应,来决定他的举动! 第209章 利息几何…… 秋日的邺城,此时正在丰收的气氛中。 这居然或多或少应该感谢一下乔琰。 谁让公孙瓒和刘虞在北面的交战,因乔琰从并州方向对刘虞发起的支援,让袁绍大大减少了防御冀州的难度。 以他和下属的眼力评判,公孙瓒吃的这一记败仗要想缓过元气来,起码要翻过这个年节。 但再一想,刘虞都回返幽州监督作战了,以他在幽州平抑粮价的种种举措所形成的声望,公孙瓒能不能拿到这个翻盘的机会还不好说。 袁绍一边觉得这个恶邻能有人治一治,是个再好不过的事情,一边又不由觉得,乔琰支援给刘虞的并州兵将,着实是太有本事了一点。 并州这头出动的张辽和麴演,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谁听了都得说,这可真是跟他们的顶头上司一脉相承的年轻。 可这两位打起仗来,那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一直承担着雁门郡戍守职责的张辽,在幽州大地上终于拿出了他平地作战的顶尖指挥天赋,看得袁绍不是一般的眼热,只恨不得将这样的猛将收入自己的囊中。 但羡慕归羡慕,嫉妒归嫉妒,现在还是好消息更多的。 被袁绍安排进攻袁术的刘备,交出的就是一张让袁绍很是满意的答卷。 袁术在刘备的袭击中吃了瘪,但也没直接输到一败涂地,而是处在隔河相望的状态。 袁术不能给他添堵,刘备也暂时不可能取胜。 这种状态对袁绍来说无疑是最为有利的。 即便在随后传来的消息中说,袁术接受了董卓给出的豫州牧位置,拥有了名号上的合法性,也没让袁绍觉得有多不痛快。 袁术此前的那句“绍非袁氏子”可算是把袁绍给得罪得不轻,袁绍真是巴不得袁术越倒霉越好。 他也深知袁术此人到底有几斤几两。 那么让他先拿到更高的位置,再从那里摔下来,更可以说是大快人心! 除却外部的军事情况外,袁绍更满意的还是民生。 在今年尚好的天时下,河北迎来的丰收让冀青二州非但不像是前两年一样,因出现黄巾贼寇的作乱而出现了州中民众外流的情况,反而不乏有司隶河内郡与河南郡,以及被战乱波及的幽州百姓来投。 这两州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袁绍交好河北世家所带来的好处,终于在他于此地发展的第二年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他麾下的文臣谋士中,精于庶务治理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看看自己周围的邻居,怎么也能拿出一套合理发展的流程来,套用在这两州的土地上。 为此,袁绍这几日接连睡了几个安心觉。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从司隶送来的信报。 他看着信报上的文字许久,才勉强将目光从上面挪开,也当即将自己麾下的谋士都给召集了起来。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 已经不是他随便找其中哪一个谈谈天就能够解决的了。 必须聚众议事! 等人到齐了之后,这封信报在几人之间来回传了一遍后,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捏着信报朝着众人望去,语气格外肃然:“乔烨舒从凉州忽然出兵,进取长安,虽说有董卓李傕二人争权的影响,她的动作是不是也太快了?” 他对自己所拥有的冀州青州兵马有数,便姑且将其类比于乔琰的并州凉州。 也不妨将他地盘内的那些黄巾贼,类比于乔琰境内的胡人。 他尚且要在预防北面的公孙瓒南下的情况下,让别人去解决袁术这个麻烦,无暇他顾。 可乔琰呢? 幽州那边的战局她是没少插手的。 虽说有刘虞收复了几郡后提供的军粮补给,大大减少了并州方面提供的援助,可人手总还是并州出的。 但凉州方向她又是吞掉了李傕派出的两万人,又是拿下了散关、陈仓、郿坞以及长安,真是好一番雷厉风行! 其他各州或许对此还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可袁绍怎么会不明白,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董卓死不死的他都懒得去管了。 他在此时只想知道一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比起公孙瓒这种顶多叫个武夫的,乔琰这种才应该叫做威胁。 无论是因为立场问题还是地盘接壤的冲突,袁绍都绝对不甘心于居人之下,偏偏今日这封战报中,让他看到了一种近乎不可逾越的差距。 凉州并州多出好马,并州的铁矿也不少,她的骑兵武装远比其他地方要强,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骑兵又不是有马就好,人与马在行军中所用的军粮加在一起,不是一个小数目。 正因为如此,让骑兵作为正规军是需要富养的。 大家都是握着两州的地盘,凭什么你就养得起! 再这么一想,虽有太行山所隔,并州内部的消息少有通过太行八陉流入冀州,但也确实不曾听过并州出现缺粮的情况。 而凉州那些作乱的羌人要放弃劫掠的行动,好像也确实只有吃得起饭这种说法。 袁绍也将这个疑惑问了出来。 审配回忆道:“我与子远当年往并州一行的时候,曾从滏口陉入上党,又至太原,沿路所见正是当年秋收景象,如今想来,倒是有些特殊。” 他朝着许攸看去,问道:“子远可还记得,当年我等经过的并不只是州府集中耕作的田地,沿途所见的世家田地、乡野村民属田、州府垦田,各处的景象是很相似的。” 彼时麦田结穗累累,以至于让人忽略掉了这点特殊。 许攸的记忆力也不差,当即从印象里翻出了这个画面。 这一想,确如审配所说的一样不对劲。 在冀州,为防止黄巾再起,他们走访过不少郡县,其中绝不是这样的情况。 当耕作的劳力不足的时候,哪怕田还是那么多的田,种植起来势必没有那么精心。农人种田的技法各异,也难免在其中有差。再加上贫富有异,在作物种子上也就天然存在差异。 此前他们至多是觉得,并州是比其他各地提早了一年半甚至更长的时间发展,可今日想来—— 那更像是一种自上而下贯彻的耕作规则。 或许是因为乔琰行事的激烈作风,让人下意识地将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作战实力上。 然而这种看似是在看对手最大优点的举动,实际上也代表着对她评价的偏颇。 审配提到此事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朝着袁绍说道:“我们只怕要多留神一点在并州的耕作上了。我与子远都曾经去过并州,容易暴露用意,请明公择选几人往并州走一趟。若能有其他发现便再好不过。” 有粮有钱才能发展兵力,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们必须为此多费一些心力。 审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不免在心中想到,如果说他们先前只是和乔琰有了一年半的差距,在汉灵帝驾崩之后的两年里,这种差距很可能遭到了进一步的放大。 也不知道此时再追,到底还来不来得及。 但看到田丰领下了这个责任,审配还是在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田丰刚直的性格并不影响他的细致,有他去,应当不会被漏掉什么细枝末节之处。 又听沮授在此时提醒道:“我看明公只怕还得留意一番并州军所用的武器。” 提高粮食的亩产,训练军队的素质,都不是在一时半刻之间能成效的东西,但武器可以。 沮授继续说道:“按照信报中所说,乔并州屡次以远距离强弩完成对敌方的射杀,因此大幅度减少对己方的兵力消耗,明公,这一点比起她能同时调动多少兵马,更值得我们重视。” 打得到的敌人还好解决。 打不到的敌人该当怎么办? 如若他们有朝一日对上乔琰,这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难道就让她用对付李傕派出的两万军队相同的办法来对付他们吗? 这句话并不只是沮授对袁绍在说,此时的兖州,陈宫对曹操也是这么说的。 “府君与那乔并州之间互有往来,二公子如今也在乐平书院就读,但兖州乃是四战之地,或许某一位邻居就会效仿乔并州的技法武装军备,而后给我们一个迎头痛击。” 比如说,袁绍就难免会跟曹操因为相邻太近而出现什么摩擦。 在沮授和陈宫的共同认知里,以他们此时的财力条件,去考虑什么床弩,完全是在劳民伤财。 但蹶张弩与神臂弓这些东西的情况不同。 三四百步的射击距离,已经足够将他们的防守和攻击范围扩张到一定的程度,也足以有效在短时间内缩短他们和并州之间的武器装备差距。 而这种弩机,实际上是在大汉的官方武器库中有存档记载的,甚至并不需要跑到乔琰那里去偷师。 冀州和兖州的府库里,就能找到相关的记载。 袁绍这头要查询相关资料还要更加方便一些。 除却荀爽送至并州保存的书籍之外,有相当一部分洛阳的典籍卷宗,都随着大汉朝廷从洛阳这个都城转去邺城的过程中,跟着被运送了过去。 就算没有马钧这种机械学上的天才,要想将蹶张弩完成大批量的制作也并非难事。 袁绍听着沮授所说,深以为然。 在大家都穷的时候,可以直接近战互搏,不讲究这种装备的东西。 但现在乔琰用战绩揭露了一个事实——并不是大家都穷,而是其他人穷,她还是富的。 那就有问题了! “这件事……”袁绍朝着座中环顾了一圈。 这事情是沮授提出来的,按理来说也应当由他来负责才对。 可要知道,沮授是能统兵的,再将扩增重弩装备的职责交到他的手里,袁绍就算明知道沮授是个什么作风,也难免要觉得有些不放心。 “公则,仲治,我将此事交给你二人,务必替我办妥当。” 郭图与辛评当即起身应是。 这二人都是袁绍麾下的颍川人,换句话说,在袁绍这里,他们和田丰、沮授等人不是一个派系的。 河北士子掌握了他的一部分兵权,为求麾下势力的平稳,袁绍琢磨着也得给颍川系出身的稍作平衡才是。 但他当然不会将对部将的制衡说得如此直白,只是在做出了这个安排后重新转向了沮授说道:“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想要请教公与,请公与务必替我斟酌一二。” 袁绍的家世和外表,让他在并未抱以过多傲慢情绪的时候,谁见了都得觉得是个不折不扣的明公。 沮授连忙朝着他回礼道:“明公但说无妨。” 袁绍问道:“除却乔烨舒此人所统辖势力的强盛,需要让我们格外戒备小心,公与是如何看待,天子被李傕再度掳劫失踪这件事的?” 这对袁绍来说同样要紧。 此时他能保持相对安稳的发展状态,乃是因为这“东西各自一个汉”的局面中,位处西面的那一个汉,处在关中这种关隘阻隔之地,又是在董卓这种西凉贼子的掌控之下。 那么对大部分人来说,与其去赌刘协这个天子到底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明君,又能否挣脱开董卓对其的束缚,还不如选择一个更加直接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从政出仕的抱负。 具体来说就是,去邺城。 邺城朝廷的重新构建缺人,袁绍要处理与周边势力的关系以及内部的治理,同样缺人。 这也正是为何辛毗辛评和郭图等人会来到冀州。 可现在乔琰攻取下了长安,情况便大不相同。 集合并州凉州以及司隶的势力,便已占据了北方的一半,持天子大义后,她一旦再有一两年的积蓄,便可以奉天子诏令东进,以征讨不臣之人。 也不怪袁绍会觉得头疼。 别看他有这个条件去偷师并州学习种田技法,研习府库图纸去开发蹶张弩,有些东西落后了就是落后了,不是半年一年的时间可以弥补回来的。 只是现在比较特殊的是,李傕带着刘协外逃,居然还处在不知所踪的状态,也让长安进入了群龙无首的处境。 沮授想了想,回道:“这可能是对明公来说最好的消息。” 袁绍抬手示意沮授说下去。 沮授解释道:“若是李傕是带着部下一起外逃的,在这种生死问题面前,他的部下有可能会不想再逃,取了他的脑袋,往长安投降,这就会让皇子协顺利地回到乔并州的手中。可是他现在正在孤身外逃。” “以明公觉得,最有可能被李傕投靠的几人会因为乔并州此番征伐的顺利做出什么反应?” 易位处之,袁绍觉得他们很有可能会选择向乔琰示好。 总不能是在乔琰已经展示了一番武力后,还自以为头铁地跟她对着干。 人人都是有一杆权衡的秤的。 沮授继续说道:“李傕或许原本还觉得其中一方势力会无惧于那位并州牧,与他尚有联手的可能,但如今的局面下,其他人比他这个当局者看得清楚。” “在他毫无退路的处境中,他要么先携皇子协隐居起来,待到天下有变再寻机与人合作,让手中的人质发挥出效果,要么就是先被搜捕的人手找寻到他的下落。” “以凉州人向来偏激的性情,与其指望乔琰看在他那些荒唐决策,反而帮了她一把的情况下,放他一条生路。还不如直接先杀皇子协,再自戕,难保还能在史书上多留下一些笔墨。” “当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他直接带着皇子协穿州过境,抵达冀州,将其送到我们的面前。” 这也是在乔琰攻入长安之后,黄琬做出的猜测。 听到这种可能性,袁绍先前因为乔琰战绩而心中郁郁的状态一扫而空。 若真如此,别说李傕只是想要找个庇护了,他就算是给李傕造个生祠都没问题! 沮授分析道:“其实这些情况,准确的说是有一个共同性的,皇子协在短时间内,已经不可能回到乔并州的手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明公就胜券在握了。” “明公觉得,若是没有皇子协这个正统在手,乔并州就无法掌握住新攻下的关中吗?” 袁绍摇了摇头。 这不是能难倒乔琰的事情。 敌人在关中的情况下,从凉州并州想要进攻侵入,确实不那么容易。 但当关中也被纳入她掌控的情况下,从凉州并州入关中的通道,已包括了并州方向的秦直道,凉州方向的陇山道,渭水河道这三条最显而易见的通途。 这些路径直接将三州串联成了一个整体。 地盘的扩张也并未让她需要增设多长的防线,反而几乎都是对外的险关要冲。 她所能拥有的甚至可能并不只是关中。 司隶的河东郡,早在汉灵帝驾崩的那一年,就已经倒向了她,甚至将位处于河东郡的盐池提供给并州使用。在乔琰得到凉州的西宫盐池之前,这就是并州盐卤的最大来源。 司隶的河内郡,因太守王匡的治理无当,早几年间就不乏出现郡中百姓外流,朝着并州迁移的情况。 另外的河南尹和弘农郡,随着洛阳的政治中心转移,早已处在无人管理的状态。 以至于她所能掌握的,极有可能是整个司隶校尉部。 在大汉皇室势力衰微的处境中,能平定乱局的乔琰并非不能同握三州之地。 有没有刘协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沮授又问:“明公觉得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在找寻皇子协无果的情况下,她会选择另立一位天子?” 沮授这一句话差点没把袁绍给点炸了。 可面前都是下属,袁绍自忖自己还是要保持一点形象的,旋即镇定了下来,回道:“若如此,我等又当如何应付?” 沮授回道:“我建议,明公立刻修书一封给乔并州,言及两方联手扶立天子的必要性。” 换句话说,也就是劝说乔琰,在能不找的情况下,就别找了! 为了天下民生考虑,何必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如直接放弃寻找刘协。 毕竟这所谓的正统,在经由过这几次劫掳后,到底还剩下几分呢? 乔琰坐有凉并以及半个司隶,袁绍手中有青州冀州,两方若能联手,大汉十三州已占三分之一,还是堪称强盛的三分之一,何必再追究正统与否。 这一合作,直接就能扫平天下。 袁绍的脸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又听沮授劝说道:“请明公务必在言辞间先让步几分,无论如何也得先达成这个合作再说。” 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想到若是达成了双方的合作,他可能都不需要让田丰跑去并州偷师,袁绍又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策。 但之前他开出了骠骑将军这个筹码,都没能将乔琰拉拢到他那边……虽然当时是有汉灵帝遗旨的影响在,却也难保就是这个筹码还不够打动人。 难道他还真要将大将军的位置让出去不成? 审配忽然开口道:“说起来,上次往并州去的时候,我记得乔并州避开我等宣旨,找的理由是——洛阳之战多支出了五万石军粮,这么说来,若借着还粮的机会与之商议可否?” 乔琰进攻长安,动用了三万人的队伍。对比人数,五万石的军粮简直是杯水车薪,可起码也是减少她出兵消耗的一项举措。 而若是从还债拉关系谈起,怎么也算是袁绍这边先放低姿态了。 袁绍总算还深谙自己那位堂叔当年的失败建议,没提出用自己的哪个儿子跟乔琰联姻这种智障措施。 他在思量后果断回道:“便按正荣说的办!子远,劳驾你往长安走一趟。” 上次许攸前往并州言及册封骠骑将军之事,并未与乔琰出现什么摩擦,起码没留下过什么坏印象,也正好用一个熟面孔去谈。 袁绍又琢磨了一番利息。 什么一粒两粒让他亲自数的,料想到了他们如今这等身价,总不至于非要执行。 冀州今年收成尚好,便是翻个倍来还账也无妨! 为防事情有变,袁绍当即令许攸连带随从一道,快马加鞭赶往长安,运送十万石军粮的人手暂时不动,等许攸与乔琰谈妥后,商定是从邺城送往上党,还是送往洛阳或长安。 若真能达成拉拢的目的,这一点消耗根本算不得大事。 许攸看得出来袁绍对此事的重视,完全不敢在路上有任何的停歇。 当他抵达长安的时候,一路风尘仆仆地车马赶路,只花费了五天的时间而已。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有点发软的腿,心中哀叹了一句此行不易。 好在,在他报信求见后,得知乔琰今日刚从武关方向回来,恰好身在长安城中,若不然他还得多跑一点路。 许攸长舒了一口气。 在见到乔琰后他便恭敬地朝着她行了个礼。 虽只是两年未见,她此刻也算是神情平静,但当她抬眸看来的时候,许攸惊觉一种戎马杀伐的气势迎面而来。 又见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笔搁置在了一旁的架子上,问道:“子远先生所为何来?难道袁本初是想说他其实也想来讨伐董卓,只是又迟到了?” 许攸一噎。 乔琰丝毫没给他面子地接道:“上一次他迟到了两日有余,这次迟到半月都不止了。” 许攸回道:“乔侯说笑了,袁青州是让我来还粮的。两年前乔侯借与的五万石军粮,如今我等连本带利双倍奉还,以犒乔侯为大汉行军之劳。” 这个开场白还真让乔琰有点意外。 这语气里的拉拢意味实不在少数。 只不过…… “且慢!”她抬手止住了许攸接着往下说的话茬,问道:“你说……连本带利双倍奉还?” 许攸不明白她为何此刻笑得有些微妙,“不错,先时冀州流民甚多,不便支出,多耽误了一年实在是我等的不对,故而袁青州以双倍送还,以表歉意。” 双倍奉还,以表歉意? 一听这话,乔琰着实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怎么听许攸的语气怎么觉得,这位与袁绍相识时间最久的谋士,居然并不知道袁绍亏欠下的是一笔多么可怕的债务。 那袁绍也太过分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瞒着自己的得力下属呢! 她转头朝着一旁的郭嘉问道:“奉孝啊,我记得那张借条是你去寻袁本初签下的,到如今利息几何了?” 一听她这话,郭嘉连忙起身,摆出了个讨饶的动作,口中说道:“我看君侯还是饶了我吧,我的术算能力一向不太好的。” 他边说边转向了许攸的方向,“但我听闻子远先生乃是智计之士,想来此计与彼计也没甚区别,不如劳驾子远先生来算一算?” “……?”许攸一脸迷茫地看向这一唱一和的两人。 他怎么听都觉得,这好像是在说,他话中提到作为利息的五万石粮食,居然还不够。 可这不应该啊…… 若真如此,他家明公当时是怎么答应下来的? 袁绍是向来不喜欢做什么亏本生意的。 怀揣着这份疑惑,当那张由袁绍签字画押的借条出现在他面前后,他逐字逐句地看了过去。 起先的不以为意,在他心中嘀咕过了几个数字后,忽然变成了溢于言表的紧张。 他紧绷着神情,僵硬在了原地。 在乔琰玩味的目光中,一滴冷汗忽然从他的额角滑落了下去。 第210章 天价债务 大汉士人对术算虽然没什么硬性的要求,但按照当今时代的风尚,大多是需要全面发展的。 以蔡邕为例,他在书法与文学上的造诣了得,在术算天文上的实力也不可小觑。 许攸也遵照的是这个规律。 虽他多与名士结交,置身于大汉党争之中,但他绝非对术算一无所知之人。 看到这个逐日翻倍的规则,多往后推算几个数字,他就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这个数量它不对啊。 乍一眼看去还只是几粒粮食的问题,但许攸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 稍微多往后翻几天,他就已经没法报出精确数量了,就算到一个月的时候才变成一石,再翻上这一年的时间门,最后这数目哪里是他话中所说的五万石粮可以填补的!1 差得太远了! 这极有可能是一笔将冀州青州府库全部搬空,都没法还上的债务! 许攸极力让自己的神情舒展开来,以免在乔琰的面前露怯,但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那么一点飘忽:“敢问乔侯,这个规则……” “这个规则有什么问题吗?”乔琰从容回问道:“当年的讨董之战,是否是各方都在缺粮的状态?” 这是一句不争的事实。 彼时出征的各方郡守势力,大多是刚到任上岗而已,大汉连年的灾情又让各地的存粮都不能算丰厚,稍有些存货的两人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样一来,乔琰给出的五万石粮所代表的价值,就远不是今日的五万石可比。 当年袁绍提出向她借粮,打的就是要她极有可能不同意,他们这头就有理由延迟不出兵的主意。 即便她真的拿出来了,按照各州的财政状况,这也是削薄了她的势力。 但乔琰拿出来了,那就是她占理。 迎着她这种坦然的目光,许攸只能回了个“是”。 乔琰又问道:“我给袁本初制定的规则中,是否说的是,若他在一年之内归还,我甚至可以不收取他的利息?” 这是一条实在很厚道的欠债还粮附则。 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么优厚待遇的。 说句实话,以袁氏四世三公的积淀,哪怕是在刚刚完成迁都邺城的时候,也能拿得出这样的一笔粮食。 在袁绍于邺城立足到一年的时候,也就更加拿得出来。 可许攸跟袁绍相识多少年了,怎么会猜不出袁绍当时的想法。 他所想的无外乎就是—— 满一年的时候乔琰正好身在凉州,若是将粮食送去,还支援了她的行军,反给自己添堵。 大家都已是一方要员,身兼两州军政,还钱的举动便是等于示弱。 这五万石粮食放在自己的手里,说不定还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这三个理由汇总成了一句话,不还。 这一拖就拖过了原本没有利息的一年,直到了如今,成了这个许攸随便算算都觉得要完蛋的数目。 要不是此时乔琰身在他的面前,许攸真是恨不得发出一句感慨。 明公啊,您若是算不清楚账,就不应该答应这种不是按照寻常规则来制定的借债。 也更应该早早告知于他们这些下属,让他们来算! 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笔因袁绍的权势和背景,可还可不还的欠债。 对乔琰来说却绝不是。 她既有讨债的立场,也有这个讨债的资本。 更让许攸觉得自己现在尴尬至极的是,他还是带着这句“双倍奉还”作为示好而来的。 若只是千石的利息,他这个五万石的翻倍,确实可以算是示好。 也可以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提及昔年讨伐董卓的合作,如今也未必不能再展开一次合作,充其量也就是这一次合作的内容稍微有些特别而已。 可在这个被规则放大到了天价的债务面前,许攸除了对先前乔琰制定的规则回以一个“是”字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此时的五万石,在秋收之后,只能说是冀州青州所拥有的粮食中并不值得多提的数目。 那么他先前的话,竟像是想用这样的一笔数目来抹平袁绍逾期一年才偿还的巨额债务。 这话说出来,又哪里还是什么示好,分明是个霸道之举! 更让眼前情景变得有些难堪的是,许攸他这一趟前来只带来了这句还债意愿的说辞,而并未真的将粮食带来。 也就意味着,一旦条件并未谈拢,外人未必就会觉得,这是袁绍想要直接将粮食送到并州去,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还债的诚意! 即便是知道了这种规则背后在钻空子挖坑的意味又如何? 袁绍只要在去年将粮食还上,不仅不会让他遭到任何的损失,反而有概率维系住一个盟友关系。 当时提出这规则的乔琰只有十六岁,在忽然被盟军索要这样一笔粮食的时候,会想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损招,完全可以让人理解。 更何况,袁绍他是扶持天子的重臣,又还领着青州牧的职位,这样的一个身份,就算不能像乔琰一般先破凉州,后进关中,在征战上表现出顶尖的水准,起码也必须时刻对外保持着英明睿智的形象。 乔并州挖了个坑,你袁青州也不算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往下跳了下去,这岂不是在说,你袁绍不是个聪明人? 别人能不能在第一时间门绕明白这个问题不要紧,你袁绍不能绕不明白。 许攸一点也不奇怪,会在这一瞬间门看到乔琰的面色沉了下去,“许子远啊许子远,我看你们袁青州根本就没有诚心合作的意图,何必还派你走一趟。” 没等许攸将那句双方同迎邺城天子的话说出口,乔琰便已经抬手一指,“把他给我请出去!既无还债诚心,何须白白往此地跑一趟,是来探查军情还是看我等的笑话,何不直言来说,拐弯抹角的算什么东西!” 许攸真是要给自己叫个冤枉了! 在沮授做出了这种判断后,冀州方面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跟她合作,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绝无可能是来看笑话的。 可他开口说错了话,乔琰也根本没打算让他做出补救。 在董卓身亡李傕外逃之后,长安几乎都是乔琰的部将,她这一声令下,许攸直接就被当做什么有害的东西一般被拖了出去。 这些侍从甚至一路将他送到了潼关之外,愣是送出了目前被乔琰所掌控的三辅地界。 许攸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红。 此等情形之下,除了打道返回冀州之外,根本没有第一条路可以走。 他也已经从乔琰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个信号,他就算再寻了个什么办法回返长安,绝不可能解释清楚这个规则,而只有可能是自取其辱。 她不可能与袁绍会盟,支持那位在她看来既无能力又无正统之名的邺城天子,去实现袁绍的那种朝堂秩序。 这才是这出发难背后的本质。 只是袁绍巧之又巧地还有一个欠债的把柄在她的手中,才让这出遣返举动显得何其行云流水。 而在之后,她要么继续尝试找回刘协,要么就如沮授所说的那样,她会尝试再迎立另外的一位天子! 这个言外之意,让许攸为自己这趟出使失败感慨万千之余,也选择尽快赶回邺城,将消息告知于袁绍。 只是……当他站在邺城中袁绍的议事厅,看着周围这些等他给出回复的谋士,又将目光落回到袁绍脸上的时候,他的神情还是不免有一瞬的恍惚。 听到袁绍发问乔琰如何说的时候,许攸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明公,期年后还债,拖延一日加一粒麦子,拖延一日加两粒麦子,三日加四粒,四日加八粒,以此类推,每日都增加前一天的两倍,拖欠到今天又是一年有余,到底是多少粒麦子?” 听许攸重复了一遍当时的话,袁绍皱了皱眉头,“你问此事作甚?那五万石竟还不够填补这些利息,是乔烨舒非要我亲自去数不成?” 她还没这个资格! 但乔琰需不需要让他亲自去数不好说,他这句话说出后,堂上有了一刹的沉寂。 那几个精通些民生庶务的,想想都知道许攸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在心中算了起来,心算算不明白的,便直接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比划。 “不对啊主公!”沮授惊呼出声,“这……这是您当年答应乔并州的还债条例?” 这是一笔天债! 见袁绍并未反驳,沮授猜到只怕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的表情当即跟许攸变成了一个状态。 他也骤然理解了对方为什么在出使长安回返后,会是这么一个表现。 袁绍再如何带着先入为主,或者说是不以为意的想法,在两个下属都做出了这般表现后,也总该意识到不对了。 他当即让粮官前来,又让人带来了术算的算筹2。 在粮官汇报了邺城这头麦子的千粒重后,便有人开始了精确的计算。 好一会儿的功夫,袁绍才听到计算的人汇报道:“回禀府君,这到第一年开始计划利息后,过了一个月零四天的时候,利息就已经超过五万石了。” 袁绍眼前一黑。 也就是说,再过两天,就不是十万石能兜得住的数额了!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欠债方式! 袁绍看着地上散落的算筹和下属看向自己的各异目光。 即使这些人都不可能直接开口言明,却也怎么看都让袁绍觉得,他们的目光中还有一种潜台词—— 他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同意那个规则,又是怎么想的,才会丝毫没计算过具体的数额,就让许攸带着双倍偿还这句话前往长安的? 偏偏在已经丢了一次脸的情况下,他绝对不能丢另外一次脸。 他强忍住了想要一脚将面前的桌案给踹出去的冲动,也按捺住了想要怒喝一句“乔琰害我”这样的话,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是如何说的?” 这笔天价债务他反正是还不起的,如若乔琰来催债,他便是拼了自己的脸面不要,也要将“乔琰咄咄逼人”这六个字广告于天下! 谁说欠债的就得还钱,大不了便是兵戎相见。 反正他已经让郭图和辛评开始督造蹶张弩,也准备让田丰明日就带人出发,前往并州偷师。 那现在要紧的只剩一件事了,拉拢乔琰不成所带来的后续影响,他们要如何处理? 对此,他那些谋臣达成了一致建议—— 等。 等乔琰决定,到底是要找人,还是要直接放弃刘协,另立一人。 这两种情况,在他们这里需要做出的反应,当然是不同的。 而这一等就从幽州方向等来了一个消息。 乔琰以黄琬为使者前往幽州,请刘虞回返长安,即天子位。 她居然选了刘虞! 这是个无论是袁绍本人还是他的谋士都没想到的选项。 以乔琰此时所掌握的势力,和她本人的功业,她若要手中势力长久,也保证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最应该选择找的,应当是年岁不大的汉室后裔。 炎汉四百年的传承之中,可供选择的汉室宗亲绝不在少数,从长安城里翻找,估计都能找出不少来。 可乔琰不仅没这么做,反而找上了名望与能力一样不缺的刘虞。 刘虞他正值壮年,又有子嗣可确保传承,这样说来,选他为下一任天子,对任何一位以成为权臣为目标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个最优解。 “但这样一来,她选择其他人可能存在的异心,也就没有一点让人怀疑的余地了。”辛评和辛毗兄弟交换了个眼神,由后者说出了这句话。 这对袁绍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乔琰的所有“莽撞”举动背后,始终带着让自己站在道德高点的谋划。 五万石军粮是如此,改立刘虞为天子也是如此! 不过或许对他来说的坏消息还不止这一个,还有一些关于那笔欠债的连锁反应。 许攸这个使者朝着长安方向去,在战报已经传到了兖州豫州的时候,绝不可能被人给忽略掉。 理所当然被人探知的,便是许攸不仅没达成什么友好交谈,反而被人丢出了三辅的情况。 再若深究缘由下去,袁绍当年并未外传的欠债条件,也就随着长安城里不知道何人传出的消息扩散开了。 兖州的曹操顶多就是感慨了一句烨舒促狭不减当年,但豫州这边…… 袁术已经因为这个消息笑了好半晌了。 哪怕他在当时想和乔琰联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能让袁绍难堪的大概率还是乔琰,但会出现今日这样的景象,还是完完全全地超出了袁术的预期。 “每过一日加上前一天的一倍,袁本初的脑袋是被什么给啃了才能觉得这条件可以拖欠?”袁术的脸上郁气一扫而空,哪怕昨日还收到有民众举家偷偷渡河而去的消息,也没影响他此时的好心情。 “我就说他袁绍不是我们汝南袁氏的子弟,我们袁氏何来这等蠢人!还带着个口头说的奉还十万石上门自取其辱,简直成了个笑柄。” “所幸我早与他划清了界限,毕竟他不要脸,我还要点脸。” 袁术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以至于身在此地的袁涣在没人看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他心中腹诽,这问题别说是袁绍了,若是丢给袁术来算,在没给他做任何的解释和提示的情况下,他肯定也算不清楚。 这到底有什么必要弟弟笑话兄长的。 两人伯仲之间门罢了。 但袁术的这句话也不涉及决策的失当,顶多就是在嘲讽对手的时候说了几句没考虑自己实力的话而已,这当然不属于他的进谏范围。 反正他们跟袁绍在短时间门内不可能修复关系,依靠着袁术的实力,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打到邺城去,让顶头上司过一过嘴瘾也无妨,还得算是一出正向的心理调节。 见袁术停下了对袁绍的嘲讽,袁涣上前了两步,沉稳开口道:“涣以为,现在不是继续笑话袁青州的时候,而是府君向乔并州表态的时候了。” 袁术收了收脸上的笑容,问道:“你是说,我们要认同她拥立刘伯安为天子的决定?” 袁术想想刘虞的运气都觉得有点牙疼。 他原本还觉得刘虞跑去凉州劝阻乔琰进军,反而让自己的幽州被公孙瓒偷袭抢夺了,怎么看都像是个另外一个笑话。 但显而易见,正是因为这趟凉州之行,才让他和乔琰之间门搭建起了联系。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刘虞…… 刘虞什么刘虞,还是因为那袁绍犯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袁术的脑子这会儿转得挺快的,更是在易位而处上,有着比谁都强的直觉天赋。 刘虞当时为什么会去凉州? 只有可能是袁绍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结果! 第211章 关中安排 只怕袁绍此时也要为自己给乔琰和刘虞“牵线搭桥”而后悔不迭了。 虽然这两个人同为汉灵帝的托孤之臣,但在刘虞并未前往凉州之前,这两人之间的交情少得可怜,充其量也就是彼此知道个名字而已。 袁术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要嘲笑了一番袁绍。 在眼下的局面里,他这四邻强敌环伺,能不能站稳脚跟实在是个未知数,也就只能从袁绍吃瘪这件事上找到一点优越感。 他正想到这里,听到被他咨询的袁涣回答道:“我们是要尊刘幽州为天子,但不是用往长安方向写信来表明态度的方式,而是写信往幽州方向。” 见袁术脸上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袁涣解释道:“您若直接送信往长安,这封信必然先到乔并州的手中,届时您到底是在承认刘幽州继承大统的可行,还是在向乔并州俯首称臣,求索援手,实难做出个评判。” “乔并州手握凉并,执掌三辅,一旦东进至于洛阳,汝颍之地必然成为附庸。先去信与她,也便失去了主动权。” 袁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种窝囊事他不能干。 袁涣继续说道:“但若将信送往幽州,情形便大不相同。” “无论刘幽州是否有这个进位天子的想法,他既身负昔年先帝托孤之任,纵然有天子行踪未定、局势危急之故,他若贸然上位也为僭越,故而需要多有几方的应援才好。” “这一来是表示,我等与乔并州站在了同一战线上,二来也是为促成刘幽州做出决断,做出了一份贡献。比写信到长安明智得多。” 袁术听得眼睛发亮,拊掌而赞:“曜卿此言甚是。” 这是另一条从龙之功的路子! 他汝南袁氏的脸面在袁绍这里丢了个干净,自然要在他这里找回来。 乔琰选定了刘虞这个仁政德行之名在外的,他随之附和,也未尝不是在蹭一点光。 一旦此事得成,即便他的豫州牧名头是来源于李傕这个反贼,也并不影响他随着刘虞入主长安而成为正统。 然而他刚觉得有几分飘飘然,又听到袁涣以格外冷静的语气把他一句话打了回来:“另外,此次送信还是走并州方向为好,若是再被袁青州给截获下来,就于事无补了。” “……”袁术脸上的笑容卡壳在了当场。 上次他写给公孙瓒的那封信,被袁绍给截获,造成了袁绍一怒之下派遣刘备进攻豫州,这次他确实是不能再犯这种问题。 对于袁涣这种一边给出中肯的建议一边揭短的举动,本着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本为一家的情况,袁术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他顶多就是在阎象等人的协助下写完了这封劝进的书信后,等到臣属退下,和袁涣提醒道:“下次这种话小声提醒我就好。” 袁涣口中称是,至于具体执行上是个什么情况,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无独有偶,此时的扬州,周瑜也给孙策提出了这个建议。 为了名正言顺地掌控扬州,光是一个会稽太守的身份绝不够。 他们此时已在收尾对严白虎的围剿。 退往曲阿的严白虎除非选择跳入长江,否则他只有被孙策围死一个下场。 但拿下了严白虎,并不代表他们完成了对吴郡的镇压。 自许贡、王晟等人死后,吴郡流窜的反对势力依然不在少数,江南多山陵的环境更是让他们成为了内部暂时难以祓除的毒虫。 所以孙策需要一个扬州牧的名号,以便行大刀阔斧清剿之举。 但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孙策要得到这个位置都并不容易。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这个改换天子的时候做出一份恰到好处的表态。 不过他和袁术的情况还有些区别。 比如说,在周瑜的建议里,孙策应当送出两封信。 一封信送往长安,恭贺乔琰的进军顺遂。 周瑜说道:“对伯符来说,乔并州于你有举荐提携之恩,相当于是举主与故吏的关系,这封信中可以没有贺礼,但该有的礼数务必到位。” 说起来,周瑜对乔琰的讨伐董卓之举还是颇有好感的。 毕竟若非董卓在洛阳的横行无忌,他那只是前去洛阳探望父亲的堂兄也不会死于非命。乔琰还得算是替他堂兄报了仇。 不过他提出的这个建议还是站在孙策的立场分析的。 至于另一封信,则同样是送往幽州的劝进之书。 身在幽州的刘虞此时正在乔琰派出的部将协助下,先夺回幽州的掌控权,却在与公孙瓒对峙于渔阳郡的时候,意外听到了黄琬来访的消息。 在刘虞的印象里,黄琬本应当作为庇护天子的朝臣身在长安,而不该在此地。 以至于刘虞让人将他迎接进来的时候,还以为黄琬是被董卓派遣出来作为使臣。 但他先是从黄琬的口中听到了董卓败亡,李傕潜逃的好消息,就听到了一个砸在他头上的惊人之言。 黄琬忽而离席,朝着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说道:“李傕此贼逃离长安之前,将天子也一并劫持走了,至今四方搜寻依然杳无所踪。我等心急如焚,却更知道一个道理,国不可一日无君。” 刘虞脸色陡变。 黄琬话虽未说完,但他会前来此地,更在他的面前说出这七个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黄琬已接着说了下去:“故而身在长安的臣子商议,请刘幽州即天子位,以镇中央。” “万万不可!”刘虞当即起身回道。 刘虞这话发自肺腑。 且看他在治理幽州之时的举措,便实不难让人看出他所秉持的治理教化之法和他的心性。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放在皇位上的存在。 只因他根本就没有这种进取之心。 他这句万万不可中,也确实没有喜,只有惊。 长安之变中乔琰的果断进军,让刘虞深觉大汉有望,但他绝没有考虑过,这个极有指望的大汉会成为他的所属。 东海恭王一系的子孙后裔,几乎都秉持着“至孝纯备,仁义兼弘”的处世之道,也早早远离了皇位的候选队伍,以汉臣自居,刘虞也是如此。 他朝着黄琬看去,脸色难辨:“光禄大夫此话,实在是让人不知该当将你当做恶客还是喜报之使者了。” 他当年会因为袁绍有意促成的幽州流言而暂时离开,以避让甚嚣尘上的称帝民意,如今也照样觉得,黄琬的话让他一瞬间处在了如坐针毡的状态。 黄琬对他的这番表现一点也不意外。 在他被调度回中央之前,曾经被汉灵帝委任为青州刺史,和刘虞有过邻近共事的情况。 可正如乔琰当日在朝堂上所说的那样,选择刘虞来接替这个天子之位,绝不是她有意于效仿袁氏兄弟的举措,而恰恰是此时的最优选择。 董卓已除,但关中地界,或者说是整个司隶刺史部中,经由董卓之乱后造成的种种影响依然未曾消弭。 此时最需要的是有一位令人信服的天子让他们确信,司隶仍为大汉之中央,也仍有庇护万民的正统地位。 刘虞即位的合法性不弱于邺城天子,又无主少国疑之嫌,足以匹配帝位。 黄琬都不得不佩服,乔琰在立下此等战功的局面下,还能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大权,选择刘虞接任,着实是心有江河的表现,所以他也必须将其中的权衡利弊都与刘虞说道个明白。 他从容应道:“我非恶客,只为大汉之兴复来做个说客。孝灵皇帝因先太尉杨公之举荐,将我重新启用,先为青州刺史后为豫州牧,此二者皆为重臣高位,以此说来,刘幽州有为先帝恪行操守、尽忠效命的必要,我黄琬又如何不是?” “请刘幽州听完我的三条理由,再拒绝我不迟。” 何为三条理由? 长安之民,刘协之命,天下之势! 黄琬能位列三公,绝不只是因为彼时在洛阳摄政的董卓需要褫夺他身上豫州牧的权柄,在他这义正辞严的陈说中,刘虞愣是听出了他若不登基便是天下罪人的意味。 而在半月之后,又有两封书信送到了幽州,展信而观,信中字里行间都逃不开劝进的意思。 一封信来自豫州,一封信来自扬州。 写信的,还是一对去年秋日打得不可开交的对手。 在收到这两封信的这一刻,刘虞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这两人何以有此等的默契,也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应当遵从黄琬的建议以及这两封信的劝进顺势而为,而是—— “你前来此地的目的已经广告于天下了?”刘虞朝着黄琬问道。 黄琬摇头回道:“这等手笔,一看便知并非我所为,而是乔并州所做。” 也只有她会做出这等强势的举动。 但迎着刘虞愕然的神情,黄琬只是回道:“我等均知您牵挂于幽州战事,可总不能您一日不答应,长安军民就要一日处在为失踪天子忧心的处境之中。” “所以,也只能先斩后奏了。” 这确实是先斩后奏。 在袁术和孙策都朝着幽州送出劝进书信的同时,乔琰已经开始收回搜索刘协下落的人手了。 刘虞不可能这么快决定即位,可关中需要尽快恢复秩序。 她也需要重新调配位处于凉州、并州和关中三地的人手。 时间是耽误不得的。 若不是有些举动可能不太合适,她恨不得做个刘虞的纸扎人像直接放在长安的未央宫中,而后开始“从天子命”行事,而不只是像刘虞所问的那样,将他这个筏子广而告之于各方势力。 好在有卢植荀爽皇甫嵩等人的协助,她的举措要推行下去也并不算难。 对她自己的人手安排,也无外乎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凉州正在秋收繁忙之中,不日便可结束。 乔琰便着令赵云迅速统领五千兵马回返凉州,前去武威郡的军屯所在,督办军粮入库之事。 这一安排,也算是对卢水河岸军屯的有始有终。 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一出简单的委任,因为此行所选择的都是此番进攻长安中的精锐部从。 当兵马赫赫奔行于凉州大地上的时候,便意在告知于凉州众人:她乔琰虽然拿下了关中,却并没有在兵员上遭到任何的损失,也绝没有放弃掌控凉州的意图! 若是此前汉阳四姓的遭遇还不足以让他们引以为戒,那她也并不介意将此事再寻个地方重演一次! 与赵云同行的还有一个人,正是被赵云“擒获”的阎行。 在外人的眼中,阎行曾经为韩遂而背弃乔琰而去,给她惹出了些麻烦,但因乔琰厚待于他父母的举动,又让他重新弃暗投明。 到底要如何用这个人,也无疑会成为外界品评乔琰手段的一项标杆。 所以乔琰决定来上一出故技重施。 以徐荣为主将,阎行为副将,驻扎于凉州敦煌郡。 由此二人负责,一面确保在河西四郡的豪族倒向乔琰后,敦煌、酒泉与张掖三郡,能纳入凉州的管控之下,一面继续经营丝绸之路的往来。 被乔琰塞进这一支队伍中的,还有一部分羌汉二族在语言上卓有天赋之人,其中就包括了姜唐。 这支队伍暂时还没有这个必要去承担起西域都护府的作用,而更像是保持着绥远定边的用途,但也未尝不是她的某一种信号。 从情理上来说,对于阎行这个叛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此外,乔琰给赵云的第二道指令是,当他完成武威郡军屯的工作后,将临时安顿在此地的西凉军和长安征兵做一个区分,将长安兵卒带回关中,于陈仓成立新的军屯。 在他离开前,将武威军屯的职责纳入徐荣的管控之下即可。 有武威段氏、张氏和颜氏的协助,又有卢水羌人的逐渐归化,徐荣的压力不大。 同时由赵云转告程昱,将金城军屯的职责交给段煨。 由他来看管此地,永守湟中,令其不为羌人所乱,也正是乔琰对董卓和其家人给予体面死法后,段煨给她的承诺。 他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替乔琰征战,但他可以如他的堂兄段颎一般,成为凉州秩序的守护者。 只不过这一次,用的是乔琰的办法。 在他于陇西郡完成对董卓和其家人的安葬后,便可直接上任。 至于关中这一头,新建立的陈仓军屯中,管理者并不是赵云,而是原本和程昱一道在金城郡军屯共事的国渊。 他也随着赵云的回返关中一道前来了此地。 身为乔琰的屯田校尉,又已经有了在凉州从事屯田之事的经验,给他换到这里来,还不至于让他手忙脚乱,也可算是对他的磨炼。 而赵云所要负责的,则是从散关到长安一路上,益州方向而来的四条要道的戍守。 也即散关道、斜谷道、骆谷道以及子午谷。 因徐庶在早先就被乔琰委任了益州方面的事务,此时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与赵云配合的军师,杨丰则作为赵云的副将,协助其完成戍守工作。 相当于是将赵云从短暂行使的文职转回了武职。 长安周边,从郿坞到华阴之间的民田事项,则被乔琰交到了程昱的手中。 当然,程昱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赵云回返凉州那道指令下达的一个月后了。 乔琰也早已经和卢植王允等人商议出了关中区域内民田和军田的范围。 此时这张由长安城中官员整理出的图册,直接交到了程昱的手上。 程昱将图册翻了翻,说道:“看起来君侯还未打算顺势拿下整个司隶。” 在这图册中的屯田区域,只局限于三辅区域,终结于长安和洛阳之间的潼关。 乔琰回道:“别人觉得我可以这么做,与我自己要这么做,还是有些区别的,三辅叛贼尽诛,已将我们需要管控的地盘扩大了太多,现在就和兖州豫州交界也未必就是好事。” 在这回话中程昱看得出来,乔琰并未因为此番长安之战的顺利,就被冲昏了头脑,而是依然保持着冷静筹划的状态。就像在此时处理和周遭邻居的关系上,她就深知,到底该当在何时表现出咄咄逼人,何时又该当退一步。 这是个好征兆。 既然如此,他也更应当保持住一份平常心。 从最开始替她管理乐平,到成为并州牧别驾,到协助管理凉州军屯,再到今日站在这大汉腹心之地的委任,让程昱当年那个泰山捧日的梦境好像要与现实重合在一起。 但事实上,还远不到时候。 这个梦境现在还是个梦境。 就像他此时负责督办此事,顶着的名头依然是并州牧别驾,而不是长安朝廷的大司农。 这其中就有着本质的区别。 乔琰又道:“我有两件事需要让仲德先生替我多加注意。” 听她开了口,程昱连忙收起了无关的遐思,留神听起了她的话。 “其一,长安以北的高陵,李傕的兄弟子侄都已经尽数铲除,子宁也已经自上郡抵达了高平池阳一带,作为连接三辅与并州的戍守。三辅周遭多崇山险关,我意在以他与姚嫦作为你的军务属从,要如何用好这两支队伍,又要在何时朝着河南尹与弘农郡等地扩张,仲德先生当心中有数。” 子宁说的是褚燕。 乔琰的那些部将里原本并无表字的不在少数,也多以让乔琰来取这表字为荣,褚燕也不例外。 乔琰以燕字同宴的说法,取二字联同的安乐之意,定了这个宁字。 对一度从贼的褚燕而言,他如今效力于乔琰麾下已属是“宁”,也欣然接受了这个表字。 这趟长安之战中,在乔琰自陈仓发兵的同时,他也从北面而来直取高陵,立下了一份战功。 此时作为程昱在长安构建防线的将领,简直再合适不过。 乔琰继续说道:“其二,我先前令郭大贤等人先往蜀地开创商路,他们此时应当已在成都,待他们回返之时,请仲德先生为我接应一二。” 程昱颔首:“这是自然。” 构建情报体系,是乔琰接下来的发展中,一项并不会出示在人前,重要性却丝毫不低的要务。 陆苑和戏志才知道此事,同为心腹的程昱也自然知道此事,也拿捏得清楚其中的轻重缓急。 他只是在此时问道:“不知君侯眼下是何打算?” 乔琰这么分配任务,明摆着是打算离开长安一阵。 在刘虞还未应允上位的时候,她的这种退让选择,与她暂时不进驻洛阳,是一脉相承的。 程昱并不需要问询缘由,只需要知道结果便好。 乔琰回话之间展颜一笑,“先生忘了吗?已到九月末了,并州的棉花快可以收获了。” 所以她要去亲眼看看,这批过冬衣被的诞生。 此为民生之本! 第212章 棉花收获 这趟回返并州,已不需要借道凉州,便足以抵达境内。 褚燕能自上郡经由秦直道抵达关中附近,转道山路袭击高陵,乔琰自然也可以从同一条路回到并州。 随军出征的郭嘉荀攸被她暂时留在了长安,这趟与她一道回返并州的,是贾诩。 将贾诩带回并州对外也有个说法。 此人因是刘协的郎中属官,在刘协被找回来前,没有合适的立场不能擅动。 但若是将他留在长安,又难免产生矛盾。 刘虞向来宽和,难保不会因为贾诩在长安所做的一点善事,就将其重新启用。 那还不如把他送去,和董卓那位于两年前被俘虏的谋士李儒作伴。 放在并州境内,由乔琰的人手亲自看管,在名义上也是让其和妻子团聚,显然是两全其美之法。 但贾诩可不是俘虏的待遇,在此时回返并州的马车上,他被以叫来问询为由,调到了乔琰所在的这辆马车上。 旁人以为的审问,实际上是二人之间门的举棋对弈闲聊而已。 乔琰落子间门问道:“先生有想好这趟回去并州担任何处的职务吗?” 她一说到职务,就见贾诩原本平静的神情上多出了一道裂痕。 这表情中的意思,无外乎就是——怎么这么快就要干活? 按照贾诩的算盘,这趟长安之行周旋于董卓、李傕以及朝堂老臣之间门,可算是让他劳心费神得厉害,现在功劳是记在乔琰这里的,又有了个合适的暂时休息的理由,合该休息上一年半载才对。 但好像乔琰根本没有让他歇着的想法。 想想程昱已经在长安周遭开始军屯翻地,还需要规划何时进取司隶的另一半,想想荀攸直接从军师转去将荀爽的职务也给接下了,想想戏志才在并州接手了程昱的工作,州中庶务不在少数,再想想郭嘉一面要规划之后对凉州羌人和并州的匈奴鲜卑人的安排,一面现在置身长安替她留神荆州方向的情况…… 贾诩突然又觉得自己的待遇还算不错。 起码在目前的情况下,乔琰不可能直接让他上岗幽州方面的军师。 人嘛,对比一下就能感觉到幸福了。 他拨了拨手中的棋子,问道:“君侯预备给我安排哪一项工作?” 乔琰回道:“和李儒作伴、在乐平山中隐居和流放上郡,先生选一个?” 这三个乍听起来还真是对背叛之人的惩处。 但实际上呢? 和李儒作伴的潜台词是,让他想办法去说服李儒为乔琰所用。 在乐平山中隐居相当于是让他暂管乐平山中坞堡的各项工作。 贾诩也很难不怀疑,乔琰是想让他给乐平书院中的那些孩子当个教导,比如说被她属意于接手情报组织的乔氏姐妹,就很需要他这种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至于流放上郡这种说法……或许早两年间门还可以这么说,但在塞外的鲜卑掠夺并州的情况已不复存在后,上郡可不是什么远离太原郡掌控的不毛之地,而是乔琰的棉花种植基地,也是沟通凉州和并州的通道。 随着乔琰拿下半个司隶,秦俞的工作必然会朝着统筹三州农事方向转移,将贾诩换在这里既满足了他暂时“养老”的需求,又得算是对他委以要职。 短时间门内,棉花种植的扩张以及保密性的维持,都是并州的头等要务。 如何进一步打通凉州和并州之间门的交通往来,因子午岭的存在,也是一件需要筹划之事。 贾诩是个足够聪明的下属,自然听得出乔琰这番安排背后的用意。 他琢磨了一番跟同样脑子好使的人打交道、教导未来栋梁和当当监工这三项工作之间门的对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项。 但让他这等老谋深算之人都没想到的是,在抵达上郡后的第二日,他就发现自己多了个邻居,不是别人正是李儒。 “……”贾诩和李儒沉默地对望了片刻,这才听到对方开了口。 李儒:“乔并州说让我换一个种地环境。” 然后就换到这里来了。 算起来还应当感谢一下乔琰,她没有按照在出征凉州前找上他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坚持让他从李儒改名叫做李猛,彻底摆脱和董卓之间门的瓜葛。 但这对贾诩来说好像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这总不能说,乔琰此举是让李儒来和他交流种地经验的。 贾诩很快发现了另外一个悲剧的事实。 在乐平书院中,被乔琰划定在可以发展为二代心腹的那些孩子,是需要定期前来上郡的棉花田从事劳动工作的,这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还是要担负起那三选一的选择中的第二项工作。 乔琰说是说着让他选,结果他直接选出了一个三合一。 在见到乔琰的时候,贾诩不由苦笑:“君侯啊,您可真是……” 真是太能安排工作了。 乔琰坦荡地接了下去:“我实在是缺人,也只能寄希望于先生能者多劳了。何况,与自己人往来并不需要处处小心戒备,对先生来说也算是清闲的休息了。” 贾诩能不能得个休息不好说,对这句缺人,贾诩是实在有话想说。 “有一些人君侯应当可以用起来了,倒也未必真如您所说的缺人。” 他一边随着乔琰往上郡棉花地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譬如说刘表故吏诸葛玄,我听闻他是因为照顾亡故兄长的子侄才前辞官的,又为了诸葛亮诸葛瑾等人的教育环境而前来的乐平,似有重回荆州的意思,但那刘景升都将自己长子往长安方向派出了,君侯若想要留下此人想来不难。” “光是在并州都还有漏网之鱼,更别说是在三辅。扶风马氏中的数人已经先为君侯所用便不说了,只说那凉州三明之中的张然明,早年间门他为了升官高进,将籍贯自敦煌改入关中,却仍因窦大将军案而贬官归乡,授课著书,其子张芝、张昶、张猛等人或精于书法,或长于文论,或行统兵演武之道,实为可用之才。” “君侯要行避讳之举,又要手持大义,故而令刘虞为新任天子,但自长安遴选贤才之事,却绝不可假手于他人。” 若如此,只怕刘虞这位新天子便要假戏真做了。 乔琰颔首:“此事我心中有数。” 她能在接下来启用的,绝不只是诸葛玄以及张奂的三个儿子而已,临近司隶的颍川、南阳、汉中等地,在有了刘虞这个噱头后所能招揽前来的人手绝不可能少。 但等到了司隶之后,这些人到底是听从刘虞的安排还是成为她的属吏,还不是她说了算的事情。 她也有这个底气,让人在她和刘虞之间门区分出个高下来! 不过这些都得等到她回返关中后再说,也得等刘虞被黄琬说服,进入关中。 在此之前,还是先看看这些正在长成的棉花吧。 乔琰上一次离开并州的时候,它们还正处在苗期。 但如今临近十月的收成时节,举目所见便是一片白棉累累的景象。 这也是一片对如今的汉人来说罕有见过的场面。 原本生长于外域的棉花在大汉的土地上,经过了精心照管后,终于生花结果,形成了一片蔚为壮观的景象。 贾诩也不由驻足于田边,脸上露出了几分震撼之色。 他被阎行带往长安的时候,乃是去年的夏秋之交,但徐荣和马腾从丝绸之路上回返,却已经是今年年初的事情。 对于丝路往来的收获,他最直观见到的就是吕布所率领的那支骑兵队伍,他们所骑乘的大宛宝马与中原战马之间门的对比差异实在很大。 但当看到这片已经临近收获的棉花田后,他才能更真切地意识到,为何乔琰对于棉花的重视要远胜于宝马。 人总得先能活下来,才能考虑更多的东西。 战马是可以慢慢发展的,命却只有一条。 而当有了棉花的存在后,这种越冬减免人员伤亡也就变成了可能。 哪怕眼下还只是经营此道的第一年,但已不难让人看出这种潜力来。 因棉花田中的植株成熟时间门各异,其中有一片棉田中的棉花已经被手工采摘了下来,送去了不远处盖起的作坊之中。 在乔琰领着贾诩抵达的时候,这些棉花都已经被此地处理棉籽分离的机器经过了第一道的加工。 现在正在送往下一步进行弹松的流程。 先前被徐荣带回来的那几箱棉花,在协助于这些加工机器的形成之余,也让此地操作这两道加工流程的人手对此已了然于胸,连带着随后的棉衣制作和棉被的缝制,都处在有条不紊的状态。 直到一件棉衣送到了乔琰的面前,才打断了两人对此地的沉浸式观摩。 贾诩接过了从乔琰手中递过来的棉衣,摩挲了一番厚度后问道:“敢问君侯,若算上棉花的种植成本,这件棉衣该当定价几何?” 贾诩虽是在乔琰担任了并州牧的职位之后才前来并州的,但并不代表他对乔琰的过往一无所知。 做到他这种明了君侯志向地步的,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 何况有些也不算是个秘密。 昔年乔琰还身在乐平的时候,凭借着楮皮衣积攒下了第一桶金。 楮皮衣因是树皮所做,起到的主要是防风保暖效果,定价低廉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棉衣这种东西,好像跟楮皮衣不能一概而论。 并州地界上,麻衣为百钱,楮皮衣为二十钱,这是自乔琰开始发售此物的时候便定下的价格,至今也未曾变过。 虽到了如今也不乏有人同样从事此道,但因乔琰这位州牧的存在,他们也不敢涨价,至多就是给其发展出一些装饰的花样来进行附加的收费。 那么,棉衣该当定价多少呢? 乔琰回道:“光谈论成本定价没有多大意义,这第一批棉衣的数量太少了,其中又有大半要供给凉州并州从事军防的士卒,尤其是雁门定襄云中以及河西四郡等地,冬日的严寒过于致命,合该先拿到棉衣。” “此外我有一个想法,从军之人中有斩首功的,可以按照百钱一件的价格给家人添购棉衣,至多购买三件,以先生觉得如何?” 贾诩斟酌了一番回道:“若如此,这批棉衣剩下的就不多了。” 看乔琰的表现,一衣百钱的价格应当还不会让她亏本,棉花的种子在此番收成中所得的也不在少数,到了明年在种植流程更加熟悉的情况下了,便能进一步扩大种植和生产。 今年优先将其供给于麾下兵卒及其家人,无疑是归心之举。 只是…… “君侯只怕防不住一件事,有人会利用兵卒购买的名额将一批棉衣收集起来进行倒卖。” 乔琰摇了摇头:“我未必需要防着这些事,反而可以促成此事。真有冬衣急需的人不会为了百枚五铢钱卖掉自己的求生希望,卖掉此物的,得了钱也能过个好年。至于高价收购走棉衣的,在二次出售之时也总要说清楚这东西的来源,便是在替我们做个宣传。” 宣传从军于并州牧麾下,是个有福利可以领取的好去处。 随着地盘的扩张,粮食的增多,她能养得起的兵卒也理所当然地要增加了,也正是潜移默化宣扬的必要时候。 乔琰又道:“或许还会有一部分商人将棉衣送到并州之外的地方,比如邻近的冀州。” 先拿到此物的必然有余钱在手,只靠着外流出去的这部分绝不可能填饱他们的胃口,可到了明年,棉衣的数量足以覆盖并州境内更多的人口之后,她便打算开启户籍实名购买制度了。 到那时候,除了兵,她还要人。 从她的邻居这里抢来的人! 她对着贾诩叮嘱道:“我知道先生近来想休息一阵,但棉花事关并州民生,请先生多留心些随后的经营。” 这种不仅是简单的种植制作以及销售,还涉及到心理博弈的东西,还是交给暂时赋闲的贾诩最让她放心。 至于用棉花拈成棉线,从而制作出的少量棉布,则被乔琰交给了阳安长公主。 她来到并州已有两年,该是让她发挥出作用的时候了。 在乔琰这头因棉花收获后的各项事宜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并州还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此人便是田丰。 冀州的秋收秋种过后,袁绍便因和乔琰之间门无法达成合作的关系,按照之前所计划的那样,让田丰前来并州考察与偷师。 所以此时他已从魏郡抵达了上党郡。 上党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其在边境筛查上做得格外严苛,好在田丰看起来也就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又被袁绍给他做好了伪装的户籍和路引,在这会儿若按照户籍上的名字来说,他应当叫做元封,更看不出和田丰田元皓之间门的联系,怎么都比戏志才当时那个化名要走心得多。 而一进入并州地界,他就发觉,审配在议事中说到,并州田地情况与其他地方有些区别,绝非一句虚言。 此时距离审配上次前来并州一行,已过去了两年,这种一山之隔的两地所表现出的差异也就更加明显。 更可怕的是,太行以东的魏郡乃是天子脚下,而他现在所处的太行以西,甚至还只是个山村。 这不由让田丰心中惊愕,只是并未表现在他的脸上。 在他朝着周围的打量中,只见田垄间门往来的农人脸上带着一种让人产生时间门错乱之感的平和笑容,更让他不觉心惊。 也正是在此时,有两个孩童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 随着他们跑动间门带起的风,一句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还不跑快一点,若晚了,咱们就抢不到听常先生讲月报的前排了!” 田丰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个词,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月报? 这又是什么东西? 第213章 成就结算 田丰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对着同来的三两下属比划了个手势,自己跟上了那两个孩子的脚步。 从田垄往高处的村寨台地上走,没走出多远,他便看到在树下坐着个文士,周边围了一群孩童。 还有些荷锄务工路上停下在旁的,也驻足在了外圈。 因田丰的打扮看起来更像是个行脚商人,也没显得有多起眼。 越过前头那些孩童的脑袋,他见那文士将手中的大开页的乐平侯纸展开在了膝上。 看起来,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月报”。 虽说这两年间门乐平侯纸对外销售的也不在少数,但着实少有这种规格的。 然而田丰朝着周遭看了一圈,却见这些孩童对此习以为常。 其中一个活跃些的更是朝着那文士说道:“常从事,把九月刊上的杂谈趣事说给我们听听吧!” 他身旁的成年人似乎是他的父亲,拍了一把他的肩头,“念什么杂谈,听听农学的部分。” 那孩子当即嘀咕道:“您今年的地都种差不多了,少惦记一期农学又没事。”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周边一群同伴的响应。 让一旁的田丰在意的,倒不是这所谓的杂谈和农学,而是这孩子对居中这位文士的称呼。 能被称为从事的,大概率就是乔琰的州牧属官。 只可惜乔琰擢拔的人手中有相当一部分,在任职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名声,这位的姓氏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这就让田丰暂时猜不出他的来历了。 所以他也自然不知道,对方便是上党郡从事常林。 相应的,常林也未曾留意于人群中多了个从冀州方向来的重要人物。 他承担着督查上党郡事务的责任,到如今已有两年。 彼时对他的任命,也代表着乔琰对流入并州民众的看重。 不过常林本人处理庶务的能力并不差,还能在闲时给这些上党郡村落中的孩童读一读收到的乐平月报。 现在收到的这一份正是九月刊。 那些孩子喜欢月报上趣事杂实不奇怪。 在绝大多数人并未接受过教育的情况下,相比起晦涩难懂的文章,当然还是故事更能让人读懂,不过这份月刊上的杂谈板块有些特殊,常林斟酌了一番还是说道:“我们这次按顺序来。” 按顺序归按顺序,对这些有新鲜玩意可听的孩童来说,能听到他们想听到的内容,已足够他们觉得满足了。 他们又哪里会有什么意见。 何况乐平月报这东西,在蔡昭姬对其规划内容渐入佳境后,越发考虑到了推广的普适性。 虽说从识字的角度来说,能通读这份月报的绝不可能是在乡间门田地上活动的这些孩童,但考虑到月报还起到了消息口耳相传的作用,为舆论战和文化入侵铺垫,月报在内容体裁上就需要让人逐渐形成一种认知—— 即便是不认得两个字的农人也可以通过旁人的转述理解报纸上的内容,即便是孩童也可以理解到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就是蔡昭姬想要达成的目的。 在这种趋势之下,除却常林这种本身就是闲来无事才来当个读报员的,不乏有原本想通过举孝廉之法养名望的,改为通过给乡邻读报来累积出仕之前的名声。 乔琰已久不在并州,对这种趋势未有耳闻,替她坐镇后方的戏志才陆苑等人却知道,只是想到读报至今也还没产生一个拿得出手的人才,便没打算跟她汇报。 但能否获得更进一步的变革姑且不论,常林此时已同这些乡人说起了文学板块的内容。 其上写着一首五言诗歌,出自蔡邕的手笔,名为翠鸟诗。 这是一首对孩子来说也不难理解的诗歌。 “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容形。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这等形象的描写,并不难让人想象出一副鸟落枝头抖擞形容的模样。 而对心性相对来说还算天真的孩子来说,这也是一首写出了美好结局的诗歌。 在随后的诗句中写道,翠鸟脱离开了捕猎者的弓箭,来到了君子的庭院,驯良的心得到了君子的庇护,在此地雌雄平安,长命百岁。 因着常林的逐字逐句引导念诵,这些孩子也跟着念叨了起来。 “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 “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1 为了防止自己显得过于不合群,而被看出什么端倪来,田丰也跟着在念。 只是他念着念着隐约想起,这好像不是一首蔡邕在最近才写出来的诗歌,而是他在早年间门于汉灵帝执政期间门写下的诗歌。 诗歌之中的翠鸟遇到了将其从狩猎者手中拯救下来的君子,也得到了保百龄的善终,但对彼时的蔡邕来说,这首诗的出现更像是在宣扬他心中的美好愿景,渴望能得到一份令其远离迫害的庇护。 然而事与愿违,他本人却只能远走泰山,托庇在泰山羊氏的地方。 但当这最后四句被这些孩童拍手念出,形成一首近乎于童谣的传唱之言后,田丰毫不怀疑,其中原本的意思必定会被人抹消掉,只剩下在字面上的美好结局故事。 再一想到并州的乐平书院如今迎来了对蔡邕来说的好友郑玄,迎来了不少文人相伴,协助文化创作和汉纪修撰之事,好像也当真是让翠鸟栖息在了君子的庭院中。 田丰沿路所见的民生景象,也未尝不是一种翠鸟诗的写照。 他心中直觉,这首诗歌的这种推广,一如当年冀州地界上那首对皇甫嵩的称赞一般,是一种歌颂并州治平盛况的手段。 但这首诗比起皇甫嵩的那首民谣更有其背后的深沉意义。 翠鸟往往是文人自比,所以在这个语境下传达出去,也是一首对乐平书院的宣传歌! 正为向天下募集意图避祸的文人贤才! 这可真是好厉害的一招! 而在田丰尚在揣摩此举两得之意的时候,便听常林已将话锋一转,进入了医学板块。 有点意思的是,这个板块的内容也是鸟。 不过不是翠鸟,而是神医华佗所创立的五禽戏之中的鸟戏。 对这些才有样学样念起了翠鸟诗的孩子来说,模仿鸟儿的举动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也当即学着常林的动作,做出了立起双手,翘起一脚,展开两臂,扬眉鼓力的起手姿势。 常林说道:“从之前的五月刊到现在的九月刊,刚好是五禽戏的最后一组动作。身体不好的,或者是没这个条件演武习练刀枪棍棒的,就可以按照州府中所有官员都需要做的这一套五禽戏,做到出汗为止。” 常林可一点都没有文官架子,一边演示一边讲解。 他是两年前来到的并州,且自当年便开始担任上党郡从事的职务。 最近的半年里他身体轻便之态有目共睹,众人更觉其中必有精妙之处。 田丰望着眼前这出官民互动,既觉敬佩,又不免在心中有几分酸涩。 只是还不等他将这种情绪给琢磨个清楚,就见常林已经转向了第三部 分,农学。 在并州境内,绝大多数的农学常识都已经随着秦俞等人所主持的种植教导体系,传授给了其他人,所以这一份月刊上的农学板块,并不是什么种田或者养猪的技法,而是两个消息。 “其一就是有关于一项新作物,名叫菠菜。” 用菠菜而不是波斯菜这个名字,当然是为了减少外人对菠菜来源的获知。 在这份乐平月报中提到,菠菜在凉州已经取得了种植的成功,现在随着种植面积的扩张,菜种的增多,也可以供给到并州这边来,如果有意愿种植的可以前去州府领取一部分种子,也算是给并州的餐桌上多一项饮食。 其二就是关中初定,因在关中需要设立军屯屯田,所以向并州境内招募熟练耕作的老农。 因关中在短期内无有战事,故而这些老农的待遇津贴只有寻常士卒的一半。但在关中土地上的耕作收获所得,超出原本产值数额的三分之一可以归属他们本人所有。 “这买卖划算啊!”其中一名农人说道,“我听说关中亩产三石,咱们如今的亩产,算最好的肥田,差不离便是九石,也就是说……每亩地可以拿到两石属于自己的收成!” 按照州府在这份消息中所说,这部分收获是不算入缴税的净收入。 田丰目瞪口呆地听着此人继续跟同伴说道:“按照我们现在以曲辕犁和犁耙的耕作效率,其实每户都有那么一个劳动力的多余,多赚那么几十石的收益一年,何乐而不为啊!” “你算少了吧,我听闻关中那里的土地,不止肥沃还平坦,耕作起来可要比我们这并州容易多了。”另一人回道:“既说正式招募还有十余日才出,我先同我家婆娘商量一番,看看要不要把我家大儿给送去。” 这一句话听来简单,却让田丰听出了一种对乔琰毫无保留的信任。 关中是一片沃土不错,但早就因为历年来的凉州入侵三辅,以及随后的董卓主政,变成了一片让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可这些谈论到此地的并州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怀疑早年间门的旧事会否重临。 但想想这几年间门只有草原上的鲜卑人听到乔琰的名字色变,从没有并州成为他们越冬打劫目标的消息,又好像并不奇怪。 这是实绩在手的结果。 这还不是最让田丰觉得难以理解的东西!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那一句“亩产九石”! 亩产九石是什么概念? 若是冀州能达成这样的产值,他明日就敢撺掇袁绍直接拿下幽州,而后兵进并州! 只可惜这样的产值出现在了他们的对手这里。 听他们浑然未觉这亩产惊人的语气,田丰不得不怀疑,即便是他们口中稍显贫瘠的土地,很有可能也有着并不逊色于这个亩产太多的收益。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亩产,才让他们能得到这样的生活状态。 田丰一面觉得,自己前来偷师走的这一趟实在是来对了,又不免通过这些并州农人的生活状态,揣测起了并州府库内的存粮,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这位乔并州…… “做什么选择都在你们,先回到这乐平月报上来吧。”常林的声音打断了田丰的沉思。 他连忙正了正自己的表情,以防因为惊愕的情绪而泄露出了自己的来历。 但常林已经掉头去和身后的村人交谈,倒也并未发觉田丰的异常。 那些孩子更因为他没直接说月报上的知识,而是让人取了铁针,磁石,枯叶以及一盆水,都忍不住凑到了他的身边。 这种围拢的状态,也让常林一时之间门很难留意到田丰这个站在外侧的。 在这些孩童殷切的目光中,常林将缝补衣物的铁针在磁石上摩擦后搁置在了枯叶上,又将叶片放在了水中,便见这铁针连带着叶片转动了起来,最后变成了南北指向。 不管他们之中有人如何将叶片拨动,它都会回到这个方向。 “常从事,”拨弄着叶片的孩童回头朝着常林看去,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原理?” 常林摊了摊手,“术业有专攻,这一点上你们可不应该问我,这是乐平的科学院那边折腾出来的东西,其中具体的缘由,又要将其用在什么地方,你们若是有机会前往此地,自然就知道了。那里偶尔会教术算出众的帮手,即使没在乐平书院就学,也能通过募招的方式进去。” 他将水盆还给了身后的村民,将手中的乐平月报往后翻了一页。 想到第五页是地理而第六页就是他们倍觉期待的杂谈,虽然心中满腹对先前那指针的疑惑,这些孩子也乖乖地站在了那里,专心聆听常林给他们讲故事。 事实上这还没到第六个板块呢,第五个板块里的地理就先将他们给迷住了。 这一期月刊中介绍的,便是凉州和并州之间门的秦直道。 在如今的年月里,四处游学,以及那种博览风物的旅游,绝不是大多数人能享受到的生活。 即便这些孩子出生在并州的上党郡,等到他们成年的时候,能走出这一郡之地的,只怕都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是往凉州方向走。 听到这等在山岭之上修建数丈宽的驰道,还是经由三四百年的风霜洗礼也依然未生杂草,这些孩童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乐平侯纸的存在和月报的设计,让他们甚至能看到这条驰道的图样。 虽然图案画得丑了点,也总比让他们直接想象要好得多。 常林解释道:“等到州府募集往关中的人手齐备了,就会从这条路南下前往关中。” 他这话刚一说完,刚才还说要让大儿子去关中的男人,顿时收获了一众孩子投来的羡慕目光。 但又不是他本人去,他怎么想都觉得好像自己亏了。 当然此时表情里更有些萧瑟之感的不是他,而是田丰。 这位袁绍麾下的得力谋士在眼光长远上实是一流的,又怎么会看不出,若并州地界上的孩子所接受到的都是这样一种为州中地理特征而骄傲的教育,等到他们长成后会是何等样子。 冀州的满足甚至还只停留在今年尚算丰收而已。 一个亩产还不到并州一半的丰收! 更让田丰如遭雷击的是,他紧跟着听到常林将手中的月报翻到了最后的一面,说道:“好了,说说你们最喜欢的杂谈故事。不过今天的杂谈有些特殊,不是我们并州的奇人奇事,而是隔壁冀州的。说它是杂谈也不完全对,这可能也是个术算上的问题。” “要说这件事,就得从两年前的讨伐董卓说起,当时在酸枣会盟的各路人马缺粮,于是……” 田丰:“……” 糟糕。 即使只听了个开头,也并不影响田丰判断出,常林这话中所要说的,必然是袁绍和乔琰的借粮之事! 别管乐平月报这东西到底有多少数目的发行量,又是不是只有并州的从事手中有这样的一份东西,只要它的传播途径中有这等妙趣横生的读报环节,只怕再过上几日,整个并州就都知道袁绍算不明白一笔账的事情了。 月报中记录此事,或许只是为了让并州的民众不会因为这样的利息说辞给欺骗,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把袁绍的脸往地上踩。 但田丰有什么立场指责此事呢? 他现在叫“元封”不叫田丰。 乔琰和袁绍也处在绝对对立的立场下。 田丰可以肯定,若今日犯下这等棋差一招问题的是乔琰,袁绍也绝不会错过这个打击对手的机会。 这是一场绝不会因年龄性别等任何因素让步的斗争! 乔琰也何止是在对袁绍的针对上寸步不让,她在给自己争取利益上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此处特指薅系统的羊毛。 上一次她找上谋士系统,还是因为问询,能否在将来的某一天通过成功推广雕版印刷,在系统这里获得对应的谋士点奖励。 这一个转眼之间门都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在她自凉州出兵到奇袭长安的这一路上,完全是依靠着在凉州并州逐渐形成的累积,以及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战机,根本没怎么依靠系统的帮助。 以至于系统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负责在乔琰成功杀敌夺城后呐喊助威的气氛组。 不过它当气氛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系统也是要有自知之明的,接受现实就好。 但说归这么说,在听到乔琰找他问询起了这一阵的谋士点和成就结算,系统还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慢吞吞地点开了面板。 【姓名:乔琰】 【阵营:?】 【职业:谋士(?)】 【年龄:17(周岁)】 【体质:95(100),武力:80(100),智力:82(100),气运:86(?)】 【剩余可分配点数:54】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9,煽动lv10,文物鉴定lv4,箭术lv12,骑马lv11,画lv3,书lv7,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18】 【谋士点:53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530的谋士点! 自光熹元年于洛阳讨伐董卓回返并州至今,乔琰所额外达成的成就包括了【劝阻麴义投靠袁绍】【董卓之乱·协助吕布、王允等人击杀董卓】【董卓之乱·解决李傕郭汜祸乱长安事件】【说服张绣来投并瓦解宛城之变】这四项。 这些都是根据历史事件而衍生出的成就。 此外便是一些常规结算谋士点的事件,比如说出于大汉立场的考虑,乔琰平定凉州维护汉统,当然也是要结算谋士点的。 但系统麻木地看向了这一串谋士点事件的时候,仍旧不免怀疑起了内置程序的评判逻辑。 那几个成就也就算了。 “协助”吕布王允等人击杀董卓到底是“协助”还是“主导”反正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达成的结果。 解决李傕郭汜的长安祸乱这种东西,在李傕郭汜二人都死了之后也当然可以叫做解决。 张绣已经因为张济的被俘而彻底归顺,再不存在宛城之变这种东西,这个成就也有合理的解释。 可为什么,乔琰把刘协坑去当了个樵夫居然会被认为叫做—— 【替主公达成脱身解围的目标】? 第214章 田丰之思 但系统再怎么想不明白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 刘协因大汉天子的位置和乔琰打出的清君侧立场,被内置程序判定为乔琰的“主公”。 他又从先前被董卓所拥立的傀儡天子,变成了今日自在生活的樵夫。 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脱困呢?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处在乔琰的掌控之下,被她作为一个一手准备,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毕竟作为樵夫家庭的监控者没有职位,所以不能算是乔琰的臣属。 若细究其来历,他甚至不能算是并州的本地人,便只当是个恰好迁移到益州居住的也无妨。 对刘协来说,他眼下的处境,比起先前身不由己发出一道道诏令的情况,已经好了不知多少。 这当然是“谋士”的努力! 是该给她算贡献的。 乔琰对此理直气壮。 她甚至在这个时候还问询了系统一个问题:“如果成功奉迎刘虞成为天子,是不是应该也能结算谋士点?” 若图穷匕见一些,乔琰该问的是,是不是还有对应的成就。 一个谋士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无外乎就是将拥立的主公从一方诸侯捧到天子的位置上。 如果连达成这种目的都没有成就的话,只怕这系统也不能算是什么合格的谋士系统了。 也若非董卓的存在,早在刘协登基的时候她就应该能完成这种成就。 好在现在到了刘虞这里也不迟。 让自己手握汉室大义之名,既是乱世争权的必需,也未尝不是乔琰按照这个谋士系统的设定而提出的针对性举措。 系统是将她的阵营判定成了个问号,但若要天下人说来,她依然是大汉的铁杆忠臣。 只不过是从拥立刘协变成拥立刘虞而已。 系统很想吐槽这种奉迎天子的真实性,但连刘协这种情况都被算作谋士操作了,刘虞这种情况显然更应该算,它也只能回道:【可以,但得让刘虞先同意接任再说。】 乔琰回道:“你错了,刘虞同不同意不是重点,时局需要他在此时成为天子,百姓需要他继任,他就只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倘若刘虞是袁绍这种性格可能还会拒绝。 或者说,乔琰意图拥立刘虞上位天子的建议,如果不是出现在刘协失踪,又有卢植皇甫嵩黄琬王允荀爽等人的支持的局面下,刘虞或许也会如历史上一样,对袁绍意图拥立他为天子,表现出拒绝的态度。 但此时,他相对温吞的性格遇上了长安朝廷的正统之名和强势,只有可能被推向天子的位置。 顶多就是因为幽州的战局,存在一些拉扯拖延的情况罢了。 系统嘀咕道:【那好吧,不过你为什么要现在问这个?】 在谋士点数值发生了此等惊人变化的当口,还去觊觎另外的一笔进项,着实是过于豪横了。 对系统的这个问题,乔琰点了点面前透明光屏上的属性点,作为了自己的回应。 系统这才发觉,在方才的商讨之间,她已经把属性分配完了。 但看完她分配的结果,系统又梗塞了一瞬。 只见此时系统面板上显示着—— 【体质:100(100),武力:100(100),智力:96(100),气运:101(?)】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10,辩才lv9,煽动lv10,文物鉴定lv4,箭术lv12,骑马lv11,画lv3,书lv7,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9,……】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9】 说实话,她能以这种速度完成属性的满值,着实是一件让系统都没想到的事情。 即使没有前任宿主这种对照组的存在,系统也不难评判出,从穿越到此间的光和七年,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其中七年有余的时间里,能出现一项满值的情况都是极其罕见的。 被系统判定为协助的成就,也显然不是只要她出现在了队伍中就可以蹭到的。 只有在她做出的贡献值达到一定名次标准后才能结算出来。 但她不仅拿到了这些成就,还点出了两项的满值属性,对于目标是培养出天下第一谋士的系统来说,简直是个该当让它喜出望外的事情。 话虽这样说不错,系统看着这个面板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把智力点满?】 系统可以理解乔琰的这个选择。 在80-100之间的智力数值叠加,更像是让她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更有思辨逻辑和多角度看待问题的能力,也在评判事物上趋于精神的高度集中,所以96和100之间的差距其实不大。 比起智力数值的这几点变化,还不如在气运上多加几点,也看看这个以问号标示出的上限,是否并不只是100,而是一个更高的数值。 可这么一点,除了她倔强地让武力值依然保持在智力数值之上外,让系统很是无奈之外,它没忍住发出了另外的一句疑问:【你是没有强迫症的吗?】 这个智力96和气运数值的101,她居然真的看得顺眼。 乔琰回道:“所以我才要问刘虞的问题。” 她还想捞一点属性点。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怜的萌新系统深觉宿主的这些套路它玩不转,还不如继续躺平算了。 不过比起田丰这个探子来说,从一开始就天然站对了立场的系统,还是幸福太多了。 那一份九月刊的乐平月报,把田丰的认知给撞了个稀碎。 自家地里还处在亩产3石的水平,别人家的地里已经翻了个三倍。 虽说田丰问询起来才知道,并州的田地还因为让利给流入州中的人口,有一个小数额的附加值,从实际上来说没到三倍这么多,也已足够让他大觉不妙了。 别人家的州府明公,是让蔡邕的翠鸟诗从理想变成现实的存在,而自家的主公,却是别人月报中教学术算的反面典型案例。 田丰倒不是什么“嫌贫爱富”的性格,既然选定了袁绍作为自己要效忠的对象,也没打算因为这些算不清楚账的问题就改换门庭,只是心中很是为冀州的前景担忧。 他们实在是应该早点将并州列入重点观察对象的。 奈何并州早年间深为胡虏所犯,已经在他们这里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 甚至哪怕前两年间,乔琰还能拿出军粮来接济盟军,在他们看来只是因为她的势力形成得更早,也早早拿下了州牧的名头而已。 她出兵凉州的举动,更是让人以为,并州再有多少余粮,也都难免被拖进这场战事里消耗殆尽。 再若要说的话,因为汉灵帝惯来不太靠谱的举动,让乔琰或多或少因为他的倚重而被外人有所误解。 好在…… 好在如今关中未曾安定,幽州争斗未平,随着她所持有的地盘扩张,她接壤的邻居也开始增多,她绝无可能立刻袭扰冀州,将她至今也称为弘农王而非天子的刘辩给拿下。 太行山脉既是并州的庇护屏障,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冀州的屏障。 田丰想到这里,稍稍安抚了几分自己煎熬的心绪。 他们此时努力也不迟!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折返回去冀州,光说什么“不好了,对面的亩产已经是我们的三倍了”,至于是如何达成的却一问三不知。 而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此地耕作的秘密给了解清楚! 他便以一个惊讶于并州发展景象的行脚客商的身份,和此地的农人闲聊了起来。 那农人似也警惕,只同他说些溲种区田之法。 问及他们何以还能有劳力的多余,哪怕田丰套话的方式已属高明,他也只说,若落户在并州就自然知道了。 田丰确实是顶着个假身份来的,可他此前从未打算要将假身份落户此地,何来落户并州一说。 深知其中之路行不通,田丰决定往太原方向走一趟。 他前来此地,不太巧地选择了并州已经完成秋收的时候,以至于没能看到大部分农具都出现在地里的时节。 但他凭借着经验想想,只要是有这么多人用的农具,怎么都该有兜售的才对。 然而当他抵达了太原郡后就得知,各地的农具都是州府统一出售的,拿着并州户籍可以用低廉的价格购买到。 各种农肥和其他用具也是如此。 对这些从事农耕的并州民众来说,能少花一点钱,需要带上户籍证明绝不是什么麻烦,反而是强化他们作为并州子民自豪感的手段。 以至于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从事农具贩售的店铺,都转而去发展其他木工活了。 在大多数人都吃得饱饭的情况下,这种转行还真不是什么不可行的举动。 田丰直觉,乔琰的这种操作正是为了避免被外人轻易买走此地的耕作之法。 若让乔琰来说的话,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便是提供出一批做工的岗位。 制作农具,尤其是生产曲辕犁的曲辕和犁箭这种不算大件又需要精细的东西,对一些气力不足以长时间耕作的人来说,就是个好工作。 这些加工厂一般存在的生产部门,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投入到其他东西的生产中。 但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此时的田丰要面对些麻烦了。 他也发觉,乐平月报这东西,并不只是常林这种并州牧属官独有的。 比如说在城中的书肆中就有月报的贩售。 虽然月报的定价和寻常书籍相仿,按照纸张所用的数量来说绝对是不划算的,在他停驻于书肆跟前的短短时间内,依然不乏识字之人争相购买。 田丰眼见此景,在买上了一份后与书肆的老板谈起了此事。 他解释清楚了自己只是个好奇此物的过路商人后,便问起,为何此物可以以这个价格发售还如此受欢迎。 书肆老板给他解释道:“有一个你或许想不到的购买原因。这些月报都是由乐平书院中的学生来抄录的,按照君侯的说法,便是希望他们在抄录的同时,能记住上面所教授的知识,但你想,乐平书院是什么地方?” 田丰心中腹诽,这就是把郑玄从青州拐走的地方。 不过他面前的老板要说的显然不是此事,而是继续说道:“书院中出来的人才大多会为君侯效力,难保不会在哪一日成为朝堂众臣或者学问大家。你想,若是蔡伯喈先生早年间的手札流出,你买不买?” “……” 田丰呆愣了片刻,对这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好像还真会给出一个要买的答复。 只是这等营销方式还真是让他见所未见。 “再者说来,这月报上所编写的信息,也自有其收藏的价值。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史书呢?” 书肆老板见田丰闻言又走了会儿神,出声问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套从两年前发行开始的合订本,看你是个外地人,要不要买一份看看?” 合订本? 田丰目光一亮,毫不犹豫地掏了钱。 要想全面知道并州在这几年之间的发展,他就必须将事情都弄个明白。 哪怕在东西到手后,书肆老板提及,这种合订本都是他为了销售额外请人抄录的,没多少收藏价值,也没让田丰觉得有何不快的情绪。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高兴早了! 别看乐平月报的合订本上信息多样,能揭露并州农业和军事实力强盛之根本的内容,却压根没有多少。 更像是在已经默认了读者知道并州的基本耕作流程后,给出的一些补充信息。 除了医学方面的内容在田丰看来有直接送回冀州就能用的价值外,其他的内容还远不到成体系的状态。 田丰望着面前的一沓合订本书页,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得想想自己下一步的举动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一种选择是偷上一批农具和农肥,以翻越太行山的方式偷渡回去。 可这种方式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若真被抓了,只怕下一期乐平月报的杂谈区域,就会写着——冀州田丰偷盗并州种田之法不成反被抓。 然后理所当然地甩锅到袁绍的头上。 以这月报的传播能力,他也毫不怀疑,这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借此引发并州境内为保护耕作之法而产生的同仇敌忾情绪。 所以他大概率不能这么做。 此外,比起偷盗农具农肥,田丰其实更想混入生产农肥的地方去,也好将州中百姓都一问三不知的农肥组成给弄到手。 但很可惜的是,那里的招工也需要并州户籍,且因为防止配方传开的缘故,在保密性上做得要更细致得多。 好像没有户籍在并州这地方简直寸步难行,只能眼看着别人享受那等福利待遇。 田丰斟酌之下,还是被迫做出了决断—— “田丰”还是冀州巨鹿人,那“元封”做个入户并州的人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都是来调查的人了,怎么也要敬业一些。 落户就落户! 若是乔琰知道,袁绍手下的谋士在来到并州数日后就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大概还得夸上对方两句。 在并州落了户的便是她乔琰的子民,哪里是让人可以轻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田丰也未免想得太美了。 不过她如今关注的还不是这件事,而是面前的阳安长公主。 对于方今的贵族女子,丝绸蜀锦是主要的衣裳布料。 但在今日,阳安长公主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由棉线织成的棉布所做成的衣衫。 棉布之外缀着一层丝绸薄纱。 十月里的天气已有几分寒凉,但棉布的保暖性远高于绫罗,以至于她这穿着之外并不需要再多披一件斗篷。 乔琰望着对方的打扮良久,最后回到了她比起两年前更显年轻的脸上,说道:“我想劳驾长公主一件事,请您往邺城走一趟,去探望一次您的长子。” 第215章 棉衣展示 两年前,阳安长公主在前往邺城登基的刘辩以及回返并州的乔琰之间,因伏寿的劝说而选择了后者。 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伏完选择了刘辩,她便毅然与伏完和离。 在将长子伏德留给了伏完后,她自己与伏寿还有次子伏雅都前来了并州。 若要打着看望伏德的名号前往邺城,确实也说得通。 刘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崭新棉衣,在回望向乔琰的目光中便有一番了然。 并州凉州也是需要有自己的优势特产来积攒军资的,棉花就是一种典型的存在。 人无我有的特质在棉花身上有着最为鲜明的表现。 虽然棉布做成的衣物,在垂坠感和光泽度上不如丝绸,但贵族世家这些存在,为了体现其独有的地位,所拥有的并不一定要是最好的,却一定要是最稀少的。 在这一点上,棉布便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更不用说棉布还有穿着舒适和保暖的优点。 这就足以让他们对棉布趋之若鹜。 刘华问道:“君侯是希望以我为标杆,行推广棉布之举?” 乔琰回问道:“长公主以为如何?” 早在前两年乔琰和伏寿谈起长公主在并州适应如何的时候,她便已知道,这位大汉公主虽是寻她这里做个庇护的,却也并不打算做个在此地光吃不干的存在。 大小乔在逃来并州之前已猜到了此地女子购买力的提升,刘华亲处其间,更清楚于这一点。 她在晋阳城中所开的衣衫首饰铺子也兜售通过宫廷秘方制作的护肤品,直接盯上了并州境内中上层的市场,如今已算是走上了正轨。 这原本只能算是个增加进项的举措,居然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 阳安长公主也不是什么得过且过的人,她当即雇佣了不少太原郡内的女工,将相邻的两个铺子也给盘了下来。 她身上的棉衣便是由她那店铺中的女工设计,由她掌眼调整,而后制作完成的。 作为第一块棉布所制作出的衣服,它完全对得起其特殊的身价,更是让其上的丝绸绫罗点缀,反而成为了棉料的陪衬品。 若要作为宣传,这就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参考。 乔琰继续说道:“我意在让棉花本身先满足并州境内民众越冬的需求,而将棉布衣物作为售价高昂的存在,请长公主走这一趟自然也会给您对应的报酬。” 刘华敏锐地意识到她好像并不打算将棉布的销售交到她这里,只是让她起到一个宣传的目的。 但她也并未多问乔琰对此意图做出何种安排,只颔首回道:“那便一码归一码的交易,君侯有此等需求,我就为你达成此事。” 往邺城一行背后潜藏着的炫耀意味,她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但她是汉桓帝之女又不是汉灵帝的女儿,与刘辩刘协的关系都不亲近。 所以她没必要对此举中的势力交锋而心怀什么帮扶刘辩的情绪。 就像她对乔琰扶持刘虞上位的举动,同样没有什么想法。 在与乔琰谈妥了这笔“代言费”后,刘华当即筹备起了前往邺城出行的行装。 伏雅早在前年就进入了乐平书院就读,伏寿也在乔琰的手下任职。 阳安长公主将两人的长进看在眼里。 故而她说是说着此为一码归一码的交易,还是将自己从并州开店所赚到的钱财,添进了不少在乔琰给出的报酬之中,务求让这出棉衣“奢侈品”展示,起到足够震撼的效果。 乔琰在听到了她的这番筹备后,干脆又给她添加了几样东西。 出自大宛的宝马,作为拉车的工具。 西极石蜜和高原牛乳并茶叶一道制成的奶茶。 蔡邕已几乎修订完成的东观汉记。 刘洪等人推算完成的乾象历。 以及……一个暂时外借给她的赶车人。 接到乔琰这个让他护送阳安长公主前往邺城的指令,马超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但从乔琰的表情看,他显然没有领会错她的意思。 “我原本在想,是让你前往辽东协助文远作战还是先参与凉并军防,待日后有战况再行委任。” 听到乔琰提及辽东这边还有作战的机会,马超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却又听乔琰说道:“可惜刘幽州还在迟疑即位天子之事,若是在此时又加上一支队伍,难免令其在强压之下心生不快,倒不如让一步,所以我想让你往冀州走一趟。” “表面上看来,你是保护阳安长公主的护卫,实际上,我要你协助德祖留意冀州魏郡的布防情况。我相信你们凉州人的实力,对同为北方的将领兵卒做出个评判应当不难。” 说到“不难”二字的时候,马超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乔琰给警告了一眼。 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别到时候只带回来一句“他们没我能打”。 若他真敢这么干,乔琰也敢在他回来后把他丢去给吕布当传令官。 马超当然不敢放肆,又问:“杨主簿此次也去?” 让他配合杨修行动,还真是个让马超没想到的情况。 但再这么一想,让阳安长公主前去冀州看望自己的长子,杨修也确实可以去冀州探望自己的父亲,主打的就是一个衣锦还“乡”,亲情关怀。 在乔琰拿下了关中后,杨氏本家所在的弘农郡已可以算进入了她的掌控之下,杨修也自然更想证明,父亲选择跟随刘辩在邺城成立新的朝廷,完全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此番出使,比起阳安长公主的推销带货,杨修的存在,更像是去展示并州的人才培养成果的。 自光熹元年杨修抵达并州开始,他以主簿的身份不断适应并州扩张的脚步和做事的体系,如今也可以将其发挥在一些特殊的用途上了。 比如说,以弘农杨氏的身份来挖墙脚。 但说挖墙脚可能还是难听了点,这应该叫优秀人才的出使。 当这一列足以彰显气派和实力的队伍朝着冀州方向而去的时候,乔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关中之战过后,以袁绍和其手下谋士的水准,必定会想到前来并州考察。 但对这种堂堂正正到他们地盘上的出使,他们又当如何应付呢? 乔琰收回了朝着远处看去的目光,落到身边的陆苑身上,说道:“棉布的销售不能交给长公主,顶多就是让她打出名气而已,这份单独在中原地界上的代理权,只能是东海麋氏的。” “先前麋氏在协助我们将郑公送来并州一事上出了大力,凉州与关中之战若非他提供的战备物资,也难以结束得这么顺遂,也到了该投桃报李以维系关系的时候。” “替我草拟一封书信送往麋氏,请麋子仲往并州来走一趟,这笔长期的大买卖我要跟他亲自谈。” 陆苑颔首应下。 不需乔琰多说她也知道,棉花棉布样品,以及阳安长公主已往邺城去的消息都必定要附带上。 麋竺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商业网络,有他相助,长公主此番行动的后续影响,才能被放到最大。 棉布的单独代理权也足可以弥补他先前对乔琰的投资,以防这位大商人转投别处。 另外的合作之事,便等到麋竺本人来了再说吧。 此外,随着陶谦对徐州的掌控日益增强,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准信,从并州送出往徐州的信件会否先被陶谦给阻拦一道。 考虑到这一点,陆苑深知,送往徐州的信件中就只能谈简单的商务。 说来,将代理权交给麋竺而不是刘华绝不只是因为要还前者的人情。 一来,刘华的大汉宗室身份无疑是一重桎梏,乔琰不适合重用她。 二来,有了一条在明面上合作的商队,也正是对暗处另外一支的掩护。 因这种明暗照应上,在两人返回州府的路上,陆苑便听乔琰说起了在凉州和关中设立信鸽养殖点的事情。 “从去年开始在并州测试信鸽的驯养和放飞,今年已屡次证明此法可行,如今关中已下,也是时候将驯养基地增设了。” 陆苑回道:“若要便于消息传达,又考虑到信鸽的保密性,我建议君侯将信鸽哨站设置在郿坞和金城。” 信鸽在试飞期间的单程性,已经注定了一点,如若哨站的数量过多,极有可能在信鸽的往复期间,出现对应地点的混淆,还不如以一州设立一处即可。 “金城已是君侯稳固与羌人关系的屯田之处,凉州屯兵又大多位于此地与河西四郡,由乌鞘岭以南的金城郡处作为信息中转为好。关中数镇中长安过于人多眼杂,反倒是郿坞有董卓留下的高墙壁垒,更适合于驯养信鸽。” 乔琰同意她的这个判断,回道:“关中哨站放在郿坞没有争议,让子龙替我掌管此地,凉州那边到底是放在金城还是高平,你带着并州这边的养鸽人去确认一番。” 金城的海拔高于高平,难保信鸽在此地无法适应,还是实地确认一番为好。 如今她还需要消化在拿下长安之后的收获,短期内不会对外动兵。 可也正是这段和邻居的冷静期里,足够完成这些信鸽落户于凉州和关中的适应过程。 等到明年,自然有给旁人惊喜的时候。 正事交代完了,乔琰也不免调侃着说道,“如卿,你说德祖此番去邺城,能辩论得过陈孔璋那家伙吗?” 把杨修给派出去,可绝不只是因为他这弘农杨氏的出身和杨彪之子的身份,也不全然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观摩冀州局势以立功的机会。 还因为随着他的年岁渐长,他这种头脑灵活口才绝佳的天赋也越发明显。 这么说来,不用在这等需要对外陈说展示的环境里当真是浪费了。 但袁绍这头在辞赋檄文上极有本事的陈琳,也是个出口成章的人物,若真打起擂台来,杨修到底还是年纪小,容易吃亏。 陆苑笑道:“若君侯担心此事,何不让奉孝一道前往?” 乔琰轻咳了一声,“……他若去了,我看袁绍未必敢让他说话,也难保不会拼着得罪于我,直接把人给扣押下了。” 郭嘉在袁绍那里拉的仇恨可不要太高,谁让那张欠条就是他前往袁绍的军营让对方给签下的。 如今这欠条的真相揭开,袁绍恐怕做梦都会想到这个在当时签订下来此物的场面,也绝对忘不掉郭嘉的脸。 如果说乔琰在他这里的仇恨排行第一,郭嘉怎么也能排个第二。 “这不就结了?”陆苑回道:“既已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何不相信杨主簿会交出一份让君侯满意的答卷。” 这话说得也对,毕竟诸葛亮都还只有十一二岁,更别说是他那个还没影的侄子诸葛恪。 放眼天下,能拿出“发藻岐嶷,辩论应机,莫与为对”结果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乔琰也不可能亲自往邺城走一趟,还不如对杨修多抱有一点信心。 在并州的竞争环境中,以杨修这种不服输的性格,又怎么会甘愿看到—— 其他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他却因为在弘农耽误的四年而落于人后。 不过冀州魏郡的民众,在如今作为国都的邺城,先看到的不是杨修的表现,而是长公主刘华那数量不多,却极具震撼效果的车驾。 袁绍麾下的部将张郃尊奉袁绍的指令镇守魏郡,看护这片京畿之地的安定。 他今日刚巡防到邺城西面,正在校阅守城的兵卒,就看到一向少有人来的西面官道上,一辆四匹骏马所拉的车驾,并后方的数辆载货车辆以及骑兵卫队疾驰而来。 距离城门尚且有些距离,张郃凭借着参军数年间锻炼出的眼力,便已清楚地看到,那最为醒目的车驾前,四匹拉车的宝马纵是放在冀州最高水准的战马面前都是一等一的存在,绝非中原地区所能见到。 当行到近处后,张郃当即判断出,这正是在古画中出现过的大宛名驹,还是血统最为纯正的那种,不是与中原马匹杂交出的品种! 这样的马匹极不多见! 自中原与西域之间的丝绸之路通行从官方层面上截断后,此等名马已无有大量流入中原的情况。 而这样的大宛宝马在这队伍中甚至不止四匹。 同行的骑兵队伍中,那位策马而行的少年文士也同样骑着这样的宝马。 此人比后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邺城的城门边上,翻身下马朝着张郃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如此排场,让张郃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 也便是在今日,戍守于磁山县的冀州士卒,以快马加鞭的速度朝着邺城方向送出了一份信报,信报中称,阳安长公主过滏口陉从并州进入冀州地界,意图前来邺都见见亲人。 这不是一场寻常的拜访。 无论并州牧和邺都天子以及袁绍这位青州牧之间到底是敌是友,阳安长公主的地位都不会发生任何的变化。 作为汉桓帝的长女,她的政治意义不小。 只因公主的体面,乃是汉室尊荣的体现。 所以谁也不可能阻拦她的到访。 袁绍虽直觉阳安长公主来访中,给他添堵的可能性更高,而不是什么要来与伏完再续前缘,他也只能捏着鼻子下达了指令,让沿途官员对长公主不得稍有懈怠。 除了让张郃这位戍守魏郡的将领折返邺城之外,他又让人将邺城之内用于接待的别馆给整顿了一番。 此刻这位长公主果然到了! 也比张郃所想象的到得更快。 果然他在下一刻就听到那从另一匹骏马上下来的少年对他说道:“并州主簿弘农杨修,护送阳安长公主来邺,可否劳烦将军领路。” 张郃眼皮一跳。 弘农杨修,那是杨彪的儿子! 这是一位未曾想到的同来客人。 在董卓之乱中,杨彪一度被董卓免职,只给出了个光禄大夫的名号而已。 但随着邺城朝廷的建立,因杨彪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加之朝廷也需要表示对弘农杨氏的拉拢,故而给他光复了太尉的位置。 邺城中也有个谁都知道的消息,别看杨彪处在这么一个高位上,他却有个格外叛逆的儿子,因早前与他之间的打赌取胜,投向了并州的方向,跟他站在了对立面。 世家这等多方买股的情况并不少见,其实也难保杨彪就是支持他儿子这个举动的,但在明面上,杨彪说的当然是什么“犬子叛逆”之类的话。 张郃听过不少有关于杨修的传言,却还是第一次亲自见到他本人。 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年除了稍有几分年轻人的矜傲之气外,倒是看不出什么叛逆的样子,甚至在与他互通了姓名后,还向他打听了两句有关于他父亲的情况,言及自己前来,给杨彪带了不少高原补药,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症。 张郃并未发觉的是,当杨修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城门这些戍守队伍的精神面貌。 这种稍纵即逝的窥探在张郃提及要让随行的卫队留一部分在城外后,当即收了回来。 杨修回道:“长公主只为探亲,我也只为问父亲身体康泰,此行不涉及两地邦交,我们自然遵照邺城这边的规矩,便只带十数人入城,能将长公主所带的礼物送入城中便够了。” 对于杨修这等知情识趣的表现,张郃闻言大喜。 但他很快发觉,削减入城的队伍,好像根本不影响长公主入城所造成的震撼效果。 刘华只留下了两匹大宛宝马拉车,自己骑上了一匹,让马超骑上了另外一匹,在马超和杨修的护送下,朝着城中行馆的方向而去。 她已主动减少了卫队数量,张郃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阻拦她亲自策马入城的举动。 可这种行动,甚至比起那四马拉车的阵仗还要显得瞩目! 已到不惑之年的阳安长公主在良好的保养与华佗抵达并州后的诊疗后,越发看起来正当盛年,策马缓行之际还有一种英姿勃发之态。 在她身后随行的小将颜色如玉,俊秀如锦,也端的是一副武力不低的好体魄。 但比起有顶尖武将风仪的马超,尤为让人在意的还是阳安长公主身上的骑装。 这衣服非麻非绸的质地,竟像是一种他们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布料。 当她打马而行过邺城之时,过境的秋风已让人下意识地拢起衣襟,披上外氅,生怕这冷风会造成风寒,然而众人只见得这位阳安长公主面色红润,分毫也不为秋风所动,俨然是她身上的衣衫已起到了足够的防寒效果。 等她入住了行馆后,才有消息对外传出,她所穿的那件衣服名为棉衣。 在并州境内,这种棉衣有两种款式。 一种是有若木棉一般,以棉絮填塞于衣衫夹层内防寒,这种棉衣被广泛分发于凉并二州的戍防士卒,他们也有将其添购来赠予家人的权利。 另一种则是如阳安长公主所穿着的那样,将棉絮抽丝纺织而成,到如今在并州境内也仅仅产出了数十件而已,唯有并州牧及其亲信,以及权贵世家可穿着。 而后便听闻,杨修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件赠予了太尉杨彪,以全其孝道。 不需刘华和杨修多言,袁绍和其下属已看出了棉这种材质上的优点。 虽然不知道为何田丰还未曾将棉花的消息传递回冀州来,袁绍已先将手下召集了起来。 此刻在他手上的便是从杨彪这里借来的那件棉衣。 另有一件乃是从行馆中借来的普通棉絮衣,被摆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这两件衣服袁绍都亲自上身体验过,也正因为这种亲身的感知,才让他此刻面色沉沉,说不出的郁卒。 但凡他长了脑子,就不会看不出此物的优越性。 比起所谓的非权贵世家不可着这种引领风潮之说,此物在防寒保暖上的优势简直太大了。 他朝着下属逡巡了一圈目光,语气严肃地说道:“并州方向能将此物广泛用于边防士卒和境内民众,可见不是难以推广之物,杨德祖这小子说什么此物乃是天赐予并州的植株,绝立不住脚跟,如今暂时联系不上元皓,请各位替我出个主意,如何将此物引入冀州。” 许攸摇头叹道:“不瞒您说,我已登门太尉府问询过了,杨德祖牙尖嘴利的,说什么今年的这一批已供给给最有需要之人了,明年的因刘幽州的缘故,必然要先送去幽州。” “他说自古以来都是北方比南方要冷,按照大汉礼法也是先给天子治下,无论遵循哪种说法,都是先紧着幽州来,更别说凉并二州还未全员供给。” “戍守边防者如不能活,羌胡入侵,所乱者甚重,此为大汉边疆所虑,若冀州真要此物,便以羊皮来换,倒也无妨。” 许攸说到这里,袁绍的脸色中就已浮现出几分恼怒之色了。 别以为他分不出这是植物的白絮还是动物的毛皮! 用羊皮换棉衣,他还不如直接用这羊皮御寒。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话。 但杨修这话还真踩住了一个道理。 幽州在冀州的北面,如若幽州还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流入到冀州的。除非他们让行商之人高价到并州境内收购。 因这戍守边防之说,他也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而属于贵族的棉布衣物并未大量生产,倒也对得上他的这种说法。 许攸继续说道:“我便又问他,既是此前并未广泛在中原发现的植物,何以知道只能种植于并州境内而不能种植在冀州,为民生所计,将种子或植株交换于我等又有何妨?” 袁绍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许攸苦笑:“他问我,冀州是想要并州馈赠、出借还是售卖种子与他。” 袁绍回问:“馈赠如何,出借如何,售卖又如何?” 见许攸有点自闭,同去寻杨修的陈琳替他接话道:“他说馈赠便不必说了,和冀州之间还没到这个交情,冀州拥立伪帝,在如今中央天子未定的情况下,并州若行馈赠之举,于并州牧的立场有失,恐有左右逢源之说。出借的话——” “明公在他们并州那里没有这个信用。” 说到这里,陈琳小心地留意了一番袁绍的脸色,见他并未勃然大怒,这才接着说了下去,“至于售卖……他说并州所能找到的植株也便只有这些,顶多也就是在明年再播种一批,经由数年才能长成,届时这些棉衣又可活数十人,若冀州要买,便拿数十张羊皮来买一颗种子好了。” 有南方的木棉这等植物在,许攸和陈琳又怎么会想到,棉花居然是一种草本植物,杨修也敏锐地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这个误区,直接喊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天价。 但袁绍怎么可能会用这等价码去购买这样一个未知产量几何,甚至不知能否成活的东西! 更让袁绍觉得气恼的是,陈琳接着说道:“杨德祖还说,若说不需花钱便能获得的办法,倒还真有一个。若是他哪个表兄弟有些才干的,不妨跟着他一道往并州去,保不准明年就能给表舅挣一件棉衣回来。” 袁绍差点把桌子掀了。 那混账杨德祖原来还记得,他该叫自己一声表舅? 他坑起自家人的能言善道样子,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身上还流着汝南袁氏的血! 对冀州境内杨修的诡辩发挥,乔琰既已将此事交托给他,便也并未多分去担忧。 她此时还不能回返关中。 昨日河东卫氏来信求见,身在东海的麋竺还未收到她的信,仍处幽州的刘虞也还未曾应允继任天子之位。 本着今日无事,她便打算往乐平书院走一趟。 算起来,被她寄予厚望,许要接手情报组织的乔氏姐妹,自抵达乐平至今也有三月了。 她原本是打算让她们在此地适应半年再问询有无意愿做出抉择,但贾诩李儒正在赋闲状态,信鸽哨站正在往凉州与关中扩张,明暗商路都在逐渐搭建之中,早一些问询此事也无妨。 在如今这时局下,有些东西当然是越早走上正轨越好。 不过在见大小乔之前,她还是先去寻了一趟蔡邕和郑玄。 她虽身居高位,还是不应对外表现出倨傲之态,对当世大儒合该持有礼数。 等她回返关中后,应当将荀爽也给送到此地来休养。 若非天子未决,荀爽这病体沉重的状态,早不该留在关中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叩响了面前的门扇。 当她得到了准允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蔡邕郑玄带着曹丕陆绩两个孩子,四人围坐在桌前整理竹片书简的古籍,好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只是—— 倘若她没有看错的话,在陆绩的侧脸上还沾着一点冰酥的痕迹。 而再顺势往桌子下面看去,便见四个碗若隐若现地藏在了底下,碗中正是那古代版的冰激凌。 乔琰:“……” 这个场景,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眼熟? 若是没记错的话,她还只是乐平侯的时候,蔡邕跟那群小孩抢着吃楮树穗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吧? 第216章 情报委任 这两位年岁已不小的大儒,带着两个小孩,竟像是变成了幼年四人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越活越回去也不算什么坏事,但他们这个欲盖弥彰的举动,让乔琰琢磨着,她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前来查岗的恶人。 她伸手点了点侧脸,接收到她目光的陆绩下意识地伸手去抹自己的脸。 在这个举动中,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没把偷吃酥山的痕迹消除干净。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孩子现在便已能看出日后的胆魄。 面对这种被抓包的场面,他努力挺了挺胸膛,在抹掉脸上的痕迹后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惜他年纪还小,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的滑稽。 乔琰心中觉得好笑,却没打算当面揭穿他们,只是琢磨着要不要让人把乐平书院内的杂闻趣事都给记录下来。 这个就不必放在什么乐平月报的杂谈板块了,但可以等过上几年这些二代都在她麾下出仕之后,来上一个乐平书院回忆录? 是不是黑历史另说,怎么都得算是个后世史料中的有趣来源。 她心中思忖着此事的可行性,并未直接宣之于口,只是朝着蔡邕和郑玄行了个礼后,谈及了意图将荀爽给接到此地来的想法。 郑玄回道:“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我早闻荀慈明之名,却因我在北海他在汉滨,一人遭禁另一人隐居,多年间未有谋面的机会,想不到人到晚年还有这等机会。” 乔琰感慨道:“只是慈明先生牵挂时局,身体又不算康健,我有心将他请来,怕他仍不肯挪步……” 听乔琰这么说,蔡邕和郑玄还有什么不懂的。 无外乎便是让他们写上个邀请荀爽前来的信罢了。 这两人都与乔琰算是老相识了,此时也不由笑道:“烨舒,您这以一人带一人的法子,怕是想要将天下大儒都给收入囊中。” 她打的真是好一出毫不掩饰的盘算。 说归这样说,让他们做这件“诓骗”人前来的事情,他们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蔡邕的翠鸟诗能在乐平月报上迎来这种另类的解读,便已是他内心情绪的真实写照。 这几年间他也反思了一番自己过往的履历,或多或少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早前的颠沛流离,和他陈说谏言和处世交际的情商不高脱不开关系。 但这种脾性上的东西一时之间想要做出什么改变,可能不大容易。 好在他的两个女儿,小的这个直接跟着乔琰学。 在乔琰的势力从区区乐平之地扩张到并州,甚至到如今将近三州之地的发展中,那孩子也逐渐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大的那个在世俗困境之中被迫成长,如今也该算是在此地得到了治愈新生。 对蔡邕来说,这就已经是在此地最大的收获,更别说他还完成了东观汉记的修编。 而对郑玄来说,身居此地一年的时间已足够让他看出,乐平确实是适合于他们这些人深造学术之地。 他那些想出仕的弟子也有了任职之地。 国渊品行与能力俱佳,先被乔琰以屯田校尉之名委任在凉州军屯,后被调任关中,俨然有委以重任之态。 他这一番升迁任用,也算是给郑玄名下弟子提供了个范本。 那么此地对荀爽来说,也实该算是个好去处。 乔琰虽未提,郑玄却已又想到了个人,与他还得算是同乡,素来隐居不出,也是个做学问的好手。 以郑玄看来,他继续在青州幽州隐居还不如在乐平隐居,光是纸张管够这件事上,便已胜过了任何地方了。 若觉身在此地长住乃是食嗟来之食,那便多留些著书立说之言好了。 只是此人如今避祸辽东,为幽州战况所阻隔,只怕要想过来不大容易。 顶多就是先将信送去,看看随后的情况再说。 他并未将想请邴原来此的盘算说出,因听得乔琰问起两人在此地还有何物欠缺,便顺势聊起了乐平书院内新发放的棉衣。 除却戍守士卒之外,乐平学子也得了一身棉衣。 不过因为乐平周边群山环绕,北面的风早在过五台山的时候就已被拦截了一道,整体来说气温不算太低,乐平学子平日饮食条件也不差,念在这些年轻人的血气够旺盛,便将棉衣做得薄一些。 这对他们来说已够保暖之用了。 郑玄说道:“我听说君侯在分发棉衣的时候还专门下达了一道旨意,说的是严禁他们将这身棉衣转赠给他人,包括家中的长辈也不成,这倒是一条有些稀奇的规定了。” 乔琰可不觉得此规定稀奇。 她回道:“也不能怪我非要将此事强调,今年收获的棉花不足以供给全员,难免有人出于孝悌之名,将棉衣馈赠于亲人。从德行上来说此举无妨,反而是品行兼备的体现。可若是冬日里书院学子往来,见有人身着棉衣,有人仍旧身着单衣,会如何想?” 郑玄若有所思:“只怕身着棉衣的会觉得,别人将衣服赠予亲人了,我却还穿着,是不是要被人以为乃是自私之人。” “便是这个道理了。人有从众之心,在可能被质疑德行的时候更是如此。”乔琰道:“可我宁愿从戍边士卒的棉衣中分出一部分来,也要送到书院来,只是要让他们在冬日也能防寒免冻,好好将知识给学好,不是让他们借此来表示自己并非吝啬之人的。” “他们若真想做这个赠予棉衣给亲人的举动,何妨凭借着做出实绩后得到嘉奖来换取。” 乔琰转头对着陆绩说道:“便以你姐姐为例,她在我这里的功劳不小,如今又要往凉州方向跑一趟,我将其视为心腹干将,这样一来,她的父亲我就自然要尊重,所以此番棉衣里有十数件是送往庐江的。但是你的那件就只许自己穿,听明白了吗?” “我知道。”陆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能拿君侯给出的恩赏来充自己的脸面,孝悌之名也是要自己挣出来的。” 他说完又小声说道:“可我那件父亲也穿不下呀。” 其他几人闻声都笑了出来。 乔琰摸了摸他的脑袋,“过几年你就长高了。在此之前——” 她意味深长地朝着面前几人的脸上扫过,“秋日里少吃那么多冰的。” 在她从屋中走出后顺势将这四个碗也给让人收走了。 乔琰对着院中的侍从叮嘱道:“郑公和蔡公二人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偶尔打个牙祭也便算了,在甜食冷饮的用量上务必控制着些。” 不过当她走出院子的时候,又盘算着可能还得让华佗在有空的时候折腾点健康的零食,也不能真让他们连这点享用美食的乐趣都没了。 但还没等她从记忆里翻找出个合适的零嘴,就听到后头传来了有人喊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头便见曹丕追了上来。 这只比陆绩大了一岁的孩子站在乔琰面前,见她脸上并未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这才开口问道:“我想请问君侯,若我想为父亲母亲购置棉衣,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吗?” 他和陆绩的情况不同。 陆苑在乔琰麾下任职,还是备受她倚重的存在,故而可以为父亲谋取到一些福利。 可曹操虽说与乔琰算是好友,且同辈论交,他的兖州牧之名却是出自邺城天子的敕封。 这就和乔琰站在两个立场了。 曹丕年纪虽小,在乐平学习了地理图志后也大致能判断出父亲所面临的困境。 这个兖州牧之名得来容易,凭借在东郡积攒出的优势,要收拢兖州的其他地方,也不算太难,如今便已几乎完成了,可要如乔琰一般能轻言迎奉天子之事,或者轻易改换立场,却实不可能。 在方今的情形下还不可能贸然倒戈,否则难免有北面而来的战祸。 也正因为此时的曹操和乔琰不算正儿八经的盟友,曹丕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才不免在心中有些忐忑。 棉衣是个好东西,哪怕是他这种小孩也不例外地知道此事。 他虽还想不到随着棉衣的盛行,各方之间的实力差距也会越发明显,却还是想给父母送上一件。 乔琰笑了笑:“你不必多问此事,你父亲是个聪明人,入冬之前他会让人来找我的。” 等到她将邺城的消息推波助澜地宣传开,曹操势必会让人来走一趟的。 但种田的技法她可以当做年礼送出去,制作棉衣所用的棉花却不会。 这不是什么要不要顾念昔日交情的问题,而是局势之必然。 顶多就是,前一项举动带来的增益效果能作用在后一项交易之中。 在棉衣尚且属于独有的情况下,这个交易的限额大可以卡在对方能接受的范围。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用别人的田来填补自己的军粮呢? 不过这种话就不用跟曹丕说了。 等曹操的使者来了再说。 曹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跟乔琰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看着这孩子的背影,乔琰不免又感慨了两句这年头孩童的早熟,转道去了学院中属于她的院落,让人将乔氏姐妹给请了过来。 她们来到此地的时候,便见乔琰的面前还有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在她面前的桌案上来回踱步。 这信鸽驯养在乐平,又是被养鸽人送到乔琰面前的,此时倒未曾表露出什么想要逃走的状态,而是从乔琰的手中啄走了几颗谷物后,与她来了出大眼对小眼。 眼见此景,原本还因再见乔琰有几分惶恐的乔氏姐妹忽然放松了不少,稍微活泼些的小乔还露出了个笑容。 乔琰眼角的余光留意到她这个神情,问道:“在书院的这三个月可还适应?” 乔亭连忙端正了神情回道:“我与姐姐都很喜欢这里。” 她觉得自己同意了姐姐的判断,投奔到此地来,简直是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乐平书院中的求学氛围里,评判人的标准是才学而非身家,又因学院最开始举办时候的两年里蔡昭姬的高居榜首,和乔琰这位书院的创始人,奠定了此地并没那么在意性别之分的基调。 更有意思的是,这里虽然有文武医农各部不同的发展倾向,却并不是油与水一样泾渭分明的状态,而更像是相互补足。 这两姐妹可喜欢此地了。 闲暇之时,乔亭跟着吕令雎学上了几手防身的武学。 乔岚则去与学院中的女医学了一些急救的医学知识。 这或许是因为她们在前来并州的路上,意识到她们还缺乏的知识,但这种选择落到乔琰的耳中,越发让她确定,这两姐妹或许真有为她所用,担负起那个情报组织的可能。 听完乔亭在落座于她面前后说起这三个月里的学院生活,乔琰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问道:“方才你进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奇怪这只鸽子?” 听乔琰的语气像是在闲话,乔亭便也没顾忌地回道:“我并不是觉得君侯豢养鸽子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有些好奇,君侯为何会选择一只灰色的鸽子。” 以方今时代的审美,自然是以纯色为最。 白鸽皎洁,又有吉祥传说,黑色的鸽子也未尝不可,毕竟世人都知道,乔侯素来喜欢穿着玄色衣衫。 将灰扑扑的鸽子放在乔琰面前,显得这光风霁月的君侯和灰鸽之间多有不相称。 对乔亭的这个问题,乔琰并未直接解答,而是伸手将这只灰鸽给托了起来。 随着她手臂扬起又推出的动作,那只信鸽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朝着乐平山中坞堡的方向而去。 在三人的目光中,这一抹银灰色急掠破空的轨迹,几乎在须臾间便与环境融为了一体,也极速地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中,比起白鸽更有一种令人难以捕捉到踪迹的观感。 乔琰回道:“灰色更容易生存,这就是我选择它的道理。” 让乔岚乔亭二姐妹未曾想到的是,乔琰在说完这句后忽然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在朝着她们看来的目光中,别有一番谈论正事的意味:“鸽子是如此,人也是如此,是不是?” 这一句话说得似乎别有深意。 乔岚当即意识到,乔琰将她们找来,大概率不是只出于长辈关照晚辈的想法,想要了解她们在此地的生活状况而已,而是另有其他事情安排。 想到她们前来此地之前,选择乔琰的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她们是可以被她作为心腹来栽培的,乔岚心中不由一跳。 这好像正是个征兆。 她小心问道:“君侯希望我与妹妹也像是这灰鸽一般学会生存之道?”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回道:“你们知道这灰鸽是用于何种用途的吗?” 她没打算让这两姐妹来猜,已接着说了下去,“它们是用来送信的。” “天南海北之间的消息,因地面丘陵谷地起伏,即便是用最好的马匹来传信,也至多就是日行二百里的速度,可信鸽不同,所谓日行八百里的传闻,在它们这里却有实现的可能。” “这些信鸽甚至能够飞越风雨而行,直到将消息送到我的手里。” 迎着她们稍有错愕的目光,乔琰问道:“若我说,我想让你们来协助我管理这条消息渠道,你们可愿意?” “便是不愿意也无妨,这些信鸽的哨站都有对应的运作密码和隐藏渠道,光知道它们的存在并不影响……” 并不影响到她另外挑选一个负责人。 所以没有什么非要威逼她们做出抉择的意思。 只是还没等她这话说完,乔岚已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回道:“我愿意!” 她话中的斩钉截铁之意实不难让人听出。 这也实在是她此刻心中决断的真实写照。 身在乐平,或者说身在并州,她眼见秦俞执掌农事,陆苑协助庶务,兼具外交之事,昭姬负责文化宣传,甚至还有女将在乔琰的麾下,但凡她还有一点想要掌握自己命运的想法,她便不会拒绝这个委任。 何况,她若甘愿随波逐流,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时局之中,她也不会想到投奔乔琰的决定。 她此前还在想,乐平书院中能协助昭姬从事月报工作的不在少数,在农事上她们也不如一些长年接触此道的老农,武艺就更别说了,吕令雎年纪虽小,却能一只手打她们两个也不在话下,这么看来,她们大概能走的也就是陆苑的路子。 然而乔琰现在又给出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足够特殊,又足够契合她们两人的路。 乔岚是如此想的,乔亭也不例外,她跟着回道:“我也愿意。” 乔琰的目光在两姐妹的脸上一扫而过,看出她们这话的确发自肺腑,这才说道:“我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情交到你们手里,毕竟这对我来说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在正式接手之前我需要你们通过一项考核。” “当然,在考核之前,我会让人给你们上课的。” 身在上郡的贾诩在第二日被人敲响了院门。 他打开门便看到这对乔氏姐妹出现在了他的门外。 乔岚朝着他行了一礼,说道:“君侯让我们前来向先生请教种田之法,到开春之前我们都住在先生隔壁的院子里。” 学种田? 贾诩看了眼外头的棉花田。 自跟着乔琰回返并州到如今,这些棉花田里的棉花早已变成了棉衣棉被和棉布了,在田地间没有一星半点剩余的。 若是真的要跟着学,也该选在明年四五月间才对,还应该去寻那些老农。 在这个季节跟他来学种田…… 他想到这里,又看了眼另一头院落中居住的李儒,忍不住叹了口气。 君侯呐,您就不能找个听上去没那么假的理由吗? 第217章 舍我其谁 贾诩在领会乔琰的意图上还是有一手本事的。 在和乔岚乔亭聊了聊她们在前来之前和乔琰所聊的话题,也就大略能猜到他的任务了。 与其说这是要教导她们种田,还不如说是要教导她们如何剖析人心,分析情报,因势利导。 “这和种田也挺像的。”李儒隔着院落的篱笆,望见贾诩这好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种田要讲究规律,偶尔天时不与呢,也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寻找机会,来上一出人定胜天,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样说来,你若说这是种田授课也没什么毛病。” 李儒没听到对面交谈中所提到的情报问题,只听到乔岚和乔亭在离开前和贾诩约定了明日前来跟随老师学习,故而有了这样的比方。 他一边说一边拎着手中的水壶,打理起了面前的田地。 虽然说是换了个种地的地方,但大概是因为这两年间已经习惯了的缘故,李儒还很上道地跑去领取了一份刚传入并州的菠菜种子。 也就是在搬家之后不久,这地里就开始冒出新芽了。 贾诩朝着他看去,回问道:“敢问文优先生,您的人定胜天体现在何处?” 贾诩怎么看怎么觉得,李儒好像是越来越有俘虏的自觉了。 若真要讲究什么人定胜天,他早应该想办法逃回长安去了。 董卓但凡有这样一个谋士在侧,绝不至于落到被贾诩骗得团团转的地步。 而如今董卓已死,李儒也大可以放弃原本隶属于董卓麾下的立场,在乔琰这里谋取到一个出路。 然而贾诩听到的只是李儒坦然回说:“我不是种田的人,我是被人种在田里的菜,菜要长得好,就得学会适应环境,这是另外的一套生存办法。” 贾诩真想翻个白眼给李儒看看。 李儒显然并不是真要当个入乡随俗的菜,而是还在观望。 观望随着董卓的落幕,他到底在何处还能发挥出一些用处,得以在另外一个地方站定脚跟。 这种暂不妄动的状态和贾诩这种已有功劳在手的“不动”,绝不是一种意思。 但要贾诩看来,很多时候并不是想要得到这样的发挥机会,就能让机会落到自己眼前的。 李儒这种观望,换种方式来说,也未尝不是消极的姿态。 只怕还是得逼一逼他。 可惜今日看起来不是个好机会。 贾诩只是在走回屋子前对着李儒调侃道:“想不到啊,两年的时间就让你从人变成菜了。也不知道是有朝一日上了桌还是入了土。” 然而在他将要合上屋门的时候,又听到李儒慢悠悠地说道:“我说文和啊,你自己不就是中了激将法的典型吗,何必用激将法来对付别人呢。” 贾诩:“……”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在他离开凉州前往长安前,乔琰当时那番“是否不敢做”的说辞和干完这一票就躺平的画大饼,好像还真是对他的激将法。 但任务都已经完成了,此时再去计较这些没什么意思。 比起计较乔琰的挖坑操作,还不如往坑里再埋个人! 乔岚和乔亭便是在这种局面下开始的厚黑学课程。 在课程展开的同时,她们的面前居然还有一组活生生的案例在表演何为斗智斗法。 这可要比学院内的课程精彩多了。 谁又能说,这不是种田呢? 而在并州这边,在将大乔小乔送往上郡的第二日,乔琰也返回了并州州治晋阳。 在此地,她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消息。 河内郡太守王匡发出了一份公文。 公文之中的内容,大意便是谴责乔琰当年在讨伐董卓之战中给袁绍下套的行为,实在是有悖于正道,与当年该当同仇敌忾的风气极为不合。 若说得难听一些,这就是个小人暗算之举! 别人收到这份公文会不会生气不知道,乔琰反正是没被这种有似于跳梁小丑的举动激怒的。 在将这份问责意味深重的公文递交到戏志才手中的时候,她甚至觉得王匡此人滑稽得有些好笑。 乔琰说:“他这小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在乔琰刚取下长安大胜的情况下,连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焉和一向眼睛长在天上的袁术,都不敢轻易触碰她的锋芒,只有区区河内一郡之地的王匡,怎么就有这种跟她叫板的胆子? 难道他就不怕河内郡被乔琰出兵清算吗? 他当然怕! 但是—— “这位王太守根本就没想考虑河内郡的情况。”戏志才评价道。 乔琰嗤笑:“他若真是直截了当地明言,自己就是要站在袁绍这一头,选择了这个立场,我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或者他直说,自己不是统领一郡之地的料子,想要往邺城朝廷去当个文官,便如他当年在何进大将军府中的情况,那也还算是有几分实在人的模样。却非要折腾出这样的事情来,算个什么玩意?” 她若真因为王匡的这份公文声讨而发怒,要夺下河内郡,也不过是秉摧枯拉朽之势而已。 别看河内郡乃是与冀州接壤之地,袁绍也至多因为河内的荡阴、朝歌等地距离邺城太近,保下半个郡而已。 河内的西一半绝拦不住她兵出汾水河谷,借道河东郡入侵。 这甚至并不只是河内本身屯兵数量的问题。 且看王匡本人在三年前度辽将军选拔中的表现,和他在河内郡中为求树威,将常林等人逼入并州的情况,便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他连郡内民心所向都做不到,谈何与乔琰作对! 王匡打的主意,无外乎便是,一旦乔琰对河内郡发兵问责,他就可以立刻包袱款款地跑去邺城。 而在名义上来说,他是因为替袁绍讨个公道才会被乔琰问责的,袁绍怎么都应该不好意思只对他给出一个闲职。 这可要比留在河内郡安全太多了。 若要乔琰说,规则都被他拿捏得挺明白,倒也对得起他曾经与许攸陈琳等人混在一处的“水平”。 只可惜…… 戏志才将这份文书放在了一边,回道:“可惜他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君侯短期内没有拿下河内郡、进而威慑邺城的想法,他想给自己制造机会,却也只是在徒惹笑柄而已。不必理会他!” 但若是让此人这般蹦跶,虽说知道他在发出公文后也在那儿干着急,乔琰总难免有点不痛快。 好在也正是在此时,她收到了卫觊到访的消息。 戏志才不无感慨地说道:“给王匡做对照的人来了。这位倒是很会选择拜访的时候。” 乔琰笑了笑:“毕竟,这世上还是聪明人比较多。” 卫觊啊…… 当年她还在肃清白波贼的时候,便已不难看出,卫觊趁乱求救,实在可以算是个有远见卓识之人。 今日也是如此。 他此来所打的旗号是来乐平书院看望他那二弟的,但事实上,他是代表河东世家前来的。 早在乔琰出征凉州之前,河东世家就已经对乔琰做出了表态。 彼时的河东世家挟制相对弱势的河东太守王邑,除了没将河东郡的财政税收都给一并打劫到乔琰的手里,其他的也做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他们将河东境内的盐湖归属权送入乔琰的手中,对她而言的意义不亚于送来一笔军资。 也不怪河东世家会做出这种抉择。 司隶河东郡与她所统辖的并州同在黄河之北,中间又经由汾水河谷相连。 从洛阳与河内郡迁移往并州的民众都要打河东郡而过,乔琰当年的出兵洛阳也曾将军队屯扎在河东郡内。 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这位并州牧的实力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哪怕洛阳有主,在这黄河的分界下,京城守军要想管到河东也不大容易,更何况是此时无主的处境。 在先前的示好下,乔琰的凉州得胜和兵进长安夺取关中,对河东世家而言也无疑是喜事。 此外,并州牧意图奉迎刘虞上位的消息早传到了河东,在对刘虞的性格做出了一番评判后,他们越发可以确定—— 倘若此举进行顺遂,又若是乔琰能进一步进取冀州解决袁绍,她怎么也能保有并州数十年富贵。 这种权柄在握的状态和被天子所委任兵权的外戚还不大相同。 有何进和董卓的例子在先,乔琰只要没有蠢到家,就不会轻易将兵权交出去。 这便足以确保河东在她的庇护下同样安全。 而从头到尾他们所付出的,也只是一笔供给大军的食粮和一处盐湖而已。 至于会不会犯蠢这种问题…… 就像董卓在身处凉州的时候尚且理智果敢,进了洛阳城后也会为权力所腐化一样,这实在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好下定论的话。 但怎么说呢,对能购买到乐平月报的河东世家来说,从乔琰和袁绍中分出个高下来,总还是不难的。 更何况,乔琰她才只有十八岁! 光是凭借着这个年龄,和她入得朝堂上得战场的文武本事,已足够让人在她身上再加诸一个砝码。 正因为这种抉择,听闻乔琰回返并州,盘算着她应当已经将琐事都料理妥当后,卫觊这个和并州关系最好的,便被他们丢出来做了个代表。 这位举手投足间依然令人见之忘俗的青年,朝着乔琰行礼致意后说道:“觊先向君侯贺喜。董贼被君侯铲除于长安,此为大汉复兴在望之象。如今司隶先下关中三郡,不知君侯意欲何时收复余下四郡?” 似乎是怕被误解为催促进兵,他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洛阳民众渡黄河之日,君侯曾与我在河边,指浮桥而道,此为民望乐平,今日河东之民亦然。” 听到卫觊忽然说到了这件旧事,乔琰不由笑道:“河东之民如今不够民生乐事,郡内太平?” 卫觊回道:“君侯,这等时候又何必跟我打哑谜呢?” 到底是此乐平还是彼乐平,乔琰不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想到促成他当机立断前来并州的消息,卫觊心中越发有把握。 戏志才说卫觊是来做王匡对照组的,这话说得还真没错。 河东世家骤闻王匡举动,简直要喜出望外。 同样是姓王,他们河东的这位太守没什么存在感,为他们所拿捏,那位河内的王匡太守就要能蹦跶得多了。 但跳有跳的好处。 在袁绍借粮这件事上为袁绍叫屈,得罪乔琰,岂不是更能在对比之下,显得他们这些人识时务得很! 天下真是少有这样的好人了! 卫觊的目光在桌案上的竹简上一扫而过。 现如今因乐平侯纸的发行渐多,即便不在并州,大多官员所用的也已不是竹简。 但王匡既然要表达对乔琰的不满,自然不能使用以乐平侯为名的纸张,而是改用了竹简。 这种特殊的书信载体,让卫觊纵然没看到竹简上的内容,也不难根据王匡送出公文同时对外散播开的消息,确认这便是那位王太守发出的声讨文书。 他面色越发从容地说道:“河东世家对君侯取关中之地喜闻乐见,也对并州军入驻河东,愿再行箪食壶浆相迎之举。” 此话言外之意便是,他们既已将立场选定,也需要乔琰给出一个明确的权属回复。 “入驻河东之事倒是不急,”乔琰摆了摆手。“但我有意在刘幽州入关中后重新举荐一位河东太守,你以为如何?”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卫觊还不由心中一紧,听到后半句他又松了一口气,“不知君侯属意的人是?” 乔琰回道:“前汉孝元皇帝时期,有一位司隶校尉以执法严格、刚直不阿闻名,名为诸葛丰,此人之后裔居于琅琊,传至如今有兄弟二人,兄长诸葛珪,昔为兖州泰山郡丞,惜乎早亡,弟为诸葛玄,昔为刘表故吏,与亡兄子嗣具来我并州。” “我看,诸葛玄有先祖之风,倒是当得起这个河东郡太守。” 诸葛玄? 卫觊原本寄希望于乔琰能将麾下的心腹派出哪一个来,加强他们和并州之间的关联。 骤然听到诸葛玄这个相对陌生的名字,他还愣住了片刻。 但一品味乔琰话中的意思,卫觊又不得不承认,诸葛玄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卫觊并不知道乔琰的目标和真正志向。 可哪怕只是出于莫要功高盖主、稍退一步的想法,在河东郡的地界上举荐一个与她关联较少的角色,也是有必要的。 而诸葛玄先祖曾为司隶校尉,又因过于刚直而遭到免职的履历,又可为此事增添一桩美谈。 再若考虑到诸葛玄的子侄辈是何人,这就更好理解了。 卫觊的二弟也在乐平书院内。 在往来于并州和河东之前的信件中提到过诸葛亮的名字,言及他因棉籽分离机器的发明而得到了乔琰的看重,此时俨然是当做第二代下属之中的重点对象来培养的。 那诸葛玄作为诸葛亮的叔叔,其立场也不言而喻了。 将这个人选的委派作为对河东世家的回应,足够了! 卫觊心中大定。 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此外我有另外两件事想要委托你去做。” 卫觊:“君侯但说无妨。” 乔琰慢条斯理地说道:“其一,我要你们自河东郡陆续收容河内郡的民众。” 河内郡中想要过太平日子的民众不在少数,但因太行山阻隔,汾水河谷抵达太原的路途也遥远,不乏有因为种种缘由放弃之人。 若是直接将人引入河东郡,却是可行之策。 那河内郡的太守王匡满心盘算着让她领兵来攻,以图有个直接前往冀州入邺城任职的理由,可乔琰偏偏不想遂了他的意思! 河内郡的民户越少,王匡的处境也就越危险。 让他慢慢体会这种感觉好了。 河东世家既然要表现出对她效忠的诚意,此时也应当不吝于拿出一些安顿民户的田地与钱财才对。 这也是一笔对他们而言尚能接受的支出。 卫觊当即应了下来。 “其二,我想劳驾你往弘农走一趟,替我拜会一番张伯英与张文舒。” 张伯英与张文舒,便是凉州张奂的两个儿子张芝和张昶,也是贾诩先前应对乔琰的缺人说辞推荐过的人才。 这两人都是草书好手,尤其是前者,还有个称号名为草圣。 为何让卫觊去替她跑一趟也就不难理解了。 卫觊何止是人长得漂亮,情商不低,一手书法更是河东卫氏真传,所谓“凡古文、鸟篆、隶草,无所不善”便是对他的赞誉。 按此说法,他的草书着实不差,还别具一格地创立了“草体微瘦,筋骨为上”的宗派,去拜谒张芝实可说是对了门路。 将经学大家“骗”到乐平,要用蔡邕和郑玄的名头,那么将书法大家骗来,自然也要上个同道。 原本蔡邕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河东世家如今巴不得能有用武之地,还是给他们一点发挥的机会吧。 卫觊也欣然接下了这第二个委任。 他匆匆离开并州回返河东的时候,恰与麋竺前来并州的车队擦肩而过。 但因麋竺此番可算是秘密前来,并未在车队上标识有东海麋氏的图章,也就没让卫觊认出商队的所属。 他只是眼见这等人数的车队抵达并州,心中感慨了一句今日并州往来商旅之繁盛,早已不是当年景象。 麋竺也并不知道,他已经两次在卫觊的拜访之后才抵达并州,以至于又一次蹭了对方的光,遇上了乔琰心情正好的时候。 但乔琰心情好不好其实不太重要,当他抵达晋阳的时候,全部的心神都已经被面前的棉布给吸引走了。 陆苑在寄给他的信中送了棉布小样,也提及了阳安长公主往邺城一行做棉布展示之事,但一种此前从未出现在中原的布料,不亲自尝试穿着此种衣物,实在难以真切感受到它的特殊。 对于现代人而言已经再常见不过的棉布,对土生土长的大汉子民来说,堪称极具震撼力。 “植物材质比起动物毛皮来说更容易减少风疹的发生,棉布又比麻布更具备了保暖效果,尤其是这棉絮夹衣……”麋竺喃喃出声道。 乔琰几次见到麋竺的时候,这位东海麋氏未来的家主都表现得尤其镇定,今日倒是少见的有些失态。 麋竺摩挲了两下手中的棉夹袄后,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棉布上。 棉花填塞的夹袄防寒效果已不需乔琰多说,话虽如此,更要抬升价值,达成物以稀为贵效果的,还是棉布。 他极力让自己收回留连在棉布上的目光,朝着乔琰看来,问道:“君侯当真愿意将此物托付给东海麋氏?” 方今时节,商人虽有钱财,但在董卓之流都可以私铸小钱的情况下,徒有钱财是没什么用的,反倒是攻城略地的武力才更有价值。 这才是为何麋竺在买定了乔琰这支潜力股后,宁可付出更多的钱财,以至于多于乔琰给出的回馈也无妨。 如今看来,他的眼力着实不差。 昔日的乔琰还未曾成为并州牧,甚至因箭射刺史之事而被禁足于乐平两年,刚刚解禁。 今日的乔琰却已是凉并二州,乃至关中地界上,都可只手翻动风云的人物。 她语调中也早更添了一份上位者的气势,不过话中倒有几分叙旧的温情,“与君一诺,自当奉行,子仲何必如此相问。” 她话毕,伸手示意他跟上来。 麋竺跟上了她的脚步,很快便在并州州府的库房中见到了数箱棉布。 乔琰拍了拍这些布料说道:“今年的收成在制作棉衣完毕后只剩下这些了,该当以何种方式销售,如何用好阳安长公主这个招牌,又要如何解释你与我并州之间的关联,就看你的本事了。” 以麋竺目测,这数目已是不少了! 他果断回道:“若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到,那我东海麋氏也枉称行商大族了。” “那好,你按你的方式去做就是。” 乔琰合上了面前的箱盖,继续说道:“你销售棉衣所得,并州只要六成,随稀有之物带来的附加收益我也一概不取,但我要你麋子仲一句准话。” 箱盖合拢的一刹,发出了一声铁皮振动的声响。 麋竺陡然一惊,便对上了乔琰回眸看来更显凛冽的目光。 东海麋氏虽然在先前选定了并州作为退路,但对商人来说,广结盟好才是生存之道。 他一日没有改口称呼,也就一日还有转圜的余地。 非要说的话,他只是对乔琰给出的投资最高,礼物也经过了最慎重的斟酌而已。 然而此时,他听到乔琰语气沉沉地问道:“我有此底气敢说,如欲平治天下,重现汉室之威,放眼天下英豪,舍我乔烨舒其谁,那么——” “子仲可敢奉我为主?” 在她夺下将近三州之地后,她需要的已不再是个行商盟友,而是个精准定位的下属。 这是一种绝不能退让的立场! 第218章 毛玠到访 若换一个人说出此话,或许还该叫做胁迫。 但当这句话从乔琰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这种舍我其谁的说法,还当真不能算是一句夸大的虚言。 各州各郡还停留在内部的治理整顿的时候,并州早已将民生田屯之事发展得如火如荼了。 以至于当蹶张弩的传闻甚嚣尘上之际,却少有人留意到这些基础变革的东西。 然而事实上,这才是决定各地发展差异的根本。 麋竺看得到这些。 他长年于各地间门奔走,看得要比谁都清楚。 也或许,自中平四年麋竺第一次来到并州开始,他所见的种种景象,早已经促成他做出了这个决断。 真正的大商人确实不必做出什么左右逢源之举,只因他们所选定的,便是能让他们最能牟利的目标。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位君侯正在索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麋竺朝着乔琰附身拜道:“君侯敢有此问,我也敢有此答。东海麋氏愿为君侯奔走驱策。” 他说的是麋氏而不是麋竺,代表的就并不只是他一人的立场。 但这话中的笃定让人毫不怀疑,他有做出这个决断的资本。 在随着乔琰走出库房的时候,麋竺又说道:“此话其实本不该由君侯来说。当年送礼之际,麋氏内部便已对此抉择有过考虑了。天子若定,君侯作为拥立之人必定升迁,届时麋氏大可将此作为效忠之礼。但现在得重想一个了。” 麋竺迎着乔琰的目光,露出了个无奈的神情。 送礼很难的。 别看他这人是个送礼好手,但在打磨马蹄、制作锁子甲、制作风帆车的人手都已作为礼物送出去后,现在并州又走通了丝路贸易,能拿出大宛宝马和棉布的情况下,麋竺一时之间门还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合适的礼物。 乔琰回他:“可我一向信奉一个道理,任何东西都是要主动争取的。” 七年前的乐平侯爵位需要步步为营,如今的势力扩张、收服下属也是如此。 有了东海麋氏的归顺,不再只停留在合作的层面上,她的明暗两条商路就可以彻底展开了。 可惜麋氏一日没有到她的地盘上,或者说,他们此时也不适合从徐州搬迁入并州,乔琰也并不会对他们报以全部的信任。 尤其是那条作为情报网络的暗线,还不是麋竺此时应当知道的事情。 她只是将原本作为保镖的鲍鸿,以一道手书敕令调度成了麋竺的下属,听凭他的安排。 不过说到下属……在乔琰落笔写下这封敕令的同时,她又问了句关于鲁肃的情况。 麋竺回道:“鲁子敬年只二十,若非君侯令我将其举荐给陶恭祖,只怕他并不会留意到这样一位当地豪强,此人倒着实是有真材实料之人。陶恭祖与之相谈后,对他试用了一番,如今正给出了一个主簿的委任。” 麋竺在鲁肃上任后与他有过几次接触,深觉对方这等作风与才干,都实属人才之中的上流。 故而他不太理解,乔琰不将此人窝在自己手中也就算了,何以还要将他推荐到远在徐州的陶谦麾下。 毕竟乔琰手底下不是并州本地人的也不在少数。 但他只看到乔琰在听到主簿这个委任后笑了笑,调侃了句“主簿的年龄都不大”,便示意麋竺接着说鲁肃在徐州的安排。 她并不觉得这种引荐有何可惜之处。 有了陶谦的这份委任,短时间门内,鲁肃都不会有跟孙策接触的可能性。 比起孙策,威胁性更小的自然还是陶谦。 而鲁肃在陶谦麾下任职的时间门渐久,从他本人到他所隶属的豪强宗族,都将跟陶谦完成进一步的捆绑。 她所需要做的也只是知己知彼而已。 这种捆绑,一如身在兖州的李氏豪强与曹操之间门的情况。 随着曹操得到兖州牧这个名号,原本还只处在观望合作状态的李氏,连带着他们在乘氏这个地方聚拢的数千门客,都一并投入了曹操的麾下。 率领这支人手的李乾,还有一个有本事的侄子,名叫李典。 这和鲁肃的情况一样,也是一支乔琰绝不可能挖到墙脚的势力。 但她既有将其战胜的底气,也无所谓这些人才的流动。 就像当她收到曹操让人来访的消息之时,也并不太奇怪,这位来访使者并不是替曹操去邺城讨要州牧之名的大功臣陈宫,而是同为兖州人士的毛玠。 他也已经投靠了曹操, 而她先前跟曹丕所说的话也并没有错。 当阳安长公主到访邺城,且打着看儿子的名号小住一阵后,棉花和棉布的存在很快因为长公主的宣传而扩散了开来。 曹操一直不乏对民生农事的看重,也不乏远见,因棉衣防寒之效,当即将毛玠给派了出来。 他派出的不是与乔琰有过几次见面的曹昂,而是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毛玠,还怪有意思的。 棉花这种东西的交易主动权,只有可能在乔琰的手中,人情显然是没多大用的,顶多决定了能否交易而已。 所以与其让曹昂来叙旧,还不如坦荡一些,直接将这笔交易给定性在两州贸易往来上。 毛玠此人因其在投靠之时所提出的“修耕植,畜军资”的建议,在曹操麾下目前就任的乃是和秦俞相似的位置。 棉花这等东西的交易让他来谈也算合适。 只是让乔琰没想到的是,在毛玠的随从队伍中,她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濮阳田氏的田彦。 昔年黄巾之乱中,乔琰曾经说服当地的豪强田氏为她所用,成为她兵破黄巾的助力。 田彦因往长社冒死报信的缘故,得到了一个亭侯爵位的封赏。 别看他和乔琰之间门差了四等列侯的爵位,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亭侯已经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封赏了。 有这等起步之人,足可以在跻身官场的前期走得尤其顺遂。 但田彦显然不属于其中。 当年他的父亲对乔琰给出了六十匹缣的价格赎死,以求让她莫要将他们再牵扯到这等危险的事件中去,田彦都丝毫未曾察觉其中交谈的微妙之处,可见他实不是什么有政治情商之人。 不过心大有心大的好处。 以乔琰今日成就,哪怕她本人并不在兖州境内,也足以让当年选择放弃维系联系的田氏家主懊丧到捶胸顿足的地步,田彦却浑然未觉此事。 甚至在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还露出了个故人重逢的笑容。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无知无觉了。 乔琰心中感慨了两句,便转向了毛玠。 “毛从事此来的事由,曹兖州在提前送上的拜帖中已言明。但我令德祖告知袁本初的消息,想来孟德也收到了,这笔交易我看没有什么谈论的必要。” 对她这句拒绝的说辞,毛玠并未露出什么诧异之色,只是平静地回道:“敢问君侯一事,请君侯不吝赐教。” 见乔琰抬了抬手示意,毛玠接着发问了下去:“这棉花当真是如木棉一般生长在树上的吗?” 袁绍和他麾下的谋士,因为许攸和陈琳先产生的误解,又有杨修随后的误导,直接被带到了沟里去,真以为棉花和木棉是同一类的东西。 但曹操麾下的毛玠和枣祗在收到这个消息后先算了一笔账。 若要做到供给并州凉州士卒的地步,靠着树上长得……恐怕得是长了满山的状态。 这个数目下,乔琰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外人栽种此物的地方。 哪怕是在她当年初到乐平后就已经开始栽培树种,逐渐扩散培植的范围,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和黍麦一般生长在田间门的存在,也能以看守田地的方式确保其安全。 物种是从何处来的不重要,能种在田里,也就意味着在一年之间门乔琰可以将其种植的范围扩展上不知多少。 那就有了对外交易的可能。 毛玠进而问道:“我奉曹兖州之命,诚心来谈这笔交易,这一句发问在走出此地后,绝不会向其他州郡提及,只想问询君侯,若要交易棉花种子需要何种价码,若只是要交易棉衣,又需要何种代价?” 乔琰端过了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你很聪明。” 这就是对前面那一句的默认了。 她又旋即说道:“可惜前者便不必多提了。曹兖州才将势力从东郡往整个兖州扩散,真的有这个余力发展新式作物吗?我也不瞒着你,棉花的种植过程里出现的病虫害多达数十种,我只怕你们没有这个心力。” 毛玠的目光并未从乔琰的脸上挪开。 她平静无波的面容让人很难评判出她话中的真假,可奇怪的是,毛玠有一种直觉,她所说的话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确如她所说,兖州当前的要务是让归附到曹操麾下的各郡,尽快在他这位簿曹从事和屯田校尉枣祗的统筹下,进一步拓展军屯的范围。 为了尽快实现田地耕作的规范化,应当走去繁就简的路子,而不是给自己自找麻烦。 他听得乔琰继续说道:“至于后者……我有个提议,不知道毛从事能不能替曹兖州做出这个决断。” “制作棉衣的麻布布料若是由你们兖州送来,我们可以按照一石米一件棉衣的数额返还回来。” “但若是由我们直接出成品,就是十石米一件棉衣。” 这不是一个被乔琰随便提出的数值。 棉花的亩产在如今的时节远不能跟后世相比,更为了确保这头一年的试验品成长顺遂,将棉苗移栽的过程中稍微加大了一些距离,大约在亩产二百斤的样子。 这里的斤是现代的斤。 去除棉种后剩余的重量,按照乔琰令人填充棉衣的规格,大约能做出二三百件棉衣。 而按照并州的耕作方式,寻常的黍麦在上郡的亩产约莫在八石。 换句话说,她是用能产出八石米的田地,换来了制作二百件棉衣的棉花。 可算棉花的成本是不能这么算的。 比起棉花的精耕细作,在种植小麦黍米等作物上就要相对粗糙一些,这其中增加了不少人工的消耗。 棉花收获之后的脱籽捶打同样消耗人工。 此外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在制作棉衣时候所用的布料。 就算用的是麻布也价格不低。 按照布衣一百多钱的成本计算,双层就得接近四百钱。 这就是在并州目前的粮价下将近八石米的价格! 还得再算上一些人工和丝线的消耗,这样说来,一件棉衣十石米已是格外优渥的价格。 但一亩地换来三百石以上粮食的净收入,比起原本的不到十石来说,这是何等一本万利的买卖! 可在谈论这笔生意的时候,这位并州牧捏着茶盏的动作看不出任何一点波澜,像是在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谈,饶是毛玠已算老到,也无法想到这其中的暴利。 他也更不会知道,在他前来并州之前不久,乔琰还将富甲东海的麋氏给收入了囊中,这无疑助长了她在谈论这笔交易时候的底气。 他心中算了一笔麻布产出所需人手和往来运输之间门的多余支出,朝着乔琰回道:“我们选择后者,最迟半月,我会在回返兖州与府君商议后,将作为交易的粮食送到。不知乔侯这头可能多匀出三千件棉衣?” 冬日已快到了。 他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该当庆幸的是,乔琰给出的价格虽相当于兖州内的千钱,但比起毛玠看到的棉衣所展现出的防寒效果,还是物超所值。 若用来确保士卒在越冬中尽数保全下来,必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惜兖州并不像是并州这般阔气,在眼下至多拿出三万石的粮食送到此地作为交易。 毛玠被乔琰的手下送出会客之处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能匀出三千件棉衣都不动眉头的并州牧,现如今到底积攒了多少家底呢? 怎么好像凉州之战根本没有对她造成损伤一般。 但多想无益,他还得尽快返回兖州,向曹操汇报此地的情况。 相比起毛玠这等轻易谈妥了交易,且觉得他们还算不亏的情况,另外一个人在此时可要惨多了。 田丰带着自己的假身份加入了并州的户籍,又在制作农具的地方混到了一个从底层做起的工作。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符合士人形象,他甚至专门观察几家农户,努力做出了一番模仿。 这个煞费苦心的乔装,让他错过了杨修和阳安长公主前往邺城的消息,也错过了袁绍的人潜入并州试图打探他下落的接头行动。 好在功夫不费有心人,他现在在这个生产办事处安顿了下来,等到一个月的打工后转正,他就能接触到更多和并州农事有关的秘密了! 就是……有个跟他同一个大通铺的男人,真是锲而不舍地用他贫瘠的脑瓜,想要学会术算。 但田丰自来到此地,就没见过他算对过任何一个复杂的数! 同住这里的被他给一个个求助了过去,奈何会选择这个务工岗位的,大多也没这两把刷子。 田丰被他吵得头疼,直接给他算了一轮答案。 他本以为这是他能睡个好觉的开始,谁知道第二日他就被人给带到了这片“工厂”最核心的区域。 那个术算白痴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说道:“真不枉我混进这批新人里,还真找到了个有本事的!” “对了,之前忘记说了,我叫张牛角,是这里的管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君侯说的对啊,人才是要自己去发现的。” 张牛角格外满意于自己的这番发现,对着田丰打包票道:“听我的,你跟着我好好干,干出点成绩来,我就把你引荐到君侯那里去!” 第219章 公孙筹谋 田丰沉默了。 他明明是本着能多低调有多低调,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作风混进来的,怎么会变成了眼下这个情况? 若忽略掉张牛角这个意外,虽然他得算是并州新入籍的人口,可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现在…… 他也不知道,他应该因为自己的蠢蛋邻床居然是此地的管理者,表达一下对乔并州眼光的质疑,还是应该对自己糟糕的运气发表感慨。 然而这两者都不行。 若是按照他在进来前登记时候所说的那样,他是因为在冀州过不下去日子,才会选择跑到并州来的。 在这里务工就是为了挣取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本,以便到时候把他的家人也给接到并州来。 那么面对张牛角这个顶头上司的赏识,他好像应该表现出欣喜若狂的状态才对。 问题来了,这种情绪应该怎么表现? 若换个人在张牛角这个位置上,可能就要看出田丰这个卡壳表情之中的异常了。 毕竟在这一刻,因完全没有草根经验,田丰一向灵活的脑子都是发懵的。 不过若换个人顶替张牛角的位置,可能也想不出这种方法,通过在新人中进行卧底式的人才遴选,居然把田丰给抓了出来。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有得必有失。 在田丰将那个名为“元封”的假名告知于张牛角后,张牛角不疑有他,直接给他委派了个入库登记的活计,以让他的计算能力派上用场。 “做并州的账房先生,就得学会珠算。”张牛角一边说着,一边把算盘塞到了田丰的手里。 田丰听说过这东西。 但还没等此物推广开来,广泛应用了此物的太史令天文台,就被乔琰从人手到卷宗到仪器,一口气打包带去了并州。 这也得算是一件并州有而冀州没有的东西。 想到他或许可以将此物视为一项收获,田丰稍觉心中平顺。 这个被提拔的情况不完全是坏事。 然而他紧接着又听到张牛角说道:“可惜我不会这个东西,你可能要往科学院那边走一趟。” 田丰霎时间门的沉默被张牛角理解成了紧张,他连忙说道:“你别担心,你到了那里就报我张牛角的名字,就说——” “你是我选出来的未来心腹,是来参加珠算培训课程的。” 他领着田丰从库房之间门的走道走过,颇有一种带人在巡视领地的豪迈,“虽然我们这一处地方,物品进出的数量不太多,但偶尔要去隔壁那一片协助军粮的生产,那时候还是要确保数目精准的,你学好了珠算总有用武之地。” 当走到最末端的时候,他推门而出,朝着后头的一片平房指去,说道:“到了!这里就是你接下来住的地方,作为我未来的得力干将,你就不用跟其他人一起挤着一个地方了。” 田丰不得不承认,这一片的环境比起他先前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接受的地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他是来侦查情报的! 上来就混到了未来骨干的位置上,他到底还要怎么离开! 何况那科学院毗邻乐平书院,随着郑玄来到并州,自河北方向慕名而来的士人也不在少数,天知道会不会有能将他的身份给认出来的,到时候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么看起来他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明天就把胡子给剃了! 为了达成给袁绍刺探并州内情的目的,田丰也算是做出大牺牲了。 而在他咬着牙做出决断的时候,张牛角也已经将他交到了负责住宿区域的管事这里,自己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离开了。 田丰朝着张牛角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小心地朝着这位管事打听起了张牛角的底细。 “你不知道吗?”那管事回道,“张校尉早先是黑山贼出身。当然了,都跟着君侯七年多了,也没什么黑山贼白波贼的说法,你只需要知道,他跟着君侯的时间门够久就行。” 田丰回了句“难怪……”。 他要说的,不是“难怪张牛角敢说有本事将他引荐给乔琰”,而是…… 难怪张牛角这么一派“跟着他干就可以吃香喝辣”的土匪做派! 有这么一个上司,田丰真是要开始头疼了。 “对了,”那管事忽然又开口道,“住宿区中间门那栋屋子是书房,这边生产的农具种类和对应的入库检查标准都在那里,认得三两个字就能看懂,你如果有空就学起来。” “此外,这边的文职人员会有定期的识字课程,开课时间门我会另行通知你的,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到最后一间门来寻我。” 管事没发觉,田丰在听到这里有图文书籍的时候目光一亮,只是接着絮絮叨叨地说道:“走吧,我先带你去把衣物和识字本给领了。” “说起来你这名字还真是挺怪的,元封的寓意哪里有元丰好,总不能是指望被封侯拜相吧,还是丰收实在点。” 田丰差点被这管事突如其来的一个“丰”字吓一跳。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识别出他身份的可能,也就是在此时闲扯了两句乔琰这位君侯喜欢给人改名,所以叫丰还是封根本不打紧。 话是这样说不错,生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田丰一刻都不敢放松戒备。 直到终于得到了独处空间门,他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可他现在必须面对一个格外难熬的问题。 能尽快接触到并州的核心机密,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在他必然会收到大量关注的情况下,他到底应该如何将消息悄无声息地传递出去呢? 这可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一个不小心,他就要折在这里,再也回不去冀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田丰的运气还算不错。 在乔琰忙于和各州往来以及筹谋刘虞称帝之事期间门,张牛角只是申请要增加一个前去学习术算的名额,都不需要由乔琰亲自进行批复,按照州府公务的流程办个出入证就行了。 也大概是因为并州出现的神奇人才实在是有点多,以至于张牛角说自己寻到了一个得力干将这件事,竟完全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倒不是说,这是因为张牛角在书院的考核向来低空飞过,所以大家对他所认可的人才不大在意,而是因为,他运气好是出了名的。 若不是运气好,他怎么会从曾经的黑山贼混成了乔琰的第一批手下,又随着效力年份的增加,拿到了这么一个铁饭碗。 现在只是发现个把人才而已,不算什么。 听闻张牛角甚至为此寻了管亥和梁仲宁吃酒炫耀,乔琰也只当听个闲趣罢了。 在十月的尾声,杨修和阳安长公主从邺城回返了并州。 比起张牛角喜得人才,当然还是对棉布的后续处理更加要紧。 听着杨修汇报,他是如何凭借着自己的口才,把袁绍的下属驳倒的,乔琰忽然觉得,她先前在杨修刚出发的时候,还担心他辩不过陈琳等人,实在是一个没太大必要的事情。 毕竟,杨修也算是在并州见过世面的,或许还可以算是得了她的真传。 只是在听到他说的表兄弟和表舅的时候,乔琰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我这边可收不起他袁本初的儿子。” 袁绍也当然不会将什么袁谭袁尚给送到此处来。 她又问道:“不过说起来,你对你表舅说话这么促狭,也不怕影响你父母之间门的关系?” 杨修回她:“汝南袁氏又不是人人都站在同一边的,何况我外祖父与袁本初的父亲乃是堂兄弟而已,这中间门还间门隔了一层关系,就连表舅这种称呼我还是第一次喊。” 说到这里,他差点就没能维持住自己从容的神情。 谁让这称呼真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所幸,在他自己膈应得不轻的同时,也对袁绍造成了重磅伤害。 但或许,在那邺城中,要觉得日子更难熬的还是伏完。 阳安长公主最开始和伏完和离的时候,为了防止伏完不让她带走伏雅,她说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只说和离也只是一出权宜之计而已,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子的买卖别砸在一个篮子里。 伏完本以为,长公主去了并州,离开了对她来说熟悉的洛阳,未必再能保持住身为公主的体面。 那素来以荒凉动乱出名的并州更会让她憔悴不少。 但这一回,他何止是看到,刘华风风光光地带着俊俏武将打邺城街头策马而过,模样比起当年更显气派年轻。 她所穿着的棉衣引领起了上流贵族中的潮流,不乏被人恭维打探。 伏完还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阳安长公主亲口告诉他,当年的和离就是和离,就当是假戏真做好了。 而她如今在并州过得好得很,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若是伏完在邺城混得也就这样,倒不如将伏德也交给她培养。 伏完气了个够呛。 偏偏他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换立场,从邺城跳槽到并州去。 他只能硬着头皮听完了刘华对他当年选择邺城一方,罔顾大汉脸面的指责,也煎熬地等到了阳安长公主回返并州的这一日。 比起袁绍顶多就是看得到棉花吃不到的情况,伏完受到的打击要直截了当得多了。 回返并州之后,刘华也根本没将伏完的情况放在心上,而是直接和依然留在此地的麋竺,商讨起了棉布的销售之事。 按照乔琰给出的建议是,让长公主提供设计图样,由麋竺来抬价出售。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她不只打算以“阳安长公主同款”这样的噱头,来从世家豪族女子手上赚钱,还需要一些贵族与上位者来替此物打出名声。 袁绍这家伙短期内怕是会对棉衣有点心理阴影了,不太适合,但有几个人可以。 豫州牧袁术,徐州牧陶谦,以及身在扬州的孙策。 这便是自上而下的品牌效应了。 也正好让麋竺在回返徐州的这一路上按照顺序走一遭。 所以阳安长公主所开的服饰店还得针对这三人,设计合适的衣衫。 不过说到孙策…… 杨修汇报道:“我在邺城的时候,除了留意他们的驻防情况之外,还听到了一个消息,邺城朝廷似乎有拉拢孙策的意图,只是先前袁术与孙策相争的时候,袁绍还并未和袁术翻脸。彼时孙策率先对袁术出手,自然是邺城朝廷的敌人。现在倒是有拉拢的机会了。” 乔琰闻言只颔了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其实不太担心此事。 早在十月初,孙策送往并州的庆贺书信就已经送达。 她打着奖励陆苑的旗号,朝着扬州方向送出了那十几件棉衣的同时,也给孙策送出了一封回信。 信中以迂回的语气说到,孙策所想要得到的名号,在年底前便能到手。 在这种情形下,袁绍这边如若不能多给出孙策多少支持,他何必想不开,去站邺城朝廷这边的立场。 若真这么做了,孙策还得担负上一个不孝的罪名。 毕竟孙坚是死于董卓和刘表的联手,而乔琰除掉了董卓,还得算替孙策报了一半的仇。 孙策倘恩将仇报,在大汉情理上说不通。 乔琰道:“袁绍没有这个机会联盟孙策,反倒是那荆州牧刘表,其从荆州刺史转为荆州牧的委任出自董卓之手,难保会因为天子更迭而被撤换,袁绍便可以尝试着拉拢一二,让他作为对关中方向的一路掣肘。” 她的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不过你提醒我了,我们现在是因为袁绍拿不出更高的筹码,才能维系和扬州那边的关联,但他拿到扬州牧的名号之后呢?” 她抬眸间门闪过了一抹锐利之色,“我们不可能时时处处对孙策予取予求。当他在扬州彻底站稳脚跟之后,有长江天险所阻,他就可以不必再依靠我们来得到什么名号了。” 这种合作关系太不稳定了! 她虽然要让孙策作为斩向江东世家的一把利剑,却也没打算让他能处在这等恣意发展的处境下。 先后得到会稽太守和扬州牧的名号间门隔太短,也难免让他对乔琰少了几分尊敬之心。 “……所以在给他扬州牧名号的同时,还是得给他增添一点麻烦啊。” 谁能承担起这个责任呢? 若说在江东地界上,能在孙策的势力内部拱火的,也就只有江东四姓等世家,以及以祖郎等人为代表的山越。 但这些人不是她能远程驾驭的。 天南海北之隔,令人极容易脱离掌控。 乔琰也不打算让这种幕后推动的情况有损她的形象,进而破坏到计划。 所以这二者都不可取。 不过反正如今还不着急此事,乔琰暂时将其搁置在了一边,打算等将手底下的谋士都问询一圈后再做决断。 因想到对孙策的安排,她的目光便下意识地落在书房中那副大汉十三州的地图上。 也正是这一撇,让她忽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最东面一条上的一州或者半州之主,怎么还都有那么点共同特征? 最南面的江东孙策美姿颜,好笑语,不需多说。 往上的徐州陶谦在还未发迹的时候,曾经遇上他曾任苍梧太守的同乡甘公,因见他相貌不凡,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再往上的青州,名义上的州牧乃是如今身在邺城的袁绍袁本初,这位曾经还被乔琰骂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知是个什么情况。他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模样生得英武,而颇得长辈的喜爱。 最北面的幽州,公孙瓒因相貌英俊、声音洪亮得到涿郡太守的赏识,被收为女婿,方有了后来的出头。 她忍不住嘀咕道:“这可真是个看脸的世界。” 但她话刚说完,就看到还未退下的杨修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她,似乎完全想不通她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乔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一句无关紧要的唏嘘,直接退下休息便是。 可杨修是什么人? 传闻中曹操写个一合酥,他要解释成“一人一口酥”,传军令报个鸡肋,他要理解成退兵,简直是个喜欢揣测上司意图的典型。 阅读理解答案可能都没他能扩散发挥。 再加上乔琰向来在行事之中别有深意,杨修怎么想都觉得,乔琰应该不会只是发出了这样一句单纯的感慨。 那君侯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 “君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的是十三州地图偏右的部分,”杨修比划道,“这部分有什么特别的?” 跟他因为同往邺城之行而有了几分交情的马超看着他的举动,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能有什么特别?反正势力没君侯大。” “可他们都在外有个好相貌美姿容的传闻,而我们君侯,”杨修对着马超就露出了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甚至被你以为是吕布那厮的形象。” 马超抓了抓头发。 有这种乌龙事件作为黑历史,他也不想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替君侯做个形象的澄清?” 杨修拊掌回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但他和马超还没来得及将他们所想出来的澄清手段落实,就被蔡昭姬给告状到了乔琰的面前。 昭姬主持着乐平月报的舆论工作,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她都能知道个清楚。 杨修又好巧不巧地雇佣人手,雇佣到了她的帮工头上。 蔡昭姬怎么想都觉得,这么无聊的事情不像是乔琰会做的,直接告知了当事人。 乔琰无语地看着被她召唤到面前的杨修和马超。 听杨修跟她解释缘由,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个家伙指定是吃得太饱了才有空在这里瞎折腾。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两人甩给了吕布当传令官。 吕布此时并不在长安。 因关中已经有了赵云,所以在乔琰回返并州后不久,就将吕布调了回来,让他负责在并州朔方郡与凉州武威郡之间门铺设道路,形成两州在北面的联系。 同时,让他将这条路上吉兰泰盐池的盐卤经由黄河而下,送到绥远城中囤积,用在塞上畜牧的猪羊风干制作肉脯之中,也算是继续筹措军粮。 所以换句话说,杨修和马超暂时被发配到最北方去了。 得知这消息的戏志才笑了好半晌,这才收起了看笑话的表情,跟乔琰说起了个好消息。 “君侯以河东郡世家提供优渥的迁移待遇,来吸引想脱离河内郡的居民,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从他这语气里,乔琰不难听出个话外之音来。 她眸光微动,“钓到大鱼了?” 戏志才回道:“还并不只是一条大鱼。不过这也不全然是因为河东世家的缘故,应该说,这是君侯全取关中所形成的连锁反应。” 见乔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戏志才道:“两年前在董卓撤离洛阳前往长安后,他以治书御史司马防担任了河南尹。” “这位司马建公出身河内名门,对董卓多为阳奉阴违。如今君侯已克关中,他本有意前来拜访,只因君侯提出以刘幽州为天子,才让他暂时停下了动作,从礼法上遵循先拜谒天子的规矩。” “但河内太守王匡先一步对君侯提出了斥责,司马防又不得不先表明立场,以防引起误会。他见河东世家奉行君侯旨意行事,个中多有相处融洽之态,便令长子司马朗领族人自河内迁移入河东。” 乔琰问道:“没进并州?” 戏志才摇了摇头,“大约是想等刘幽州入主汉廷,他得以与君侯会面后再说吧。不过他的次子先被送到了乐平书院就读,伯喈先生来信说此子聪慧,便先将其收入学院中了。” 他话说到此,敏锐地意识到乔琰脸上有一瞬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神情,“君侯?” “无事,我只是在想,我好像听过他这个次子的名字。若我没记错的话,司马建公的长子表字伯达,次子表字仲达,三子表字叔达,和董卓那一家子的取字方式一个规律,只是司马家是达,董家是颖。” 而司马仲达,就是司马懿! 她先前猜测的司马懿可能会进乐平书院就读,还真成了现实。 也不知道在蜀魏对峙中针尖对麦芒的诸葛亮和司马懿,在学院中会不会出现打擂台的情况。 但怎么说呢……小孩子的事情让小孩子自己解决去! 也就比司马懿大五岁的乔琰如是说。 现在嘛,还是成年人给她惹出来的麻烦多一些。 比如说—— 公孙瓒。 乔琰意图奉迎刘虞为天子的消息传到幽州,别说刘虞本人吓了一跳,公孙瓒也当即拍了桌子。 他彼时已因刘虞亲自督战后的一败,退居到了渔阳郡的平谷,凭借着此地的长城,与张辽所统帅的追击势力交战,以防自己还得继续往东败退。 这一片的城墙与南面的无终山几乎连成一体,确实形成了一道有效的拦截屏障,也让公孙瓒站稳了脚跟。 于是,就像此时身在豫州的刘备和袁术是以涡水为界对峙一样,公孙瓒在随后收拢了队伍,反击推进到了鲍丘水一带。 也就是说,他和刘虞以东西对峙之势,各自占据了渔阳郡的一半。 他平日里就看不惯刘虞这种温和做派,在强者为尊的逻辑下,满心只觉该当将刘虞逐出幽州。 可现在好了,能不能将刘虞逐出幽州不好说,怎么眼看着他都要去当天子了!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就凭他是汉室宗亲吗? 公孙瓒神情郁郁。 只有一河之隔的渔阳与狐奴二县,便是刘虞的屯兵之处。 时近十一月,在这等天寒地冻的气候下,在他此刻屯扎的平谷,城外已是一片衰草连天的景象。 往北看去,便是若隐若现的阴山山脉,在黄昏暮色中剩了一抹勾勒在天边的剪影。 公孙瓒望着这样的一幕,唇角紧绷成了一线。 若只是刘虞要去当天子了也就罢了。 以当今汉室可以邺城有一天子,长安有一天子的情况,从汉灵帝的血脉即位,发展到汉室宗亲上位,早就是一件可以预料得到的事情。 非要说的话,就是在他脚下的这片渔阳郡土地上,几年前还有个叫做张举的家伙揭竿而起,自号天子呢! 拥有“天子”之名,不代表着刘虞真就成了为上天垂怜偏爱之人。 这样说来,他去当他的天子好了,还能暂时退出和幽州之间门的争斗,让他公孙瓒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但偏偏刘虞在此故作姿态,为显其对天子之位别无他念的样子,竟声称要先平定幽州之乱。 这便彻底激怒了他! 刘虞不肯就任,那么那位才从长安战事中抽身的并州牧,为达成将刘虞捧上天子之位的目的,势必要将并州的人力源源不断地投入到幽州的战况中。 这对公孙瓒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 他在中原没有那么多耳目,无从得知乔琰麾下蹶张弩的厉害。 但他久经战场,完全猜得出来,这到底是一支有多强盛的队伍。 光是被乔琰先前派出的张辽和麴演,就已是实打实的悍将。 若是再加上阵斩董卓的吕布呢?加上她攻破葵园峡的重甲步兵呢?还有她刚收复的凉州马家军呢? 公孙瓒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还深知一点,除非他真被打退到了辽西郡,或者是更东面的地方,否则在南面的袁绍绝不会因为支持刘辩的立场而出兵相助。 只因他对袁绍来说也是个附骨之疽。 可他若是真败退到了这个地步,且不说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到底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就说那北面的乌桓人以及鲜卑支部,都惯来是些欺软怕硬的存在,随时有可能趁机将他吞并。 在这种情形下,他哪里还等得到袁绍的救援!所以他必须自救,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公孙瓒不由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其实早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刘虞因为东海恭王后裔的出身,可以一路升迁到幽州牧的位置,为先帝托孤之臣,加大司马,可以在刘协失踪后成为天子候选,还玩上个三请三让的戏码。 他公孙瓒虽出身贵族,却因为生母地位低下,只能从小吏做起,除却岳父推动的那一把之外,所有的升迁都是在他和北方胡人之间门真刀真枪的拼杀中争取出来的。 这鲜明的对比,竟不知和这塞北的长风相比,到底哪一个更让人觉得齿冷。 可他从不甘心因为所谓的高贵低贱之说认命! 公孙瓒握紧腰间门长剑的手猛地攥紧,也当即朝前迈出了一步。 这条横亘在他和刘虞之间门的鲍丘水,自燕山山脉以北的地方发源而来,一路向着南方流来,直到在他视线所看不到的地方流入渤海之中。 日暮的暖色调光影投入河流,却掩盖不住其中流动的一抹冷光,也一如此刻公孙瓒眼中的厉光。 正是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他非要让刘虞知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 第220章 三方会盟 公孙瓒既知道没有这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便也没想着能在一战之间平定辽东。 他能达成的只有两种结果。 其一就是将刘虞斩杀,便是随后对上乔琰也无妨。 他不会重蹈马腾韩遂等人的覆辙。 因他自己也足够年轻,故而绝不会对乔琰有所小觑。 他也会妥善利用乔琰和袁绍之间的摩擦,同时凭借着他对幽州地形更为熟悉的特质,达成对乔琰的阻拦。 一旦少了刘虞这个名头,乔琰要想在幽州快速斩获民心,难度并不小。 公孙瓒也会抢先一步给刘虞扣上负面的评价,而后用自己所统帅的这一支势力去主导幽州的风向。 若乔琰贸然孤军深入辽东腹地,以她如今所占据的地盘范围,公孙瓒多得是办法得到其他人的援助,从背后给乔琰来上一刀。 这是对公孙瓒来说最有利的局面。 退而求其次一点的另一个选择,就是先将刘虞逼迫入与他快速决战的处境。 不是乔琰的人手在他尚且犹豫的时候替他平贼,是刘虞本人,主动地,对他公孙瓒发起进攻! 他实在厌烦看到对方这等迟疑不定的样子,还不如直接在乔琰在将更多人力投入到幽州战场之前,就进行全面的开战。 而这样一来,他也有机会趁乱瓦解刘虞在幽州的名望,或者趁着对方忙中出错的指挥,而达成他的反攻目的。 在这种局面下,他也不是没有出路可走。 甚至有可能达成一个真正中止休战的结果。 公孙瓒心中有了决断后,随后发出了两封书信。 光是凭借着他一个人的力量,还达不成这两个目标中的任何一个。 因并州方向对刘虞的支援,一旦冬日临近,前头的河水结冰,他就有可能被张辽抢先一步袭击。 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必然要吃亏的。 很有可能目标还没达成,他自己就先出事了。 他必须给自己找几个帮手。 所以这两封信,一封送给了鲜卑支部的大人轲比能。 一封送给了乌桓单于丘力居的从子蹋顿。 作为鲜卑支部,轲比能领着部落的族人居住在幽州以北。 准确的说,是燕山山脉以北的饶乐水流域。 三年半前,乔琰出塞袭击鲜卑王庭,吕布悍然击伤了当时的鲜卑单于魁头,导致其因伤身死。 再上一任单于和连的儿子骞曼被迫往东边逃亡,最后依附在轲比能的麾下。 郭嘉秉奉乔琰的指令,对塞外鲜卑的势力进行震慑分化,曾经让人与轲比能之间达成过联系,甚至有通过物品的交易,支援轲比能势力强大起来,以图对步度根形成牵制。 就像大汉可以在东西方向各自形成一个帝王,鲜卑也可以有两个王相互内耗。 但随着南匈奴的进一步臣服和乔琰出兵凉州震慑羌人的举动,在凉州并州的土地上,已经形成了鲜卑匈奴和羌人之间的彼此制衡竞争的局面。 这样一来,相对来说更加听话配合的步度根,就完全取代了轲比能对并州的作用。 从地缘上看,更加靠近并州的步度根也更适合作为乔琰督辖草原的代理。 轲比能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他被并州放弃的征兆。 可惜凭借着他的实力,还无法对这种放弃做出什么抗议的举动。 此外,在他的部落内部,随着骞曼逐渐长大,因其祖父乃是昔日在弹汗山上震慑幽并的鲜卑英雄,也不乏有人支持他从步度根的手中夺回鲜卑单于的位置。 轲比能若想要部落中不至于出现什么人心离散的情况,就必须尽快打出和步度根对抗的旗号,甚至是付出行动。 但若真这么做了,他们可能也要面临并州方向的攻击。 有风险,但也有必要。 这就是当公孙瓒的那封书信送到这处鲜卑支部的时候,轲比能所面临的处境。 这种处境,也被公孙瓒给写在了这封信中。 他在信中写道,虽说刘虞此人对幽州以北的胡人秉持的是怀柔政策,甚至在渔阳上谷等地增设互市,达成汉人与胡人之间的友好互助,但是,刘虞现在要在乔并州的支持下去当皇帝了。 一旦刘虞胜过他公孙瓒,留在幽州的一定不是刘虞,而是乔琰。 这对你轲比能来说是好消息吗?未必吧。 看看凉州羌人的情况好了。 别看她吸纳羌人进自己的军队,教导他们学习汉话,学习种田,甚至是引导他们从事其他制造行业,可这都是建立在她已经在高平城与阿阳县制造了足够杀戮的基础上的。 对从湟中分化出各个羌种的羌人,她是杀一些留一些,那对你们鲜卑人呢? 公孙瓒并不知道并州和轲比能所在部落之间曾经达成的少量合作,但他此时问出的问题却也没错。 他问轲比能,你凭什么觉得吗,在你表现出了这种崛起的实力后,能与步度根同时效力于乔琰的麾下? 或许轲比能应该参考的是钟羌那个全军覆没的结局,而不是烧当羌。 轲比能看到这里,脸色不由一变。 被公孙瓒直截了当点明的性命之危,也未尝不是他所顾虑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自身相关的利益,他在这一瞬间也顾不上去思考,公孙瓒眼下的处境是不是要比自己还要危险得多,更顾不上考虑,公孙瓒比起刘虞来说是否确实对胡人多行讨伐震慑之举。 出于同一种目的,原本的仇人也是可以联合的。 更何况,这是解除性命之危的目的。 轲比能接着往下看了下去。 在信中公孙瓒又说,他打算和轲比能联合,共同征讨刘虞,将其从幽州境内驱赶出去,同时他还会想办法拉拢乌桓的蹋顿与他们一道会师进攻。 当然,后者能不能应允,一并前来,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 总之按照他所说的这一番作战方略,他们必定能解决被刘虞和乔琰联手压境的困局。 若事成,他将会出兵协助轲比能进击步度根,助力他拿下鲜卑单于的位置。 至于乔琰会不会因为此事对鲜卑全面动兵? 她若只有一个并州,或许有这个可能。 但当她还需驻军于关中和凉州的时候,她就不可能再像是当年一样领兵出征于漠北。 这难道不是轲比能的机会吗? 届时他重建王庭于燕然一带,也根本不需要对公孙瓒可能违约来犯有所担忧。 “重建王庭……”轲比能看到这里,脸色莫测。 公孙瓒在给他画出个美好愿景中,是有夸大其词的表述的。 轲比能有雄心也有本事,可他相对来说还得算是个务实的鲜卑领袖,并没有想到重建王庭这么遥远的东西。 但公孙瓒在这封信中着实将他的心态拿捏住了。 一边是性命危机,一边是公孙瓒有得胜后和他和平相处的前景。 这两条,直接将轲比能心中的天平推动得倒向了公孙瓒的方向! 这个合作确实可以谈! 轲比能当即让人送出了一封给公孙瓒的回信,信中承诺,他会按照公孙瓒所说的方式发起进攻。 在送出信后,他也开始进行了部落中的人手调度。 而在另一头,蹋顿也收到了公孙瓒的来信。 比起居于塞外的鲜卑,乌桓人其实大多是在幽州境内居住的,主要分布在右北平、渔阳、上谷三郡。 只有乌桓的单于所在之地还要在更东面的地方,也就是辽西郡内。 蹋顿倒是不奇怪这封从公孙瓒那边送来的信是交给他的。 自渔阳张举之乱平定后不久,单于丘力居的身体就并不算太好了。 刘虞能凭借着幽州牧的身份以及互市让利的条件招降乌桓,其中未尝没有丘力居病重、雄心渐丧的缘故。 因丘力居之子楼班年幼,一如鲜卑部落中的情况一样,蹋顿作为丘力居年富力强的侄子开始总领事务。 眼看着一旦丘力居病故,他就能成为下一任的乌桓大人。 不过和轲比能的情况不太一样,蹋顿没有面临什么生死困境。 在看到公孙瓒于来信开篇直白述说的联盟邀请,他甚至表露出了几分嗤之以鼻的态度。 他是没有这个必要插手此事的。 若刘虞取胜,以刘虞对乌桓的态度,他完全可以延续叔叔丘力居与刘虞之间的交情,继续保持和睦相处的状态。 若是刘虞真要去长安做天子了,他还可以截断幽州西部和东部之间的要道卢龙塞,让幽州以东的土地成为乌桓人活动的天下。 若是公孙瓒取胜,也最多就是惨胜。 他们乌桓要么可以说,没从公孙瓒背后捅刀,就已经是他们对公孙瓒表达支持的手段,要么就是直接来一出坐收渔翁之利。 这种不动,还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他们乌桓的实力。 但当蹋顿接着往下看后,表情又不免凝重了起来。 公孙瓒说,我与你们乌桓人争斗往来到如今,深知你们所追求的东西。 乌桓人善战,所占据的地盘却还不足鲜卑和匈奴的三分之一,这真的只是因为地域的缘故吗? 公孙瓒觉得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乌桓人没有鲜卑人或者是匈奴人这等统治漠北的正统之名。 此话何解? 以鲜卑为例,鲜卑的上上一任单于檀石槐,在进犯大汉屡屡得手后,在汉桓帝在位时期的延熹九年,甚至被大汉朝廷使者带着印绶找上,意图给他封王,并同他和亲。 这个印绶最终没有授予。 彼时的檀石槐强权在握,悍然拒绝了汉廷提出的这个拉拢举动。 但正因为这个印绶,哪怕在檀石槐死后,鲜卑部落快速地势力衰败分裂,提起鲜卑和乌桓的名字,前者依然是毋庸置疑的北面魁首。 这么说来,乌桓也需要打出个声名来,而后得到一份这样的敕封。 那么要打就打刘虞和并州的联军! 并州的另外一路队伍在两个月前袭击长安得手,一举击败了董卓,夺回了关中地带,代表的便是大汉最高水准的战斗力。 一旦乌桓能在此战中打出战绩来,正可以向邺城朝廷求索一个封王的结果。 丘力居年老体衰,蹋顿可以因为丘力居之子太过年少的缘故而暂时成为单于,这是个事实不错。 但他的处境也不算很好。 要知道,乌桓内部是有三王辅政的规则的,他们可以等到楼班成年后,直接将蹋顿掀翻下去,让楼班顺利成为单于。 可如果蹋顿有了如同檀石槐一般的名声,也能给乌桓带来更多的利益,他还会被这样掀翻下去吗? 别说什么跟刘虞和平相处也能得到利益,在汉人这边的认知中,丘力居是请降于刘虞的! 蹋顿死死地盯着面前这张羊皮上的字迹。 饶是他如同另一位收到信的轲比能一样,都清楚地知道,公孙瓒在此时拉他们合作,绝对是自救的意味更重,也很难让自己不被公孙瓒的话说动。 打小生长在辽西,几乎从未出过幽州地界的公孙瓒,对乌桓人和鲜卑人的了解不比他们本部族人知道得少,自然更能抓住这个痛点,一击即中。 在这番约战的劝说下,蹋顿确实不能再当什么旁观者了! 倘若他不想在日后的某一天,被人从单于的位置上架空下来,他就真得遵照公孙瓒的计划行事! 公孙瓒这混账甚至在这封信的最后来了一句,提前恭祝他退位为三王之一。 什么单于?不存在的! 蹋顿拍案而起,立刻让人给公孙瓒送来了回信。 他们合作! 轲比能和蹋顿的两封回信让公孙瓒先前的郁气一扫而空。 得到了这两路盟友,正可以弥补掉乔琰麾下的张辽和麴演二人对刘虞所给出的支援。 何况他们还有主场作战的优势。 但在十一月的开端,在刘虞所在的渔阳县收到的消息却是,公孙瓒的后军正在退兵,从平谷退向无终的方向。 刘虞朝着东面看去。 在他的视线之中,鲍丘水在已经来临的冬日泛着一层霜冻的雾气。 或许是因为上流的河道狭窄处已经有了沿岸结冰的迹象,以至于河流的速度已经变慢了不少。 在此地的城头上,其实看不见公孙瓒队伍的动向,但对方若真退兵,也能解释得通。 刘虞与张辽说道:“过无终之后的滨海道,时常出现积水的情况,车马与舟船都不好走,自光武帝建朝以来,后头的道路就没怎么修缮过,到现在都已经二百多年了,我此前只能将互市设立在渔阳等地就是这个缘故。” “公孙瓒先前吃了败仗,若到冬日我们能大军渡河,他现在的立足优势也将不复存在,确实不如撤退到无终以东的地方去。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就拿他没办法了,只能试试让乌桓人把他交出来。” 在刘虞说这话的时候,张辽也在看着公孙瓒所在的方向。 不知道为何,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公孙瓒的退兵并不是退兵,而恰恰是一个进攻的信号。 也正是在三日后的夜里,燕山以北,一路骑兵自鲍丘水流经山中所形成的隘口突入渔阳。 同一时刻,乌桓蹋顿自右北平而来,与公孙瓒合兵,直扑渔阳县方向! 第221章 渔阳战况 谁也没想到燕山以北的鲜卑支部会在此时朝着幽州入侵。 也没人想到,如今正处于弱势的公孙瓒看似做出了退兵之举,实则都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出先发制人! 鲍丘水上游的冻结,随着这三日内的继续降温,已经扩散到了临近渔阳的河道狭窄处,在此地形成了足以让骑兵越过的冰面。 这也恰恰成了渡河的通道。 在公孙瓒与蹋顿会合兵力渡河之际,冰面上飞溅起了大片的碎冰屑,却并未有任何开裂的迹象,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抹几近冷白的色彩。 然骑兵过河后的原野疾驰,又俨然是势如烈火的架势! 目标——渔阳县。 这里乃是渔阳郡的郡治,光是看这二者的同名便可知此地的要紧。 只可惜昔年的张举之乱,让此地的县城城墙出现过大范围的坍圮,虽在刘虞的主持下完成了修补,但在他当先考虑恢复幽州民生的情况下,并未将其彻底修复到能与先前媲美的程度。 此番驻兵于此地,刘虞又如早先的惯例一般,严禁士卒干扰到当地百姓的生活,严禁因为在此地的屯兵而对百姓的屋舍造成破坏,故而除却在城头瞭望的守卫之外,其他兵卒都驻扎在了城外的大营中。 这个安排,公孙瓒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刘虞的这个安排,他才敢跟蹋顿与轲比能在约定了进攻的时间后,以骑兵为这一趟的进攻主力,完全没有考虑到攻城的可能。 奔行在夜色中的白马骑兵,像是在落霜的原野上流动的一片雪浪。 而在这片雪浪的最前端,作为这支骑兵的统领,公孙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露出了一抹紧紧攥取猎物的狠厉之色。 他当然知道,大范围骑兵的进攻,在距离渔阳渐近的时候,必然会将马蹄声传入对方的耳中。 但只要他的行动够快,只要他能拔除掉沿路的哨岗,只要他的两面合围能在刘虞等人的整兵之前完成—— 那这种提前一步“告知”于对方的声音,根本不是让对方先一步整军备战的漏洞,而是让对方的营盘先一步为敌军所威慑的信号。 一旦他能夺取到这个先机,他便能凭借着幽州突骑、乌桓骑兵和鲜卑悍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将此时在人数上是他们三倍有余的渔阳守军给斩杀在城下。 最好也包括刘虞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 当渔阳城的轮廓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时候,公孙瓒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是从北面顺着河流的路线南下的鲜卑人发出的声音。 轲比能所率领的鲜卑支部早为这几年间的偃旗息鼓而郁闷不已,今日终于有了出笼的机会,怎能不为将近敌人而发出杀敌之前的呐喊。 这种声音混杂在夜风呼啸中,竟隐约像是狼嚎一般。 而另一个声音,便是随着敌人的来犯,在距离渔阳县城不算太远的军营中发出的一片嘈杂响动。 公孙瓒回身朝着后面的乌桓骑兵喝道:“蹋顿!我们也得加快了!” 总不能让那些鲜卑人抢了先! 虽说因为燕山山脉的阻隔,以及这几年间鲜卑的乖顺,让刘虞在北面少有安排岗哨,那一路的长驱直入远比他们这一头要来得容易。 但他公孙瓒才是聚集起这三路联军的主帅,何能让鲜卑的轲比能把他的战功都给抢光了! 这骑兵突进的一点时间里,根本不够那些渔阳守军撤入城中。 刘虞但凡还有点统兵的经验就该知道这一点。 比起将后背交到他们这些敌方的手中,更应当在此时整军备战。 可即便在这等时节的军营中,士卒多为和衣而寝,军令的下达也是需要时间的。 在公孙瓒的视线中,那方军营之中亮起的火光,呈现出了好一片混乱之态,宣告着对方的应对仓促。 他可以确定,这正是他们马踏营寨、突袭杀戮的最好时候! 想到这里,公孙瓒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长度接近二尺的槊锋比起长枪的枪头更有一种视觉上的强横震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长槊往往只配备在重骑兵身上,也是他这白马义从得以横行的硬实力保障! 在北面鲜卑人杀入所造成的混乱中,公孙瓒直取营地的东门而来。 马匹上武装的重甲以及长槊横扫所形成的破坏力面前,营地外围的鹿角木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的阻拦。 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聚拢的士卒也是如此。 往来奔走的一点明火被强风扫荡,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预警,便已被斩杀在了长槊之下。 公孙瓒看也未看这些仓促结队的士卒,目标明确地朝着下属发出了一声号令。 这些骑术精湛的部从飞快地调转了方向,与公孙瓒一道,直扑中军大旗而去。 这会儿他倒是觉得轲比能那群鲜卑人跑得尤其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 若无鲜卑这等袭营进攻先一步地分去了此地防守的注意力,他所遭到的阻拦绝没有这么少。 以他这半年来和张辽等人交手的经验看来,此刻防守这一片的只有可能是刘虞的人。 这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随着他抬手号令,这些骑射之术精湛的骑兵于策马奔行间弯弓搭箭,朝着前方的营寨间隙放出了一蓬箭雨。 若非这冬日结霜,让军营帐篷要想着火绝不是一件易事,此地的营寨沟壑更是在张辽的协助下挖掘出了阻止火势扩散的样子,公孙瓒想放出的并不只是箭,还有沿路所得的火把。 但这已经足够了! 箭雨覆盖,长槊开路,阻挡他前往那大旗位置的守军都尽数倒在了他的面前,他所率领的骑兵便卷挟着势不可挡的攻势长驱直入。 然而在他将要行抵那一片兵员整顿齐备之处的前一刻,他脸上还带着沿途砍杀的猖獗笑意,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脚下忽而出现了无数道绊马索。 他们学的是骑术又不是杂技,当即绊倒了一片。 要不是公孙瓒的部将陆续冲杀到了他的前头,他也几乎要成为那人仰马翻队伍中的一员。 也几乎是在这一片陷阱出现的同一时间,重甲步兵快速迫近的声响,在公孙瓒的耳边仿佛炸雷一般响起。 这种声音登时盖过了营地中的任何一种喧嚣。 也一如他闯营的突如其来,对方根本未曾给他以反应的时间,已从两侧合围冲杀入了队伍。 那确实是一支步兵。 但当步卒手持长兵,抵达到这个距离的时候,反而是骑兵要吃亏的。 更何况他们已先被绊马索摔了一轮。 深谙骑乘之术的幽州骑兵在这样的惊变面前,倒还有快速上马的余力。 然而他们的对手也绝非等闲。 公孙瓒拨马提槊,朝着撞入他骑兵队伍中的这一支异军看去,却因火光明灭、乌云蔽月的景象,而在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对方的样子。 他能看到的只是——骑兵过长的马槊,也正好成为了步兵来袭中,对骑兵造成反制的突破口。 看到这些骤然出现的精锐,形成了保护中军大旗的坚固屏障。 看到在这须臾间已撕扯在一起的两方队伍里,实是自己的这边站在了下风! 尤其是和他同行的乌桓人。 在这一刻,虽看不清这支步兵的统帅在何处,也并不影响公孙瓒根据来人实力判断出,这乃是麴演所统帅的人手。 而即便身在此地的并不是张辽,这支重甲步卒放在麴演的手中照样能发挥出阻击的效果! 公孙瓒不会理解,麴演苦等这个交战的机会,到底等得有多煎熬,就像麴演也不会理解公孙瓒对刘虞的嫉恨情绪。 乔琰对凉州豪强做出的限制,让麴演必须立下足够的战功,才有可能从麴义那里抢到资源的倾斜,然而早前在幽州的作战中,他少有与公孙瓒正面交锋的机会。 唯独这一次不同! 对公孙瓒做出的退兵迹象,张辽做出了另外的一种解读。 无终以东的滨海道确实年久失修,对进攻方和防守方来说,所面对的困难是前者远高于后者。 但这种麻烦集中分布于夏秋季节,而不是这个连河面都会冻结的冬季。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公孙瓒此举并不是真的要撤退,而是在故布疑阵。 张辽一面让人留心于探查敌军来袭的情况,一面给麴演布置了针对公孙瓒的任务。 于是当公孙瓒和蹋顿的骑兵来袭之际,早为此有所准备的麴演快速拉扯起了队伍。 或许唯独出现的意外,便是在北面还有另外一支鲜卑支部的来袭,让张辽在精锐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放弃了对外围防线的加固,领人快速拦截北面队伍去了。 留给了麴演在敌方深入后给其迎头一击的任务。 凉州人好战且好强的特质,让麴演丝毫也没有因为公孙瓒一众骑卒的气势所震慑,反而在此时以一声“杀”字拉开了这反击的序幕。 公孙瓒确实没被绊马索给拉拽下马来,可他和蹋顿在队伍中格外醒目的位置,让他在一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重甲步兵中手持盾牌而来的,比起他所统领的骑兵更有一种横冲直撞的气势。 这些人为求瓦解他们的攻势,摆出了一副不容错认的擒贼先擒王之态。 以至于公孙瓒的长槊刚砸在了一面盾牌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下一刻,便有数支钩镰枪从盾牌下伸出,将他连槊带人一道从马背上拖拽了下来。 若非下属救援及时,公孙瓒险些就要被扎死在此地。 但当他重新坐上马背的时候,在他的肩头已经多出了一道血口。 想到在方才的惊魂一刻中他所对上的那双凶悍眼眸,公孙瓒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军的信号。 做出这个决断也并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他们接连受阻的拉扯中,刘虞的近卫军也已经从先前的混乱中反应了过来,眼看着就能对他们形成弓弩手的合围。 再留下去非出事不可! 公孙瓒与蹋顿舍弃了一部分殿后的士卒,杀出了一条血路,意图与北面而来的轲比能会合,却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彻营地的呼喊声,喊的正是—— “贼将已死!轲比能已死!” 张辽戍守雁门之际,与轲比能是打过交道的。 不过在这交战的要紧时机里,他根本来不及向乔琰远程问询轲比能是否当杀。 为了尽快击溃敌军的势力,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击杀轲比能而后令人高声宣扬的决策。 远道而来的这位鲜卑支部英豪,本以为自己将在这场突袭中打出一个未来,却没想到迎来的是索命一击。 而这一道贼将已死的宣称,何止是让追随轲比能而来的鲜卑骑兵陷入了恐慌和无措,也让公孙瓒和蹋顿意识到,他们已经失去了一路盟军,必须换一个方向走。 更让他们未曾想到的是,先前还被他们秉汹汹气势所轻易冲破的外围防线,在他们率领着残兵离开的这一刻,横空杀出了另外的一支队伍。 这一队人马虽不及张辽与麴演的部将精锐,却也绝非刘虞的部将可比。 在朝着他们冲撞而来的时候,竟还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野性难驯之态。 周遭渐渐增多的火光中,公孙瓒看到了一张他尚且留有印象的脸。 数年前的渔阳平乱中,此人作为内附大汉的南匈奴部将,曾经被强行征调前来幽州作战。 公孙瓒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还有过一阵的协同作战。 但在今日,身为南匈奴单于之子的于夫罗,却是在乔琰委托了张辽与麴演协助刘虞作战后,自请随同前来助战的。 早前的战事中,他和他的匈奴骑兵混在张辽的部将中,还比之雁门战事锻炼出的并州军稍逊一筹。 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战中,他也足以成为独领一军的拦截者。 在公孙瓒败退而走的队伍中,于夫罗凭借着捕猎所形成的绝佳动态视力,和并不算太差的夜视能力,在队伍中捕捉到了公孙瓒的存在。 也正是在他们这一行人杀出的一瞬间,他手中早已上弦拉紧的弩箭飞射而出。 饶是交战中的危机应变,让公孙瓒飞快地侧身避让,这一支弩箭依然扎进了他肩头破损的铠甲缝隙中。 霎时间的疼痛让公孙瓒险些将手中的长槊脱手。 可自他任职以来的无数场战事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 若他真将武器给放下了,那才是真要完了! 想到他还留有的后手,公孙瓒一咬牙,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后军,率领着亲卫和能跟上队伍的骑兵冲杀而出。 这支闻名幽州的铁骑要想离开,谁也无法在此时将他们拦住。 等到刘虞和张辽会合朝着这个方向而来的时候,在已起了一层浓雾的夜色中,早就更加看不到公孙瓒的身影了。 好在……虽未留下公孙瓒,这场袭营的危机也算是过去了。 刘虞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公孙瓒的三方会盟少了其中一方,又遭遇了这样一场败绩,要想再一次卷土重来只怕是不太容易了。 就算他有此心,参与进这场袭营的乌桓人吃了这样一个亏,在无法找刘虞讨要个公道的时候,就只能怪罪于公孙瓒! 他有大麻烦了! 但还未等他们为此胜而喜悦多久,在时近清晨的时候,忽有一骑自南面而来。 人还未到,一道声音已先传到了此地—— “不好了!” 刘虞本就因为公孙瓒来袭之事还在监督营防加固。 他闻声看去,惊觉那竟是他长子刘和的亲随,不由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来人行到刘虞面前勒马。 因紧急刹住脚步,又慌乱难当,他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在刘虞侍从的搀扶下,才站到了刘虞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清晨寒气尤重,在他的脸上,热汗都凝结成了鬓角的白霜。 但他说出的这句话,才更让刘虞觉得如坠冰窟。 “今夜忽有哨骑来报此地交锋,明公苦战,大公子闻讯自狐奴县领兵来援,路遇公孙瓒部将,为其所掳。” “请明公速救大公子!” 刘和竟在今夜落入了公孙瓒的手中! 一封紧急军报自代郡迅速送往了雁门,又送到了身在晋阳城的乔琰手中。 在这封急报中张辽写道,公孙瓒劫持刘和退往无终方向后,刘虞在惊怒之中选择出兵追击。 按照张辽的分析,公孙瓒等人在战败后该当选择直接往东撤退,而不是先南下狐奴,所以刘和的被掳,极有可能是公孙瓒早有预谋之举,此时追击必然中伏。 这和皇甫嵩当年解除陈仓之围后进击王国的情况不同。 当时那个叫做除恶务尽,现在这一出实在应该算是穷寇勿追。 但刘虞并未听从张辽的劝阻,反而在急怒之中让他莫要临事沮议。1 为防止公孙瓒等人通过无终要道后继续往东遁逃,直到逃入卢龙塞以东的地方,凭借着手握刘和这个人质和刘虞谈条件,更防止公孙瓒在兵败后对渔阳以东各地的民众劫掠,刘虞立刻整顿了渔阳守军并民众,合兵三万出兵。 但事实证明,张辽的判断并没有出错,公孙瓒与蹋顿果然埋伏于滨海道,将刘虞麾下本就不擅战的兵卒杀得大败。 交战之中,为公孙瓒挟持为人质的刘和不幸中流箭身死。 刘虞险些为公孙瓒所获,幸得有张辽在田豫的指路下绕行徐无山,自北面而来冲入阵中,与护持刘虞左右的麴演合兵,将刘虞救走。 刘虞只受了些轻伤,幸无大碍。 但听闻此行损兵折将的结果与刘和身死的消息,他直接吐血昏厥了过去。 张辽紧急将他送往了并州方向,而后退居上谷居庸关形成了新的防线,以防公孙瓒趁虚而入。 这封军报送来,正是要请乔琰定夺,接下来该当如何安排。 收到这一连串的消息,饶是乔琰猜得到,在得知刘虞即将成为天子的消息后,公孙瓒绝不会坐以待毙,势必要做出对局势有所改观的举动,也未曾想到,他能如此有效率地联结鲜卑支部与乌桓这两路同盟,合兵进攻。 更能挟制刘和诱骗刘虞出兵,打出了一手翻身仗! 能创立白马义从的公孙瓒,确实有些本事! 她当即令人备马,领亲随北上,疾驰雁门郡,见到了依然卧床的刘虞。 距离今年年初他辞别乔琰回返幽州到如今,也只不过是大半年的时间而已。 乔琰甚至都没觉得自己身边的部下在外表上有任何的变化。 可当她再见刘虞的时候,这位今年也未满五十的幽州牧已因白发人送黑发人,鬓边白发不知添了多少,在眼神中也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之态。 他竟像是在一夕之间老了五六岁。 刘虞望着乔琰还披着风氅匆匆赶来的身影,忽然落下了泪,慨然长叹:“烨舒啊,我悔不听文远之言!” 第222章 即位抉择 乔琰耳闻这一句,不由心中唏嘘。 刘虞他若是生在安定之年,在一方贫瘠之地做一大员,或许还能凭借着他爱民如子的品行和他在治理民生上的才干,将此地发展到富庶丰饶的状态。 可时逢乱世,他在统兵天赋上的欠缺,却让他寸步难行,更是难免因为这等指挥不当的情况,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早先他得到汉灵帝的委任平定张举张纯之乱,他可以因为对乌桓人的态度所博取的好感,行悬红贼首之事,以另一种方式瓦解乱贼,以至于这种缺陷还未曾暴露得这么明显。 但当他以正面统兵作战的方式面对公孙瓒之际,这就成了对他来说极其致命的一点。 公孙瓒不会跟他讲究什么情面法理,也不会讲究什么品行之说。 将近十年间的戎马倥偬,也让他形成了极有个人特质的作战风格。 出身寒微的履历,让公孙瓒在必要的时候不乏变通之能,多年间统兵人数的限制和骑兵的兵种,又让他极其擅长以少打多的突袭战。 这场对刘虞的埋伏,还偏偏发生在了滨海道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发生在公孙瓒必须依靠这一战取胜,来保持对蹋顿的统领状态之际! 这样看来,刘虞落败得也实在不冤。 以乔琰看来,即便是要对彼时东逃的公孙瓒与蹋顿行追击之举,也绝不应该抱有什么一战定胜负,或是为图减免伤亡而行人数震慑的想法。 这些士卒的磨合程度尚不足够,又刚经历了公孙瓒的袭营惊吓,反而会在公孙瓒的面前暴露出无数漏洞。 但对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刘虞来说,这些话还是别说了。 乔琰只是正色朝着一旁的麴演看去,“军报中难以尽述眼下的情形,我自晋阳赶来此地,幽州那边应当时局还有些变化,此时如何了?” 麴演眼见乔琰并未有责备他的意思,先心中一松。 他本是抱着建功的想法出战的。 在公孙瓒袭营的时候只是造成了他的受伤而没能将其斩杀,已经让麴演郁闷不已了。 现在又被公孙瓒打了一场翻身仗,也就更让他担心自己还得被牵连。 好在,乔琰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回道:“君侯来前,文远刚有新消息传来,在他退守居庸关后,广阳郡与渔阳郡都只能落在了公孙瓒的手中,乌桓兵马大量朝着渔阳方向而来,驻扎于此地,公孙瓒将滨海道所得战俘纳入己方部从中,打散在与冀州接邻沿线的戍防,他本人则携其精锐驻扎于昌平。” 乔琰沉吟片刻,“此举意在防备袁绍入侵,也防止刘幽州旧部难以听从他的安排,反而给了文远反攻的机会。公孙瓒此人的确有善战之能。” 麴演又道:“此外便是,按照文远所派出的哨骑探报,有一队公孙瓒麾下的精锐并乌桓骑兵南下而去了。” 南下? 乔琰斟酌了一番公孙瓒和蹋顿这个化敌为友举动的意义,和公孙瓒有可能说服蹋顿为己用的理由,估量起了公孙瓒和袁绍在此时联合的可能性。 或者说这大概也不能叫联合。 公孙瓒的野心勃勃与其所表现出的实力,都令袁绍对其防备有加。 但公孙瓒可以为自己和蹋顿讨要一个名号,让两方暂时处在互不干扰的状态。 有了滨海道之胜,公孙瓒完全可以进一步收拢幽州的势力,只是还缺了一个正统之名。 而比起他往南下扩张,他的首要矛盾还是与张辽,以及其背后的乔琰对峙。 那么袁绍确实是可以和这位恶邻暂时谈谈的。1 何况要商讨待遇的,还并不只有一个公孙瓒,还有一个蹋顿。 乔琰心中一转,当即朝着刘虞说道:“公孙瓒若欲结袁绍得以正名,我等如今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我即刻发动并州兵马强攻昌平,蹶张弩虽还在关中并未送返并州,但与幽州突骑作战原本也不能依靠此物。此战之中,令吕奉先与马孟起等人自绥远城出塞,绕行至燕山山脉后南下,奇袭公孙瓒后方,同时令文远出居庸关与之合击,或能令公孙瓒难顾首尾。” 她话还未说完,麴演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此法确实可行! 公孙瓒此时要全力防备的,乃是上谷居庸关的方向,又哪里会想到,原本作为鲜卑支部南下豁口的地方,会骤然局势转换,变成敌军入侵之地。 以吕布和马超的实力,以及吕布麾下所配备的大宛宝马,要走这一路塞外之行,也确实不难。 若非此时乃是乔琰与刘虞在交谈,麴演都恨不得横插一句,说他也想去。 但他听到的,却是刘虞以依然虚弱的语气开口道:“不必了。” 眼见乔琰战意高昂,刘虞心中也未尝没有被说动之意。 可他难免想到先前贸然出击所造成的损失,也进而想到,若按照她所说之法出战,广阳与渔阳二地必然深陷战火之中,这两地的民众又当如何呢? 何况乌桓此时与公孙瓒结盟,一旦乔琰不能斩除后患,随时可能引发乌桓的反扑。 到了那个时候,才当真是幽州之祸了。 刘虞虽然亲眼见过乔琰到底是如何起用凉州羌人、安定民生的,先前那一战的阴影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往悲观的方向想了。 再者说来,关中初定中央无主的情况还是黄琬在劝说他上位的时候所说的,也确实是如今的实情。 倘若将并州乃至于关中的势力都投入到幽州的战局中,谁也无法保证,这些看似已经平定的地方不会掀起新的民怨。 原本的幽州战局里,刘虞得到了乔琰麾下众人的协助之余,大半兵员和物资补给都是出自幽州的,他还没有那么多拖别人后腿的负罪感。 但,如今呢? 在他神思恍惚地被人从幽州前线送到并州来的路上,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要为长子刘和复仇,而是—— 他不能再让幽州陷入这样的处境之中了。 他缓缓地又做出了一句补充:“不能再让他们为我受累了。暂时处在休战局面,又有烨舒在并州方向随时兵进,公孙瓒应当不敢放纵士卒劫掠平民,反该好生治理幽州才是。” 若要乔琰评价,这话说的……实在是很天真。 公孙瓒面对危机的手段确实可圈可点,但他绝不是一个能从马背上走下来,转入治理民生工作的人。 他从骨子里透露出的特质无外乎就是两个,扩张与进攻。 联合乌桓也只是他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的必要妥协而已。 所以要让他在幽州发展基础建设,听上去简直像是个笑话。 不过乔琰并未对刘虞的这句话做出任何的驳斥,而是果断地转入了第二个选择。 她道:“若第一条办法不行,那就请您尽快回返关中即天子位,一旦稍有迟缓,袁绍若要向公孙瓒妥协,必然让弘农王下令,委任公孙瓒为幽州牧,以乌桓蹋顿为乌桓单于,加王侯之位。” “他……” 刘虞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乔琰给打断了,“您想说,袁绍不该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您乃是先帝所委任的幽州牧,也是托孤之臣,袁绍虽另立弘农王为邺城天子,也不当褫夺您身上的名号,否则其遥尊先帝的说辞便站不住脚跟了。” “可这种限制是可以被打破的,他还可以在以公孙瓒为幽州牧后另做一件事!” 她语气严肃地说道:“您已有滨海道一败,他要联合公孙瓒给您身上泼脏水,也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这世上多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所以只要您一日没有夺回幽州,这种未曾澄清的恶名就会相伴左右,也会让公孙瓒从叛贼,变成一个站得住脚跟的幽州牧。” “要应对此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您速往关中即位,如此一来,袁绍与公孙瓒此举便只是东西二朝对立之中的常态,并非真是什么品行问题。” 刘虞滞涩了好一瞬,方才回道:“可我是一个刚有滨海道之败的罪人,又有何面目担任至尊之位?” “您这话还是说错了。”乔琰回问:“昔年先帝耀兵于西郊大营,遴选度辽将军之际,可曾真要他本人也能精通骑射、统兵有方?” 并不需要。 刘宏长年身处禁宫之中,他只怕连军队指挥所用的令旗都看不明白,更遑论出兵作战。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的麾下有卢植朱儁皇甫嵩等能征善战之辈。 也并不影响,彼时的刘宏可以给自己打出“无上将军”这样的名号。 乔琰又问:“我再问您一句,倘若您为天子,这长安乃至于关中,是否能在您的手中彻底摆脱董卓之乱的影响?” 刘虞虽未开口却颔了颔首。 以他在幽州所达成的平抑粮价结果,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乔琰:“倘若您为天子,可敢保证绝不会重蹈先帝卖官鬻爵之覆辙,令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这句话,非要说起来竟是一句对汉灵帝直白的谴责。 可这还真是一句以乔琰的身份能说出的话。 她的祖父乔玄位居太尉官职的时候,西园买官之风还未曾开启。 而她本人官至并州牧,也依靠的是本人的实力和功绩。 正因为她与她的长辈都没做过,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提出批判。 而当刘虞望着乔琰的眼睛之际,从其中品出了一种势必要把守这条底线的执着。 他回道:“当然可以。” 这话他回得很坦然。 他在幽州牧的位置上若是有想要敛财的想法,早可以积蓄起一笔不少的财富,又何至于在先帝病故前想以太尉职务委托于他时,因无余钱上任,先后以其他贤才举荐于中央,请先帝另选一人。 若这个决断的权柄真能在他的手中,他势必要尝试肃清风气,令朝野改观。 听到他这个果断的回答,乔琰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以罪人之名而推脱呢?若是输给叛逆之臣也要算是罪人,皇甫将军也一度拿凉州乱贼无法,难道也得算是罪人不成?” 乔琰朝着他俯身下拜,“刘公高义,为宗室典范,天下引领,以公为归,何必以一时之成败而妄论英雄!” 听闻乔琰赶来的消息也匆忙前来的雁门太守郭缊,没听到前面的那段对战局的剖析,倒是听到了乔琰所说的这一句劝进之言。 当年她行箭射刺史之举,郭缊就极有判断力地做出了“同流合污”的举动,今日他也在瞬息之间判断出了此事对乔琰、对并州、甚至是对天下来说的优劣。 不必乔琰对他给出什么指示,他已朗声应和道:“请刘幽州即天子位!” 麴演后知后觉地也补上了一句,撑了撑阵仗。 当随同刘虞一道撤入并州的黄琬也闻讯赶来的时候,他便听到乔琰告知于他,刘虞已愿意前往关中了。 不过刘虞还做出了一句补充,他即位天子,乃是在眼下局面中的不得已之举,倘若刘协能够被找回,他绝不二话,立刻退位还朝于刘协。 “……”黄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对此目的终于达成感到欢喜,还是应该觉得心情微妙。 所以说他前来劝说刘虞的意义在哪里?他好像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的样子。 但此刻要紧的是接下来的天子即位之事以及司隶秩序的恢复,而不是介怀于他是不是白走了一趟。 乔琰对他说道:“请子琰先将刘公送回长安,等我先往居庸关走一趟,确保此地防守无虞后,再入关中。在此之前,劳驾您与卢公荀公等人,将礼制等事商议妥当。” “洛阳离邺城太近,在短期内依然不适于作为都城,只怕这国都还得选在长安,所幸刘公素来行简朴之道,这长安宫室所需修缮的不多。” 因推举天子之事暂时告一段落,黄琬也不免在此时有这等闲情逸致调侃道:“这也是烨舒先前推举刘公为天子的理由?” 乔琰笑了笑没做出回答。 如今各地财政都不丰,有一个崇尚简朴的天子在位,方能上行下效,不是吗? 既已有决断,事情便该尽快办起来。 刘虞虽还在病中,但他的这个病乃是心病,并不影响此时车驾南下前往长安一路的颠簸。 黄琬与之随行而去。 乔琰说是说的要先往居庸关走一趟,还是先完成了对天子仪仗的擢拔,令这些并州骑兵将刘虞妥善送入关中。 望着这一列远去的背影,她这才朝着身边的戏志才开了口。 她前来雁门的时候也将他给带上了,以防刘虞没能被她的说辞给说服,到时候还能给她拿个主意。 好在刘虞被她说动,还省的他们再费什么苦功,所以现在乔琰问的便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以志才看来,刘伯安即位天子后,我可有机会拿下大将军之位?” 早前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都给出了骠骑将军的名号,但因前者处在董卓的钳制之下,后者乃是被袁绍迎立的伪朝,无论是哪一方的委任她都不可能接。 可如今是刘虞即位,作为倡导此事的首发之人,她却可以顺理成章地从中获得高升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之权,有此名号,她便可在南征北讨之中不需时时处处问询朝中意见,从理论上来说自然是乔琰的首选。 然而戏志才回道:“我倒是觉得,君侯应当试试另外一个位置。” 对上乔琰转投来的目光,戏志才语气从容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司马。” 第223章 建…… 大司马…… 这个职位在如今有些特别。 西汉年间的大司马,诸如在大将军、骠骑将军前加号的那样,只是个加官而已,用来体现将军职位的特殊,并不同时具备当政的权利。 直到霍光执政的时期,才出现了将“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作为兼行政事的官职,后列三公之一,等同于汉初的丞相。 到了东汉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大司马从原本的内辅之臣转向了军事职务,置于大将军上,后又改大司马为太尉,往后便再无这个职务了。 直到董卓篡政时期,才重新将大司马这个职位启用,将其定性为地位在三公之上,以示为权臣。 准确的说,在如今,这是一个既在三公之上,也在大将军之上的位置。1 乔琰朝着戏志才问道:“拿下这个职位不会有篡权之嫌吗?” 自大司马被赋予了内政权柄之后,担任这个位置的好像大多不是“正经臣子”。 比如说“政事一决”的霍光,比如“政事大小皆自凤出”的王凤,比如干脆篡汉的王莽。 戏志才回问道:“难道会有人觉得,刘幽州原本有什么不臣之心吗?” 乔琰心中思忖,觉得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虽说大司马这个官职多有“富贵之极,人臣无一”的说法,但巧的是,在董卓将这个官职重新启用的时候,并没有将它加在自己的头上,而是为了谋求一个勉强应付得过去的好名声,把它给了刘虞。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觉得乔琰拿这个位置是有僭越之心,建议先讨论一下,刘虞在被赶鸭子上架之前,是不是也有什么不臣念想。 戏志才接着说道:“反倒是大将军这个位置,还是多为外戚所掌,且连续几任大将军都并未得到善终,也多与天子有些龃龉,与其去拿这个位置,还不如选大司马。” 既要做权臣之冠,有迎立天子之荣,何妨更进一步! 所谓“任周召之职,拥天下之枢”,在她手握平定凉并、扫荡关中的战绩后,确实可以争一争这个权柄了! 也正如戏志才所说,在东汉的大将军屡屡凌慑皇权的事实面前,取大司马的位置既可以说是进,也可以说是退,且在手执大义上更显体面。 或许唯独需要考虑的,也只是一点。 历任三公大多经过了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升迁履历,才最终成为太尉、司徒、司空之一。 乔琰还未满一十,就坐上这位置,难免要为人所诟病。 可同样很应当感激董卓的是,他不止重启了大司马这个位置,还提供了若干个快速升迁到三公位置的标准范本。 比如说黄琬。 他在党锢之祸后才开始走为官之路,和乔琰被敕封为乐平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但他在两年前就被董卓提拔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换句话说,他从做官到任职三公,只用了短短五年。 再有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荀爽。 他从原本避世于汉滨的状态到成为三公,只花费了几十天的时间而已,堪称是一个升迁的奇迹。 这等同于有了一个说法,在方今这种特殊情况下,升迁的正常流程,原本就不是非要恪守的。 这也给了乔琰从中斡旋的机会。 戏志才见乔琰面色,已知她在大司马与大将军中做出了抉择,便接着说道:“若君侯已决定要争一争这个位置,请君侯先留意一下,要如何对待现在处在大司马位置上的人。” 现在担任大司马位置的,乃是益州牧刘焉。 这同样是被董卓敕封出来的官职。 只因刘焉并未在邺城朝廷建立后对其表现出斥责,董卓便在迁都长安后将这个位置给了刘焉。 乔琰道:“你既如此说了,显然是已经有些想法了。” 戏志才回她:“待刘幽州即位天子,请君侯为那位益州牧求个职位吧。令其卸任大司马,改任大将军。” 乔琰闻言笑了出来。 大将军确实有调动天下兵马的实权,但若是担任大将军的人处在益州这个险阻之地,除非能从益州北上,拿下关中这个跳板,否则再有什么大将军的名号,也就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调动而已。 那靠着他原本的益州牧权柄也就足够了。 何必多此一举来个大将军? 但从明面上来说,这个请封又没有任何的问题。 刘虞没有可用来担任大将军位置的外戚。 其妻妾和庶出的一对儿女侥幸在公孙瓒霸占幽州的举动中逃到了代郡,并未像是刘和一般惨遭战事波及而身亡,但他的妻兄与他同在军中,死在了滨海道一战里。 这样一来,大将军这个位置,就最适合交给刘焉这样的汉室宗亲,以示对他的拉拢。 但刘焉这个人,在益州的地界上是有逾越之举的。 那么这个名为拉拢实为降职的委任,到底会引发何种后果呢? 具体情况姑且不论,乔琰在其中就有了因势利导,谋夺大司马之位的可能了。 见下属已在他们的对话间将朱檀给带过来了,乔琰便先中断了这个话题。 她翻身上马,朝着戏志才颔首致意道:“多谢先生解惑,待我幽州一行回返后赶赴关中,请先生听我的好消息。” 当年的戏志才因为只值一十首功的俸禄,将推君侯上位并州牧为己任,如今他为并州的治中从事,又力主她争取大司马的位置,还挺不忘初心的。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君臣相得呢? 一人相视一笑后,乔琰便拨马向西,在随行亲卫的护持下,赶赴上谷郡的居庸关而去。 虽如今还不到将地盘扩张到幽州全境的时候,也还远不到和公孙瓒正面交战的时候,但她如今顶着刘虞拥趸者的名号,起码也要给公孙瓒看到,并州军退到上谷后就绝不会再行让步。 只是让乔琰并未想到的是,在她抵达上谷郡的时候,居然还有了个意外的收获。 郑玄的同郡老友邴原避居于辽东郡,因听闻公孙瓒和刘虞之间的矛盾,深觉辽东并非可以长住之处,在收到了郑玄的来信后,当即决定趁着寒冬封山前赶赴并州。 他行至半道便听闻了刘虞在追击公孙瓒的途中为之伏击、兵败而走,如今是并州牧的属官张辽驻扎于上谷郡,便先加快了脚程,等行到了此地方才停歇。 张辽领着乔琰入城之际说道:“这位邴先生的运气尚好,此番自辽东郡而来有人相送,否则倘若路遇贼人难免不保。” “而那位护送他而来的壮士也颇有意思。我从邴先生处打听到了对方的履历,说此人也是青州出身,中平年间因青州州府与东莱郡府之间有些纠纷,各自送了一份奏章去有司处,他彼时为东莱郡奏曹史,便赶赴洛阳毁掉了州府的文书,先将郡府的送了上去。虽是为郡府办事,这场纠纷本也是郡府占理,为防州府追责,他还是避祸去了辽东。” 听到东莱一字,又听到了这段乔琰隐约有些印象的经历,她不由脚步一顿,“此人叫什么名字?” 张辽回道:“他自称——东莱太史慈。”2 若是袁绍知道,他明明已经是青州牧了,却还是让原本隶属于青州的一位神射手落到了乔琰的手里,别管太史慈到底是护送邴原去并州做个保镖的,还是去投靠乔琰的,大概都得气个够呛。 不过眼下,他在看的是公孙瓒发给他的这封公文。 袁绍还真未曾料到,刘虞从凉州回返幽州和公孙瓒相持争斗,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他叹道:“若非是这一战,我还不知道,刘伯安此人的统兵能力居然差到了这个地步。” 刘虞的这种交战表现,简直像是直接往公孙瓒的面前送的一样。 可惜啊…… “可惜这一战中,乔烨舒麾下的张文远,表现得依然可圈可点。” 无论是其安排营防,拦截住了公孙瓒和轲比能以及蹋顿的三方盟军,阵斩轲比能迫使鲜卑支部退兵,还是其在刘虞一意孤行追击公孙瓒后,绕行徐无山,横空杀出将刘虞救走,都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大将风范。 袁绍对这样的猛将说不意动那是假的。 偏偏张辽乃是雁门郡人士,跟随乔琰已久,还分明是颇得重用的样子,又哪里有可能会被旁人所拉拢。 所以公孙瓒胜了刘虞是不假,但这一场胜仗并不能作为对乔琰的胜仗来看,也显然无法动摇到乔琰这方的军心。 反倒是随着刘虞这一败一退,看似是幽州的大半落入了公孙瓒的手中,实际上是代郡和上谷郡被纳入了并州的范围,让乔琰横空多出了两个郡来。 并州军要想守住这两个郡还真不是难事。 居庸关直接与太行山脉相连,在这一代名为军都山,也即太行八陉之中的军都陉。 扼守此关后,便足可保代郡与上谷郡不失。 张辽这个果断的决定,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并州方向的防守压力。 有居庸关在手,公孙瓒虽屯兵昌平,却也无力越界而过。 冀州方向要想犯境代郡就更不可能了,除非他们先翻越太行山。 一想到这种果断取舍的决定还是出自于张辽的手笔,袁绍就更生气了。 难怪乔琰没将张辽带去凉州与关中的交战之中。 这种能独当一面的将领,虽然年纪不大,却着实是留守后方的必备。 越想越气,还不如不想,袁绍将思绪转回到手中的军报上,朝着沮授问道:“以公与所见,我们是否要同意公孙伯圭的诉求?” 说句实话,袁绍先前还一度提防公孙瓒南下入侵,甚至因调度军防的决定,而将给袁术一个教训的差事交给了刘备,现在又要因为公孙瓒收拢俘虏、扩张军队、结盟乌桓的举动而对他妥协,袁绍只觉心中不大痛快。 但他听着沮授的回话,又觉得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只听沮授说道:“明公想一想,若不给公孙瓒这个位置会如何?” “在刘虞兵败后,公孙瓒在各郡所积攒的兵马合计在五万以上。居庸关的并州军虽扼断了公孙瓒继续西进的势头,自己要出关也不容易,这样一来,公孙瓒完全可以屯兵昌平的同时挥军南下,入侵我冀州,届时反而让并州那边看了笑话。” “反倒是明公若先对他给出了幽州牧的敕封,公孙瓒出于情理都不当对我等不敬。” 沮授似乎看出了袁绍的担忧,又补充道:“但此举并不因为明公对其怀有惧怕之心,而是因为原幽州牧刘虞在已有我邺城这位天子的情形下,竟有称帝之念,此为叛逆,公孙瓒出兵讨伐实乃义举,故而有此嘉奖。” 这么一通说辞,便给袁绍前后表现不一的举动做出了一个解释,也保全了冀州这边的脸面。 袁绍听来心中熨帖不少。 又听沮授分析道:“此外,我建议明公在渤海国与东莱郡各设一驻兵将领,对公孙瓒做出节制。” “渤海国北面便是广阳郡与渔阳郡,乃是与公孙瓒正面交接的第一道屏障。东莱郡与幽州辽东郡隔海相望,若在东莱郡驻兵,公孙瓒也需惧怕我等渡海而过直入幽州腹地。” 袁绍看了看舆图,问道:“安排何人驻扎于此处为好?” 沮授回道:“在此事上,我想明公心中已有决断才对。” 他该劝说的也只是——袁绍不要太在意面子,给公孙瓒幽州牧之名这件事。 沮授所担任的骑都尉位置,也是隶属于军职的一部分,不能将他只看做是袁绍的文官从事。 在这种情况下,举荐武官出任职务,多少有点不妥。 听沮授这么说,袁绍便也没再多问下去,只是朝着在座的几人问道:“诸位对公孙伯圭的安排可还有异议?” 在袁绍自己都已经表现出了明确倾向的情况下,他的这些谋士虽在彼此之间还有派系争斗,在此时也绝不可能跟他唱反调,纷纷表示了应和。 那便可以商讨另一个问题了,对鲜卑支部和乌桓又该当如何处置。 在公孙瓒送交给袁绍的这张请封文书上,还附带了一个乔琰到此时也未获知的消息。 那位乌桓单于丘力居原本身体就已不算好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冬的到来加剧了他的疾病,还是蹋顿毫无征兆地跟随公孙瓒出兵让丘力居一口气没喘上来,总之,在公孙瓒送出这封文书的时候,乌桓的单于已经不再是丘力居了,而是蹋顿。 袁绍隐约记得,公孙瓒在早年间是和丘力居有过旧怨的,一度打出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丘力居这一死,倒是让公孙瓒和蹋顿之间的联合变得更加紧密了起来。 这对袁绍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个太好的消息。 袁绍转向了许攸的方向,“子远,你怎么看此事?” 自从许攸上次从长安回来后,他就比之前沉默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趟长安之行让他丢了脸的缘故。 但现在直接被袁绍点名发问,许攸还是快速调整好了心情回道:“公孙瓒在信中给蹋顿请封为王,但大汉铁律,非刘氏不可称王。昔年孝桓皇帝欲以封王结好檀石槐,纵不可对天子妄议,士人私底下也多有怨言,明公不可重蹈覆辙。” “如公与所说,册封公孙瓒为幽州牧,乃是因其击败刘伯安之战功,乌桓蹋顿至多因协助之功得一封赏而已。明公不妨问问公孙瓒,此番战功谁主谁次,若他为次,那幽州牧称号不如给蹋顿好了,若他为主,蹋顿又何敢封王?” “以攸看来,赐予其辽东侯爵位,领辽东属国岁俸,以乌桓单于之名赐予其称号及印绶便是。” “辽东属国虽早年间为安顿内附乌桓人所设,但因互市之故,居于其中的汉人也不在少数。公孙瓒为幽州牧,辽东属国本也归他所有,让这两人就征税之事吵着吧。” 他们有争吵可能的,或许还不只是地盘包容归属的问题,还有这个辽东侯的名号能否满足蹋顿的胃口。 若非刘虞意气用事发兵追击,让公孙瓒打了个翻身仗,单论袭营之事来说,蹋顿简直是从生死边缘上走了一轮,只怕是跟公孙瓒要生出几分嫌隙的。 别看公孙瓒今日风光地逼退了刘虞,还能堂而皇之地索要正名,潜在的危机也不在少数。 袁绍又听许攸接着说道:“此外,请明公在半年后寻一借口,令陛下给难楼、苏仆延、乌延三人以乡侯之名。”3 从理论上来说,这三人和丘力居、蹋顿并不属于同一个乌桓部落,只是因丘力居日渐强盛,将另外三部的人口陆续吞并,变成了处于统帅地位的单于。 这三人则各自称王,拱卫其中的单于。 蹋顿贸然篡夺丘力居的权柄,只是因为有公孙瓒的支持,这三人才能与他和平相处,屈服于他的威慑之下。 可要知道,在灵帝初年,这三人之中本居于上谷的难楼,麾下所统领的人数几乎达到了万人之多,比之当时的丘力居还要多。有过这样优势的难楼,绝不会是轻易甘愿屈居于蹋顿之下的人。 若对他们给出支持,便形成了乌桓内部相互制衡的局面。 届时,公孙瓒到底是要有所偏帮还是要坐看乌桓内部起火,对他们冀州青州而言都是可乘之机。 袁绍拊掌笑道:“好啊,我有公与、子远妙计,又何惧于这两个辽东匹夫!” 他又转头问道:“对了,那鲜卑支部的轲比能已死,是否当给那鲜卑的骞曼以助力,令其牵制并州的一支兵马?” “此举不妥,”座中的审配开口回道,“乌桓各部实力相近,尚有彼此攻讦之可能,骞曼不同。” “他本就是被并州军所恫吓而逃的,又见鲜卑单于步度根为乔并州所扶持,部落越发强盛,现有轲比能再身死并州军之手,早被吓破胆了。明公若敢给他请个敕封,他也敢明日就去上谷郡寻并州军请罪。” 审配这话虽说的不太好听,但袁绍一品他话中意思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道:“既然如此便不必管他了,让公孙伯圭将这支鲜卑支部收为己用便是。” 公孙瓒得了幽州牧之名后,大概不会错过这样一支好用的劳力。 而袁绍则是在这几项安排落定后,环顾了一圈在场的诸人,因己方谋士的靠谱,他总算是将先前羡慕乔琰有张辽这等助力的不快心情给平复了下去。 只是听着沮授、许攸和审配的谏言,袁绍又不免想到了在座中少了的一个人。 他心里泛起了嘀咕,田丰去并州刺探情况的时间也不短了,按理来说,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应当从并州方向送个来信回来才对,为何竟像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 以田丰的机智,也不该出现什么刚到并州就被乔琰发现,而后被扣押起来的情况。 更不可能是他行事怠惰,懒于回信。 想着田丰总不能就这么消失了,袁绍盘算着,若再过半月还收不到他的消息,就让手下往并州去找找他。 若是田丰能听到袁绍的这番念叨,大概得将苦水给吐个干净了。 眼下这个失联的情况还真不能怪他。 被张牛角直接逮到了这个“未来心腹”的位置上,他平日里的工作与识字课都是小组作业,少有跟大量人员混杂在一起的情况。 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递给自己的随从,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更为麻烦的是,因张牛角有意让他往科学院去学习术算,在他被提拔上来的七日后,他就被张牛角塞了批复,打包送去乐平了。 乐平书院,是个相对来说进出自由的地方,但乐平科学院不是。 考虑到马钧这位研究武器的大发明家也在此地,乐平科学院是严格按照军营制度管理的。 田丰还没来得及观察此地的院墙到底是什么特殊的材质,就被此地的管事告知,这里住宿工作娱乐就餐的地方一样不缺,所以进出此地需要登记出去的目的和时间,且不能从科学院中携带任何东西外出。 他本着不引人怀疑的想法,决定暂时按捺住和下属见面的冲动,等在此地学完了珠算后,他再跟张牛角申请个一天的假期,到时候一股脑将这些情报都给传送出去。 但倒霉的田丰撞上了一件大事。 在他于此地按部就班学习珠算的第十九天,眼看着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乐平这里收到了一条消息。 因刘虞继任天子之事,长安宫殿旧址需要重新进行测绘,原洛阳灵台需在长安重建,登基的日期和流程也需要太史令及其属官协助,所以,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需要去长安开工。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必牵扯到田丰的,毕竟他是属于农具制作部门的,又不归太史令管辖。 可教导他学习珠算的人是任鸿。 若按照太史令下属官员的具体划分,她现在的官职应该叫做灵台丞。 这个官职的月俸按照大汉官职条令只有一百石,却是太史令下的头一号从属,可领“灵台待诏”四十多人,监管日月星气。 自乔琰为任鸿改名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她在乐平专心跟随马伦学习,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故而当马伦因冬日天气而偶感风寒后,这个去长安建设新灵台的工作就交给了任鸿。 骤然接到这样的要务,任鸿心中也是不免有点紧张的,于是她把自己能调度起来的人手都给带上了。 非要说的话,田丰在学习珠算的时候也没有拿出什么很惊人的表现,顶多就是按部就班而已。 但架不住……他这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学习。 所以任鸿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也是个可以协助她工作的可造之材,直接跑去找张牛角借人去了。 田丰觉得,他在并州找工作的时候就不应该说,他是要在并州多赚钱,好将家人也给接到并州来。 以至于当任鸿给他慷慨地开出了三倍工钱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拒绝的理由。 他总不能说自己在马车上会犯晕吧? 乐平还有个华佗在呢! 无奈的田丰甚至没有机会告知袁绍,他已经从一个从冀州前往并州的卧底,直接卧底到长安去了。 袁绍大概也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毕竟在田丰离开邺城之前,他们再怎么考虑到此番刺探情报中可能发生的意外,也绝没想到会有如今的状况。 这让他跟谁说理去! 偏偏按照并州人的评判逻辑,他这还得算是天降福运,得到了重用。 田丰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棉衣。 据说是出于此行长安人员衣着体面的考虑,连他也被分发到了一件。 他在农具生产部门的书籍中,看到了棉籽分离机器的一部分构件和弹棉弓的图样,可惜没能见到棉花的种植之处。 但他就算看到了也没用,反正他的消息又没法传送回去。 只是当田丰感受着这件棉衣的保暖防寒能力的时候,他心中不免为冀州那头又忧心了几分。 他想的倒不是并州在这种防寒之物的影响下,能在冬日多保存出多少人力,而是另一个同样严肃的问题。 在往日的认知之中,北方环境下的交战,往往不会在冬日发生。 即便是有的话,攻守双方也处在同样的恶劣环境困扰之下。 但现在并州有了这等丝毫不讲道理的防寒之物,岂不是意味着,除了武器上的差异之外,又多了另外一个影响因素。 他不由望着马车露出一线透气窗扇的方向发起了呆,总觉得自己此番探查的责任越来越重大。 所幸他此时这种异样的表现并未被人留意到。 这间不小的车厢内坐着十数个人,也包括了任鸿。 她此时全部心神都用在回顾马伦教导她的知识上了,哪里还会去留意田丰的举动。 想到她们抵达长安之后不久,乔琰也会到来,她便不免又紧张了几分。 她既要证明老师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教会她的东西,足能让她以灵台丞的身份行走在人前,而非是貂蝉女官,又想证明,彼时乔琰对她那句“鸿羽不低飞”的寄望,也已在渐渐落到实处。 而她此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既然乔琰布置下来了这个差事,她就必须替她完成。 按理来说,往年的年号大多是出于天子的想法改的,尤其是新皇登基之后的那个年号。 可奇怪的是,在乔琰前往幽州居庸关前,她朝着乐平这边送来了一条消息。 她说,她希望以太史令观星推衍所得的说法,说服刘虞定年号为—— 建安。 第224章 荀彧入关 若按照任鸿对乔琰的崇敬情绪来说,影响年号的修改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建安这个年号也远比他们现在还在用的光熹,以及邺城那边所用的昭宁,听起来更有一派实干主义的气质。 理解得简单粗暴一点,便是建设长安。 而就像民望乐平的“乐平”还有一语双关之意一样,长安二字也未尝不是如此。 但跟刘虞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这不是她们所属的灵台该说的话。 当任鸿身着灵台丞的官服踏入长安,与她所统领的灵台待诏一并穿过这座才经历过战乱不久的城市,往官署拜谒那位未来天子的时候,她心中还在反复斟酌着说辞。 在乔琰送来的书信中还有一句话,说的是让她们衡量对天时解读的尺度。 言外之意,这句天相所知,也不能太趋于怪力乱神的地步。 然而当任鸿见到刘虞后却发觉,他好像对于这个年号的制定并不十分热衷。 或许是因为病体尚未痊愈的缘故,任鸿甚至觉得他在言谈间还稍有几分恹恹之色。 在听到建安二字后,他并未接着往下听选择这个年号的理由,只说:“此番重建长安之事,烨舒应当给你们做过安排,长安为都城所在,乃是王朝之脸面,但年节如此,还是以简为上。朝廷宗祀、灵台观天之地,择风水地形俱佳之处建造便是,形式崇简。” 任鸿听到,在他说完这一句后,神情似有一瞬的怔楞,又小声说道:“建安这年号倒也好,民之所念,也不过是和乐安康而已。” 似乎是意识到还有人在此,刘虞收回了浮现在脸上的几分怅然,朝着任鸿看来,“劳驾诸位费心了,年号定夺之事告知于卢公他们就是。” 刘虞还未曾登临天子位,故而这个传递消息之事还是要由任鸿来做,汇报入卢植等人所主持的礼节程序之中。 她步出此地官署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昔年在汉宫之中她是曾经见过刘宏、刘协和刘辩的。 但如今这位被乔琰迎上天子之位的刘虞,好像和这三人都不太一样,和刘宏这位惯来混不吝的帝王相比,更像是处在另外一个极端。 任鸿没多少政治上的经验,顶多就是觉得,这或许是年岁渐长的沉稳,总归乔琰选择了他,也就自然有其必要的意义。 又或是——对如今的长安和天下来说,需要的也正是一个这样的天子,再配合上君侯这个收复疆土的股肱之臣? 她将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暂时压在了心里,前去寻了卢植将年号告知于他。 卢植摸着须髯叹道:“我本以为刘幽州会因长安初定的缘故以初平之类的名头为年号,没想到会是建安。” 任鸿问道:“建安不好吗?” 卢植笑了笑:“我说的不是建安不好,如今正是百废待兴诸事待建造之时,诚然需要这样一个务实之名。自刘幽州入长安后,虽因身在病中少有露面,但有天子在,城中浮躁之气便少了几分。再定建安之说,子龙与仲德他们的屯田之事操持起来,想来也要比先前容易得多。” 任鸿早年间身在宫闱,洛阳动乱事毕后就去了乐平,并不太能理解这种人心思汉的归属感。 不过卢植既为朝中重臣,又该算是君侯的半个老师,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想来事实确实如此。 再一想到,无论是长安救驾之举还是奉迎刘虞之事,甚至是确定年号,都是乔琰一手为之,任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为之骄傲情绪。 刘虞登基的时间不会这么快到来,将会等到各项筹备事宜在年末完成,在明年的元月初一举办。 新皇登基与新春同时到来,自然是个好兆头。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该当叫做建安元年了! 但对方今时代的人来说,大概不能理解乔琰对建安这个年号的情怀。 建安实在是一个太出名的年号。 在汉献帝刘协所用过的若干个年号中,以建安这个长达二十多年的年号所用的时间最长,在三国时期令人耳熟能详的官渡之战、赤壁之战等战争都发生在建安年间,更有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建安文学流传到后世,便有了那一句“蓬莱文章建安骨”。 这个年号,便当做是对她曾经背诵过的诗歌的怀念好了。 不过话虽如此,她可没有让建安这个年号持续二三十年的意思。 乔琰想着长安那边的情况,又朝着系统问道:“说起来,有影响主公使用某一年号这样的成就吗?” 这次系统倒是没有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而卡壳了。 它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你想都不要想!哪里有正经谋士还需要负责建议用什么年号的!】 这才不是谋士需要负责的范围。 对于自己还想要薅一把系统的羊毛却没能成功,乔琰也没觉得有多可惜,顶多就是顺带价值没能激活而已。 反正她也已经跟系统交涉过了,在她将刘虞扶持上皇位的时候,她必然能得到不少的谋士点奖励,在随后以刘虞之名南征北讨的时候,也不乏成就到手的机会,总的来说她都已经不亏了。 别看她不是真要奔着谋士这个目标去的,在系统进度上她也绝不会漏下。 她只是又调侃了一句:“正经的谋士说不定还得会算卦推命呢,怎么就不能支持一下全方位发展,你应该考虑谋士系统的与时俱进才对。” 【……】宿主开心就好,系统决定先闭嘴。 乔琰逗完了自家的智障系统,便转向了眼前的雄关之外。 从理论上来说,居庸关以东,燕山山脉以南的广阳郡才应该叫做关内。 那也是在未来被叫做北京城的地方。 但在如今,这里还属于幽州苦寒之地。 也因为乔琰所统辖的并州领地范围,那里对她来说叫做“关外”。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此地早不只是在河流结冰,也已落下了鹅毛大雪,从高处的军都山到近处的居庸关都已被一层白雪之色所覆盖。 好在今年已有了棉衣御寒,居庸关里又有从雁门方向运送过来的煤炭供给取暖,倒是一片巡防火热的景象。 太史慈和邴原在乔琰的邀请下,于明日和她一道回返并州,此时身上也被分发了一件。 比起他们避祸辽东所见的景象,此地简直不像是冬日戍防中所能见到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郑玄选择了并州长居的缘故,同为青州人的太史慈和邴原对乔琰天然便多了几分好印象,在见到这关内戍守情形后也更添了些好感。 而当乔琰本人亲临的时候,上至张辽下至走卒对她所表现出的敬重态度,都不由让人生出了些探寻之心。 营地内的积雪早已经被身在此地的士卒给清扫过了一次,随后扑簌落下的,只在地面上堆积了极其单薄的一层而已。 太史慈踏过这层浅雪,见起得最早的一批士卒已经将棉衣小心地放在了油布蓬的遮盖之下,在关城之中列队跑动,完成晨训的便围拢在那里烤火,而后将棉衣重新穿回去,而后再外面再盖上一层皮甲。 炭火上架着一口热锅,里面煮着姜汤,衣服穿妥当的便再领一碗姜汤走,而后去用早膳。 眼见这些人在繁忙之中很觉满足的样子,太史慈也不觉露出了个笑容。 辽东郡那个地方,怎么说呢,那里的太守名为公孙度,乃是在董卓篡权之时委任的。 虽然也是姓公孙,但这个公孙和公孙瓒那个公孙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早在建宁年间就已经在朝中任职,甚至一度做到过冀州刺史的位置上,最终成了如今的辽东太守。 公孙度此人虽称得上是严刑峻法,政令通达,有锐意进取之态,比起即将被袁绍敕封为辽东侯的蹋顿,和刚夺下广阳渔阳的公孙瓒,更有一派能长远发展的状态,但其麾下士卒的精神面貌比起乔琰这头所表现出的样子,还是相差了不少。 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公孙度。 他能接任辽东太守,乃是因为其老相识徐荣的举荐,可董卓在长安未久,便已经被乔琰驱赶出境,连带着徐荣也倒戈向了乔琰这头。 若非从长安将政令送往辽东郡不易,董卓其实早想把公孙度的辽东太守给撤了。 公孙度完全是凭借着自己在辽东的人脉积累,才坐稳的这个太守位置。 但在早先刘虞占据了幽州主导权的时候,公孙瓒退避于辽东辽西一带,和他之间也有些摩擦,让他不得不先将势力集中在了中辽这里。 随着公孙瓒的西进,公孙度的局面倒是舒坦不少。 但一个幽州中已先被乔琰拿下了两郡,又有乌桓、公孙瓒和公孙度的三方势力纠葛,眼看着还是有些前景堪忧。 太史慈摇了摇头,暂时止住了遐思。 他和邴原既然已经来到了此地,就不必多想辽东的情况了。 他原本是只打算护送邴原来此便罢了,自己并没有投靠并州牧的想法。 可在来到此地后他又觉得,大丈夫适逢乱世还是该当建立一出功业。 他此前是因为青州州府的缘故往辽东避祸,如今却合该选择个效力之处。 虽还未曾想好是否真要任职于乔琰麾下,又或者是凭借着自己的勇武擅射,往长安方向去谋求一个职务,但他已不打算再返回辽东,却是能下个定论的。 他想到此,下意识地朝着东面的城墙关隘方向看去。 哪怕间隔着还有一段距离,凭着太史慈的眼力也不难看出,此刻登上城墙的二人正是乔琰和张辽,他便也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在城墙之下,他耳闻乔琰对着下属吩咐了一句“取我弓来”。 等他走上了城墙的时候,这把弓就已经在乔琰的手里了。 太史慈的臂力不小,臂展也长,这正是典型的神射手先决条件,但乔琰不太一样。 她身量虽高,比起寻常的武将却还是显得过于清瘦挺拔了。 然而当她轻松地拉开手中的那把三石长弓之际,太史慈陡然意识到,他实不该对这位乐平侯有什么以貌取人的想法。 她锐利的眸光在弦张箭扣的一瞬,比起目之所及的雪色更有一种深沉冷意。 有一片飞雪恰在此时落在了箭尖,也没让她的眼睛有任何的眨动。 即便箭未离弦,也让太史慈毫不怀疑,她在射术上的本事,绝不会逊色于她在传闻中的统兵治理之能。 下一刻,这支箭矢疾驰而出,一箭贯穿了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块岩石。 强横的冲撞之力让这支白羽箭的箭镞扎进了石中,也随着石面上的振动,其上的积雪滑落下来了一片,以至于那片白羽尾翎竟像是落在石上的新一抹积雪一般。 这分明就是没石饮羽之力! 乔琰神色淡淡,收起了弓后朝着张辽说道:“文远,让人告诉公孙瓒,居庸关以东一射之地也是我并州军戍守之地,若他的人踏足进此地半步——” “杀无赦!” 这句朝着公孙瓒下达的通牒,也正是乔琰前来居庸关巡视的目的。 在留下了这样的标志,又鼓舞了一番此地留守士卒的士气后,她才能放心地前往长安去参加刘虞的登基典礼。 这位已经成年、且有实绩在手的天子,虽然先前在幽州输掉了一场和公孙瓒之间的交手,但当他在长安称帝的时候,他比起刘辩和刘协,显然更能吸引有志报国之人来投。 所以乔琰绝不只是要参加一个典礼而已。 这些前来的士人武将,哪些是她能用的哪些是她不能用的,她又该当做出何等表现来吸引到这些人的目光,随着局势的发展让他们从支持刘虞转向支持于她,都是她需要打的一场硬仗。 纵然手握三州之地,已经让她站在了远比其他诸侯更高的上,也还远远不到她可以松懈的时候。 远远不够! 她也绝不能因为谋臣心腹中知她志向所在的,已对她表现出了全力的支持,便当真以为天下人都能有这样的态度。 而她虽要如应允戏志才的那样去争取大司马的位置,却也必须时刻保持着谦逊守礼之态。 所幸,眼下大概还是喜事更多的。 比如说—— 在乔琰前往长安的路上,有一位青年士人已站在了武关之前。 在早前他劝说诸葛玄带着诸葛亮前去并州后,他自己就因对时局的迷茫而转道了荆扬二州游历。 但也正如乔琰的评价所说,江东孙策无法处理好与士族之间的矛盾,可凭一时之勇夺取扬州却难以长久,荆州刘表固为人杰,却也距离他所希冀的样子相差太远。 荀彧原本打算北上,去看一看豫州的刘备和兖州的曹操,却在荆州境内听到了刘虞入主长安即将称帝的消息。 于是他当即朝着武关赶了过来,转道往关中一行。 这神容清朗,有流风萧肃之态的青年望着关上的积雪,眸光中流转过了一缕微光。 在入关之前他心中思绪万千。 汉室的出路是否在此地呢? 他的出路又是否在这里呢? 第225章 君臣之辨…… 荀彧暂时没法对这两个问题给出一个答案。 他只能确认一点,比起邺城的袁绍和刘辩,在长安的乔琰与刘虞这对组合,好像更有可能实现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的目标,或者说,是士族地位不减的汉家天下。 其实非要说的话,乔琰本就应该是荀彧的首选。 戏志才与郭嘉两位好友早早便投效在了她的麾下。 荀爽在前往长安后将荀攸送到她那里做了个军师。 纵观天下各路英雄自汉灵帝驾崩、甚至是更早时候开始的表现,又罕有能与乔琰匹敌之人。 但很奇怪的是,他虽然没亲自与乔琰接触过,却直觉在她的种种表现中,透露出的并不是个铁杆汉臣当有的态度。 她早在黄巾之乱中,就已表现得太过理智与清醒了,以至于当荀彧尝试将自己代入乔琰处境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办法将她放在那个外露的立场上。 也便是——因为汉灵帝的赏识提拔而无有保留地付出。 如她给自己所起的那个表字一般,像是一把舍身而焚的炽火。 这不太对。 有些态度,那些与乔琰共事或相抗的人或许看不出来,处在荀彧这个局外人身份上,却要清楚明了得多。 也或许,倘若将她换一个性别,当世争锋之人更能看出她的矛盾之处来。 当然,荀彧没有必要揭穿她。 毕竟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越界之事,甚至令并州这一片边地,发展到了民生政绩军事都首屈一指的地步。 但也正因为这种让他无法确定走向的野心,荀彧同样不敢选择投向她。 这就是他未曾跟诸葛亮说出的话。 只是现在,出现了一点让他也未曾想到的变化。 随着长安的动乱终结,出现在此地的,居然并不是乔琰辅佐着刘协这个少帝,凭借着自己打出的清君侧名头顺理成章地架空刘协的权柄,对外则以天子正统之名发起讨逆。 也即所谓的奉天子以令不臣。 而是乔琰与卢植、皇甫嵩、黄琬、王允等一众大汉忠臣,在刘协失踪之后将刘虞给扶持上天子之位。 敢选择思想已经成熟的刘虞作为天子,好像又与荀彧以为她有不臣之心的判断并不相符。 莫非…… 她只是想做权臣,但必须是她所选中的那个大汉天子的权臣? 以荀彧想来,倒也有这个可能。 若将天下州郡中民生治理的情况排个序,乔琰的并州乃是毋庸置疑的魁首,但刘虞的幽州能一度将粮价压低到一石三十钱,不是第二也能保住第三的位置。 以世人的眼光看来,刘虞即位,势必能一改昔年汉灵帝时期卖官鬻爵、骄奢淫逸的风气。 若这就是乔琰的追求,她先前的种种举动也可以解释得通。 可惜这种对她执政理念的深入挖掘,绝不会出现在郭嘉与戏志才送给荀彧的信中。 他也只能在亲身游历于四方的一路上,对比评判各路诸侯的表现,直到收到刘虞即位的消息后,做出了这个他也不太确定的假设。 到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因为担心会像奉孝一样有去无回,便对她退避不见。 作为曾经被何颙评判的王佐之才,他也大可以凭借着为刘虞出谋划策的理由踏足长安。 在这种想法的驱策下,他终于来到了武关之前。 荀彧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朝着关内走去。 身后的随从替他牵着马,跟在他的后头。 或许是因为长安即将迎来新的天子,就代表着往来之间的商机,又或许是因为刘表对乔琰进攻董卓中所表现出的效率着实敬畏,放开了对这处关卡的限制,在这座司隶与荆州之间的连接隘口处,有不少商队的往来。 荀彧置身于人群中,虽因其气质卓尔,与周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却也说不上太过醒目。 但刚核验了身份户籍入关,荀彧便见有一小童朝着他跑了过来。 他停下了脚步,等着小童跑到他的面前,听到对方问道:“我家郎主让我来问,敢问先生可是颍川的荀文若?” 荀彧顺着小童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见那头是一列商队,规模不算太小。 其中被小童特意指着的那一辆马车,比起一般的商队所属要看着稍精致些,但也至多被人觉得是家产丰厚的商人而已。 只是此人能认出他的身份,好像也并非等闲。 荀彧回问道:“若是又如何?” 小童道:“若是的话,郎主请先生上马车一叙,从此地往长安城行去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先生虽有马匹坐骑,到底不如马车舒坦。” 荀彧虽不知来人身份,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登上这架马车后所见到的,居然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也是个让他不难猜出身份的人。 车外依然是落雪的寒冬,车内倒是因车厢内铺设了毛皮,荀彧又在上车前被那小童递交了一尊暖手炉,并未让人察觉到什么寒意。 而这端坐在车中的少年眉眼温润,气质中隐约带着三分凌厉之色,俨然不是个寻常的文士。 他这开口问好间流露出的扬州口音,倒是让他又显得亲切了几分。 荀彧温和地笑了笑:“庐江的周公瑾不替孙伯符戍守扬州,何故经由荆州前来长安?” 被揭穿了身份的周瑜也很坦然:“只要这一趟出行比起戍守九江的意义更大,当然可以来。” 荆州和孙策之间有杀父之仇,虽如今刘表和孙策都该算是支持乔琰和刘虞这头的,但两方之间的仇怨不可能轻易地化解。 周瑜作为孙策的左膀右臂,原本是不应当走这一线而来的。 但考虑到,袁术与孙策之间也算是有一番你追我赶的矛盾,这条路线又要比走豫州线安全得多。 此外,按照方今的时局来看,周瑜确实有这个出行的机会。 谁让此刻身在汝南的袁术一面深知周瑜不好应付,不敢重新夺回九江,一面还得面对境内刘备所带来的威胁。 他又怎么会想到周瑜会忽然离开九江,来到长安。 先前商队过武关的稍事停顿中,周瑜已让侍从在外头新烧了热水,此时正好被他用来招待荀彧品茶所用。 如今的大多数茶饼还是南方所出,扬州之地的茶便是以采摘之后的茶叶烘烤成赤色,碾碎加上油膏制成的,在冲泡后还要加上葱姜之物。 但因上次陆苑尊奉乔琰之命到访扬州,她谈及并州饮茶少有添料,至多品其纯粹之味,周瑜便也跟着学上了。 此时这清透的茶汤被推到了荀彧的面前。 车驾已在继续朝着北方行驶,因马车的质量上佳,这一路不算起伏,只是在并未倒满的杯中晃开了一道波澜而已,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趣味。 周瑜继续说道:“此前先生自徐州抵达扬州的时候,我便有所听闻,只是眼见先生并未有上门拜访何人的意思,就未曾打扰。如今赶巧又在此地碰上。” 数月前他听闻荀彧行到扬州境内的时候,本是想请孙策尝试一下邀请对方的。 可想想此前的高岱一事,周瑜又先打消了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他和孙策都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高岱的事情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别看伯符最开始是因解庐江之围才入驻的扬州境内,不希望他在此地站稳脚跟的,依然不在少数。 这些人也就自然不会乐于见到,在孙策的麾下出现可用之才。 除非荀彧明确表示了要与孙策会面,否则还是当他并未出现在此地为好。 事实证明,周瑜的这个应对之策也并未出错,看荀彧过境而不入门户的表现,显然对孙策并没有多看好。 反倒是如今这个赶赴长安路上的萍水相逢,还能让他们对酌闲聊两句。 荀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若论仪态风度,对方实可算是士族典范,而若看其在扬州行事,更不失有勇有谋。 他向来是个惜才之人,也不必对这位好客的马车主人摆什么架子。 他道:“若只是品吴中名茶,也无所谓打扰之说,多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荀彧话说出口,也不免思忖起了周瑜前来长安的目的。 若说只是要替孙策谋求扬州牧的位置,按照荀彧所听闻的那样,孙策既已经对刘虞称帝之事表现出了认可与拥趸,扬州地界上也没有比孙策更有能力担任这个位置的,再若考虑到乔琰所能发挥出的作用,周瑜是没有必要亲自走一趟的。 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委任。 但就像周瑜所说的,他觉得此行还有比起镇守九江更要紧的事情,故而做出了这个选择。 看来他不是为了观察刘虞和乔琰之间的君臣相处模式,以防日后应变不够及时,就是想从关中正在展开的建设中寻求经营扬州的经验。 荀彧并未将他的猜测在神情中流露出来,但随着二人的交谈,周瑜顺势说起了前来此地的目的,确实是想跟乔琰做一笔交易。 至于具体要交易何物,本着不必交浅言深的道理,周瑜也并未详说。 两人也便将话题转向了书籍乐理之说。 周瑜比荀彧小了十二岁,但他已算是出仕于孙策的麾下,姑且算是平辈论交也无妨。 对荀彧而言,这往长安去的路途上有这样一个交谈之人,正可算是旅途乐事。 但他也未曾忘记此行而来的观察目的。 在车驾的中途停歇中,他已留意起了前来此地的人。 既到了关中境内,有些先前还如周瑜一般混迹在商队之中的,现在也变得不加掩饰了起来。 因袁术与刘备在豫州的争端,不乏有对两方都不太看好的汝颍之士南下进入了南阳地界,如今也正好随着刘虞将于长安称帝的消息而进入关中。 荀彧自己就是颍川出身,从队列中窥见了不少熟面孔。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去观望的还是直接寻晋升途径的尚未可知,故而两两相望之间也只是彼此颔首致意而已。 他看着眼前的情景说道:“听闻刘公任幽州牧期间,互市的商贾也不敢有二价,若真如此,等翻过明年去,到了开春时节,恐怕从南阳与汉中方向流入关中的民众更不在少数。” 这种人口流向,带来的必然是关中实力的进一步雄厚。 虽在短时间内,还远不足以恢复到前汉以长安为国都时的人数状态,但这种人数的增多和凭借刘虞身份与信用引来的贸易增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冲淡掉董卓小钱对关中的影响。 很难说这是不是乔琰选择刘虞的其中一个理由。 荀彧忍不住感慨道:“那位乔并州做出了一个足够明智的选择。” 起码到目前为止,刘虞的信用是最经得起消耗的。 但或许,若她真有野心,这也是个对她本人来说不算太明智的选择。 可到底是哪一种评价到最后占据上风,就像汉室的东西对峙局面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一样,也是个让人无从预料之事。 倒不如先亲眼看看长安的建设现状。 当他们抵达长安后便得到了消息,因长安城的各片区域重新划定,又有将行天子登基之礼的缘故,一应车马都严禁入城,必须停放在宣平门外的官营旅舍之中。 周瑜见荀彧有意直接步行入南郊区域,便令下属将车马带去了旅舍,自己则跟上了荀彧的脚步。 在两人的视线中,南郊数座夯土台遗址中,位于最东端的那座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复。 虽天上尤有细雪,但大几十张由凉州纺织办生产出的油布相互联结,形成了一座特殊的顶棚,足以支持此地的搭建工作处在一个风雪不侵的环境之下,哪怕雪势转急也不必担心此地需要停工。 从高台形制上,荀彧判断得出,那里就是长安明堂辟雍的旧址。 周围的圆形水渠和周遭的曲尺形配房也昭示着它的身份。 和洛阳城中的情况一样,这里承载着的是帝王祭祀天地、封禅、接受觐见的职责,也代表着大汉宗室的颜面。 此地毁坏在了赤眉军祸乱长安之时,而在董卓带领刘协逃亡至长安后,他宁可让人在修缮未央宫上多耗费一些心力,也并未将明堂辟雍重建。 如今才算是重新恢复了形制。 荀彧朝着那个方向走近了两步便见到,何止是明堂需要重修,辟雍这条圆形水沟也早因多年间未有使用尚需重新疏浚,进而连接到南面的河渠之中。 这条河渠朝着长安城东郊方向的民宅而去,横贯于其中。 此地开工的队伍似还抱着疏浚河道的同时也兼管河道走向调整之事,正好赶在冬日河道结冰干涸之际施工,等春日到来便可派上用场。 荀彧留意到,指挥着此地正圆水渠休整的,是位年岁已不算太小的内侍,不太像是董卓来到长安后才安排给刘协所用的宦官,倒像是洛阳旧人。 而他领着做工的居然是一群羌人。 因周遭的阻拦篱障,荀彧无法走到更近的地方去看,只是因为水渠在最外围才能看到这种特殊的组合。想到这种组合大概只有可能出自乔琰的手笔,荀彧又将对她的评价稍稍做出了一点修改。 她这也算是谨遵汉室宗庙之礼了。 他收回了朝着这边看来的目光,转向了西侧。 在明堂辟雍的西侧有十二座礼制建筑遗址,可惜依靠着眼下的人力物力条件已来不及作出修复了,为免于其残败景象反干扰了明堂辟雍的恢弘之气,他们干脆将这一片土台上的木桩都给全部拆卸了个干净。 唯独最西侧的方形台地上,灵台被重新修建在了那里。 这两尊高台左右对望,似是在代表着长安的南面门户与脸面,虽尚未完工,却已可以让人试图想象一个多月后的正统景象。 想到这里,荀彧脸上的神情不免柔和了几分。 他向周瑜作了个示意,便与之穿过了明堂与灵台之间的新路,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因荀彧抵达后便先让随从去城中寻荀攸去了,他观望南郊建造场景的时间又稍微久了些,长安城的南门,也就是安门之外,已经有荀攸打着伞在那里候着了。 或许是因为荀攸亲自来迎接的缘故,荀彧感觉守城的士卒对着他和周瑜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但在荀攸朝着他们看去的时候,他们又当即恢复到了目不斜视的状态。 “不必看了,我接的人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双眼睛。”荀攸朝着他们说道。 在走入城门后他又小声笑骂了一句,“这群凉州兵里选出的皮猴子!早说该换一组来戍守的。” 他说是说的皮猴子,但听他语气里,倒是与这些士卒亲近的关系居多。 荀彧打量了一眼对方,觉得应当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这个一向话不多,时而让人觉得他有些外愚的侄子,好像在跟随乔琰征战的两年间,比起先前活泼了不少。 但等进了长安城后,他便暂时无暇留意荀攸的情况了,而是观察起了周遭。 贯通南北的安门内大街长十一里,宽约十六丈,中央的六丈为天子驰道,两侧为行人官员可走。 这个路缘之间的区分已重新完成了划定,不难让人猜到,这同样是为了天子登基之事而恢复的礼制。 荀彧开口问道:“我看如今的宫室还是只分布在未央宫这一侧?” 荀攸回道:“对,刘公崇尚简朴之说,故而按照早前君侯已与之商定的那样,保留未央宫与桂宫作为宫室,前者为天子居所,后者为朝会之处。” 这两宫都分布在他们所在大街的西侧。 荀攸指了指东侧,又道:“长乐宫宫室只剩残骸了,但用来改做民居,纳入一百六十闾里之中也不太合适,故而将衙署九府都搬迁到此地,此外,以刘公在幽州的直系旧部重新组建金吾卫,也屯扎在此地。” 这个距离倒是要比先前洛阳的情况易于调动,可以有效地防止出现宫变的情况。 他们往北走出了一段后,听荀攸继续说道:“北面就是三庙九市和闾里所在了。” 因长安城是南高北低的情况,出北城门后就是渭水,故而当他们是从南面武关而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宫室所在,而后才是民居。 未央宫位于南面最高之处俯瞰皇城,也眺望着北面最低处的关中平原流水。 荀彧纵然没见到月前的长安城是何种模样,也直觉此地在重新修整规划后,比起原本要有秩序得多了。 他问道:“乔并州可回返长安了?” “我就猜你会问这个问题。”荀攸不会听不出来,荀彧话中的意思并不是在说,如果乔琰已经回来的话,是否要与之见上一面,而是在问这长安城经历了一番突变后的势力分布。 权臣——还是拥有兵权的权臣,与未来的天子之间孰强孰弱,极有可能是这些新到此地之人评判去处的第一标准。 见周瑜已知情识趣地与他们告辞,往客舍的方向去了,荀攸便回道:“你来得倒是时候,君侯于昨日抵达的关中,暂时驻兵在高陵,自己带着一部分骑兵来的长安。骑兵驻扎在渭水北岸,她则带着随从进的长安。” “不过她没在城内待多久,就又出城去了,走前还同刘公要走了一个人。便是那位协助刘公在幽州屯田和制定法令的田子泰。” 之前刘虞来凉州督战的时候,乔琰就发出过感慨,为何刘虞只是自己来了,而没有将他那个好帮手田畴也给一并带上。 好在如今刘虞入主关中,上谷郡有张辽戍守,田畴自然也该跟着来到长安,可算是让乔琰感到满意了。 按照乔琰对刘虞的说法就是,她先前在关中划定民屯军屯范围的时候,刘虞还未曾决定前来,田畴也未到,她就先将这里的统筹权柄交给了国渊和程昱。 但如今刘虞既已来了,便请田畴来接手一部分,这才符合君臣之道。 要说乔琰舍得将关中军屯给交出去,那也将她的胃口看得太小了。 只不过是在谋划大司马位置之前,她还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而已。 当年洛阳种地之事都干过,又何妨是在长安军屯的管理权上让上一步。 她也未必就该算吃了亏。 这关中平原的军屯实际上该当以郿坞、长安为节点划分成三块,在她于凉州并州还留有人手的情况下,关中是还缺管理型人才的。 自己兜里的不够用了,那就用别人兜里的。 以田畴这个刘虞死忠来插手军屯事务,也正可以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名声。 可事实上,田畴在其中能掌握到的话语权是很有限的。 幽州的粮价稳定,可粮食亩产也远不如并州。 田畴不需多久就会发现,在主事之余他还需要向程昱与国渊请教不少东西,否则难免形成土地资源的浪费。 在这种情形下,以田畴实在的性格,他只会让程昱作为主事人。 这才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人员安排局面。 但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这却是一番为显天子体面的举动。 荀彧隐约能判断出,这种磨合里依然是乔琰占据了主导权,只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算是最妥帖的处理之法了。 这么看起来,从他自抵达长安以来所见的种种,都在表现出一个信号—— 乔琰所要扶持的大汉,是有刘虞这等贤人居于中央的大汉。 而她本身的世家出身以及谋求权臣高位的想法,倒也不失为是一种士族共识。 荀彧心中思量之际,听得荀攸问道:“文若,你既已来长安了,我便不妨摊开来问了,你现下是如何想的?” “我……”荀彧刚开了个头,忽见一队身着灵台待诏官服的人从他的面前经过,当即止住了话茬。 荀攸本以为荀彧是因为有人经行路过才中断开口的。 但当他朝着荀彧看去的时候,却见他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荀攸问:“怎么了?” 荀彧皱起了眉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更让他确认这一点的,是对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状似无意地将头扭到了一边,避让着他的目光。 这个人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尤其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队伍中! 他便是如周瑜一般是来长安谈买卖的,也都还说得过去,可他为何会在灵台的队列里? 那分明是袁绍麾下的谋士田丰! 第226章 议定弘文 荀彧当然是见过田丰的。 颍川荀氏子弟中的荀谌就出仕于袁绍的麾下。 而荀谌荀友若,乃是荀彧的胞弟。 在荀彧告知于郭嘉他前往了徐州之前,他也曾经往邺城走过一趟。 只不过本着并不太看好袁绍扶立刘辩于邺城的想法,他自称只是去见弟弟的。 但荀彧既到,就算袁绍看出对方目前保持着避不出仕的态度,并未对他发出招揽,他也会让他麾下的谋士以主客往来的理由和荀彧接触。 荀彧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田丰的。 虽然……现在的田丰好像看起来比之前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也把胡子剃了,但这些只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门里发生的变化,大概并不影响荀彧凭借着眼神将他给认出来。 袁绍让己方谋士来长安这头刺探军情的做法,已经到这么简单直接的地步了吗? 认出田丰的这一刻,荀彧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何况若真是他所猜测的那样,田丰混到了这个位置上,要想脱身,好像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荀彧毕竟不知道,田丰最开始只是想潜入农具生产之地做个底层的打工人,搜罗到并州的农业种植之法,变成张牛角看好的心腹,甚至是成为前往长安的灵台丞随行人员,全都可以叫做意外。 就连田丰本人都对这些意外无奈至极。 荀彧只是在这一刻,难免想到了在进入长安之前于南郊所见的情况。 灵台与明堂辟雍相对而立,彼此呼应。 按照天子登基祭祀天地的情况看,因长安如今人手有缺,难免要从灵台借调人手。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田丰是为了破坏明年元月初一的登基与祭祀仪式而来的? 刘虞将立的消息传出,自荆益豫各州而来的士人不在少数,荀彧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势必会给邺城朝廷带来极大的压力。 这可能是田丰出于河北士族的利益考虑而自己做出的决定,也有可能是袁绍为了防止其他人办事不得力,才给田丰安排的任务。 这都说得通! 荀彧虽还未曾和乔琰会面,但刘虞这位汉室宗亲若即位天子,在荀彧这里的认可度是比刘辩更高的。 在意识到田丰极有可能有所图谋后,荀彧当即朝着身边的荀攸说道:“速去提醒乔侯,灵台内极有可能混进了冀州的田元皓!” 荀攸深知,荀彧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也不会因为什么人有相似之处,就得出这样的论断。 此事为真的概率相当大。 而田元皓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也实在不用多说了! 荀攸在将荀彧安顿下来后,当即将此事上报给了乔琰。 若是田丰知道荀彧对他给出了何等猜测,估计要恨不得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一个至多按照标准的文人素养会一点射箭和驾车的,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成为潜伏进长安的刺客! 难道凭他会算数吗? 但他此时已经不免陷入了提心吊胆的状态。 在见到荀彧的这一刻,他一边想着,乔琰打出的战绩与刘虞的贤名配合在一起,造成的效果当真惊人。 荀彧出现在此地,大概不是来长安拜访叔叔荀爽和侄子荀攸的,而是前来投效的。 若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袁绍所面对的压力将不只是来自她的兵力威胁,还有人才投效之后的后续影响。 而另一边田丰又想着,可能在袁绍感受到这个后续影响之前,他田丰就要先被抓起来了。 在他刚离开邺城的时候,许攸还觉得他田丰处事面面俱到,正是个合适的探查人选,现在可能随便换个人都不会有他这种失败的体验。 这个时候跑路的机会不大。 他是跟着任鸿身边的灵台待诏行动的。 虽然灵台待诏大多是从马伦早前的女助手中选拔的,但四十一位灵台待诏里还是有那么十来个是后续填补进来的,正好凑出了个八人间门。 田丰看着自己的七个室友,觉得自己看到的可能是七个监狱管事。 偏偏那种只是人有相似的可能,让他必须在此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防在别人只是怀疑的情况下,就先自己把底细给掀了。 在见到荀彧之后的三日都并未有人对他的身份提出质疑后,田丰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了。 荀彧跟他原本也就只能算是几面之缘,认不出他来才应该是正常的。 但此时,他那份作假的户籍记录信息,和他自从来到并州之后的神奇“升迁”履历,都已经放在乔琰的案头了。 “元封……噗。”乔琰看到这个名字真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朝着一旁的程昱说道:“这倒是让人想到志才了是不是?这个取假名的方式真是有够直白的。” 乍听到荀攸上报,说田丰蛰伏在灵台,疑似要对刘虞不利,乔琰还惊了一跳。 别看现在各方势力之间门的往来,固然应该算是明争暗斗,但还远没有发展到谋划刺杀的地步。 要是在田丰这个谋士上开了先河,那还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但看到田丰到底是如何加入灵台队伍的经过,乔琰又免不了为他鞠了一把同情泪。 张牛角他有本事啊! 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把田丰给抓出来,还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乔琰的面前。 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气运作祟。 程昱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君侯当年给自己取化名,也就是把姓名颠倒了一下而已。” 从乔琰到严乔,和从田丰到元封,就不用百步笑五十步了吧? 好歹田丰是把两个字都改了。 乔琰轻咳了一声。 有些下属跟着自己的时间门久了,就是在这一点上有些麻烦。 对她的过往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好在程昱已转而问道:“君侯打算如何安排田元皓此人?” 田丰明显不是主动前来此地的,而是在各种阴差阳错的推动之下,才让自己处在了这种醒目的位置,进而让自己被荀彧恰巧发现,所以什么刺杀刘虞当然是不可能的。 乔琰思忖了片刻,“揭穿他的身份好像没什么必要,若真这么做了,他要么就是自请入狱,让袁绍来跟我谈换人条件,要么我将他杀了了事。” 从她的利益角度,除非袁绍能拿出影响他发展的大出血利益,否则最合适的处置方式还是后者。 谁也无法确定,从田丰抵达并州到如今到底获知了多少消息。 这些消息被送到邺城后,又会否带来对并州不利的结果。 最为稳妥的情况当然是铲除后患。 但田丰是个人才。 既是人才,总有让他发挥出作用的地方。 乔琰道:“我有个好去处留给他。不过这个去处,现在还并不存在,正好让他一并参与建造规划了。” 程昱有些好奇,听乔琰的意思,好像是要让田丰继续维持这个元封的身份成为她的帮手,便问道:“不知君侯说的去处是?” 她回道:“这就是我要找荀文若谈的事情了。” 荀彧的到来让乔琰松了一口气。 这既意味着她打出刘虞这个招牌的决定,已成功掩盖掉了她可能被聪明人细究出的矛盾之处,同时有了对天下有识之士更强的吸引力,也意味着这位顶级的内政人才,不会去资助她的对手了。 乔琰倒不怕荀彧如同历史上那样成为曹操的助力,她只是不想在征伐之间门造成更多的损失。 不过如今却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此前荀彧在四方游历,相当于是并未出仕的状态,乔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门去把人请过来。 但人都到了她的手底下了,她要是还不能将其留在此地,那就是她的无能了。 在田丰还在为自己的身份暴露而辗转担忧之际,乔琰已经在请荀彧过府一叙了。 颍川荀氏的士族风仪在荀彧的身上得到了尤为分明的表现。 在这两年间门的四方行游,好像根本没有在荀彧身上表现出任何的风霜侵袭之气。 当他在乔琰的示意下在她面前就座的时候,他那衣袖拂风间门带起的一点熏香气息,一如荀彧本人所表现出的冰清秀雅之态一般,并未让人觉得有何等侵入领地的冒犯。 也无怪乎荀令留香被人引为美谈。 但当乔琰看向荀彧的眼睛的时候又可以确信,所谓的风姿俊雅,坐处留香,绝不能掩盖掉他本人的才华,以及,他可能并不像是表面所见的文雅,而自有一派坚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颍川荀氏子弟倒是有一点共通之处的。 比如说别人看到荀攸的时候,往往很难想到他在作战方略上多有通权机变之能。 当然,现在要谈的是荀彧。 让荀彧有些意外的是,摆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他从周瑜口中听说的并州清茶,而是白水。 置于青瓷杯中的温水干净不见杂质,本不像是常见的待客之道,可当乔琰开口的时候,荀彧又觉得,面前的这杯白水,无疑是乔琰打算直接跟他摊牌来说的表现。 未尝不是一种恰到好处。 乔琰道:“几日前我正好和慈明先生谈过一次,早前在他前往长安维护天子威仪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不太好了,去年和今年还又重病了一场,无论如何也不适合长期在长安这样的环境中。” “我的意思是让他前往乐平,和伯喈先生与郑公为伴,因元化先生也在乐平,许还能将他的身体调理一二。” 若要荀彧看来,这确实是对荀爽最合适的安排。 荀慈明原本就不适合朝堂的环境,更适合著书立说,早前只是因为董卓为了赢得士人的支持,才将他给强行征调过来的,而后便走不了了。 现在若能回归原本的去处也好。 “只是这样一来有一个问题。自董卓乱洛阳后,朝廷百官中除卢公荀公等人之外,多迁移往邺城,偏偏新帝将立,是需拥趸班底的。荀公有名望人脉,立身持正,尚书令之位非他莫属,届时刘幽州自幽州牧成为天子,有何处表现不妥,也有荀公与之谏言。” 目前的尚书令,其实是卢植。 可荀彧很清楚,卢植在刘宏任下是尚书令,是刘宏对其战功的忌惮,在董卓任下还是尚书令,同样是董卓在避免卢植掌兵。 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不太适配的。 在三公多领尚书事的情况下,尚书令的权柄逊色于三公,内朝的参知政事权柄在刘宏当政期间门也被他削薄了不少。 比起尚书令,卢植其实更适合做太尉。 荀彧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乔琰显然不是要让荀彧直接取代荀爽的位置,而是说道:“以荀氏子弟来说,公达在兵法上尤有建树,往后平定四方必定随我征战,若直接将荀公挪去并州,他势必要担心天子近臣不足之事。” “故而我有个想法,想与文若商议一二。” 她说到此地顿了顿,眸光有一瞬的锐利,俨然是要求索一个答案,“不过在此之间门我有一话想问,文若可愿出仕于长安?” 乔琰若问可愿为她所招揽,荀彧或许还要犹豫一番,可她问的是出仕于长安,那就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 若非有这种想法,他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故而他回道:“为汉廷效力,正为我等士人所求。” 乔琰笑了笑。 荀彧这句话将长安的朝廷说成是汉廷,那邺城朝廷便是伪朝了。 有这句定性的说法在,于眼下的情况看,已是足够了。 她神情一展:“有文若这句话,后头的就好说了。以我看来,荀公所忧,乃是朝堂秩序法度未定,上下官职空缺实多,而我所患者,乃是天子近臣不足,权威声势不足以令四海臣服。若此事未定,我等还不足以与邺城朝廷相抗,荀公也不能安心居处并州休养身心。” “所幸自刘公入长安以来,赶赴此地的志士仁人不在少数,迁徙至此的民众不绝往来,其中或有迟疑抉择者,或有无自荐晋身之阶者,或有擅长文墨之道却不长于言辞者,如若让其过门不入,实为憾事。因此——” “我想在长安城中请未来天子设立弘文馆,行招揽筛选士人之用。辟其半数作书籍典藏之地,半数为士人往来谈笑论辩之所,而后由若干才学敏捷长于庶务者轮流坐镇此间门,观望此地士人言行,择其善者举荐于中央,逐渐填补朝中空缺官职。” “可惜坐镇此地之人,需有品评人物之才,却无结党营私之心,实难挑选。” 乔琰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荀彧,说道:“我想举荐文若为侍中,兼任弘文馆馆主之一,不知文若意下如何?” 这是一份格外特殊的邀请。 可若以其对长安情形的效益来看,这又实为势在必行之举。 只是当荀彧接下了这个任务,自乔琰办公之处走出的时候,他不觉在心中颇觉情绪复杂。 倘若真如乔琰所说地创立了这个弘文馆,这是在增强巩固于天子身边的势力,也迟早会增加到与乔琰分庭抗礼的地步。 但凡她有夺权的私心,好像都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许真是他之前想多了。 他也实在不当怀疑这位大汉忠臣的! 而乔琰则在送走了荀彧后,又琢磨起下达另一道指令。 等她将弘文馆之事告知于刘虞,征得其同意后,她就将其吩咐下去。 这条指令中写道,因人手不足,令灵台待诏中分出十五人协助弘文馆的修建规划之事,其中就包括了——田丰。 不对,应该说是元封。 第227章 建安元年 田丰既然已经来到了关中,总归袁绍在短时间内又收不到他的动向,这样的人才在乔琰看来,也同样是不用白不用。 他顶着现在的假名元封所做的事情,和冀州田丰有什么关系? 既然在并州农具生产制作的场地,他能因为计算能力过关的缘故被张牛角给“寻宝”出来,如今也当然可以因为参与到弘文馆的建设之中,将自己某些方面的特长给暴露出来,进而得到提拔委任。 “他可真是连理由都给我们想好了,”乔琰看着与田丰相关的资料记载说道,“他既然说是要将妻子儿女接到并州来,故而努力务工,自然是该当争取更高的俸禄才对。巧得很,无论是比物资还是比俸禄,我们都不比冀州那边小气。” 荀彧在进入关中地界后所得出的结论并没有错。 乔琰确实是在利用刘虞的名声达到平抑粮价、消弭董卓小钱影响的目的。 此前她就通过以五铢钱雇佣凉州人,并将凉州的抵押品送往并州销售的手段,促成凉并二州建立起对五铢钱的信任。 如今在经由关中对二州再次进行了一道连接、并打出了刘虞这个招牌后,五铢钱的可信程度自然也就在进行更进一步的恢复。 她不着急于快速进行地盘的扩张,也正是为了让这个货币制度进一步地稳定下去。 以她如今所拥有的地盘,和任何一方势力的连接都存在险关隘口,却又并不是完全断绝联系的状态。 往来间的交易增多,也会进一步树立民众对货币的信任。 但有意思的是,因铜矿的主要分布地并不在关中,乔琰并未将并州的铸币三官挪入关中,而是依然保持着独立于外、掌握于她手中的状态。 在确实有必要的情况下,谁也无法针对此事对她做出指责。 所以实际上,这个印钞机在她的手里。 这就让刘虞虽在表面上看来是未来的大汉天子,调控物价的权柄还是她说了算。 只说“不比冀州小气”可着实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了。 郭嘉在旁调侃道:“不过这样一来,张牛角想要培养出一个心腹干将的梦想,短期内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谁让田丰都已经被乔琰给盯上了,哪里还有可能还给张牛角。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乔琰一脸无辜,“他今日能抓到一个田丰,明日就难保不能抓到一个沮授,我这是在激励他,多在自己的下属里寻人探宝,说不定还能抓出什么大鱼。” 她想到这里,甚至琢磨起了要不要对张牛角的“不学无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想来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便没打算在此事上多管。 “行了,不说此事吧,说说弘文馆。” 在和荀彧提及弘文馆的创立之前,乔琰其实并未跟下属提及此事。 但在她回返关中后,已对心腹告知她意图谋求大司马的位置,一并告知的还有她以退为进的行事方略。 这种以退为进早在重新规划长安城,形成从未央宫到明堂辟雍的礼仪路线,在她让刘虞麾下的田畴参与到关中屯田事项中都已有所体现,此时提及弘文馆之说,也并未让郭嘉和程昱有多惊讶。 郭嘉也很快反应过来,弘文馆的存在虽然在名义上来说是为填补天子臣属,但这种选拔未必就会成为乔琰的掣肘。 眼下的好处起码是很直观的。 弘文馆颇有广揽贤才之意,成就的不只是刘虞的名声,也是乔琰的。 而这些被选拔出来的贤才到底是直属于刘虞,还是随着四方开疆拓土的委任,和乔琰之间的联系变得越发深厚,实在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另外,弘文馆的存在,更像是对现如今已经学成的士人发出招揽,与乐平书院的栽培模式并不冲突。 对尚未有这个底气前来关中一展身手的人来说,乐平在有蔡邕、郑玄、管宁、邴原等人后,即将新增一个“退休”的荀爽,这个配置依然有着对士人来说不可替代的吸引力。 等乐平书院中的学子学成后,也势必对弘文馆出身的士人派系形成冲击。 何况,等到乔琰的羽翼渐渐丰满,也就是说,当她稳固三州乃至于更大的地盘、也不需依赖于一个尊奉大汉之名的时候,弘文馆可能直接就成为了乔琰的人才获取渠道,甚至不需要经由过一趟转手。 郭嘉想通了这一点后,觉得还有些麻烦的,也只是弘文馆馆主的人选了。 荀彧不能是这个唯一。 但正如乔琰跟荀彧所说的那样,这个坐镇弘文馆的不仅需要有辨别务实人才的特质,还需要有不与人结党营私的品行,就足够将其门槛拔高到一定水准。 他便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便如君侯所说,此人需要满足这样的两个特质,可有些满足此条件的人,担任这个位置又多有不妥。资历太高地位也太高的馆主,哪怕不是他本人希望形成这样的联合关系,同为他选拔的人也会因为这个名头而聚拢在一起。” 和荀彧一样履历不丰、能力极高却持身清正的,实在是太少了。 乔琰回道:“我有几个人选,只是在同时将他们委任其中还是以轮岗的方式安排上,稍微有些犹豫。” 程昱在旁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选里应该有王子师?” “不错,”乔琰拊掌回道,“王子师乃是并州出身,但并州的人才大多不需要走弘文馆路线。” 三互法这种规则可不涉及底层官员,这意味着并州内的人才要么已经被各郡太守给收拢到了麾下,要么就是还在乐平书院就读,又或者—— 这些人对并州真正的实力要远比其他各州的人看得清楚,比起弘文馆,他们大概要更乐意直接到乔琰门下前来自荐。 这也就意味着王允所能从中选到的人,少有与之可以谈论同乡情谊的。 此外,莫要忘了,王允身上还背负着将天子弄丢的罪名。 在外人看来,正是因为有王允的配合,李傕才能折腾出一个假冒的天子来,也能征调出一支队伍,以至于让天子最终为他所劫掳。 这种罪过并未被人摆在明面上说,可王允确实是要为之负责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所举荐的人可能并不敢与他有太深厚的私交。 根据以上几点来看,王允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程昱便问:“不知君侯所想的另外人选是谁?” 乔琰回道:“陈元方和崔州平。” 陈纪陈元方这个人,都用不着乔琰去逮人了,因为他就在此地。 此前董卓为祸洛阳的时候,陈纪和荀爽一样也是被征用的倒霉蛋,因其与荀爽私交甚好,也跟着一并来了长安。 陈纪的为官经验不多,但他自小跟着父亲陈寔,将官场人心看得分明。 而若论其品行,更是无有可以指摘之处。 尤其有意思的是,他自身的品行很高,却很烦空有形式无有真情的虚伪举动。 此处特指应付举孝廉而在孝道上表现出的形式主义。 乔琰想着,他的年龄也已经有些大了,让他去处理朝政上的事情难免有心无力,正好放在弘文馆里做个道德标杆。 此外,在将陈纪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后,有一个人落到她手里,也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正是陈纪的儿子陈群。 他在历史上是曹魏律法《魏律》的主要创始人,九品中正制也是他提出的。 后者就算了,前者对乔琰来说还是极有用的。 他也确实到了出仕的年龄。 至于崔州平,他同样可以安排在此地。 早在去年的八月里,在乔琰还身在凉州和那些武威豪强打交道的时候,戏志才和郭嘉就已经在讨论将崔钧给召来并州做事了。 崔烈毕竟年纪也不算小了,崔钧与其在安平赋闲,观望时局,还不如来并州协助老父亲处理公务。 所以在去年的十月里,崔烈便在戏志才的建议下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就是此事。 崔钧固然因为和父亲在买官这件事上闹出了点“矛盾”,总的来说和父亲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当即赶了过来。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西河郡中的庶务其实大半是经由他之手来处理的,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乔琰道:“任用崔州平为弘文馆馆主之一,一面是可体现对于河北士人的拉拢。” 崔州平乃是冀州人,其父亲崔烈乃是河北名士,这就是在跟袁绍抢饭碗。 田丰会不会迎来另外一个有可能发现他身份的人,那是另外的问题。 “另一方面,我倡议创立弘文馆,若连一个自己人都不安插,别人反而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她在抬眸间露出了几分狡黠的意味,郭嘉、程昱二人也不由在心中为她这个人选叫了声好。 这一点小小的私心表露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来,若按照她的安排,弘文馆四馆主便是荀彧、王允、陈纪和崔钧。 从年龄上来看老中青三代都有了,而从地域上来看也涵盖了河北、并州和豫州。 稍有的一点问题也只是,荀彧和陈纪都是颍川人。 但这两人一个是“王佐之才”,一个是“三君”之一,实难有人提得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 郭嘉想了想乔琰先前提到的那个四人同往还是轮换的问题,说道:“不知道君侯有无听过一个说法,昔年陈太丘拜谒荀朗陵,因其崇尚简朴无有仆役,就令陈元方拉车,陈季方持杖在后,彼时陈长文尚小,载于车中,时人将此景称为真人东行,引为美谈。如今虽不是陈氏子孙三代,却也是四贤才齐心,何妨令此四人同往弘文?” 郭嘉所说的这件事,说的就是陈纪的父亲前去拜访荀氏八龙的父亲荀淑。 因为陈寔持节俭之风,没有仆从相伴,便让长子陈纪拉车,次子陈谌在后,当时的陈群年纪还小,就被载在车里。陈寔和两个儿子都有美名在外,合称三君,故而被人称为“真人东行”。 也便是说,贤人聚众而行,在今时是很容易被传出美名的。 所以弘文馆的四位馆主也大可以如此。 让他们同去无妨,到时候有事务在手需要忙碌的,大可以早一点走。 总之便是要凭借着美谈名声,令此四人坐镇的消息尽快传播开来。 不过他话刚说完就听到乔琰调侃道:“谁是那个年纪尚小载于车中的?” 郭嘉哭笑不得。 他就是打个比方而已!没有真要复刻陈氏祖孙名场面的意思! 但他也下意识地想到……若是真要严格按照这个场面,那这四人里年龄最小的,好像是荀彧吧? 对于自己的好友好像处在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安排下,郭嘉毫无负罪感。 他已盘算着明日就请文若吃酒去,再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如果乔琰真要这么安排,那就当提前请罪好了。 好在他又听乔琰说道:“开个玩笑罢了。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的文官遴选之事便这般定了。但——” 她话说到此,脸上忽有几分肃然,“文官的事上我们可以让步,武官的事上却绝不行。” “无论出于何种问题的考虑,兵权这种最实际的东西,都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哪怕要端着刘虞这个对外打出的幌子,这条底线也绝不会变更。 这才是为何她要给自己争下大司马或者大将军的位置。 “其实君侯倒是不必太担心此事。”程昱说道。 他说话之间语气从容,也或许,将他这种表现说成是见证她一番成长的骄傲也无妨。 “自黄巾之乱到如今,君侯未尝一败,凉并二州军权绝无可能假手他人,关中又有子龙坐镇,便是有人来投,也必定会选择直接来投效到君侯麾下,而非从金吾卫中谋求职务。” 程昱并未多言,在座之人也听得出他的另外一层意思。 与乔琰形成对比的正是刘虞。 虽然刘虞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出众,但慈不掌兵的道理,在刘虞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反例论证。 哪怕给了他足够的军队人数,在不能做到合理训练与有所取舍的情况下,只有兵败一种可能。 前来长安的众人大多是因刘虞的贤名而来,但大概不会有人是因为刘虞的作战能力。 刘虞的性格也让他对月前的一败深觉惭愧,绝不会轻易插手于军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乔琰是一件好事。 她顶多就是需要提防,有人聚拢在刘虞身边,希望谋求上进,觉得有了天子的支持,就可以将军权也收归己用。 但在这样的人冒出头之前,程昱会替乔琰早一步发觉隐患的。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面容闪过了一抹笑意:“我还当恭喜君侯的,您此番往幽州巡视,不是又带回了一员武将吗?” 程昱所说的正是东莱太史慈。 他见到了乔琰麾下部将的状态,又亲见乔琰以没石饮羽的一箭,对着公孙瓒发出了宣战之言,因其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当即决定了投靠乔琰麾下。 听闻她问询起家人后,毫无犹豫地派出了人手,意在将他的母亲也接来并州居住,太史慈对乔琰的尊敬更添几分。 在得了乔琰的吩咐后,他当即接手了一队兵卒训练神臂弓营。 武将的想法可要比文臣简单太多了。 谁能领着他们打胜仗,谁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而乔琰何止有着指挥若定的魄力,还有着让这些武将信服的个人实力。 只要再多一个统天下兵事的正名,便不必担心兵权有失。 等到征讨战事再起的时候,这份军权也只会随着她的下一场胜利,越发牢固地掌握在她的手中。 至于能不能赢得下一场胜利? 这不正是她麾下的谋臣武将所要竭力去考虑的事情吗? 在这场战事发起之前,他们的实力也必然会比之前更进一步。 除却关中与凉并二州本身的积累之外,还有与其余各州交易得来的收获。 荆州的刘表不必多说。 刘协失踪的武关距离荆州太近,让刘表出于洗脱自己嫌疑的想法,不得不在此时割肉放血。 在让长子刘琦前来长安协助宗庙之祀的同时,他也放开了荆州对南阳的控制,让武关成为了一处任意通行之地。 后者所造成的商旅通行,堪称是近来维系关中贸易的一大出口。 益州的刘焉倒是没这么积极,但他也并未阻拦于益州和长安之间的往来。 这就让乔琰派出的采购蜀锦队伍,在此时已经带着第一批收获来到了关中。 为了让她和这支队伍之间不会被人发觉联系,乔琰只让人知会他们按照预定的行程行事便是。 还有一方的交易,来自扬州。 和荀彧凑巧在武关遇上的周瑜,与她也有了一次会面。 不过这不是一笔当即就可以有物资往来的交易。 他以商队渠道送来的一批江东货物与府库孤本并不是交易的内容,而只是恭贺乔琰进取关中的礼物。 真正的交易内容是农耕之法。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周瑜不会不清楚。 身在兖州的曹操可以用上乔琰这边总结的耕作技法,江东这片地方的情形却不同。 但在江东各郡世家对孙策并非心悦诚服,各地还多山越作乱的情况下,若是能先让招募来的士卒吃饱喝足,孙策的压力能减轻不小。 曲辕犁的灵活作业特质,让其特别适用于南方的田地,孙策和其部将已经从中尝到了甜头。 周瑜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手里应当还有同样能套用的工具。 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乔琰可以将扶持故人之子这样的话,作为送出曲辕犁的借口,孙策却不能仗着这一份人情来套近乎。 在他即将成为扬州牧后,无论他此时到底有没有成年,又有没有一个父亲叫做孙坚,他都是一个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有些人情也不再适用于这个层面的交流。 所以周瑜是抱着诚意而来的。 他说,若乔琰所提供的经验能在粮食增产上奏效,江东各郡将会将增产部分的三分之一送至关中。 这份以上贡天子之名送往关中的粮食,刘表是绝不敢出手抢夺的。 至于额外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由乔琰这边来提出。 “所以君侯最后提出了什么要求?”郭嘉与她在说起这事的时候问道。 他直觉乔琰提出的附加条件绝不简单。 乔琰回道:“我告诉他,我需要江东自沿海县镇中选拔出海运造船上的好手,送一支二百人的队伍给我,这就是我的交易条件。” 郭嘉道:“这条件对于扬州来说倒是不难,可凉州并州和关中并没有任何一点海运的需求,他就不觉得奇怪?” 乔琰:“他当然觉得奇怪,但我暗示他,这是为了打袁绍用的。” 郭嘉一品她话中的意思,便知道她是如何蒙骗的周瑜了。 打袁绍还真有可能要用海船。 按照绝大多数人对乔琰的揣测,等到稳定了关中局面后,她必然会先选择收复幽州,而后挥军南下和袁绍相抗。 公孙瓒为恶狼,袁绍也非真就是个败絮,这先后二战绝不可能像是凉州之战和关中之战一般,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终结。 那么如何突破袁绍在冀州青州边境所形成的防线,好像就成为了乔琰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她模棱两可的说辞中,周瑜势必觉得,乔琰可以在占据了幽州后,凭借发展出规模的造船队伍,以辽西郡或者辽东半岛为造船基地,在三月内快速造船,直跨渤海抵达青州境内,成两面合击之势,从而节省在这条对峙战线上的消耗。 但她真是要将这些人手放在这个用途上吗? 以及……她真就必定是先取幽州吗? 别说被忽悠着答应了这个条件的周瑜,郭嘉都未必能猜到乔琰心中的准确想法。 他只知道,现在的头号要务,还是送刘虞登基,以及拿下君侯应得的升职。 十一月和十二月好像过得尤其快。 长安南郊的明堂辟雍以及灵台都在十二月接近尾声之前彻底完工,从这一日开始,自武关方向而来看到的长安南面门户,就是一派体面威严的样子。 与此地同步完成的,是位于长安城中桂宫以北的弘文馆。 正如之前荀攸给荀彧所介绍的那样,桂宫乃是如今的天子上朝之所,故而自弘文馆所在之处朝着南面仰望,便能看到宫城城墙之内的飞檐殿宇,更有了一种朝入弘文馆,夕为天子郎的错觉。 在弘文馆落成之日,乔琰还往此地观摩过。 让其他人未曾想到的是,正门牌匾上的弘文馆三字既不出自于刘虞的手笔,也不出自于乔琰之手,而是那位草书之圣张芝所写。 在乔琰请卫觊替她前去邀请后,张芝虽并未选择出仕,却去了乐平书院中任教。 因其既可算是关中人,又可以算是凉州人,这块完工的牌匾无疑压下了一些质疑的声音—— 有人觉得弘文馆馆主中没有凉州人和关中人,也得算是歧视。 “地盘扩张之中的权力制衡实在麻烦。”乔琰一边最后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朝服,一边朝着陆苑说道。 陆苑先前为确认信鸽到底应该饲养在高平还是金城郡,往凉州方向走了一趟,最终还是确定在了金城。 在替乔琰顺带巡察了一番凉州的情况后,她这才返回。 不过并不是返回并州,而是返回的关中。 按照乔琰的意思,陆苑作为她的心腹之臣,也当随同她出席刘虞的天子即位典礼。 故而她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听到乔琰这句小声的抱怨,陆苑回她:“君侯若这么说我也该问了,为何弘文馆中没有扬州负责人?” 见乔琰闻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陆苑这才认真说道:“亲疏远近之分,利益高低之别,君侯已将其看得很明白了,更处置得足够妥当。我等均愿为君侯效死舍身,并不因您时时处处均无错漏。” 这话说的不错。 一个领袖可以犯错,就像当年定那首功制度的时候郭嘉为她纠正的误区一样,这都是在决策中难以避免会出现的。 但当她置身在这个长安城,为了谋划将来十年乃至于百年之功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条件犯错。 不过,从下属口中说出的允许她犯错,还是让乔琰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清晰可辨的笑意。 也正是这些人际脉络,将她越发紧密地与这个时代联系在一起,也在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直到赢下这场非生即死的战争为止! 恰在此时,从长安城的未央宫方向传出了一声击鼓报时之声。 这声代表着辰时的鼓声也意在提醒城中官员,天子即位的典礼将至,他们该当来做好准备了。 乔琰朝着外边看去,此时的天色尤暗,可在城中已陆续传出了动静,让这整座长安城顿时活了过来。 “如卿,我们也该走了。” 在即将迈步的时候,乔琰最后朝着门边的镜子看了一眼。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放在百官中间比谁都要年轻的面容。 哪怕前路漫漫,她也还有很多时间来走出那每一步。 这是公元一九二年的元月初一。 按照如今的算法,她十九岁了。 第228章 刘虞登基 别人的十九岁在做什么姑且不论,乔琰的十九岁,却已堪称位极人臣。 当桂宫宫苑之外群臣云集之际,能如她这般同时位居列侯又位次不在四将军之下,因而无论出于爵位还是官位考虑,都可着金印紫绶的,实在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虽然在礼法上来说,卢植皇甫嵩这些人对她有提拔之恩的,且在名义上来说官位还在她之上,都该当站在她的前列,但当乔琰在程昱与陆苑等人的随从之下来到桂宫之外的时候,众人难以避免地先将视线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百官与会刘虞登基之礼所着的吉服确实是临时赶制的。 不过在乔琰将并州纺织工匠调度进关中后,这些量体裁衣后督造的吉服都让人看不出任何一点敷衍粗糙之处。 考虑到经由桂宫内紫宸殿百官入会之礼后,众人还需往城郊一行,乔琰让人在吉服之内都缝上了一层棉夹袄,以防朝臣为寒气所侵,在随后的燔燎之祭中冻出毛病来。 这样一来还有个好处。 卢植小声对着皇甫嵩说道:“这还得算是把身形撑圆了一轮,看起来体面些。” 对汉末这种天灾频频之年来说,能吃得胖可得算是一种福气。 卢植这句调侃说得倒也没错。 前往长安维护汉统的老臣大多在这两年间清减了不少。 他们因董卓挟制天子之事而夙兴夜寐,又因长安百姓民生多艰而辗转反侧。 好在如今新年翻篇,或者说,自去年年末就已让长安表露出新景象了。 皇甫嵩用示意他往乔琰方向看看的举动,对卢植这话做出了个回应。 这吉服有没有让别人看起来显得圆润点不好说,在乔琰身上依然有种轻盈飘逸之感,至多是因为上玄下朱的配合而压得沉重了几分,却也显得这位少年天骄长身玉立,有造化钟灵之态。 在行动之间,吉服裙裾之上的江崖海水纹似有流动奔腾之意,更是一派行动如风的威仪。 卢植望见这一幕笑道:“倒是少见她好好地将虎贲冠给戴上。” 乔琰平日里一向是只以紫金小冠束发,图的便是个行动方便。 但今日乃是刘虞登基朝会的典礼,总还是要规矩些的,佩的便是那武冠所属的虎贲冠。 此冠还有个名字叫做鹖冠,便是在此冠之上需插一鹖羽。 鹖是一种性情勇毅,好斗不却的鸟类,故而成为了秦汉时期对武官的寄望。 她也着实配得上这种寄望。 卢植与皇甫嵩的闲谈之间,乔琰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朝着这两位当年的提拔之人行了一礼。 若非当年黄巾之乱中统兵的不是这两位性情高直之士,乔琰也没有种种行事的可能,更不可能让她的战功如实上报到汉灵帝的面前。 今日走到能扶持天子的一步,对她来说,这两位长辈的援手必不可少,故而她这一拜实属诚心。 只是这一礼中的潜藏意味,大概并不是在她面前的二人所能体会到的。 他们只是觉得她在又长大了一岁的新年,更让人看到了旧日将尽中新人支撑门庭的希望。 当年对她这大汉王佐、股肱之臣的评价,在今日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三人并未叙旧多久,就已听到桂宫内传来了另外的一道通传鼓声,而后便是从金吾卫统领鲜于辅喊出的与会入朝之声。 卢植闻听此声,止住了想要再夸赞乔琰两句的话茬,按照百官次序当先踏入了宫墙之内。 这桂宫紫宸殿,同样是在乔琰领人重新规划长安城的时候才重新修建的,在形制上远不如当年的洛阳宫室宏伟,但好在乔琰的审美比起董卓来说那还是要强上太多的。 宫室虽简陋,可当他们自桂宫以南朝着北面而去的时候,晨光自东南方向透射而来,将宫阙笼罩在一团光影之中,还能让人看出些绵亘在这座城市筋骨之中的辉煌。 乔琰的眸光中隐约闪过了一抹莫名的情绪。 但在此刻她眼中映照得更加分明的还是眼前的场面。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天子登基的典礼。 刘宏不必多说,刘协的登基乃是在董卓的支持下完成的,她当然也没看到。 这种罕见的情景,让她虽并非其中主角而是幕后推手,还是不免在心中情绪翻涌了一瞬。 在她踏入殿中的时候,刘虞已经着十二章礼服北面而坐。 若按照标准的流程,此时该当由太尉登上东面阶梯告令群臣,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谁是太尉? 董卓曾经给自己委任过太尉,后来他又自号相国,将黄琬委任为太尉,在诸侯讨董卓后他便将黄琬的太尉位置废除,一直到兵败身亡都未曾再委任另外的一位太尉。 李傕在抢夺了董卓权柄后倒是想将自己委派在这个位置上,可惜还没来得及让他稳固局势,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已经落到被迫外逃的境地了。 在众臣商议登基流程的时候,最后做出了个决定,由将接掌太尉之位的人来行使这一职务。 故而此时升自阼阶的便是卢植了。 他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策书。 在策书中先是对刘宏和刘协这两位先帝的过往给出了个相对客观的评价。 然而因前者的功过实在不好评说,便只能先捡着建立鸿都门学督造熹平石经等作为功绩陈说,而后者处在董卓的威逼之下,好像也难以说出什么来,至多说上一句纯孝。 好在后头的话倒是容易。 “幽州牧襄贲侯虞,东海恭王之后也。”——这是刘虞即位在血缘上的合法性。 “镇幽州时务存宽政,劝督农植,开上谷胡市之利,通渔阳盐铁之饶,民悦年登,谷石三十。”1——这是在赞扬刘虞的功德。 “长安有乱,需有禀德行教化者居于上,天下有变,需有持懿德巍巍者光于四海。”——这是对刘虞即位合理性和必要性的进一步阐述。 在这三步递进后,便是策书之中的结论,襄贲侯刘虞堪配“审君汉国,允执其中”,当即位天子,望其勤勉修身以正其位。 传国玉玺在洛阳的失踪,让卢植无法在此时按照规范的流程,将其自东面授予新天子。 但如今反正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传国玉玺,就姑且当做此物已经在战乱之中丢失了也无妨。 在仪式举办之前,负责典仪的众人已经先让人以玉石雕刻成了一枚新玉玺,作为此时代表皇权的授予之物。 而作为回应,刘虞在接过了玺印后,将玉器明珠授予了卢植。 事实上这授予的仪式中,明珠应当是一种与随侯珠处在同一规模的宝物,意在天子对重臣的器重之意。 不过在凡事从简的时候就实在不必计较这么多了。 就像在卢植接下了宝珠与玉器后的下一步,乔琰迈步而前,从刘虞手中接过了他的佩剑。 在大汉历任天子的即位典礼中,这个授剑的“剑”都是高祖自称斩蛇起义的那把斩蛇宝剑,即便此物的真品已不知去向,也往往会打造出一把与此形制相仿的。可此物的图样也早在洛阳的战祸中不复存在,便也只能以刘虞的佩剑来取代。 但是斩蛇宝剑也好,是刘虞的佩剑也罢,在这一个授予佩剑的举动中,所包含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当朝的武官重臣要代行天子以武功威慑四方。 这个职务,只有可能在乔琰的手中。 若非她年纪实在太小,那宣读策令的重要流程都应当交给她。 乔琰持剑而拜,下一刻,在这座殿堂内齐声响起了对刘虞的万岁之称。 伴随着的,乃是那大赦天下的宣旨。 而在这出册封之礼过后,便是祭祀宗庙。 拜谒宗庙乃是天子册封礼的重要流程之一,其重要性不比授予印玺小多少。 譬如那被霍光所废的昌邑王刘贺,也就是那位海昏侯,他被废黜的理由就是“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2。 大汉在洛阳的宗庙牌位已迁移至了长安,但还未曾来得及重建高庙,便暂时挪进了明堂中合并在一处。 在“天子摆驾明堂”的通传声中,桂宫的宫门再一次应声而开。 身处此地的人无法看到,在这座宫门开启的同时,内大街所对的南面安门也同时开启。 为了确保新帝登基的安全,这一道城门在今日并不作为长安民众出入的门户。 但当天子车驾与亦步亦趋的百官行于长街之上的时候,在街道两侧已围拢来了密密匝匝的围观之人。只能由身处于道路两侧的金吾卫和凉并兵卒,形成对这些人的约束阻拦。 乔琰朝着街道的一侧看去,果然看到了自称要前来为乐平月报采风的昭姬。 听说昭姬要来,吕令雎还跟乔琰打了个报告要来当护卫,以便体验一下长安风物。 本着让她们见见世面也无妨的想法,乔琰当即做出了批复。 也顺便让她们把诸葛亮黄月英这些满了十岁的潜力股也给一并带上。 现在这几个孩子在典韦的看护之下站在人群中。 对这样一个十年不遇的景象,她们个个露出了啧啧称奇的神情。 吕令雎挽着黄月英的胳臂问道:“你说这样的场面会被怎么记录在蔡姐姐的笔下呢?若是只歌颂新帝登基盛况,好像显得我们君侯不够气派,要是只说我们君侯奉剑讨贼,又显得有些僭越。” 黄月英收回了看向乔琰的目光,朝着吕令雎回道:“若是这样不好写的话,为何不从弘文馆侧面表现呢?” 见吕令雎还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黄月英解释道:“弘文馆虽然已经建起,四馆主也已经选定,但你觉不觉得,若按往来于长安的士子人数,其实还只容纳了极少的一批?” 吕令雎想了想她看到的场面,点了点头。 “因为天子未登基,众臣官位未曾落定,率先一步到来的未必就能提前有所得,反而会因筹备登基诸事繁多而被忽视,不如等登基典礼完毕后,以见天子威仪为之震慑的说法,前来弘文馆投效。” “长安有主,新帝登基,士人纷纷自弘文馆晋身的消息记载于月报上,负责抄录的乐平学子又会如何想呢?” 吕令雎恍然:“总得让自己再多学些东西,也好跟他们争个高下吧!起码不能比这些先效力于中央的落后太多!” 这就是调动起学院内的积极性了。 但吕令雎一边想着此事,一边又琢磨起了另一个问题。 在这新年的开端,君侯的新压胜钱是不是也该发了? 今年又会是什么图样呢? 她跃跃欲试地想要正式得到委任,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每晚上一年,她就要推迟一年才能开始领取新年压胜钱,就比别人少集了一种图样。 这也是一种积极性的由来嘛。 反正吕布还身在绥远城镇守,这枚压胜钱就先由她保管好了。 且不说这些围观者是如何想的,在这千人万人的目光中,刘虞和乔琰等人已经出了长安城,直入明堂中的宗庙而去。 因明堂规模不大,在修建的精细程度上远高于桂宫和未央宫,倒也对得起举办在此地的仪式。 刘虞先入宗庙祭告大汉先祖,后于明堂之外燔燎告天,意为裡六宗,望群神。 这便是进一步昭告继位的合法。 等到了这一步,登基大典就几乎完成了。 因刘协只是失踪而不是身亡,群臣不必改换吉服为丧服,只需完成后续的迎送天子回返长安就好。 这一出冗长繁复的流程完毕,当重回紫宸殿的时候,刘虞的存在就不再是被“授予”天子权柄的即位候选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汉君主。 有天子在位,邺城朝廷中有那些百官划分,长安朝廷自然也是如此。 当然,先一步对外公布的乃是改元。 自今岁元月初一起,长安朝廷改元建安,意在天下建宁,永乐长安。 有意思的是,邺城朝廷也在此时修改了一个年号,叫做永汉。 但到底哪一个汉才是汉朝正统,必定还是要以东风西风之斗来做出决断,光是靠着年号还远远不够。 在长安的宫阙中,刘虞已让人宣读起了对朝堂众臣的册封。 三公之中,以卢植为太尉,以王允为司徒,以黄琬为司空。 但还未等接着宣读到武将的敕封,众人已见乔琰当先朝前迈出了一步。“臣有事要奏。” 这显然并不是个合规的上奏方式,只是念在她对长安朝廷的重要性,这种举动也未尝不可。 在刘虞抬手示意她开口后,乔琰说道:“今关中虽定,天下未平,四方州牧侯伯中,益州荆州为汉室宗亲,当有朝中官职委任,以示汉在长安。” “昔年董贼以大司马位委任刘益州,然此位终有僭越之嫌,不如以大将军位托之,结关中与益州之好。” 乔琰话一出口,手持册封诏书的刘虞亲随都惊了一跳。 大将军? 在册封之上,那分明是属于她的位置! 第229章 刑…… 刘虞虽然没提前与乔琰商定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但此事在长安,已算得上是一件默认的事情。 长安朝廷所能够真正掌控的区域,或者说能让政令直接下达的区域,其实只有凉州并州和关中而已。 而这三个地方都是乔琰打下来的。 若要与冀州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瓒相抗,要与其他的各方势力或是联合或是制衡,乔琰所能起到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权势。 那么在刘虞坐镇中央后,只有让乔琰手握这个权柄,才能更名正言顺地调动起四方的兵马。 刘虞深知自己确实不是统兵的料,对给出这份对她年龄来说有些超额的委任,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 再若考虑到正是因为乔琰的缘故他才能坐在这个皇位上,给出大将军的位置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但现在—— 在这道宣读的委任旨意之前,她竟先将这个大将军的权柄送出给了益州牧刘焉。 别说是正在宣旨的刘虞心腹,就是此时端坐在上首的刘虞本人,以及刚接下了三公位置的另外几人,也都不免觉得有些吃惊。 这好像对乔琰来说并不是个有利的举动。 若此时是和平时节,天下也未曾出现这样二分的状态,甚至不需要她自己做出谦让,其他人都会对这个委任决定提出辩驳。 然而方今情势如此,身在此地的也大多承蒙了她长安救援之情,绝不可能做出驳斥。 但很奇怪的是,刘虞直觉,乔琰的这番表现好像并不是因年少位高而退让。 以她当年为并州在蝗灾中的应变而选择扣押刺史的决断,她是分得清时局缓急的,绝不会在此时做什么无意义的谦让。 他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董贼驻扎长安之际,自益州购置米粮暂缓长安短缺,已可见益州天府之国景象,方今大敌仍为袁绍公孙瓒之流,益州可联结为友不可为敌。” “董贼在时,刘益州为大司马,董贼已除,此位不当太低,以防为袁绍所趁。” “然大司马之位凌驾于三公之上,总摄军政二权。那益州牧刘君郎昔年表奏重启州牧之事,已有割据之嫌,汉中太守苏固为刘君郎部将张修所换,武都郡太守之位落于张鲁之手,实不敢留大司马之名,令其行事过于张扬。故而请陛下给其大将军之名。” 刘虞从乔琰这句话中回过了几分味来。 给身在益州的刘焉以大将军名位,并不意味着要给其大将军之实。 益州的环境也让刘焉不可能将自己的势力,凭借着这份兵马调度的权柄扩展出去多少。 给出大将军之名的本质意义,只是要让刘焉不可能倒戈向邺城朝廷的这一方而已。 是大将军还是大司马,在拉拢刘焉方面的差别不大,因为邺城那边绝不可能给出一个在此之上的名头! 但有了大将军之名,要填补长安粮仓,却有了往来的理由了。 乔琰明摆着对刘焉这边的好感不高。 听闻两日前,张鲁还因徐庶和杨丰之前贸然夺取故道和散关之事,发出了一番质问。 他虽也知道这两人夺关,乃是响应乔琰自凉州进取关中的作战,但背靠后方的汉中,又必须给天师道信徒做出一个交代,张鲁还是在年底发出了这番问责。 他倒是挑了个合适的时间发难。 毕竟他所打的算盘,便是刘虞登基之前绝不会对他们这些友方势力做出什么针对。 谁知道这会儿,在这建安元年元月初一的登基仪式结束后,这件事就被搬在了朝堂上。 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昨日已对陈仓方向发出了调令,以徐元直并盖元固等人将米贼自武都驱逐出境,为防与刘益州交恶,今日便为他请一大将军位何妨。” 卢植在旁听得有点想笑。 乔琰这表现,还真得算是一出权力制衡,以及和周边的关系维护。 但这个让位中,绝无任何一点对刘焉的惧怕和讨好之意。 盖勋在凉州的声望配合上徐庶此子的指挥,即便那张鲁在武都郡内行天师道传教,聚拢了不少的人手,大概也不可能还能再在凉州站稳脚跟。 换句话说,这个大将军位乃是一出甩了一巴掌后给出的安抚。 这一面是在说,张鲁是张鲁,刘焉是刘焉,她针对张鲁做出的军事反击,和刘焉本人没有一点的关系。 另一方面也是在说,他在有了大将军位置的同时,也该当在指挥军事调度上为国考虑,少做出一些不经由深思熟虑的打算。 更有意思的是,她是在大年三十发出的出兵指令,这就把刘虞这位天子从中的关系撇清了。 上首的刘虞也自然听明白了这种潜台词,在这等情形下,给刘焉这个大将军的位置确实有其必然性,只是这样一来……给乔琰的位置就难免低了些。 刘虞自觉,这好像对不起乔琰为汉室所付出的努力,也对不起她彼时的救援之恩。 在暂时推后给武将定夺官位、先行散朝后,刘虞将三公都请来了此地商讨。 卢植说道:“我看烨舒此提议妥当,陛下并非孝灵皇帝子侄,乃是以汉室宗亲身份即位天子,益州牧刘君郎为鲁恭王之后,师从司徒祝伯休,在天下宗亲中也是一流的,直接剥夺其大司马之位确实不妥。” “方才在散朝后烨舒又问了我一句,莫非没有这个大将军的位置,她就胜不得袁本初了吗?” 卢植朝着刘虞俯身一拜,说道:“若陛下真觉得未能给烨舒以大将军位,是对其有所亏欠,令她领骠骑将军位之余假节钺,又或是效仿昔年孝武皇帝与霍骠骑之名就是。” 何为效仿刘彻给霍去病的名号?就是在骠骑将军前加“大司马”三字,以示这骠骑将军与他人不同。 当然,此大司马非彼大司马就是了。 刘虞沉吟一番做出了决断。 在第二日的朝会之上,宣读给武将的旨意便是—— 以益州牧刘焉为大将军。 以并州牧乔琰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出征期间假节钺,可享开府募府掾之名,同领凉州牧之权。 以皇甫嵩为车骑将军。 以荆州牧刘表为左将军。 袁术领豫州牧之余加前将军号。 孙策领扬州牧,加征东将军。 当然,今日所颁布的并不只是武将之名。 三公之下的九卿并未全数填补,但有几个名头已可落定了。 比如说被乔琰举荐为弘文馆馆主之一的陈纪,便是九卿之中的大鸿胪,执掌礼宾之权。 执掌财政的大司农位置,则落到了程昱的手中。 掌卫兵的卫尉一职,由刘虞的武官从事鲜于辅担任。 与卢植黄琬等人同往长安而来的士孙瑞为光禄勋。 九卿之下,将往乐平修养的荀爽,领光禄大夫之名,不在朝中任职,加金印紫绶之荣,也即金紫光禄大夫。 荀彧如乔琰先前和他所说的那样,领侍中之名。 按理来说,侍中的作用应当是协助尚书令共议军国大事,但在尚书令尚且空缺的情况下,协助三公处理外朝政务便是。 余者不予赘言。 这些尚且空缺的高位与弘文馆对外做出的募集贤才举动,无疑是一个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信号。 但不管弘文馆中到来的名士是何种争相表现以图上进的状态,在此时有一队人,在从赵云这里又领取了一队扈从后,从斜谷道朝着汉中方向而去。 他们要去颁布给刘焉册封为大将军的旨意 负责宣旨的乃是在刘虞担任幽州牧时候的从事齐周。 在刘虞即位天子后,他在九卿之中的大鸿胪之下任职“大行”,因诸侯王列侯的敕封与夺爵,都由大鸿胪部门主管,故而这敕封相关事宜,就交到了齐周的手里。 他朝着与他同行的另一人望去,对对方还带着个戴帷帽的姑娘出行益州这件事,简直不知道该当如何评价。 若是如乔并州那般……不,便是如那位新被委任为凉州别驾的陆夫人那样的,齐周自觉也没必要说什么。 可他分明只见到被此人带来的姑娘连面容都并未露出,又对这位同行之人以“老师”相称,听起来便像是那并州的乐平书院中的学生。 再说到他这个同行之人,齐周就更觉得有些莫名了。 此人的名字,在乔琰麾下好像实在不能算是出名。 按照他对自己的介绍,他自称名叫李蒙,表字公明,乃是司隶人士,早年间就投效去了并州。 齐周与他在谈话间问及,何以早前并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那李蒙抚着胡须说道:“也怪并州有才之人甚众,才令我无有展露才名的机会。好在此番往益州一行,原也不是什么要务,正适合我这等闲人。” 这个理由吧……勉强也算说得过去。 但齐周自从跟着刘虞来到长安以来,很觉自己一个幽州荒僻之地的州府从事,一跃而成九卿的属官,在行动之间绝不能有任何的错漏之处。 起码不能留下让人针对陛下的把柄。 这样一来,他就将这次前往益州授官就看得尤其重视。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位搭档可能就是来游山玩水的。 可琢磨了一番乔侯让出大将军位置的举动,这种只派了个应付差事的人同往,也不难理解。 齐周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看来和刘焉打交道的事情,只能交给他了。 李儒远远望见他的这个表现,摇头笑了笑。 既是要在乔琰麾下做事,他显然不能再用李儒这个名字,但也不必像是乔琰所说的改儒为猛。 他在出行之前敲定了那个蒙字,取的就是个蒙混过关的意思。 贾诩觉得李儒要等一个合适出手的机会,是态度消极的表现,要李儒自己看来倒也未必。 就比如说乔琰要借着让位刘焉大将军,从而给自己谋求更高的位置,让“大司马骠骑将军”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司马,李儒就当即接下了往益州一行的任务。 与他同来的乔亭问道:“老师为何让我以这等戴着帷帽出行的方式跟随,而非改扮男装,让自己变得更不起眼一些?” 李儒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此番前来就是多看多学,我要做的也是一击即中之事,就当我们是这队伍里的累赘就好,没必要非要看着像是个本事人。” 乔亭不太明白李儒在打什么算盘,不过既然他说了是让她多看多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算起来,她拜李儒为师还是个意外。 贾诩原本是想再试试激将法,让李儒别真拿乔琰说的种田之名当幌子,继续过他的田园生活。 结果李儒对贾诩说,他要是觉得无聊呢,也不是没有别的打发时间之事。 比如说可以由贾诩教导乔岚,由李儒教导乔亭,一年之后分出个高下来。 按照李儒的小算盘,教导乔琰的同宗姐妹还得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活计,这样一来他起码可以再得到一年的赋闲。 但在收到乔琰的信后,李儒又没法安稳教学了。 这好像正是他等待的时机! 但本着种菠菜种不过贾诩,教学不能教不过的好胜心,李儒干脆把乔亭给带出了门。 反正她们迟早也是要出去东奔西跑的,就当先提前适应适应好了。 何况——把人带出门去,按照实战经验来学习,谁又能说不是一种教学之法是吧? 李儒一边想着此事,一边也想着乔琰交给他的两条消息。 一条是,刘焉在最开始提出州牧制度的时候,想给自己谋求的并不是益州牧的名号,而是交州牧。 但是绵竹人董扶精通谶纬,有占卜之能,彼时正在洛阳担任侍中的位置。 他和刘焉交好,便对刘焉说“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在刘焉成为益州牧后,董扶此人也跟随着刘焉入蜀,成为了蜀郡的蜀国都尉。 另一条是,在郭大贤率领的商队从益州方向回返的时候,虽然没有和乔琰碰面,却将一个听说的消息带给了她,也被乔琰转告给了李儒。 刘焉此人在去年年初悄然制作乘舆车具。 有此两点,足以看出刘焉此人想做的绝不是什么大司马大将军,而是有图谋不轨之意。 但放在去年,或者说在他刚提出州牧制度的时候,这个举动还不算太奇怪。 汉灵帝刘宏治下民生多乱,后来的刘协又处在董卓的胁迫之下,还有刘辩在邺城称帝。 刘焉必然会想,既然幽州子民因刘虞治理有方的缘故,想要让其即位天子,我这益州在知名方士的口中说有天子气,我又为何不能为之? 只可惜刘协失踪,乔琰在北面虎视眈眈,同时奉迎了刘虞为天子,可算是将刘焉的小算盘给打了个稀烂。 李儒毫不怀疑,即便刘焉在去年有过打造乘舆的僭越举动,在刘虞正式称帝后,起码也会做出一番隐藏,绝不会被前来宣旨的齐周发觉其中的问题。 不过,大凡是有所动,必定留下痕迹。 等找准了机会,将事情给捅出来就是。 齐周若觉得他是来混日子的,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听闻益州美食佳肴,美景名胜不在少数,可要比去长安城中办事舒坦! 他都已经享受过被乔琰从马上给掀翻下来的待遇了,总不能让这把骨头再断一次。 说起来,在他经过长安的时候,那头最近在忙什么来着? 李儒揉了揉自己有好一阵子没用的脑袋。 “是法令。”乔亭听李儒嘀咕着这话,便回道。 “对,法令,这可是个需要斟酌尺度的东西。”李儒一边想着,自己果然是应该趁着往益州一行好好复健一下,一边又觉得,乔琰的胆子大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居然敢这么快就想从法令条例调整,往修正汉律上发展。 要知道,像是田畴在与刘虞配合屯田的时候所提出的法令,其实也只是对幽州地盘上的盗窃惩处、婚姻嫁娶、财物分配、互市贸易等细则,提出适配于幽州的修正。 乔琰提出的却显然不是。 但李儒也不得不承认,在乔琰手握刘虞这个挡箭牌的时候,这种举动还真不能说全然不妥。 长安朝廷初立,凉州和关中又是相对法令废弛之处,需要尽快建立秩序听起来也是顺理成章。 刘虞的贤名,又让有些听起来容易为人所诟病的倡议,有了个居中缓解的余地。 在元月初七的五日一大朝上,乔琰提出了两条堪称惊人的奏表。 其一,将《汉律》之中的《刑名》提到律法篇章的第一篇。 其二,以劳役刑为主体设置五刑。 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在大汉的桓灵二帝当政期间,屡次出现大赦天下之事,也有对各类罪行的赎死之法。 每年以金赎死、以缣赎死者不计其数。 可实际上,这种宽容对待刑徒的方法,并不能真正改变这些人的做派,也丝毫没有让犯罪违例之事有所减少。甚至还有人专门赶在平均一年就有一次的大赦之前犯案。 要不是因为黄巾之乱中的俘虏被充作戍边,度辽将军营与护乌桓校尉营中可能都没有几个刑徒。 这种宽宥的法令制度,做出改变的时间宜早不宜迟。 写下了《四民月令》的崔寔,在他的另一本更出名的著作《政论》中提到:夫兵革国之大事,宜特留意,重其法罚,敢有巧诈辄行之辈,罪勿以赦赎除,则吏敬其职,工慎其业。1 这句话也成为了乔琰用来引用的说辞。 故而在她上表之中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赦,权时之宜,非常典也。”2 大赦是权宜之计,赎死也同样是权宜之计。 天子刚登基的大赦天下也就罢了,但在随后的数年中她并不建议再出现此事。 虽不能叫做严刑峻法,但越是动乱之年也越需要框定规矩。 将《刑名》一则提前,并对刑罚做出对应的标准划定,正是乔琰赶在农耕忙碌之前提出的诉求。 刘虞的贤德之名,必定会让相应的律法推行,只要没有超过一个度,就要相对来说容易得多。 起码要比乔琰自己提出此法的推行容易。 至于度是什么? 在乔琰给刘虞的奏表中写道,文景时期所提出的废除肉刑,当年如此,今时也如此,此为绝不能倒退回去的东西,肉刑的耻辱性特质,实为旧日陋习。 那何为这新明确的五刑? 便是将罪行按照轻重,划分为笞、杖、徒、流、死五条。3 之所以取五这个数目,乃是因为昔年汉章帝在位时期,班固在《白虎通》中写道,刑法以五为数,正对应了五行,虽然在汉律中没有明确的五刑之名,但现在可以有了。 不过在对罪行的具体框定中,可以应对当今时局情况,进行适当的调整,不必过分从严。4 至于在细则上的划定,可以令专擅此道的贤才进行制定。 这封奏表详细到了明确的五刑划分也就算了,连实行此事的人才都已在其中做出了推荐。 这让接到这封奏表的刘虞很难不怀疑,乔琰是不是还只是在并州做州牧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这件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显然没什么意义。 刘虞听着乔琰已说到了推荐执行此细则框定的人。 崔寔的侄子崔钧。 陈纪的儿子陈群。 荀爽的侄子荀悦。 前两人都已身在长安,唯独第三者尚在隐居状态。 但她与荀攸和荀彧都打听过此人,此二人都对他推崇备至,且提到他对刑法与时弊都自有一套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人正适合参与到此事之中。 乔琰又道:“不行大赦,严禁赎死赎罪,并非要以峻法治世。若能让三州之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便无所谓大赦之说。民若能安泰度日,吃饱穿暖,何必冒死触犯刑律。” “故而法令细则推陈出新的同时,关中的民生治理也需跟上脚步。距离春耕尚有三月,正是分发良种,教导耕作,发展民生之时。两项并进,就并非仓促决断的取祸之道。” 这项农耕推进的任务,执行者依然是程昱、国渊和田畴。 程昱可能都没想到,在他还没能将乔琰推上她所希冀达到的那个位置之前,他就已经先位列九卿了。 但这也确实不是想不到的情况。在这负责长安农事的三人中,属程昱在处理政务上的经验最多,也属他的年龄最长。 刘虞也显然有些避嫌的想法,故而在幽州时候就跟随于他的从事,只有鲜于辅一人身居九卿高位。 而田畴则在程昱麾下担任着“籍田”的属官官职。 “君侯这一次谏言过于冒险了。”在程昱与乔琰行于长安城郊巡视田地的时候,程昱忍不住点评道。 “仲德先生这话说得有些不对,”乔琰揣着袖笼,颇有几分重任暂时解决后的轻快,“若不先用一件石破天惊之事来铺垫,何以能让人觉得另外一件事与我无关呢?” 她朝着程昱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程昱听得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所指的当然是益州的情况。 李儒是个聪明人,他虽自己说什么有阵子没好好动用头脑了,但在出发之前给乔琰留下的还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带着乔亭一起去益州,当什么实战教学的案例。 这样一来,益州那边的情况跟她这位让出大将军位置的骠骑将军有什么关系? 何况她还在忙于律法和农耕之事呢。 乔琰又道:“再者说来——先决之事固然危险,却迟早会变成他人眼中的高瞻远瞩。” 在只有三州之地的时候就成型的规矩,势必随着地盘的扩张而入侵,直到适配进更广的疆域内。 当年的首功制度不也是如此吗? 程昱恍然一笑,明白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乔琰虽要争夺的是大司马的位置,但她的眼光从来没有停在眼前的天子登基上,而是早已在将刘虞和那些跳入囊中的贤才妥善收好后,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五湖四海之地去了。 “说来还有一件事,”乔琰复又开口,“请仲德先生举荐仲饶为大司农直属五官之中的都内令。” 这件事让乔琰自己来做也可以,但是动静太大了一点。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当今天子是刘虞而不是她本人,她都想将大司农这个位置给秦俞,程昱还是更合适放在宰辅的位置上,不过如今一步步走也无妨。 田畴所担任的籍田令主要负责的是皇帝亲自耕作以示典范,掌管籍田收获行祭祀之事,这种位置确实需要刘虞的自己人,乔琰也无所谓将这种权力移交出去。 但都内令不行。 大司农麾下的都内令直接管辖国家钱货的积贮。 货物贮存也包括了关中的粮仓,在她调兵期间,这一部分必须严格把控在她的手里。 钱币贮存和之前的铸币三官合并,继续把守财政权柄。 这是她必须明确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东西。 虽然作为大司农的程昱可以钳制这一份权柄,但在刘虞登基后,弘文馆中报道的贤才越发多了,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空降一个人到这个位置上。 还是提前安排为好。 程昱颔首道:“君侯的意思我明白。” 有他这句话,乔琰也不必多担心了。 程昱的话虽不多,却是个足够靠谱的后盾。 她朝前走出了几步,方才继续说道:“此外我有点犹豫对德衡的安排。” 程昱问道:“为何?” 乔琰回他:“我既有意让他入少府,收拢郡国工官之中的图纸,整顿出工官之内官营手工业的图纸记录,将原本隶属于服官的人手转为发展纺织业。等到明年棉花产地扩张,从原本的二百亩增加到五百亩以上后,可将更多棉花抽丝成线,纺织作棉布。” 她叹了口气:“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继续发展对武器的提升,尽快将神臂弓做出进一步的改良。” 要知道,太史慈组建的神臂弓营,现在还用的旧版武器呢。 “仲德啊,你说人为何没有一心两用之法呢?” 或者说,为什么没有两个马钧呢? 程昱还是难得看到她表露出这么一副郁卒的样子。 他想了想回道:“若要我说的话,我选后者。” “至于纺织的改进,何妨等益州的宣旨队伍回来后,以他人之物充实己方呢?” 若论丝织,在当今天下,还无有可与蜀锦相比的。 即便是未来的吴地丝绸业,也远不能和巴蜀纺织业相比。 乔琰想要得到造船之术,可以和江东进行交换,想要得到纺织技术改进的可能,当然也可以和邻居交换。 只不过前者还相对来说是个公平的交易,因为周瑜这种聪明人已经主动将位置放在了更低的地方,但后者,在刘焉促成了乔琰的大司马之位后,就势必要处在更加情势不由己的处境下了! 但如今的刘焉还对此一无所知。 世人多传汉中张鲁的天师道能得到刘焉的支持,乃是其母亲在刘焉这里很得看重,替张鲁吹了不少枕头风的缘故。 可实际上,刘焉并不能算贪恋美色之人。 对一个果断为自己请益州牧之封,甚至潜藏天子之志的人来说,所谓的因为张鲁母亲精通养生容貌极佳,让刘焉为之倾心,在大业未成之前都是个荒诞的说辞。 刘焉对卢夫人看重,只是因为她兼挟鬼道之术而已。 也无怪刘焉会喜欢这些谶纬之说。 当年董扶告知于他,在益州这个地方有天子之气。 而在他求来益州牧的位置后数年,随着汉灵帝刘宏的驾崩,这天下果真陷入了动乱之中,唯独他这个益州,因为各方险塞的阻拦,处在一个无比太平的发展环境中。 就连董卓挟持刘协逃入长安后,也要与他维持友邻的关系,还要给他大司马的位置。 这如何不是有天子气的代表? 可惜董扶这位大占卜师在几年前病故,没能再多给他留下几句指示。 好在,益州这个好地方给他送来了卢夫人。 这位天师道第二代传人的妻子精通鬼神命理之说,凭借着对益州境内事务的多项预测,成功得到了刘焉的信任。 她此时便坐在刘焉的面前。 益州人说她擅长保养容颜确实不是一句瞎话,这妇人明明已有了五个孩子,也已年近五十,看起来依然像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 刘焉端详着她的举动,见她垂眸看着面前树立在米盆之中的纸人,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思忖着他问询卢夫人的问题,便不免有几分紧张的情绪。 然而在卢夫人猝然张开眼眸的一瞬,那盆中纸人竟忽然无火。 刘焉险些惊了一跳,却还是维持着坐在原地的状态,以确保自己的州牧体面。 当面前的火烧尽的时候,他才不疾不徐地问道:“我记得我让你卜的是我的前途,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征兆?” 卢夫人看向了他,以轻到缥缈的声音回道:“君侯恐有大祸将至了。” 但若卢夫人愿意跟刘焉说真话的话,大概会告诉他,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神鬼之说,她这出燃火也顶多算是个小把戏。 只是她和张鲁惯会打配合,让刘焉早已相信,这并不是什么小戏法可比的。 这就够了。 事实上,早在今日刘焉找上她之前,张鲁为徐庶和盖勋驱赶出武都郡的消息,已经通过快马飞报,先一步送到卢夫人的手中。 想到要给儿子讨还一个公道,她当即做出了将事情往夸大了说的决定。 就说刘焉大祸将至好了! 但她话音刚落,便听外间有人前来,给刘焉奏报道:“君侯!汉中方向传来消息,长安朝廷初立,天子派遣来使,意图册封您为大将军!来使已在前往成都的路上了。” 刘焉闻言怔楞了片刻。 可在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消息后,他又忽然抚案朗声笑了出来。 长安朝廷初立,便将他册封为大将军? 他转向卢夫人说道:“看来你是难得算错了一次,只是从大司马降职到大将军而已,这算什么大祸将至!” 这甚至……还该算是喜事才对。 一件长安朝廷向他示好的喜事! 第230章 长安元月 刘焉虽然有野心,但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他先前那大司马位置,顶多就是因为,当时幽州那边刘虞表现出的态度不符合董卓的诉求,董卓为了表现出对汉室宗亲的看重,才转而对他给出了这样的尊号。 可非要深究的话,董卓所能掌握的地盘,可能还没有刘焉本人所掌握的益州更大。 要不是还有那样一批觉得刘协才是正统的老臣,又要不是彼时还有乔琰这个试图进攻长安夺回天子的外患,刘协的天子之名大概不会有这么明确,刘焉的大司马含金量也要打个对折。 但在长安朝廷重新建立之后,他们若是还肯给刘焉一个高位,比如说在这出消息中所说的大将军位置—— 这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长安朝廷已占据三州,比起董卓来说更有实权朝廷的意味。 那邺城朝廷倒是也有冀州青州,现在还多了个外附着的公孙瓒,同样是三州。 然而此三州非彼三州。 刘焉一面希望这两头的“三州”打起来,让他因身居天子之气所在而从中获利,一面也知道,现在不是得罪乔琰的时候,若是长安这头给了他一个名号,他合该顺坡下驴地接下来。 大将军这个名号就更好了! 这意味着,这要么是刘虞这位新任天子对乔琰的提防钳制,要么就是长安朝廷在需要重视他这位益州牧上,达成了明确的共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刘焉来说都得算是个好消息。 出于利益的考虑,刘焉当然更希望是前者。 两汉权臣和天子之间的关系向来微妙,权臣能得到善终的少之又少,何况现在还是权臣年少天子年长的状态,这种组合简直前所未有。 刘焉怎么想都觉得,是该当出点什么事的。 比起被卢夫人说成是大祸将至的自己,显然还是长安那边生乱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现在倒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还是先迎接前来敕封的使者为好。 正如李儒所猜测的那样,刘焉还不至于犯浑到将自己的野心袒露在使者面前。 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使者的面前拿出一派体面的样子。 故而他一面让人往益州南部的犍为、越巂、牂牁几郡太守去信,令其务必不可让那些南蛮在近日生乱,一面又让人将他的摆设与仪仗中有所僭越的东西都给尽数收敛起来。 他虽然不知道,他和董扶之间的“益州有天子气”交谈,因为小道消息的缘故被乔琰获知,而后转告给了李儒,他在此时也没敢懈怠。 在汉中的使者前来之时,他摆出的正是一副合格的州牧形象。 李儒打量着刘焉的一举一动。 这位益州州牧比起一朝掌权的董卓还是要聪明得多的。 在他迎接使者入成都的时候,他一面表露出了自己的州牧威仪,一面又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对长安朝廷的示好。 在刘焉的话中他提到,在前年年末,董卓还占据长安的时候,益州州中的从事贾龙和犍为郡的太守任岐自称将军,在犍为的东界聚集吏民数千人,意图进攻于他,以图拿下益州之后与董卓结盟,好在被他领兵攻破。 如今长安那边乃是大有平定乱相之态的朝廷,他这头的州中,大概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便为大汉守着这片边地疆土就好。 因今日天色已晚,齐周等人先按照刘焉所安排的那样入住休息,等到过几日,他将观礼宣旨大将军敕封的人都召集过来,再行宣旨也不迟。 “这位益州牧好像并没有我所想的傲慢。”在踏入驿馆后,齐周朝着“李蒙”说道。 他固然觉得被乔琰委任着同行过来的这位好像不太靠谱,总还是要跟人家搭上两句话的,毕竟难保就是将来在一处做事的同僚。 齐周原本还觉得,刘焉这位抢先一步提出重启州牧制度的人,应当是个枭雄人物,或许接旨归接旨,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但刘焉似乎很符合这片益州土地给他的印象。 如今还算是冬日,四野之间无有繁花春树,不过气温要比长安高出不少,更别说是幽州那种苦寒之地。 这刘焉也得算是和善可亲之辈。 “李蒙”含糊地回道:“谁说不是呢?” 至于这个判断有没有出错,和他这个来益州游览长见识的人可没有关系。 且不说益州这边李儒和刘焉在齐周面前的过招,在荀悦响应了征召入朝,崔钧从并州赶来后,乔琰所倡议发起的法令变更调整,随同田耕前的筹备工作,以及弘文馆那边的招募工作同时开展了起来。 春耕季节到来之后忙的是三州的百姓,春耕到来之前,忙的则是这些官员。 长安朝廷中的大部分官员只知道乔琰在行军打仗上的本事很高,跟她在政务上的合作却很少。 如今倒是正面领教了一番。 这位乔侯该怎么说呢…… 在长安的元月气氛未尽之际,她就已表现出了一派“人才挖一挖总是能有的,时间挤一挤也总是能有的”这种态度,不断将人力和时间成本投入到她划定的三线并行之中。 这种可用之人都给投入工作岗位的态度,让先行拜谒过了天子后前来拜访她的河南尹司马防,在这出拜访之后的五日内,就将自己的长子司马朗给送到了太常卿做事。 但事实上,眼下的情况叫做五线并行可能要更合适得多。 身在并州的马钧已经按照乔琰去信一封中所说的那样,开始对神臂弓展开研究。 按照乔琰的想法就是,既然蹶张弩的存在已经被其他各方获知了,她能凭借着这种移动不易的武器发挥出的优势就会大幅度削弱。 所以她不能还停留在原地。 稳固的炮台提升了,是不是就应该转向灵活射击了? 另一方面,并州的乐平书院已经在年假之后重新开学,继续乔琰以十年为周期的人才培养。 同时开展着乐平月报的文化传播工作。 这种惊人的效率,让王允黄琬等人都理解了,为何并州军可以在短时间内入凉州入关中,最终达成兵定长安的结果。 但同时,并州出身的官员在养生方面的行动也让他们叹为观止。 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位居大司农的程昱。 乔琰也从中推动了一手,以防有些人身兼数职,在这春日未到的时候就忙碌病倒了。 华佗本人暂时还不可能从并州转入长安,改为替这些官员做定期的身体检查。 这和华佗的行医志向是有冲突的。 但自他来到乐平,在乔琰的提议下开始整理《备急方》这样的东西,却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虽还不能说与原版的《肘后备急方》去比较病症记载的完整,但其中关于各类生活中常见病症的调理、疾病的预防,以及提高身体素质的养生手段,都已经有了个可初步推广的框架。 也很快以成文的方式给这些关中官员人手发放了一本。 拿到此物的荀悦朝着来给他送此物的荀彧看去,神情中有一瞬的无语。 荀悦和荀攸的外表是有点像的,他也不喜欢说话,故而在早前过起了隐居生活,现在能被乔琰请到长安来,倒不是乔琰一通对法令和民生的前景规划将他给说动,而是因为荀爽荀彧和荀攸都对乔琰的行事表现出了认可。 不过这位“性沉静,美姿容”的荀氏子弟,现在有点怀疑,他们这祖孙三辈是不是都对乔琰的认知还不够完备。 但局势如此,民生如此,非要荀悦说的话,他也宁可多做一些事,起码要比早前宦官当道、士人无有出路的情况好了不知多少。 他只是忍不住跟荀彧调侃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们为何要极力建议我前来了。” 因为乔琰的想法太多了,她本人又太有行动力,为了让这些措施落成,总得挖掘出更多的人填补进岗位中。 和荀悦有同样想法的是陈群。 陈氏有“三君”美名在外的是他的祖父、父亲和叔叔,并不是他本人。 律令这个东西说起来简单,制定起来很琐碎,因其关系到赏罚执行,负责掌管此事的也最好是天子心腹,现在却让他成为了其中一员。 这很难不让他怀疑,是知道他有多少本事的父亲直接把他给卖了。 可惜这种猜测显然不适合去当面问陈纪,陈群最多也就是在办事的时候心中嘀咕了两句。 何况如今这幅长安城中欣欣向荣的景象,令有真材实料之人在忙碌之余也只觉心中欢喜就是了。 再者说来,乔琰的事务安排除却极个别的情况之外,也只集中在成年人身上。 比如说在前来观看天子登基典礼的乐平潜力股中,和荀彧有过一段师徒关系的诸葛亮,就在得到了乔琰的准允后参观过一阵长安农事项目的筹备,也在从中参与了几日。 但即便乔琰看得出他在其中的潜力,也没打算让他直接从实践操作开始,而是把人丢去弘文馆旁听那边的辩论会和各方士人的展示环节了。 开拓见识可以,直接上工就不必了。 再过几日就让他回乐平继续读书去。 反正那些各个派系的士人大多是拔出一个带起一群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乔琰还不至于到真在内政岗位上缺人的地步。 真要说的话,她缺的是技术型人才。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像是马钧和毕岚这样的,实在是不务正业得很。 可乔琰始终奉行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深知,这种人才发挥出来的作用甚至是具有颠覆性的。 只可惜,能留在记载上被她挖掘出来的少之又少。 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随着乐平的数学发展,马钧能培养出更多弟子,能暂时缓解她的燃眉之急。 然而这还不够。 计算不意味着创新,所以她还需要通过奖励开创者来不断寻找潜力股。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往黄月英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学成呢? 这会儿因为乔琰意图将乐平月刊的数量扩张,送到关中的缘故,昭姬的人手不足,黄月英继续留在此地帮起了忙。 大概是因为精神专注的缘故,她并未留意到同在此地的乔琰投过来的希冀眼神。 奈何并不存在时光机这种东西,乔琰也只能等着她们慢慢长成。 蔡昭姬忽然在此时开口问了句,打断了乔琰的沉思。 她问道:“说起来,君侯今年有给邺城朝廷那边送年礼吗?” 吕令雎也在此地,正跟黄月英在旁边一起整理月刊,一听到这种八卦问题,她忍不住探出了脑袋。 反正这种问题,看的一般来说是别人的笑话,又不是君侯的。 所以她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反而……反而还应该叫做努力向君侯学习,以后可以效仿她打击对手的方式。 乔琰收回了思绪,回道:“送当然是送了,但是也算不上年礼。” 此前她需要给刘辩送年礼,相当于是在对外表示—— 在刘宏所遗留下来的两个儿子中,她选择了刘协。但对刘辩,她以尊敬其为弘农王的说法,依然留有一部分的移情和尊奉之念。 然而今年,她出于时势的考虑将刘虞给送上了皇位,以图能在刘协失踪之后维系民生安定。 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她将进一步将邺城视为伪朝。 在这种局势下,她当然不再适合和弘农王保持“藕断丝连”的状态,以防这种对对方的尊重,反而会成为长安城中有人发起指责的理由。 她一向很严谨的。 毕竟她现在尊奉的天子,若是要跟刘协刘辩去算什么血缘关系,那可真是有点太远了。 炎汉四百年所发展出的汉室宗亲多得很,像是刘焉这样的,若非他本身有实力也有地位,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在汉朝宗室之中成为一个没多大存在感的一员。 她接着说道:“若说这个是年礼,还不如说这是一封战书。” “我们这头改元建安,那头便自称永汉,可天下不可能永远都有两个大汉,自然是该在这种时候宣战的。” “弘农王为孝灵皇帝遗脉,汉室正统宗亲,以陛下之仁厚,势必不会将其赶尽杀绝。故而我这年礼便只表达一番他将来会成为我等手下败将,成为我方的一份子就是了。” “又有先帝托我以清君侧之职,我也算弘农王半个长辈……” 乔琰说到这里,从腰间的佩囊中摸出了一枚铜币。 这枚铜币并没有寻常五铢钱的方口,上面也自然没有“五铢”的字样,而是雕刻着长安城并秦岭的图样,也正是今年的压胜钱。 “我送了他一枚此物,和一份乐平月报合集。” 第231章 益州局势 刘辩在刚听闻乐平侯送来年礼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心理阴影。 这份在元月中旬才送到邺城来的礼物,在送礼人的身份上写着大司马骠骑将军的名号,以七个字的官职宣告着她的立场。 当年他刚在邺城登基的时候,其实是对她给出过这个骠骑将军名号的,可惜乔琰显然并不打算站在他的这一边,对这个委任摆出了一副拒不接受的状态。 现在才算是让这个骠骑将军落到了实处。 但让他有心理阴影的,可不是乔琰对他给出官职的拒绝,而是她送的年礼。 对刘辩来说的昭宁一年元月,她送来的年礼是她亲手写的典籍批注,意在劝学,这倒是还勉强算是个正常的。 可昭宁三年的元月年礼,是邙山之上汉灵帝坟头的一捧黄土啊! 刘辩真是做梦都忘不了这个场面。 当乔琰的使者在朝堂之上手捧盒中黄土,表示这是替弘农王告祭先帝,一解思乡之情的时候,刘辩的脸色白了又绿绿了又白,很难理解这位使者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且真觉得这是个正儿八经的礼物的。 到了今年,得亏他在斟酌一番后觉得,乔琰应该还没有因为现任君主是刘虞,就会将先帝的坟给刨了的地步,最后还是选择了接见她的来使。 然而看到这份年礼是代表长辈赠送给晚辈的压胜钱的时候,这位在邺城朝廷中其实也没有多少权柄的帝王,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好像还比乔琰大一岁对吧? 这个辈分到底是如何拉开的? 但在刘辩的印象中,除却那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年礼之外,他也不会忘记乔琰当年当庭斥责袁术拥立他为天子时候的口吻。 这么一想,这种差了辈分的既视感倒也没错。 刘辩将这枚压胜钱放到了一边,将视线挪到了盒子中折叠整齐的乐平月报上,听得来使在下方说道:“我们君侯的意思是,弘农王年已不小,不能只将目光放在邺城,放在魏郡,或者是小小一个冀州,大汉十三州中各有风物,若为人所掩蔽事实景象,迟早将为井底之蛙,何能堪配先帝子嗣之名。” 袁绍在一旁捏紧了手。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在这句话中分明是有一番给他上眼药的意味。 可这种指责也未免过于无稽之谈了一些。 刘辩安居邺城才是身为帝王的常态,难道还要让他到处东奔西跑四处采风不成? 算起来刘辩的臣子中有实权的固然不多,袁绍还是没将这邺城朝廷变成自己的一言堂的,这样说来,他完全不必对这句挑拨离间之言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想明白了这一点,袁绍坦然地看到刘辩从面前的乐平月报中取出了一份,将其铺展开来。 然而在看到月报上的内容后,刘辩当即瞪大了眼睛。 袁绍还在思忖到底要如何跟刘辩说,明年要是还有这样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将乔琰的来使拦截在外,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忽见刘辩转头看向了他,问道:“袁青州,为何这并州写出的乐平月报上说,他们今年庆祝刘幽州即位的祭天典礼所用的太牢礼,那头猪的重量能达到五百斤?”1 这乐平月报的一月刊,按照乔琰给昭姬提出的要求,需要同时面向并州凉州与关中的“读者”。 尤其是在关中的增量,需要让这些投效在刘虞麾下的士人从建安元年的一月开始习惯于这个月报。 这就意味着,光是将关中这里的登基典礼情况告知于并州,并不只是这期月报的全部。 蔡昭姬思忖一番,觉得有必要给关中民众和朝堂新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可现在又是冬日,不能说忽然在开年的时候再汇报一次去年的亩产,难免过于刻意。 那就只能用近期发生的事情。 发展乐平月刊到如今,蔡昭姬对“新闻”素材的敏感程度已经很高了。 她当即从可用素材里翻出了一项,便是那祭天的太牢礼。 发觉此物的规格比寻常的猪要重很多的,只有当日行到明堂辟雍参加典礼的人。 但只要有“人证”就好办了。 这还并不是只有一个特例,而是并州在畜牧养猪行当的发展下所形成的普遍成果。 乔琰领军入主长安的时间还短,并未来得及将一系列的种田畜牧框架搬到关中来,现在正好借着祭天之礼来上一出对外的宣传。 这个消息对于有人证的关中来说,听起来都有些匪夷所思,更何况是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袁绍。 他当即回道:“纸上所书,陛下不可尽信,此妄言也。” 他话刚说出,来使就朝着他投来了一个仿佛在看蠢蛋的眼神。 这个反应让他很难不揣测,这个消息或许是真的,否则他往后大可以拿着这个乔琰送来的假消息去反击。 只是他显然不能在此时将自己说出的话收回去,只能硬着头皮保持着面色从容。 他在此时又听刘辩说道:“这上头还说,天下旱情大多有周期循环,为防近年内再出现旱蝗之祸,并州凉州已陆续完成了开凿水渠的事宜,如今将发展到关中。” 在刘辩的记忆之中,还有对当年三辅蝗灾的印象。 彼时的旱灾蝗灾让三辅之地的流民陆续涌入京畿,在宫中也能听到人心浮躁之言,空中成群的飞蝗也显然不会避让开宫室,只因对它们来说无处不可去。 偏偏写出这篇记载,又将凉州并州二地水利工程介绍而来的伏寿,和刘辩有着相似的当年印象。 在她写下这些文字,以让关中民众生出信心的时候,其中种种陈述对司隶人士来说的代入感不是一般的高。 这让刘辩下意识地就担心起了邺城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青州好像时常走在乔并州的后面。 虽然按照眼下的情况看来,乔琰和刘虞要想稳定关中,并不是在一时之间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这种相互对峙的局面到底还可以持续多久呢? 以刘辩的经验,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 听袁绍回说近年来风调雨顺无需担忧,刘辩保持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将手中这一份月报中与刘虞登基有关的东西都给跳了过去,而后翻起了下面的,便随手抽出了其中的一份。 可他拿起的,大概也是袁绍最不想看到的一页。 在袁绍听到刘辩惊呼出了“袁青州”三字的时候,袁绍心中一紧,陡然生出了个不妙的预感。 得亏刘辩还记得先将使者给送出去,这才问道:“袁青州,你真的欠了那么多粮食吗?” 一听这话,袁绍眼前一黑。 之前连袁术都知道了这件事,还从远程表达了对他的嘲笑也就算了,这件事他原本是瞒着刘辩的。 反正对袁绍来说,欠了乔琰这个数额的粮食,与只欠上万石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 在双方已经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这就是一笔没有必要再还的东西。 但乔烨舒……乔琰这混账!她怎么敢将这种东西当做并州民众的读物? 别以为袁绍没听到来使在一开始就对这些月报的性质做出了解释! 总算跟刘辩解释清楚了此事无关痛痒后,袁绍回府就掀掉了桌案。 从对方这种肆无忌惮的炫耀和扎心的表现里,袁绍只觉得自己才因为公孙瓒与他联盟变得好了不少的心情,在此时又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而当从那种涌到头顶的狂怒中收回了几分神思后,袁绍又忍不住想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乐平月报这种东西,若是真的如送年礼的使者所说的那样容易获得,从田丰出发往并州到如今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了,他早应该看到此物的才对。 这种融合了不少大消息的东西,即使田丰想要先去确认真实性,到了如今也早应该有消息传回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仿佛在世上人间蒸发了一般。 袁绍倒是没考虑过田丰会改投的可能性。 即便他真会做出这种选择,他也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乔琰的下属,而后让乔琰来跟他谈谈将家人也接过来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人都不见了。 他恐怕得做好田丰已经遭遇到不测的准备。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下属问询,是否要让人前往长安,去那招贤的弘文馆一探究竟,看看对面打出的招贤招牌到底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唯恐自己再来一出派遣人手后有去无回的情况,袁绍当即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又哪里知道,田丰因为一手字写得还算出色,被迫继续留在弘文馆中,负责协助记录这些往来士人的言行,此时正在满心期待着他的营救呢。 田丰越想越觉得这个情况不太对,字写得好也不代表他所有的字都会写,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其实应该说自己没法做到全部记录才对。 但在经历了先前的那些背运之后,田丰又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再因为说出了什么话,被塞到了另外的奇怪地方。 他身居现在所在的弘文馆,虽然要担心荀彧和崔钧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想到他的身份,可起码能见到这些往来士人的表现,让他知道现在又有什么人加入到长安的建设之中去了。 再倘若,他那远在邺城的明公能稍微有一点政治上的敏锐,想到将人派遣到此地来打探消息,或许他就能将这些收集到的情报给一股脑地送回去了。 到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有了脱身的机会。 这弘文馆,毕竟是往来者甚众的地方! 田丰抱着美好的希望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在益州那边,李儒也同样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但和田丰这种工作方式不同,他是带着乔亭四处游玩的。 按照他和齐周所说的那样,反正这个宣旨还要等着各郡太守到达,让刘焉彰显一番他和长安之间的友邻关系,他闲着也是闲着,毕竟是第一次来到益州,总要看个够本才好。 君侯派遣他陪同而来,就是不想要抢夺了齐周作为天子使者的风光,他总不能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齐周既觉得“李蒙”说得有点道理,又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忽悠自己。 但这几日确实也没什么要事,便是让他出去晃晃也无妨。 连齐周这边的许可也得到了,李儒就彻底成了个闲人。 旅游到异地应当做的是什么?大概有一件事放在现代和古代都是一样的,就是购买当地的特产。 李儒也是这么干的。 蜀中之地最出名的东西莫过于蜀锦,此时虽不是养育蚕桑的时节,却还是有不少新产出的。 李儒领着乔亭挑选了相对价格低廉的两家购买了几匹锦缎。 在将东西搬回驿馆的时候齐周朝着李儒打量了好几眼,觉得对方购买的数量和品质倒是也对得起他的财政状况。 李儒甚至还跟他建议道:“如果你想要买到性价比更高的,就选我去的那几家。” 他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知道吗?那刘益州也得算是个狠人,就在他入益州的第三年,他将对他怀有异心的王氏、李氏等巴郡大姓都给诛杀了,那王李一氏的蜀锦产业也就自然落到了刘益州的手里,被他转赠给了次子。”2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你想想,这就是个无本买卖,价钱自然要比别处低一点。这种恩怨跟咱们来宣旨的人没什么关系,反正东西正适合我们这种手头钱财不多的,也好跟家里有个交代是不?” 李儒哪里有什么家里需要交代,他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态。 可齐周有啊。 听李儒跟他这么说,他当即回了个“多谢”,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同行者,还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用处的。 但听到他第二日又去采购蜀中美酒了,齐周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李儒刚一回来,他就抓着对方问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是如何抵达成都的?这一路上穿过了斜谷道,汉中郡,巴郡,广汉郡,然后才到达蜀郡的成都,路途颠簸,带些蜀锦回去也就算了,哪里是能把酒水也给带回去的!” 不要随便给他增加工作量行不行! 李儒笑了笑,“谁跟你说我是要将美酒给带回去的?你也不想想,我这买了蜀锦应付完了之后总得给自己添点东西吧,若是洒在了路上多遗憾,还不如在这里就喝完。” “这蜀地位处南方,除了种黍麦之外大半种植的是稻米,故而此地的酒中也有以稻来酿的,此酒最大的特点便是辣喉,和那北地烈酒各有滋味。” “不过这回没什么便宜可占了,我往益州本地人开的酒铺与东州人所开的都跑了一趟,价格相差无几。毕竟蜀中田产丰饶,真是一片沟渠脉散,疆里绮错景象。” 李儒拍开了齐周的手,“不与你多说了,我饮酒自醉去了。” 眼看他这一副懒散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反复强化这个印象了,齐周甚至觉得这一点都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就连第一日听到他不买东西了,而是带着他身边那姑娘一起出去走访,齐周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听对方说,他今天不打算买实物的特产,去体验体验蜀中的人文风物。 比如说,蜀中奉行的鬼道和占卜之事。 但接连出去转悠了两日,齐周听得对方得算是无功而返。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据说最擅长占卜的两位呢,一个人已死了,一个自从断言与刘焉一道进蜀中的吴懿之妹有贵不可言的面相后也消失了,其他的,按照他多年间和江湖骗子打交道的情况看,大概都是假的。 “入乡随俗嘛,”李儒耸了耸肩膀,面露无奈,“虽然看出了他们是骗子,我也没打算当面拆穿。也算是我给益州人面子了不是?幸好我前几日已将银两都用来买蜀锦和买酒上了,本来是为了砍价才跟他们多说两句的。” “……”齐周沉默了许久,更加庆幸对方不是此番来蜀的主使。 他想了想还是又提醒道:“还有两日就到刘益州和我们约定的时间了,你接下来还是莫要外出的好。” 李儒摆手回道:“那是自然的,我这腿脚原本就不算大好,这几日也就是图个新鲜劲,现在可该躺着了。” 齐周见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又补了一句“我那酒还没喝完呢”,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但他以为李儒最后逛的两日是无功而返,事实上李儒的收获可一点不少。 下一日并未出门的窝居中,他就和乔亭一起整合起了手中的信息。 他一边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边其实也是在对乔亭进行指导。 他说道:“我们这几日出去获得的消息很杂,但是完全可以按照刘焉的人际关系来归拢。” “一类是刘焉的亲眷子嗣,一类是刘焉的下属。” “刘焉有四个儿子,长子刘范,次子刘诞,三子刘瑁,四子刘璋。” “刘焉的部下,我们也按照最直白的方式划分分成两类,一类是益州本地人,比如支持他进入巴蜀的董扶,比如被他委派到了武都郡的张鲁,以及还留在刘焉麾下的赵韪。一类是益州之外的人,也就是被称为东州士的,比如说跟随他进入巴蜀的吴懿、庞羲。” 李儒一边说,一边在面前的纸上居中位置写下了刘焉本人的名字。 而后在上方写上了他那四个儿子的名字,在下面写下了“益州士”和“东州士”两个派系。 “现在我们开始归纳这几日间听到的消息。” “从蜀锦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刘焉在益州士和东州士之间是偏向于东州士的,事实上巴郡的王李二氏并不是被刘焉在镇压谋反中处死,而是他为了在益州为了树立权威而杀的。” “随后,就像刘焉和我们所说的那样,他在前年平定了益州人任岐所引发的判乱。” “在这场交战中刘焉甚至本人亲自督战,在背部还中了一道流箭,这就是被益州人开办的酒馆所偶尔谈及的事情。” “而后,一部分收缴得到的蜀锦生意被他交给了他的次子刘诞,言外之意就是让他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余下的便不必多想了。这位二公子也确实没有什么大志,早早就当个富贵闲人去了。” 李儒说到这里,将刘诞的名字从纸上划去了。 他做出此判断并不只是因为蜀锦生意,还有作为来使在此地所见的情况。 所以现在,在他面前的纸上变成了四个姓刘的名字,以及东州士和益州士,其中前者被描深了一道,意为其更得刘焉的看重。 “现在我们来看这些人各自支持的势力。” 李儒在这张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这些人都是属于刘焉的毋庸置疑,但是因为刘焉对东州士更为看重,意图用来制衡益州本地的势力,所以益州人士也要给自己谋求一个出路。” “具体表现为——张鲁和其母亲选择从刘焉手中不断谋求权柄,往汉中乃至于武都的方向发展。” “赵韪在刘焉剩下的儿子中看好他的小儿子,觉得对方脾性懦弱,很容易为自己所拿捏,能扭转益州人的劣势局面。” “而刘焉麾下的东州士,则是试图在有了跟随刘焉入蜀地的功勋后,再与之结为姻亲,进一步谋求权柄。” “吴懿的妹妹被人说成是有贵人之相,可惜刘焉的前面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婚了,所以这位吴氏被嫁给了刘焉的三儿子刘瑁。更可惜的是,刘瑁生有狂疾,与继承无缘,故而吴懿目前依然是铁杆的刘焉部从。” “这也很难说是不是刘焉为了让吴懿此人暂时不在自己的继承人中站队。”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姑且可以将刘焉的三子也划掉了。” 最后就剩下了三个名字和其所支持的势力—— 刘焉本人:以张鲁为代表的益州人,以吴懿为代表的东州士 刘焉长子刘范:理法上来说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刘焉幼子刘璋:赵韪等对刘焉的抉择心有怨言的益州人。 李儒说道:“益州与外界隔绝,局势的变化传到长安早已经过了一番说辞上的掩饰,也难怪君侯要让我们先分析清楚此地的局势再行决断。”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地理上的隔断,让有些人的做事变得肆无忌惮了些,使得我们获知对应的消息变得更加容易,用来作为你的第一课正好。” “局势已分,谁是最能为我们所用的,也就已经清楚明白了。” 李儒将笔递交给了乔亭。 乔亭并未犹豫,在面前的名册上画出了一个圈。 被圈出来的这个名字,是益州人赵韪。 “你说谁?” 乔琰笔尖一顿,忽然抬眸朝着报信之人看去。 那报信之人未曾想到,他前来汇报的消息居然会得到乔琰这样大的反应。 他方才说的事也算简单。 近来随着弘文馆中到访的士子增多,有些士人为了得到和同道中人更多的交流机会,干脆也不着急从那四位弘文馆馆主处得到认可,而是借着弘文馆这地方作为了个论辩的舞台。 这也就是为何乔琰会将诸葛亮给塞过去旁听。 以他的年纪虽然还不算学成,但在先有荀彧指导,后有乐平书院上课的培养下,对大多数言论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评判逻辑,故而乔琰也不太担心他被人给带歪了。 这种旁听更像是拓展视野,听听同时期的其他声音。 但今日的情况有些不同。 按照这位报信之人所说,今日旁听的人里还多出了一个和诸葛亮年龄相仿的少年人。 这少年沉默文静,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人的交谈,偶尔还与诸葛亮交流两句。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好像是哪位到访此地的文士将自家的子侄辈也给带上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这两个少年交流到了什么话题,忽然就小声争执了起来。 演变到最后,竟成了在其他人中途停顿的时候,那陌生的少年忽然要求和诸葛亮来上一场辩论,为他们方才没能说服对方的话题找出个结论。 想到乔琰对诸葛亮的重视,加之那出言一争结果的少年好像也非池中物,身在一旁的崔钧连忙让人给乔琰报了个信。 这报信之人听乔琰问出这话,还当是自己说得急了口音有点重。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那少年自称名叫庞统。” 第232章 卧龙凤雏 庞统? 这显然不是有什么重名的情况,就是那荆州的庞统。 他的到来,让乔琰也不免有些意外。 也实在不怪她会有这种表现。 即便是对三国历史最为陌生的人,大概也会记得那句“卧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安天下”。 能不能安天下的姑且不论,庞统这位凤雏在司马徽的评价中能和诸葛亮齐名,绝非等闲之才。 此时骤然听闻诸葛亮与庞统会面,还是以近乎于争端的方式,听起来倒是很有一种宿命之友的意味。 诸葛亮因荀彧的建议,从徐州搬迁到了并州来,进入了乐平书院就读,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避战祸于荆州,却还是与荆襄人士庞统在这长安弘文馆中有了这样的一出会面,谁说这不是一种缘分。 乔琰顿时来了兴致,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准备往弘文馆的方向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她觉得在这个时候,杨修居然因为阅读理解问题被她丢去给吕布当传令官了,故而不在此地,实在有那么点可惜。 该当让他看看这出很有历史重现之感的场面的。 不过当时她与杨修那洛阳之斗,是自选题材的策论,诸葛亮和庞统的这一出,就更像是辩论了。 等乔琰行到弘文馆中的时候,便见那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相对而立,周边环绕着一圈比他们的年纪大出了不少的成年文士,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趣。 站在诸葛亮对面的少年模样看着平平,气质却也出众,按照那报信之人所说,他在早前并未出声的时候看着还有几分质朴憨厚之象,但当他开口后,便显出神采晔晔之态了。 “这么听来倒是和荀军师有点像?”乔琰饶有兴致地评价道。 将她从门外迎进来的崔钧也不知道,她这番兴致到底是因为早就因为棉籽分离机器被她纳入观察的诸葛亮,还是这位刚出现的庞统。 他说道:“我刚让人打听了一下,这庞统今年十四岁,乃是襄阳庞氏子弟,这两日原本是跟其堂兄庞山民一道前来长安见见这边景象的。” 崔钧小声说到这里的时候,朝着人群中的一处指向而去,指着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其父就是襄阳隐士庞德公。” 他将话题扯了回来,接着说道:“庞统听闻弘文馆景象,便让堂兄将他给带来了。原本他也没打算说话的,只是因今日弘文馆中有人提到了许子将和许文休,说到了早年间品评人物之事,他和诸葛亮闲聊了两句,两人观点上有些相左,这就吵了起来。” “听出来了。”乔琰回道。 她虽然来得已经算快了,但辩论这种东西实在要不了多少时间。 像是诸葛亮和庞统这样的少年俊才,年纪是小了点,肚子里的文墨存货却不少,显然也不会出现什么车轱辘话的情况。 不过之前的辩驳之言没听到,也并不影响她凭着后续所说,将这两方的论点给听明白。 诸葛亮觉得,既是要品评人物,就该当从其才其能,以及其所不能为之事,做上一出恰当周密的点评,要本着开诚布公,循名责实的底线。更不应该出现言过其实,或者是似是而非的评论。 而庞统则是觉得,现如今这等乱世多灾的环境下,原本就是不如清平之治的时候好人多的,这种环境下实在很应当给一些品行尚好之人更高的评价,让其他人能看到这样的人为人所称颂,进而引发向善之心。 “说起来,这似乎和君侯的乐平月报上最开始开办杂谈项目,好像就是这样的想法。”崔钧说道。 当时的杂谈可不是连袁绍数麦这样的轶事都记载,而是作为诱导并州人向善的好人好事专栏。 只不过是在并州人能吃饱穿暖后,乔琰觉得这种记载方式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与其记载此事,还不如发挥出月报的娱乐性。 她颔首道:“不错,这种想法往极端一点去的例子就是郭林宗,他将改过自新之事也在对人物的品评中有所宣扬。” 所以非要说起来,庞统这个说法也是有其时代必然性的。 但也绝不能说诸葛亮这个务实求真的想法就有什么问题。 若是将名过其实的人放在了一个他并不能匹配到的高位上,反而是对社会更大的破坏。 不过诸葛亮在这种说法中还额外有个补充,他觉得这种所谓的不能匹配,应该叫做务实但不可断言。 乔琰看着面前对二人说辞的记录,随手翻了翻,将他们先前的论据扫了个大概。 倒是也不怪庞统会有这种想法。 他的伯父庞德公就是荆襄地界上知名的点评人物好手,只不过大多数的情况下,他并不喜欢开口,甚至隐居在鹿门山中。 庞统到底还有些少年人的心气,觉得若是能以此为助力,清正风气,或许南阳之地就不会有那么多流民生乱,荆州也不会有那么多宗贼为患。 当然他这种说法并不是非要强迫他的伯父从隐居到入世,而是他要自己成为那个有底气品评人物之人。 在他这番出头的争辩中,很有一派争上之态。 是该算个潜在的狂士。 乔琰看到这里,并未明言自己到底支持哪一方,只是看着诸葛亮和庞统相对而立的样子,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两人在如今还不到正式得到委任的年龄,但已能让她隐约窥见将来建功立业的景象了,她是该为此而觉欣喜的。 至于说只有诸葛亮算是在她的麾下,庞统这个荆州人还不能算这个问题—— 他人都已经在司隶了,还能跑了不成? 这也未尝不是乔琰对自己的自信。 自她进来到弘文馆的时间虽不长,在场文士的目光在集中于庞统和诸葛亮身上之余,也都难免留意到了她的出现。 金印紫绶年正十八的女君侯,在这长安城中有且只有这一个,绝不会让人错认她的身份。 更独一份的自然是她奉迎刘虞登基后依然手握军权、裁断事务的权柄。 她已凭借着自己奉迎成年天子、谦让大将军位置的表现,让荀彧卢植等人都未曾看出她有不忠于汉室之心。 但这只是一回事,这无法改变她在众人心中的权臣定位。 在方今这种天下未曾一统的局面下,固然不乏被刘虞贤明吸引来此地的,可让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去选,到底是要做刘虞的近臣高居庙堂,还是要做乔琰的手下征讨四方,大概更多的还是选择后者。 那么与其先通过弘文馆四位馆主来进行一轮筛选,还不如直接和乔琰接洽。 难保不会出现被她所看中后青云直上的情况。 这也正是乔琰对拉拢庞统入伙的信心所在! 可这种目光的汇集,就让有个人感觉到压力了。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乔琰,也不会是此时很觉棋逢对手的诸葛亮和庞统,而是田丰。 他是负责记录弘文馆中士人言论的,那么诸葛亮和庞统两人年龄小归小,当然也是记录的范畴。 好巧不巧,在这两人的打擂台刚开始的时候,他就被崔钧给抓了壮丁。 崔钧是真没认出田丰来,他也就是因为田丰和他一样都是河北口音,觉得对方有些亲切,便时常跟他聊上两句,和荀彧被乔琰告知要对田丰故作不识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但不管是真没认出还是假没认出,田丰现在都处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在乔琰伸手拿起之前那几张记录纸张的时候,田丰整个人的心神都已经处在了紧绷的状态,生怕被乔琰发觉出他的不妥来。 袁绍的谋士卧底到了长安弘文馆这种招聘人手的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估计这些人在笑话长安居然能被人这样潜入的同时,还得说他田丰一句不讲规矩。 如果他能回得去的话。 这还极有可能变成乔琰发起对袁绍讨伐的理由之一。 他绝不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田丰努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这一边写着,他也一边感慨,乔琰麾下已经得到委任的人才就不在少数了,尤其是那一片颍川系的士人,随着她进驻关中拥立天子,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速度扩张了开来,在制定法令、实施屯田、招揽人才的各个方面发挥出了惊人的作用。 现在怎么还又有了这等年少才高之人。 田丰看着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实不难想到,再过几年后这两人会是何种风姿。 但再想想她那乐平书院中的济济人才,哪里只是两人这个数目,田丰又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想考虑了。 他尚沉浸在思绪中,也没影响他手下笔耕不断,将这二人的话都给如实记录下来。 好在这一心二用也并未持续多久,起码还没让田丰下意识地在心中想着“该当提醒明公警觉此事”的时候,也将这句话给写出来,那两人的声音就在庞统一句“何妨他日以实证来看”的话中停了下来,田丰也可以顿住了笔。 也正是在此时,本还在争辩中的两人都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似乎是对引起了乐平侯对此事的关注,也对影响了此地的正常交流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先是歉意地朝着周围行了个礼,这才站直在了那里。 乔琰拊掌而拍的声音打破了此地在一瞬间陷入的寂静。 “有点意思。” 她这句有点意思还得算是一句夸赞,只因她下一句就是:“昔年我与杨德祖在洛阳鼎中观外,以策论呈递观中名士,彼时许子将以一句雏凤有清声为点评,今日见你二人之辩,倒是让人不免想到当年。” 这句话里,她竟是将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将她自己和杨修相比了。 但众人仔细想来竟也觉得确实相似。 当年的鼎中观里,陈纪也是在的,今日他也在这儿。 只是当时的许攸许劭陈琳等人换成了今日的荀彧王允崔钧。 分量一点都不比当年要轻,反倒还尤有过之。 更不用说还有乔琰这位大司马骠骑将军在此。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让人不免想到,从当年到如今也就是不到八年的时间而已,乔琰已经从当年被品评的“雏凤”变成了今日的执掌风云之人,也是—— 今日的点评者。 她道:“当年有子将先生对我给出了一句寄望,方有我随后的面见天子,今日巧遇此景,若能点评一二,倒也未尝不是人才接续,薪火相传。” 见诸葛亮和庞统都对由她来点评无有异议,她抬手示意,当即有人将纸笔给取来放到了她的面前。 在这个铺纸于前的片刻里,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在场的众人。 弘文馆这地方毕竟是在为大汉朝廷擢选人才,她如今既要在扎实于庶务的同时谋求更进一步的位置,就并不适合和这些人有过多的接触,而应当顺其自然地等到他们跳到自己的饭碗之中。 起码要在大司马位置到手后,再通过人才岗位的调度,将有机会培养成心腹的,安排在更靠近自己的位置上。 所以她其实只在刚落成的时候来过一次此地而已。 但今日诸葛亮和庞统的意外一辩,却让她有了个名正言顺来到这里的机会,以及借此成就一桩美谈的契机。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气运。 她掣笔思忖也只在一瞬间,众人便见她在纸上落笔写下了十二个字。 这十二个字好像既是对那两个少年的点评,又是对这弘文馆所题的对联。 只因纸上赫然写着—— “谈笑鸿儒鸣凤,往来俊采游龙。” 她写下这二句后又朝着诸葛亮和庞统看去,笑道:“你二人时正年少,何妨以卧龙凤雏为名号,然尚未学成,此为言过其实之论,意在鼓励少年人效仿尔等奋进争先,但五年之后,我想看到此话为真,不知你二人可有此胆一试此名?” 这句“言过其实”照应的便是庞统的观点,而那“此话为真”又分明是诸葛亮的想法。 诸葛亮与庞统对视了一眼,在转回与乔琰的目光对视后,同时朝着她俯身拜来,回道:“愿承君侯此言。” 正如乔琰所想的那样,当年被人评点之人在掌权后面见少年人争辩,给出了另外一句寄望,这就是一桩必然要和弘文馆之名一并为人所传扬的美谈。 他们二人都不是意图隐居避世之人,也各有一番抱负,若有此名推动,无疑是一件意外之喜。 唯独有一点问题的只是…… 庞统在起身后又瞧见了身在人群中的堂兄,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原本明明是来弘文馆一览风物景象的,可这句“愿承君侯此言”,竟像是给自己签订了个以五年为观察期限的卖身契了! 哪怕乔琰并未明言,非要让他是在自己的面前兑现这个五年后的凤雏之名,但他若是回返了荆州,还真能长成和诸葛亮匹敌的样子吗? 庞统望着与他只差两岁的诸葛亮,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心中好像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233章 师徒之名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当庞统于围观者散去后收到了乔琰单独会见的邀请,又从她口中听到了是否愿意往乐平书院就读的发问后,他心中并未再经过更久的思考,就同意了下来。 但庞统到底不是普通的少年。 他对自己的进学计划和扬名出仕都是有过一番考量的,故而在接下了入学邀请后他便朝着乔琰问询起了乐平书院的就学时间。 “五年之内若要对得起凤雏之名,你要学的只怕还有很多,”乔琰认真地朝着他看去后回道,“不过……你要想知道未来的可能,我也得知道你的立场。” 这些少年人的身上越是明确地打上属于她的自己人标签,也就越不可能为他人所用。 但随着乐平的人员构成越加复杂,这里还不能算是独属于她的人才培养基地,只能说是极大概率地倾向于她。 就像郑玄在教导弟子的时候,至多也只是将其中有心在乔琰麾下出仕的人推荐给她,而不是一股脑打包,让他们只能留在此地。 在汉末这种就学自由,甚至可以跨地域拜师的环境下,至多就是因为师徒与同门之间的关系,存在一些相互推荐的情况,还没有到将人的前途定死的地步。 若乔琰真以这种限制去留的方式收拢人才,郑玄蔡邕等人对上流人才的吸引力,也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庞统特意问询的这句话,才是在发出一个立场的试探。 按照虚岁来算,他今年十四岁,这是个乔琰已经成为并州州牧的年纪,他是要明确一下乔琰在用人上的年龄限制的。 见庞统有些迟疑,乔琰又道:“我给你两年的时间,或者说这个两年不止是给你,也是给诸葛亮的,这两年的时间内若是你觉得在乐平书院内学有所得,并州又与你的志业抱负相吻合,你就到长安来。” 十六岁,已经是个可以替她办事的年纪了。 “但乐平书院内的有一些东西不是你现在的身份可以接触的,在这两年内如果你有了定论,可以提前告知于我。” 这条限制并不只是对庞统所有,而是书院内的潜规则。 因蔡邕在政治上的敏锐程度不太高,乔琰没敢将这个鉴别的事情交给他,而是交给了蔡贞姬,在昭姬时而需要为了乐平月报的内容外出采风的时候,贞姬依然严守着这道关卡。 庞统闻言,朝着她回道:“若如君侯所说,我便心中有数了。” 她将此事摊开来说,反而让庞统更加放心,何况乔琰也并未说他不能在有所得后离开并州,毕竟还有对他严守的界限,只有越界才是被她强行留下。 只是庞统大概不知道的是,乔琰既对将他留下来有信心,也就对他还有些别的安排。 庞统的出现,代表着一支特殊的势力来到了她的麾下。 光是黄月英还不够。 在如今这种社会背景下,庞统在她麾下出仕,才代表着她手底下出现了荆州系士人的苗头。 当然按照更标准的叫法,他们应该叫做南州士。 这个南不包括颍川,得是荆襄和江淮这片地方。 在乔琰的麾下北方士人已经形成了越来越明显的人数优势,颍川士人更是一个个往坑里跳之后,她必须对此做出一定的制衡。 南州士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甚至可能不只是制衡,还有潜在的接班意思。 等到庞统离开后,乔琰朝着程昱问道:“你说,如果在两年后让诸葛亮继续跟随文若学习,让庞统跟随公达,通过实际的事务处理得到长进,如何?” 程昱笑道:“君侯这是想要早日一代新人换旧人?” 乔琰咳了声,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表示自己还没有这个意愿。 接班,或者说是前后两代之间的竞争,只能说是一种说法。 在她现在还实在缺人协助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迭代。 再说了,她还指望程昱按照历史上活到的年龄一样,替她工作到八十岁之后呢。 若非要算的话,徐庶也是被程昱给教导出来学成出师了,但也没能替代程昱的位置嘛。 “良性竞争而已。”她回道。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李儒和贾诩搞出了个一人带一个弟子的决定汇报到她这里后,让她难免产生的联想。 再加上庞统这种乍看起来沉默且不起眼,一说起自己的想法又显出锋锐气场的,还长于行军方略,真跟荀攸有那么一点相似。 反正还有两年的时间给他和诸葛亮做知识的进一步累积,若乔琰临时有什么决定的变更,到时候再调整也不迟。 但她怎么想都觉得,让荀彧带着诸葛亮,让荀攸带着庞统,这两方若是打起擂台来,会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场面。 而当以庞统为引子,发展出对荆襄士人的拉拢后,大概也会让她麾下的势力形成一部分洗牌。 不过她深知袁绍在对各方来路的士人争斗放任后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势必会对这种情况提前留意起来。 何况,在如今的局面下,她本人对大方略的决断随着一次次胜利被证明其正确性;这些士人有诸多除了战略之外的事情需要忙碌;她又足够年轻,还不需要让人担忧继承人局面—— 争取其中一方势力的话语权反而是次要的事情。 将他们的对手击败、替自己谋划出一份战功来,才更加重要。 程昱对乔琰这种良性竞争的说法倒也认同。 内部的潜力股彼此竞争,擢升实力,在一致对外的时候才能成为对手的噩梦。 只是—— “这样一来,庞统是不是差了诸葛亮一个辈分了?” 毕竟荀攸是荀彧的侄子。 乔琰摆了摆手,“若非要这么说的话,给他们都加一门在慈明先生门下的诗经课好了。” 荀爽现在还在长安,但因他的金紫光禄大夫乃是个安排给他的虚职,不日就要启程前往乐平。 因荀爽自己也不想闲着,乔琰便跟他商定在乐平开设一门课程。 以荀爽在经学上的成就,他能开设的课程很多,但有些对这些乐平书院中的学子来说,学习的门槛还是稍微高了些。 而且最好不要和郑玄蔡邕的课程重合,这就能有效地减少这三位的授课时间和操劳程度。 经过她和荀爽之间的协商,这个课程最后被敲定为诗经。 荀爽在被董卓强行征调入司隶之前,还避世在汉滨的时候,曾经写下过一本著作,叫做《诗传》,也就是荀爽版本的对诗经的注解。 若非要说的话,荀爽在易经上的成就也尤其出挑,甚至在易经中引用了一部分阴阳家的理论来进行新框架的构建,但与他同在此地的毕竟还有个郑玄,也是个易学大家。 这种深入问题的钻研还是留给他们各自所带的弟子为好,不要强行让书院的学子今天听一套费氏易,明天听一套郑氏易。 乔琰也很难办的。 她怕下一次去乐平书院巡查的时候,会出现这两位老先生打起来的情况,到时候连拉偏架都不好拉。 诗经这种解析就要安全得多。 让庞统和诸葛亮还需要听荀爽的课程,也就算还有半个师徒之情了,若是真要一个师从荀攸一个师从荀彧,总归都是大家各论各的。 听乔琰这么说了,程昱也没什么好再提醒的。 他跟乔琰汇报了近日在春耕前的农户统计,亩田划定和农具授课,这才准备退下去。 只是他刚准备起身,就听乔琰让随从去喊“元封”过来一趟。 对于元封的真实身份,程昱也是知道的。 他深知乔琰目前并不打算直接揭穿田丰的身份,那么这个将人传唤过来显然不是要扒了他的伪装。 这么一想,就不免让人想给田丰掬一把同情泪了。 他想归这么想,还是直接坐了回来。 在对上乔琰玩味的目光后,程昱淡定地回道:“让我看看这位田元皓先生有没有可能成为我的同僚。” 乔琰觉得,他可能要在成为同僚之前先因为压力太大而跑路了,但也默认了程昱这个留下观望的选择。 好在田丰到底是在河北经历过大场面的,在他估摸着目前他的身份还未曾暴露后,在踏入乔琰的办公之所,听她称赞起自己的记录效率,只回道:“君侯谬赞了,我这只是听到什么写些什么而已,若是让我来说来写,大概也只能做个哑巴了。” 乔琰回道:“你这话就过于妄自菲薄了,能以这样的速度将信息记载下来且无有错漏之处,需要的可不只是落笔的速度,还得反应的速度不慢于说话之人。” 她捏着手中的记录纸张,丢出了一句对田丰来说堪称晴天霹雳的话,“你是个奇才啊!” 田丰废了老大的劲,才让自己的脸上没出现什么表情的开裂。 然而在他满脑子“是不是被发现了”的想法中,只听到乔琰问道:“你既有此才,若只做个记录员实在是可惜了,若非来看那两人的辩驳,我几乎要将你错过了,你说自己本事不够倒也无妨,倘有机会让你进行成体系的学习,你有没有这个兴趣?” 在田丰差点要让心脏蹦出心口的紧张中,乔琰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都说老当益壮,你这都还没到该当称老的时候,起码比起元方先生要青壮得多了,总归你们现在都在弘文馆,在他遴选人才之余对你教习一二如何?” “元方先生到底六十有余了,我也想替他找个下属,正好你也在弘文馆中做事,便跟着他多学学,也顺便打个下手,你看如何?” “……”田丰心中五味杂陈。 谁还记得,他最开始只是要潜入农具制作的地方做个打杂人员的? 为什么他经历的每一步都要这样具有传奇性质? 因为简单的计算,被没甚文化唯独运气好的张牛角选成了未来心腹。 因为赶上了天子登基,跟随灵台丞来到了长安。 因为弘文馆新建,被作为调拨的人手来到了此地。 现在又因为诸葛亮和庞统的一番相斗,在乔琰面前做了个中规中矩的记录,居然就要去给陈纪当助手去了! 他都有点担心继续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在袁绍发现了他的所在,派人前来接应他之前,他会不会混到弘文馆馆主的位置上…… 不过想想他一个只表现出记载和识字能力的,应该没有这个取代陈纪的可能,田丰又打消了这种揣测。 算了,现在还不是去想往后发展的时候,还是该当想想,如何回答乔琰这个“你看如何”的问题。 田丰是很想拒绝的。 但想想看吧,陈纪在长安朝廷中担任着九卿之中的大鸿胪位置,作为大鸿胪属官的还是刘虞麾下的心腹齐周。 任谁都得说,这就是个对陈纪这种年龄和阅历的人来说最为合适的职位,也完全体现了从刘虞到乔琰都对他格外重视的态度。 田丰但凡答应得慢一点,都是对陈纪的不尊重。 成为陈纪的助手,还有低调行事的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估计得被人将他的背景履历都挖掘个明白。 他努力挤出了个笑容,回道:“能得君侯看重,实在是我的福气。只是大鸿胪事务倘若繁忙,我也不便打搅,便做个刀笔吏就是了。” 乔琰也未曾强求,说道:“那便先跟着他多学多看好了。” 田丰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只是在他朝着弘文馆折返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不免斟酌起了直接逃离的可能性。 按照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要想快速混入长安集市之中好像是大有可行的。 但他刚生出了这个想法,就见荀彧正好从附近的官舍中走出,在见到他后当即将他给喊了下来,让他帮忙一道将几本古籍送到弘文馆的阅读区内。 作为最先将田丰的身份认出,又将此事告知于乔琰的存在,荀彧一见田丰这表现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当即找了个将他绊住的借口。 甚至以书籍过多的理由,又多安排了个人与他一道返回弘文馆。 田丰:“……” 他对着荀彧那张雅致沉静的面容,并未看出其中的潜藏之意,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怀疑对方此举中别有用心。 大概还是他多想了。 等他抱着书籍回返到弘文馆门前的时候,就见已有人将门前的两侧清理出了挂上门联的区域,想来等到乔琰写的那十二个字拿出装裱妥当,就该被挂在此地了。 想到乔琰写的“谈笑鸿儒鸣凤,往来俊采游龙”这十二个字,田丰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公啊……同样是有一个天子在手中,为何这长安城中的景况和邺城相比是这样的不同! 但他这口气还未叹完,就被陈纪给找去了。 以田丰看来,这老先生哪里是乔琰口中因为年岁最大所以最需要助手的样子。 听闻乔琰让田丰跟着他就学,陈纪当即说道:“这是好事啊,你看这些近日久驻弘文馆中的,有好一部分还不如今日那两个孩子。等我将你教出来,你去来上个……” 近来因得了乔琰的许诺,会让人将他的《陈子》大作多抄录几份在楮皮纸上,陈纪都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俨然好一派走路带风的状态。 这会儿他虽有些想不通,为何乔琰要给他找个年纪已过四十的弟子,还是在扫了一眼弘文馆中留下的“歪瓜裂枣”后,放出了一句豪言壮语。 “来上个舌战群儒!” 田丰决定,从今天开始跟着长安城中的这些官员一起锻炼身体,以便能寻找到跑路的契机! 同样是身在别人地盘上的文士,李儒就要比田丰舒坦太多了。 他在益州境内先是给乔亭教导了一番如何通过零碎的信息完成局势的拼凑,而后则教导起了如何将消息不动声色地透露给需要获知此事的人。 事已完毕,他便晨起在庭院之中打起了五禽戏。 齐周起来的时候正看到李儒收功回来,好一派处身此地泰然自若的样子。 都相处这么多天了,齐周也算是对李儒这做派适应了,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是不免提醒了一句:“明日就是宣旨的时候了,稍微正经一点,别让益州人看了笑话。” 李儒慢慢悠悠地回道:“你大可以放心,我这个人给自己取了带个明字的表字,就是要提醒自己,该清明的时候还是不能犯糊涂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怎么会是他被人看笑话? 要被看笑话的当然另有其人。 那被李儒指导着乔亭判断出的可用之人,也就是益州士代表的赵韪,在昨日从驿馆的自己人那里得到了个意外的消息—— 刘焉能得到大将军的敕封并不只是长安朝廷单向对他的示好,而是双向的选择。 他预备将自己的幼子送往长安作为人质,意图达成与长安朝廷之间的联合。 长安这边接下了他的好意,这才做出了投桃报李之举。 之所以可以让他只送个小儿子,实是因为,对比袁绍和公孙瓒,刘焉的表现已算是极好的了。 至多也就是那张鲁给凉州惹出了点麻烦罢了。 总归刘焉此人一没有僭越之心,二没有支持邺城朝廷,三还是大汉宗亲。 看在两地之间未来还得维持不少往来交易的份上,不必用那等严苛的限制。 赵韪收到这消息却当即变了脸色。 将小儿子送去长安为质? 这对刘焉来说或许是个不太难办到的要求,对赵韪来说却绝不是! 在这几年间,刘焉表现出对东州士的偏袒已越来越分明。 可他们益州人为他安稳坐在成都所花费的心思,难道就很少吗? 若不是董扶告知于刘焉益州之地大有可图,刘焉此时怕是已经成为交州牧了。 又若不是他们这些益州士的扶持,在他聚拢起手中的东州兵之前,便早已被益州南蛮、叛军与豪强吞吃个干净。 这世上没有这么卸磨杀驴的事情! 要不是刘焉身中的箭疮,在赵韪所买通的医者告知之下,大概有上个两三年便会恶化,他又恰好有一个和益州士相处融洽的儿子,赵韪早就想给刘焉一个警告了。 但现在……现在他居然想将刘璋给送去长安? 在得知前来益州宣旨的使者还专门拜访过刘焉的几个儿子后,又得知李儒这几日间频频出入了蜀绣店铺和酒馆,问询蜀中的米粮亩产,很像是一派要做买卖的样子,赵韪对这个消息越发深信不疑。 现在的情况着实不妙。 刘焉的长子刘范一旦接位,所奉行的必然是刘焉的全盘意思。 东州兵的规模又逐渐扩大,扼守住了益州的关窍之地。 偏偏一部分被分化出去的益州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刘焉的谋划用心,反而簇拥在刘焉的身边,成为自己人的障碍。 这样一来,他唯一的机会就在刘璋的身上。 可一想到明日宣旨完毕后不久,使者可能就会将刘璋给带走,让他这大半年间和刘璋接洽所带来的成果付诸东流,他就只觉一阵心急如焚。 不行,不能让这件事被促成! 他必须想出个扭转局面的办法! 第234章 不臣之心 赵韪总算还不太笨,在尝试做出行动之前,他还寻了刘璋一趟。 可即使在他旁敲侧击的问询中,刘璋并未告诉他,自己会有被父亲送去长安为质的可能,赵韪还是有些不妙的预感。 谁让刘璋对他说,那两位使者曾经跟他提起过两件事。 其一就是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来到了长安,在长安朝廷中担任起了太仆的职务,也就是当年袁基所担任的位置。 九卿之中的太仆负责车马,但实际上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负责天子出行的仪仗。 这是个相对来说闲散的职务。 在刘虞过于简朴的生活中,他是没有进行什么仪仗出行的机会的。 也便是给宗室子弟安排了个名位不低,但没有太多麻烦的职位,无疑是在表现长安朝廷对宗室的态度。 这话当然是李儒而不是齐周说的。 但齐周并未觉得此话之中有什么问题。 这话正是在通过陛下对荆州方向的态度来表明,只要益州牧在他们进攻袁绍和公孙瓒期间也能拿出这样的表现,他们也同样是可以和睦相处互助共赢的。 还得算是在给刘虞刷形象分。 李儒提到的第二件事则是—— 兖州牧曹操的儿子曹丕早在去年就已经到了乐平书院,在乐平书院中就读。 这句话被李儒拿在明面上来说有两种意思。 其一就是,别看曹操的兖州牧是通过邺城朝廷来得到委任的,实际上他稳定兖州,依靠的却是他本人的实力。既然有这个将儿子送到乐平书院来就读的情况,甚至和并州之间还有往来交易,谁也没法确定,一旦长安朝廷要对邺城朝廷发起吞并,兖州会不会从原本的敌方变成了他们的前哨。 这就是在显示军事实力。 另一方面,曹操为什么会将儿子送到并州来就读?还不是因为并州有蔡邕郑玄这些大才。 这是在显示文化实力。 因为这样的一番陈说,当时的齐周甚至觉得,“李蒙”这个人还是没有这么差劲的,起码在当时他为了维护长安朝廷体面的时候,总算还是说了几句人话。 但实际上呢? 按照李儒教导乔亭的时候所说,他这两句话都另有其他的意思。 “我们从别人这里获知到的消息是很琐碎的,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去打探整合,直到抓到这个关键的线索人物,别人从我们这里获知到的也同样零碎。” 李儒解释道:“所以在往后,你也不能指望对方能领悟你送出的全部假消息,多给他一点模棱两可的信息,让他通过任何一种拼凑组合,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这才是有效的误导。” 这种有效的误导,曾经在李儒协助董卓逃脱羌人的合围中展现过,如今则是用在了对付赵韪上。 赵韪从刘璋这里得到的讯息,非但没让他觉得,他从驿馆中得到的可能是个假消息,反而加剧了他的这种判断。 刘表将长子刘琦送入长安,曹操将次子曹丕送入乐平,在赵韪看来,都是将相对来说没有继承权的儿子给送走,和长安朝廷交好。 这样的话在刘璋的面前说,其中好像有些隐藏的深意。 按照赵韪的判断,这出送质的说辞大概就是真了! 那就不必再去多想消息的真伪,直接想想该当如何改变这个局面。 直接去跟刘焉本人说,即便要送人质也不能送四公子,这显然不可行。 刘璋暗弱温和,才是赵韪选择刘璋最重要的原因,若是让刘焉本人来选,只怕那个被他丢去经商做富贵闲人的二儿子都要比小儿子更适合作为他的接替者。 刘焉也显然不喜欢他们益州人在他的决定上做出太多的干涉。 那直接谋害这趟长安来的使者,让他们没法完成出使的任务,从源头上断绝刘璋被带走的可能? 这也不可能! 长安来使所带的侍从是从赵云的部将里分出来的,都是凉并二州的悍将,若要将他们解决,所制造出的动静绝对不小。 这样一来,赵韪就不得不将自己所做出的举动暴露在刘焉的面前,很有可能会因此成为被他清算的对象。 这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者说来,倘若从长安朝廷派遣到益州的使者身亡,关中与长安之间相对和平的关系,就会在一夕之间被打破。 乔琰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击败了李傕派往凉州的入侵队伍,而后自陈仓打入关中,谁又敢说,她不会在对袁绍那边保持着凭借太行山戍防的优势,先因为这个借口对着益州发起进攻。 若按照山川地理的条件,这还真不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对赵韪来说更不妙了。 他不满于刘焉对东州士的偏袒,并不意味着他希望将益州交到其他人的手里来统领。 刘焉的汉室宗亲之名,和他治理益州的手段,对益州人来说依然是有利可图的。 若非如此,在刘焉以莫须有的罪名对益州豪强进行处决,又镇压了任岐所引发的叛乱后,以赵韪为首的益州人不可能还对刘焉保持着这样支持的态度。 所以他不能以太过激烈的手段,让益州直接成为长安朝廷的眼中钉。 那就换一个方向来考虑。 他想到了从驿馆那边收到的消息。 对方说的是,比起袁绍和公孙瓒之流,刘焉还是相对来说配合的,且并没有不臣之心。 有没有一种可能,稍微提高几分刘焉对长安朝廷的威胁,又还不到过界的地步,让原本并不苛刻的送质条件变得苛刻起来? 赵韪陷入了沉思。 他还真不能算是纯靠蛮力的武将。 在他跟随刘焉进入益州之前,他在洛阳朝廷中担任的是太仓令的官职。 作为大司农之下的属官,这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职位。 但要不是因为他这有却不多的脑力,李儒也不会选择将赵韪作为利用的对象。 赵韪基于增加刘焉对长安威胁的角度,先想到的是让张鲁那边再折腾出一点动静。 然而张鲁,或者说是天师道,完全就是不可预料到行动分寸的。 就算同为益州人,他们也是在谋求不同的利益。 若要赵韪看来,张鲁只怕更想要的是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传教地盘,而不是和汉室出身的幽州牧达成共赢。 到时候若是做得过了火,难保给益州带来灾厄。 那就只能换一种方式了—— 给这些前来长安的使者提供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又将这个把柄给销毁! 到时候长安至多对他们产生几分警惕,却没有这个实际问责的理由。 只要确实没有越界太多就好。 当今司空黄琬的姑姑就是他们这位益州牧刘焉的母亲,总要从中斡旋一二的。 赵韪想到这里,只觉豁然开朗。 他当即喊来了心腹,让人去操作起来。 那下属骤然得到这种离奇的指令,不由惊了一跳,连忙问道:“这……这真不会出事吗?” 赵韪斩钉截铁地回道:“能出什么事,非要算起来,我们还是为君侯给抹除了个后患。” 下属不疑有他,当即着手行动了起来。 于是在这个刘焉将领大将军位置的前夜,原本平静的夜晚忽然被一阵救火的喧嚣所打破。 身在驿馆的齐周被这个动静给惊醒,连忙起身查看,只见东面的天空被映照得通红,分明就是着了大火的样子。 而东面,正是刘焉的州府所在! 即便这是冬日干燥之时,怎么会突然起了大火,还是在这样的时候? 齐周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又听同样被惊动的李儒从另一头问道:“发生了何事?” 两人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在不想这趟宣旨出现问题的想法驱使下,一拍即合地决定朝着那边去看看。 为防是这益州如同前两年的情况一样,发生了什么动乱变故,两人在前去的时候还带上了一半的护卫。 好在等他们来到起火的地方后又发现,情况大概并没有他们所揣测的那么麻烦,顶多就是益州的府库起火了而已。 只不过…… 齐周朝着那沸腾的火海看去,忍不住问道:“刘益州,您是在府库中放了很多过时的家具摆件吗?为何火势会烧得这般激烈。” 这比起有油助燃的起火也当真不差多少了,若是等闲的起火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可刘焉总不至于这么客气,在这个册封大将军位的宣旨仪式之前,先给自己家里点一把火,给大家伙助助兴吧? 眼见这火势还有扩散的可能,齐周连忙让人协助起了救火。 他却并未看到,在刘焉那张大半隐匿于夜色中的脸上,比起救火的着急,更有一种警惕的焦虑。 好在这场火被顺利扑灭之后,那府库之中的东西也已经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刘焉一面肉痛于自己的损失,一面又觉得,这场意外的起火或许也正是对他这侥幸心理的警醒。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在第二日顺利地于各方太守的注视下,接过了长安朝廷的册封后,有一张书绢被人塞到了驿馆。 上面写着,昨夜起火的府库会烧成这样,实是因为这府库中藏车千乘,乃是刘焉在心怀不轨的想法下打造的僭越之物。1 报信人又提到,他之所以告知此事,乃是因为他与任岐这位前犍为太守是故交,不忿于刘焉对其苛待,将其逼反后杀害。 齐周看着这封密信,和李儒嘀咕道:“算起来任岐这件事也确实挺蹊跷的。昔年益州逆贼马相攻杀益州刺史郄俭,甚至在蜀中自立为天子,还是被那任岐给击败的,这才将刘益州成功迎入蜀地为主,可也没过两年任岐又自称将军,朝着刘益州发起了进攻……” 真是古怪得很。 或许是因为任岐不满于刘焉对益州人的待遇吧。 那么有人来替任岐申报不满,也情有可原。 只是这也难免是有人对刘焉有栽赃之言。 他叫来了昨夜参与救火的下属,问起了是否有何种异常。 这一问还真问出了点端倪。 有人说他本可以去协助灭火,却被刘焉的侍从给阻拦了下来,只让他去打水。 有人说在往复奔走的人群中,听到不知什么人在小声议论“可惜了那些乘舆车驾”。 有人在说“恐怕是真犯了忌讳”。 这么一听,那昨夜大火中被烧毁的东西,很有可能确实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刘焉在益州的治所是从绵竹搬迁到成都的,在这封告密信上又提到了另一个和绵竹相关的消息,齐周当即和李儒商定,在他们和刘焉告辞离开之后,顺路经过绵竹,再小心地探查确认一番。 这个离开稍显仓促了些,让做出了火焚州牧府库举动的赵韪心中大定。 若不是因为这一把火,只怕他们离开的时候就会带上人质了。 现在则要先迟疑一番。 可惜赵韪并没有真要背叛刘焉的意思,他们往绵竹的这一行绝不可能拿到实质的证据。 在齐周和李儒等人途径绵竹董扶故里的时候,他们便发觉,此地也在前日起了火,将其中的一应手稿文书都给烧了个干净。 这也正是赵韪的目的。 没有了印证的途径,反而恰恰证明了其中有不妥之处。 董扶是跟随刘焉入蜀的重要臣子之一,和刘焉在提出重启州牧制度后选择益州这个地方,必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在占卜之上的本事在绵竹也有些名头。 将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来考虑…… 齐周心中大惊。 这么一看,那刘焉恐怕并不只是想要做个益州牧而已! 而倘若他还心有大志,仅是在想到了北面的威胁之下,才将相关的线索都给销毁藏匿起来,其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再想想益州的资源与特殊的地形条件,那刘益州若是想要在乔侯对峙于袁绍的时候捅长安一刀,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他们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 现在大将军的敕封宣读完毕,已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在此时做什么反复的举动,反倒是要让长安朝廷显得何其可笑。 “早一点知道也没有用,”李儒在旁泼冷水说道,“你若是早些知道了,这个圣旨难道就能不宣读?” “以蜀地的地形,我等若是想要中止宣诏,直接返回长安去,恐怕在半道上就被刘焉给拦下来了。能不能阻止圣旨到手不好说,我们的小命却要丢在这里。” 齐周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儒回他:“别犹豫了,我们得在刘焉发现我们将这两把火联系在一起、得知了他的企图之前,尽快回返长安,将消息告知于陛下。” 齐周觉得李儒这人也是个人才,能将赶快跑路这种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可眼下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这好像还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他连忙摆出了一副在绵竹采购了几样东西后,就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的样子。 在刘焉终于收到董扶故里被烧的消息,直觉其中太过凑巧的时候,齐周早已经带人进入巴郡了。 他这时候再要追,去确认一些东西,也已经不可能追得上。 齐周更是在汉中境内让人加快了脚步,直到穿过斜谷道,见到了接应他们的队伍,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身在此地,那种随时有人要从后面追击上来的状态,终于在此时消失了。 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休息的时候。 他人还没到长安,已让人先一步朝着天子送去了求见的急函。 这让他可以前脚踩进长安城,后脚就收到刘虞批准他觐见的消息。 刘虞还有些不明就里,便见宣称有要事禀告的齐周在殿中跪了下来。 他惊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齐周面露急色,回道:“陛下!那刘焉他有不臣之心啊,这大将军的位置实不该给他!” 第235章 会猎汉中 不臣之心? 刘虞对齐周这个下属还算了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不会做出一个轻易论断的。 此番将他派遣往益州,也是考虑到他做事稳妥的个性。 但现在他竟说刘焉有不臣之心…… 这好像是一句实打实的重话! 齐周又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他是有觊觎天子之位的想法。” 刘虞面容顿时一肃,“你知道你说出这话要担负起的责任吗?” 齐周颔首:“知道,但这是我此番往益州一行的亲眼所见。” 他在从绵竹到汉中,又从汉中到长安的这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他的所见所闻。 被乔琰委派来协助他行动的李蒙此人,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对劲之处,就像是个才能平平,但未曾拖后腿的普通队友,所以绝没有什么乔并州后悔将大将军位置让给刘焉,因此对其有所针对的说法。 那两把火虽然都很意外,但也都解释得通。 前一把火的出现,乃是任岐旧识想要为其讨要一个公道,放火点燃了益州州府的府库,试图让他们这些使者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刘焉所打造的违制乘舆之上。 可惜那起火现场严禁他们靠近,齐周也并未在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把火背后的隐情。 对方在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对他们给出了更加直白的提示—— 他们收到的那封信。 同时对他们告知了另外的一个消息。 昔年跟随刘焉入蜀地的董扶,预言了“益州分野有天子气”的说法,这才让刘焉弃交州牧而取益州牧。 这意味着刘焉想要成为汉家天子的想法,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了。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把火已经引发了刘焉的警觉,让他在那些车驾被烧毁后,为了防止其他的秘密被发现,选择将董扶的故居也给烧了。 以至于当他们赶到绵竹的时候,原本有可能有所发现的地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 若要齐周看来,这个举动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刘焉会做出这种仓促烧毁房屋的举动,又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既迷信神鬼之说,大概也就会想,董扶这位大占卜师在死前,极有可能将刘焉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把柄,记录在一个让人无法发现的地方。 这样一来,若是哪一日他的子孙后嗣遇到了麻烦,还可以借助此物来挟制刘焉。 倘若找不到这个东西怎么办? 在此地已经有极大概率被使者获知的情况下,还不如将此地一把火烧了痛快! 可惜这个诚然有问题的府库救火和这个被烧掉的房屋,已经足以让人对他提高警惕。 当然,这其实还不够。 齐周的这些耳闻目睹也都只是一出揣测而已,还需得有另外的证据来证明。 好在,既然那报信之人提到了董扶,当年刘焉出任益州牧前后的情况,便可以寻人来问了。 如今身在长安城中的官员,可还有不少洛阳故人的。 在刘虞听完了齐周的这番说法后,他当即找来了几人。 “董扶?”陈纪忽然听到刘虞问起这个名字,还愣了片刻,但在遥想起洛阳城中的情况后他又说道:“不错,我认得他。” “昔年他是被何大将军举荐给孝灵皇帝的,因他被举荐的时间更早,故而他跟我们这些只是依托于大将军门庭之下,以府掾的方式寻求托庇的还不太一样,他是直接被委任为侍中的。” “因为当年所负责的事项,他确实和当时担任太常卿的刘君郎走得很近。” 他思忖再三,回道:“我说不好他有没有对刘君郎变更决定做出影响,但他最开始的选择确实是交州,这一点……当时身在洛阳的都可以证明。” 在黄巾之乱中张氏兄弟伏诛,乔琰随同毕岚来到洛阳之前,这个变更就已经完成了,知晓此事的只有当时对朝中局势变化尤其清楚的几人。 陈纪是一个,早前与荀爽黄琬等人一道前来长安的杨瓒也是一个。 “可光靠着这种决断变更就对刘益州下此判断,是否还是过于武断了。”杨瓒替陈纪做了个证明的同时,也不免在旁问道,“当时益州的情况确实要比交州更需要一位州牧。” 横征暴敛的益州刺史郄俭命丧马相等人之手,急需一名坐镇中央之人,平定益州境内的叛乱,这样说来,即便不是出于什么天子气的说法,只是出于实际必要的考虑,益州也确实要比交州更合适。 “不,还有另外一个证据。”他们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人自外间踏入了殿中,在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后说道。 来人是被刘虞安排在少府中充当属官的鲜于银。 在齐周将刘焉恐有僭位天子之心的消息告知于刘虞后,先被他找来问询意见的,还是他在幽州时候的旧部。 鲜于银乃是现任卫尉鲜于辅的兄弟,也效力在刘虞麾下。 他思忖了一番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人后,立刻将造办之处所收容的益州工匠给找来问询了一番。 长安早前动乱,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人口还是从关中流入益州,这也正是为何在刘焉的麾下会出现东州兵这样的势力。 东州兵的组成就包括了从荆州和关中流入益州的人口。 但在去年八月的董卓之乱平定后,因长安城内的各项秩序需要恢复,十月之后更有大量修建宫室和打造器物的需求,他们对长安民众发出了不少募招。 益州人中也难免有一部分耳闻长安景象,向往天子治下的未来,选择流入关中,以领取到落户长安的福利。 这其中便赫然有当年参与过刘焉车驾打造的工匠。 刘焉那千乘车驾的制作,正值汉灵帝驾崩后中原最为混乱的时候。 彼时他未曾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面对长安这头的威胁,更未曾想到,这种为山岭重阻所挡的放肆之举,会传到不该听到此话的人耳中。 他也就更加想不到,参与过车驾打造的工匠会身在长安,还被人在此时给找了出来。 当那几个工匠凭借着回忆将车驾图样给绘制出来后,围观众人的面色不由一沉。 这确实是天子驾舆的制式! 若只是一架两架也便罢了,按照那匠人的回忆,刘焉当年让人所打造出的车驾起码以百为数。 这就意味着—— 他是真将自己当做益州境内的天子了! 他如今是不是还抱着这样的念头?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一种答案。 若是他只是一时糊涂,现在已经想通了,这些不该为他所有的车驾,也就不会在他接任大将军位置的前一夜,在他的府中被人给点燃了,而是早应该被他销毁掉。 他分明还心存侥幸! 齐周朝着上首的刘虞问道:“陛下,我们现在该当如何办?” 即便刘虞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想要成为天子,可他现在毕竟已经即位了。 在其位谋其职,向来是这个道理。 他至多也就是如他在接任皇位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将刘协给找回来,他是可以退位给对方的。 但在刘协还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刘虞该当做的是与乔琰配合,一个坐镇中央,一个横扫四方,将割据天下的乱党给平定下来。 这种评判标准里,刘焉身怀跻身天子位的心思,当然就是他们的对手。 可现在大将军的位置已经交到了他的手里,该当如何做来消弭掉此事的影响,又应当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刘焉? 总不能是放任着对方不管对吧…… “文优先生的这番表现实在精彩。” 乔琰看着眼前的李儒,听着他汇报出的结果,不由心中感慨。 她当年将李儒射下马来,让董卓失去了这个军师,实在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对方的这种信息收集和误导他人的能力,若是在董卓身处长安的时候得到发挥,乔琰要想让贾诩在其中反复横跳,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别说是在攻克长安后,还安排起了天子的去向。 也好在李儒并不是要为董卓殉死的部将,更选对了一个出山的好时候。 乔琰又问:“不过,文优先生就不担心赵韪所选择的路子并不是放火点燃府库,而是什么其他法子吗?” 李儒笃定一笑,“那么君侯觉得他除了让我等发现刘焉的不臣之心又销毁证据之外,还有什么更合适的方法呢?杀了我们这些使者吗?” “这对他来说倒也是一条出路,但我想君侯早前让人往益州之地行商,不是什么人手都没留下。既然敢让我那位弟子也跟着一道前往,您对她的安全必定是有过考虑的,触发了这种最为极端的情况,我也可以借一借光,从中全身而退。” “刺杀来使这种直白表露的不臣之心,同样是君侯可以行问责之举的凭据。” 他顿了顿,总结道:“所以赵韪是要用莽夫的手段,还是要用相对聪明的法子,并不影响到结果本身。” 乔琰无奈地问道:“若按照你这种说法,你到底是去教学弟子的,还是为了带个护身符的?” 李儒坦然回她:“君侯对同宗侄女的关照,同样是我收集到的一条情报,将其灵活运用而已。” 这也当然是他教给乔亭的一课。 总的来说,无论是出于达成教学的目的,还是出于完成乔琰任务的目的,李儒的这番表现都堪称精彩。 也正是因为他在此番宣旨的队伍中,虽然有一点存在感但不多,以至于当齐周将消息带给刘虞后,刘虞选择的是先找到更能叫做真凭实据的证明,而不是让李儒再将和齐周一起看到的东西说一遍。 这就大大减少了他出现在人前后,被人叫破身份的可能。 至于依靠着这些零碎的信息,能否让刘虞对刘焉下达一个肯定的判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刘焉确实有这样不臣的想法,也将其付诸了行动,考虑到益州又与关中是个邻居,那么他们要在有了认知的倾向后去补足这个证据,并不是什么无法达成的事情。 乔琰都不介意先将大将军这个位置让给刘焉了,又怎么会介意再多等上一段时间,直到将那个大司马的位置拿到手中。 反正,现在还只是建安元年的二月。 但现在看来,刘虞的这些部将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不太行,在寻找刘焉有不臣之心这件事上的效率却着实不差。 乔琰都得夸一夸他们了。 仅仅是在齐周和李儒等人回返长安的两天后,刘虞就已同陈纪等人一道,说出了此番前往益州敕封的意外发现。 朝堂之上的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趟赶赴益州的宣旨,谁也未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大将军的位置是给刘焉了,但通过这个方式表达与益州之间的合作,当真该算是成功了吗? 乔琰当日将大将军的位置让出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身处益州的刘焉有割据一方的想法,撤换掉他的大司马位置是为了防止他行事过于张扬,稍微限制他几分。 可谁又会想到,刘焉他何止是抱着割据一方的想法,分明是想要中央混战,让他自己从中得利。 眼见乔琰面容沉静,并未在此时表现出对刘焉的愤怒,众人难免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可能早已在心中做好准备了。 毕竟,早在八年之前,她就已经写出了那州牧封建论。 今日她这位并州牧甘愿停在骠骑将军的位置上,那位益州牧却是打造起了天子才能使用的乘舆,谋划起了从州牧晋升为天子的可能性,好像正是对她当年那番论断的照应。 刘虞开口问道:“众卿可有何等想法要说?” 在齐周问他该当如何做的时候,刘虞也着实觉得棘手。 刘焉所统辖的益州面积甚广,人手也不在少数,在两方之间存在秦岭阻隔的时候,要想做到和平暂处不难,要进入全面开战的局面,则对谁来说都很伤筋动骨。 何况此时距离春耕只剩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量的人手调动,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必然被进一步加剧。 此外,一旦他们因为此事向刘焉问责,与他们同样邻近的刘表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毕竟是汉室宗亲。 东边的袁绍公孙瓒又会不会对并州趁机发难? 这难免会顾此失彼。 以至于刘虞苦思良久,只觉方今情形竟成了骑虎难下。 那个大将军的名号也成了个暂时收不回去的委任。 他是这样想的,众人也是如此。 以至于这殿内竟在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片安静。 还是黄琬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不知刘焉目前是否已能肯定我们知道了他怀有异心?” 正如赵韪所知道的那样,黄琬和刘焉其实是表兄弟的关系。 但当黄琬开口直呼刘焉其名的时候,众人便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他如今的立场是长安朝廷,大可不必顾及他和刘焉之间的表亲关系。 他与其在此时缄默不言来避嫌,还不如直接将该说的话都说个明白。 他又补充道:“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判断,事情摆在眼前了,总归是要解决的。没有当做无事发生的道理。” 这话中将他的立场说得就更明白了。 若真要打,就得打。 毕竟刘虞刚代表了正统,绝不能让刘焉在此时有越轨之举。 “但眼下的情形适合与益州翻脸吗?”王允忍不住回问道,“从关中防守益州那头的入侵,相对来说还是容易的,总归只是给出了个并不能真调动天下兵卒的大将军权柄,姑且当其不存在就是。我等的头号大敌还是袁绍和公孙瓒,或者说是那头的邺城朝廷,毕竟刘焉总不能在只占据有益州的情况下就干脆称帝。” 说白了就是,现在刘焉有不臣之心吗?有。 他能将其落在实处吗?只怕不能。 顶多就是,这个将大将军位置敕封给他的举动,让人不免在心中觉得有点膈应就是了。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已被卢植给打断了。 卢植沉声说道:“不,话不能这么说,刘焉既已焚毁董扶故居,以图掩饰其有居天子位之心,可见对使者的行迹已有揣测,此时只是设防于他,表面无事,只会助长其狼子野心而已。” “不错!”乔琰抬眸接道。 她素来行事果决,立场坚定。 在这掷地有声的“不错”二字中,谁都能听明白她的立场。 她迈步出列,在抬眸间流露出的凛然之色,已让人不难猜到,在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后,她已从先前的纠结中抽离,在心中做出了一番评估。 只听她接着说道:“刘焉麾下东州士与益州士间互有龃龉,争锋以对,然有刘焉在上,此消彼长之势皆为州牧所控,迟早化益州兵与东州兵尽归其所有,一旦令其据民殷国富之力,合智能之士谋划险阻,势必为我等祸患。此事看似在短期内无妨,却实不能轻忽。” “要我看来,虽眼下还不宜撤其大将军位,令邺城那头看了笑话,但也未尝不能在春耕之前给那刘焉一个警告。” 这就是要打了! 她戎马征伐多时,众人都相信她的判断。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她随后开口说出的话中,竟好像不是要攻伐益州,或者说,不是要和刘焉开战的意思。 她朝着刘虞行了一礼,说道:“请陛下予我与那刘益州各一道圣旨。” “汉中张鲁,自从将其驱逐出武都郡后依然无有悔改之心,潜藏汉中,聚敛天师道人手,阴行祸事。今长安天子方立,本有大赦天下之宽宏,然其祸乱民生,颠倒阴阳,此为不可赦者。” “故而——” “天子有诏,令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会猎汉中!” 第236章 位极人臣…… 令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会猎汉中! 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这好像是让乔琰和刘焉进行一出对张鲁的联合围剿。 可这会猎汉中的猎物,到底是被乔琰称为不可赦免之徒的张鲁,还是那有不臣之心的刘焉,在场之人大多不蠢,怎么都能听出个潜在意味来。 自然还是刘焉! 可既打着是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一道发兵围剿的幌子,起码在名义上,他们还未曾和刘焉撕破了脸皮。 “会猎……”皇甫嵩将这个词在口中念了一遍,忽而朗声笑道:“好啊!好一出会猎!” 上一次在乔琰口中出现会猎这个词,还是她声称要与韩遂会猎于金城。 可她在彼时哪里给了韩遂以“会猎”的机会。 在她绕行陇西郡先取马腾后,留给韩遂的就只剩下了一条四面合围的死路。 今日她话中咬字铿然,分明也是同样的傲然姿态。 虽是会猎,但到底谁在其中占据了主导,好像并不是个难想到的情况。 这根本不是要和刘焉有商有量地一起将汉中的张鲁拿下。 而是要抢在刘焉收到长安发来的合围狩猎之言前,就将关中的军队挺进汉中,给刘焉一个他们即将挥兵南下,而且无所不往的假象! 以便一口气将刘焉觊觎天子位置的气焰给打消。 然而—— 就连司徒王允都在此时觉得,他们发起对刘焉的谴责和讨伐,乃是并不那么符合眼下局势的举动。 就连身为陛下的刘虞都对是否要问责于刘焉,持有犹豫不决的态度。 那么刘焉本人又会怎么想呢? 他可想不到会迎来这样的一出迎头痛击! 此时的刘焉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一面让人检查起了益州州府府库的失火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一面担心起了在董扶故居被焚烧后,其中到底有没有被那些长安来使所带走的切实证据。 但他心中转圜之间又意识到,他其实是不必这么惊慌的。 就算他在早年间的那些算盘都被暴露在了刘虞和乔琰的面前,在对方还有一个更加要紧对手的情况下,他们难道能有这个机会无视邺城和幽州方向的威胁,无视刘表袁术等人在侧的观望,无视内部即将进行春耕的安排,肆无忌惮地侵入到益州境内吗? 他们只怕不能这么做! 现在至多就是将彼此之间的心志都给交代清楚了,但该在明面上保持的友邻状态,并不会因为这出堪称变数的坦白而有任何的影响。 最起码也要等到他们和邺城朝廷之间分出一个高下来,才会有空余的时间来跟他们益州较量。 但想想公孙瓒和袁绍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刘焉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过程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 到了那个时候,凭借着他对益州人的分化和对东州士的扶持,他早已经将整个益州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说不定还能有余力去将益州的板楯蛮等南蛮给进一步收归己用。 顶多就是,在如今的敌强我弱情况下,他还不能在言语上彻底将长安朝廷给惹怒了。 他头上顶着的大将军位置毕竟还是乔琰让出来的,这又是个年轻到让人不免怀疑她会意气用事的全胜之将。 考虑到被她势如破竹击败的韩遂和董卓之流,刘焉觉得自己最好不要步了他们的后尘,稍微给彼此之间留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这就足够了。 他将这个想法说给麾下之人听的时候,身在此地的赵韪脸上不由流露出了几分喜色。 看来他做出的安排在此时已经奏效了。 他很想在此时开口建议刘焉,不如将大公子派遣往长安作为官员,以便将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给暂时翻篇。 若有这等举动,说不定还能迷惑住长安那边的人,以为刘焉也就是在刘虞并未于长安称帝之前才持有这样的想法而已,现在已是将这种算盘给打消了。 但这个幌子丢出去后,之后到底是要当君还是要当臣,还不是一件根据情势发展而决断的事情! 主导权也在他们益州自己的手中! 刘焉毕竟有四个儿子在身边,长子去了京中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惜。 倘若不考虑到刘焉早年间受到的箭伤,他本人的年龄也还正处在对一个为政者来说最春秋鼎盛的时候,根本不需担心长子不在身边会出现什么意外。 只是赵韪怕自己表现得太积极,让平衡益州势力格外敏锐的刘焉发现他的异常,进而联想到州府失火的事情上去,不得不在此时先保持了沉默。 可让赵韪意想不到的是,刘焉居然会在此时说道:“你们觉得,若是将我的幼子送往长安进学,可否算作是缓和关系的筹码?” 赵韪:“……” 等等!这,这跟他想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按照正常人的思考逻辑,在此时是该当出现递进的发展的。 如果先前刘焉就已经和长安那边达成了协定,通过送质刘璋来换取那个大将军的位置,他现在说的就不应该是这句话!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赵韪做出了个让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判断—— 他先前得到的刘焉要将刘璋送去长安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是那前来长安的使者放出来的假消息! 但如若真是这样的话,他之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改变刘焉将刘璋送去司隶作为人质的决定,他将刘焉的小算盘和他们益州内部的派系之斗,连带着刘焉的继承人选择可能存在问题这件事情,都一股脑地呈现在了长安的使者面前。 然而事实上,刘焉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考虑! 赵韪之前都只是在凭借着从使者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做出了一个单方面的推测而已。 因对方揣带着敕封刘焉为大将军的圣旨而来,也因他们大概率并不知道刘焉入主益州的隐情,赵韪一点也没怀疑过他们会进行这样的假消息制造。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往坑里跳了进去,对方这个假消息在他们离开益州后就会被揭穿。 可现在…… 并不是使者的故弄玄虚成为益州内部的笑柄,而是他赵韪做出了一个绝不利于益州的举动,甚至以为自己的所为,只是在为他们益州人谋求到足够的利益! 这种极有可能出现的可怕推测,让赵韪的面色一变。 偏偏在此时他根本不能跟刘焉去说这件事,反而要按捺下自己的表情变化。 别看他将刘焉怀有谋逆之心的证据都给消除了,可这依然是一出未曾知会刘焉后就擅自进行的越界举动。 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他的举动,让刘焉有了对益州士进行第三次清洗的机会! 赵韪心中警觉之下,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绝不会将此事是他做的宣之于口! 哪怕心知自己是掉进了长安来使的陷阱里,他也只能当做从来没做过这种自己坑自己的举动。 但大概他更不会想到的是,在他的这种倾力相助之下,并不只是刘焉的野心被袒露在了长安的君臣面前,让乔琰有了这个提出会猎汉中计划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刘焉这位“大将军”的不臣,让抢先出兵汉中的战略被敲定了之后,长安的朝廷中还考虑起了另外一个对乔琰来说极有利的问题。 所谓会猎,当然是由身份更高的人发起对身份更低者的号召调度。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也绝不可能让刘焉对乔琰发起节制。 若真如此的话,这就跟他们“会猎汉中”的意愿有些不符了。 奈何在当今的官职制度下,大将军是位列三公之上的。 倘若保持着他们和刘焉之间未曾撕破脸皮的现状,恐怕要让刘虞本人御驾亲征才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了。 但刘虞亲自作战的本事,已经在和公孙瓒的对垒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能统兵,但打不赢。 所以御驾亲征显然不可行。 在好不容易让长安民生有所安定的情况下,也不适合让刘虞出行,而应当继续保持天子坐镇中央的状态。 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呢? 倒还真的有! 将乔琰的地位提拔到刘焉之上就是了。 但在大将军之上,天子之下,在方今唯有一个位置而已。 大司马。 这个位置原本是刘焉顶着的,在刘虞即位后将其撤换了下来,现在若是兜兜转转落到了本该担任大将军位置的乔琰身上…… 因刘焉的觊觎天子位置之心,众人竟然并没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何况,早前他们觉得乔琰可以担任大将军的位置,其实也就已经将她放在众人之上了。 只是让她再往前进一步,上到大司马的位置,以对刘焉这位不太安全的大汉宗亲形成节制,分明也只是势在必行而已! 黄琬并不打算替他那表兄辩解,反而只想着跟他形成解绑的想法,出于这种考虑,让他在此时当先提出了这个建议。 由天子下诏,在这会猎汉中的旨意下达同时,让乔琰晋位大司马! 让她那骠骑将军之前只能叫做加官的“大司马”称号,成为真正作为人臣之极的那个大司马! “此事……”不可。 乔琰的话还未曾说完就已经被卢植给率先打断了,“烨舒难道是想看到刘焉这位大将军在我等奔袭汉中之后,虽败尤胜,也有对你发难问责的名头吗?” “还是说烨舒是想要看到邺城朝廷对我等敌友不分的处事方式做出质疑,成为对方的笑柄?” “又或者是想要看到,刘焉此人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在益州这等险塞庇护,沃野千里之地休养生息,成为我等背后的一根芒刺?” 卢植这三句反问后,又朝着刘虞说道:“望陛下考虑此议,大司马之名并非僭越,而是有能者居之,令武将服膺,文臣效法,令黠吏不匿情,邪人不挠法,令民生康泰,振旅生威而已。” 在压制益州这一面的隐患面前,乔琰的晋升无疑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解决之法,也能让这出会猎变成大司马邀大将军狩猎张鲁贼子,覆灭敌首后笑谈震慑。 卢植明白这个道理。 刘虞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他早在乔琰将那个大将军的位置谦让给刘焉的时候,就觉得很是对不住她为大汉基业做出的努力,这才有了那假节钺,加大司马号,与准允以骠骑将军之名开府的加增权柄。 如今能名正言顺地让她领大司马号,反倒是让刘虞心中那点负罪感彻底消失了。 合该如此的! 何况,若是王莽霍光之流,在担任大司马的时候才要让人觉得是对皇权的凌慑,可乔琰呢? 在场中绝无一人敢说,她不是个大汉忠臣! 若自黄巾之乱开始算起,这八年间她为大汉奔走所做出的贡献,比起旁人数十年间所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又为何就不能让她的地位对得上她所为之事? 在不可能去考虑她取汉室而代之的情况下,大司马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位置! 于是长安的百姓在两日后听到了一个特殊的擂鼓宣诏之言。 因乐平侯乔琰为汉室尽忠职守,竭诚复兴之道,故而在三公与大将军上重启大司马之位,总摄军政之权。 百姓是不太明白这个从大司马骠骑将军到大司马的意味的,甚至还得有人觉得,少了四个字岂不是还当算是减了点东西。 不过是听着宣称中这是对那位平定长安的并州牧的升官,想到他们这小半年间的生活转变,不免拍手叫好。 但这个去掉四个字的册封,对乔琰的意义绝不止如此。 在此时的紫宸殿内,她已身着官服,聆听起了上首的圣旨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建安元年二月……制诏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 “卿自中平年间领州牧名,统辟元戎,折冲绥远,虽有胡戎寇边,人多刚悍,然亦有被甲於塞,星夜追驰,斩单于于野,自是以德命官,匪躬成节。”1 “中平之末董贼为患,卿以持正衣冠汉节之表率,举兵讨贼,引白羽肃兵,旌旗荡寇,迫贼首西逃。” “又驱长车曜戟,至于西凉,鹰扬奋节,以平羌乱。” “光熹年间,玉壶冰心不改,忠勇令德常在,威足关中,明察秋毫,掌卫居庸,声浃九夷……” “朕持褒德赏才之心,念汝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2,特加汝为大司马,敬之哉!” 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尾音里,乔琰抬手,小心地自大鸿胪陈纪的手中接过了这一道圣旨。 刘虞登基之日,她就已经从刘虞的手里接过了他的佩剑,一如汉初天子即位中,武将从天子手中接下高祖斩蛇剑的意思一样,要为朝廷开辟前路,征讨四方。 而如今在这加封大司马的典仪上,她在刘虞手中又接过了旄羽节杖,以示威荣。 这道大司马的敕封一下—— 自今日起,她就是天子之下,从名分到权柄的第一人! 第237章 横越秦岭 十九岁的大司马! 在绝大多数人及冠后才涉足官场的背景里,这近乎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哪怕这件事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达成,也是因刘焉的僭位之心才被促成,当众人步出紫宸殿的时候,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倒是乔琰这位新晋的大司马比起他们这些老臣从容得多。 因在被授予大司马官职的同时,一并落在乔琰手里的还有那会猎之名的圣旨,故而她已经和皇甫嵩以及鲜于辅商定起了此番行军的情况。 “驻扎在陈仓的守军因还要督辖武都郡和汉阳郡方向的情况,暂时不会有所动作,但是为求调兵之速,关中的其他守军我会大量调走,随后关中的戍防要交托给两位了。” 乔琰话说到此,并无权臣架子地朝着皇甫嵩和鲜于辅都拱了拱手。 言外之意,在她出兵后,关中周遭的戍防和长安城内部的巡防情况就交给两人了。 这种明确的放权表现,让鲜于辅这位刘虞旧部放心了不少。 但说实话,长安城经由过先前的一番重新规整后,对宫城衙署金吾卫和民户之间的界限分割得相当清楚,近来入关的人口在身份上也都经历过盘查,会在安全上出现问题的可能性相当低,故而乔琰主要还是和皇甫嵩交代。 “原本是想在三月春耕之前将潼关给修建完毕,可惜因进攻汉中的缘故,那边擅长于山地作战的人手我都必须调拨离开,只能由皇甫将军带领人手将其接下了。” 在长安与洛阳之间,最出名的关塞原本应该叫做函谷关。 这里就是秦出中原一统天下的雄关要塞。 但随着四百年间的河道冲刷,函谷关附近的稠桑原北侧,被冲出了大片的滩涂地,函谷关的天然关卡自此不复存在。 若有人想要进攻长安,大可以通过绕行滩涂地的方式来走。 甚至连稠桑原本身也在多年冲击之下变得不再陡峭,让人可以通过攀援的方式通行。 这就意味着,要想依靠函谷关拦截住从关中以东来的敌人,光靠着原本的那座函谷关是不够的。 故而在董卓携带刘协西逃至长安后,意识到这一点的段煨对董卓做出了提醒,得到了董卓的应允后,就在函谷关以西的地方重新修建了一座关卡。 利用黄土高原、黄河、秦岭、潼河等地形屏障重新形成对关中的防护。 因为潼河的缘故,得名为潼关。1 乔琰进驻了关中后也得到了这座关卡的守备权限,所以前来给袁绍送粮食意图修复关系的许攸,当时就是被乔琰从这里丢出去的。 可在董卓的绝大多数防备是冲着北面的乔琰而来的情况下,这座本应当修建得更具备雄关铁牢之效的潼关—— 其实有点偷工减料。 在未央宫的修缮、紫宸殿与灵台的修建以及长安城中的道路翻修之后,潼关的加固也提上了日程。 可惜目前她的头号职责还是进攻张鲁,起码要让她拿下的这个大司马位置发挥出其进一步的效果。 皇甫嵩颔首应下,又忍不住在此时调侃道:“烨舒于早年间便已有州牧之名,果然是将心性给锻炼出来了。” 大司马的高位放在谁身上,只怕都不能有这样的平静。 她这幅表现,真得让人感慨,有些人经由少年历练之后,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沉稳。 乔琰回道:“皇甫将军这话说得也不全然对,置身高位,人皆有欣喜与惶恐并作的情绪,但方今时局下,我若因一个大司马位置而忐忑焦虑,又或者是骄傲自满,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倒不如当做早先那加在骠骑将军前的大司马和如今的官职没甚区别,本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准则就是了。” 皇甫嵩闻言笑道:“那便让我看看,你这位大司马要如何指挥刘焉这位大将军了。” 若非此番往汉中的一路多为山岭,且是秦岭这种特殊山岭地形,皇甫嵩还挺想跟着一起去的。 但无论是他还是卢植都已过了精力旺盛的阶段,此时便不适合再行此事。 乔琰显然也深知这趟行军的特殊性。 即使他们这一方占据了让刘焉来不及应变的先手优势,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从关中突入汉中的路并不好走。 所以为了这一趟行军,她带上了身在关中的两支堪称山地战好手的队伍。 一个是姚嫦的羌人队伍,一个是褚燕所率领的黑山军。 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这两支队伍本是要协助程昱,朝着弘农与河南尹方向扩张的。 但在轻重缓急做出了一番调整后,他们最合适的去处还是随同乔琰进入汉中之战。 另一支和乔琰一道进发汉中的,就是由赵云所统帅的军队。 这支军队原本巡防于从陈仓到长安的一线,负责各处对益州的隘口。 但在这会猎计划制定后,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以进攻来取代防守,赵云就自然应当随同她进军。 而后,在决断此次的随军军师上,乔琰放弃了带上郭嘉,而是让其留在长安配合程昱应变荆州豫州兖州的情形。 戏志才留守并州,确保冀州和凉州方向无有突破关口之事。 李儒在完成了这番对益州的算计后暂时需要销声匿迹,故而回到上郡和贾诩这个“叛徒”作伴去了。 杨修还在绥远城当传令官。 这样一来,还剩下可以带的就只有两个人了。 荀攸和徐庶。 “我有意让元直还是前往武都郡,把守住武都通往汉中沔阳方向的出口。”乔琰在回返到大司马府后安排道。 在乔琰升职后,戏志才从并州的治中担任起了别驾,代行州牧权柄,郭嘉则是从原本的云中、西河二郡从事转为了大司马府长史,此时坐在乔琰下首的第一位,看着她在面前的地图上,做出了个拦阻的标记。 但这显然不是要让汉中方向形成两面的合围。 因为郭嘉已听到乔琰的下一句便是,“在武都郡各个隘口的驻兵保持多少人数,让元直自行斟酌,我只需要确保能达成一个目的,让张鲁在必要的时候流往武都郡之南的广汉属国方向。” 郭嘉端着手中的热茶,抿了一口,回道:“君侯是要行驱虎吞狼之策啊。” 乔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全是,我还有些另外的想法,但眼下还不急。总归这会猎的目标原本也不是要将张鲁的天师道给一网打尽,将其在汉中境内的教众给打散就已经足够了。” 她并未将此事全然说出,郭嘉也没多问。 在最重要的目的,也就是拿到大司马的位置已经达成的情况下,其他的东西都是相对次要的。 郭嘉只是问道:“也好,不过既对元直有此等安排,君侯是预备带上公达了。” 荀家的这对叔侄,做叔叔的那个是在朝中领着俸禄,担任侍中的位置,做侄子的却是在乔琰以骠骑将军身份开府后就成为了骠骑将军府参军,而今顺利地升任为大司马府参军。 以军师身份跟随乔琰出战也是分属应当之事。 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对,带上公达同行。”乔琰回道,“前几日我跟他讨论过进驻汉中的路线问题,他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走骆谷道。” 乔琰伸手指向了地图上夹在斜谷道和子午谷之间的这条路径。2 这条起始点为骆谷,终止点为傥谷的关中汉中之间要道,在如今还并未成为广泛用于南北交通的通途。 只因这条路并不只是在两处河谷之间连接而已,还包括了黑水河谷、清水河谷等一系列的山谷谷道,是由一系列迂回曲折的道路组成的。 首端的骆谷和终端的傥谷只占据了这条路线不到五分之一的长度。 但走这条路也有一个好处。 虽然路径多有回转,其全程却只有四百四十里的长度,比起子午谷短了足足二百里。 而相比于斜谷道来说,汉中方向对其的戒备,势必会小很多。 乔琰又道:“公达长于奇策,此番汉中之战连开端都要走一个奇字,正合其道。只是这样一来在路途上就要辛苦些了。” 坐在郭嘉下手一位的荀攸摇了摇头,并未觉得这得算是辛苦。 行军打仗若是要因为地形条件的缘故就退却,他也不必去做什么军师了,大可以早日跟随荀爽做学问去。 他只是提醒道:“这算不得辛苦,不过君侯此番还是把军医多带上几位为好,听关中与益州人说起骆谷道,都说谷中多有青攒蛇往来,十数步内立时伤,君侯已是大司马,功重位高,切莫在此事上有失。” 乔琰回他:“此事当然不敢轻忽,我已让更多随军医者从并州方向过来了,在大军整顿开拔之前,他们应该就能抵达。” 对岭高谷深之地的毒蛇和毒虫,乔琰丝毫不敢懈怠。 哪怕她这一趟只打算抵达汉中地界,绝没有要往益州更南部的地方涉足的想法,也不能在横跨秦岭的深山行路中大意行事。 别看她因为扶持刘虞登基的缘故,在元月初一的晚上,就已经将谋士成就【扶持主公登上皇位】所带来的9点属性点,其中的4点点在了智力上,将数值给拉满了,剩下的5点则点在了气运上,让这个数值变成了106,她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个气运数值能连蚊虫叮咬这种情况都给避免了。 这大概不是这玩意的正确打开方式。 比起极高的气运,乔琰觉得她的谋士系统相对来说更有用的,还是那个早在她得到第一个100谋士点的时候就激活出来的立体地图。 在秦岭山中行路,显然还是这玩意在实用性上更高。 起码在进行两条河谷之间的转道翻山中,她会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在她受封为大司马的五日后,大军自长安开拔,朝着骆谷道的骆峪而去。 那册封大司马的过程放在紫宸殿中,长安的百姓无法看到。 但如今大军起行,他们却能看到,在这从长安出发将与关中驻军在骆峪会合的精锐部从中,策马而行的主帅显得尤其醒目。 这就是那位最为年轻的大司马! 乔琰朝着围观他们出行的民众看去。 和元月时候目送天子往明堂祭天的那日相比,也不知道是因为冬日将近,关中的气温升高了不少,让民众有了出来走动的想法,还是因为随着刘虞即位后长安秩序井然的建设,周遭涌入长安的民众越发增多,让她恍惚有种在进行状元游街的错觉。 还是一出发生在长安城外的。 昔年汉光武帝刘秀有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如今执金吾倒还是天子扈从,但也不知对这些长安民众来说,倘真要得风光阵仗,是该当去执金吾还是投效在她的大司马府之下。 这一面让她意识到,自己八年间的努力和争取这个大司马的位置,绝不是一个无用之功,另一方面也在提醒着她,若是让这种情况继续延续下去,别管她在接掌大司马之位的时候是不是为时局所推动,依然要被快速推到与大汉皇权对立的处境。 最迟半年内,她必须想出个缓和矛盾的办法。 但大概让她未曾想到的是,在这人群中,除却寻常百姓之外,还有几个特殊的人。 “梁国乔氏?”程昱收到郭嘉从大司马府送来的消息,不由面露诧异。 乔琰的本家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了。 在乔琰领兵平定长安之乱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一点动静,在随后接近半年的时间里,也始终处在一种乔琰不问他们也不回的状态。 就连跟他们处在敌对关系的袁绍都跟长安之前有过一次……不对,如果算上田丰的话,得算是两次来往。 身在最偏远地方的扬州更是派出了周瑜来跟乔琰做出了一番交易。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就算是从交州往长安来都已经绰绰有余了,更别说只是从兖州到相邻的司隶。 这很难不让程昱怀疑,这家人是不是在曹操平定兖州期间给人下绊子所以被扣押起来了,或者是不小心被流寇过境给解决了。 也别怪他有这种恶意的揣测,毕竟这家人实在是太没有眼色了! 顶多排除掉早早就前来投奔乔琰的乔氏姐妹。 因公事交接的问题,这个消息送到程昱的办公之所的时候,荀彧恰好身在此地,便看到了程昱脸上说不好是无奈还是嫌弃的表情。 “出事了?”这送信之人身着乔琰麾下部从的统一军装,不难让荀彧判断出他的身份。 乔琰刚离开长安,显然不可能是她在离开前还漏掉了什么消息传达,故而荀彧先下意识想到的是,是不是幽州那边的战局? 但瞧着程昱手中拿着的这也不像是军报,更像是随手扯了张纸条写成的便签,应当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才对。 程昱回道:“无妨,一点没有判断力的跳梁小丑。” 他回话的时候接着往下看了两行,就看到郭嘉在上面写着,梁国乔氏的人自称,他们是为恭贺君侯成为大司马而来的。 “……”程昱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嘀咕道:“好一群厚颜无耻之人!” 这种理由,他们是要糊弄谁呢! 从君侯受封大司马到如今也才五日。 按照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梁国乔氏的距离,这个消息传入他们的耳中都需要四日以上的时间,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怎么也要到三天之后,哪里有可能在五日间跑个来回。 这分明就是他们在收到刘虞登基的消息后纠结到了如今,最后决定不能只在兖州按兵不动了。 别管乔琰的行事作风,到底会不会在有一天引发对他们全族的清算,在她如今有拥立天子功绩在手的情况下,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前来对她做出一番示好。 说不定还能在长安朝廷中借此得到一点好处。 结果巧之又巧的是,他们在抵达长安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乔琰领军出行的风光场面,又得知了她已经拿下了大司马位置的消息。 眼见此景,他们先前的犹豫早就不知道丢往何处去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能带给一个家族的好处,远比所谓的潜在隐患要多得多! 在这等混乱的局面跟前,他们好像根本不该有这些畏手畏脚的想法,而应当早早地来谋求他们能直接拿到手的利益! 出于这种想法,前来长安的几人毫不犹豫地就登了大司马的府门,声称乃是因祝贺乔琰升官而来的。 郭嘉皮笑肉不笑地将几人先迎接了进来,转头就给程昱送了一封简讯。 简讯中说道,君侯眼下不在,又因她将入汉中斟酌战事,再让她被这等小事所牵绊,着实有些不美,不如此事先由他们两个暂做决断。 若这些人是如那兖州牧曹操或者是扬州牧孙策的亲族一般的水准,他们在此时终于选择前来效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乔琰置身于高位,原本就是需要更多助力的。 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些人在乔瑁和乔蕤相继死去后,居然还没意识到他们要想崛起只能依靠乔琰,这就是眼界浅薄,目光短浅,而当郭嘉与他们交流了几句后就可以确认了,还有能力不足的毛病。 这么一看,当年处在太尉位置上的乔玄都没给族人进行什么铺路的行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郭嘉朝着程昱问询,能否先以君侯出征不宜打扰拖着他们,等君侯回来的时候建议她切莫对这些人委以重任。 按理来说这种家务事他们是不该多说什么的。 但他们这些真正算作心腹的谋臣都知道乔琰的志向,也清楚地知道,她所要走的,原本就是一条危险到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路,就连这个谋夺大司马位置都需要以这样迂回的方式展开,又怎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多的弱点。 在平定天下的交战中,以乔琰眼下的表现来看,她会犯低级错误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家务事上,总有明白人会犯浑的。 郭嘉怎么想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两句。 但这个问题早在他们还身在凉州的时候,程昱就和乔琰有过一番交谈。 程昱当时问乔琰,如若梁国乔氏前来锦上添花,君侯会对他们有何种安排。 乔琰回的是,连她横亘凉并二州的时候,这群人都不能意识到她的前景,那么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来什么锦上添花,只有可能来打秋风。 倘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要想解决倒也容易。 她的祖父乔玄已经给出了一个标准的操作。 家族之中有能力的,她可以确保他们不会被其他人情往来的潜规则所压制,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闯荡出一片天地来。 如果是没有能力还不愿意学的,那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去! 再者说来,到底是一个只为了汉室和天下奋斗的人,会显得有不轨之心,还是一个在为汉室征战之余还在擢拔家族的人,像是怀有异志呢? 在汉灵帝还在世的时候,她是孤臣。 那么在孤臣已不复站得住脚的时候,她不如做孤家寡人! 一个和家族的联系微乎其微的人,就连前来投奔她的亲戚也将转入情报工作销声匿迹,谁又会怀疑她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在如今这个家族纽带极其要紧的环境下,她这种做法实属罕见。 就算是“谦恭未篡时”的王莽,也还是有自己的家族势力的。 这样说来,乔氏的无能短视,竟未尝不是对她的一种成全。 程昱知晓乔琰的这个结论,也还是难免在此时听闻乔氏有人到来,心中颇为唏嘘。 这个消息也就意味着,她将完全依靠着他们这些心腹的支持,无有一点家族势力傍身,走到最后的一步。 他朝着荀彧看了一眼,想到眼下的局面里,乔琰做出的这个抉择竟越发合适,先前上涌的怒火又在此时变成了平静。 他提笔在这封简讯中告知了郭嘉,先将这些人送到附近的驿馆之中,以大司马府中涉及军情机密的理由将他们直接请出去,等今日事毕后他会跟郭嘉解释此事。 写完了这些,他才示意荀彧与他一道往长安田屯走一趟。 荀彧眼下协助三公处理外朝政务,主要还是协助卢植,所督辖的正是田屯之中的军屯事宜,和程昱这位大司农的职权有所重合。 春耕将近,还是得尽快磨合才行。 考虑到长安的居民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减少,光靠着并州的农具生产支援,对乔琰来说在运输消耗上的支出就太高了,故而长安的冶铁行当已经在陆续恢复。 当然,这些现在打着制作农具理由的铁官,实际上是随时可以转向生产刀兵的。 程昱端着一副稳重到和田中老农酷似的面容,在荀彧向着他问询与此相关问题的时候侃侃而谈,让荀彧不由觉得,别管乔琰到底有没有私心,她举荐到大司农位置上的,确实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可荀彧又哪里会想到,程昱这家伙现在满脑子想着—— 君侯只有他们这些下属了啊! 在篡夺大汉之事上,他们得更尽心才对。 乔琰还不知道,因为梁国乔氏族人的到访,让程昱就差没给她打上美强惨的标签,甚至打定了主意要在替她谋朝篡位的大业上更多一份努力。 她这会儿已从骆峪进入了秦岭地界。 秦岭的北坡比起南坡更有一种雄奇壮丽之态,在这个二月中下旬的时候,山岭高处的积雪还未曾彻底消融,在低处则成为了山涧流水。 北面的这些河谷流水往北汇聚入渭水,南面的那些就汇入汉水,维系着这两条河流的部分命脉。 已并不是随同她第一次出征的赵云、褚燕和姚嫦三人各自整顿好了队伍,以褚燕为先、赵云居中、姚嫦殿后的顺序,形成了一条流入骆谷道内的长队。 合计万人的出兵比起早前的进攻凉州和长安都要少得多,但在骆谷道这样的地方,不乏栈道承载能力薄弱的地带,比起人多势众,反而还是人少更为稳妥。 何况汉中乃是个河谷盆地,是可以和益州的其他部分断绝开联系的,要进攻此地确实不需要极多,只要能够把控住有利的局面就够了。 此时在乔琰手中的乃是一副早年间由朝廷军队入汉中平定板楯蛮记录的地图,这幅地图对骆谷道上的路线标注还算清楚,但绘图的制式,着实是让她没法看明白的那种。 好在,在她并未亲自身处此地的时候,得到她叮嘱的益州行商之人就已经绘制出了另外的一张路线图。 现在便等同于是三张地图在进行相互照应。 但即便有这样堪称利器的存在,要想经由此道翻过秦岭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难怪会有“绝栏萦回,危栈绵亘”这样的说法。 当真是一片骆谷春深未有春的景象。 乔琰抬眼朝着远处的山岭看去,心中感慨。 感慨之余她也不免庆幸,她所拥有的部从在这等环境下的适应性远比常人要高。 而在有棉衣防寒,粮食又能以风帆车方式运载的条件下,要横跨秦岭所需面对的困境,也要比寻常军队小得多。 在数条经行的河谷道间,海拔约莫在两千米上下的山梁,对于训练有素的黑山军和一度处在更加恶劣条件下的羌人来说,更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屏障。 相对来说麻烦的,反而是赵云所率领的骑兵队伍。 但跟随赵云驻扎在长安的扈从,有些甚至是在他早年间还在并州的时候就训练起的人手,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令行禁止。 乔琰朝着赵云看去,见他牵着自己的马匹走在了骑队的最前头,测验着栈道的耐受程度。 背景的高山巨川连带密林深深,映衬着在山岭间徐徐前行的队伍,变成了一条点缀在山岭之间的黑线。 这与行军在凉州境内又分明不是一种体会。 很难想象到了唐代,此地也能形成五里一邮,十里一亭的繁盛景象。 可也正是这种行路的艰险,让汉中的张鲁张修等人绝不会想到,他们会选择走这条尚未彻底开辟的路径来奇袭汉中! 当他们行路七日后,便已到了八里关,再往前经过贯岭梁,抵达白草驿后不远,就是傥谷口了。 也就是骆谷道的最南端。 虽此时还未到天色昏昏,还能往前走出一段,乔琰还是当即下达了让众人停下休整的指令,等到明日精神饱满后,再翻越前方的山梁。 也不怪她会做出这个决断。 在众人就地扎营的时候,行路之间的疲惫都清晰可见,在一个个摸出干粮吃了半饱后才缓过劲来。 在此时还能表现得有些欢腾的,大概也就是队伍里的几个益州向导了。 其中一个最是年轻的,大约是因为快能回到家,便说起了骆谷道南端的几个传说。 说的是他们今天早上经过的马道梁上,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块,叫做支锅石,是光武帝刘秀行军到这里支锅造饭而得名的,梁东侧的弯曲山脊叫做蟒岭,是因为蟒蛇协助刘秀作战但贻误战机,羞愧之下在此地化作的。 乔琰支着下巴听着这个传说,就听一旁的荀攸一边捶着腿一边开了口,“光武帝好像并未记载经行过此道,起码现存的任何一条记载中都没有。” 见那年轻人被荀攸一打岔,顿时呆愣在了原地,乔琰笑道:“没经过便没经过吧,若是益州人经由蟒岭下走过,过马道梁上行,因此间的光武帝传说,运气要比寻常时候更好,并未遭到蛇虫灾害地便到了骆谷道的北端,顺利进入关中地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那是气运之子兼火系大魔导师呢。 荀攸有点无奈,“君侯也相信气运这个东西?” 这话听来实在是有点孩子气。 他还以为像是乔琰这种喜欢凭实力说话的,应该不会去相信所谓虚无缥缈的气运。 但他话刚说完,便见刚擦黑的周遭闪过了一道虚影,明明乔琰动也未动,那黑影依然从乔琰的身边掠了过去,而后—— 一头砸进了他们前头的沸水锅里。 荀攸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了数步,以防被滚水溅到身上,便见这大锅沸水里挣扎着的赫然是一条蛇。 荀攸:“……” 乔琰眨了眨眼睛,“是吧,我运气一直挺好的。” 荀攸还在沉默之中,又听乔琰问道:“说起来,这应该不是效仿那蟒岭之蛇,来相助我们进攻张鲁的吧?” 这……倒……应该不是。 这种奇怪的征兆在这些将要抵达汉中的士卒看来,可得算是个吉兆。 哪怕没能让他们吃上一顿蛇羹,也不妨碍他们在这个置身秦岭的最后一晚有了个津津乐道的传闻。 毒蛇都能自投罗网,张鲁岂不也是! 第二日的黄昏,骆谷道南端出口以西的成固县,迎来了一群天降的奇兵。 而在短短三个时辰的攻城之战后,乔琰便已坐在成固县的县府内。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在此地她见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天师道的卢夫人。 第238章 袁基病逝 作为天师道第三代传人的母亲,也作为传闻中因精通鬼道而得刘焉看重的卢夫人,居然出现在了汉中,而不是在乔琰所获知消息里的成都,确实让人意外。 李儒将在成都所打听到的消息,都在回返长安后告知给了乔琰,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卢夫人相关的情况。 刘焉此人笃信玄术的种种举动,从早前的董扶,发展到如今的卢夫人,真是让乔琰不免感觉到了一种……也说不上是好笑不好笑的情绪。 这可能最多叫做时代特色。 在她打量着面前这位妇人的时候,对方始终保持着一副超然物外,清逸绝尘的姿态,颇有一派城池虽破也岿然不动的样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时的道教还远不如后世一般形成了一派完整的信仰,乔琰觉得,倘若她问别人,是相信自己为汉室忠臣还是相信卢夫人会道术,大家必然相信前者就是了。 说归这样说,乔琰还是问道:“敢问夫人可有话要说。” 卢夫人朝着乔琰看来,从容回道:“月前我为刘益州卜卦,卦中言有大祸将至,然刘益州所得乃册大将军之诏,自言福过于祸,不信我言。今北上所见,诚然为祸。” 乔琰琢磨了一番卢夫人话中的意思,颇觉有趣。 这位卢夫人只怕是刚好在敕封大将军的诏书抵达成都之前,因张鲁战败于她的消息,便对刘焉提及了大祸将至的预言。 若按照这对母子向来里应外合的配合方式,倘若乔琰真有在当时就进攻益州之意,还真应了她对刘焉所说的这句话,倒也不失为进一步获取刘焉信任的好手段。 但偏巧在这个时候,长安朝廷的册封抵达,唯独的祸患之事就是,刘焉让人所打造的乘舆和董扶故居都被一把火给烧了。 这可难保会让刘焉觉得此事乃是卢夫人为了让其谶语成真所为。 为防出现被刘焉扣锅质询的情况,卢夫人干脆以前来汉中探望儿子的理由前来了此地。 乔琰让人一问卢夫人到来此地的时间,还真是册封大将军的典仪之后,心中恍然。 她便又问道:“若如夫人所说,今日你落入我手,难道就不算祸事吗?” 卢夫人心中腹诽,这种避祸变成真祸的事情,又哪里是她能想到的。 长安方向的进军和敕封大将军旨意间隔甚短,比起先进攻张鲁后安抚益州的反复,还要来得更快。 她本就在前来汉中的时候就意识到,她这个北上的举动并不明智,甚至可能会遭到刘焉的怀疑,但想到汉中的地形和张鲁已成气候的传教队伍,又觉得真要出了什么事,她就算是留在汉中也无妨。 总归他们早先和刘焉这头虚与委蛇所要达成的目的,都已经基本完成了。 张鲁这个儿子行事不可预料,难保不会因为被从武都郡赶回后又得不到刘焉的反攻支持,干脆据汉中为己有。 到了那个时候,她就极容易成为牺牲品,还不如早早前来会合。 她乃天师道中的重要人物,又仗着大汉的孝悌之说,张鲁无论如何都不敢对她不敬。 可让卢夫人都未曾想到的是,她前来此地也不过是短短一二十日,就迎来了一群这样的恶客。 在乔琰颇为玩味的目光中,卢夫人不难听出她话里的潜台词。 若她连这出奇兵天降都没能预测出来,又何来神鬼之力呢? 又听乔琰问道:“还是说,夫人不惜以己之命来验证,证道成仙?若能让我等亲眼见证此景,倒也不枉这益州一行。” 心中苦闷之余,卢夫人多年间的形象经营还是让她维持了面色的平静,只回道:“将军奉行天子命,为汉中气运所钟,蒙蔽天机,实属寻常。我只知祸事将至,却不知祸从何来,故而是将军棋高一招。” 这话说的…… 乔琰此刻并无什么表现,卢夫人却留意到,与乔琰同行的一位文士,在脸上露出了点微妙的情绪。 也着实不能怪他会有这种特殊的反应。 一听这什么“为汉中气运所钟”的说法,荀攸就忍不住想到那条自己往热锅里送的毒蛇,那可真是一幅让他要怀疑人生的离奇景象。 他刚想到这里,又见乔琰朝着他作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出去说。 “这位卢夫人看来和张鲁的关系寻常,否则若是母亲前来探望,以汉中各地城防的情况,还是沔阳与南郑的戍防更为牢固。”乔琰笑道,“总不能说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叫做成固,这地方就真的很稳固。” 她走出了几步后又道:“我原本还想着,卢夫人既在,能否作为一个挟制张鲁的人质,但眼下的情形看来只怕不成。” 荀攸回道:“但卢夫人的存在也不算是全然无用,起码……她给了君侯一个从益州手里夺下汉中的理由。” 有些理由听着荒唐,可既然益州人信奉这一套,就算是用一用也无妨。 何况,若要荀攸看来,汉中这等有“西北江南”之名的地方,既然春耕将近,关中已经成为他们列入重点耕作区域的土地,倒不如将汉中也给算进来。 汉中平原的数县之地,虽远不如关中的面积大,但这片群山环抱之地,比起金城郡的那片湟水谷地却要开阔了太多,气候也要远比凉州适合于种植。 他们此番出兵绝无可能只是震慑一番刘焉就回返,能从对方的口中夺过这块肥肉,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乔琰道:“既然如此,就劳驾军师指挥了。” 荀攸跟随她翻山而过的劳累,早在正式进入汉中地界之前和士卒进攻成固县的时候,就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此时在心中谋划了一番汉中的情况后说道:“请君侯将麾下的部从分作四队,除却留守成固县的之外——” “一队从成固县进入米仓山中,绕行至南郑县以南,着益州军服饰。” “一队往东进取龙亭,切断汉中平原与汉中郡其余各地的联系。” “一队把守住米仓山与大巴山之间的隘口,务必确保在此战中刘焉无法从中插手。” 乔琰思忖了一番荀攸的安排后回道:“都从军师此言。” 浑然不知此地发生何事的刘焉,在数日前还在盘算着将刘璋送往长安的可能,只是在赵韪与庞羲等人都劝说他静观其变的情况下,这才暂时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赵韪是益州人,庞羲却是东州士的重要成员,这两方难得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让刘焉思忖着是否确实是自己示好的举动太过着急了,或许再等上一阵倒也无妨。 但想到自己那些无端被焚毁的车舆,实是耗费了不知多少名贵木材才打造完成的,刘焉就很觉心痛。 若这出等候的结果对他不利,他还得蒙受第二轮的损失,听起来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这会儿倒是觉得,益州与外界的隔绝,一方面是他割据势力于此间的地理优势,但在另一方面也让消息的传达变得不是一般艰难。 在这种特定的时候,就反过来成为了劣势。 那些回返长安的使者在天子面前到底会如何说他呢? 长安朝廷又会做出何种应变? 不过大概他动用了全部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因为这出益州景象,他居然会促成乔琰跻身大司马之位。 她还已经不在关中,而是已经来到了汉中。 当然,同样没想到此事的可并不只是刘焉,还有袁绍。 这道被重山蜀道所拦阻的消息并没有抵达刘焉的耳中,却已经传到了关东。 “大司马……怎么会是大司马!”袁绍闻听此讯面沉如水。 早在乔琰将刘虞从幽州接回,在长安奉迎其登基的时候,袁绍就已经生了一次气。 公孙瓒没能干脆利落一点将刘虞给宰了,让其在滨海道被人给救走,却还得从邺城朝廷请一道封赏,就够让人郁闷的了。 偏偏刘虞登基之后,刘辩作为天子的权威被进一步削弱,让袁绍不得不进一步加重对周边势力的拉拢。 彼时的乔琰又在骠骑将军的位置上拥有假节钺和开府的权柄,比起大将军这个名号也并不差到哪里去。 然而这种在袁绍看来很是虚伪的表现,居然在邺城朝臣中还得了个好名声。 在这些人看来,乔琰让出大将军位置给刘焉,和她扶持刘虞登基的种种表现,都让人不难确认她的汉臣立场,既然如此,只要你袁本初能将她击败,让刘辩成为那个唯一正统的大汉天子,不就可以收获一个能征善战的汉将同僚了吗? 袁绍差点没被那种理直气壮的说法给哽塞住。 但想来也对,这些从洛阳前来邺城的朝臣,还真未必就跟乔琰立场不和,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敢去赌她进攻长安的顺利,不敢让自己置身于董卓的威胁之下。 倘若最后取胜的是乔琰,他们也可以让自己成为刘虞的臣子。 要让他们跟着一起骂,是绝不可能的。 在乔琰给刘辩送了年礼后,袁绍更觉得乔琰不是个东西,在阴阳怪气和远程给他捅刀上尤其有一手。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还没到今年的三月,乔琰就已经迎来了又一次升职。 从原本的骠骑将军升到那位处权臣之巅的大司马!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大司马! “这难道不该叫做僭越?”袁绍愤愤不平。“只是因为迎立天子的缘故,就位列三公之上,算是个什么道理!” 看看他自己的情况吧,在袁术与邺城朝廷这边决裂之后,当年支持刘辩登基的袁氏子弟,位置最高的也就是他了。但即便是他手握冀州青州二州,也还未曾拿下大将军的位置。 袁绍已在盘算着在这永汉元年的改元后,选个良辰吉时,将后妻刘夫人所生的小女儿嫁给刘辩作为皇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将军。 可长安这边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乔琰直接成大司马了! 沮授看着袁绍的表现,情知他此时所问的,只怕并不只是一句,为何乔琰可以用这等荒诞的升迁速度,一路升到了大司马的位置上。 而是在问,同样是扶持天子登基的权臣,为什么他袁绍就不可以做出这样的举动? 但若要沮授说来,袁绍若真这么做了,对他们此时的处境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故而他只是回道:“明公倘将这个问题问询邺城的官员,他们只会告诉明公,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得来有违礼制,为何长安那边的卢公与皇甫将军等人都对此事并无异议呢?” 这些人是不会因为乔琰所处的位置比袁绍高,就与他同仇敌忾的。 会让他们跟袁绍统一立场,唯一的可能就是——乔琰兵临城下,并扬言宣称,只要攻破邺城就会让这些支持刘辩的文武百官与他一道去死。 可显然乔琰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决定。 她甚至在去年冬日让杨修带着棉衣,前来慰问他那身在邺城的老父亲,也凭借着阳安长公主的到访让人确信,她对汉室宗亲的尊重并不因身份而有所变更。 倘若邺城被她攻破,刘辩料来也会得到善终,他们这些大臣更能到另一头来重新参与朝政。 并州的棉布在今年元月还送来了一批到邺城中售卖,正为应和去年由阳安长公主掀起的风尚。 而随着第一份乐平月报被乔琰以年礼的方式送给刘辩,第二份随即被杨修送给了杨彪后,邺城内的高官也有问询起此事的,甚至想要寻找渠道购买一份。 这两者要沮授看来,都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军事实力和农耕产粮的落后,还不能算致命,被一步步同化内部,才是迟早要引发更进一步的动乱。 沮授只能庆幸的是,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修养后,邺城的军备武装已经提升了一个层次,让他们在太行山与河内郡的防守都比先前坚固了一个程度。 青州与冀州的耕田面积也要比凉州并州更大,在平定了内部乱贼之后,也能逐渐追回差距。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袁绍要先放下一些没有必要的好胜心,千万别在此时跟乔琰一味对标。 袁绍心中郁闷,可在局势确实不顺的情况下,还是暂时收回了这个想法。 他暂时也没有了这个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如何让自己升任大司马却不为人所诟病。 因为同样也是这二月的中下旬,一件对邺城朝廷未必重要,对袁绍来说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在了此地。 袁逢嫡长子,袁绍和袁术的兄长袁基病逝。 第239章 汉中合围 昔年洛阳之变,袁基带领刘辩潜逃,脱离董卓那灭口行径的时候,就已留下了严重的后患,在这邺城朝廷之中所担任的只是个闲职。 比起袁绍这种在实权上的领袖,他更应该算作袁氏族人中礼法上的嫡长。 这也正是为何,在去年袁术将那封“绍非袁氏子”的书信送到乔琰手中后,会被她将此信转交给袁基,也是由袁基来处理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并对乔琰这边给出封口的赠礼。 当时他的身体就已不算太好了。 虽然凭借着袁氏的财力和权柄,要想寻到名医和进补的药物并不难,但在方今的医疗条件下,这种伤势处理的不及时和身体亏空后带来的种种后遗症,都让袁基的病亡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早在去年冬日,袁基就已有些病情进一步加重的征兆,到了冬春交际之时,更是被一场风寒直接送到了死亡边缘。 或许并不只是因为当年旧伤的缘故。 作为天下生变之前的袁氏继承人,袁基在来到邺城之后也难以避免地要去考虑袁氏的将来。 叔父袁隗死于洛阳后,袁氏的上一代长辈自此全部身亡。 袁隗的二子都跟随母亲马伦前往了乐平,与他们之间几乎断绝了往来。 袁成没有儿子,所以袁绍被过继了过去。 袁逢的嫡子就是袁基和袁术。 可现在袁绍和袁术一个支持邺城朝廷一个支持长安朝廷,各自占据州郡对峙,分明是要让汝南袁氏分崩离析的样子。 这甚至不是将筹码投注在不同方向的问题。 袁基毫不怀疑,无论是袁绍还是袁术哪一个人支持的那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都绝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活下来。 这就与父亲当年让他们兄弟守望相助的嘱托完全背道而驰。 在言辞与行动上都格外不重脸面的袁术,又会不会因为出身世家的傲慢,得罪了长安朝廷的头号支持者乔琰,在袁基看来依然是一件难以揣测的事情。 袁基在病中向杨彪借来了乐平月报,逐字逐句地研读了过去。 出于多年间在洛阳朝廷为官的眼界,袁基和沮授形成了同样的认知判断—— 这份乐平月报的存在意味着一种潜藏的文化入侵,在其内容与体系成型后,朝着邺城这头试探出了自己的手脚。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而面对这种威胁的袁绍又该当如何应对呢? 邺城所筹措的太学失去了原本能拥有的郑玄,反而让乔琰的乐平书院形成了更加牢不可破的文化底蕴,就是他们在决策上的一个大失误。 这种差距,绝不是什么研究旧年图纸可以弥补的。 袁基若能放平心态来养病,或许还能让自己多活几年,可他偏偏要用这样的纠结思索来为难自己的身体。 这直接导致了最后的一场疾病发作中,袁绍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延请到看症的名医,他就已经撒手人寰。 袁绍站在袁基的病床前,看着兄长已经失去了呼吸的遗体,一面为生老病死的离别而心中哀恸,一面又不免理智地考虑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袁基之死的消息传出后,其他人会有何种反应? 这并不是个很合适的死亡时间。 袁基还在的时候,无论是袁术还是袁绍的头上,都还有一个“大家长”。 固然袁术当年何其不顾袁氏脸面地来上了个对袁绍的抹黑,只要袁基还在,他就不能对身在邺城的袁氏一支做出更进一步的指责。 可现在袁基死了,死在了邺城朝廷刚刚改元为永汉,和长安的新朝廷对峙的时候! 偏偏袁术还恰好身在袁氏的族地汝南。 这就意味着他要比袁绍能接触到的袁氏子弟更多! 袁绍手下的谋臣已算极多了,可惜还是算不到两个人的想法。 一个是乔琰,因为她永远能用别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取胜。 一个是袁术,因为他永远能用当年那种路中悍鬼的方式打破下限。 袁基一死,天知道袁术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袁绍头疼得要命,一边操持着袁基的葬礼事宜,一边让人留意着豫州的动静,顺带催促一番,某位荡寇将军可以早日进军了。 刘备除了在刚进军豫州的时候给了袁术以迎头痛击,接下来的行动都稳扎稳打得过头了,让袁绍甚至怀疑起了利用刘备来“除贼”,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还真没有猜错的是,袁术果然在获知袁基死讯后干了个混账事。 身在长安的程昱郭嘉等人原本还觉得,像是乔琰这样,有乔氏这种没眼色且想要打秋风的亲戚,已经是足够倒霉的事情,甚至让他们更有了为君侯尽忠效命的决心,但一对比袁绍和袁术这两位的互相拆台,乔氏族人居然还得算是很听话的。 “袁公路他真是什么都敢说啊……”郭嘉看着手中这份信报,不由叹为观止。 在信报中写道,袁术声称袁基之死,必定和袁绍脱离不开关系。 当世名医有什么人?若要算的话,头一号就是华佗。 袁基抱病的情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袁绍是不是应该将他请来邺城给袁基诊治呢? 至于说华佗和乔琰这边的关系更好,甚至被乔琰在去年春日请去了并州,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哪怕按照两国邦交的情况来看也是可以有商量的,更别说,按照袁术在豫州境内所了解的情况,此人向来信奉医者仁心,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势力恩怨就拒绝医治。 如果袁绍说,这是因为自尊心作祟,那这个邀请本可以由袁术来发起的。 可袁绍甚至派遣了刘备前来进攻豫州,或许他也同样不能接受豫州这边的好意。 如果袁绍说,这是因为和乔琰之间还有一笔欠债没有结清,故而不好意思开口,那还是袁绍的问题嘛。 明知道自己的计算水平不太好,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条件,又为什么要拖欠区区五万石的粮食到如今。 倘若袁术早知道此事的话,必定会提前替袁绍还账的,也就不会让大哥身亡。 再若是往阴谋论一点的方向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袁绍根本就是故意让袁基身亡的,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袁氏继承人的身份,进而谋夺朝堂上更高的位置。 这三个猜测可算是把袁绍给谴责了个到底。 袁绍进攻豫州是因为袁术先不干人事?现在不重要,袁基死了,袁绍也没干好事。 袁绍从乔琰这里借的军粮,袁术其实也有用过?这也不重要,这个债务是袁绍自己要承担的,可不能怪袁术。 袁绍其实还没去争夺什么袁氏继承人的位置?他要是真的不争,倒是也有个方式可以证明自己,把这个位置交给袁术就好了。 算盘被袁术打得明明白白。 程昱都忍不住感慨:“袁公路此人虽是同室操戈,本事还是有的。” 没本事的人撒泼打滚,可闹腾不出袁术这种惊人的动静。 程昱和郭嘉相视一笑,完全可以猜到身在邺城的袁绍看到这样的质疑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比起乔琰这种靠着实力造成的威胁,袁术这种流氓行径,大概更能让袁绍体会到什么叫做如鲠在喉。 而袁绍和袁术的这种彼此攻讦,对乔琰来说就完全是个好事了。 在他们两方争出个所以然之前,乔琰的汉中会猎,大概已经取得醒目成果了。 不过此时在头疼的并不只有袁绍,还有曹操。 袁绍在北袁术在南,这两方之间的矛盾激化,让曹操夹在中间实在无奈。 凭借着兖州士族与豪强的支持,他已经彻底在兖州境内站稳了脚跟。 通过跟乔琰交易的棉衣,和去年的屯田效果,他更是将曹氏夏侯氏的兵卒,豪强世家贡献出的私兵与门客,连带着从兖州招募到的黔首,扭结成了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 说得直白一点,现在若是让他直接南下进攻袁术,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豫州士族对袁术的身份认同程度要远比对曹操的更高。 他进攻豫州容易,要想持有豫州却很难。 再者说来,他目前也还不适合让袁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 不过这样一来,他已经可以想象袁绍和袁术一旦相争,他这兖州地界上到底会有多少往来的信使哨骑了。 若是袁绍在目前和公孙瓒达成了合作关系的情况下,不必多顾及北方的战事,选择出兵入豫州,兖州还很有可能要为其提供一部分军粮。 这更是一件有点棘手的事情。 他心中斟酌着此事,伸手捏了捏一旁曹彰的脸,说道:“黄须儿可莫要学那袁公路和袁本初,兄弟相争徒惹笑柄,得记住兄友弟恭的道理。” 曹彰童言无忌地问道:“可是二兄现在不是在跟父亲对立的地盘上吗?” “这不一样。”曹操直接摆了摆手,让曹昂把曹彰给拎下去。 从名义上来说,身在支持长安朝廷的并州地盘上的曹丕,和身在支持邺城朝廷的兖州地盘上的曹彰,确实站在了两面,但这跟袁绍袁术这哥俩又不是一个情况。 等到他曹操的羽翼丰满之后,也未必要再看兖州世家的脸色,要看袁绍的脸色。 乔琰也不会始终停留在潼关以西的地界上。 到了外扩接邻之际,或许就是他转换立场的时候。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曹彰这种孩童去说了,也并不适合说出来,难保隔墙有耳。 在目送曹昂和曹彰退下去后,曹操才对着陈宫说道:“公台是如何看烨舒跻身大司马位置这件事的?” 别说袁绍对此生出了一番嫉妒的想法,便是如曹操这等与她关系颇好的,都难免生出了一种对后起之秀表现惊人的唏嘘。 这个时局的变化让谁都未曾料到。 大司马执掌军政大权,昔年旧例之中又多有僭越之辈,乔琰贸然登临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未必是个好事。 但—— “长安那边并未传来对她接掌大司马位置的微词,或许其中还有些隐情。”陈宫回道,“这大概就和她进军汉中之事有所关联。” 这句宣召并未传到益州,却因乔琰调动出兵的情况为关东诸侯耳闻。 聪明人还是有的,多少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可惜,若要进一步想到,这个出兵汉中的机会和让大将军位置给刘焉,都是出自乔琰的算计,大概还有不小的难度。 陈宫又道:“不过,进攻汉中的话,我看张鲁并非轻易束手就擒之辈。” 张鲁确实不是,但并不代表在乔琰掌握了主动权的情况下,他能将这些既有头脑又足够强势的入侵者,从汉中地界上轻易地驱逐出去。 在乔琰率先一步抢夺下了成固这个汉中平原中部的跳板后,他更是落入了一张为他编织开的罗网之中。 张鲁自武都郡退回汉中的发展并非毫无限制。 与他同样信奉五斗米教的张修,在他前往武都郡后依然在汉中地界上传教,也按照刘焉的吩咐,换掉了原汉中太守苏固。 虽然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团,但他们并不是两团水,可以轻易地交融在一处,反而在早前张鲁之父张衡过世后,一度是东风压倒西风的状态,直到张鲁势力渐成,才变成今日的样子。 而现在的情况又出现了些变化。 张鲁被徐庶和盖勋联手击败的战绩,让他必须对己方的道众给出一个交代。 原本他若是有来自刘焉的支持,要想压制住张修的反扑,或许还不算太难。 但刘焉彼时因那大将军册封之事暂时无暇顾及汉中的情况,让张鲁重新立足变得艰难了不少。 好在,卢夫人前来汉中虽然应当叫做避祸,也未尝不是一种对他在天师道正统上的支持。 此时张鲁屯兵于汉中治所南郑,而张修居于沔阳为辅。 张鲁确实得算个能人,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博取到刘焉的信任,借助这位益州牧的势力发展壮大起来,成为天师道的“师君”。 他直觉乔琰着令下属在武都郡对他发起的进攻,绝不只是在给刘焉让出名位前打一棒子而已,极有可能还有后招。 在一次被她的下属取代了身份进攻陈仓,一次被她悍然驱逐出境后,张鲁对乔琰的警惕心拉到了最高的地步,对斜谷道方向不断派出哨骑探报并严防死守。 因骆谷道和子午谷被用于进军的可能性远不如斜谷道要高,他便只是让人在往来间巡逻而已。 这三处隘口的戍防,正是为了确保汉中之地不会迎来长安方向的打击。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他站在南郑城头,朝着远处山岭之巅看去之际,忽而听到了一阵从东面而来的马蹄声。 他当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一员骑兵自远处而来,还未到城下就已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龙亭守军信物。 张鲁看得分明,这是他给汉中各地守军所安排的确认敌我法子! 对方手持的这道,又赫然是急报之意。 张鲁连忙抬手,示意城上的守军将人给放进来。 这被放进城来的青年跑马跑得有些着急,大喘了口气方才平复了下来,朝着张鲁说道:“杨将军让小人来给师君报信……” 他话说到一半,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心急之间居然说的是巴东的方言,连忙改口用了官话说道:“哨骑探报,子午谷方向有关中那头的大军行来,人数约莫在两万,已逼近午口,至多只有一日路程便可出谷。” 张鲁神情一凛。 子午谷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秦末的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就曾经领着麾下士卒走过。 近来又不是雨季,这条比起骆谷道来说好走一些的路,还是有走通机会的。 正因为如此,张鲁将自己的心腹下属杨昂给安排在了那里。 现在看来,这个安排还做对了! 那送信的哨骑接着说道:“杨将军已带人前往谷口伏击了,但听闻乔并州素来兵员精悍,杨将军唯恐有失,故而请将军支援。” 两万人! 这简直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那哨骑随即朝着他递过来了杨昂的手书。 似乎是因仓促写就,又被这信使直接揣入了怀中,在有些位置的墨迹稍显模糊,不过并不影响张鲁看出,这正是杨昂的字迹。 在分兵之前,张鲁确实提醒过杨昂,如有紧急军情,务必以文书送呈,以防印信为敌人所盗用,造成消息传达的谬误。 这样看来,这出消息确实是真。 以杨昂在龙亭处驻扎的人手,若只是要应对数千人的队伍大概无妨。 凭借着守在子午谷出口的有利条件,说不定还能将对方给尽数歼灭,可现在骤闻来人有两万之数,还是无有败绩的乔琰部从,张鲁根本不敢犹豫。 他将南郑的驻守交托给了心腹后,立刻调集了在周遭驻防的五千士卒。 为了防止在他走后张修有所异动,他直接发出了调令让张修统兵千人与他同行。 张修并未从调令中得知他此举何故,直到来到了南郑城下才知道了张鲁此行的用意。 他不由冷笑道:“若对手是那乔并州,你就是不与我玩这些心眼我也照样会相助于你。昔年她对张角的太平道是何种态度,对你这前往武都郡传教的天师道又是什么样子,难道我会看不出吗?” 乔琰明摆着不信道统,甚至对此道颇有一种斩尽杀绝的意思。 对此,张修很难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既然真是乔琰来袭,张鲁直说需要他协助就是。 现在这么迂回一绕,反而让他对沔阳的守军未曾来得及妥善安排。 但来都来了,又确实是敌情紧迫的状态,他也没多耽搁,便和张鲁直奔龙亭而去。 因杨任的部将言说,乔琰等人距离午口至多只有一日的工夫,从午口到龙亭又是一条顺着汉水的坦途,在途径成固县的时候张鲁和张修也没敢耽搁,径直奔袭而过。 只看到身在此地的卢夫人登上了城头朝着他们看了一眼,便已消失在了那里。 在军情如火的紧迫面前,张鲁来不及和母亲有所交代。 想着成固这地方本就因为夹在南郑与龙亭之间的位置,并未留下太多的守军,此时再进行军队的调拨,还有些耽误时间,倒不如不动,张鲁便并未犹豫地继续朝着龙亭率众而去。 他却并未看到,此时还停在成固城头的荀攸正在看着这队人的身影,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正在看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张鲁此时看着的只是眼前行路的东方。 他深知自己绝不能输掉这场交战。 在已经被人打得狼狈而逃后,他必须将侵入汉中的敌军给击败,才能稳固他这天师道师君的位置。 天师道的传承在他这里从原本的入道教习,发展到军政与教统合一的状态,绝不能往回后退一步,更不能朝着瓦解的方向发展。 抱着这种必须取胜的信念,从南郑到龙亭的百里奔袭间,他在中间几乎没有进行过什么停留。 这会儿他也不免庆幸他所处之处,乃是汉中平原了。 若非是这种路况,他绝无可能在第二日的黄昏之前来到龙亭的城下。 可到了此地,他要是继续直奔午口而去,难免成为强弩之末。 他当即决定在城中进行一番休息补给,而后再根据子午谷那头的战况,进行下一步的作战方略制定。 想到这里,他便朝着面前的龙亭县城看去。 这座城池虽小,却因处在汉水流域,可直接引汉水入护城河,城头也架着不少利弓劲弩,此时正是城门紧闭、士卒严守四面的状态,也可算是一座坚城。 想到这等景象防着的正是北面的敌人,张鲁心中大定。 他抬手示意,他身边的亲随当即朝前策马,向着城头喊道:“师君有令,速开城——” 惊变便发生在这一瞬间。 他那个“门”字尚未发出,已有一支利箭如电光过境,悍然洞穿了他的头颅。 在他摔下马去的那一刻,张鲁眼见城头上出现了一道赤色风氅的身影。 也是在同一时间,在城头的垛口间架设起了另外的数十架重弩。 此种情形,分明不是要对他表现出迎接的状态,而是对他的远道而来发出反击! 张鲁面色一变,他陡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自己恐怕是来晚了! 按照那哨骑探报所说,在杨昂发觉乔琰兵马行踪的那一刻,长安兵马距离午口也只有一日的行程。 倘若杨昂并未对他们形成有效的拦截,他们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此时已经进驻了龙亭。 那么龙亭易主,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也几乎便是接着那射杀随从的一箭,城头的弩机骤然发出了成片的箭矢,直奔张鲁所在的队伍而来。 张鲁想都不想地翻身下马,一把摘过了挂在马边的盾牌顶在了头上。 破空而来的弩箭在瞬间将他的战马和他周遭的数名将士给射杀在了当场。 他急奔而后,一把夺过了另外的一匹马翻身而上。 在第二轮箭雨发出的同时,张鲁高声喝道:“后撤!弓箭手断后,防备敌军出城,其余人等随我后撤!” 骤然面对城池易主的噩耗,张鲁确实有片刻的慌乱。 更别说他还是从几乎夺命的箭矢边上闪躲过去的。 但他深知,此时绝不是他这位主帅该当惊慌失措的时候。 对方选择据城而守,却不是在城外以那所谓的两万人整装列队应战,大约在谷口一战中的损失也不小。 而他这六千人的队伍中骑兵不在少数,对方却因过子午道不可能携带太多骑兵,若是在平原上交战,他反而是有优势的。 这就给了他撤军的机会! 何况,对方只是占据了一个龙亭而已! 那只是汉中平原中最为边缘的位置。 她要想靠着此地全取汉中绝没有那么容易。 分布在汉中平原上的天师道教众和益州兵马足有数万之众,起码也是对方此番来袭人数的三倍。 龙亭以西,不在汉中平原内的西城上庸等地,在得到了消息后也能朝着此地出兵,立时就能对她形成两面合围之势,绝不会拖到她将新的兵力投入汉中之战。 在这须臾之间,张鲁想通了此刻的局势,和敌我双方的优劣势所在。 他也同时想明白了一点,这样一看,他的胜算并不比对面小。 于是他下达了又一条指令—— 退兵成固县! 在汉中平原的中部,形成对这些侵入关中兵马的拦截防线! 第240章 请君赴宴 但这场从龙亭前往成固方向的撤军,注定了不可能毫无损伤。 后方龙亭城墙上的重弩朝着这方撤军的队伍中射来,让本已跟随张鲁急行军一日有余的部将中,没能在仓促之间完成躲避的不计其数。 在撤退到距离城墙千步的距离后,这方队伍方才显示出几分结阵齐备的样子。也如同张鲁所下达的指令一般,形成了对追击队伍的弓箭拦阻。 但当他们行到龙亭与成固之间的时候,却从北面山坡上骤然冲杀而来一支队伍,径直奔袭往他们的中后段。 那为首的将领当真一派英姿勃发的虎将风范。 在张鲁留意到那银枪白马的将领绝非等闲的时候,对方早已在这须臾之间率领骑兵,居中斩断了他们这一方的队伍。 饶是张鲁在先前的分析间觉得己方在骑兵上更有优势,在他面前出现的这支奇袭之军,也根本没给他这个将长处给发挥出来的机会。 对方似也知道,在此时最多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六七百人的骑兵,一旦被将近十倍的队伍合围,即便是最为悍勇的武将,也绝难以全身而退。 他们只是在截断队伍后,立刻调转了马头,朝着后军袭击而去。 前军的骑兵或许还能对这样的一支敌军做出应战,后军的弓箭手和刀盾兵却绝不能! 或者,在他们这个撤退的状态中不能! 张鲁身边的骑兵精锐还未来得及对这支敌军追击,那为首的将领便已果断带兵后撤,保持着骑队行动如风的状态,朝着东面的龙亭方向撤走了。 被杀倒得七零八落的张鲁后军根本无法对他们形成有效的拦阻,他们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该死!”张鲁看着后方被这一阵冲杀造成的伤亡,只觉一阵烦躁。 先前的城头箭弩和这一轮的敌袭,让他这边的队伍已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 即便与他同来的张修也知道,面对眼下的情形,最应当做的绝不是对他做出什么冷嘲热讽,而是先站稳脚跟,将那个强敌给驱逐出境,所以并未在此刻说出什么话来—— 作为此番驰援龙亭的发起者,张鲁也必须进一步承担师君领兵不利的骂名。 在这种再度损兵折将的苦闷面前,张鲁根本没有留意到,先前那个来给他报信的“巴东口音青年”早已经不在了队伍之中。 他还只当对方的运气不好,成为了这两轮死伤中的其中一员。 可事实上,此人已随着赵云方才的冲阵袭扰,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队伍中。 这年轻人经由了这一出送信而后归队,整个人的神情都还处在亢奋不已的状态下。 “赵将军,君侯和荀军师的这出简直是神了。到如今我方损伤还不足百人,这张鲁的队伍却已损伤了近两千了!” 在先前经过骆谷道抵达汉中的路上,这个巴东出身的年轻人,便是跟乔琰荀攸他们说起蟒岭刘秀传说的那位,也亲眼目睹了毒蛇自己往热锅里送的这一幕。 对相对迷信的巴蜀民众来说,这何止是其他兵卒所觉的吉兆,更应当叫做如有神助。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听闻乔琰想要委派他送一封信给张鲁,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龙亭县的守军杨昂尊奉着张鲁的命令,严格留意着子午道方向的动静——也就是龙亭以东的方向,又哪里会想到敌人居然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成固,又并未直击南郑,而是朝着龙亭而来。 自龙亭以西长驱而来的关中军,趁着夜色完成了对龙亭的夺城,而后就开启了那迷惑张鲁投身陷阱的计划。 龙亭守将杨昂在这出攻城的交战中身亡,没能让乔琰发起对对方的招揽,稍微有些可惜。 但想到对方乃张鲁心腹,又有天师道这样的信仰,加重这份对上级的敬重之情,或许原本也无法将其招揽到手,故而也不算打乱了她的计划。 在对城中擒拿下来的杨昂亲卫进行问询,对城中的往来书信进行校阅后,乔琰模仿着杨昂的笔迹写下了那封求援信。 因她还留下了未曾动用的技能点,在凭借着书底进行数次仿写生成技能后,她直接将其点了上去。 但为了防止这份仿写中还有让人察觉出漏洞的地方,她又将局部位置进行了模糊。 此外,张鲁的亲随杨昂或许对他忠心,可城中的百夫长与校尉,却不是人人都对王师到来无动于衷,也将龙亭守军信物交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就成了张鲁最后看到的样子。 张鲁所见的种种,都在加深着他对于信报为真的印象。 送信的是个益州巴郡人士,还在焦急之间冒出了几句口音。 信上是杨昂的字迹,佐以龙亭守军信物。 其中所说的情况也确实是此时在汉中可能会出现的。 他又怎么会意识到,这封信其实是由统领关中军的乔琰所伪造出来的! 而他的对手在此等筹谋之中,还为了防止送信的益州人会倒戈向他的方向,做出了接应的允诺。 不过事实上,关中军行于骆谷道中的顺利,飞蛇入锅的吉兆,乔琰的战绩和地位,连带着这位加入关中军的益州人在长安的种种见闻,都让这个送信人在眼下的对峙中绝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也就算没有这个接应的承诺,乔琰也会派出赵云对张鲁的队伍做出截杀,目标正是那些弓箭手! 折断张鲁的远程袭击队伍,才更能让他在遭到下一轮打击的时候,难以做出有效的反击。 她领到汉中来的队伍并不能算作是“大军”,每一个人都很珍贵的。 也唯有这样的交战伤亡,方能让作为益州东道主的刘焉感觉到恐惧! 浑然不知自己栽入了认知误区的张鲁,到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杀鸡儆猴”之中的那个“鸡”。 当看到远处的成固城墙和城头的接应旗号后,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见城门随着他这头发出的指令,在这夜色之中缓缓打开,城头攒动的火光中有人高呼了一声“请师君入城”,又想到在他们途径成固之时,他曾经在城头上看到过卢夫人的身影,张鲁的警惕心早已经跌到了谷底。 在前军入城后,张鲁也随即策马而前。 然而正在中军入城的那一刻,城头上骤然响起了一声梆子响。 从入城街道的两侧到那后方的城头上,都随着这一道行动指令的发出,飞出了上百支的箭矢。 张鲁的兵卒本以为自己是进入了可以休息的安全之地,都想着早点在城中安顿下来了。 可他们迎来的却不是食物与床榻,而是一道雷霆打击。 张鲁惊愕莫名。 在周遭的乱矢飞羽中,他听到自己的士卒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甚至有火把从城头抛掷下来,就扔在骑兵所骑乘的马匹脚下,顿时引发了另外的一片混乱。 倘若对方选择在他们全部进城之后才发起这个进攻,或许靠着他们的人数,还能在城中拼死一搏。 可偏偏这个动手,发生在他们的半数队伍进入城中的这一刻。 上一次将他们的队伍居中斩断的,是赵云的那支骑兵。 现在形成这一道队伍切割的,则是这成固县的城门。 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守军,完成了敌我阵营的转换,他们所造成的打击,凭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张鲁这边弓箭手的稀缺,更是成倍地上升。 张鲁难以理解,为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其实丢掉的并不只是龙亭这一个地方,而是龙亭与成固两处。 可惜在己方队伍的混乱和对方的乘胜追击中,他暂时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也来不及去考虑,原本身在此地城中的兄弟和母亲,到底在面对着何种现状。 他能做的也显然不可能是将城中的守军驱逐出去,而是尽全力地逃离出这座龙潭虎穴。 也该当庆幸的是,在这场袭击发起的时候,他并未处在队伍的最前头,让自己深入城中太多。 更应该庆幸的是,他的亲随扈从在此时也依然维持着对天师道的信奉,秉承着务必要将他这位师君给送出城去的信念,也当真被他们给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他带着一道箭伤狼狈奔逃出城的时候,只听那城头的守军高声喝道:“天子有令,着并州牧大司马与益州牧大将军会猎汉中,诛杀米贼张鲁!” 这声呼喊未停,城中已再度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张鲁回头朝着后方残部看去的时候,便见一队人马朝着城外追击而来,那真是好一副要断绝他生路的样子! 他哪里还顾得上后头的兵员,毫不犹豫地一扯缰绳,能跑多快有多快地朝着西面的南郑方向而去。 可在这策马急奔之中,他又忍不住嘀咕起了那守军高喊的一句话。 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了。 并州牧从原本的骠骑将军升到大司马的位置也就算了,什么叫做—— 让大司马和大将军会猎汉中,诛杀他张鲁? 这种轻飘飘的口吻,让张鲁只觉一阵不寒而栗。 他虽有些政治上的天赋,却还无法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看出让乔琰压制在刘焉上头的用意,更不明白,为何他已经在武都郡被当做了一次靶子,现在又成了那个目标。 柿子也不能这么捡软的捏! 他只是在此时隐约觉得,这场连环发起的杀招,若没有刘焉的放任和支持,绝不可能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是这样想的,他的下属也相差不了多少。 当天光渐明的时候,他们的后方已经没有了那些追兵。 可经历了这三番的磨难,在他们相顾对望的时候,都不难看到对方脸上的悲愤沮丧之色。 即便是成功从成固县中杀出来的,身上也都大多带着伤。 张鲁在目光逡巡之中还发觉,原本同在队伍中的张修不知道去了何处,问询下属后才得知,在昨夜入城的时候,张修其实还在城外。 按理来说这是个最容易逃窜而走的位置,但架不住城头的弓弩直接将他给击中了。 这一箭让张修命丧当场。 对这位和自己相争的天师道鬼主丧命,张鲁心中五味杂陈。 但他知道,这或许对他来说还是个好事。 张修一死,张鲁就可以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势力,将南郑和沔阳二地的兵卒都彻底统帅在自己的麾下,比起原本的分兵两处,无疑更有利于应付那远道而来的敌人。 想到这里,张鲁匆匆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继续朝着南郑折返。 他此番驰援龙亭,原本就是抱着可以在龙亭获取补给的想法,又何曾料到最后面对的是这样不曾停歇的逃命,在逃命之中,那些运载军粮的车子也丢在了路上,以至于当他赶到南郑城下的时候,自己已是饥肠辘辘的状态。 自接掌天师道到如今的数年间,作为宗教领袖的张鲁何时有过这样惨烈的境况,再回头一看自己带去龙亭方向的队伍,到此时已经只剩下了数百人,他口中都泛起了苦意。 好在,那南郑城头的守军都还是他离开时候所见的样子,也都是他所熟悉的面孔,绝不存在再有什么被敌方取代的事情。 他也顺利地被人迎接进了城中,在住所吃上了一口热饭。 可这顿饭的碗筷都还没让人撤下去,他就收到了个让他惊悸不已的消息。 不,应该说是两个。 其一是,武都郡方向正在朝着沔阳以西增兵。 其二是,在南郑以南的米仓山山道之间,有一队兵卒正在朝着此地靠近。 张鲁蹭得一下就跳了起来。 只因那下属来报,从米仓山方向袭来的队伍,身着的正是益州军的服饰。 可别说什么,在成固和龙亭被乔琰拿下后,他们也应当收缴到了不少益州军的衣服。 那些人总不能是乔琰早早准备在那里的。 因为会猎的说法,张鲁很难不在第一时间想到,这只怕正是刘焉前来进攻他的队伍。 沔阳以西的武都郡有徐庶的兵马,南郑以东的成固龙亭二地,是乔琰从长安带来的队伍,南郑以北,是与关中形成分割的秦岭,南郑以南,是刘焉翻脸无情派出的绞杀队伍。 在这敌人自四面而来的危机之中,张鲁只觉他此刻所在的南郑县城也没有这么安全了。 他就算暂时守得住此地,也只会被围死在此地。 所以这座城不能守! 他必须另外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 眼下什么地方是他可以暂时托庇,依然占据主导位置,又并没有那么依赖于刘焉的支持的呢? 在这灵光一现间,他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广汉属国! 那是在益州最西北角的一个郡,往北通过阴平道和武都郡的另外一个方向相连,也是张鲁在最开始进入武都郡的时候所走的路线。 要到达那里,只要在徐庶那支从西面来袭的队伍和刘焉从南面而来的队伍会师于南郑之前,直接从西南方向撤退而去就行。 之所以说那里并不太依赖刘焉的支持,乃是因为广汉属国这地方的地形相对恶劣,阴平道又有“山高如云表,玄鹤尚怯飞”的险峻之名。 他早前在武都郡传播天师道的时候,因天师道的规则是让忏悔之人行劳工修路,他便让一部分人参与到了阴平道的建设中。 这原本是为了让益州方向的援军能够快速地抵达到武都郡内,却成为了他和广汉属国这个氐族之地打通关系的契机,现在也让这里成为了被他首选的庇护之所。 张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但他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决断—— 将南郑与沔阳的守军一并撤走,随同他一起远走广汉属国! 起码不能成为瓮中之鳖被围杀在此地! 但他没能看到的是,在他撤走后不久,从米仓山中来的姚嫦就带着她麾下的羌人队伍占领了南郑沔阳二地,与徐庶的队伍会合,而后给身在龙亭的乔琰送去了此地的军报。 “看来张鲁的命还是有够大的。”乔琰感慨道。 在这一连串的进攻中,她并没有刻意对张鲁做出什么手下留情的举动,而完全是按照正常的三道截杀进行的。 即便这种有宗教信仰的队伍对主帅往往会有舍身相护之意,在战场上也多得是意外,难保张鲁不会被流矢给夺去了性命。 虽然她原本的计划就是将张鲁驱赶到广汉属国的方向,但听闻这个目标最终得以落成,乔琰还是不免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是要打散天师道在汉中的势力,却不是要将其连根拔起。 如果张鲁死了,她就要考虑扶持卢夫人来成为新的天师道师君了。 现在的情况,则省却了她的不少力气。 命大好啊…… 命大才能看到后面的好戏! 她朝着赵云吩咐道:“让人去报信吧,该当通知刘焉这会猎之事了。” 这道指令被赵云送达给了驻扎在米仓山与大巴山之间的褚燕,又由他让人带着圣旨南下前往了成都。 当这道圣旨出现在刘焉面前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他以为这是要让他送质于京的诏令,却没想到是让他和新晋大司马乔琰会猎汉中。 那传达旨意的使者将圣旨一合,又说道:“我家君侯路过汉中的时候,已顺手将沔阳、南郑、成固、龙亭四县都给全取了,张修授首,张鲁遁逃,若大将军去得快,大概——” 他意味深长地朝着刘焉看来,念出了乔琰给他准备好的说辞。 “大概还能用上一顿庆功宴。” 第241章 犒军之赏 从关中到汉中的任何一条路都不好走,无论是斜谷道、骆谷道还是子午谷,都是山高谷深之地。 在董卓统领长安的时候,长安的不少民众宁可走这样的险途,也要避开董卓的威慑,这才更显董卓之恶。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道路隔绝,刘焉才会选择益州这个割据之地。 因为即便是关中有强军驻扎,要想在他有兵力把守于汉中的时候攻入,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可现在他都听到了什么? 刘焉表情微妙地和他的下属面面相觑。 他们从彼此的面色中看出了一个讯息—— 大家的耳朵都没坏,他们也没有产生幻听。 但是什么叫做,邀请他这位大将军前去汉中会猎,狩猎的目标是张鲁。 又什么叫做,在这道消息送达成都之前,她就已经顺手把汉中平原的四县都给全取了。 说得倒像是吃饭喝水这么简单。 张修为她的部从所杀,张鲁被迫外逃,这话中宛然就是一个意思,汉中平原已经彻底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 而当汉中平原易主之后,刘焉也毫不怀疑,她会在拿到了那几条入益州之路的主导权后,进一步从长安增兵,确保汉中依然被把控在她的手中,而不会被他刘焉从成都这边发兵抢夺回去。 庆功宴这三个字就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在将宣旨的使者暂时送去了驿馆入住后,刘焉手握着这封圣旨,手心不觉已经泛起了一层冷汗。 过了良久,他才朝着自己的下属问道:“你们说,这个庆功宴是一场鸿门宴吗?” 张鲁或许会在面对乔琰的军事打击之时,没将这个大司马的名头给反应过来,刘焉却不会想不明白其中的用意。 成都与绵竹的两把大火,将他在益州的谋算念想都给暴露在了长安朝廷的面前。 对方确实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并不会将他身上的这个大将军位置给收回去,但他们用了个远比跟他翻脸还要聪明的办法—— 进攻身在汉中的张鲁和张修。 而后以大司马的身份对他这位大将军发起邀约。 这种威胁完全建立在了乔琰能够快速击退张鲁,且完成掌控汉中目标的基础上。 但凡她被张鲁给拖在了汉中,甚至拖在了进入汉中之前的谷道上,又或者这个关中军与天师道交战在汉中地界的消息早一步地被刘焉获知,这种震慑感都不会强烈到这个地步。 可当她确实达成了之后,刘焉所能做的也只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别管乔琰所发起的会猎庆功宴到底是不是一场鸿门宴,刘焉都必须赴会。 倘若他拒绝的话,他便需要担负上违抗皇命的罪责。 大汉历代不尊皇命的大将军有哪一个是得到善终的? 没有! 在天子拥有铲除大将军力量的情况下,绝对没有! 哪怕此时拥有将他铲除实力的,并不是刘虞这位天子本人,而是效力于他麾下的乔琰,也并不影响刘焉在此时得出这个判断。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地嘀咕道:“她今日能有这个风驰电掣击败张鲁,霸占汉中的战绩,明日也可以挥兵南下进取成都,你们有人能将她拦截下来吗?” 身在此地的吴懿、庞羲和赵韪等人都摇了摇头。 如果张鲁是个庸才,他被乔琰的击败中或许还有隐情可言。 但他并不是。 非但不是,按照他们天师道这个培养士卒的法子,张鲁所统辖的军队在为统帅效死这件事上,还要比他们几人的队伍都表现得更为可怕。 可即便有这样的本领,他也依然被乔琰用这等轻描淡写的方式击败。 易位而处,倘若是他们处在乔琰的位置上,朝着汉中方向发起进攻,绝不可能做到今日这么容易。 这一道赴约会猎庆功宴的邀请,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他们的头上,让他们骤然从原本的安全感中清醒了过来。 她北击鲜卑,西进凉州,南下关中,而今进一步抢占入汉中,都是实打实的战绩在手。 也因为别人难以做到她所为之举,更显出她这个大司马位置的名副其实。 在他们变成那刀锋所指的猎物之际,更只觉寒芒刺骨,不敢擅动。 只听得刘焉在此时不无唏嘘地感慨道:“用兵如神……这才是用兵如神啊!” 刘焉念叨到这里,不由离席而起,在屋中来回踱步,神情越发垂丧。 可惜这样的人并不是他的下属。 在她选择了刘虞成为天子后,刘焉就算在接受了朝廷敕封后成为大将军,跟她算不得敌人,但也绝对不是朋友。 起码不是可以跟她有商有量的朋友。 所以—— 如果说先前他们还可以选择将刘璋送到长安作为人质,来缓和双方之间的关系,现在乔琰已兵临汉中,便绝不能这么做了。 他们在礼数上还必须更加谦恭才是。 毕竟他们已经错过了抢先一步致歉和说明的机会。 在刘焉这些下属达成的一致认知中,刘焉不仅得前去赴宴,还得立刻动身前往。 总归在东边还有个刘表也是汉室宗亲的情况下,乔琰可以对着米贼张鲁动手,却还不会对实际上的益州牧举刀。 刘焉的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实在不行的话,这一趟再带一些负责他安全的保镖,最好是那种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带着他夺路而逃的壮士。 此外就是送礼出血的问题了。 “汉中的话,君侯就不必想着能拿回来了。”出身司隶河南尹的庞羲说道。 刘焉颔首。 那汉中平原的四郡是乔琰直接攻打下来的,能被她在示威结束后还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乔琰要想守住汉中也不难。 汉中和益州的其他地方之间,是通过米仓山和大巴山相连的,这样一来,她要想守住汉中,只需要守住这两座山脉的几道隘口就够了。 这完全就是从汉中对长安设防的模式。 好在,丢掉了这个地方,对刘焉来说的损失尚且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反正这里原本也就是被他送给天师道,用来拉拢他们的地方。 现在从天师道变成了乔琰在北面,实在不行他也可以安慰自己,其中的区别并不大。 庞羲继续说道:“粮食这种东西,可以不必带去,但是一定要给出个有诚意的数量。” 长安的朝廷先前还与刘焉这边做过粮食的生意,可见在关中田屯能够自给自足之前,为了确保作为都城的长安能招纳来更多的民众,也为了有足够的出兵存粮,粮食还是很重要的。 这个赔偿对于已经在益州做了几年州牧的刘焉来说,同样是给得出来的。 毕竟他都已经“富裕”到能给自己打造这么多天子车驾了,粮食自然不在话下。 庞羲说:“此外的话,我想君侯可能需要送一些特殊的东西。” 刘焉问道:“何为特殊的东西?” 总不能是把益州境内的啮铁兽之类的东西送去长安当做奇珍吧? 若是让乔琰听到刘焉的这个算盘,说不定还会真觉得可行。 不过此时的庞羲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而是另外一件君侯能给出,也切中那位乔并州喜好的东西。” “敢问君侯,益州何以能够维系着这样高的农耕产量?” 刘焉想都不想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此地土地肥沃,气候宜人……” 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这个原因倒是没说错,可他总不能把益州本身给拱手让人,那么庞羲的意思就显然不是自然的因素。 刘焉心中一转,问道:“你是说都江堰?” “不错。”庞羲回道:“我听闻乔并州早在前两年就在并州凉州境内开凿水渠,引水浇灌,说是为了规避大旱之年的影响。您还记不记得,昔年孝灵皇帝在位的时候,曾经为了维系都江堰的运作,在此地设立了都水椽和都水长来维护使用。” “身在此地的十年之间,这些人与其下属累积了丰富的堰首维护经验和洪道修建的本事。只是分出一半来送给那乔并州,对您来说没有损失,若传扬出去还是个贤名。” 刘焉的目光一亮。 庞羲所提的这个送礼,听起来还真不像是在讨好于人,反而是他这位益州牧对长安朝廷所统辖的北面领地民生的关照,且绝不会被乔琰所拒绝。 他给庞羲所任命的职位是议郎,真是一点都没有安排错! 庞羲又道:“另外的条件我看您还是在等到抵达汉中后,在庆功宴上谈吧。” 他们对乔琰的行军布阵能力都有了一种过于轻视的错误判断,谁又能保证其他的送礼就能送到对方的心坎上去? 还不如在已经拿出了几样实际的“犒军礼”之后,剩下的让乔琰自己来提。 刘焉认同庞羲的这个判断,在带上了筑造堤堰人手随行后,本着为自己安全考虑的目的,他又招募来了不少益州境内的善战好手。 因这些人大多未曾被他给委派官职,在衣着和名声上也就相对来说要显得不起眼一些。 除了一个人。 此人名为甘宁。 这家伙早年间在家乡巴郡招募了一群游侠少年,佩铃插羽,锦帆系舟,号为锦帆贼。 巴郡的官员中若是有对其礼待的,他就为其赴汤蹈火,要是礼节不够的,他就抢夺对方的财货。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甘宁这样的存在早就该当被治罪了。 偏偏他所处的正是个足够混乱的时候,秩序这种东西只能够用于约束弱者,而无法对他造成什么限制。 甚至在他研读了诸子百家之说,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的时候,还能跑来当蜀郡的计掾。 巧得很,成都就在蜀郡。 刘焉自己也喜好华服,也喜欢仪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甘宁的爱好相仿,加之他在甘宁申请来做计掾的时候直接答应了下来,导致甘宁对刘焉的印象更好。 在听闻刘焉有意延请他作为此番随行的扈从,希望他能协助保卫他的安全后,甘宁一口应允。 因他这气度看起来着实不像是个寻常的护卫,刘焉想了想,干脆让他担任起了此番随行的护卫统领。 甘宁也乐得坐在这个听起来更像重责的位置上。 只是在临出发前,他不忘跟刘焉商量道,比起武将,因他现在“改邪归正”了,更想往文官的方向发展,所以他还是比较想要蜀郡丞的位置。1 刘焉很认真地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壮士的脸色。 明明他这行动间的姿态,就差没将“轻侠意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但这个想当蜀郡丞来处理公务的想法,居然不像是在说笑。 可大概是从乔琰这边得到的刺激太大了,刘焉在听到甘宁这个志愿后也并未做出什么异常的反应,而是同意了他的这个请愿。 不过在行到汉中地界后,刘焉又有点后悔把甘宁给带上作为护卫了。 众所周知,甘宁是个喜欢排场和华服的场面人。 又众所周知的是,乔琰在征讨凉州的时候得到了一批大宛宝马,除却大部分放在了吕布的麾下,以及养在白道川上配种之外,其他的好马是给手下将领都分发了一匹的。 褚燕甚至是最早得到大宛宝马的武将之一。 刘焉与其扈从抵达之际,看到的就是那骑着大宛宝马的褚燕,与身后从赵云那里借调来的精锐骑兵一并前来迎接。 甘宁眼见这等风光景象,大概是为了表达欣赏赞美之心,于是—— 他吹了个口哨。 刘焉好不容易让自己维持住的淡定赴会姿态差点没当场破功。 褚燕也因这个动静,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这个肆无忌惮的家伙。 虽然对方没跟他早两年间做锦帆贼的时候一样“负毦带铃”,而是体体面面地穿着益州州府部从的衣服,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褚燕觉得对方的来历脾性可能跟自己有点相似。 这么一来,他看向刘焉的眼神就有点古怪了。 为防止这位特殊的随从引发什么变故,褚燕在问到了甘宁的姓名和来历后,将其汇报到了乔琰这里。 “甘宁?” 乔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一闪而过了一抹玩味,却很快压在了寻常的神情之下。 “无妨,他掀不起什么风浪,先去会一会这位刘益州吧。” 光和七年,乔琰曾经用州牧封建论对刘焉提出过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但彼时的乔琰并没有和刘焉见过面,在随后刘焉任职益州牧后,他们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算起来,这还是乔琰第一次见到刘焉。 这位敢提出重启州牧制度的汉室宗亲,即便在此刻面临的是乔琰大军压境的威胁,也显然不会表现出什么露怯的姿态。 不过刘焉此刻心中的复杂情绪,就难以一言而蔽之了。 因乔琰的大司马官职在他的大将军之上,故而当这场在南郑举办的庆功宴开启的时候,乃是乔琰坐在主座,而刘焉坐在下首的位置。 昔年听闻乔琰的鼎中观策论之际,刘焉还跟董扶调侃过一句“小儿无知”。 董扶虽然回了一句“此非池中物”,刘焉还是将她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 但如今八年过去,当年的孩子都已经快要比他的身量还高了,在她甩开斗篷于上首落座的时候,又分明是睥睨天下的枭雄气概。 哪怕乔琰的神情中并未透露出咄咄逼人的姿态,也并不影响刘焉在她随手端起酒杯的动作中,心中骤然一紧。 理论上来说他前来此地是安全的,但也难保她就不会做出摔杯为号的举动。 这座南郑城上下,原本属于张鲁的部从都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只剩下了乔琰的从属。 纵然有甘宁在侧,大概也拦不住她真要杀人时候的避无可避。 但刘焉只是听到乔琰说道:“大将军此来辛苦,听闻自大将军入益州以来,兴农事修水利开民教,与南蛮互通往来,多收容北来逃民,此可谓善举多矣。唯独为米贼所蒙蔽,令其作乱汉中。” “因自巴郡出兵汉中不易,天子感念大将军之劳苦,令我自北而来取贼人之首,方有今日与大将军会面于此。有幸得见大汉股肱之臣,当浮一大白。” 见乔琰旋即朝着他举了举杯,刘焉虽然怎么听她的话怎么觉得有点别扭,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酒杯给举了起来。 他身后站着的甘宁很是努力地才忍住了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 乔琰这句话乍听起来是对刘焉的赞扬,说起了他在巴蜀的功绩,而后便说他最多就是有个被张鲁所蒙蔽的问题。 又因为从巴郡进攻汉中不易,所以她从长安来打。 可到底是从长安打汉中艰难,还是从巴郡打汉中艰难,作为巴郡人士的甘宁绝不会不知道。 这话一说,便成了对刘焉统兵能力的质疑。 最后的那句“大汉股肱之臣”听起来就更滑稽了。 好在甘宁还记得刘焉现在是他的雇主,论起恩义,刘焉对他也不差,并未在此时笑场出来。 他仅仅是在心中将乔琰的这番开场白给记了下来,想着他研读诸子想做个文化人虽有一阵子了,要达到乔琰这种挖苦话随心所欲的地步,大概还有不小的差距。 乔琰眼尾的余光正好瞥到了甘宁朝着她看来的敬佩目光,没太想明白这位水性极佳的江表虎臣之一,到底这会儿在敬佩些什么玩意。 她岔开的思绪也只是一瞬而已,转头就听刘焉在收拾好了心情后回道:“大司马此行才叫辛苦,此番会猎竟叫您麾下忙碌了全程,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若要刘焉说实话,他这不能叫过意不去,应该叫遭受惊吓暂时缓不过来。 但乔琰方才那话阴阳怪气归阴阳怪气,对他没有杀意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觉得自己得算死里逃生的刘焉非常上道地接上了先前与下属商定的“犒军”说法。 他说:“诚如大司马方才所说,我自巴郡往北过米仓山大青山掌控汉中不易,恐为贼人所趁,天子而今坐镇关中,何妨同据汉中?” 听他这话,乔琰神情未有波澜。 即便刘焉不说这句将汉中还于中央的话,她此行狩猎益州既有所得,也绝不会将此地还给对方。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 刘焉又道:“大司马麾下兵卒行军过秦岭,多有磋磨劳累,既是为益州平叛,行军之军粮自然该当由我来出,何敢让朝廷垫付。” 这话……倒是有些诚心。 不过眼下对乔琰来说的用处也不大。 在刘焉前来汉中赴约之前,她已经先一步让徐庶和荀攸配合,对汉中平原四县的府库进行了校对。 此地被称为“西北江南”当真是有其道理的。 汉中平原的历年收成,在此地囤积起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值。 更何况,张鲁的天师道也叫做五斗米教,入教就要缴纳五斗米,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存粮来源。 但因乔琰有这个自信将关中这片沃土发展起来,故而比起将汉中存粮往关中运输,在路上又要出现一笔不小的损耗,她更倾向于将此地发展成一个中转粮仓,用于后续的南州作战计划。 但等到那个时候,这笔数目应当已经变得越发惊人,有没有刘焉的这笔补给差别不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刘焉说出的第三个犒军之物。 也不知道是谁给刘焉提出的建议,他居然在此时提到了有兴修维护水利工程经验的好手。 但他既然提到了民生,就别怪她顺着这个话题狮子大开口了。 早前乔琰还跟程昱提及,到底是让马钧去改造神臂弓还是纺织机器,考虑到其分身乏术的情况,让其去参与到了前者的制作中。 按照程昱的说法就是,后者可以从益州索要。 现在正是时候! 乔琰的眉头动了动,开口说道:“说到民生,若是大将军有心,且看那衣食住行衣字在先,就知道其要害性了,听闻蜀中有好锦,自然有好织工,我于并州新得棉种,以棉花为布,正需人手,不知大将军可否割爱?” 刘焉面色一喜。 别看乔琰好像对那水利人手没什么兴趣,而是转为提起了纺织之事,但刘焉已听出这其中有条件可谈了。 能让对方就此收手,怎么都行! 哪怕在随后乔琰提出索要的,是三百技艺精湛长于纺织的匠人,刘焉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再有一条便是,既然刘焉都说了要支援长安一些水利人才,便将水利工具也支援些给她吧。 都江堰巩固堤坝的石笼可都是用竹子编织而成的,然而最适合大量繁殖的竹子,在现如今的情况下大多生长在南方,尤其是慈竹这种还可以用于造纸,纤维质尤其丰富的,就分布在西南地带。 人、粮、地都给了,只是再要点竹子而已算什么! 听乔琰在说完了竹子后就没再多开口,他甚至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五项犒军之物决不能算多。 这已经大大超出刘焉的预期了。 何况其中还没有什么让他觉得太过为难的条件。 这些东西一经敲定完毕,且他头顶上的铡刀也眼看着挪开了,刘焉甚至觉得,眼前的这场庆功宴也未必不能来上个宾主尽欢。 为了显示他对乔琰这位代表天子莅临益州的大司马绝没有什么提防之心,他甚至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给灌醉了。 不过这一灌醉,倒是让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早前天师道的卢夫人曾经以通鬼神之术的本事给他占卜过,说的是他恐有大祸将至,按照如今的事态发展来看,她当时所说的竟然分毫不差。 那纸人为火所燃,分明也是指向了绵竹和成都的两场大火,更是引来乔琰出兵的源头所在。 虽此时大祸已经化解了大半,但其中稍有处理不慎,他就可能步上张鲁或者张修的后尘。 这样看来,卢夫人还是有些神通的。 刘焉一时之间倒是没想到,若卢夫人真有这样的神通,为何不能让她和她的儿子都成功避开灾厄,反而一个成为了乔琰的阶下囚,一个逃亡到偏远之地。 他朝着乔琰问道:“说来,大司马既已将米贼张鲁驱逐到了广汉属国之地,对这汉中地界的其余五斗米教教众是如何考虑的?” 乔琰并未犹豫便回道:“留着吧。” 刘焉愣了一愣。 这种堪称仁慈的回答,着实跟乔琰给他的印象有些不符。 但还没等他发问,又听乔琰接着说道:“我听闻天师道中有一条教令,叫做——有小过者当治道,百步则罪除,所谓治道便是修路,这汉中往长安的几条路都太难走了些,正好让他们派上用场。” 她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笑容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恶趣味,“大将军觉得,小过当修路百步,那么,跟随张鲁此贼叛逆的大过呢?” 第242章 汉中安排 刘焉一时语塞。 这若是真按照天师道的规矩,有小过错的需要修路百步来进行罪孽的消除,谋逆这样的大错,只怕是真要将道路给修通了为止。 从长安到汉中的三条路,短的便是那骆谷道,只有四百多里,长的就是子午谷和斜谷道,大约六百多里。 这些路上的山谷河道其实还是相对好走的,难走的是那些翻越山脊的路和高处的栈道。 它们在早年间并没有人有这个精力去捯饬,以至于处在了年久失修的状态,这才让关中方向进入汉中变得艰难起来,但现在王师既然要掌控汉中,就自然不能让其再保持着这个状态。 但是用关中或者汉中的兵卒来进行这个道路的修整,对于还要往东进取,达成汉室统一目的的乔琰来说,多少有点浪费。 不用兵用什么? 用民。 信奉天师道的民。 比起对他们进行谋逆处死的论罪,修路甚至还得算是对他们信仰的尊重,也正归属于关中新进行的刑律修订之中的“徒”刑。 何况若要乔琰自己说来,她这种徒比起寻常的徒,总还是能吃饱饭的。 这算盘打得不要太精明。 只不过这样一来,还有个问题。 刘焉问道:“若米贼张鲁为叛逆大汉之人,他们何以还要信奉五斗米教义?” 乔琰笑了笑:“张鲁又非天师道创始人,在研读其先祖所传教义经典上,因张修一度夺权篡改,造成了理解上的谬误,也该当算作寻常之事吧?今其远遁广汉属国反省己身,于阴平道艰险之地磋磨历练,汉中之地由其母暂时接掌教派拨乱反正,岂不是正好?” 五斗米教目前所传播的教义中有一部分对乔琰来说是有用的,但也有一部分对她来说是无用的。 借着其发展过程中的一度易主,正好完成这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 张鲁虽逃,乔琰也暂时没打算直接去动摇他那师君的位置,卢夫人却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在汉中的临时接掌者。 直接彻底对汉中民众的天师道信仰进行根本性的动摇没有必要,因为此地的情况和彼时黄巾之乱大不相同,若她真这么做了,在削减对汉中驻防人数后,难保不会出现反扑,进而被张鲁或者刘焉所趁。 现在还保留了个居中调停之人就正好。 她这种冷静且目光长远的决断,即便是以这样闲谈一般的口吻说出,也让刘焉不由将酒醒了大半。 他回道:“大司马此法甚好……甚好。” 她可真是一副好生老辣的心思。 刘焉心中腹诽着,也感慨自己幸好没在送礼上有什么毛病,更没头铁到在乔琰拿下了汉中后还选择与她为敌。 在结束这场毫无参与感的会猎庆功宴后,刘焉回返到成都,当即将除了已经送交给她的水利人才外的其他人手和物资准备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汉中送过去。 他这会儿可没工夫去想起来,之前答应了甘宁要给他什么蜀郡丞的位置,而是又让他作为护送第一批人手、粮食和蜀锦的护卫统领往北面走了一趟。 而乔琰这头,则是在送走刘焉后,对着下属安排起了汉中这头的情况。 她自己是不可能长留于汉中的。 长安作为接下来长时间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必须随着人口的收容进一步发展起来,她也需要监管着关中田屯、新刑规以及募招关中军等各项事宜。 汉中是刚打下来的地盘,长安其实也得算是。 她还不能在有个刘虞作为门面天子的情况下,让民众心中刘虞的作用超过她。 好在,由谁来留守汉中,并不是个很难决定的事情。 早在她让徐庶前往武都郡的时候,她就已经说过,她对徐庶所寄予的希望,就是让他协助负责南面方向的行动。 在汉中已经被拿下的情况下,他不需要作为协助赵云提防汉中往长安几处隘口戍防的军师,而可以直接成为乔琰分在汉中的监管者,让赵云从戍守更多地转向练兵,以备随后的不时之需。 “我有意向天子请封,令你为汉中太守。”乔琰朝着徐庶说道。 二十多岁的太守确实是有点年轻,但如今这种时候也实在不用计较这么多。 因有乔琰在早前和他提到的心腹之说,徐庶也很清楚,自己绝没有必要在此时说什么年少难以掌此重任的话。 他只需要将乔琰需要他在此地执行的各项事宜都给落实到位,就已经足够了。 又听得乔琰调侃道,程昱这个做师父的负责关中,徐庶这个做徒弟的负责汉中,这还得算是两厢照应了。 徐庶便接着问道:“不知君侯预备将何人留在此地戍守?” 赵云,乔琰是要带回去的。褚燕和姚嫦倒是都可以留在此地。 姚嫦这位羌人统帅存在的意义,在于联络周边的南蛮部族。 至于褚燕,则是为了布置起汉中和周遭接邻之地的关系。 此外…… “我打算将孟起也调过来。” 将马超只作为吕布的传令官,是绝对屈才的,顶多就是以此举打磨打磨他的心性而已。 汉中与南边的巴蜀虽然是山地居多,但也确实需要一个骑兵将领在此地。 因关中已有赵云,并州已有吕布张杨等人,幽州有张辽坐镇,汉中显然要更适合马超。 至于凉州……还是暂时让马超父子和此地解绑为好。 乔琰也盘算着,或许还能趁着这个委派麾下将领留守汉中的机会,为他们向朝廷请封一个官职。 而若是汉中这边的官职到手,战功比他们更高的,也自然不当落下。 此外,将马超和褚燕放在此地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虽眼下她还没有什么参与到水战的机会,也还没有建设航路的可能,但甘宁这种能担任水军统帅的,既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总还是要留意一二的。 以甘宁的脾气,若是直接对他发起招募又暂时没有其用武之地,反而有些不太妥当,若是让刘焉将甘宁也作为这个犒军所谈的条件,大概更是要把人得罪死了。 还不如让马超和褚燕跟甘宁结交,先潜移默化地搭建起联系。 这是驻防上的安排,此外便是汉中的其他各项事宜。 农事上就不用多说了,徐庶跟随乔琰到如今的时间也不短了,又有个在乔琰麾下掌管农事的母亲,还一度在武都郡负责过小范围的屯田事项,如今换到汉中,要想适应也不难。 唯独需要在意的是,汉中这地方的气候条件要比关中温和,更别说是和凉州并州这种地方相比,在耕作的时间和技法上都得做出一些调整。 在这一点上徐庶应当心中有数。 “此外有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 乔琰话说到此,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其一就是我在跟刘焉在庆功宴上所说的,要将天师道的信徒用在汉中的民生建设上,对方的信仰更重还是对你这位未来的汉中太守信赖更深,是你需要用心平衡的东西。如有拿捏不准的地方,立刻来信关中向我问询。” 宗教这种东西,在如今还得算是萌芽阶段,别说是徐庶,就算是程昱等人也没有处理此道的经验。 现在乔琰已经给他提出了个执行的方针,但在具体操作中所面临的困难,谁也没法给出个预言。 乔琰又道:“我虽说是要让他们参与到修路赎罪之中,但他们不是单纯的刑徒,也绝不能为了尽快完成骆谷道等地和关中的连通而加重其负累。” 好在徐庶自己的出身就不高,对这些黔首的同理心,会比士族子弟高出很多,这才让乔琰对将他委任在此地所能达成的效果更多了一份信心。 “其二就是我找刘焉索要的竹木资源。” “一方面确实是要用于水利的兴修。我要你在汉中招募人手,将刘焉送来的一部分竹子制作成竹篾,而后送往长安。另一方面……” “你应当还记得,我们在乐平制作楮皮纸的时候,其实也是顺带测试过其他植物的,竹子的效果不比楮树皮差,甚至尤有过之,但北地的竹子长成速度远不如南方,品类也有些差别。” “所以我会从乐平调拨一部分人手来协助于你,你在此地将另外的一半竹子用于造纸,将所成的纸张送来关中。但此事不能让刘焉知晓。” 否则刘焉这个拥有最大材料原产地的,岂不是要发达了? 乔琰可不喜欢干这种赔本的事情。 徐庶应了下来,又听她说起了第三件事,“如今汉中平原已经落在我们手中,等天子诏令抵达汉中,你将汉中东面的几县都给掌握在手。而汉中之东就是荆州的襄阳,我们眼下所在的南郑甚至能与襄阳通过汉水联系,务必留神此地。我会调拨一部分江东交易来的人手给你,我要你在这里设立船坞,以备不时之需。” 见徐庶一听这话神情骤然有变,乔琰笑道:“别紧张,刘表这位汉室宗亲如今还是很识时务的,将自己的长子都送到了长安来,起码在短时间内还不会与我们有翻脸的可能,只是有备无患而已。也总得给这些人一个维持手感的地方。” 这些长于造船的好手,一部分被乔琰放在了黄河流域,一部分放在了汉水流域,说实话都有点大材小用,不过眼下还没有临海的港口,也只能先这般退而求其次了,总比彻底闲置得好。 徐庶这边交代完毕后,乔琰又找卢夫人谈了谈。 她能和张鲁在早前打配合,与刘焉的关系相处融洽,头脑还是有的。 这种头脑起码能够让她在眼下的情况中认清自己的立场。 在乔琰手握天子大义且已将张鲁赶走的情况下,绝不是乔琰非要天师道来对她统治汉中做出支持,恰恰相反,是天师道需借助于乔琰来得到一个存活的空间。 只是在听闻乔琰让她走上台面来传播修正后的教义之时,卢夫人还是有些傻眼。 乔琰却浑然不在意她的茫然,侃侃而谈道:“你丈夫死后,天师道成为张修这个鬼主响应张角黄巾起义的一个幌子,你为了保住你的儿女故而任由其篡改教义,今日必须将其说出来,以免天师道就此沦丧,难道不合理吗?” 卢夫人:“……” 合理倒是很合理,但是乔琰到底是怎么做到,将此事说得这么坦然且熟练的? 她问道:“若是君侯还要对其中的教义有所修改该当如何办?” 乔琰理直气壮地回道:“这多简单,你就说,事隔十三年,你的有些记忆发生了模糊。反正只要是符合汉中太守对民众引领致富的举措,做出适当的调整也无妨。” 总归都是解释得通的。 卢夫人已经意识到,这样一来,天师道必然成为乔琰手中的一项工具。 但形式比人强,比起已经跑路到广汉属国去的张鲁,大概还是乔琰更加靠得住。 她想通了这一点,对于乔琰这种行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比起天师道,刘焉的损失有过之而无不及,卢夫人的心中顿时就平衡了。 被甘宁送来汉中,作为犒军之用的军粮,竟足有八十万石之多。 再加以绢帛织物,纺织人手,形成了一条绵亘数里的队伍。 “财不外露啊……”荀攸听到乔琰嘀咕道:“知道他有粮,但他这么个给法,岂不是更让人想打劫他了。” 可惜想归这么想,乔琰却很清楚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 让刘焉继续留在南面,也有利于进一步削弱益州本土士族的势力。 在这次已经让刘焉大出血的情况下,就不要再多给他增添压力了。 只不过,她原本考虑的是直接将汉中这个地方当做存粮中转站,现在看到居然有这个数目,又觉得还是带点走吧,起码这样一来办事还朝的队伍就会好看太多了。 八十万石的粮食,在益州这个地方,大约也就是三四千户一年的收成,对于刘焉来说,还真不是个伤筋动骨的数字,但当这批粮食从关中过境的时候,对于才改元建安的朝廷来说,却是个稳定民心的筹码。 带走! 顺便从汉中各县的府库中再带走一部分,凑个减掉途中消耗后还能凑整的数目。 而既然决定了要这样送粮而回,来时的骆谷道就不适合走了,还是从斜谷道走的好。 正好他们如今就在南郑,直接往北走就是。 这条路通入关中抵达的就是郿坞附近,也即在乔琰进攻郿坞时候所遥遥看到的五丈原。 接到乔琰指令的赵云当即开始了人手的调动。 此番进军汉中的人手损失不大,但具体留于此地多少,又有多少人跟着回返,都需要做个登记记录。 赵云给乔琰的印象始终可靠,如今也不例外。 他们不仅要防汉中的天师道信徒暴动,也得防止刚从长安招募来的兵卒在还未曾形成归属感的时候,因为将他们强行留在汉中而生出什么情绪来。 在这一点上,赵云时常走访士卒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这个分派人手的过程在短短两日内彻底落定,也包括了汉中平原各县的人数分派,等到马超所率领的队伍抵达汉中后,就可补足最后的人手空缺。 最终跟随乔琰回返长安的四千人带着百余万石的粮食进入了箕谷,回返长安。 荀攸朝着后方目送他们离开的人看去,因见姚嫦在最前头,便对着乔琰说道:“昔年君侯以鲜卑人、南匈奴人和羌人相互制衡,引为助力,如今看来是要故技重施,以羌人来对南蛮了。” 乔琰回他,“若我没记错的话,西南的所谓南蛮中其实也有一部分该当叫羌人,凉州的参狼羌与白马羌在益州境内都有分布,只是还多了青衣羌这些更靠近南边的氐羌族。还是有一部分能叫以羌治羌的。” 至于那些五溪蛮中不算羌人的苗族、瑶族,如今距离汉中还远呢。 且先不急吧。 先等平复下去她在汉中这一场快速夺城所造成的影响再说。 这场惊变所影响到的绝不只是汉中平原的四县而已。 即便长安方向的委任诏令还要等到乔琰回返后才会发出,那西城、上庸等汉中平原东面的地方也早收到了消息,更从刘焉送礼赔罪的行动中看出了那位益州牧的态度。 就连居于山中之人,都不可能彻底与这个消息隔绝开来。 刘协在清晨往竹溪走了一趟,顺着溪流捡拾起了半筐柴火,而后提着砍刀将沿途见到的春笋给砍了几支,铺在了竹筐的上头,这才朝着家的方向走。 不对,他现在不应该叫做刘协。 自从他装作失忆,被将他救起来的那对夫妻领养之后,他就化名叫了王安,甚至学会了他在早几年间绝不可能学会的砍柴摘笋之事。 当他回返到家中后就看到母亲正在晾晒着从山中采摘回来的草药,屋中也已漂出了粥饭的香气。 但他环顾一圈并未看到父亲的身影,便开口问了一句。 母亲回他:“汉中易主,你父亲唯恐有兵祸发生,先去打听打听情况了。” 一听“汉中易主”四字,刘协陡然一惊,手中的砍刀也因下意识的松手,直接掉在了地上。 “瞧你这孩子,慌什么。”妇人朝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那新夺汉中的乐平侯又不是什么虎狼之辈,你父亲也只是去看看有没有征兵的情况罢了。” “他既今日去赶集,总要买些食粮回来的,我给你再往粥里窝个蛋,好不好?” 刘协怔愣了许久,方才回道:“好。” 第243章 还师长安…… 刘协早年间过得最苦的日子,便是被董卓胁迫裹挟前往长安,刚在关中落脚的那一段。 彼时的董卓只将他当做一个可以用来招募兵卒的幌子,而未曾真将他当做一个大汉天子。 当董卓自己都只能面对长安那一片废墟的时候,也就更不会对刘协有什么吃饱穿暖的待遇。 好在也只是一个月后,当时在华阴屯田的段煨很快给新起的朝廷提供了食物,又有卢植黄琬等人从洛阳而来,支撑起了汉室的体面。 有了食粮,董卓倒也未曾像是李傕后来对董卓的情况那样,将类似于腐烂的牛骨这样的东西送给刘协吃。 但孩子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长时间生活在董卓的掌控之下,让刘协的神经始终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更让他食不甘味。 反而是眼下的情况里,哪怕在他面前摆着的只是一碗不那么粘稠的米粥,也让他觉得很是满足。 在他住在此地的第二个月,他就已问清了他所在的具体位置,而不只是知晓身在益州。 他此时在汉中郡偏东南方向的位置,在大巴山的北麓。 这里有个格外雅致的名字,叫做竹溪,附近的河流也叫这个名字。 此地位处于西城和上庸之间,因并不属于汉中平原的范围,故而平日里少有闲人往来。 他的养父并不种田,而是凭借着砍柴和打猎挣钱。 要刘协看来,他可着实是个本事人。 哪怕是在去年冬雪封山的时候,他也能从林子里逮出点野味来,到上庸去售卖,还会改装出一些好用的陷阱来进行捕猎,多得些猎物。 而他的养母平日里会做些针线活,只是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益州这里有这等本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着实不缺她这一个,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折腾些炮制草药的活计来补贴家用。 刚来此地的前两个月,刘协还在养着身上的伤势,又生怕会有董卓的人将他给抓捕回去,他只敢窝居在这个山中小院之中,根本不敢外出,便跟着养母学了不少。 这些东西对刘协来说,若是再往前推上两年,绝没有这个可能去接触。 但当他当真开始掌握这些基础生活技能的时候,又只觉这实在要比做个身不由己的皇帝幸福太多。 他一边想着往事,一边拿起了一旁的餐勺。 因益州气候的缘故,这里是可以种植水稻的,所以面前的粥不是北方的黍麦粥,而是稻米粥。 米还是买回来后刘协帮着一起舂的。 已经被煮到软烂的米粥上,飘着一层很是浅淡的油花,刘协翻了翻米粥,就发觉里面除了窝着的那个蛋之外,还加了一点点肉糜。 对于打猎为生的人家来说,肉确实没有那么少见,但放在饭菜之中自己吃用,对他们来说依然很奢侈。 刘协抬头问道:“今天怎么……” “前几日看你的衣服又短了,想来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真一点油水也没有。”妇人说道,“明日再用你摘的笋烧些焖肉,好叫你跟那竹子一样拔高。先吃着,等你爹回来,听他给你说外头的趣事。” 刘协抿了抿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前的这碗粥,米和蛋都不是精挑细选过的,但对刘协来说,远比他在早年间吃过的任何一种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等到日头近午的时候,他那养父方才从外头回来。 正如养母所说,他出去打听消息的时候也顺带采买回来了不少东西。 他一边将两捆布递给了妻子,一边将装着米面盐卤等重物的筐子给搁置到了地上,转头就见刘协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 想到他今日和乔琰留下的人手接头所得到的嘱咐,他拾掇着东西的同时,和刘协说道:“犯不着担心外头的战祸,那位乐平侯得了朝廷的敕封,领大司马的位置,说是要与咱们那位益州牧大将军一道制服张鲁。结果刘益州还没到呢,乐平侯就把汉中平原全打下来了。” “刘益州慌得很,不仅送粮送人,还把汉中送给了长安朝廷接管。” 他没去看刘协脸上一瞬间精彩起来的神色,只继续说道:“不过这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听他们说,咱们这一片过阵子也要被陆续接管过去,想来也不必打,还能过安生日子。汉中平原要起军屯垦荒,要将早前跟随张鲁的送去开路,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刘协与真正的农户少有接触,根本没能意识到,倘若他这养父真是个寻常的农人,其实不应该知道这种会战之事。 顶多就是知道汉中易了主,刘焉还给此地送了东西。 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养父说的一句话——乐平侯领了朝廷敕封的大司马位置。 哪个朝廷给的敕封? 为什么会给她大司马的位置? 自去年八月到如今,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刘协始终没有问过长安的情况。 最开始的时候,这或许是因为他既然装作了失忆就得装得彻底一些,当然不该过问什么太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 可到了后来,很难说他的这种表现是不是出于逃避的心态。 现在骤然听到乔琰拿下汉中的消息,他却不得不问了。 他原本以为,在他失踪之后,剩在邺城的刘辩就会成为唯一的正统。 这样一来,汉室就可以从原本二分的情况下归为一统。 这对天下庶民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倘若事情是按照这样发展的话,好像不应该同时出现乔琰担任大司马而刘焉担任大将军的情况,甚至还是乔琰出兵汉中。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刘协斟酌了一番说辞,问道:“您说,大司马?” “你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养马的职业吧?”男人爽朗地笑了笑,“听说那是天子之下最高的位置,现在是由乐平侯担任着,因为她在前天子失踪后扶持了刘幽州继任天子,又有剿灭董卓乱贼的功劳,自然是该当有高位重赏的嘛。” “说到那董卓老贼可真是气人,”他接着说道,“要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么多长安的民众跑到咱们益州来了。这些人没有土地,也就只能先干着樵夫渔民之类的活,可跟我抢了不少生意。不过反正他死了。” 听到董卓已死,刘协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这口气才松到一半又陡然意识到,这不对啊! 按照养父所说,长安城中的董卓已经没了,他刘协也在同时失踪了,被他父亲委托为托孤之臣的乔琰居然没有选择转而支持刘辩,而是扶持了刘虞登基? 那岂不是天下还是有两个天子,也还得继续生乱下去? 刘协的脸色变了又变,竟不知道自己的失踪对于天下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这个神情变化,被养父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人旋即说道:“要我说这也挺好。那刘幽州的美名,就算是我们这些益州人也有听闻过,幽州是什么苦寒之地也不消说了,他居然能在幽州让粮价稳定在每石米三十钱。” 刘协闻言瞪大了眼睛。 这种事情,在他还在董卓掌控之下的时候,是绝不会有人告知于他的。 他只知道长安城中的粮价高得惊人,就算是有他强行下令让董卓放粮赈灾,也没能让此地的情况有太多的好转。 但刘虞居然能让粮价稳定在这个数额,那他的治下是何种场面似也可以想象得出了。 会有美名传到益州来,穿过了重山万水的阻隔,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情况。 刘协又听男人说道:“再说那乐平侯,逢战必胜,又看重民生,将并州的亩产增加了不少。这一对君臣配合,许是民众之福呢?” 他话刚说到这里,就听一旁的妻子说道:“你都说了,这跟我们汉中地界没多大关系,你管人家是不是好君臣。” “那还是有些关系的,”他回道:“人家上来便说了,汉中的征税往后跟着关中来,亩税是肯定不收的,刍稿税自今年起减半,因并州的农耕之法并不一定适合于汉中,所以先在军屯中做试验,若今年出了成果,明年就能在这里教授。要这么说,我都想去买地来种了。” “但好在,我还从那里打听到了个新活计,那北面钖县上游一点的位置要起个船坞,大概将会有个新镇子,我多走些路,把野味和柴火挑到那里去售卖,说不定也能多赚点,等到年末可以给你们多买两块好布。” 刘协怔怔地听着父母商量。 养母问道,既然这样的话,要不要干脆往那边再搬得近一些,可惜他们实在舍不得这一片的生活环境,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又听养父说到,听说现如今的长安城已经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成为了周遭人口聚拢而去的地方,早年间还是人从长安外流往益州,现在却成了益州的人往长安去。 这个在长安重新建立的朝廷,将今年的年号定为建安,可真是定对了。 刘协从未见过邺城的情况,不知道身在那里的刘辩和袁绍又是何种配合的模式。 但很奇怪的是,他有一种直觉,要达到养父口中的黔首聚众而往,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养父说到这里的时候摸了摸他的脸。 刘协脸上那条伤疤,因为民间所用的药物在消除痕迹上的效果不佳,最后还是残留了下来。 男人感慨道:“若是你的脸尚好,看你这个聪明的样子,说不定我们过上两年积攒些钱财,还能将你送到关中或者并州就读,学些好本事。” “我今日还听人说,那位大司马在并州开办的乐平书院延请到了当世的数名大儒,又在关中设立了弘文馆招揽天下英才,益州也有不少名士前去。虽听来不是我们能奢望的,但若有机会总是要试一试的。” 现在便算了。 刘协的脸上有伤,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应当是无法走正常做官路子的。 但对刘协来说,他一面遗憾于自己没能亲眼看到此刻的关中是何种景象,一面只觉万分庆幸。 若他真去了长安,纵然脸上有这一道疤痕,也难保就会被熟悉他的老臣给认出来。 可在这个时候,他到底为何要去长安,又为何要让人找到呢? 若是长安并没有天子,那些大汉的臣子在铲除董卓后依然在四处寻访他的下落,让关中处在秩序凌乱的状态,他或许会立刻向养父坦白身份,立刻返回长安去。 在解除了董卓所带来的威胁之后,在那几位辅政臣子的协助下,他必然会做好一个天子。 可现在的情形不同。 有仁君之相的刘虞居于中央,数日之内夺汉中的乔琰为大司马,民众身上的税赋压力忽然一减,又有四方的仁人志士前去投效,或许—— 比起让刘辩继承皇位,刘虞的在位更是个合适的选择。 他若是出现了,刚登基两个月的刘虞岂不是很尴尬? 届时这天下甚至不只是两个天子,而是三个天子! 这说起来是件何其可笑的事情! 那么与其让刚刚恢复秩序的长安恢复动乱,还不如干脆保持着现在的样子。 就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刘协这个人,只有王安吧。 “愣着做什么呢。”男人忽而朝着刘协喊到。 刘协转头就看到他已经没站在自己面前了,而是从筐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裹得严实的东西。 “今日的集市上有人在卖熏肉,那调制出来的口味真是一绝,我用打来的野山鸡跟他换了,今天给你加餐。” 他话刚说到一半,见妻子看向了他,连忙说道:“你可别说我在花冤枉钱啊!那野山鸡是自己往我手里跳的,熏肉是我以物换物弄来的,没花钱。” 他一边拆开纸包一边嘀咕:“人家的盐和酱用得比你足多了,总得给孩子尝个鲜的。” 眼见这一幕,刘协忍不住笑了出来。 汉中易主也并未让这对益州的夫妇在生活上发生波折,反而像是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了。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好结果呢? 他也实在舍不得失去现在这样的生活。 虽然平凡又朴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他有安全感。 他也正好以一个汉中平民的身份去看看,在刘虞和乔琰联手之下经营的天下,到底会是何种样子。 而在刘协吃上了春笋熏肉拌饭的时候,乔琰也已经回到了关中。 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出征万人回一半。 目之所及间,行在从郿坞到长安之间官道上的士卒押送着数量惊人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凯旋的傲然。 经由秦岭山中一行,也分毫没让他们有何种疲累的模样,而是个个挺着胸膛,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进发。 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 这可是在建安元年发起的第一战! 他们不仅赢下了这场战争,夺下了汉中,还带回来了这样多的战利品,正是对君侯堪配那大司马之名做出的最好诠释! 若说在此战之前,刘焉还有安坐汉中的想法,到如今他就绝不敢有了。 又若说在此战之前,还有人敢说乔琰太过年轻,不该授予大司马的位置,到如今也同样不该有了。 要知道,从乔琰出兵汉中到如今才只有三十多天的时间而已。 这其中往来于秦岭所消耗的,就已经占了一半以上。 将消息送到成都,让刘焉赶来,以及他回返后筹备粮食犒军,这里面又有十余日。 所以他们真正作战的时间也只有五六日而已。 谁若自觉有这个取乔琰而代之的想法,大可以去试试,在此时进军汉中到底会面临多少艰难险阻! 但此时看到这支队伍的人,大概第一个想法并不是这是一支悍师劲旅,而是—— 好多粮啊! “你说这些粮车得载着多少粮?”一人在路边停下了脚步,朝着自己的同伴问道。 “五十万石总是有的吧……”另一人不太确定地说道。 这些人曾经见过董卓执掌期间和益州方面做的买卖,当时的队伍比起眼前所见的,可着实要差得太远了。 粮车之中装载的到底是粮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大家也都能看个清楚明白。 此间数目不由得人不为之咋舌。 前一人摇了摇头,回道:“我看不止,怎么也得有将近百万石了。” 别管这些粮食到底是送到长安府库之中就此存放起来,还是要将其倾入长安市集之中平抑粮价,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都是—— 当有了这样的一笔粮食抵达长安之后,长安民众对朝廷的信心必然大幅增加。 现在还只是三月,关中平原的农耕刚起,任何的展望都只是未知数。 但即便今年突发灾厄,眼下有了这笔粮食在手,他们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如果说他们之前只是因为刘虞的登基以及长安乱象的平定来到这里,又或是没进一步外逃,那么现在,他们可以暂时遵照着朝廷的指导安心耕作了。 不过显然他们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在乔琰领兵出斜谷道来到郿县的时候,就已经先让哨骑快马往长安去进行通报了。 身在长安的刘虞和臣子早就做好了个准备,乔琰的这番会猎起码要持续到四月尾声,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三月里就回返了,还是带着…… “一百万石的粮食?” 闻听哨骑的这话,就连格外支持乔琰出战的皇甫嵩都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问道:“她不是直接去把刘益州给砍了吧?” 第244章 如何封赏 也不能怪皇甫嵩会有这样的猜测,谁让乔琰惯来不按照常理出牌。 当年的高平城一战,在那种坚城壁垒的情况下,她也照样完成了对城中羌人的剿灭行动。 在同年的秋日,她又成功迂回陇西攻破马腾后进取湟水腹地的金城,让自觉自己处境安全的韩遂被下属所杀,将头颅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些都是皇甫嵩亲眼所见,那么,身在成都的刘焉就真的很安全吗? 从他们现在所占据的地盘进攻益州,一条路线就是先走汉中,而后继续从巴郡南下,但还有另一条路就是走武都郡。 曩汉之初,太祖高皇帝入关中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到今时也不是不能明面上汉中会猎,实际上从陈仓入武都,随后南下益州。 反正乔琰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情。 更何况,她这带回来的粮食数目着实是有点惊人了。 若按照益州的产粮情况,因其所受到灾年的影响最小,受到战祸的影响也最小,要积攒起这样的一批粮食或许是可能的。 但皇甫嵩怎么想也觉得,有这样的一笔粮食,和能让乔琰将这样一笔粮食带走,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极大的可能就是乔琰把刀架在刘焉的脖子上让他拿出来的。 他这一句发问让朝堂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 众人彼此看去,想到关中粮仓中的存货数量,都恍惚觉得这个猜测真有几分道理。 还是那报信使者的声音打破了这些人的无谓脑补,“君侯和那刘益州把酒言欢,和平得很,是刘益州提出的送出这等数量的粮食来犒军,君侯又带上了二十万石的汉中存粮,这才成了百万石。” 皇甫嵩:“……” 把酒言欢这种说法吧,若是放在刘虞和刘焉之间,他们或许还会相信,但当放在乔琰和刘焉之间的时候,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幻灭感。 只听那报信使者又道:“刘益州还送了纺织匠人,蜀锦,水利好手,蜀地的竹子,就连汉中都……” 他顶着这些高位官员难以置信的目光,将后半句给说了出来,“就连汉中那地方都说请天子派遣人手驻扎,他自己没有这个管辖的本领。” 别人是什么想法不好说,但在这一刻最觉得自己在听梦话的,无疑是先前往益州走过一趟的齐周。 一听信使这话,他满脑子都是懵的。 他早前在成都和刘焉会面的时候,他是这等好人? 大概不是。 若刘焉如此不在意于财货,并无多少物欲在身,他大概不会给自己打造有僭越之嫌的千乘车舆,就连成都的州府楼阁都有一派极其奢华的景象。 又若是刘焉不在意将益州的领地交托给别人掌管,他大概不需要在接下大将军敕封的同时,将益州境内的各位太守都给调度到成都来观礼,以示其有职权在手。 除非…… 卢植开口问道:“大司马打汉中用了几日?” 卢植还算能猜到刘焉的想法。 对这样的人来说,会给出这样的重礼,甚至承诺将汉中割让出益州的范围,只有一种可能。 在乔琰未曾与刘焉撕破脸皮的情况下,那就是她的敲山震虎之法起到了极其可观的效果。 汉中之战必然结束得尤其快速! 信使回道:“若从进入汉中开始算的话——不足六日。” 这个答案一经给出,众人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乔琰的用兵如神,和亲耳听到这个打汉中的速度,绝不能算是一回事。 六日平汉中是什么概念? 即便是每一座经过的城池都能直接开城迎敌,其中有不服王师管教的,被从其他的士卒之中挑出来进行惩戒,从汉中平原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大概就是这样的时间了。 但很显然,身在汉中的张鲁和张修等人绝不会拿出这种束手就擒的姿态。 张鲁还是先被乔琰在元月之初从武都郡赶回汉中的。 他既已明知在乔琰的手底下讨不了好,也就自然不会做出开城迎敌的举动。 与他同在汉中的张修,在昔年的黄巾之乱中也得被归结入乱党的范畴,还是被刘焉击败才成为对方的臣属,在本身的进攻性上是表现得很明显的。 但这样的两个人好像非但没有给乔琰制造出什么麻烦,反而成就了她速攻汉中震慑刘焉的战功。 这个“不足六日”的结果给出,已经不难让人想到他们二人的结果了。 以至于在这报信之人随后告知他们张鲁外逃,张修身亡的时候,众人心中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然而这并不能解决一个问题,她是如何做到的? 可惜这个信使是跟着荀攸那一路行动的,要让他解释清楚其中发生了何事,着实是有点难为他。 若非要他说的话,他也只能说出,他们是从骆谷道进入的汉中,这一路如有神助地走得格外顺遂,连山中蛇虫都对他们绕路退避,甚至还有一个直接一头栽进了热锅里。 随后他们便直取成固县,夺取下了汉中平原的中部县城。 在分兵四路的日后,张鲁率军六千从成固城下而过,朝着龙亭方向进军,又过了一日,张鲁朝着成固逃奔回来,在以为此地还是他所属之处的情况下,遭到了城中发起的伏击。 张修命丧当场,张鲁则逃回南郑。 但在两日后就听闻,南郑和沔阳这两座对汉中最重要的隘口城市,已经落入了他们这边的掌控下。 这话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每一个字听来都不像是现实能出现的事情。 这么看来还是要等乔琰来给出个解答。 好在她也已经快到长安了。 这送抵长安的百万石军粮也着实是一记对民众来说的定心丸。 “大汉幸甚能有此等劲旅啊。”刘虞不由感慨道。 此时已暂时散朝散会,他这话是跟自己的下属鲜于辅说的。 他说完又蹙眉说道:“趁着大司马还未曾回返长安,还有件事得先定夺下来。” 乔琰没有这个谎报军功的必要,可见这六日定汉中,一举威胁刘焉不敢擅动的战功是实打实的。 虽然在这场会猎汉中之前,已经为了让乔琰能在身份上压制于刘焉这个大将军之上,对她给出了大司马的名号册封,但当她带着汉中大胜的战绩和这样可观的战利品回返后,刘虞是不能对她这等功劳视而不见的。 无论如何也该当对她给出赏赐,才能让人觉得这是有功必赏。 在方今这个时局下,也必须对武将做出足够的封赏才能让他们诚心归附。 可问题来了,若要封赏乔琰的话该当如何赏? 她已经是几乎封无可封的程度了! 若要论爵位,列侯五等之中,县侯就是最高的。 在汉朝初年的时候,因为彼时的都城没有从长安搬迁到洛阳,“关内”作为天子脚下,关内侯的尊贵程度要比起关外的侯爵地位更高,按照这种说法,刘虞可以将乔琰的乐平侯改到关内来,同样选择一县之地,甚至可以加其所能管辖的户数。 比如说,皇甫嵩的槐里侯就是个典型的关内侯。 但在中平四年的年末,汉灵帝折腾出来了一个敛财的新方式,叫做买卖关内侯。 这个操作导致了关内侯的含金量大大降低。 刘虞若是真将乔琰从乐平侯改成什么华阴侯,在别人看来可能不是在拉拢她,而是在跟她结仇。 而若要论官职,她也已经位列人臣之极了。 大司马在这个时候原本就是为了显示在三公和大将军的位置之上,还有另外一个同掌军政的高官。 按照汉朝异姓不可称王的规矩,她若是再往上封,那就要当天子去了。 所以当然也升不得。 刘虞犹豫地朝着下属咨询道:“若只是给她加封食邑,会否显得这个封赏不够有诚心?” 这个担忧是没错的。 乐平这个地方能在这几年间聚拢更多数量的人口,完全是靠着乔琰在此地的建树,和朝廷没有半分的关系,反倒是朝廷需要让她来救援。 那么他们又何敢说,给你多增加一些本属于你领地上的人口作为你的封邑子民,算作是对你又将疆土开拓了整整一个郡的奖励? 鲜于辅虽然对乔琰的观感有些复杂,也担心迟早有一日会出现世人只知大司马不知天子的情况,脑子还是清醒的。 若只加食邑,确实不足以论功。 而他们面对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倘令汉室天下重归一统,乔琰必然还要对上东面的袁绍和公孙瓒等人。 打下汉中要封赏,打下袁绍要不要赏呢? 当然是需要的! 所以他们在此时必须给出个最高封赏的标准,而后一步步累加到这个程度,否则迟早有一天要因为封无可封,出现什么祸患。 鲜于辅朝着刘虞拱手回道:“陛下此番可以只加食邑于乐平侯,但可以在随后向公问询,可否令乐平侯效昔年萧相国事。” 何为效仿萧相国事? 便是让刘虞对乔琰给出的待遇,参考刘邦对萧何给出的待遇——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这条等同于是将权臣从上朝的正经礼节之中摘了出来。 礼官只称官职不直呼其名,上朝不必以小步快走的走法,可佩剑穿鞋进入大殿。 得到这条准允的,比起大司马,恐怕更该算是权臣之极! 事实上,董卓刚抵洛阳摄政、扶持刘协登基的时候,就勒令过刘协对他给出了剑履上殿的待遇,比起大司马的名分来说,这条特殊的待遇,更得算是个危险的信号。 前汉后汉的跋扈外戚中,也有数人有过这样的待遇。 但鲜于辅说的是“效仿萧相国事”,又将这个举动的性质造成了一点小小的推移。 萧何当然是没有反叛于大汉的,甚至在刘邦死后他还担任了两年汉惠帝的臣子,最后得到了“文终”这样的谥号。 以刘虞和乔琰的年龄差距来看,刘虞是必然会死在乔琰的前头,这个效仿萧何故事的说辞,倒也不算错。 见刘虞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动之色,鲜于辅又道:“此番汉中之战不适合给出这样的封赏,只因大司马进军之前所打的只是会猎名号,若破格再升,便是将刘益州彻底推到了对立面。但下一战再有胜,便可用了。” “此外,大司马升无可升,她的下属却还可以。陛下不妨从此处着手。” 乔琰麾下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实在不少,幽州那头镇守在居庸关的张辽,辅佐乔琰出兵汉中的赵云,都是其中翘楚。 要不是张辽的及时救援,刘虞很可能已经和他的妻兄一样死在了滨海道,成为了公孙瓒的战绩,又哪里还能如此时一般坐在大汉天子的位置上。 然而张辽现在的位置居然还是并州的武猛从事,这就实在配不上他的战功。 提拔乔琰的手下算不算是对她的嘉奖呢?也应该算的。 刘虞心中一定,“就按你说的做。” 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作为击败公孙瓒和袁绍等人分批给出的奖励,或许还能对她给出另外的一些特殊待遇。 此外,乐平食邑在不超过大汉历代标准的情况下逐步累加。 对她的下属给出的官职委任,则在乔琰回返长安后向她问询,以免在委任上出现什么差错。 这就妥了! 刘虞解决了个大麻烦,心中松快了不少。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朝着鲜于辅问道:“说来,若我未曾记错的话,除却对臣子的下属进行加封之外,对臣子的家属进行加官进爵也是个法子,为何你没建议我对兖州乔氏中的人才进行委任?” 鲜于辅摇了摇头:“陛下倘若真这样做了,大概比将人封作关内侯还要像是个结仇举动。” 刘虞讶然:“这是何故?” 鲜于辅回道:“前阵子大司马府中还闹起来过,我听到动静带金吾卫过去了一趟,说是兖州乔氏子弟被大司农和大司马府长史给拦截在了外头,郭长史说的是,因大司马征讨汉中未回,大司马府中又有不少涉及军情机密之事,不宜让外人所见。” “要我说这理由也合理,兖州乔氏赶在这种时候才前来长安,兖州又得隶属于邺城朝廷,谁能说清到底是来自荐的还是来做探子的。大司马府长史还将他们安排在了驿馆内,令人妥善安排衣食起居之事,已算得上是最妥善的处理了,他们倒在那里说自己并不算外人,是郭长史他们在未曾问询于大司马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对他们不敬。” “郭长史直接让人以扰乱长安秩序为名,把他们送去军屯服劳役去了。他说等大司马回来就与对方辩个是非曲直,大不了就是他郭嘉的脑袋不要了。反正他遵照的是大司马走前说的规矩——” “严禁有人踏足军机重地,除非是当朝天子亲往。” 鲜于辅无奈得很,只能先照做了。 因此事还没个定论,又得算是家事,鲜于辅就先没和刘虞说。 现在看他差点要给乔氏封官,赶紧说了出来。 他道:“要我看陛下就不要多管这件事了,这兖州乔氏怕是要跟大司马闹出些矛盾来,大司马又与他们素无太多往来,难保不会行大义灭亲之事。若真对他们封官进爵,才真是赏赐不成反成仇了。” “你说得对,”刘虞颔首道,“此事我们还是别插手了。” 宁可选择保险一点的封赏方式,也莫要在这种家务事上沾染是非。 在那信使抵达长安的第二日,乔琰便领着部从与那浩荡的粮车抵达了长安。 为显对大司马此战宣扬汉廷之威的嘉奖,刘虞亲自出城来迎。 夹道围观的百姓看到的,便是那意气风发的乐平侯下马行来,手捧节杖,在呈递于天子面前的俯身一拜中,朗声说道: “臣兵进汉中,幸不辱命,今日得粮百万,敬奉于长安。” 第245章 征东战书 彼时她这位大司马领兵而去,于长安百姓看来有多风光,在她回返的时候,这种风光便更上一筹。 由天子亲自在长安城外迎接其凯旋的将领,个中荣膺必定刊载于史册,更何况,她还有着堪配这份皇恩的功勋。 她手持天子所赐予的假节钺之杖,完美地履行了其巡视南方、平定汉中的义务,为长安朝廷又多带回来了一个后备的产粮之地,也震慑了一方并不那么安分的诸侯。 现在这份持节的权柄依然没有被收回。 因为作为乔琰那句“敬奉于长安”回应的,是刘虞所说的“其乱未平,朕与大司马还当努力”。 换句话说,下一次乔琰出征的时候,她依然会带上这样的一支节杖,代行天子征讨之权。 如若说大司马的位置已经代表了在官职上的最高峰,那么这份来自刘虞的信任就是在待遇上的至高点。 虽然也难免会有人说,站在这种位置上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跌坠下来,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以防在哪一日跌坠了个粉身碎骨,但当此时还没有那种“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新科状元郎传说的时候,乔琰这种十九岁的大司马,直接奠定了今时之人对少年意气风发的全部想象。 随后,长安的粮仓接管了这份入库的巨额粮食。 早在乔琰出征汉中期间,程昱已经在她的授意下举荐秦俞为大司农从属的都内令,所以负责登记这一笔粮食入库的该当算是乔琰的自己人。 不过这一次有些特殊,当运载着这百万石军粮的粮车进入长安郭区的仓库之时,随同刘虞一道迎接乔琰的臣属均在此地。 益州的米粮大多是稻米,其中也夹杂着一部分粟,和其他地区所产出的粮食有着明显在品类上的区别。 也正因为这种区别,这份数量惊人的粮食看起来更加像是上贡,也就让人更生出了一份对长安朝廷的信心。 卢植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朝着乔琰问道:“那益州当真有如此惊人的米粮产量?” 乔琰一边随着他往宫城的方向走去,一边回道:“这就是兴办水利工程的好处了,益州的都江堰福泽后世,形成了天府之国的水网纵横,又有南方的气候为其助力,并州竭尽全力地从农肥、耕作用具、耕作方式和筛选良种这些地方改良,才能在数年后勉强达到益州的水平。” “即便如此,还需要提防出现旱期这样的特殊情况,益州却已有多年没有这等祸患了,也难怪在董扶的占卜中会说什么益州有天子气。” 见卢植神情紧张,乔琰又笑了笑,“卢公不必这么忧心,亩产高是一回事,总产量高又是另一回事,能否借此发展出一支能征讨天下的队伍,则更不可归为一谈。” “益州的山岭庇护对其本身来说是个保护,也是个限制。外人难以入蜀的结果,就是益州的人口远不能和司隶相比,没有足够的人口,也就自然没有足够的耕作田地。” “再者说来,我此番往益州一行,与刘君郎有过一番会面,也算看清他是个什么人了。” “此人能把握时机跻身,能斡旋于益州士与东州士之间,尚算人才,但他的谋算只在小地之内,可偏安一隅,却不可能效仿太祖高皇帝北进关中。” 乔琰的话说到这里,卢植的心情已经无端平静了下来。 又听她接着说道:“行小家之策,也迟早要惹出祸事的。刘君郎在打压益州士抬举东州士上尝到的甜头越来越多,却也难免引发益州士人的不满,益州本土的南蛮又与羌人一般不易管束,即便不在他本人手里失控,也要在他的继承人这里出问题。” 她调侃道:“不过这些就跟我们没有多大关系了,反正有汉中在手,他更掀不出什么风浪来。至于益州的沃土,总有一日也会收归朝廷所有的。” 卢植回她:“你说到这里我就想问了,那汉中之战,到底是如何能够在六日之内达成克敌制胜结果的?” 乔琰往后指了指。 卢植回头一看,就发现皇甫嵩也凑了过来。 不过准确的来说,对此事好奇的可并不只是卢植和皇甫嵩。 只有皇甫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头,想要偷听一个答案,仅仅是因为乔琰的官职太高,其他人并不敢这样过来发问而已。 她说道:“还是等正式在朝会上与各位解释吧。” 大概是因为刘虞自己也被那信使一知半解的说辞给勾起了好奇心,又或者是为了表现对乔琰的重视,原本五日一朝的规则做了个临时的调整,改为了间隔两日便重新举行。 也正是在这朝会之上,这些好奇心爆棚的大臣们得到了他们想知道的答案。 乔琰舍斜谷道与子午谷取骆谷道,避开了张鲁戍防的第一道屏障,倒是没有让人太意外。 毕竟长安这边是知道她进入秦岭的大概位置的。 哪怕是在骆谷道中的行动过于顺利了一些,也可以用她多年间在凉州并州作战所累积的经验来解释。 就比如说她早年间北击鲜卑的时候,从阴山山脉的白道口翻山而出,同样不是一条很好走的山路。 但当他们听到后头的那些连环下套后,表情就一个比一个精彩了。 被信使简单概括为分兵的行动,绝不像是他说起来那样轻描淡写。 按照乔琰所说,她让人拦截住汉中往益州方向传递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龙亭,而后在龙亭对着张鲁发出了诱骗的信号。 这一通操作,换成他们处在张鲁的位置,也难保自己就不会受骗上当。 随后她更是以三道截杀,在己方几乎没受到损伤的情况下将张鲁的队伍打得七零八落,也将大司马与大将军会猎汉中的消息,用一种误导的方式传递到了张鲁的耳中,让他在得到了武都郡和巴郡方向同时进军的消息后,直接选择了弃城而逃。 当然,就算他不逃的话,大概也不会从乔琰的手中走脱,顶多就是让这个包围南郑的时间延长一些而已,但他成功上钩,就让乔琰攻破汉中更可以算是“兵不血刃”,对刘焉所造成的震慑也注定要更强。 乔琰对汉中的后续处置依然让人咋舌。 原本归属于张修和张鲁处置的天师道教众,除却被张鲁在最后遁逃中带往广汉属国方向的那部分之外,其余的,都被她通过卢夫人这位二代天师道师君遗孀给掌握在了手中,利用宗教的教规来达成修缮入汉中栈道的目的。 谁听了都得觉得,在物尽其用这方面,她的本事大概可以算是登峰造极了。 而刘焉所给出的名为犒军实为请降之物,在她新补充的条件下则更趋于完备。 这就是活生生地从益州咬下来了一块肥肉,被咬的人还要感念她的手下留情。 这一番陈说之前,长安朝堂上的官员想的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一番陈说之后,这些人的想法好像还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她是怎么想出这种法子的? 别看在乔琰这番侃侃而谈的陈述中,先夺龙亭和让人从南面朝着南郑进发的想法,都是出自于荀攸的建议,但同样是这样的计划,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绝不是同一种执行效果。 在李傕乱政时期,黄琬和王允有过短暂的领兵经验,但他们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让他们来执行这个计划,可能会直接失败在进攻龙亭县这一步上。 偏偏每一步都拿出了教科书级别操作的乔琰,在将这汉中之战剖析于他们面前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从容得可怕。 她清楚地知道,张鲁这样的存在还不足以被她当做大敌,而是至多因为其宗教的背景,成为一个被她用来缓和与汉中民众关系的幌子,甚至是一个替她提前建设广汉属国,形成与武都郡之间联系的工具人。 她真正的对手还是东边的邺城朝廷。 所以现在绝不是为之得意的时候。 要这些朝中大臣看来,也唯有这样沉稳的中流砥柱才能担负起朝中大司马的位置。 这样的大司马何止是带给长安朝廷以信心,也势必会成为对手的噩梦。 乔琰从关中攻破汉中,带回来了百万石存粮的消息,因天子亲自接迎的规模之大和长安围观群众数量之多,不出两日的时间就扩散了出去。 连带着长安城中的官职任命消息一道,落到了该知道此事的人手里。 毫无疑问,对此反应最大的,还是袁绍。 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其实不该让自己动辄因为长安方向的消息出现情绪的骤变,更不应该被那头牵着鼻子跑。 引发的攀比与不甘的情绪,都势必会导致他在决策上的意气用事。 还不如先稳定下来,将己方内部的优势都快速调动起来,尽快形成合适的发展节奏。 但当袁绍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不由面色为之一沉。 袁基之死引发的袁术造谣,让他本就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 诚然,若要袁氏本家之人在他和袁术之间选出一个更有本事的人,得到支持更多的绝不会是袁术。 可此时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根本不是选袁术还是袁绍,而是选刘虞还是刘辩。 这才是更本质的东西。 袁术这番撒泼打滚、不讲道理的造谣,其实是给有些人一个顺坡下驴的理由。 这让袁绍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意识到,他和袁术之间的矛盾,其实已经到了亟需解决的地步,也并没有这个必要再假手于他人。 所以他在与手底下的谋士商定后,于三月初以刘辩的名义下达了指令,令荡寇将军刘备接应从邺城出兵的文丑,合兵共击袁术。 按照袁绍的想法,这也是他对袁术动手最合适的时机。 他那个最大的敌人出兵汉中,按照他的预想,起码也会被拖上几个月。 在此期间,长安朝廷无暇东进,更没有这个和袁术会盟的时间。 曹操虽跟乔琰的关系颇佳,但在短时间内也绝没有改换立场的可能。 如能快速攻破袁术,按照袁绍所想,他可以在拿下豫州之后顺势进驻洛阳,将对峙的战线往前推一推。 最好的结果就是顺势入侵河东郡,以防敌方从河东-河内一线而来,直取邺城。 但让袁绍不曾想到的是,因他做出出兵的调度尚需几日时间,在冀州兵马穿过兖州进入豫州境内驻扎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乔琰已经回返的消息。 文丑和袁术那边有没有发起交锋的第一仗尚未可知,乔琰就已经从汉中回来了! 这也太快了! 若她是“会猎”失败而回也就罢了,可她不仅夺取了汉中,还送回了有目共睹的一百万石粮食。 长安的官员有乔琰在朝堂上做出解答,袁绍可不会有。 他这会儿一点也不想如同彼时听闻她接任大司马位置的时候那样,发出什么“她怎么做到的”或者是“她凭什么”的感慨。 这种失态的表现除了让他显得更加失败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在堪称内忧外患的局面下,袁绍稳住了自己的脾气和神情,朝着下方的众人问道:“对这条消息你们有什么想法?” 袁绍话音刚落,就听到郭图说道:“汉中距离我们太远,其中也有秦岭阻隔,难保这其中不是乔琰和刘焉达成了什么交易,以便让我们在这个意外消息的打击中心神失守。” 沮授朝着郭图看了一眼,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并未说出来。 别管郭图说出这话到底是不是为了对袁绍曲意逢迎,在此时都并没有这么重要。 邺城这边的气氛不能始终处在萎靡的状态,更不能连乔琰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就始终处在她的下风。 所以郭图这种模糊掉对方骇人听闻战绩的说法,是有一定的必要性的。 只不过,这种话在调剂气氛上说说也就算了,总不能是己方真的相信这个东西了,也总得保持着对乔琰的警惕和重视。 别看她只是在一个月内往来于汉中一趟,谁也无法否认,单单是这一趟就让她的实力长进了太多。 这种实力绝不只是体现在那一百万石的新粮上。 对此,许攸和沮授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接着郭图的话说道:“比起关心汉中之战的内幕,我以为明公更应当留意一下,这条消息中乔琰的那些部从相继得到的官职。” “首先有两个人的职位很特别,”许攸伸手示意那张信报重新送回到他的手上,在扫视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后说道,“姚嫦和毕岚这两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者的护羌校尉与后者的都水使者,其实都是她在董卓挟制董侯于长安的时候,以奏表的方式直接委任的。” 这不是一种正常的册封之法。 就和之前她奏表中央,请封孙策为会稽太守是一个情况。 这种奏表的方式可以解释为,中央的权臣拦塞了天子的言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采用了这样的方式,但也可以解释为,这是一种僭越的敕封。 但现在,前有长安朝廷建立的时候将孙策册封为扬州牧和征东将军,后有姚嫦的护羌校尉和毕岚的都水使者重新过了明路,也就等于刘虞凭借着自己的声望,将乔琰之前一些举动的后患给抹平了。 许攸评价道:“这对君臣,要么就是乔并州的权柄太高了,让刘伯安在她的胁迫之下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要么就是还真能被称一句君臣相得。明公,就算不论汉中的战局,这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翻了翻信报,又道:“此外,这些官职的敕封中不乏女流之辈,凉州别驾,大司农之下的都内令,和作为太史令预备役的灵台丞,都是女子。因乔并州身居高位才带起了此事,刘伯安居然也同意了,这同样可见他们二人的配合。” 在乔琰拿出的战绩面前,袁绍把原本想说的一句“荒唐”又给吞了回去,只道:“你接着说。” “而后便是有实权的三位太守,上谷郡太守张辽,京兆尹赵云,汉中太守徐庶,”许攸捻着胡须,神情中透露出了几分感慨之意,“这三人年岁相仿,约莫在二十五上下,其中有人崇文有人尚武,有于京师驻兵的,有防备敌军于外的,但透露出的却是同一个信息——” “乔并州何止是有将年少才高之人收容于麾下的度量,还有真将他们捧到高位的本事。这对明公来说同样不是一个好消息。” “我……”袁绍刚想说,若是要对人不拘年龄地委任,他也能做到。 可他陡然想到,他就算能信任启用,也绝不可能和乔琰一样,有本事将人直接给弄到太守的位置上。 他连给自己争取大将军的位置,都因为袁术在那里插科打诨而暂时搁置了下来,更何况是谋划这些太守的位置。 许攸说得不错,这三个太守位置所造成的影响相当可怕。 也不知道刘虞本人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但这势必会导致弘文馆中人才分流。 而原本就更倾向于从乔琰这里得到任命的武将,现在也就更加不需要犹豫了。 “而后便是这位乔并州对各方的态度了。”许攸接着说道,“平北中郎将吕布,安南中郎将褚燕,平凉中郎将傅干,征东中郎将麴义,您怎么看这四个职位?” 在如今的军职体系中,因将军号不常置,所以中郎将往往是绝大多数武官所能升迁到的最高点,要实现从校尉到中郎将的突破,也不亚于是阶级的跨越,何况是这种带有四征四安之类名号的。 哪怕许攸不说袁绍也能看得出来,这几乎就是四方征讨的核心成员了。 那个方位之前的字,也确实就是乔琰对各地态度的体现。 平北平凉——平的是北面的鲜卑和凉州的羌人与豪强。 在她依然保持着武力威慑与合作的情况下,这个“平”更像是令其安定的意思。 安南——安的是南面的益州刘焉、荆州刘表,甚至是更南边的南蛮、山越,又或者是那扬州的孙策。 这些人是她目前既要警告又要拉拢的对象,也就直接反应在了褚燕的官职上。 征东,征讨的便是东面这些与她、与长安朝廷作对的人。 公孙瓒所在的幽州相对于她来说是这个东。 他袁绍所在的冀州对她来说当然也是那个东! 袁绍拍案而起,“征东……好一个征东!” 且不说以麴义为征东中郎将,是否还代表着她借机对西平麴氏的发起的又一次拉拢。 这个征东中郎将之名,分明就是对他袁绍所下的战书! 第246章 尔等无用 不过若要乔琰说来,这些安南、平北之类的名号,虽然确实代表着对各方的态度,但她还没打算这么快就跟袁绍开战。 与其说这是对袁绍的战书,不如说这是给长安朝廷以及她麾下的部从所画的大饼。 在她刚完成了攻克汉中之战的情况下,她若说自己想要征东,其中的可信度和可行性就要比之前高出不少。为了达成统一天下的目的,这些朝中的大臣势必会对她提出的建设长安要求做出满足。 这才是对乔琰来说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袁绍与袁术之间的交战她会关注甚至干扰,但绝不会亲自参战。 此外,有些职务的安排大概并不会传递到袁绍的耳中,因为这对于长安民众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个需要过多关注的东西,有些人在目前也不应当叫做乔琰的下属。 比如说,实际上她麾下被调度到太守位置上的,并不只有三个人,而是五个。 除了身在对峙公孙瓒前线的张辽,督辖汉中的徐庶,以及于关中演兵的赵云之外,还有两个太守的位置在这次擢拔中落定。 敦煌太守徐荣。 张掖太守马腾。 河西四郡随着后方的安定,必然要接着发展起来。 无论是从人手的安排还是从地域的考虑,这两个太守的位置都可以拿得下来。 徐荣是辽东人士,马腾若按照其祖籍来算,应该算是关中出身,现在让他们经营河西四郡,并继续通过兵卒在丝绸之路上的往来,看看能否在交战中的贵霜帝国身上啃下来一点物资肥肉,可以说是个正合时宜的安排。 而为了避免马腾和其部从在乌鞘岭以北的河西形成一支独立盘踞的队伍,乔琰起码留了四条与他互成制约的存在。 酒泉太守黄衍的职位并未发生变化,其所代表的酒泉黄氏正是当地的豪强势力。 这支家族可以算是河西四郡的“毒瘤”,但是有其存在,马腾就没有发展壮大到割据一方的可能。 这是其一。 其二,比起马腾,从董卓这里投奔过来的徐荣来到乔琰麾下的时间更早,比起马腾也更容易成为她的心腹。 乔琰又将重新启用的姜冏调拨到了徐荣的麾下作为其从事,以急于重新起势的汉阳姜氏作为对徐荣的支援。又有阎行作为徐荣的副将,这样一来,就足以在敦煌形成一支不逊色于本地豪强的势力。 其三,陆苑从原本的并州功曹从事转任凉州别驾。 因别驾的得名,便是在州牧或者刺史无暇顾及州中的时候,由别驾代上官巡视各郡,可单独设立车驾,以示其权柄,故而乔琰挂着凉州牧的名头之时,陆苑就是在替她行凉州牧的权力。 凉州的羌人、田屯以及豪强氏族的稳定,都需要有人在建设关中与汉中的同时做出督辖,这个任务交给陆苑正好。 乔琰在斟酌一番后,又将汉阳赵氏的赵昂转至陆苑那里做了个属官。 不过比起赵昂,乔琰更在意的其实还是赵昂的夫人王异。 但去岁她对汉阳四姓问责的时候,王异就已经有身孕在身,又在今年年初生下了个女儿,名为赵月,现如今还在修养的时候,暂时还不适合对她做出擢拔。且等到过几个月再说。 其四,马腾的两个儿子马休和马铁都在并州就读,而其长子马超又被乔琰调度去汉中,担任褚燕这个安南中郎将麾下的安南校尉。 别管凉州地界上的人是不是在父子情义上并没有那么重视,在乔琰一个都没给他留的情况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投鼠忌器的。 但从马腾的角度上来说,他一个曾经和韩遂一道割据西凉的叛党,非但没有与韩遂一般被问罪处死,反而依然保留了太守的位置,甚至作为丝绸之路的负责人一员,已经算是给了他一个铁饭碗了。 丝绸之路的作用,光是在送回了大宛宝马和棉花种子这两件事上就已可见一斑,后续必然还有累积功劳的机会。 马腾原本其实是想寻个在朝中的官职赋闲养老的,但现在又觉得,可能还是做这个张掖太守更加舒坦。 只要他没有对乔琰的反心,这个位置更有利于他日后的稳定生活。 除却河西四郡之外,另外两道给外族的敕令,也同样没在第一时间被袁绍获知。 幽州渔阳一战中,鲜卑支部轲比能死于张辽之手,骞曼成功外逃,却再不敢生出和乔琰等人为敌的想法,故而乔琰建议刘虞,给已经处在半驯化状态的步度根授予鲜卑单于以及阴山侯的名号。 这个鲜卑单于和他们鲜卑人自己选出来的单于还是有些区别,是从大汉为中央霸主的身份对其发出的敕封。 同时,南匈奴单于羌渠退位,由其子于夫罗接任,同样得到单于与封侯的名号。 这对于乔琰来说,是两支可以在必要时候进一步启用的异族首领,不过也需要小心留意他们的野心就是了。 此外,则是乔琰这大司马府的官职做出了属官的补充。 郭嘉为大司马府长史,荀攸为参军之后,杨修从并州主簿转为大司马府主簿,也被乔琰从白道川给放了回来。 蔡昭姬现在要担负着将乐平月报逐渐扩大范围的职务,便在大司马府中担任令史。 像是太史慈这种新投效到乔琰麾下还未曾立功的,也理所当然以掾属的身份继续组建神臂弓营。 总的来说,这是一出对乔琰来说格外有利的批量提拔。 别说什么有些人跟随她只是为了吃饱饭,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若能在君侯麾下建功立业的同时,得到堪配他们功勋的名位,对于他们的追随效命之心无疑是一种正反馈。 唯一对这个委任稍微有那么一点意见的大概是典韦。 不过可能这个也不能叫意见。 典韦问道:“君侯,为什么我当的是这个门牙将军?” “是牙门将军。”乔琰很认真地纠正道。 因典韦跟随乔琰的时间最长,她给对方申请下来了这个杂号将军的位置。 牙门是何物? 便是那主帅在驻军的时候在帐前树起的牙旗所代表的军门。 牙门将军虽为杂号将军,却代表着与主帅关系亲近,常常拱卫主帅左右的意思。 比如在长坂坡之战后的赵云所担任的就是这个位置。 典韦从效力于她到如今所从事的职务,若按照并州的官职体系,应该叫做帐下督,但按照军营的体系,应该叫做牙门将,现在改称牙门将军也实在没错。 但典韦觉得这个职位有点问题,倒也在情理之中。 今年长安城中的登基仪式后,因典韦负责将几个孩子从乐平那边接过来到此地观礼,乔琰遇上过一次他儿子典满。 结果典满看到乔琰就跑,然后被人给逮了回来。 问他为何要跑,他一张嘴就露出了自己空缺的门牙。 说是因为自己的齿不见了,要是在君侯面前说话,有一点失礼。 在如今其实没有门牙这个说法,而是将门牙叫做齿,还是乔琰将门牙这个词告知了典满。 在跟这些孩童打交道的时候还颇有童心地问他们,觉得她麾下的哪个武将最有安全感,以后她就给他一个门牙将军的名号,保佑这些小朋友的门牙尽快长出来。 典韦原本还在旁边听个乐子呢,结果转头就看到众人都将手指向了他。 典韦:“……” 他对当什么门牙将军没有兴趣,就算是门神将军听起来也比门牙将军要威风。 于是在刚从乔琰手中拿到这份委任的时候,典韦直接把牙门将军看成了门牙将军。 事实证明,就算是在竖排版的情况下,文字的顺序可能也不是很影响阅读。 在乔琰的解释下,典韦总算明白自己闹出了个什么乌龙。 按照乔琰的说法,牙门将军既然常伴主帅,就往往还需要起到谏言军策的用处。 虽然乔琰对后者所抱有的指望并不太大,但也不能改变牙门将军乃是对偏将文武双全的指望,否则可没有这个戍守牙门的能力。 典韦这会儿哪里还有意见可言。 这个委任可以算是武官中头一份的信任了。 想到当年他其实还是先被乔琰俘虏擒获而被迫上岗的,典韦不由挠了挠头。 乔琰对他这表现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若真是门牙将军,难道你就不要了?多的是有人想要这个将军的名号。” 杂号将军再怎么杂,也是个将军。 哪怕是像典韦一样,因为担任的是乔琰近卫的职责,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独领一军的权力,这个将军号更像是一种荣誉嘉奖,也无疑是一份殊荣。 这份敕封一下,不只是乔琰麾下的其他人,对于典韦早早跟对了人很觉羡慕—— 最羡慕嫉妒的大概还是兖州乔氏。 当年那个病弱的孩童,已不止是凭借着战功封侯,在汉室倾颓之中跻身大司马的高位,今日还来上了一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算是让身在长安的乔氏子弟看得眼热。 但这些升迁的好事跟他们可没有半点关系。 哪怕他们认识“乔琰”的时间更早,跟她之间还有着血缘的联系,也并不影响他们此时被排除在外。 在乔琰从汉中凯旋抵达长安后,还没等她于朝堂上与众臣解释汉中之战的始末与后续安排,也未到刘虞在鲜于辅的建议下向她咨询官职变更的想法,郭嘉就已经将他对乔氏族人的安排汇报到了乔琰这里。 虽然在情感上很想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也早已经跟程昱定下了行孤家寡人之道的方略,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了,见,总还是要见一下的。 起码要跟对方把态度说明白。 所以在完成了所有官职的敕封后,乔琰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一般,让人将她的“亲人”都给带过来。 让乔琰都觉得可笑的是,这些被人带进大司马府的乔氏子弟,上来就对郭嘉来了个控诉三连,而分毫没有一点收敛反省的意思。 要他们看来,他们这可算是吃了大苦头了。 没能见到乔琰的面不说,也没能在大司马府过上一阵子贵宾的待遇,甚至被郭嘉送到了军屯之中去担任劳工。 这都叫个什么事! 就算是在黄巾之乱横行的时候,又就算是在乔瑁死后,乔氏失去了东郡太守这样的近距离庇护,他们也从来没有受过这种需要亲自下地做农活的折磨。 这当然不只是兖州乔氏一家的情况,对现如今绝大多数的豪强世家来说,种地之类的杂务都是绝不可能亲力亲为的。 乔琰看着面前的这些人,虽见到他们的脸色因为这几日里的艰辛而显得憔悴不少,也丝毫没有什么同情的意思。 她语气淡淡地开口说道:“奉孝所为确实有错,我已经罚过他了。” 这几人朝着一边的郭嘉看去,见他一副精神萎靡的状态,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就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乔字! 虽然乔琰已经坐在了常人所不能及的权力高峰,但亲人的存在无疑是她背后的支持,她不可能舍弃掉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前来投靠也为时不晚。 然而他们紧跟着就听到乔琰说道:“我罚了他三个月不许饮酒,以示惩戒。” 几人得意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不许饮酒?这算是个什么惩罚。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像是个玩笑一般的说辞。 偏偏乔琰一点都不像是在跟他们说笑一样,严肃地说道:“毕竟我早在出兵汉中之前就已经告知于他们,严禁有外人涉足军事重地,以防有军情外泄。他居然还要在态度上有所迟疑,生怕我会因私废公,是该罚他,却绝不是因为他对你们做出了处置。” “我们如何能算是外人?”其中一人连忙回问道。 他们是她的亲人啊! 但在乔琰的眼神中,这种亲疏之别宛然表露了个清楚。 他们是疏,像是郭嘉这样的下属才是亲。 她已接着说道:“先帝托我以讨贼护驾之职,当今又以大司马重任托付于我,不敢有一日松懈。兖州乔氏本为亲眷,却自先帝驾崩后的三年里均处在邺城朝廷的统辖之下,既处朝野之外,何能言亲!” 这着实是一句重话。 按照她的说法,朝廷之内才是亲,地盘之外便是敌。 在这样的一出划分下,她是真没将兖州乔氏当自己人了。 在这几人愕然于她这选择的情绪中,又听她说道:“何况,内举不避亲的前提是,亲为贤人大才——” “可你们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是她对他们的站队速度着实失望,还是她对他们本身的实力也格外的不看好,这些人看到她目光如刀地对着他们发出打量,而当这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停滞的这一刻,她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你们走吧,长安不需要无用之人。” “君侯,我等并非无用……” 乔琰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这等本事若放在梁国也就罢了,你们信不信,在这长安城中随便抓一个人出来,都远比你们要有用得多。” 她侧过头朝着郭嘉吩咐了两句,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将一人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被郭嘉带来此地的田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但看到这个仿佛是在对峙的现场,田丰直觉,这可能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起码不是对他来说的好消息。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琰伸手指向了他,说道:“你们眼前的这位,从一个做农具制作的岗位上被发掘出来,一路晋升到弘文馆中的重要助手,拜师于陈元方门下,我看他迟早能成为长安朝廷中的一员。” “像此等被擢拔于微末的贤才,在长安城中不计其数。他们早知何处为前途所在,更为之卖力出头。” “你们又在做什么?” 他们在等着凭借亲缘关系得到青云直上的机会! 乔琰冷笑道:“我说你们是长安城中的无用之人,又有何处冤枉了你们!”:,w, 第247章 分宗开户 若按照她这么说的话,还真没有冤枉人。 就是这个被作为对照组的人特殊了一点。 凭借着田丰的智慧,他倒是不难在乔琰指着乔氏族人斥责的时候,听出他现在所处的境遇。 但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场面,好像并不能让他有多高兴? 在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看向他的时候,田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虽然作为“田丰”的身份没有暴露在人前,也并不妨碍他此刻的头顶上写着“靶子”两个字。 他的脑袋一瞬间就处在了发懵的状态。 等等!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找上他? 但凡是换一个人处在他现在的这个位置,可能都得觉得很欣慰了。 作为一个原本只想在并州混口饭吃挣钱的存在,居然一路混到了被大司马看重的地步,甚至拜上了名师,可以说是一只脚踏进了士族的圈子。 现在还不仅得到了乔琰亲口许诺的“迟早能成为长安朝廷中的一员”,又得到了她所给出的“极有眼光”评价,前路也就越发坦荡平顺。 可田丰他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也当然不是什么早早地就看出了长安朝廷有前景,为了在其间出人头地而努力,纯属就是被人误打误撞给推到这个位置上了。 用他来做为训导兖州乔氏的正面参照,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至于他为何会知道这些人出自兖州乔氏,还不是因为其中一个最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在瞪着田丰好一阵子后,又转回头朝着乔琰说道:“君侯这是毫不顾及我等也有难言之隐,非要将我等乔氏族人弃如敝屣?” 他倒是想在这时候说,不如跟他面前这个被乔琰找来的人比试一二。 但她实在是选了个太过讨巧的人选用来嘲讽他们。 如她所说,这人是从一个农具制作匠人中提拔出来的。 那么,若是能够赢过对方,对他们的声名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堂堂世家出身的子弟赢过了一个黔首农夫! 若是输给了对方,那就在脸面上更加不好看了。 要这个年轻人来说,这还真不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谁让乔琰也说了,对方现在的老师是陈纪。 他们丝毫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在何时拜陈纪为师的,更不知道对方在弘文馆中做了多久,又学到了多少东西。 被郭嘉丢去军屯服劳役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地限制了他们在长安城中获知消息的可能,也造成了这种对于“元封”此人的未知。 本身肚子里也没三两墨水的事实,更是让这些人没有这个底气朝着田丰发起挑战。 田丰的年纪和貌似朴实的外表,又让人实在难以摸清,他到底是不是有过什么一边耕作一边读书的过往,这才有了现在这个跻身上位的机会。 倘若这种猜测为真的话,这就难保是个隐藏的高手。 到时候外面传出的消息就要变成另外一条了—— 兖州乔氏子弟除了个身居大司马高位的之外,其他人连个工匠都不如,也难怪大司马要跟他们划开界限。 一想到这里,那乔氏子弟除了向乔琰发出一句质问之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乔琰的目光在这出声之人和田丰的身上转圜了一圈,给出了一句越发不留余地的话:“你与其说我是将你们弃如敝屣,还不如说我是将你们视为蛇虫猛兽好了。” 要她看来,这人果断选择退避挑战,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 田丰在意识到这种情况后的松一口气,又是另一种好笑。 即便制造出这个场面的人是乔琰自己,她都觉得这得算是一种世界名画级别的滑稽了。 她原本还想看看若这两方真斗起来,该当比试些什么,结果除了让她更加确信乔氏已无别人可用之外,根本没有其他新的收获。 而这位得到这一句“蛇虫猛兽”评价的年轻人,原本就是在兖州乔氏失去乔蕤之后选出的扶持对象,本事未必有多大,野心倒是不小。 他分毫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这退让意味着什么,恰恰相反,这句斩钉截铁的评价,因成功粉碎了他想要借着乔琰的关系往上爬的心思,只让他心中的愤怒怨怼之情油然而生。 他心中在这一刻闪过的只有一个想法—— 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她宁可将自己的下属扶持到什么牙门将军、平北中郎将、汉中太守,甚至是那大司农的位置上,却吝啬地不愿意给自己的亲属以高位? 以一个庸俗之人的头脑来看这件事,他只觉得那些下属难保不会试图瓜分她的权柄,在从她这里谋夺到好处之后又转头投靠到他人的麾下,所以也唯有他们这些分属同宗的才有可能与她同气连枝。 她这么做简直就是自毁长城,自找死路! 这青年涨红了脸,本想直接拂袖而去,又觉得自己总得在临走之前说些什么。 从郭嘉到乔琰都对他们做出的屡屡打击,以及乔琰这个对前路的阻断,让他此刻的头脑绝没有什么清醒可言。 他心中思忖,既然他在这边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只有往邺城方向去。 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要不要把乔琰往死里得罪,已经是一件完全不必在意的事情。 所以他此时这句说出的话,并不是对着田丰说什么且看看将来到底是谁的成就更高,而是对着乔琰说的。 “你真是跟你祖父一样的狠心肠!若非他这般无情,你小叔也不会命丧贼寇之手,你父亲更不会磋磨多年也只是一个任城相,以至于在黄巾之乱中……”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脖颈上忽然架上了一把长剑,打断了他这句并未说完的话。 并未出鞘的长剑,一如乔琰此时并未抬高多少的音量一般,并无寒光出鞘之感,却无端让人呼吸一窒。 在这一刻,她多年间身居高位的威势,更是让她于神色沉沉中带着一阵风雨欲来。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祖父舍小家而保大家,临大节而不可夺,讨恶贼而如霆击,岂是尔等尸位素餐,承庇祖辈余荫之人可望项背的!” “当今天下昏昏,社稷为重,伯喈先生于祖父碑铭之中尚且言说,祖父之举,慈可谓超越众庶,也是能让你非议的?” 剑未出鞘,她也就自然没有要将眼前之人砍了了事的想法。 但在那非议二字落定的瞬间,田丰只恨不得自己有什么耳聋的毛病,好装作自己一句话都没听到。 他只是想要过来偷学一点东西啊…… 为什么现在连这种大司马和兖州乔氏反目的事情都要在他的面前上演啊? 但若要田丰客观来评价的话,这兖州乔氏的人着实是不聪明。 他们就算是真要借着与乔琰敌对来倒戈到邺城的方向,也不该就着乔琰像乔玄这一点来说。 这哪里是什么对乔琰的指责。 是对她的夸奖还差不多! 先帝批准以辒辌车运载乔玄尸体,又以北军五校部从为其送葬的仪式中,便是对乔玄生前的功过做出了一番盖棺定论。 如此一来,他们绝不能能再对此做出妄言,否则就是对先帝的不敬。 何况乔玄也未曾和崔烈一般做出过有争议之事,故而哪怕袁绍和乔琰敌对,都不敢对这位已故太尉做出什么声誉上的诋毁。 这人倒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这年纪小的不懂道理,年纪大一些的却是再清楚不过的,甚至没等乔琰的那两句话说完就已经扑上来捂住了那年轻人的嘴,生怕从他的口中再说出什么不该出现的话。 他更是连连朝着乔琰赔笑道:“大司马,他这是口无遮拦了,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乔琰语气淡淡地回道:“没事,都说开了也好。” 可闻听此话的人,丝毫也没从中听出没事的意思,毕竟那把佩剑还指在这年轻人的脖子上,在屋外更是传来了佩甲执兵的士卒往来走动的声音,像是随时可以为乔琰代劳,拿下这几个放肆之人。 她挑了挑眉头:“我原本的态度便是如此,若族中真有才华横溢之人,大可证明其与邺城朝廷并无半点干系,凭借着现如今募集人才的渠道,自己谋求出一个未来。但若只是想要仗着我乔琰的名字往上走,那便万事皆罢。” 她冷得出奇的目光在那年轻人终于生出几分惶恐的面容上掠过,“而你等何止抱有这个想法,也非只立场不明,还贪婪如鬼,利欲熏心,令人耻于为伍!” 她忽然收剑而回,按剑回返到了主座之后。 要不是面前这些人还与她有亲缘关系,田丰毫不怀疑她会直接将人砍杀了事。 不过如今也够让人看到雷霆之怒是何种样子了。 乔琰抬手喝道:“送客!” 这绝不是个简单的送客。 随着乔琰给出的信号,当即有人快速将这几人给压制在了当场,也在同时堵住了他们的嘴。 她最后朝着这几人扫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将他们在长安所得尽数取走,然后一路送出潼关去。” 这一句话,彻底断绝了这些人想要等她的怒气平息后再行分说的想法。 这也实在是一句不给面子的话。 这些人在长安城中的所得,严格算起来,还包括他们此时身上的衣服。 那是在军屯中的劳作之地给他们发放的。 现在也自然成了要被取走的东西。 那到了潼关之外,他们又要如何寻到一身合适的衣衫,又要依靠着何物回返兖州呢? 然而他们的痛骂却被堵塞在了喉咙里,而后便被人像是包袱一样给拖了出去。 不过若要乔琰说的话,这也不全然算是个坏事。 他们在离开此地后若要选择邺城投效,还可以在跟许攸攀关系的时候有一点共同语言。 但这种共同语言,或许不足以让许攸对他们有什么另眼相待的想法。 许攸此人贪婪归贪婪,本事还是有的,也绝不会在这种选拔的事情上将就。 而走此一遭,他们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为了严格执行她所说的这个“一路送出潼关”的目的,刚当上门牙……不,是牙门将军的典韦亲自率领了一队人负责押解。 乔琰甚至能猜到,要不是这伙前来长安的乔氏族人并不只有两个,也还要顾忌一下做将军的体面,典韦其实是想亲自动手来扛着的,以呼应一下他当年同时扛着梁仲宁与波才的风采。 她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却并未在脸上浮现出来,只是在此时朝着“元封”喊了一声。 田丰似乎有一瞬目光还没从那些远去的人身上移走,慢了半拍才做出回应。 意识到自己不该分神,他连忙收拾好了思绪。 在目送这些人离去的时候,要不是他们走的方法有点不够体面,田丰说不定还会对着这几个蠢蛋怀有一点羡慕的情绪。 毕竟他也很想被送出潼关去的,到时候他还能名正言顺地前往邺城去。 但田丰觉得,自己好像怎么都无法抛弃掉自己的脑子,让自己说出那乔氏青年这样离谱的质问。 这就让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被请走的计划,在实际执行上的难度有点太高了。 他毕竟也不是乔琰的亲属,若是没掌握好其中的尺度,大概得到的就不只是丢出关中的待遇了。 一想到自己若真这么做的话,可能不是因为暴露身份作为叛贼处死的,而是因为说错了话被砍头的,田丰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他重新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见她方才那种几欲勃发的怒火已经被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抹并未彻底消退下去的阴沉。 但此时并不是这件事结束的时候。 乔琰也没有打算只做到将人送走这一步。 要遇到乔氏族人将这般毫无分寸的话在她的面前说出,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借题发挥,趁机斩断一些人的念想,也顺势让自己处在更加安全的处境中,可实在对不起这些人的“送礼上门”! 她垂眸又朝着手中的剑看了一眼,这才朝着田丰说道:“抱歉将你扯到其中了。” 以她的身份地位,实在不必向田丰致歉,田丰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被她拉来当了个幌子。 她并未停顿,已接着说道:“不过现在还是要再麻烦你一下,请陪我去面见一趟天子,充当一下此地的人证。” 从田丰所能看到的角度,乔琰的眸光微微一闪,里面像是有几分垂丧感慨之色,又很快变成了下定决心的果断。 这其中的意味不难让人听出。 与其再让人找上门来徒惹烦忧,还不如直接来上一个拒之门外! 她要什么人证?自然是见证她和兖州乔氏划清界限的人证。 这对田丰来说自然无有不可。 要他看来,彻底断绝了兖州乔氏投奔乔琰的想法,也难保不会通过他们对兖州的其他世家造成影响。 这就给明公那边争取到了些人手。 唯一让他有点犹豫的是,若是给袁绍送去的是一些本事不太高,说话情商也有问题的帮手,是不是反而造成什么负面的效果。 但或许他根本不用纠结,因为乔琰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在田丰心中权衡的短短时间内,乔琰已经让人先一步带着她的印信往天子所在之处去了。 刘虞在长安并无太多要事要忙碌,绝不可能拒绝乔琰的这出面见。 所以在印信送出的同时,乔琰也已经整了整衣袍走出了门。 在她的身后,郭嘉一边拉上了田丰,一边朝着乔琰问道:“君侯,您真要限制我三个月不能饮酒?您这不是在惩罚,是在要命啊!” 见没得到乔琰的回复,郭嘉又道:“说来,蔡令史前日还找君侯问询,有无可用在乐平月报上的新素材,尤其是杂谈轶事的栏目,我看这倒是可以写进去,便说前来务工的冀州人氏元某,出色的表现得到了上级的擢拔,拜得名师,出入于鸿儒才子往来之地,甚至得到了朝见天子的机会。” “这样做,一来也显君侯并无东西地域的待遇差分,二来也给正处微末的有才学之士一个效仿的目标。君侯您看如何?” 乔琰像是依然因为那些乔氏族人的表现,在神情中有几分沉郁,只在听到这个建议,才微微流露出了一瞬的展颜,回道:“此事可行。” 田丰:“……” 要不是他现在还不适合暴露身份,他都想对郭嘉破口斥责了。 你想让心情不好的君侯开心一点,把你那个限制饮酒的处罚给收回,为什么要牵扯上他? 他费了老大的工夫才让自己在乍听这句话后,面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佯装出了几分惊喜之色,而后在踏入宫墙后,又让自己变成了个头一次进宫的土包子。 好在,当他见到刘虞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在意于他这个作为人证的抱有什么态度,更没有人会说他的演技到底有多拙劣。 身在此地的主角是乔琰。 她也是这个发起波澜的中心。 或许在下达将那些乔氏族人丢出潼关的指令之时,她就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断,但当站在刘虞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又迟疑了片刻,方才在刘虞的面前行礼启奏道:“臣恳请陛下准允,以我祖父乔公祖在乐平的祀庙为宗,另启一支,为太原乔氏,与兖州乔氏分宗。” 骤然闻听此言,饶是刘虞知道乔琰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他,在并非朝会的时候申请觐见,还要带上几个所谓的人证,绝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忽然听到这一出,还是不免惊愕地问道:“这是何故?” 家族分支之事可大可小,可哪怕是小事,也大多不是随便操作的。 更别说还是这样跨越了州郡的分支。 这件事乔琰忽然在此时提出来,很难不让刘虞想到一件事。 在乔琰凯旋之前,当他问询鲜于辅是否要对乔琰的亲族做出嘉奖册封的时候,鲜于辅告诉过他,乔琰似乎和亲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甚至按照鲜于辅的说法,若他真这么封官委任了,比起将乔琰敕封为关内侯,还要算是跟她结仇的举动。 但刘虞不曾想到,这份矛盾的爆发会来得这么快。 乔琰神情间的一丝犹豫,在抬眸朝着刘虞看来的这一刻彻底粉碎殆尽,只从她垂落在身侧缓缓握拳的手,还能看出她此刻并不像是脸上所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她朗声说道:“光和之末,我于延熹里祖父故居,在祖父病逝前夜与他相谈。其中谆谆教导嘱托,时至今日不敢忘。” 乔琰要说的当然不是那句若大汉不负她,她也不负大汉。 若真把这话说出来,多少听着有些大逆不道。 她说的是—— “祖父有言,他平生未曾后悔子嗣不丰,高位不显。所愿者,不过庶绩既熙,黎民时雍这八个字。琰尊奉其志,勒武功于钲钺,配祭礼于祀庙,秉持克明修身,上下谧宁之道,方有今日。” “今又幸得陛下以大司马重任交托,更不敢僭越。只因兖州乔氏分出名门,传闻昔年黄帝葬于乔山,其子孙后嗣之中便有以乔山为姓者,以礼乐为业传承至今,自当诚心效命,以图兴复王业。” 她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 “然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乔氏子弟中亦有寸功未立,便妄图攀高升天之人。琰为小辈,本不该刻薄寡恩,妄议此事,奈何大汉危亡在即,不敢顾小家而舍大家,因亲缘之分而乱忧民之心。” 她话说到此,忽而跪地朝着刘虞行了个重礼,这才重新抬眼看来。 刘虞并未看错,在她目光中的沉痛之色,因这割舍之举而难以尽数藏匿,被她找来做人证的也不免在此时面露动容之色。 但倘若不去看她的神情只听她所说的话,其中字字铿锵,又有坚如磐石之态。 “敢请陛下准允琰自立门户,如有流言沸沸,言我权高而忘本,愿辞大司马之位,只领征东将军之职——” “克复幽冀,威视青徐,以振我大汉威风!”:,w, 第248章 乐平乔氏 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 这话对兖州乔氏来说是个事实,对大汉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就连刘虞自己这东海恭王的一支之中,都随着他的登临帝位而有了些烦心事。 以至于当乔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虞比起想要劝和,可能还是感同身受的想法要更加强烈一些。 但他碍于自己的宽和之名,只能仰仗着乔琰逢战必克的威名来打消掉一些人的想法,反倒是乔琰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不知道比起他要有决心毅力多少倍。 直接分宗! 既然已经无法同时顾全小家和大家,遇上的又是这个两汉对立的特殊局面,与其让自己牵绊在家族所造成的负累之中,还不如果断一点,从祖父乔玄开始直接分宗出去一支。 这种分宗并不意味着和兖州乔氏再无一点关系,起码这个从黄帝所葬的乔山那个“乔”字开始传承的氏族还是依然存在的。 但若真让她独立出了太原乔氏的这一支来,兖州乔氏将再不能通过所谓的族谱,来跟她细算什么长辈关系,更不能凭借着这种长辈身份来她面前摆架子。 她若想与对方处在冷淡的往来关系中,让对方无法从她所任职的大司马上获取什么利益,也无疑是有礼法凭证的。 只要她能分宗出去! 这种分宗对长安朝廷来说也确实有好处。 从战局上的情况来说,这直接阻断了兖州乔氏充当袁氏爪牙前来此地窥探的可能性。 而从宗族支持上来说,乔琰这位大司马少了宗族的支持,很大程度上地限制了她通过给亲属的加官进爵,形成一股影响到皇权宗室的势力。 或许唯独会出现的情况,也就是如乔琰所说,会有人质疑她这位大司马是否因位高而忘本。 可若要刘虞说来,这又有什么“本”可言呢? 她在十岁之前所能拥有的生活源自于乔羽夫妇,做父亲的当着任城相,领着朝廷俸禄,做母亲的精心照顾,用心教养,才能让一个原本有不足之症的孩童养到这个年岁。 而在十岁之后,打从她开始诱导黄巾军相互攻讦创下战功开始,她不断提升的官位爵位,以及她不断累积的作战和为政本事,更是和兖州乔氏没有半点的关系。 甚至这些人在犹豫不决的决断中,除了在口头上承认她的地位之外,根本就没对她给出任何的帮扶。 反倒是乔琰的乐平书院中,还养着故东郡太守乔瑁的次女乔真,还算是和兖州乔氏之间有一份善缘。 当然,刘虞并不知道的是,乔琰这里还有乔蕤的两个女儿乔岚和乔亭,倒是将族中为数不多的两个能人留下的后嗣,都照顾到自己手里来了。 他只是在此时连忙将乔琰搀扶起来后回道:“只是分宗而已,何必要说什么将大司马的位置都给辞退。人言若有议论分宗为寡恩,此事便由朕来下旨。” 刘虞的下属或许会担心乔琰这位大司马有僭越之心,刘虞本人却没有。 早在他和乔琰在凉州有过接触的时候,他就已知道她的本事。 幽州之战中两方人马的表现对比,更是让刘虞清楚地知道,倘若没有乔琰的支持,他非但做不上这个皇位,也不可能如今日一般,在才登上皇位的不久后,就能收到汉中也重归朝廷掌控的消息。 所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当然是不能让乔琰请辞的。 若是像她这样的股肱之臣都得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得不去当什么征东将军,那这长安朝廷还像什么样子! 更即便乔琰已经不能仗着自己早年间只有十四五岁时候的年龄,来从旁人这里博取到一个对孩子的体谅,她如今也还依然没有超过二十岁,还是个年轻人罢了。 在她因家族的缘故而被迫做出抉择,甚至将这个抉择上达天听之际,从刘虞这个“自己人”的立场看来,这依然是旁人在找事,让她在身不由己之下选择割舍亲族。 而绝不是她出于更加深远的考虑,在此时做出了这个必要的决断。 看看都把他的大司马逼迫成什么样子了! 别说是拿乔琰当子侄辈看待的刘虞,就连被乔琰抓来做了个证人的田丰,在听了乔琰的这番说辞后,对比先前兖州乔氏的表现,他都觉得自己想给乔琰掬一把同情泪。 在收拢人才、出兵讨伐和经营民生上,她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运气,唯独在亲缘关系上…… 大概确实如她所说,还不如做个孤家寡人。 但意识到这种同情心的瞬间,田丰又在心中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乔琰可是他们邺城朝廷的敌人! 他怎么能因为得到了乔琰的器重,就真将自己当做弘文馆的一员,当做长安朝廷的一份子了。 倒戈也不能这样倒戈的。 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田丰便未曾留意到,当乔琰被刘虞搀扶而起,又听到刘虞这份由天子下诏的承诺之际,眼神中有一瞬的变化,其实并不像是个被胁迫至此的人所应当有的表现。 但这种变化过于稍纵即逝,甚至有可能连郭嘉这个相对熟悉乔琰的人,都并未觉得她在这番唱念做打的表现中有任何的破绽。 刘虞又在此时问了一句:“你确定这个选择不改了?” 这倒不是刘虞对乔琰的决定还有什么建议她推翻的意思,而是他想再确认一下,乔琰是否不会再因此而后悔了。 毕竟这是要以天子下诏来成全的东西。 若是他今日下达了旨意,明日乔琰又因为兖州乔氏的亲族而选择放弃这个决断,来请求他收回成命,到时候他才是真的难做了。 乔琰回道:“时至今日我还未曾做出过什么对我来说后悔的决定,也不瞒陛下,我已将乔氏前来长安的几人都给从潼关丢出去了,连件外衣都没给他们留下。” 言外之意,脸皮都已经撕破了,那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法了。 听到乔琰这种幼稚的报复行动,刘虞努力让自己没直接笑出来。 想到时已近四月,这长安城虽处在北方,总归也是冻不死人的,便道:“那好,朕即刻下旨,准允你分宗立户。” 在他让人磨墨备诏的时候,又令田丰这位证人说起了当时兖州乔氏的表现。 听闻乔氏以乔玄对长子幼子的无情来斥责乔琰,说她肖似祖父对族人冷血,不由皱起了眉头。 “乔氏好生冒犯,乔公与大司马均为效忠大汉,于心至诚之人,何敢以这等言辞相辱!” 这些人也太过傲慢了! 更何况,乔琰在“孝”这一字上,有替父母报仇而剿灭黄巾的举动在,哪里有让他们从中置喙的余地。 田丰的语气显然不像作伪,这便大概真是促成了乔琰决定分宗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要刘虞看来,只是将他们从关中丢出去,实在是有些便宜了他们。 分!确实得分! 否则若是让他们打着族人长辈的名号,扒在乔琰身上吸血,她还如何能够心无旁骛地将收复东方各州的事业继续下去。 别管这算不算是天子对朝臣的家务事做出了越界的过问,刘虞都觉得,这是一道他必须要下达的圣旨。 也或许…… 他自己的面子抹不开,没法对有些情况做出明确的斥责,可以借着乔琰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来对外表达出一些讯号来? 刘虞想到这里,又朝着乔琰道:“我看这样吧,太原的郡治到底是在晋阳,而你的封地又在乐平,难以显出其中分宗立户的底气。乐平既处太原上党两郡之间,两郡又都不算小郡,不如独立出乐平郡来,以乐平乔氏为名如何?”1 独立出乐平郡? 这还真是个乔琰未曾想到的发展。 但若是乐平由县成郡,对乔琰来说简直是个意外之喜。 随着乐平学院为基础构建出的文化中心,开始从原本的乔琰要在外招揽学生,挖掘老师,转向了对大汉十三州拥有一种自主的吸引能力,流向此地的人口已越来越多。 光是乐平县本身,已经不足以负担起这样数目的人口了。 这些簇拥在周遭的人口,有些是抱着入学书院的想法,希望能聆听大儒讲学,甚至是成为他们的弟子。 有些则是觉得,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在势力交锋的时候也是最为安全的存在,毕竟谁也不会想要担负上擅杀名士的风险,所以他们是来此地避祸的。 但不管是出于哪种理由,在这种情形下,乐平确实有了单独立郡的基本条件。 若不进行扩容,乔琰都要考虑将山中坞堡作坊给挪移走了。 现在这个决断一出,她就不必这么头疼了。 因对乐平的熟悉,在刘虞刚提出这个建议的一瞬间,她连到底要将哪几个县给挪进乐平都已经考虑好了。 可惜她现在该当表现出是一派因亲族不作为而被迫分宗者的无奈,而不是算盘打得谁都能听见的老谋深算之人,乔琰便只是朝着刘虞拱手回道:“全凭陛下做主。” 这种让事情朝着更有利于她方向发展的补充事项,是由刘虞这位体贴的天子所提出的,跟她乔琰有什么关系? 她也只是让长安城中的民众又多了个议论的话题罢了。 如果说今日他们还不知道,被典韦亲自率队送出关中的几个倒霉蛋到底是什么人,等到第二日圣旨下达的时候,也就都清楚了。 那不就是前阵子在乔琰出兵汉中还未曾回返的时候,跑到大司马府来闹事的几个人嘛。 如今这些人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成了被丢出长安的笑柄,众人还觉得挺有一番恶有恶报意味的。 但她请回的这个分宗立户旨意,却无疑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乐平侯独立成户,在汉代的律令中其实是符合标准的。 也就是父死,无子男、祖父母、母亲代户,可以由女儿为户主。 在边地战事往往会导致户中无男丁的情况下,这条律令也有其必要性。 可由她这个年不满二十的后生晚辈提出,从祖父开始分出一支来独立成宗,便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 总不免会有好事者想要从中打探乔琰和兖州乔氏之间的恩怨,却很难从大司马府出入之人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端倪来。 圣旨的存在又让这种分宗有了来自天子的支持,压制下了一批负面议论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议论的,”任鸿从灵台往长安城走来汇报文书档案的时候,便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的声音,“议论此事的人,无外乎就是将自己带入了没甚本事还只想安享富贵的角色里,我看城中之人还可以借此分辨一下,是不是应当和这些人划清界限。毕竟——” “今日他们只是想从亲戚这里谋求好处,明日可能就是希望从朋友身上借点东西了。” 她身后跟着那批灵台待诏,看起来好一副人多势众的样子。故而哪怕她明面上是在跟自己的下属说话,实际上却是在跟外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没能让这些人有这个胆子来跟她辩驳。 任鸿朝着周边环顾了一圈,确定这些人没一个能打的,这才抱着手中的天时记载往尚书台走。 虽然说这些说话的人没什么本事,但她还是不免庆幸,在天子诏令下达的三日后,乔琰将关中各处事项问询过后,便朝着并州回返,去处理分宗的仪式手续去了,所以她此时并不在长安城中,也就自然听不到这些闲话。 而对并州那头的人来说,他们可能巴不得自家州牧不再能受到兖州乔氏的桎梏限制,不需要应付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反正乔玄的祀庙就在并州,在此地分出一支来也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样一来,乔琰大概也能顶上并州人的地域归属。 那就加重了一层和他们并州人之间的自己人光环。 也很难说是不是程昱的心态对周围形成了传染,大概上到并州别驾下到并州民众,连带着任鸿这种一度离开过并州十几年的“本地人”,都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而对兖州乔氏生出了一番同仇敌忾的想法。 君侯没有那些糟心亲戚的支持,那就没有算了! 她们这些下属会站在她背后的! 等等……她这个灵台丞好像应该算是领着大汉俸禄的,说是下属其实也不太对? 任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想想大汉俸禄能发得出来,还得是因为君侯的努力,这种负罪感顿时又消失无踪了。 总之错误都是兖州乔氏的。 那几个乔氏族人,在来长安的时候还满心以为能从乔琰这里捞到一点好处,就算不能位列九卿,从她这里捞到一个朝廷敕封的太守位置,弥补掉失去了东郡太守的损失,总还是好的。 却不想是被人以这种方式驱赶出了长安。 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打着回来报信这样的理由,让其中一个人先回到兖州乔氏祖宅的时候,这人话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对上了族中长辈复杂的目光。 “乔并州在两日前已经让人来过一趟了。”一人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这回返祖宅之人本以为这是乔琰让人来告状的,本想说这出声得罪她的话可不是他说的,说不定等下次他们带上一份赔礼道歉之物,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了。 毕竟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 他们这些人沿路回返所受的罪,也该当能够平息她的怒火了。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未曾开口,那在上首的乔氏族长憋了两日的怒火,在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一把就抓起手中的拐杖,朝着他打了过来:“你们到长安到底都做了什么!” “你以为她是来跟乔氏叙旧,来说说你们干了什么好事的吗?她是来跟我们通知的!” “通知她在天子的支持下,从乔公祖开始往下分出了单独的一支来,名为乐平乔氏!” 既是乐平乔氏,就休想再让兖州的梁国乔氏跟她攀上什么不必要的关系! “乐平分郡,乔氏分宗?”这个消息既然借道兖州通知到了梁国乔氏,也就理所当然地快速送到了袁绍的手中。 袁绍可没觉得自己能从梁国乔氏和乔琰决裂这件事上得到多少好处。 若这其中真有什么可用之才,在乔琰如今还缺人的情况下,她当然不会将其错过,大概也就不会来上个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举动。 毕竟分宗这种事情,并不是可以随便做的。 即便有刘虞的这个圣旨给她兜底,这也是个相当危险的动作。 但袁绍不是个傻子,他自己也深受宗族之患的影响,不会看不出在这危机之下所潜藏的好处。 想到他此时还得将自己的兵力投入豫州的战局中,从袁术的手中将汝南袁氏的另一半势力给争夺回来,他居然有点羡慕乔琰眼下的处境了。 她这个快刀斩乱麻的决断,直接将她后续可能面临的影响给一次性激发了出来,还是一种可以被她轻易化解的影响。 做出这个决定她会不会心中苦闷那另说,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何况按照袁绍和乔琰之间历次往来所遭到的打击,他出于直觉,怎么想都觉得—— 乔琰可能没有因此受到多少情绪上的折磨,反而乐见其成。 这就是个老谋深算的混账! 一想到这里,他甚至转头就朝着沮授问道:“公与啊,你说我有没有这个机会分出个邺城袁氏来?”:,w, 第249章 奇观之论 但没等沮授开头,袁绍自己就已先打消了这个想法。 兖州乔氏本身的名望远不及乔琰本人,所以她可以轻易地做出这样的取舍。 袁绍却不行。 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名,正是袁绍目前还不能舍弃的东西。 若非是这赫赫世家的声望,他无法在董卓祸乱洛阳之时号召起这样的一支队伍,也无法让他在迎立刘辩于邺城后得到这样多的支持,并以最快的速度与河北士族达成统一的意见。 这是他发展的根基,而不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所以他还是得继续和袁术斗下去,直到将正统彻底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也绝不能再让袁术说出什么“绍非袁氏子”的舆论攻击。 “明公……” 沮授这个劝阻的说辞刚出,就见袁绍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说了,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做,这条路她乔烨舒走得,我袁本初走不得。” 袁绍说到这里,又不无感慨地说道:“我是实在羡慕两个人,一个曹孟德,无论是夏侯氏还是曹氏都给他出了不少可用的人才,一个乔烨舒,白手起家到如今,说分宗就分宗。” 得亏这两人没全部站在他的对立面,否则袁绍非得膈应死。 沮授只能安慰道:“明公至少还有几个聪慧的儿子,等几位公子长成,必定能成明公的臂膀股肱。您还有个得用的外甥高元才,堪称才志弘邈,文武秀出。再者说来,汝南袁氏子弟中并非人人都为袁公路一时之声势所慑,那袁伯业不还是您的助力吗?” 听到沮授提及袁谭、袁熙、袁尚这三兄弟,高干这个确实争气的外甥,以及并未站错过立场的袁遗,袁绍原本郁结在心口的一口气微微一松。 他回道:“是啊,且看她今日得意,明日又能如何呢?” 从乔玄这头传承下来的这一支,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在如今这等战事争端莫测的局面下,这种孤立的状态看似果决,实际上却暗藏着一种并不安定的要素。 还是该当如他这般子孙在侧,宗族林立的样子才好。 若乔琰知道袁绍此刻在想些什么,大概并不会对他有什么羡慕的情绪。 毕竟他的三个儿子争夺继承权,也迟早要让他再头疼一回的。 如果他能活到这个时候的话。 在将分宗立户一事于长安城中交代妥当后,她就动身赶赴了并州。 要说谁对乔琰从乔玄开始分出独立的一支来最是支持,可能还真不一定是为了君侯的未来勤恳工作的程昱,而是—— 蔡邕。 “伯喈先生不是前日还带着人上山采摘野菜,不慎折了脚,可以不必这么早就赶过来。” 因天色尚早,乔琰没往乐平住处休息,而是直接策马赶来了乔玄的祀庙,与从朝中借调来的礼官商议宗庙另起扩增之事,以示独立成户的传承。 可才没说上两句话,就听人说蔡邕赶来了此地。 乔琰出了庙门就见到蔡邕走路的时候还有些跛脚,看得她好一阵的无语。 但蔡邕显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也浑然不觉他这做法是不是容易给小辈留下一些错误的指导。 跟在他后头的曹丕便听着蔡邕用格外骄傲的语气说道:“这乔公祀庙之中,碑铭是我写的,三篇鼎铭是我写的,黄钺铭也是我写的,现在既然要行扩建分宗之事,是不是还应当有一篇新的碑铭石刻作为纪念?” 这篇铭文必须是他的活,可不能交到别人的手上。 一听这话,乔琰不由扶额失笑。 就因为蔡邕的三鼎铭与黄钺铭,在汉代的考古学上,乔玄已经是已知在纪念性碑铭种类上最丰富的一位了,现在还要再加上一篇扩建分宗碑铭的话,大概到了后世就更没人能跟他相比了,除非还有人能想出什么更加特别的纪念方式。 而这样一来,蔡邕作为乔玄忠实粉丝的身份大概也就更能盖棺定论了。 眼看蔡邕这么一副“你如果不让我写我就坐在这里耍赖”的表现,乔琰除了答应他大概也没别的办法。 一听乔琰应允,蔡邕顿时就精神了,“腿脚不好也不影响我写铭文嘛,这是两码事。” 他甚至还活动了两下腿脚,以示自己确实没什么问题。 虽然下一刻,他就因为不小心拉到了扭伤的地方,表情也跟着有一瞬的扭曲。 乔琰:“……” 曹丕:“……” 两人对视了片刻,很难不怀疑在眼前这三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其实是蔡邕。 为了争夺这个写祭文的权利而匆匆赶来,和为了图口腹之欲上山扭伤腿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哪个举动更加幼稚。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也是汉末文人的赤子之心吧。 乔琰低头看了眼这个年龄更小的,想到他在传闻中为了祭奠在大疫中过世的王粲,让与他同往祭奠的伙伴跟他一起在王粲墓前学驴叫,因为王粲生前最喜欢听这个声音,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蔡邕也不用分个伯仲了。1 不过现在有华佗领着弟子,早早为战乱和天灾之中的大疫早做准备,建安七子中死于大疫的大概并不会像是历史上这样多就是了。 她收回了看向曹丕的目光,见蔡邕已从先前的腿脚疼痛中缓过了劲来,便请他一并往内来。 因单独开宗立户的缘故,此地将不再只作为对乔玄的祭祀之地,譬如原本只有衣冠冢的乔羽夫妻也会被搬迁进来,这才需要进行扩建。 又因乔琰这位发起分宗之人,哪怕只按照她如今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在对大汉的贡献上也已不低于乔玄,将来也大概率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在这祀庙的主次之别上就需要有所考量,不能完全以乔玄为中心。 这就是从长安城中请回的礼官和乐平这边的建筑工匠师父所需要考虑的事情。 蔡邕沿着划定出来的新区域走了一圈,对于自己可能不只是一两篇文章可以发挥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 他道:“当年跟着你来乐平,送乔公遗体安葬于此的时候,可没想到此地还能迎来这样的发展。乐平成郡,祀庙扩建,想来乔公如能泉下有知,也该当欣慰不已了。” “这分宗分得好啊,昔年乔公在洛阳做太尉,也曾有人相问,何以不擢拔族中子弟。真能扶的,带一把也就算了,但扶不动的,难道要扶持起来成为牵连全族遭到清算的靶子吗?” 只是蔡邕又不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只是这样一来,你所归属的乐平乔氏是否人数太少了一些?” 人少清净,是好事,但人太少了也是坏事。 乔琰回道:“倒也未必像是您所想的那么少。” 身在乐平书院内就读的乔真就在随后被乔琰找去商谈了两句。 问的便是,她是愿意继续归属于兖州乔氏,还是愿意转移到乐平乔氏的宗族之中。 乔琰道:“你可以放心一件事,我与兖州乔氏划清界限,并不是说要让你明日就得从这里搬离出去。你既然还没从书院毕业,此地就还是你的进学之所。” 她这话说出,乔真的紧张少了不少。 又听乔琰说道:“你从此地学成之后,并州也同样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就像此地也不会拒绝从其他各州前来的人在这里务工。我听说你在用药开方上很有想法,吴先生已经对你发起了邀请,这也不会因为你的决定而出现变更。”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再来做出这个选择——是要依然依托在兖州乔氏的门庭之下,让你的同胞兄长作为你的支持,还是要选择这个现在人数刚满一手之数的乐平乔氏。” 乔真被她这个人数刚满一手之数给逗乐了。 但这确实是个需要她慎重思考的问题,她又不觉收敛起了几分笑容。 乔岚和乔亭在前往上郡跟随贾诩学习之前,曾经跟她有过一番告别。 因乔琰所委派的内容需要保密,她们两人并未和乔真明言要做的是什么事情,乔真也只知道这趟出行归期不定而已。 但即便乔真在乐平书院中并不能算是聪明人的这一档,她也并不难猜出,她们两人所要做的事情绝不简单。 比起敢于舍弃下家族中的安稳生活,选择前来投奔乔琰的姐妹俩,乔真时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在乔琰发出这句选择的问询之前,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赶回兖州去。 可如果要离开这里,回到原本的兖州故土,她真的舍得吗? 大概不舍得。 在乐平书院里,不会有人对她的称呼是乔瑁之女,不会有人告诉她她需要学好琴棋书画,以便在一个需要她展示的环节能拿出趁手的才艺,同样不会有人觉得她去接触什么药物炮制是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 她性子有些温吞,在此地倒也敢朗声说笑,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而这在兖州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乔真回道:“我父亲已死于讨董之战,我母亲早在数年前就过世了,我兄长与我之前的关系并不亲厚,我唯独记得的也只是他早早学会了汲汲钻营,故而回去那个家对我来说的意义不大。” “君侯能对我有此问我已觉得很是意外而惊喜,只望君侯不要嫌弃我资质平庸就好。” 乔琰笑了笑:“这世上有多少普通人呢?起码另外的一个普通人并不叫做乔真,这就是一个特殊之处了。” 乔真确实不像是她所接触过的大多数下属一样,曾经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连她坐在面前的时候,笑容也温柔和煦得像是一抹不留痕迹的水波。 但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眸光中透露出的鲜活之色,让人可以将其看得分明。 对乔琰来说,这就是她创立乐平书院的意义之一了。 乔真这边做出了选择,乔岚和乔亭这边就更不用说了。 兖州乔氏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一条退路,甚至有可能是一个火坑,她们也早已经答应了乔琰要参与进情报工作之中,对于迁宗入乐平乔氏自然无有不可。 只不过因为她们对兖州乔氏来说其实是失踪、甚至有可能已经死亡的状态,乔琰也不太希望因为现在这个迁宗的大张旗鼓而让人留意到这姐妹二人,所以做出的决定是,等到两姐妹功成身退后再进行这个动作。 “这样一来,现在还活着的乐平乔氏就有四个人了。”乔亭跟着李儒往益州跑了一趟,大概是因为出门长了见识的缘故,看起来越发外向了,她掰着手指算道:“那我可得活着替君侯完成任务,不能让这四个变成三个。” “少在这里说丧气话,是让你们去管理信报的,又不是让你们去拿命冒险的。”乔琰摇头笑道。 她又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们跟文和先生与文优先生学得如何了?” 若严格算起来的话,从乔氏姐妹跟随贾诩和李儒学习到如今,一晃而过都已快有半年了。 这半年该当叫做小班式的精英教育,在培养人才上的效果毋庸置疑。 贾诩和李儒两人虽然不像是身在长安的那几位一样在工作上打鸡血,起码也没在带徒弟上摆出随便教教的态度。 李儒往益州方向出使的时候还没忘记带上乔亭同往,以示言传身教之意,可见是真将这个教学给放在心上了。 乔亭回问道:“君侯听着我们两现在是什么口音?” 乔岚和乔亭原本的口音自然是兖州的,但现在由乔琰听来倒是有几分像蜀地的。 见她已露出几分恍然之色,乔亭便解释道:“因益州方向流入关中的人手里,也有不少被通过直道送往了上郡,文和先生便从中挑选出来了几位与我们每日交流,此外才是正式的课程。” 口音的变化能让她们在暴露身份的可能性上更小,这也确实是个必行之策。 乔岚在旁开口道:“因在抹掉口音特质上多花了些时日,故而按照两位先生的说法,起码还需三个月我们才能独立在外行动。” “那就再多给你们一些时间吧,”乔琰对她们二人循序渐进的提升,心中不无满意,说道:“我听说文和先生给你们安排了个出师的考核,等到秋收之后,就让我看看成效好了。” 半年的时间而已,对乔琰来说等得起。 这也并不只是她对两姐妹的安排,也是她对全局攻守的考量。 贾诩在听闻她这个安排后,并未觉得意外。 “停一停脚步也好,君侯已经进得太快了,不如静观其变一阵,稳固三州并三郡的局势。关中也还需要一场丰收来确立对君侯的信心。” 他说到信心,又忽然觉得这话可能并不需要由他来提醒,乔琰自己就是深谙此道的。 在她以并州牧的身份发起对董卓的讨伐之前,她就已经实现了并州境内的增产。 出兵凉州也是有了前一年收成的铺垫。 自高平进军陇西以及金城,也是在高平军屯卓有成效之前。 攻入长安虽是在秋收之前,但金城和武威两地的秋收成果也已经不难看到了。这场发兵的提前也是因为李傕先动了手,可不能怪乔琰选错了时间。 她虽有兵戈锋利覆压天下的甲士,却也从未忘记一个事实—— 吃得饱饭的队伍才有足够的士气可言。 乔琰一边看着贾诩这茶桌上的桌布分神,一边回道:“但今年无论是地盘还是人口都扩张了太多,民众对我们的寄望也从原本对州牧父母官,转为了对一方汉室王朝的期待,以先生觉得,光是丰收真的足够吗?” 乐平的教育不足以覆盖到所有人,在绝大多数民众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情况下,识字学书只能是愿景而不是现实的安全感。 棉花的种植需要一步步扩张,所以去年只能拿出约莫六万件棉衣的数额,到了今年才能进一步扩张。 还需要考虑到其中一部分棉花要用于棉线纺织和棉被。 所以这也不足以支撑起民心所向。 水渠的开凿和对洪灾旱灾的防治,在接下来尚算风调雨顺的年节并不会产生根本性的变化。 纺织业更是在今年才得到了从刘焉这里抢来的人手,加上新的纺织材料出现,勉强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要在今年内做出什么跳跃式的发展,就难度来说也有一点大。 贾诩听出乔琰的意思了—— 她还需要一点别的噱头,来作为这建安元年的标杆。 因民众大多不能知晓三州全貌,这个标杆确实是有其存在必要性的。 虽然说他现在并无职位在身,但并不妨碍他在听到乔琰这话后,已经下意识地动起了脑筋。 他思忖了片刻后,回道:“奇观如何?” 乔琰差点在下意识之间脱口而出一句奇观误国,但想到贾诩这又不是在给董卓提建议,应当不会是在挖坑给她跳,便听着他说了下去。 “我不是说像是长城和子午岭直道又或者是哪处宫阙楼阁这样的东西,”贾诩解释道:“我是在想,君侯早先将您折腾出的水泥用在乐平书院、固阳道、乐平山中坞堡和肥料发酵槽这些地方,有没有可能在长安城中起一处特别的东西?” “按照您的说法,在其中的研磨过程颗粒越细,最后生产出的水泥在强度上也越大。因过筛的工序复杂,在之前的使用中几乎没有进行过太过严苛的规定,但现在只用在一处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让这个硬度进一步提升?” 这确实可行。 在目前乔琰还没想到能用什么方法提高冶铁炉温度的情况下,现代水泥的制作无疑距离她还很远,相比之下,提高土法水泥的硬度更有可操作的空间。 贾诩提出的奇观建议也确实有其可行性。 民众往往会相信一些更具特殊性的东西,也会将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传播开来。 就像华佗的麻沸散,其实在形成麻醉效果上的作用并没有真到剖腹开肠也毫无知觉的地步,却还是因其乃是其他医者所不能为,被人描述得神乎其神。 贾诩所说的“奇观”也是抱着同一个想法。 见乔琰颔首,贾诩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我还未曾想到,该当将这奇观选作什么为好。” 他曾经得到过乔琰的委任效命于绥远城,协助吕布管理白道川军屯,所以对于土法水泥的硬度心知肚明。 比起扛打砸,它其实更扛压。 所以显然不能用来打造什么塑像之类的东西。 用来造屋建墙呢,确实和一般的房屋之间存在差别,但是好像很难形成这种传扬出去的风闻。 这个用途还得仔细想想。 乔琰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她合掌一拍,笑道:“那就用来造路了,对外就说——这是长安城中一条走不出脚印,又非砖石所造的路!” 用路来做宣传,简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只因人人都要往路上走过。 当长安有这样的一条路而别处没有的时候,总会有人想要前来一看究竟的。 长安这座帝都又是关中的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还确实有这个前来的必要性。 这种不断正向循环的人流吸引,正是这种“奇观”的作用所在。 因水泥路对马蹄的损伤,她此前所发起的种种修路都只是在平整道路坑洼之处,可现在只是用在城中的一条上,却显然没有问题。 需要在意的也只是—— 既然这条路要充当长安门面的作用,它就不能在建造养护的过程中被什么人给踩踏在了上头留下痕迹,不能因为冬日的气温下降而轻易开裂,不能因为厚度不足而被轻易压裂,不能因为排水措施的失当而在内部受到破坏。 当然,最后一条相对来说要容易解决一点,毕竟土法水泥在抗腐蚀性的能力上还是不差的。 决定了,修路! 一条并不需要太长的路! 乔琰朝着贾诩致谢道:“多谢先生提醒,若非如此,竟要忘了我们还有这样的一个好工具。” 贾诩悠哉地饮了口茶,回道:“这是君侯自己的功劳。”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得有水泥这个东西才能折腾出后续的标志性成果。 这也得算是跟对了主公的好处。 同样是做卧底的,他和田丰完全就是两种生活状态。 一想到这种令人生出满足感的对比,贾诩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僵硬在了当场。 谁让他看到,得到了解决问题措施的乔琰并未选择继续饮茶,或者是起身离开,而是将手伸向了被她观望多时的桌布。 “说起来,此物不太适合先生吧?”乔琰将桌布中被人以绣线缝制出图样的位置铺展在手中,又近距离地端详了片刻,这才朝着贾诩重新看来,“先生既要做这闲人,该当选个松竹鹿鹤这样的图纹才是,做什么选两只啮铁兽?” “此物好食铜铁与竹骨,着实是与先生这气质不大吻合。” 贾诩:“……” 被乔琰攥在手中的这块桌布上,绣着一蓬翠竹,翠竹之下一对模样似熊,黑白花色斑驳的兽类一个翻倒在地,一个啃食着竹子,当真是好一派憨态可掬的样子。 这不是被现代被称为熊猫的国宝又是什么。 不过在汉代它被称为啮铁,被记载在东方朔所写的《神异经》中。 乔亭在跟随李儒往益州所行的这一趟中,于绵竹路边遇到过它们,回返上郡后仍觉可爱,便绣在了桌布上。 贾诩没见过这东西,也觉有趣,便讨要了过去。 虽说是由李儒教导乔亭,贾诩教导乔岚,但总有些课程是由两人同时教授的,贾诩自然也还算是乔亭的老师,故而此物也就算作了乔亭所送的拜师礼。 但现在嘛…… 贾诩只听乔琰说道:“此番自益州得绣工数百,其中有尤长于蜀绣之人,我让他们过几日给先生送一块竹林隐逸的桌布来换了。” “都说静以修身,先生还是不要留这等凶残之物在前为好。” 贾诩默然。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乔琰做出这等举动,到底是因为她觉得此物和他的气质不符,还是因为她自己也喜欢这东西。 君侯啊君侯,您在长安刚表演了一出大义灭亲,开宗立户,看来是将脸皮也给养厚了不少啊! 对于贾诩这番无声的控诉,乔琰权且当做没看到。 她只是在坦然地顺走了熊猫桌布后心中想着,她之前真是有点失策了,在找刘焉索要犒军之物的时候居然忘记了这个四川特产,还应该让他送一批熊猫来的! 但此时再去找刘焉提要求显然已经晚了,且等下次换个理由找他会猎的时候再说吧。 她先回长安修奇观去了!:,w, 第250章 路名长安 不过在回返长安前她还有几件事得做。 其一便是那将在四月进行的棉花种植之事。 秦俞因关中初平的缘故被调度去了长安后,她在并州数年间所栽培的人手倒是也能顶替上她的位置,唯独棉花这东西算是并州的机密要害之事,还是得留一个主事人来负责。 这种活需要细致的心思,反正是不能交给张牛角来做的。 也显然不能因为贾诩在此地打着种田的名号赋闲,就真把他完全当做这里的负责人。 谁让他的真正工作并不是种田。 加上他接下来还要和李儒一道,把关乔岚和乔亭的出师考核,没有这么多多余的心力可以放在这个上头。 乔琰盯着自己手头可用的人手,想着棉花毕竟还是一个需要精心伺候的东西,最后还是决定将贾淑给调到了这里。 贾淑就是那个因为被郭林宗品评人物厚待而改邪归正的并州标杆,在早几年间于并州负担的是农肥制作的工作。 因农肥已进入了流程化的制作,他在如今所需要耗费的监管心力并不需要太多,正好可以分来此地。 而他在前几年所接触的农肥也算是农事的一种,和秦俞有过不少交流配合,在专业上也得算是对口。 此外,秦俞又已在前往长安之前就将今年的棉种准备妥当,将棉种扩种的范围进行了划定,对去年的种植突发事件也已进行了整理,对他来说的上手难度不大。 其二就是对剩余的这一点棉花的使用。 从去年十月的收获到如今已近半年,绝大多数的棉花棉布都已经用在了其该当处在的位置上。 又因阳安长公主在邺城掀起了第一轮棉布风潮,赠送棉布衣物给袁术陶谦和孙策打出了第二轮宣传,麋竺也已将第一批棉布卖出了相当可观的价格。 此刻时已入春,对棉花需求最为紧急的阶段已经过去,乔琰将剩下的这部分全部从仓库中取出,也并不算是什么问题。 这批棉花的数量不多,好在她所要将其派上用场的地方也不大,正好能覆盖这个需求。 其中的绝大部分被按照她的要求制作成了口罩。 正如贾诩所说的那样,土法水泥的特征是,过筛的颗粒越细,最后形成固化的水泥也就越是坚硬。 她现在所需要的也恰恰是这个最为坚硬的状态。 为了达成这个效果,她就需要在过筛这件事上提高要求。 可既然是过筛,也便难免会出现粉尘飞溅的情况。 为了操作此事的匠人的安全考虑,在没有专业防尘口罩的情况下,先用棉布口罩来做出个防护,总是要比什么准备都没有要好得多。 最后剩下的一点棉布和棉花,则被她按照乔亭所绣桌布上的图案,做成了三个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偶。 一个被她挂在了朱檀身上,一个被她送给了贾诩,还有一个被她让人送去了乐平书院,作为对上个月月考头名的奖励。 贾诩拿到这个熊猫玩偶,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乔琰抢了他的东西这件事,他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反正桌布这种东西他也不缺,君侯口头应允的其他纹样桌布还得算是对他的赏赐。倘若她真能做到更进一步,这就得算是御赐之物。 但被她送回来了一个啮铁兽棉花模型,属实是让贾诩没有想到。 他翻开了随着玩偶一并送来的那封信,就看到上面写道——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让文和先生赋闲太久,既然先生都有如啮铁兽一样啃铜嚼铁的攻击性,怎么能强行要求他像是仙鹤山鹿一样隐匿林间呢? 等秋收之后她一定想个办法将贾诩重新调度回长安。 这个礼物就作为她会实现这个目标的承诺。 贾诩:“……?” 不!他怎么想都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得亏乔琰还在这封信中笔锋一转,提到了待遇问题。 说的是,念在他在平定董卓和李傕上的功劳甚大,当时也得算是从生死线上闯过来的,故而别人是每五日一休沐,也就是六天里有一天是休息的,等他到长安后,就以减少他接触要紧事务的理由,让他可以按照每四日休沐两日的方式来休假。 贾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乔琰给压榨习惯了,竟然觉得有这个待遇已经该觉得满意了,和其他人相比还能得到些优越感。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之下,他捏了捏手里的熊猫玩偶,又看了看自己没了桌布的桌子,最后决定—— 给乔岚多布置点学习任务。 毕竟,若是他在前往长安前还要顶着个输给李儒的名头,那也未免太憋屈了! 而在另一头,那第三只熊猫玩偶被送到了庞统的手里。 乐平书院在三月末举行的月考,虽然有年级区分,但六个年级中的总分第一确实是庞统。 他在前来乐平之前所能接触到的书籍,就已是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 旁人看他是一派驽钝沉默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阅读量远在很多成年人之上。 与他那颗擅长思辨的头脑配合,造成的结果还是很惊人的。 在书院内的两三个月里,他又从藏书楼中翻阅了不少文书,获得了不少知识的补充。 为此,他也越发确定自己来到这里,当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面对考试这种对他来说新颖的评测方式,拿出了相当沉稳的答题态度,但在收到这个熊猫玩偶的时候,却难免陷入了纠结。 他朝着一旁的诸葛亮问道:“你说君侯给我此物是什么意思?” 他想到在第一次见到乔琰时候的情况,便猜测道:“莫非这是在说,让我不要拘泥于非黑即白的立场?” 庞统琢磨着,当时他和诸葛亮提出的品评人物方式,其实都有其局限性,难保就是乔琰在当时不便当面说出,以防对他造成什么打击,而是先对他给出了凤雏的评价,现在再来做一个提醒。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我觉得你不要想那么多,这可能只是君侯喜欢而已。之前杨主簿就因为想得太多,被君侯送去白道川降职处罚去了。” 大概是聪明人比较聊得来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和庞统的不打不相识,在庞统入学乐平书院,诸葛亮也跟着回返后,这两人也算是成了朋友。 虽然诸葛亮很是不忿一点,将庞统送来此地确认他无虞的堂兄庞山民,居然在见到了诸葛亮的二姐后,死缠烂打地也留在了乐平,但堂兄的事情不能连坐到堂弟,还是提醒一下庞统为好。 他出于直觉,乔琰可能只是随手干出了这送奖励礼物一事。 她甚至可能在送出之前都不知道月考第一是谁。 不过若要乔琰自己说的话,这可能也不能算是随手。 乐平书院中学子的年龄普遍不大,她这算是做了个先期测试。 诚然,在棉花的产量还不足以供给人人有棉衣可穿的情况下,除了用于高价出售赚士族钱财的棉布衣服之外,她没打算加入棉花玩偶的制作。但过上几年呢? 她策马行上子午岭之上秦直道的时候,目光便下意识地朝着东面的上郡看去。 因第一批棉花田的面积只有二百多亩,今年扩散耕作也只是扩散到了千余亩的数量,在整片上郡田地的范围内依然是不起眼的区域,故而当她在这登临高处的位置看去,也并不能看到那些棉花田的踪影。 但总有一日,她会让棉田成为不再需要遮遮掩掩的东西,成为上郡,乃至于是更大的范围内独树一帜的景观。 也总有一日,会让人人都能穿得起棉衣,甚至让棉花玩具成为一种生活中的常见之物。 她一扯缰绳,朝着南方而去。 后头跟随她一道回返长安的车驾中,装着的正是从并州开采出的石灰石、粘土、石膏,以及冶铁所生产出的矿渣。 这些东西会被送往长安做出进一步的加工。 当她回返长安后,也很快选定了这条水泥路所在的位置。 对如今的长安城来说,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从南面来的。 兖州豫州方向的人要想前来,还需要通过入潼关之前的漫长路程,故而绝大多数的人,哪怕是抱着迁移的想法,也只会止步在河南尹的地界上。 更多来投的还是益州和荆州的人。 那么这等具有长安标志意义的“奇观”,也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放在长安城偏南边的位置。 又考虑到眼下是春季而不是夏季,水泥路的养护期要有将近两个月,这期间不能有任何人与车马践踏在上面…… 她思前想后,盯上了刘虞在登基那日走过的御道。 这无疑可以在不影响其他道路正常走动的情况下,利用一下长安民众的固有认知,以确保它在固化之前不会遭到人为的破坏。 干这种改造和之前调整长安城中的布局不同,还是要跟刘虞报备一下的。 之后这条路纳入长安的标志宣传之中,需要开放给民众走动,也是要跟刘虞这位天子报备的。 所以在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她就向着宫中递出了觐见的奏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入殿觐见的时候,上首的刘虞朝着她投来的打量目光,很像是在评估—— 她是不是因为将兖州乔氏这个宗族给切分了出去,在情绪上依然有些不虞,故而早早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外一件事物上,以防自己再去多想那些糟心事。 但在听着乔琰将此事陈说后,他的思绪又被带了过来。 刘虞问道:“那水泥路当真能有此等宣扬长安的奇效?” 乔琰回话的语气格外笃定,或许是因刘虞已见过她数次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他好像很难不持有信服的态度。 她道:“陛下大可放心,此物用于实践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只要在道路成型之后权且一试便知。即便真有不成,便只当这是一条用于装饰的路就是了。” “至于要如何让其与弘文馆一般,成为长安城的标志,请陛下拭目以待。” 听乔琰这么说,刘虞便放心让她去做了。 于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数日后就看到,那条本由青砖铺就的御用驰道,从桂宫通往南面城门的这一段,都被人给一点点敲掉了原本的地基,形成了一段比两旁行人所走的路大概低上半尺多的泥土路段。 “文若,你说这是在做什么?”陈群和荀彧途径此地的时候不免好奇驻足于此,开口问道。 同为颍川世家子弟,陈群和荀彧得算是在岁上就有了的交情。 当年那“真人东行”景象正是陈氏祖孙前往拜会荀氏,彼时的荀彧年纪尚小,被祖父抱在怀中,和置身车中一并推来的陈群,大概就是这等名士相聚景象中的年幼“围观群众”。 如今倒是他们也相继登上了政治舞台。 可眼前这局势,便是他们这等颇有远见卓识之人,也难以给出一个肯定的判断。 更让他们捉摸不透的,大概还是乔琰。 这位大司马先是毅然决然地和本家做出了一个立场上的割舍,让荀彧这种原本就被她一番操作给糊弄过去的,越发对之前还对她产生过怀疑而心生负疚。 现在在春耕最为忙碌的时节,她又将关中的耕作事务甩给了大司农和其属官,将演兵的事情丢给了赵云,折腾完了分宗立户之事回返后,开始捣腾起了这条御道。 荀彧远远看见乔琰戴着个特殊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将过筛完毕的土法水泥原料与水搅和均匀,朝着这半尺多厚的凹面中随同碎石和沙子一并铺了下去。 这举动可实在不太像是当朝大司马应当做的。 甚至并不只是荀彧和陈群有这样的疑惑,长安城中的百姓也对此大为不解。 早先乔琰领兵离开长安,又在刘虞亲自接待下凯旋的场面,都是这些人亲眼见到的。 现在她却一改先前统兵时候的意气风发,而是跑来折腾道路,谁看了都得觉得这是在自降身价。 偏偏身在中心的乔琰丝毫也不为这些打量的目光所动,而是盯着这些工匠将二十公分厚的水泥路面一点点压实,又在这条原本属于御道的水泥路和一旁的道路之间设好了排水沟。 随着这条水泥路的铺展,御道两侧的护栏也随之安装了起来,正是为了对其进行进一步的保护。 这些看起来只要一碰就会留下痕迹的糊状物居然会被铺在道路上,对于身在长安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 倒是这一个个铺路的工匠显然对这个新奇的事物操作得很是熟练,在这一挖一抹一平的动作中,瞧着不是一般的行云流水,大概也早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了。 陈群正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乔琰走到了他的面前。 直到乔琰喊了声“长文”,陈群这才回过神来。 她摘下了口罩说道:“我记得在新刑律中说过,在实际应用的时候是可以进行临时增补的?” 陈群回道:“不错。” “那么劳烦长文与其他几位商定之后再加上一句吧,若是在两个月内踏上此道的,便按照徒刑处置。” 陈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对“两个月内”的限定,便问道:“这是一条只在限定时间之内生效的律令?” 乔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道:“等两个月后就自然见分晓了。” 找上恰好在此地围观的陈群,是给这水泥路再上最后一道保险罢了。 当然,为了防止还有什么意外跌摔进其中的,或者是明知违背律令也要前来试上一试的,让她这出计划付诸东流,乔琰还是专门留了人手驻扎在此地。 所幸御道两侧的道路足够宽敞,可以在被护栏和守军占据了路宽后,依然不影响行人的往来。 这些往来的百姓一边途径此地,一边看到灰色的泥浆填塞了凹陷的位置,朝着远方延伸而去,却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路面是被铲子铲挖抹平的,好像可以在上头轻易地留下痕迹,并不像是真正的道路该当有的样子。 证明了这一点不像道路特质的,也恰恰是乔琰本人的举动。 在这条路最靠近于长安城门的位置,她让人给她取来了一根铁棍,直接手握此物扎进了这路面之中。 眼见她这举动,在围观的人群中当即有人出声问道:“这样的东西要如何起到道路的效果?” 既然铁棍能这样轻易地扎在上头,那马车的车辙当然也能轻松地在上头留下痕迹,甚至极有可能直接深陷卡嵌在其中,落了个无法脱身的结果。 这样一来,若下一次再有天子要从桂宫往城外的灵台方向去,岂不是根本无法走这条御道了? 但回应他们的并不是乔琰的解释,而是她手持着这根铁棍,在刚刚浇筑完成的水泥路面上继续书写描画,分毫也没有将这些质疑给放在心上。 这诚然不是一种正常的书写方式。 可要知道,当年乔琰在领着吕布张辽等人北击鲜卑后,甚至能在石块上勒石记功,留下了诸如“于赫皇威,神武不杀”这样的字样,如今只是要在并未干透的水泥地上写字,绝不能算是难事。 此刻因为她这异常举动前来围观的人看到的,便是她在这里写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长——安?” 有人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落笔念出了声。 这是两个即便不识字的人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文字。 只因在长安城的南面城门之上,也同样有着这两个字。 乔琰将手中的铁棍递给了一旁的侍从,在往后退出几步后,看着自己的成果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不错,在这条水泥路的开端上,她留下的正是长安两个字!:,w, 第251章 行禁酒令 长安,长安…… 虽然人人都知道其中怀揣美好希冀的展望之意更重,但当这长安二字被以这等刻画的方式着墨于地的时候,却无端有种让人望之心安的感受。 这是建安元年的春日。 在往来的人群中还有刚从田屯上回返的。 或许是因为长安的气氛和去年相比要好上太多,也或许是因为光从这春日耕作的有条不紊中就可以看出今年的好景象来,又或许是因为长安粮仓在上个月多出的百万石米粮给了人底气,总之这些人的面色上就显示出了几分松弛轻快之色。 写下这两个字的又是大汉的乐平侯。 这就很难不让人觉得,“长安”二字里更有了令来人安之的底气。 “不过这位乔侯的书法造诣,超乎想象得高啊。” 老者刻意从本应该走的东门转道来南门,等到前后停驻观看的人离开后,这才慢慢地朝前走来,停在了这两个字面前,发出了这句感慨。 想到此前弘文馆三字的题字她还专门请自己的兄长来写,他便不免在此时揣摩出了里面的几分用意。 在他身边那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朝着地上的两字看去,问道:“同为隶书,这二字比起兄长如何?”1 那弘文馆三字出自于凉州三明之一张奂的长子张芝,而此时身在这里的两人,便是张芝的两位弟弟。 二弟张昶,三弟张猛。 若论草书造诣,因张昶与张芝同为翘楚之才又稍逊色于兄长,故而被称为草书之中的亚圣,但若要论他的隶书造诣,天下能与他匹敌之人却相当少。 二十七年前的延熹八年,张昶在西岳华山留下了一块《华岳碑》,此碑也被称为汉隶之中的典范,便是对他在书法造诣上的认可。 听张猛这么问,张昶摇了摇头回道:“评判一个人的书法不能只看两个字的,要知道汉隶之中有三态,笔画方圆,藏锋露锋也未必要尽数遵循一态。我说她书法造诣高明,是因她以铁器落笔,却一气呵成,既有荡气回肠之势,又有……” 他顿了顿方才说道:“又有承载民望之重。” 张猛听着这话不以为意,“兄长这话说的,倒显得那乐平侯年不满二十,却有百年之功了。” 他朝着前头这段一直朝着桂宫延伸的水泥路看去。 他们抵达此地的时候,已经是这条路被铺设落成的三日之后,表层的湿漉景象已经出现了些变化,就连颜色也微有变动。 但又有人在这时提着喷壶往水泥路面上喷洒,以确保其处在必要的湿润状态。 张猛瞧着这从未见过的修路材料,和这种违反常理的加湿举动,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虚”。 张昶比起他这三弟年长上不少,耳力已有些坏了,却还是将这四个字听了个清清楚楚,连忙冷声斥责了句“不得胡言”。 一想到长兄张芝的身体并不算太好,自己也已五十有余,偏偏这个幼弟还有一种拎不清的傲慢,张昶就觉得自己止不住的头疼。 他这个幼弟正生在父亲担任武威太守的延熹六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 母亲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梦见自己将父亲的太守印绶给佩戴在身上,登上城楼而歌。 父母觉得这是个异象,就寻了解梦人来问询其中的缘故,解梦人说,这意味着她怀着的这个孩子将来也会做武威郡的太守,只不过将会死在任上。2 父亲倒也很心大,一点没将解梦人的后半句话给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个晚生的孩子要继承他安定凉州,戍卫边境的职务。 因彼时的父亲还没被朝堂争斗所波及,随后又因政绩卓著、武功赫赫而被委任为度辽将军,张奂更对幼子寄予厚望,便给他以猛字为名。 跟他那两位兄长的名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若只是梦境如此,取名如此也就算了,要张昶看来,张猛本人也自有一派横冲直撞的架势。 “你也不是在凉州长大的,而是在弘农长成的,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番悍匪做派,”张昶努力让自己摆出了一副兄长架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里是长安,不是你任职的弘农郡州府。如今陛下统御关中,弘农听凭调配,把你那点傲气收一收。” 张猛倒也不能说没有本事。 张奂尚未病逝的时候,在弘农带着弟子授课,编写成了《尚书记难》,张猛便在一旁作为旁听的学生。 他又有一身勇力,跟着父亲学了不少防身的手段。 但要张昶看来,那所谓的解梦带来的后续影响,几乎伴随着他这弟弟的成长。 就像是在他们前来长安之前,张猛还颇为大言不惭地说道,那河西四郡之中的武威郡目前还没有太守,谁知道是不是在等着他这个命定太守的出现。 那位乔并州在凉州和关中打出的战绩,居然还能让张猛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这让张昶不敢想象,若是他和兄长都相继过世,这个弟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所以他不得不以兄长之名勒令张猛随同他往长安走一趟。 在从华阴往长安来的一路上,张昶让张猛留神沿路所见的农耕景况,但张猛却并没当一回事,现在来到了长安,眼见着远比半年前繁盛了太多的国都景象,张猛倒是嫌弃起这条水泥路的故弄玄虚来了。 他这种态度,张昶是绝不敢让他直接去乔琰或者刘虞面前自荐的,否则难保将自己的小命都给玩没了。 张昶心中思忖,想到乔琰在这道路的开端那“长安”二字中所透露出的风骨铮然,便有了个盘算。 他经历过的动乱往事已不在少数,也曾经见过凉州三明相继熠熠生光的时代,正因为有了这个对比,才让他越发确认,乔琰到底是何种人物。 这样的人,绝不会在这个各方博弈的关键阶段,弄出一个毫无用处的东西来。 虽然凭借着张昶的经验,还并不能判断出这个新路到底会变成何种样子,但并不妨碍他转头朝着张猛说道:“叔威,我想跟你打一个赌。” 张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朝着兄长看去的时候,又觉得他好像并不像是在说笑。 他收回了朝着周遭打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回道:“二兄想赌什么?” 张昶朝着这条路指去,说道:“就赌这条路好了,你既觉得此物乃是故弄玄虚,我就赌大司马对此路必有重用之处。” 张猛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对此赌并无不可。 要他看来,一条路而已,还是这种能在上头提笔成字的路,难道还能变成什么传世之物不成? 既然兄长觉得此路有用,那他就赌此物也不过是对方闲暇时候的试验品好了。 也不知道那乔侯是出于什么考虑,才要让“不能在撤掉护栏之前践踏御道”成为一条明文规定的律令。 张猛倒是没打算来上个以身试法,丢了他们张氏的脸面,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只是让这条路变得更加装腔作势而已。 张昶将他这个无所谓的神情看得分明,也很清楚自己的胞弟到底是个何种脾性。 在没让他亲自看到事实之前,他只怕是没法扭转这个观念的。 他便又补充了一句:“在你我分出个胜负出来之前,你不许去寻什么晋身之阶,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能做到吗?” 张猛本已打算直接往弘文馆去了,现在却忽然听到张昶对他做出了这样的一道附加规定,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但张奂过世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几岁,还是两位兄长以父亲的身份将他给带大的,他又没有这个跟兄长叫板力争的底气,只慢吞吞地回了个“能”字,便跟着张昶在长安城中寻落脚处去了。 说来也巧,若是这两兄弟发生争端的地方不是在长安,不是在乔琰于这两个月内严防死守的水泥路边,乔琰大概并不会知道,这条在长安城中的大多数人看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路,居然还能引发一场赌约。 “张文舒和张叔威?”乔琰听到下属来报的消息,本要将茶盏举起的动作一顿。 在获知此事的一瞬间,比起什么对张猛此人桀骜脾性的不喜,和又遭到了一出质疑的不快,乔琰此时绝对是喜大于忧的。 就在刚才她还在说起,在将这条水泥路正式启用的时候,若只靠着让人在上头行走,用来和寻常的砖石与泥路对比,是不是还不够起到足够轰动的效果。 现在倒好,有一个好用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郭嘉从乔琰的脸上不难看出她的想法来,很是为这位叛逆的张三投去了几分怜悯的情绪。 可他转头一想,他实在没什么好同情别人的。 他虽然成功让乐平月报的建安元年四月刊上,出现了冀州励志人物元某人的故事,看了一遭田丰的笑话;又听闻贾诩领了啮铁兽的玩偶后,在今年秋收后便要到长安来,姑且可以算是看了回贾文和的笑话;现在眼看着还有君侯用水泥路去给张猛开拓开拓眼界的好戏看—— 他也没能成功说服乔琰,把那个三个月不能饮酒的决定撤回去啊! 这甚至并不只是一个只持续三个月的禁酒。 在那条水泥路铺设完成,进入固化维护状态之后,乔琰就已经马不停蹄地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她对着刘虞提出了一项决定,在三州地界上实行禁酒令两年。 两年! 这对郭嘉来说更是与酷刑无异了。 可从乔琰正经向刘虞递交奏疏的表现来看,这是一条她并不打算变更的决定。 更让人知晓其中无有转圜余地的,是她将这条禁酒令提出得不要太有理有据。 倘若她像是历史上曹操提出禁酒令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说的是什么“饮酒丧德,为正世风”,那必然会有人像是孔融一样提出“古圣贤喜欢喝酒的多了去了”这样的驳斥言论。3 又倘若她说的是如今兵饥粮少,需要囤积足够的粮草用于日后行军之用,故而提出此等禁酒的限制,大概又会有人说了,长安治下其实是没有这么缺粮的,那百万石军粮也才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送到了长安的粮仓之中。 但她没有选择这两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 就像乔琰当年在乐平赚到第一桶金,还是靠着将英雄酒的补料发酵法交给了太原王氏,这才能让她有这个将黑山贼给钓下山来的资本,在现如今这个时候,饮酒成风就是上流典范。 这也是一股短时间内不可能遏制住的风尚习气,尤其是此时还未曾经历随后几年的旱灾和蝗灾,更让人在这缓过劲来的几年里,少了几分危机感。 所以她并不能在这种未雨绸缪举动中贸然触动士族阶层的利益。 要郭嘉看来,乔琰所深谙的语言艺术,在这番禁酒的陈说中,可以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她在向着刘虞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说道—— 并州的烈酒蒸馏技术,让她早在攻伐凉州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随军携带的酒精,但这样的酒精还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提升,同时也需要做出一定数量的囤积。 这不仅仅是战备的需求,还有另外的一项更具普适性的价值。 酒精的消毒作用绝不只是用在军旅上。 如若战事波及,并不能够保证所有人都安坐明堂,难保就会有受伤的可能。 而酒精消毒和外伤缝合已经广泛应用于乔琰麾下的军队,在这方面是最有发言资格的。 此外,早几年间的大疫已经证明,若是想要将疫症的扩散给减缓速度,一个相当有用的法子就是将家宅之中的卫生给处置妥当。 而恰好,酒精在消毒这方面的作用,也是其他东西难以企及的。 所以她需要囤积起一批酒精,甚至需要压缩其他人饮酒的生存空间,正是为了增强长安朝廷在这种疫症和战事面前的扛灾能力。 这些世家公卿大臣可以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灾病的袭扰吗? 那在生命的威胁面前,是选择禁酒还是要保持所谓的上流风度,好像并不太难决断。 禁酒令若能成功执行两年,从她这边调控酒精的生产,看似生产的酒依然不少,但这些东西都被用在了医学救治和防疫上,而少了民间为了享乐所酿造的部分,这其中的中间差值就相当可观了。 只不过这种禁令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 乔琰看着郭嘉将思绪从张猛这头扯回来,就表现出了一派如丧考妣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以为我这样倡议了,就真能让所有人都滴酒不沾了?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在战乱中压力深重的情形下,更不可能让人连一个纾解的途径都没有了,起码给人一口酒喝吧。” 郭嘉眸光一亮,又听乔琰说道:“先将这个规则卡到最严格的地步再往回收,总比一步步从别人这里抢占主导权要容易。这些原本从事酒业行当的人要去做什么,我们也得有个解决的措施,否则岂不是在把人往绝路上逼?” “但有一步我是不打算让的,”她语气坚决地说道:“哪怕是获知过补料发酵法的太原王氏,在粮食出酒的效率上也远低于我们,这条还能小酌饮酒的渠道,也只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见郭嘉的脸上露出几分意动之色,乔琰毫不留情地回道:“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当年在乐平的时候是由德祖协助此事的,现在也由他来做吧。” “有些话——” “由他来说,要比让你来说更合适。” 出身弘农杨氏的杨修,所能起到的可不只是和邺城朝廷那头维系关系的作用,还有眼下这种场合。 不让郭嘉去做这件事,除了防止他贪杯伤身之外,更大的用意还是对他的保护。 郭嘉显然意会到了这一点,也不觉心情一松。 他朝着乔琰举了举杯,以茶代酒,“那我就预祝君侯万事顺遂了。” 乔琰这边当然顺遂,连两个月之后的表演工具人都到位了。 其他人这边可就没这么顺遂了。 比如说,袁术。 早先他所要面对的只是刘备和其部从,凭借着他和豫州世家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要应付起来还不算是个难事。 但当袁绍被他所扣的谋害袁基这顶帽子所激怒,令文丑领兵南下的时候,袁术的处境就有点不妙了。 这已不再是他能够轻易阻挡在江河对岸的队伍,而是一支合兵而来的虎狼之师。 倘若乔琰此时已经从潼关东出,还都洛阳,那么颍川汝南均是天子脚下,又有乔烨舒这等强援,要对付文丑和刘备的联军根本不在话下。 但现在的情况是—— 长安朝廷看似给了他这个豫州牧的名号,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前将军的加封,却依然将自己的主力藏匿在险关要塞之内,活像是要看着他们一南一北的汝南袁氏子弟分出个高下来。 他们分明没有插手其中的意思。 袁术恨得牙痒痒,将乔琰又在心中骂了一顿,却也深知,自己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了。 哪怕是春耕农忙时节,也并未让文丑有暂缓动兵的迹象。 对方从沛国入汝南的时间,也根本不足以让袁术向着长安再度发出求援。 所以他当即做出了决断,令纪灵领一路军马,以袁涣为军师,令张勋领一路军马,以阎象为军师,先行应战文丑与刘备!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打!:,w, 第252章 豫州交锋…… 这两支队伍连夜从汝南的郡治平舆方向朝着涡水而去。 不过一开始,这两支队伍并没有直接分开,所以这两路队伍的军师袁涣和阎象还有了一点交流的时间。 “府君倒是也知道,若是贸然让我等与文丑、刘备的部从交手,要想取胜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袁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不过……” 因前有乔蕤之死,又有乔琰在此时并未做出响应的援手,袁术虽然天天将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嫡子挂在嘴上,却还没有真觉得他可以一个打八个,直接将文丑和刘备驱逐出境。 让他多吃了一点挫折的结果,让他此时总算还是有那么一点清醒的。 他将手下确实还能用的部将都给调动了起来,所安排的主将军师组合,也相对来说是此时的最优解。 比如说纪灵此人空有勇力,且对士族所持的崇敬之心很高,袁术就把袁涣安排给他了。 出身陈郡袁氏的袁涣在身份上确实能指挥得动纪灵。 而张勋这个人,算起来还和袁术之间有着姻亲关系,但打仗的本事也就这么光景,就让跟袁术相对关系疏离的阎象来跟他做个搭档。 两支队伍中都有一个对袁术来说的“自己人”,或许还是有效防止在此时出现投敌的情况。 但一想到他们离开平舆时候袁术所说的作战方略,袁涣就止不住地头疼。 有些话,他说的是对的,但有些话说的就很幼稚。 袁术说,文丑性子急切,早在他们还身在洛阳任职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看得很清楚了。 而刘备这个人嘛,看他在沛国待了这么久也没出兵,就知道这是个慢性子。 袁术说,他近来研究兵法也算不少了,知道这种一快一慢的两方放在这里,最是容易引发矛盾。 所以不如让袁涣先带着人来上一出佯装投敌,反正按照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在根源上原本就是一支的情况来看,袁涣若是要弃袁术而选袁绍,完全是能说得通的。 袁涣这一投,文丑必定要急切进攻拿下汝南,刘备却说不定会迟疑。 这就有了让这两方分兵的可能。 但汝南这个郡是很大的。 大到将豫州的其他几个郡加起来,都未必能有汝南一个郡大。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在文丑和刘备分兵之后将其各个击破。 起码在这支军队从涡水抵达平舆之前,先将文丑给拿下,然后再慢慢跟刘备算账。 这家伙在沛国境内驻扎的势力确实稳当,可能会让他们不能一口气将人从汝南驱赶出去,不过这也无妨,只要能先给袁绍一个教训就行。 袁涣道:“有些话,当着府君的面我也不好直接说,但有些话跟阎主簿还是可以说的。” “且不说这投敌一说在这种时候到底有几分可信程度,文丑这边又有没有袁本初的谋臣随军,光说这投敌一事,我只怕要是跟士卒说投了对面去,他们就能真的相信。” 袁涣这人是很理智的。 他很清楚这种表面上听起来可行的投敌,在真正实行起来到底有多少难度。 说得难听一点,袁术难道觉得他是乔琰吗? 纪灵麾下的军队要想做到投敌还能令行禁止,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为了防止他们是佯装投敌,刘备只需要向文丑提出一个建议就可以了—— 人可以收下,但在他们进攻袁术的时候,袁涣和纪灵二人必须先被扣押在沛国境内。 到时候就成了阎象要面对三路人马了,这还怎么打? 这个道理,袁涣想得明白,阎象自然也清楚。 他回道:“我知道曜卿的担忧所在,只是近来府君对我的建议采纳甚少,我若是当场提出,反倒惹府君不快。” 尤其是,他要是在这个当口上说什么袁术的麾下士卒其实没有这么听话,可能转头就要招来袁术的反感。 他之前就已经因为将邺城天子让给了袁绍这件事,让袁术对他有点不满意,这种话再提出来,袁术是铁定不听的。 “既然曜卿都已和我开诚布公来谈这个作战方略可行性了,我也不妨问一句,我见府君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曜卿就已有话想说,却为何并未在当时明言?” 袁涣当时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并未被阎象给看漏。 但袁涣彼时确实没有跟袁术提出反对的意见,而是直接将这个职务给接了下来,以至于阎象还觉得有些奇怪。 以袁术对袁涣的尊重,他是有提出建议的可能性的。 袁涣苦笑道:“因为我想提出的另一条解决之法,是府君绝不会接受的。我想,既然出兵之后要行佯装投敌之事,投敌失败的恶果还不如我先斩后奏引发的,不如冒险一搏。” 当他说到袁术不会接受的解决办法之时,阎象就已经在心中有些猜测了。 果然紧跟着就听到袁涣说道:“不知阎主簿觉得,我等求援扬州如何?” 汝南与沛国都和扬州接邻,就在扬州的北面,所以发生在汝南郡和沛国之间的交战,扬州确实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起到攻其不备的效果。 但就像袁涣所说,求援扬州是一条袁术绝不会选择的路。 谁让袁术本身就是被人从扬州给打出来的。 袁涣反正是没分出来,从袁术被迫逃至汝南开始到如今,他到底是骂袁绍的次数更多,还是骂孙策的次数更多。 所以若是他真的在袁术提出那行军策略后,说出什么要跟孙策联合的话来,可能转头袁术就不让他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当真没救了。 见阎象脸上的恍然之色,袁涣可以确认,阎象是他可以交流这个计划的人,便接着说道:“府君和那扬州孙伯符之间,仅仅是相互攻占地盘的怨怼而已,又不像是荆州刘景升和孙伯符之间还夹着一个杀父之仇,所以这中间是有合作可谈的。” 阎象颔首,“你说得不错,这不过是一时之敌而已。何况两方同尊长安朝廷,在礼法上也是一路人。” “再者说来,倘若府君当真败退于袁绍之手,豫州落入邺城朝廷的掌控之下,对孙伯符来说当真是个好事吗?他如今拿下吴郡不久,尤有后患,又要南下会稽,收复扬州全境,若袁绍攻破豫州,联合徐州牧陶恭祖一道南下九江,孙伯符便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了。” “这样说来,他与其让自己落入被动,还不如选择和我方联手。” 反正势力之间的合作敌对,只要没弄到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地步,总有随机应变的可能。 唯独的问题,只是袁术接不接受这件事了。 但只要能打赢这场仗,先将豫州给保下来…… 袁术应该也不会不同意吧? 他连假装投敌这种不靠谱的计划都能想得出来,有了这个对比,其他的好像都不算是什么事了。 袁涣和阎象既然达成了统一的想法,当即就将纪灵和张勋给找了过来。 乍听到这个不问袁术就要发起的计划,纪灵险些想要掉头回平舆去,跟袁术告上这两人一状。 毕竟他也是被孙策周瑜打得丢盔卸甲的人员之一。 但在被那二人告知他若去投敌可能面对的后果后,原本就没有太多主见的纪灵有好一阵没说话。 他沉思了片刻方才问道:“若是孙策小儿趁机进攻汝南又该当如何办?” 袁涣回道:“起码眼下他不会这么做,豫州牧和扬州牧都出自长安的委任,州牧权柄的划分很明确,我听闻就在去年年末,扬州还和长安又有过一笔贸易往来,若扬州牧可以贸然侵占豫州牧的地盘,如今身在长安的大司马,以及那些在长安任职的汝颍士人,难道都打算对此不闻不问吗?” 若真如此,长安朝廷的权威又在何处? 不插手袁绍和袁术之间的争端,还可以解释成是暂时分身乏术,也难以从潼关将兵力通过长距离输送到豫州来。 但不插手袁术和孙策之间的争端,那就是这个做老大的问题了。 听闻他所担忧的这个问题也并不是麻烦,纪灵咬牙做出了决定,“那就按先生所说的做,我等拖延住时间,请先生务必尽快从扬州方向请来援军,从沛国的另一头发起进攻!” 连他们做出这样的决断都如此艰难,更何况是袁绍的部将。 袁术多年来的瞎胡闹,已经快让人对他形成一种固有印象了。 只觉得他这人傲气惯了,哪怕先后战败,也没怎么在袁绍这里讨到好,还是要保持着这等嘴硬的样子。 谁又会想到,他会在这时联络孙策呢? 起码,文丑和刘备确实都没有想到。 所以当他们横渡涡水直扑细阳的时候,忽然遭到了东南方向寿春袭来的孙策部从,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屯兵于汝阴的纪灵趁机出城反击,张勋与阎象则从北面而来,骤然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若要算人数的多寡,文丑和刘备这边其实还是占据了一点优势的,但此刻的先手绝不在他们这头! 汝南境内的地形又有些特殊,存在着相当多顺着西北和东南方向展开的河流,这就让文丑与刘备等人在退军的时候不断会遭到河道的干扰阻拦。 在他们气势壮大,挟盛况而进军的时候,这些河流无法拦截住他们的脚步,甚至可能只是他们获取水源补给的一条重要渠道而已。 但在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联军打乱了阵脚的时候,这些地形阻隔对于那两方南边活动的队伍来说,却显然只是个拦截敌军的有利地形而已。 在袁涣前去扬州求援后,做出进兵决定的孙策一方,派出的也并不只有留守扬州的周瑜,还有孙策的堂兄孙贲,以及曾为孙坚旧部的韩当。 以至于这支联军一改早前作为防守方的劣势,甚至成了随后发生在豫州地界追逐战中的猛虎! 文丑身亡的消息传到邺城的那一刻,袁绍有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直到从豫州而来的信使又将这个消息重复了一遍,袁绍的手指才动了动,让人确信他确实听到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这是发生在眼下的事实,而不是别人跟他开的玩笑。 但这又是怎么会出现的情况! 为何会如此! 文丑身亡于汝南和沛国交接之地,死在了那不过十八岁的周瑜孺子手中。 刘备在关羽张飞以及沛国民众的护持之下退居相县。 虽然成功将溃逃的部从以相县为根据地逐渐收拢了起来,但在这出因扬州方向骤然发起攻势所导致的战败中,能重新聚集起来的部从,能十中存三都已经算是好的了! 沛国以南的地盘,更是全部被袁术的部将收回到了掌控之下。 比起被乔琰针对,或者是再次得知自己何处的发展落到了对方的后面,从袁术这边给他造成的打击,让袁绍更加觉得难以接受。 他过了良久才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我们还是小瞧了袁公路。” 联手孙策这种法子,袁术居然也能用得出来,确实是小看他了! 为了对付袁绍,袁术还真能拉下脸皮来。 要知道袁绍今日的心情原本就不能算太好,谁让他才得到了一个消息。 长安那头即将举行论酒之会——这是为能够进一步完善禁酒,或者说是限制酒水的法令推行,而做出一个和各方酒业会谈协商的交流。 这场论酒之会能举办,已经意味着这种限酒从天子到上层官员这里所遭到的阻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身在长安朝堂上的人知道,乔琰提出限酒,是为了让酒精得到集中的生产和发展,袁绍这边却不知道。 从袁绍的角度来看,这个消息意味着乔琰将会通过限制酒水的生产,累积出一笔更加可观的粮食,用于随后的“征东”行动。 即便是退一步,这个举动为的是让酒水私营变成官营,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好消息。 酒业的暴利让它在成为官营后,很容易给国库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那么无论是粮食增多还是钱财增多,都是敌方又一项让自己实力提升的途径。 现在倒好,不仅是长安那边的“长”,还有他这边的“消”。 豫州境内的这场败仗来得太猝不及防了。 更麻烦的是,为了宣告自己绝不接受袁术对自己做出的无妄指责,也为了宣告自己在汝南袁氏中并不逊色于袁术的地位,袁绍在将文丑派遣出去之前还宣告过—— 他对袁基的病故无愧于心,也深表惋惜,更痛心的还是汝南袁氏居然要出现这样兄弟阋墙的情况,所以倘若袁氏先祖对他有所庇佑的话,必定会让他在此战之中得胜。 但现实是,他非但没有得胜,反而被人阵斩了自己的大将。 那么他先前的那些宣告,也就变成了个笑话! 虽然袁绍没有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暴怒之举,但从下方众位谋士的视角看去,袁绍此刻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也紧绷着手指,像是想要从前方攥取些什么,极力克制了许久,方才重新舒展开来。 袁绍已经完全可以想象,这个消息在明日的邺城朝堂上会掀起何种轩然大波。 那些人又会需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解释。 但或许是因为这种极端的危机,反而让他的头脑保持了清醒。 当他缓缓开口的时候,他说道:“联络陶恭祖南拒孙策,令……令曹孟德出兵,先下颍川后取汝南。” 袁绍太了解袁术这人是个什么脾性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要让袁术主动和孙策发起联合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结盟孙策的举动会不会根本不是袁术本人来操作的。 不过现在再去计较这个决定是如何达成的,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他只需要考虑接下来的应变措施。 袁术刚刚得胜,必定处在得意忘形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只有给他以一记迎头痛击,才能扭转舆论的局面。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审配说道:“明公想趁着袁术志得意满之时回以颜色,这个想法是对的,但这个人选不能选择曹操。袁术麾下既然有能想出联盟孙策且说服袁术成功的,必然也会想到明公为了挽回局面而出兵的可能性。曹操一旦调兵,目标就太过醒目了,难免先被敌方所防备。” 袁绍心中思忖,好像确实是审配所说的这个道理。 别到时候好好一场反击战,又成了他丢脸面的情况。 再一想来,在这种时局下他也越发没法保证,曹操到底会不会对他的指令表现出阳奉阴违的态度。 放在其他时候还不那么要紧,放在眼下,却是贻误战机的大事。 “正南所说不错。”沮授起身回道:“此时情势危急,与其让曹操来做这个讨伐袁术之人,还不如换一个。我想向明公请战于豫州,再向明公借一个人。” “一个人?” 对于沮授的主动请战,袁绍绝对于喜大于惊。 沮授确实不能算是个纯粹的谋士,在冀州青州境内的乱象几乎已经完全平定的情况下,他这位骑都尉有这个出兵的条件。 以沮授的智谋,也当然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沮授回道:“不错,我只要一个人和一道诏令,其他的部从都不要。” 这句话比起先前的“借一个人”说法还要让袁绍惊愕。 可沮授向来不是喜欢开口空谈之人,也不是个张扬的性情,更不会是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想法。 袁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便听沮授说道:“请明公在朝会上稳住局面,我带着您的外甥高元才南下——” “直接动用陈留高氏的私兵袭击豫州!” 由沮授联手高干,从陈留以私兵南下! 这真是好一个大胆的决定,又确实远比由曹操发兵要合适太多。 袁绍当即准允了沮授的决定,并将沮授所需要的对陈留高氏的拉拢册封诏令和对曹操的调令都交给了他。 有了这个挽回局面的手段,虽然明知明日的朝会他只怕不会太好过,袁绍的心中郁结之气还是消散开了几分。 在让下属退下后,他躺在了软塌上,让人给他念那份还没看完的乐平月报。 想着这一次那杂谈轶事之中总不至于还有借粮的事情,他让人念的便是这个版块,权当做是以一种轻松一些的方式了解敌情。 然后…… 他就听到了一个冀州元某的励志升迁路。:,w, 第253章 限酒会前 冀州人元某,在这份乐平月报上的名字不详,于去年十月间来到并州务工。 他先是效力于并州农具集中生产地,因为出色的计算水平得到了此地管事校尉的认可,便得到了前往乐平科学院进修珠算的资格。 正逢新帝于长安登基,他便得到了随同灵台丞前往长安,协助灵台修缮工作的资格。 随后因在灵台表现出众,转入新开的弘文馆中负责文书记录工作。 在记录弘文馆中往来人士的言谈记录中,他又因记录详实,无有缺漏,得到了乐平侯的高度赞扬,被举荐给弘文馆馆主之一的大鸿胪陈元方作为弟子和助手。 在得到了这样的擢拔器重后,元某依然踏实诚恳,于苦修进学之余成为了乐平侯训导兖州乔氏的对照案例,被予以未来股肱之臣的评价。 也不知道这个文稿到底是谁写的,在这篇记叙性文字的最后,还不忘做出了一句补充—— 今天看到或者听到这份乐平月报的你,还可能只是一个前来并州谋生的小小匠人,但这不重要,上到长安朝廷下到并州,都严格遵循着唯才是举的标准,更给人提供着数种进学的途径,所以明天的你,可能就能成为大汉栋梁。 这可真是好一个励志的典型! 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实现了从黔首到九卿弟子的飞跃! 但别人听到这个,可能还得感慨一句并州真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连在一个小小的打工地方都能出现这样的人才,袁绍却不会。 他直接叫停了这个念报的随从,当即从软塌上坐了起来。 才跟他商讨完豫州战局的那些谋臣也都被他一股脑地叫了回来,连刚准备和高干一道前往陈留的沮授也不例外。 这些人回返到厅堂上后,就看见袁绍手里抓着一份乐平月报,在屋中来回踱步。 等到人都来齐了之后,他又来回走动了两趟,摆出了一副遇到格外不能理解之事的表情,又犹豫了片刻,这才将自己手中的乐平月报先朝着沮授递了出去,伸手指向了写着元某人升迁过程的那一页。 他问道:“公与,要你看来,这个升迁之人是元皓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显然不像是乔琰在用一个并不存在的杂谈来对他表达阴阳怪气,用来说在冀州不能得到重用的人到了并州地界,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翘楚俊才。 若真是个虚假小故事的话,她就不可能让人在月报之中,将对方拜师陈纪这样的事情都给说了个明白。 所以现在在长安城中,确实有这样一个元姓的冀州人,也有着在月报中所记载的升迁过程。 但这个故事如若为真的话,袁绍感觉……自己很难不将其联想到田丰的身上。 田丰是什么时候前往并州的?去年十月。 田丰所用的假身份是什么姓氏?姓元。 那这可真是太巧了啊! 袁绍绝不愿意相信,在并州随便抓出个乡野村夫来,都能有轻易高升,甚至拜师于大儒的本事。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原本就有这样的本事,只不过是在之前先做出了藏拙而已。 而这个人,还真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田丰! 见沮授已经将那份月报递交到了下一个人的手中,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思忖之色,袁绍开口说道:“这报上还说,这位出身冀州的元某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所以年纪的长幼并不影响做出一番事业。四十岁,这是不是也是田元皓的年纪?” 袁绍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可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被他以为是在并州偷师被人发现的田丰,并没有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恰恰相反,他如同这月报中所写的那样,一步步地升到了弘文馆中得力助手,大儒陈纪的学生这样的位置。 那么想来他得到了乔琰青眼的说法,大概率也是个事实。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 亏他昨日还在跟下属说,安排田丰去并州探查的事情,是他做出的一个错误判断。 即便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田丰已经遭遇不测,袁绍也必定会善待他的家人。 结果田丰还给他的结果,是他已经快一步步混出长安官员身份了。 袁绍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就听到沮授回道:“这听起来确实像是元皓。” 能对上的消息并不只有一处,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巧合。 “不过……”沮授话锋一转,说道:“明公且先不要这么着急。” 沮授将袁绍的表情看得清楚,也大概能猜到袁绍此刻心中所想。 他无外乎便是觉得,田丰在半年内都没有一条消息传回,反而让自己成为了并州的励志典范,必定是背叛了他。 但要沮授说来并不像。 他说道:“明公想想,倘若田元皓当真抱着投效并州一去不回的想法,他是不是应当让您觉得他死了才对?以他这河北名士的身份,大可直接寻找乔烨舒告知姓名,另改换一个身份出谋献策,而不是变成什么并州励志的典范人物,甚至被您以这样的方式获知。” 袁绍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没有了出自冀州的消息和这个元的姓氏,袁绍都不会这么快意识到那是田丰。 沮授又道:“再倘若田丰已经投敌,为自己身在冀州的家人考虑,他会不会让明公这样轻易地猜到他的身份,又会不会让自己以这般高调的方式出现在乐平月报?” 好像不会。 他若真要这么做的话,大可以等到乔琰进攻邺城得手之后,再有一出风光返乡的举动。 而不是让自己现在就暴露在袁绍跟前。 因沮授将月报已传递到了许攸的手上,许攸便也在此时开了口:“我同意公与的看法,这条月报上的消息,非但不是田元皓背叛明公的证据,很可能是他在给明公发出信息。” 袁绍奇道:“此话怎讲?” 许攸回他:“明公您想,田元皓来到并州的时候,乔烨舒已经对外宣告,要以刘虞为当朝天子,未过多久,便出现了公孙瓒击败刘伯安于滨海道、乔烨舒将刘伯安接回关中的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并州的大多机密之物必定要向关中转移,难免出现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元皓这个外人,到底是在并州能获知的东西更多,还是在关中能获知的东西更多?” 要是田丰身在此地的话,大概都要给许攸连说几句道谢了。 他就是一路被人推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又哪里是因为出于这种考虑,才将目光转向了长安。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走了背运。 但袁绍这会儿先后听了沮授和许攸的判断,已将先前被人所背叛的怒火收敛起来了不少,示意许攸接着说下去。 许攸说道:“在乔烨舒这边的人看来,这个冀州出身的元某,有一定的学识但不多,胜在踏实苦干。又恰逢长安朝廷确实缺人,就正好将他给提拔了上来。却殊不知,在他们觉得要通过夸赞此人以示千金买骨的同时,他们的不少秘密也将暴露在元皓的面前了。” 袁绍拧了拧眉头,“若按你所说,为何田元皓时至今日也未曾将一点消息送回冀州?” 这是半年!不是半个月! 以田丰的智谋,袁绍不信他在此之前想不出一个报信的手段。 许攸道:“这或许正是元皓的聪明所在了。既然已经到了高位上,便不必舍本逐末,冒着暴露身份的可能,将一些我们也能以其他途径获知的东西送回来,还不如从未做出过什么越界的举动,让长安城中无人想到他是明公的人。但他也不能真在明公这里就是个死人了,还是该当给出个信号的。” 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月报,“这不就是这个信号吗?明公对自己的人是何等熟悉,哪怕是如此也必定能看出来,也自然会因为这个消息前往联络他。” 袁绍对此将信将疑,但见这份月报朝着另外几人的手中都陆续传了一轮后,他们都认可沮授和许攸做出的判断,他又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若这是田丰“通敌叛国,嫌贫爱富”的表现,那田丰确实是有点蠢了。 袁绍丝毫没觉得自己在问询之前差点对田丰的盖棺定论是不是也能算蠢,而是朝着在场的众人问道:“那以众位看来,我现在是该当让人尽快与元皓接头?”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明公觉得可不可行。”辛毗忽然开口道。 “佐治但说无妨。” 辛毗说道:“元皓到如今才向明公透露他的行踪所在,或许就是怕贸然与冀州来人接触,容易引起怀疑,如今他既任职于弘文馆,倒也容易找他。现下往来意图投效长安朝廷却尤要观望的士人不在少数,这就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明公大可委派一心腹佯装意图出仕的河北士人,因同乡之故与元皓往来,借机传递消息回返。” 只不过,辛毗说的是委派一心腹,袁绍却在挥退了众人后直接将他的次子袁熙给叫到了跟前。 “显奕,我想让你往长安走一趟,去联络田元皓。” 袁熙对接到父亲的这个委任差点惊了一跳。 但他素来重仪态气度,只是定了定心神回问道:“父亲为何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袁绍不是刘表也不是曹操,所以他不能像刘表一样把二儿子送去长安做太仆,同时作为人质,也不能像曹操一样把二儿子送去乐平进学。 忽然说要让他去长安,其实是个很怪异的决定,甚至还是个极其危险的任务。 邺城朝廷和长安朝廷撕破脸皮,东西对峙,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情况,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绝不会罢休,他去长安便是进了敌人的大本营了! 若非父亲的后半句话中提到了田丰,袁熙几乎真要以为父亲是又要放弃一个儿子。 之所以说是“又”,乃是因为在月前袁基病逝之后,父亲将长子袁谭过继给了袁基,以表示自己对这位兄长过世的痛惜之心。1 这样一来,袁谭虽然还占着袁绍长子的名头,在礼法上他却并没有对袁绍基业的继承权。 袁熙将家中的情况看得清楚,父亲在明面上对三个儿子没甚偏私,却显然更喜欢在相貌上继承自己更多,姿容甚美的小儿子袁尚。 将长子过继出去,一面是为了平悠悠之口,一面也是为了给小儿子铺路。 不过对袁熙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无论父亲选了大哥还是三弟,都不会选择他。 所以他现在也只关心自己面前的这个任务。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袁绍将今日议会中提及的情况都告知了袁熙,而后对他说道:“他们都说田元皓未曾背叛我,而是在以这样的方式传讯于我,但也难保就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又或者是我派出去接应的心腹倒戈向了长安,同样是个麻烦。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你去。” “我时常觉得眼下的处境不好,虽是邺城天子之下的第一人,手下之人却个个暗藏心思。你便说那沮公与,他领兵多时、权柄在握,似那青州地界上多只知他这平乱的骑都尉而不知有我,再说那许子远,他仗着与我在早年间的交情,竟放任亲族贪墨以全私欲。” 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希冀之色地看着袁熙,说道:“我知你聪慧,又知你孝顺父亲,所以我也唯独对你能全心信任。显奕,你不会让父亲失望的对吗?”2 袁熙少有见到袁绍的目光这样集中在他的身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又听得袁绍继续说道:“所幸你年纪尚轻,并未如你大哥一般多与河北士人结交,到了长安不易暴露身份。等你到了之后,不必急于和元皓相认,先替我多观望一番他的举动,若能确定他当真并未投敌,再与他联系不迟。” 袁熙其实也有些琢磨不透到底要如何评判投敌与否,但他想着,正如父亲所说,他这长安一行并不容易被人认出,顶多就是无功而返而已。 这样看来也未尝不能去,倘若此行顺利还能替父亲立下功劳。 因沮授和高干也是轻车简从地出发,袁熙便在第二日清晨与他们同时从邺城离开,打算到了兖州境内再行分道扬镳。 对于袁绍居然让自己的次子前去长安行接应之事,沮授直觉这不是什么好选择。 奈何他人都已经要出城了,再折返回去向袁绍提出建议,还难免会引发什么矛盾,甚至要被明公斥责耽误豫州战局,便打消了这个决定。 他只是在从邺城南下的这一路上,与袁熙提及了不少应对长安城中情况的可行举措。 见袁熙这派认真记下学习的样子,沮授不由在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好在他近来所得到的也不全是坏消息。 在他与袁熙分道扬镳、随后抵达了陈留郡后,他意外得知,自汉灵帝驾崩的中平六年天下动乱后,陈留高氏生怕兖州也会在某一日成为交战之所,竟将私兵也作为真正的士卒来训练。 因有足够的财力安顿私兵的家属,以及将队伍进行完备的甲胄刀兵武装,竟形成了一支威势相当惊人的队伍。 曹操将巨野李氏豪强的部从收归己用之事,对邺城来说并不能算是个秘密。 沮授在给袁绍提出用私兵出战豫州的建议之时,所考虑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过在彼时,沮授至多也就是想着,这样的一支队伍即便只有寻常军队一半的实力,凭借着出兵的迅速和他的指挥调度,也已经足够给袁术一个惊喜了。 但先收到惊喜的显然不是袁术,而是他。 只因这陈留高氏的私军,竟在一族中子弟的训练下,成为了一支实力堪称可怕的队伍! 也实在该当感谢陈留高氏和汝南袁氏之间的姻亲关系,才让曹操并未留心于此地,否则又哪里还能让他有这个机会接触到。 这支被命名为陷阵营的队伍,虽然只有七百多人的数量,只是比一些坞堡所能豢养的私兵稍多一点,以沮授这个曾经领兵过的人看来,却足以克制四五倍于这个人数的敌人! 他心中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这支私军的实力越强,也就代表着他用这支队伍扭转局势的机会越大。 陈留郡已毗邻于豫州,能留给他的统兵演练时间相当少,更主要还是看这支队伍本身的实力。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要如何说服陈留高氏死心塌地地协助于邺城朝廷的这一方,要如何说服这位陷阵营的将领听从他的指挥,与他之间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以便在随后的南下中做到配合默契? 作为陈留高氏的一员,这个名叫高顺的年轻人虽然沉默,却也是通晓诗书之人。 而他能在训练私军之时保持着从不饮酒的清白习惯,可见其坚守自律的脾性。 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地为人所蒙蔽,也大概不会被邺城朝廷所许诺的富贵所说动。 沮授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或许这才是与这样的人交往的“捷径”。 对于豫州这边即将出现的重大变故,身在长安的乔琰并不知晓。 不过,她对豫州战局未曾插手,并不意味着,她丝毫也不担心袁绍的队伍会将袁术给彻底解决。 早前她与自家长史参军商讨之后都认为,别管袁术能不能拉得下面皮来和孙策会盟,扬州这边为了确保将地盘能扩张到会稽郡去,不会背后起火,都一定会介入到这一战中。 所以与其说这是袁涣在袁术提出的战术不靠谱的情况下,选择了先斩后奏,通过联结孙策来达成救豫州的目的,不如说这是孙策周瑜这边早已做好的决定,于是出现了两方的一拍即合。 在袁绍的前军被击溃后,要想通过一战平定豫州的可能已经非常低了。 袁术这个人惯来喜欢排场,又应当不会出现什么行猎被刺的情形。 料来出不了什么安全问题。 袁氏兄弟的内耗争斗中,她一面对袁绍做出了种种制衡威慑,一面对袁术给出了豫州牧和前将军的名号,自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么比起关注豫州的战局,显然还是眼下长安的政令推行更为要紧。 杨修得到乔琰的召令前来的时候,见她还在翻阅着手中的信纸。 汉中方向送来了消息,从并州前往汉中的造纸队伍已经将造纸工序在汉中重新组装了起来。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乔琰非要选择竹子作为生产纸张的原料,更不知道她对于将竹子以石灰做杀青处理的前置流程是从何处得知的,但本着君侯要做成的事情他们只需要严格遵从就好的道理,并未多加问询就投入了生产任务之中。 按照徐庶的估算,如果对这个杀青的过程稍微节省一些时间,只先出个相对粗糙的成品,大概在下个月的月底之前可以给她提供一批成品。 乔琰在回信中告知他,前置过程粗糙些可以,但在捣烂竹子纤维的这一步务必做到足够精细,以防出现竹纸容易脆裂的情况。 在写完了这封回信后,她才看向了杨修的方向。 乔琰似笑非笑地问道:“我听闻你这两天接待了个特殊的客人?” 杨修轻咳了一声,“祢正平这个人是放浪形骸了一点,但是此人的确有一身才气,也就难免在举动中多有狂悖……” 出自青州平原郡的祢衡也是在长安为帝都重建秩序后,被此地的名士汇聚吸引而来的。 不过此人恃才傲物,喜欢轻视旁人,往弘文馆去了两趟,留下了一句荀彧可以凭借脸长得好去吊丧(文若可借面吊丧),便扬长而去了,再没想过自荐这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算臭味相投,杨修才没被乔琰从白道川军屯调回来多久,恰好与祢衡在路上遇见了。 两人那叫一个交谈甚欢,引为知己。 因祢衡在青州的时候和孔融为友,他便留下了一句名言,叫做—— 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4 也就是说,在他所认识的人里,除了孔融和杨修之外,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杨修早在八年前就从乔琰这里经历过一番来自天才的毒打了,哪里敢听这种话,恨不得让祢衡赶紧闭嘴。 但他又实在喜欢祢衡的辩才,便只说要请祢衡喝酒。 结果这一喝酒又惹出了点事情。 乔琰想要推行限酒令和举办论酒会的事情,何止是长安城,连袁绍那边都知道了,祢衡自然也有所听闻。 但就像袁绍不知乔琰是用的什么法子说服的刘虞和朝臣,祢衡也同样不知,故而他这等好酒之人只觉这真是个荒唐的决定。 在酒过三巡之际,这喝醉了的狂士找杨修借了个鼓,击鼓而歌,唱的是“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之类的东西。 总之,乔琰要是听不出这是在指桑骂槐,反对她这限酒令,那她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做这个大司马了。 因祢衡高歌之声着实嘹亮,在杨修府邸门外的人也听了个清楚,当即汇报到了乔琰这里来。 眼见杨修这么一副担心祢衡惨遭毒手的样子,乔琰颇为无奈地回道:“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反对这禁酒令,或者说是限酒令的,绝不只是祢衡一人,若非如此我也不需要开办这论酒会。” 杨修刚松了口气,又听乔琰说道:“但你这事说出去可大可小,我前脚才提出了这建议,你的朋友后脚就在那里发酒疯,罚还是要罚的。” “就罚——” 她停顿了片刻,直到杨修紧绷着面色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方才说道:“罚你负责接待这些为论酒会而来的宾客吧。” 杨修走出书房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惚。 若说这是惩罚吧,也当真是太过轻描淡写了一些。 这种往来接待宾客的交友场合,对他来说不要太容易。 她唯独提出的一句补充要求也只是说,这次不许闹出什么耍酒疯的传闻。 可这算是什么要求! 杨修下意识地想着,君侯让他负责此事,是不是其中还别有深意。 但想到先前他到底是为何被打发给吕布做传令官的,杨修又连忙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不能用他这等俗人的思维来度量君侯的决定。 这不过是君侯赏识他的才华,也赏识祢衡的才华,所以做出的宽宏大量之举而已! 他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w, 第254章 渭水治河 “你确定乐平侯有此安排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用意?”祢衡听完杨修的话后狐疑问道。 对于杨修这种不该想太多的时候做阅读理解,该想多的时候却反而收敛起来不考虑了,乔琰是很乐于见到的。 顶多就是,他总还是有几个“机智”的小伙伴要对他做出点提醒。 但准确的讲,祢衡不是真对乔琰的意见很大。 他比较在意的是,她在上位大司马后不久,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在内部制定秩序。 从一方面来说,这个还算野生的朝廷确实可以在起步的初期框定起规则,让后续的发展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这就可以避免在后续扩张之中还需要修补己方的规矩,进而拖慢了脚步。 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乔琰的动作太多,也就难免让人在心中生疑,倘若她所走的路是错误的,那么是不是会在一开始就将整个长安朝廷带到了不可预知的深渊之中。 就拿这个限酒令来说。 限酒令限制的很可能并不只是酒。 就像如今的士人大多要以酒助兴宴饮赋诗一般,限酒是不是也在限制着他们的言论自由,只是先以酒作为一个噱头呢? 酒又是如今的世家大族一项相当重要的收益来源,这种限酒是不是朝廷为了达成这个作战资源的集中而削弱了他们的权柄呢? 对大多数容易产生进一步联想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哪怕乔琰并未因为祢衡的不敬之辞而对他做出惩戒,也并不意味着第一种疑虑可以被轻易打消。 毕竟在此时限酒令还没有正式推行,也还没有相关的明文条例划定,祢衡一边饮酒一边夸赞酒为圣品这种事情是违法的。 再加上,如今还在各方士人投奔长安、又有与酒利益相关的人为酒会而来的阶段,她若是惩戒了祢衡,才应当算是个不明智的举动。 好像并不只是杨修为祢衡求情的缘故。 祢衡直觉,让杨修作为这出酒会的接待,很像是在给来客看到一个信号。 弘农杨氏出身的杨修被抬出来做了个标志,正是对那两种疑虑的一个简单回应。 加之朝堂上的臣子中与之利益相关的也不在少数,却时至今日也未曾有一点反对的声音传出,因这个“权威”的影响,大多数人会选择再等上一等。 起码要等到明确的规则被她说出来后,再提出自己的意见。 否则,万一乔琰的真实意图和他们所想象的有些区别,那岂不是显得他们不够沉稳。 会像是祢衡这么直白击鼓而歌的,大概只是极少数。 毕竟大部分人还是要形象的。 听祢衡这么问,杨修摇头道:“我还是觉得真不必想那么多。早年间君侯还在乐平的时候,就曾与太原王氏达成过与酒相关的交易,也曾在北击鲜卑得胜凯旋后,与士卒在雁门宴饮同庆,绝非轻视此道之人。” “何况,我既为大司马府主簿,总不能做个赋闲之人。因先前妄加揣测君侯意图之事,我被往白道川处罚了一轮,在回返长安后,要加入已经成体系的其他职务都有些不妥,确实不如负责主持酒会一事,独立出来做事。” 见祢衡尤有疑虑之色,杨修又道:“总归正平如今也无出仕之意,何不先看看这长安论酒到底是何等表现呢?” 不过是要等到五月之末罢了。 但要祢衡说来的话,这个时间同样让人不免疑惑。 五月末,距离此时还有一个月,战线稍微拖得长了些。 虽然按照乔琰的说法是,既然要制定新规矩,那就要让人细思权衡,考虑到底要不要前来长安,亲耳听听这规矩,再给人留出在路上的时间。 可哪怕是从最东南的地方闻讯赶来,也大概并不需要这样多的时间。 更不必说,那个方向的人还大多不会来到这里。 祢衡心中思忖,还是觉得乔琰另有所图。 只是眼下杨修觉得她此举妥当,蔡邕荀爽等人都在乐平稳坐泰山,卢植王允只字未发,他有傲气却不是没有眼力,便是再观望些时日再出声也不迟。 这个将论酒会推迟到五月底的举动,并不只是让祢衡觉得奇怪,被乔琰随后请来作为杨修副手的卫觊其实也有同样的疑惑。 早对乔琰有所看好下注的卫觊在去年十月里替她延请来了张芝,又以河东世家的名义收拢河内方向的民众,在这长安朝廷建立后,乔琰也自然而然地对他发出了出仕的邀请。 但因卫觊在早前没有实际的履历在手,所以先让他协助杨修完成这出论酒会。 而后再以此功出任为乔琰所举荐的右扶风。 直接从太守这一档做起,即便是卫觊出身世家名门,在本事上绝不差,又摊上了一个有些特殊的时候,也着实是高升了,更难免为人所诟病,除非…… 除非乔琰笃定,这出论酒会所能起到的效果,绝不只是一个限酒令而已。 卫觊观乔琰面色沉静,其中分毫也没有被近来长安城中的一些声音所干扰的样子,心中有了些揣测,又听她说道:“与其说是论酒会,不如说这也是长安尽显其都城风范的盛会。” “若无一个可能打破全胜神话的噱头在前,又如何能让人将目光都集中在此地呢?” 卫觊依然有些不解。 不过他已从乔琰的话中听出了些门道来。 想到他进城来的途中专门往城南绕行的一遭,一如同样从东面而来的张昶兄弟所做的那样,他便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那城南的长安路也是其中的一环?” 虽然还没到土法水泥路彻底养护成型的时候,却也已经能让人看出几分端倪来了。 随着时日推移,从开端的“长安”二字到从桂宫对应出的末端,都逐渐形成了板结成块的样子,就像是一块浑然一体的巨大石块。 从表面上来看,原本湿漉的水泥表面也在阴干之中变成了干燥的平面,好像已从可以在其上刻画转为了不能留痕。 当然,到底是不是真如卫觊所猜测的那样,还得等到真走上去之后来做出个验证。 乔琰也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回了句“你很聪明。” 和卫觊这种聪明人说话还是很舒坦的,尤其是他这人聪明归聪明,走的却是务实的路子。 在乔琰暗示另有其他项目后,他也并未多问,便接下了和有酿酒行当的世家打招呼的任务。 乔琰盘算了一番,负责接待的身份代表和形象代表都有了,奇观在养护中,竹纸在五月能送来第一批,高浓度的酒精可以直接从并州送来,其他的东西也早已筹备妥当,那么在这场盛会开办之前,她已没什么要做的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将精力都集中在此事上面。 于是那些在四月末五月初抵达长安的人便听闻,乔琰这会儿人已不在长安城里了。 丢下了这么一个大新闻之后,她就丢下长安城里的风暴,自己跑了? 众人刚面面相觑,又听闻乔琰其实是去折腾长安上游的渭水防治去了,只能坐了回来。 打从四月中旬开始,长安周遭的田垄上就已经是新苗青青的样子,虽还未到繁盛的时候,但其间生气勃勃之态,也不免让人在明知尚有存粮的情况下,也觉望之心喜。 这关中平原引渭水及其支流浇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确实是一片适合耕作的田地。 眼前景象,让人很难想到在数年前此地还曾经经历过三辅蝗灾的灾劫侵袭。 但要乔琰来看,关中平原需要提防的绝不只是旱灾。 目前担任着都水使者的毕岚也同样是这个想法。 乔琰在顺着河岸走的时候便听到毕岚说道:“渭水到了夏季的时候多有水患问题,目前的支流虽多,但还是难以保证不会出现倒灌的情况。要想确保今年的耕作成果不会遭到意外破坏,我们还是该早做准备。” 事实上不只是渭水有这种情况,改道频频的黄河在目前这个阶段出现这个情况才多。 好在眼下在黄河流域的军屯数量有限。 凉州的金城郡军屯用的是湟水段,武威郡用的是祁连山下的卢水,并州除却白道川之外其他灌溉所用的均为支流河道,汉中就不用说了,用的是汉水,而关中则是渭水。 比起现在就考虑黄河改道漫灌这样的问题,还不如考虑渭水的治理。 在先有了在凉并二州开凿河道水渠的经验后,毕岚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渭水上来。 现在又有了刘焉这位好心人所提供的都江堰工程人手,毕岚也多出了不少帮手。 伏寿跟在乔琰和毕岚身后,听着二人讨论要在八月前完成对渭水的初步管控,在手中的本子上奋笔疾书。 早两年间,她因为希望身在家中足不出户的人也能对山川河流景象有所了解,在乔琰的鼓励下从记录并州的河流走势特征开始做起,当她将势力范围拓展到子午岭的时候,伏寿也跟着跑来了泥水流域。 越是记载,她也越是觉得,将河流之莫测变成有序的水利工程着实有趣,这才是为何会在乐平月报上见到伏寿所写的二州水利之言。 所以现在她也跟在后头,听得格外专注。 或许是因为以乔琰这位君侯为代表,在外担负重责的女官女将逐渐有了姓名,出门在外的女装中也出现了一派走精简干练风格的,伏寿此时所穿的就是这一种。 也正是这种着装能让她跟在乔琰身后,轻易在渭水所冲出的滩涂地边缘走动,并未弄得一身狼狈。 毕岚伸手朝着前方指去,说道:“那就是益州水利人手所带来的四种调控水流的装置,在这片河道支流我们都做了搭建,以确认其效果。” 古代的防止水患,不可能做到像是现代这样轻易修建钢筋水泥的堤坝,但古人也有着自己的智慧。 从都江堰工程处带来的就是其中的四项典型。 其一就是乔琰和刘焉提到过的竹笼,将竹篾编织成圆形的笼子,里面装上石块,这就是一个护坡的构件,也是都江堰工程中出现最早的一个。 其二名为杩杈,是一种由多个三角木架组成,用于堰口截流的装置。 其三叫做羊圈,但和寻常羊圈不同的是,木桩里关着的不是羊而是石块,乃是河流急险段用于水流防冲功能的。 第四种名为干砌卵石,是以卵石按照坡度砌成的整体,用于水渠边坡的工程。 木、竹、石、绳,就是这些水利工程所用的全部材料。 但这些装置何止是在都江堰工程中可以用上,在渭水经行的区域同样可以。 在乔琰抵达陈仓之前,毕岚已经领着伏寿一道,将这片区域内各个河段的水流速度和河道宽度都给记录测量得差不多了。 这是从元月到如今的四月里四个月中的成果,最终变成了出现在乔琰面前的一张地图。 这份测量从渭水源头的鸟鼠同穴山,一直到泾水和渭水的交汇地以东,三辅边缘的潼关位置。 乔琰看着这张地图上娟秀的字迹已非当年稚嫩,转头才想起,伏寿也已经从当年初见的四五岁,变成现在的十四岁了。 见乔琰看完了地图就转向了她的方向,伏寿开口道:“毕使与我的想法都是,在八月之前,我们会先在河道淤积的位置完成清理加宽,然后用竹笼和羊圈完成巩固堤坝的事项,等到秋收结束人手更充沛,再以杩杈截流进一步规划各个灌溉的田屯区域,对局部的边坡用干砌卵石来加固。” 乔琰想了想,回道:“有没有想过用另一种方式来清理泥沙淤积?” 在渭水上游的情况还好,但因泾水所卷带来的黄土高原泥沙,从两流交汇的高陵到华阴地带,是有泥沙沉积现象的。 在三辅于百年间多受羌乱而民众离散后,此处的耕地面积大大缩减,故而这些问题表现得还不是很明显。 可在如今这些地方都要被重新启用,就不能对此视而不见了。 伏寿好奇问道:“何为另一种方式?” 乔琰对着她和毕岚招了招手,“来。” 她并未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而是在这片刚被水蔓过小腿位置的滩涂地上停了下来,伏寿眼看着她喊了下属一道,用河中的泥土立起了两片略高出水面的“墙”,形成了一条在河中的小型河流,其中还有着宽窄不一的变化。 做完了这一切,乔琰朝着她问道:“你看这其中的流速如何。” 伏寿端详了片刻,回道:“君侯是说,在窄的地方流速更快?” 乔琰颔首,“这样一个微缩之处如此,在河流中也是如此,你在渭河各处的记载也证明了这一点,并不全然是地势天然起伏的缘故。”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看,这已经是个很浅显易懂的道理,但对于在治水上还更多将其归结于天时的古人来说,有些东西却必须要等到有人提出概念,才能发觉其中的窍门。 比如说,束水攻沙。 “流速快的情况下,也就能将河床淤积的泥沙带走。将河道拓宽,发展支路是防洪的好途径,将局部收窄,确保河流的通行顺畅又算不算呢?” 乔琰说到这里,指向了远处的羊圈,“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河道不会被加速的水流冲垮,你们方才说那羊圈可以起到水流防冲的效果,倒是不妨多用上一用。” “但具体要在何处用,又要以何种规模来用,还是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不能指望她能精通到连水利工程也会设计的程度! 乔琰理智气壮地又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可对毕岚和伏寿来说,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疏导之法,虽然没被她提出那明确的“束水攻沙”之说,也已经足够让她们开启一个新的治水方向了。 乔琰将两人的干劲看在眼中,又朝着河流奔行而去的东方看去。 陈仓以东的大片田屯都仰赖于这条河流的灌溉,唯有摸顺它的脾气,雕饰它的轮廓,才能让它真正成为关中平原的福祉。 从水渠到渭水,也无疑是迈出了一大步。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若干年后,她们的目标会是黄河呢? 乔琰暂时没法给出一个答案,但反正,人总是要有目标的嘛。 她收回了目光,落到了在河中游过的鱼上,又开口道:“来个人!” 本以为乔琰又要说出什么指导之言的伏寿,在下一刻就听到她说道:“叉两条鱼在河岸上烤了。”:,w, 第255章 迈出一步 被乔琰这一安排,伏寿前一会儿还在听着乔琰安排对渭水的管控,让她们留神何处拓宽何处改窄,何处修堤坝何处开支流灌田,后一会儿就已和她一道坐在河岸边上等着烤鱼了。 她一边拧着衣摆上的水一边换回了便于在外行走的短靴,看着乔琰从容支起的大型遮阳伞,很想说—— 君侯啊,您这到底算不算不务正业呢? 但跟着忙碌了这么好一阵,说实话,伏寿也确实是有点饿了。 更何况,乔琰的烤鱼和其他人的烤鱼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早两年间徐荣从丝绸之路带回来了胡椒。 在刚带回来第一批的时候,因胡椒在此时的珍贵,加之其又有着药用价值,被乔琰在权衡之后交给了华佗,作为其研究药理所用。 不过事实上,就算乔琰不做出这样的取舍,光是凭借着她在乐平对医术发展的支持,在乐平月报上对药理和五禽戏等物的宣传,以及她对创立备急方书这类书籍的重视,华佗也会从原本的来乐平看看,变成确定要留在此地。 所以这些胡椒中又分出了一半归还给她,与徐荣随后送回来的第二批混在一处。 因价格的缘故,第二批带回的胡椒数量不多,但也足够她偶尔奢侈一把,将胡椒当做烤鱼的调味料了。 八角、茴香、桂皮和胡麻等物磨成的粉末则被装在另一个小罐中。 葱姜蒜在如今也算是常见之物了自不必说。 若要乔琰说的话,唯独有点可惜的是,辣椒的原产地在拉丁美洲,在短时间内还是不可能得到的。 不过光是她用的调料已经足够奢侈了。 对如今这个时代来说。 伏寿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正在刷胡麻油的烤鱼身上挪开,转向了乔琰问道:“说起来,君侯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真的没有问题吗?” 虽然近来她一直跟着毕岚在渭水流域跑,但长安城中近来热议的话题,她也没少听闻。 这些因限酒令匆匆而来的人,很难说是不是想要提前从乔琰这里获知到一点内幕,但乔琰明摆着没打算在短时间内回返长安城。 她甚至在方才还告知了侍从,让他去往关中军营通知一声,两日后她会前去阅兵校验,以免并州凉州的军员在抵达关中后“水土不服”,或者是因为此前的作战获胜就处在了松懈的状态。 伏寿觉得,若是把自己带入到那些前来长安的人位置上,大概十个有九个摸不着头脑。 可瞧着乔琰这张波澜不惊的脸,本着从八年前开始对她的崇拜情绪,最后也归为了一个结论—— 这大概就是做大司马的人所必备的心理素养。 没错,就是这样。 乔琰示意随从将烤鱼翻了个面,朝着伏寿回道:“我不在长安,会让他们知法犯法,把那条写有长安两个字的路给毁了吗?” 伏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在观望的状态,绝不敢去触犯长安朝廷所划定的法典。 乔琰又问:“那我不在长安,会被人觉得是我这个做大司马的擅离职守,对不起这个天子之下第一人的高位吗?” 这也当然不会。 朝廷招募贤才的途径已经有弘文馆这边成型的秩序。 要从限酒令上得到个说法的人也已经有了接待的人手。 君侯离开长安,所为的也是水利民生之事,绝无人敢对此有何诟病。 总之时间已经告知他们了,到了五月末准时举办就是。 见伏寿脸上还有几分担忧之色,乔琰笑了笑,示意一旁的侍从将东西递过来。 伏寿好奇地接过了手中的东西。 烤鱼还没好,早前就已经在岸边炖煮上的肉倒是早已经熟了。 肉是切片的五花肉,但以伏寿所见,上头有一层奇怪的酱汁,被夹在了荷叶形状折叠的麦饼里。 虽然鼻息之间更加分明的还是烤鱼的香气,但在咬了一口面前的荷叶饼裹酱肉后,伏寿顿时瞪大了眼睛。 “君侯,这个酱汁……” 肉香和酱香混合在一处,其间夹杂着一种豆类的清香,虽然样子朴实,却足以靠着这等滋味征服人的味蕾。 “想知道是怎么做的吗?”乔琰从一旁的托盘中拿过了另一个,又示意人将烤鱼从支架上取下来。 对着伏寿求知若渴的目光,她丢下了一句让人差点怀疑耳朵有没有出问题的话,“把豆腐放到生霉做成豆腐乳。” 要不是乔琰自己也紧接着咬了一口,伏寿差点被自己脑补出的画面给击败在当场。 她更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乔琰忍俊不禁的神情。 “君侯!” “行了,也没跟你说的假话,”乔琰回道:“只不过酿酒需要酒曲,豆腐发酵需要腐乳曲而已。酒是粮食发酵出来的都没毒,难道腐乳就会有毒吗?” 伏寿总觉得这个类比有哪里怪怪的,但想到君侯麾下毕竟还有华佗这样的人物,想来也不会拿食物的安全开玩笑,又安了心。 而且在这个限酒令的敏感时期,她忽然提到了酒曲,也难免让伏寿多想。 但也正是在这个说话的当口,那份五香烤鱼也已经送到了面前,餐盘上还放着一杯奶茶。 这会儿,伏寿也就没有这个多余的心思去过问腐乳的本体长了个何种模样了。 作为香料都尚显得奢侈的胡椒粉末在烤鱼的表皮清晰可见,让这条烤鱼对伏寿来说同样是一份未曾尝到过的食物。 调味品的匮乏和以蒸煮为主流的做菜方式,让绝大多数汉人的口味还是趋于清淡,可这重口味的烤鱼也并不会让人不适应。 一想到能调制出这种风味的胡椒居然要从域外送进来,伏寿就忍不住问道:“为何不直接在大汉境内直接种植胡椒呢?到时候岂不是随时都可以用。” 按照伏寿的想法,胡椒这种东西该当和胡麻没什么区别,或者就像是棉花一样稍微难伺候一点嘛。 与其去境外采购,还不如自给自足。 然后她就听到乔琰笑道:“你不会以为胡椒也可以春耕秋收吧?这东西得长上两三年才能开花结果,还得生在温度极高的地方,我看交州倒是可以种,关中这边就别想了,更何况是凉州并州。” 伏寿看了看面前的烤鱼,又看了眼远处托盘中的酱肉荷叶饼,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行万里路还有得路要走。” 果然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反正跟着君侯总能吃……不,是总能见到的! 在乔琰这边督巡水利,检阅军队,甚至还能享受到一些特殊美食的时候,袁术这边的局势也在变化。 文丑身亡,刘备所占据的沛国有半数回到他的治下,原本对袁术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 他虽然有些不满于袁涣和阎象等人擅自联络孙策这头合兵出击,而没有按照他所制定的计划走,也没有提前知会于他,可一想到袁绍在收到战报后的郁闷样子,袁术又顿时喜上眉梢。 比起要在孙策小儿面前丢脸,比起在随后还要往扬州送出一批财货,那当然还是让他的老对头吃瘪要舒坦得多。 为此,袁术甚至还给此战中的几位功臣举办了个庆功宴。 在他举杯朝着众人致意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从长安方向传来的消息。 按照他的豫州牧是由长安朝廷授予的情况来看,等到限酒令正式颁布,他好像也应该遵从才对? 但想到此番袁绍派人领兵来袭,他这豫州丝毫也没有得到乔琰这边的支援,反而是周瑜领兵合击,袁术又格外坦然地决定选择性听从。 关中的安排跟他的豫州有什么关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嘛。 做完了这番心理建设,袁术朝着周瑜敬酒道:“此番有劳公瑾相助,抗击篡逆朝廷贼子。应允出兵的孙伯符也是少年英才,驰骋扬州。只恨我无有一儿如伯符公瑾,否则何惧那妄称袁氏之名的小人!” 周瑜:“……” 得亏他的心理素质过硬,才没在袁术说出这种话的情况下当场失态。 袁涣在一旁都差点没拿稳酒杯。 夸人哪里有这么夸的! 夸别人年少有为,作战英勇,统兵有方,有乃父之风也就算了,怎么能夸什么—— 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儿子必定能打袁绍一个落花流水啊! 那孙策乃是扬州牧,周瑜是他的结义之交,也是他最为亲厚以待的下属,又怎么会来当袁术的儿子…… 袁涣连忙岔开了话题到此番的战果上,袁术浑然未觉底下的暗流涌动,便接下了话题,转向了对邺城大加嘲讽。 说那袁绍还与人吹嘘颜良文丑均是他麾下悍将,结果一个身死于董卓部将之手,另一个刚来征伐豫州没多久,就送命在了此地,想来那高览张郃也并非什么能征善战之辈。 听闻他还将军权中的大半交给了沮授那文士,可见是真没什么人可用了。 然而上头的袁术滔滔不绝,下头的袁涣一脸木然。 他错了! 他就不应该试图转移什么话题。 袁术在这个时候贬低颜良文丑作甚,那岂不是在说,阵斩文丑的周瑜其实也没多大本事? 反正杀的只是个不入流的将领而已。 这么一细想,这话根本就不是对对手的嘲讽,而是在对同盟做出伤害。 等到这场庆功的酒会终于结束,将口中还嘀咕着“使我有儿如此”的袁术交给部从送下去休息,袁涣终于有了空当朝着周瑜歉意地行了一礼,“请公瑾莫要见怪,府君向来如此……不拘小节,应允扬州的东西都不会漏下,劳驾公瑾与我同往一行,将其点清。” 周瑜依然一派温和中略显清正威严的样子,回道:“料来也是袁公为同族所负,方有此等激烈行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何况扬州豫州均尊长安天子,本也该当守望相助才是。” 话是这么体面地说了,至于他对袁术到底做出了何种评价,那就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大概无论是刚离开平舆回返扬州的周瑜,还是在这场得胜后心满意足的袁术都未曾想到,在短短的半个月后,会有一支何其精悍的队伍从北面的陈留郡而来,径直杀过陈郡,抵达了汝南。 由高顺统帅的陷阵营,和高干在陈留临时募招的兵将,在沮授的带领下兵分两路。 高干先行一步,朝着汝南袁氏老宅而去。 要知那汝南郡中位于平舆以北百余里的汝阳,正是汝南袁氏这一支的族地所在。 别管早前绝大多数嫡系是不是都迁往了洛阳,又在董卓之乱中死的死,去邺城的去邺城,先祖的灵位和祠堂总还是在那里的。 又因袁绍派出的人手还驻扎在沛国,袁术压根没想到会有天降的神兵出现在汝阳,便对此地并无多少守军。 骤然得知袁绍的另一路人打着“袁术无德,玷污祖宗威名”这样的名义,将汝阳的祀庙给搬空了,甚至将留在此地的袁氏宗亲也给“请”走了,袁术当即暴跳如雷。 阎象直觉不对、意图劝阻的时候,袁术早已经带着屯兵在平舆的数千军队北上汝阳而去了。 但还没等袁术追上高干的这路人马,或者说,还没等到他抵达汝阳县,他就遭到了一支半道截击的队伍。 这是一支沉默肃穆到让人怀疑其是否是由活人组成的队伍。 可当铁铠坚盾所组成的洪流撕开行军队列,刀兵交击发出一声声金戈嘶鸣的时候,这支队伍又骤然如同熔岩迸发了开来。 他们以其与统帅拧结成一股的锐利之气,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冲击。 袁术本以为,袁绍在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了抢劫宗庙这种耍无赖的法子,就是为了证明其正统性而已。 却不料这根本就是个引蛇出洞的法子! 但凡他对汝阳之变多抱有一点警惕的情绪,但凡他莫要选择连夜追击,又但凡他能在遇到这样的山坳地形前能让人先行侦查一番,他都不会遭到这样的惨败。 他甚至都没能看清那把夜色之中的沉默之刀,到底是个何种模样,就已陷入了溃败的乱军之中了。 好在下属拼死护持住了他,先将他送出了险境。 直到奔行出了数里地,身后才总算没有了纠缠的追兵。 袁术回头朝着那处山坳看去,只见得那头烧起了一片火。 火光之中的冲杀声渐渐消弭在夜色中,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 唯独变得有些清晰的,是在他中伏之时对面有人说的那句话,在他此刻那仓皇的折返中,混合着夜风在他的耳边不断响起。 “袁公路,本初公令我给你带两句话,你这路中悍鬼何止是白日见不得人,连夜里也见不得。” “月前一败,非败于你袁公路之手,实败于那江东幼虎罢了!” 袁术一口气没喘上来,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等他醒转过来的时候,便听闻了个令他恨得牙痒痒的消息。 那些被劫持走的袁氏族人和牌位都被放了回来,并没有被人真的劫持走。 沮授还让人给袁术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他们不将东西和人带走,并不是先前说的袁术无德这些话不做数,实是考虑到,他反正不只无德还无才,汝南迟早会重新落入邺城朝廷的掌控中,便不必惊扰先祖英灵,大行搬迁之事了。 只希望袁术为保汝南袁氏名望,能向先祖袁邵公(袁安)学习一二。 何为向袁安学习一二? 袁安早年间没做官的时候客居洛阳,有一年冬天,洛阳令前去拜访他,因他院子里积雪很深,不得不让人清扫出了一条路才能进去,进去就见袁安无有厚被厚衣,冻得瑟瑟发抖。洛阳令问他,为何不向亲戚寻求帮助,袁安说大家在这个时节都很贫穷,他不好意思去打扰旁人。 后人以袁安困雪以喻高士清贫。而袁安也正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代三公。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袁术少在这种争斗中求索外援。 要是连这都做不到,他还有何底气说,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继承人呢? 袁术气得头都要炸了,一见信末落款,得知此次行动的总指挥便是才被他在庆功宴上嘲讽过的沮授,更是额角直跳。 但他刚想下床,又发觉了个更难受的事情。 比起头,可能还是他的脚要更疼一点。 只因在他从马上跌坠下来后,竟硬生生地摔断了一条腿骨。 袁术捂着自己的伤腿又躺了回去。 等缓过了这阵疼痛,他转头盯着床边的儿子袁耀良久,说道:“你往京城去一趟,向大司马求个赏,把华神医请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袁术也觉得自己要用最好的。 断了一条腿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万一留下后遗症,岂不是更要被这趟得手的袁绍看个笑话? 至于才被沮授提醒要效仿先祖这件事,在袁术看来也实在不是什么问题。 这是请医者,又不是求援兵! 若是当年先祖冻得要死了,他也是要找人借件衣服的! 袁耀抵达长安的时候,距离那论酒会的举办已只剩了十天。 而早在五日前,乔琰就已经重新返回了长安。 也便是在他到达的前一日夜里,乔琰领着人站在了那条浇筑的水泥路前。 火把将面前地上的长安二字映照出了一片明暗的光影,竟依稀有些漂浮在面前的错觉。 土法水泥的养护时间确实要比普通水泥要久,可到了此时也已经坚实了,正是可以踏脚上去检验的时候,以防在过几日正式投入使用的时候出现什么问题。 但不知道为何,乔琰看着面前的一切,还是有种落脚的迟疑。 “这也不算是君侯第一次踏足于水泥地面吧?”郭嘉在旁调侃道。 算起来,中平四年他刚抵达乐平的时候,这东西就已经被用起来了。 距离如今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她应当很清楚这一脚踩踏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却依然有种奇怪的慎重感。 乔琰看着面前的这条路。 在道路的两侧,一节又一节的护栏都被拆开撤了下去,直到变成一条再无遮挡的新路。 这种特殊的材料又与周围的两条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让这座长安城中出现了一种别样的风貌。 她并未看向郭嘉,而是看着前方的灯火幽暗之地,回道:“或许是因为,这是划时代的一步。” 她说完这话才朝前走了出去。 跨过了被她所写的“长安”二字—— 踩出了落在水泥路上的第一步。 第256章 四种纸张 要不是玩这个梗在长安城里没人能理解,说出来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话,乔琰甚至有点想说上一句,这是她乔琰的一小步,却是历史的一大步。 虽然土法水泥早前就已经应用在了并州的不少地方,可这还是第一次让其以道路的方式出现。 又有生产过程中将各种矿渣和石膏粉末压到极细的状态,加上铺设中的合规,让这条路的硬度足以达到标准水泥路的状态。 这些因处理过程的麻烦所带来的成果并不会辜负他们。 当她迈步而上的时候,这条路显然并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紧随她后头的车马队伍也一并跟上而行。 从马车到战车再到身着重甲的士卒都没漏下。 这些人起初还走得有些战战兢兢,但在意识到这条路确实和土路的强度有别,也早不是先前那会被轻易留下划痕状态的时候,一个个都走出了昂首阔步的姿态。 哪怕明知道这只是对这条路的验收检测,周遭围观的也都是他们自己人,也并不妨碍他们表露出这种模样。 天子都还没能走上这条路呢! 他们可得算是头一份! 这些驱策着战车马车和装有马蹄铁的战马随同她一起抵达了道路的尽头。 当乔琰回头望去的时候,只见除却这些齐整的队列外,在后方延伸开来的两列火把同样是一派秩序井然的模样,几乎要在这份火光映照中将这长安城的南面门户给带入白日。 她的眸光中也倒映着这片火光长龙,将里面的成就感给照了个分明。 哪怕她并未开口盛赞,只是让士卒各自收兵归队,也并不影响同在此地的下属看清她此刻的心绪—— 城名长安,路也名长安。这就是她那论酒之会的开幕式之处。 也是她要给世人带来的惊喜! 或者说,这是长安展现其强势景象的开端。 这场开端不必等到五月底。 因她还想要让其在舆论下进一步发酵的缘故,故而将这第一场展示就定在了—— 明日。 袁耀刚踏入长安的东门打算前去拜会大司马,按照父亲所说的那样,请求大司马将名医华佗借用给他们,替父亲医治腿脚的毛病,就听到了一阵骤然响起的鼓乐之声。 因这鼓乐在响起后并未立刻停下,袁耀立刻辨认出,这正是大鸿胪所属的乐队所发出的迎接礼宾之声。 会需要发出这样鼓乐来迎接的人绝不多见。 哪怕是现任大将军的刘焉前来长安,好像也并不需要拿出这样的动静。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孝灵皇帝在西郊大营选拔度辽将军,同时行阅兵之事的时候。 若再往前的话,那都是在别人的传闻之中了。 据说有大秦(罗马)帝国的使臣前来拜谒汉桓帝,当时也拿出了这样的阵仗。 袁耀虽是抱着为父亲求医的目的前来的,但在听到这样动静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拔腿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跑了过去。 毕竟,若他此来长安恰好遇到了个什么特殊的事情,总得亲眼看个明白,才好在回返汝南后向着父亲汇报。 好在他的反应足够快,在他抵达城南的时候,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人,还未曾将声音传出的地方变成里三层外三层的状态。 又因为这条从南门开始的路横贯长安南北,让他甚至能寻到个第一排的位置。 当他寻了此处站定后,他便看到了那依然在发出鼓乐之声的仪仗队伍。 从那列盛装鼓吹的队伍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延展而来的,正是一条与他此前所见都不相同的路。 袁耀未曾见过这条路刚刚开始铺设时候的样子,所以他看到的也只是这条水泥路彻底完工的模样。 已经凝结到坚硬板结的道路像是一块浑然一体的巨石被搬运到了这个位置,虽然每隔一段就有一条横向的凹缝,但袁耀并不难通过侧面看到,缝隙的两侧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属于一个整体的。 这真是好一副神异的景象。 谁曾经见过这样的路呢?起码他之前没有。 光是这样的一块“巨石”都已经足够让他觉得见所未见了,偏偏他又在此时听到了同样闻讯而来的好事者在此时说起,这块巨石在一个多月前还是软的,甚至可以让乔琰这位发起兴办此物之人,在道路的开头留下了“长安”二字。 “说来,先前这条路还未被正式启用的时候,在两边戍守的卫队领的俸禄那叫一个高。”有人和身边人嘀咕道。 像是生怕有人觉得他是在扯谎,他连忙朝着正在维系秩序的其中一名卫队成员指去,说道:“瞧,那就是我家从弟,大司马进军关中后他就被选拔入伍了。” “只是看守个道路为何能领高月俸?”当即有人问道。 那人回道:“听说是因为,在这条路彻底养护完毕之后可以变得坚如磐石,在之前却可以轻易留下痕迹,所以才会有先前颁布的法令。但法令这种东西防得住人,能拦得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飞鸟,地上跑过去的野狗吗?” “这些负责戍守的人这段时间,那是地上跑得天上飞的都要盯梢住,就怕从哪里降落来了个东西让他们前功尽弃。” “我那从弟说,现在好了,不必防着这些东西了,他明日就去把那只总在附近转悠的狗……” “把它炖了?”有人插话问道。 “哪能啊!”他回道,“是抓着它的爪子往这条路上多拍两下。” 袁耀不由笑了出来。 但他敏锐地听到,在周遭的笑声中,有一个声音混杂在这些看热闹的笑声中,更像是一种嘲讽的发笑。 他回头就看到了个高壮的男子站在他相隔不远处,脸上的神情也分明是有几分不屑的样子。 更让他确认这一点的,是他听到对方在笑完了之后冷声说道:“连狗跑过都要防着的路,能有多少坚实的样子?我看这条路也就是个表面工夫而已。兄长,你怕是要输了。” 他身边的老者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叔威,你的耐性还不足以让你看到最后吗?” 袁耀并不认识张昶和张猛,但他直觉这两人的身份并不寻常。 他本想上前与人搭话谈谈,却在这时听到了一声铜锣震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到了城门的方向,也包括他。 没等铜锣的余音消弭在空中,就有两个少年拉扯着一张长卷朝着北面奔跑而来。 他们所踩踏的正是这条新路。 风中招展开的长卷上,长安二字清晰地映在了众人的眼中。 虽然明知,他们既然敢走在这条路上,它便自然能承载住他们的重量,在看到这样一幕的瞬间,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怕这条修改过的御道被压出两行脚印,就像乔琰能用铁棍在道路上划字一个样子。 但当这两个身着棉布单衣的少年将这长卷从水泥路的一端带到另一端的时候,围观之人清楚地看到,这条曾经还需要严防死守的道路,早不是可以轻易留痕的样子,而是依然维持着他们先前所见的景象。 他们所该留意的甚至并不只是这两个少年的脚下,还有他们手中所持有的纸卷。 那张纸…… 但凡是接触过楮皮纸和早几年间推行的麻纸之人都不难看出,虽然这张纸看起来不如皮纸坚韧,但比起麻纸来说又要光滑不少,看起来竟是另外一种门类的纸张。 纸张上的留墨效果,在张昶这个书法名家看来着实不差。 他直觉这种特殊的纸张在此时出现绝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这两人刚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的时候,又有另外的两人奔跑而过,手中的纸卷上写着建安二字。 这一回他们手中所持的纸张,便是楮皮纸了。 第三轮出现的纸张,则让张昶差点往前迈出一步,只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可惜被那沿路的卫队给拦截了下来。 所幸这一次出现的两人并不是同时持有长卷的,而是各自持着一张纸卷,在展开的状态下朝着两侧展示前行,走动的速度也比先前的两批慢上了不少。 当这两人行到张昶面前的时候,他便看到,这赫然又是另外的一种纸张。 在纸上勾勒着长安城的图景,在留白之处则写着“关中定鼎”的字样。 吸引住张昶的并不是上面的字画内容,而是这种新出现的纸张,颜色比起前头两种纸稍白,好像只是它最为微不足道的优点。 他精通书画,也就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眼前这种纸的受墨程度远比前二者高,简直就是为书画而生的。 要不是知道此刻的情形不合适,张昶都想将这纸张夺下问问来历。 这对他们这些书画名家来说,可实实在在是个福音。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起码他不行。 而当第四轮的两人出现之时,张昶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纸张非只是白,还带着一种奇特的莹润之光,也远比前三者都要光滑。 在其上所留墨痕丝毫不逊色于前者,且更有一种润墨如飞的样子。 那纸上所书的“长乐长安”四字,正是出自他兄长张芝的手笔! 但张昶早前从未从兄长给他送来的来信中,听他说起过这样的纸张。 那就极有可能是在最近才出现的。 也对,这样的纸张一经由问世,必然会声名远播。 张昶近乎神迷地看着那皓白的纸张远去,不免有些可惜那些人并未对这些纸张加以介绍,在围观的人群中也没有人能与他讨论此事。 倒是在距离此地不远处的楼阁上,任鸿看着这一幕,向着同在此地的蔡昭姬问道:“君侯说这四轮纸张分别是竹纸、楮皮纸、青檀纸和桑皮纸,若是让你选的话,你更喜欢哪一种?” 若要任鸿来选,她肯定是最喜欢桑皮纸。 能被乔琰放在最后镇场子的位置,已经足够证明其在审美上的地位了。 桑皮上的一层特殊物质会随着造纸的流程进入纸中,以至于它虽然在造纸过程中的操作繁复,但所产出的纸张无疑保留了其韧而润的特质,按照乔琰的说法,还能极大程度地延长保存的时间。 纸寿千年这样的说法,对于记录星象气候和历史的灵台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只可惜造价确实昂贵。 不过让任鸿没想到的是,从蔡昭姬这里得到的回答是:“竹纸。” 见任鸿讶然,蔡昭姬解释道:“第一批竹纸的质量尚显粗糙,以君侯所言,即使让其得到了技术上的进一步完善,它们也很难去和青檀纸或者桑皮纸一较高下,单论质量而言,在这四种纸张中,它们确实只能排在最后,所以放在第一个展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只是生产出了一轮,但其生产制作的过程中已可见其成本低廉了。这是一种比楮皮纸更有可能实现大批量生产的纸张。” 蔡昭姬并没有忘记,在她先前因为从铸币联想到印刷的时候,从乔琰这里发出的劝阻信号。 路需要一步一步走,饭需要一口一口吃,现在的纸张成本降低,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道信号呢? 起码这可以让乐平书院的学生有更多的纸张可用,也可以让乐平月报的数量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这都是在眼下看得见的利益。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能让蔡昭姬做出选择了。 “我听闻君侯意在减少对楮树的使用,转为使用竹纸,至于世家门阀和书画名家所追求的高档用纸,则以青檀纸和桑皮纸来替代,有两项门类也够用了。” 蔡昭姬看着那四种被张贴在水泥路尽头的纸张,笑意微舒:“史官笔墨要长存,我却只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记载着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幸好,她们现在又多了一项助力了。 看看底下这些围观的人群,也就更显竹纸的出现难能可贵。 张昶是觉得没人能跟他谈论这几种纸张的留墨效果,蔡昭姬却觉得,这底下认得那四次出现文字的都并不多。 也正因为如此,当底下又响起了一阵铜锣声响,示意进入下一个环节的时候,这些为图看热闹的民众直接将目光转回了南城门的方向。 还未曾从那四副纸张上缓过神来的还是少数。 不过这新出现的一幕也确实更符合“热闹”的定义。 就和昨晚测试水泥路抗压情况一样,此刻开到路上来的,是一架架战车。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是几乎不会看到这东西的,若真看到反而得担心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 但此时不同。 这些战车只是以仪仗队的形式存在。 为了显示在战车上的负载不小,站在战车上的士卒都手长矛,身披重甲。 唯独有一个人有些例外,便是站在最前头,手持牙门帅旗的典韦。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个帅旗上的字样绝不可能是“乔”字,而是个汉。 可当以典韦为首所策御的战车行过这条长安新路的时候,谁都不会忘记,这是一支隶属于乐平侯的队伍。 重甲重旗重车,甚至连车上的人也是重的,在马匹脚底的马蹄铁踩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便显得尤其重。 即便如此,在这样的一列战车从道路的一头消失在另一头的时候,在路面上依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样的一幕落到了地上,生怕是因为自己看得不够仔细才出现了这样的错漏。 但没有就是没有。 水泥路对这样的情况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抗受不住迹象。 而当留神着地面上的情况之时,无论是刚来到长安的袁耀,还是等待着与田丰完成接头的袁熙,也都看到了那马蹄上的特殊装置。 他们陡然意识到,这同样不是个简单的存在。 乔琰所掌控领地与他处的关山隔阂,以及那以蹶张弩为代表的重型弩箭大显神威,让相当多的人忽略掉了她的骑兵装置。 但事实上,马蹄铁和这水泥路一样,是有着其划时代的意义的。 不过在乔琰将凉州和并州都掌握在自己麾下,大大限制了其他各地战马来源的局势下,比起她要担心对手学去了这种东西,会不会给她造成什么麻烦,大概还是她的对手更需要担心一番。 担心当她此等配置的铁蹄东行或南下之际,是不是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在这一刻,袁熙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落后的好像已不止是亩产和弓弩这样的武器了! 更让袁熙心中惊骇的,是那随即走上了水泥路的重甲兵卒。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比起战车经行尤有一种大地都在随之震颤的错觉。 而跟随在这重甲步兵后的骑兵,正是从并州调回来的大宛宝马队伍。 哪怕袁熙并不知道,再有两年的时间,这些大宛宝马和并州凉州宝马所生的名驹二代就可以投入战场使用,甚至可以涵盖到那些镇守偏远的将领麾下,他也在此时清楚地意识到—— 在这里,长安和建安很可能并不只是个希冀。 还是个对所有敌方的宣战! 也包括了他的父亲! 他心中想着,他必须尽快将这些消息连带着对田丰的敌我判断,都送信回邺城尽快告知于父亲。否则只怕真要大难临头了…… 便是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走上水泥路的人已经又出现了变化。 但这一次不是什么齐整划一的军队,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手中托着刀的人。 以袁熙的眼力不难判断出,对方手中的刀实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除了刃口稍微薄一些之外没有任何的问题,可这也未尝不是名刀的标志。 在众人因不解而表现出的沉寂中,只听这人朗声问道:“有何人愿意上前来,取此刀劈砍此路?” 用刀劈路? 还没从那兵卒过境景象中缓过来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其中的用意。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这可能是一种让他们出现在人前的好机会。但这条由特殊材料浇灌的新路毕竟曾经是御道,若是砍出了个好歹来又该当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张猛的错觉,他觉得在周遭众人的犹豫中,那手捧长刀的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甚至隐约表现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一想到自己先前和兄长做出的赌约,一想到他先前对这条路做出的嘲讽,再一想到他方才盯着路面半天都没有回神的愚蠢样子—— 张猛忽然跳出了人群,喝道:“且让我一试!” 若能用刀在这条路上留下一道痕迹,他总能有个支撑起脸面的理由! 第257章 月报投稿 张猛浑然不知,他其实是乔琰钦定的展示对象,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跳进了这个陷阱之中。 当他从那捧刀之人手中接过刀的时候,甚至还相当敬业地将刀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了个结论—— 这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不过好刀与好刀之间门当然还是有分别的,比如说这种胜在割喉锋利的刀和那等厚背刀,就有所不同。 前者胜在锋利程度和韧性,后者胜在强度。 张猛手中的刀便属于前者。 也就是说,这把刀若是应用在实战之中,可以轻易划破血肉,但是重甲也可以出色地阻拦住它的刀锋,那么,现在在他面前的水泥地呢? 若是后头的那一种,或许还可以依靠其强度和掼下地去的爆发力,在非常极限的情况下给水泥砸出个小口子。前者却显然不行。 但张猛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在意识到这是一把何其锋利的长刀后,他甚至还向着那先前持刀之人索要了一些用来测试刀锋利程度的东西,比如说木头,再比如说皮甲,甚至是其他刀兵。 总之最后的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 他这种严谨的表现,怎么说呢,让他是一个托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了。 这个“大家”甚至并不只是指那些围观群众。 张猛也显然很满意眼下的情况。 要他看来,好刀在手,配合他这一身气力,便是削金断玉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这样的一条路! 与此同时,乔琰远远看着这一幕,也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旁边有人出声:“我看君侯此举何止是在展示这条神迹之路,也是在展示这刀了。” 听一旁的程昱这么说,乔琰回道:“这只能算是次要的作用。各家都知道,要有兵戈之利方能克敌制胜,手里有铁监的也早已想着如何让刀变得更为锐利了,我们所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而已。” 这并不像是从土路、石子路发展到了水泥路一样,是发生了质的变化,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只能算是在品控上做出了改进。 但当张猛用这把刀斩断了一位荆州来客的佩刀后,众人望向这把刀的目光也不觉有几分改变。 此地原本只是对长安这一段新路的展示,却已经在此刻,从纸张到名马到军队,现在又转向了刀兵,形成了一种虽不必明言,却让人觉得处处强盛的印象。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把好刀—— 张猛搓了搓手心,牢牢地握紧了刀把,朝着水泥地上劈砍而去后。 电光石火之间门,众人只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铁具弯折之声,从那刀尖和地面交触的方向传来。 这显然不是切水泥地如切豆腐的情况下会发出的声音! 张猛差点一个重心不稳往旁边倒去,总算他还算有几分武力,才让他站定在了那里。 而他甫一站定,便不由看向了那把刀陷入了呆滞。 在他沉身运气劈砍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 刀劈地面的瞬间门,从刀口传递到手心的震颤,甚至让他的手臂肌肉处在了格外痛麻的状态。 若非他凭借着本能保持了对那把刀的紧握,它必然会脱手而去。 正是因为这样的执拗,有那么一个瞬间门,他甚至觉得这条胳膊好像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 但这份“努力”显然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回报。 他非但没有成功让自己在这块地上留下任何的划痕印记,还让他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在刀尖处的刀口翻起了一层醒目的卷边! 要不是这把刀的韧性已经足够强了,张猛甚至怀疑它会折断在当场,然后由崩飞的铁片再给他一个逞强的教训。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张猛就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怕。 若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绝不可能有躲过的机会! 如果说,这种没砍成功地面反而让自己差点受伤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张猛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另外的一种情绪则更加难熬。 在他握着这把已经形同废铁的刀愣在原地的时候,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在朝着他看过来,用一种不需多言的眼神在说——看呐,这就是那个自不量力的人。 这种潜台词让他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或者是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好了。 让他回到刚来到长安的那一刻,将那句对这条路的轻看之词都给收回去。 不过实际上,此地的绝大多数人在看到这把刀的刀口卷折后,随即看向的并不是张猛涨红的面色,而是这浑然一体的地面。 长安的民众是亲眼见到这块地铺设而起的,也就清楚地知道它在原本是怎样一个泥浆一般的状态。 可现在呢? 现在它却已经成了人车无法踩坏,刀剑无法劈烂的坚石了。 这是一种何等神奇的景象? 要知道,石头甚至还无法有这样平整且巨大的一块。 所以这样的存在无疑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当张昶将发呆的张猛从水泥路上拉拽下来的时候,那些长安民众又听到负责戍守此地的卫队告知于他们,一会儿等到天子和百官的车架从桂宫行驶往城门,再从城门回返后,他们就可以亲自踩踏上去感受一番了。 毕竟长安做出的律令是,如果这条御道的两侧有护栏设立,他们踩上去才是犯法的,所以今日拆掉了护栏后他们可以走,往后没有设立壁障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走。 他们也可以走上去看看? 众人互相朝着对方问询了两句,确定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顿时面露喜色。 他们上一刻还在对张猛那刀口翻卷情况将信将疑,现在都转而盯紧了面前的地面,生怕在轮到他们可以走上去的时候会错失最好的位置。 又一批车轮在他们的眼前经过又回返,而后便看到,原本拦截在他们面前的戍守兵卒都有秩序地朝着长街尽头撤退了出去。 卢植刚从车上下来,转头便见那后头的长街上站满了人。 想到方才经过的时候的场面,他便不觉有几分想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民众面对天子与朝臣的车驾低头,并不是因为避讳天子威仪,而是因为在研究这条路的底细。”见乔琰从指挥今日这些展示活动的看台回返,卢植便与她说道。 乔琰调侃道:“也或许他们是在想,凭借着天子与三公的分量,能不能把这条奇迹之路给压坏吧?” 王允先前距离有点远,没留神卢植说的那句话,只在此时听到了乔琰说的这个分量二字,便开口问了句:“什么分量?” 乔琰回道:“重于泰山的分量吧。” 听她这么说,王允无奈地摆了摆手,“大司马就少拿这种话来调侃我们了,我看今日那四种出现的纸张都要比我们重得多。” 别说是张昶对这些新出现的纸张抱有十万分的好奇,就连王允在先前经过那几张白纸黄纸之时,都忍不住有点手痒。 但想到乔琰总还是会给他们做出解惑的,他还是按捺下了好奇心,朝着乔琰问道:“你说到这个纸我就想问了,能看明白这些纸张品质的到底还是少数,说不定你多让几个人来试试劈砍地面,都要比让这几张纸在此时出场有用得多,为何还是选择了此道?” 乔琰伸手指了指那边人群拥堵的路面,朝着王允问道:“以王司徒看来,我除了让先前那人劈砍之外,再多找几个人活跃气氛,会比得上让他们自己体验吗?” 显然不会。 更多的人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尤其是这种此前并未出现过的。 在王允所能看到的画面里,就有人正在用自己手中的扁担朝着地上戳戳点点。 或许是因为看到张猛的手臂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挥刀之前的状态,便再没有人敢以过分暴力的方式来做出测验。 这样的举动当然更无法让那条水泥路产生什么破坏,但这些人依然对这种行为乐此不疲,还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样子。 要王允看来,他们也已经更进一步地确信,这是一条有若上天赐予长安的神奇之路。 确实要比再让其他人做出展示要有用得多。 “但你好像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算是如此,也大可以取消这个环节。”王允回道。 乔琰对此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大概可以叫做,发动群策群力的小花招。” “此话何解?”卢植在旁问道。 “这么说吧,”乔琰解释道,“要让我来想出办法宣传这条路,或者说让我的下属来想,顶了天去也就是你们今日所看到的程度了。可我们既然要让长安朝廷的威名远播,形成对另一头的压制,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听到她这么说,饶是卢植和王允已经知道乔琰向来敢想敢做,也还是没料到,在这场他们已经觉得别开生面的情景面前,乔琰居然是还觉得不知足的。 她也还有着更宏大的目标。 只听她继续说道:“想想看吧,既然此番盛典之中能拿出这样的纸张,也就必然有着生产之法。若有这个能力的话,谁不想让自己的书籍诗文以一种更加美观的方式记录下来,甚至可以随手翻阅,谁不想让自己的墨宝以一种更有表现力的方式存在,谁不想试试以绘画在纸上而非岩壁之上的方式,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记载下来?” 这话说得让王允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乔琰道:“王司徒,恕我直言,倘若你是一位与我并不相熟的世家子弟,原本是因为限酒令的事情前来寻我发出质问的,现在却看到了这样一种能满足精神追求的良品,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又有一个很可惜的事实是,距离论酒会还有将近十天,暂时得不到解惑,只因在此之前我并不打算和他们做出任何正面的交流,甚至在早前还离开过长安一段时间门,以避开他们的上门拜访,他们该当如何做才能确保不会被排除在外呢?” 纸张这种东西,和棉衣是不一样的。 对这些世家子弟而言,没有棉衣他们还有皮草,完全可以满足他们过冬保暖的需求。 反正只要有钱的话,总不能沦落到冻死的地步。 充其量就是在乔琰、阳安长公主与麋竺折腾出来的宣传中,他们如果还是按照之前的穿法,就容易显得不够紧跟潮流。 但如果他们还是用着旧式的纸张,而不是那等洁白莹润的桑皮纸的话,可能就是脸面的问题了。 文人的脸面。 她何以要在这个时候拿出四种纸张来? 除却竹纸是她新得到的之外,因楮皮纸、青檀皮纸和桑皮纸都属于“皮纸”的范畴,在制作的时候是可以类推的,所以并不是最近才得到的产物。 之前她没将其拿出来,而是等到了此刻,只是因为—— 她需要凭借着这两样东西得到一份合格的利益交换。 此时就出现得恰到好处。 在通过竹纸打出低廉旗号,扩大乐平月报发行以及降低教育成本的同时,她也需要拿捏住另外一些人的命脉。 王允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将这条路当做近来宣扬的重点,他们不如在此事上推一把力,从而得到这纸张的消息?” 乔琰回他:“在他们还不舍得放弃酒业暴利的情况下,当然是这个举动最讨巧。” 要王允分析眼下局面的话,只怕还真是她所说的这种情况。 她还没对限酒令做出解释,却已经先一步夺回了主动权,让人不得不跟她缓和关系,那么这些人若是对长安这条极具奇观效果的道路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宣传,无疑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举措。 而一旦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各家的消息门路和宣传渠道,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声名,都能让“长安有奇路”变成一个让五湖四海获知,也绝不会有所怀疑的事实。 这也并不损害他们本身的利益。 乔琰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他们会各显神通的。” 各朝各代的文人所写的那些野史杂谈传记故事,一个赛一个的精彩,或许流传到后世还会有什么“泥水流长安,点水化为石”这样的离奇故事。 总之,让他们发挥去吧。 卢植怎么听都觉得乔琰这话里有点促狭的意思,但当他朝着那片喧闹的场面看去的时候,又不由想着,这点促狭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在这片人潮涌动之中,他看到了个格外有趣的画面。 有个此前负责守卫水泥路不被破坏的家伙,拎着附近不知哪户邻家的狗,将爪子往面前的地面上盖,颇有一种很是可爱的意思—— 之前不是总想要往上面踩吗?现在可以踩个够了。 两方之前的围追堵截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场,也着实是有些“和谐”的。 若无关中地界上的秩序井然,民生和乐,便绝不会有这等童趣盎然的画面。 或者说……这条狗可能真的如同那些围观者最开始的猜想一般,是在锅里而不是在这里了。 他想到这里,更觉眼前景象的难能可贵之处。 身在人群中的袁耀也看到了这一幕,目光微微闪动。 他此刻已踩在了这条特殊的道路之上。 虽是被裹挟在这人流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对这样的场面同样报以十二万分的好奇。 直到那些周遭的卫队逐渐散去,从原本阻拦他们踏上这条水泥路,转为疏散人群,让后续涌来的人能上来一观,袁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不应该沉迷于此,而忘记了他来长安所怀揣着的首要任务。 他是要去求见大司马来给父亲求医的! 袁耀连忙从人群中朝着外头走,按照这些卫队提示的离开方向走。 但也正是在他将视线从朝下看着地面变成平视的时候,他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哪怕对方穿着的是一件陌生的衣服,又哪怕他低着头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可他们到底是曾经以堂兄弟相称,在洛阳做过玩伴的,绝不会认不出彼此来。 那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想到父亲此番受伤,正是因为袁绍派出的沮授从陈留郡而来突袭,袁绍又与这长安朝廷是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袁耀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倘若他真没认错人的话,能将袁熙给逮住也未尝不是一件功劳。 但周遭为了见证这条新奇之路而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袁耀只是一个晃眼之间就发现自己将袁熙给跟丢了。 当他再试图朝着人群之中张望的时候,又哪里还能再看到袁熙的踪影。 袁耀可以确信,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出现问题,那么他看到袁熙就应该不是眼花之类的情况。 可惜没抓到人! 他也只能一边在心中暗忖,袁熙若真来到了此地到底是抱着何种想法,一边朝着大司马府而去。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还没等他递交上拜帖,在他来到府门前的时候就已经被等在此地的人给叫破了身份接了进去。 不过乔琰并不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在他从豫州出发的同时,身在豫州的情报人员就已经将消息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往了关中,便有人提早留意起了袁耀的入城。 这才让他的出现变成了一种并不算是意外的事情。 但这样的信报当然也有局限之处,比如说,沮授和高干往陈留郡出发的行动,因他们并未从邺城领兵同行,自然也就不可能被乔琰的人手获知,所以当豫州战报送到乔琰的手中,说到沮授是调动了陈留高氏的私兵奇袭汝南,而领兵之人名为高顺的时候,乔琰看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 好在这条消息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不妙。 袁绍采用的是这种进攻手段,也就意味着,他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攻伐豫州的目标,而另一方面,这条消息也在提醒她,别看她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也还是不能小看自己的对手,更不能小看这些蝴蝶效应。 但当她转头听着袁耀提及,袁术想要请华佗往汝南走一趟替他医治的时候,又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袁术这厮是不是在一众汉末群雄之中的画风太过出挑了一点? 如果说得稍微直白一点,他是不是太心大了一点? 在这种时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经历过这种方式的一败,他需要如何挽回自己在汝南袁氏宗族面前的形象,而是请个名医来给他看看。 只能说,得亏华佗确实是看外伤上的好手,也算是对症下药了。 说出来也勉强算是个有理有据。 可惜的是,乔琰并不打算将华佗外借给袁术。 “元化先生如今另有要事要忙碌,暂时去不得汝南。”乔琰回道,“但元化先生去不得,他的弟子却能去。前将军为逆贼所袭扰,于拱卫州郡中负伤,也算是大汉功臣,朝廷自当重视,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说得就很给袁术脸上贴金。 袁耀才进长安城,就被乔琰折腾出的场面来上了一出实力震慑,现在还听到了这样的话,又哪里会觉得这是在糊弄他们父子。 他只觉得这位乔侯先前未曾对汝南做出支援,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其他事情牵绊住了手脚,而不是对袁术不闻不问。 就连现在也并不是对袁术的伤势不重视,总归就是……可能只是不合适调用华佗而已。 袁术若是知道他将儿子派出来请医生,却带出了个对大司马的崇拜者,可能都想骂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个决定了。 但他现在对长安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因得知乔琰准备派出的樊阿乃是华佗弟子中最善于针灸养生之术的,还能替袁术平一平心火,越发觉得这位乔大司马实实在在是个好人,而后就将自己在长安看到了袁熙这件事告知了乔琰。 “袁熙……袁显奕?”在将袁耀暂时安顿在长安驿馆之中后,乔琰扣着桌面,思忖起了这位的出现,有没有可能让她有什么居中牟利之处。 虽然袁耀也说了,他并不能保证袁熙确实在此地,也有被他认错人的可能,但想想之前那张乐平月报上的元某人升迁励志记录,会出现袁绍将人派来长安的情况并不奇怪。 乔琰也会让人去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的。 但有点遗憾的是,有了田丰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自己赔成股肱之臣的典范,袁熙显然不会在同时来上一出卧底的行径来跟田丰会合。 这样一来,在如何处理袁熙这件事情上,就有些麻烦了。 若是将他当场抓获呢,以袁绍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大概不太可能用来在赎换人质中获取利益。 若是放他走呢,总不能真让他从田丰这里获知了一些消息,而后从长安安然脱身。 那样一来乔琰也未免太亏了。 总得—— 让他发挥出一些用处才好。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她先收到的并不是袁熙的消息,而是她与卢植和王允所说的展示纸张理由,居然在第二日就收到了一个反馈。 蔡昭姬来见她的时候语气古怪地说道:“君侯,有人来问,乐平月报接不接受外面的投稿,投的文学板块。写的正是昨日的长安路展示之事。” 乔琰从原本懒散枕靠的样子坐直了起来,“哪位大才来了个一蹴而就的文章?” 蔡昭姬回道:“此人名为王粲,乃是先司空王叔茂之孙,但……” “到底要不要用这篇词赋,还是请您先看了之后再说吧。” 第258章 神女送征 王粲王仲宣? 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乔琰还松了一口气。 倘若写出此文的是杨修那朋友祢衡,或者是其他狂士,她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二。 但王粲的话,却要让她放心不少。 她并不觉得对方所写的东西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毕竟王粲出身三公之家,自身的才名又在十五岁上下就已经显扬,他早年间接受到的教育和广泛阅览的书籍,不至于让他养出个偏激的性情,也正是这些前期的教育,让他早早形成了文章词赋练达的本事。 唯独有些可惜的是,在历史上,他的官运在他人生的前半段并不怎么亨通。 他的父亲担任着何进大将军府长史的位置,在董卓入京后便落入了身不由己的局面,而王粲本人则在婉拒了长安对他发起的征辟后前往荆州投靠了荆州牧刘表。 王粲一不是蔡瑁蒯越这等荆州世家,能给刘表提供在实际意义上的支持,二在相貌上也不符合汉代的主流审美,身体孱弱不说还相貌不佳,故而刘表对他并未有多器重,偏偏又舍不得落个苛待名士的名声,就让王粲给他起草公文。 袁绍麾下的陈琳写的是些讨伐曹操的檄文之类的东西,王粲就替刘表写些声讨长沙太守、劝阻袁氏兄弟不要互相残杀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待遇和他在汉末的耳闻目睹,让他早期的诗文中形成了一种感伤离乱,忧愍世道之言,比如七哀诗和登楼赋,以至于仲宣楼成为了后世诗人多引用的典故。 而到了三十岁上,他终于迎来了转机。 刘表死后,其次子刘琮投降曹操,自此王粲进入了建安七子的文学创作队伍中,在这个阶段的文字则转为慷慨激昂,以从军诗等诗文为典范。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应该算是写实。所以也难怪在王粲的笔下还会有《汉末英雄记》这样的著作。 总的来说,这位建安七子之首在诗文一道上还是立足于实际来写的。 虽然他如今的发展轨迹确实和历史上稍有差异,但应该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偏移……吧? 八年前,当乔琰和杨修在洛阳鼎中观中以策论相对的时候,王粲的父亲王谦也在那里,和许攸陈纪等人同在何进大将军府,到此为止,当年只有八岁的王粲所经历的发展轨迹都和历史上的没什么区别。 在随后的董卓之乱中,王谦并未受到多少波及,在洛阳得到平定后,他便随同许攸等人跟着袁绍去了邺城。 不过没半年王谦就因身体的缘故病故。 王粲随同王谦的灵柩一道回返故乡山阳郡,居于兖州。 或许是因为长安朝廷的情况从关中传往兖州,总之王粲决定前往长安一看,正好赶上了这场特殊的盛会,也因此提笔写下了一篇送呈乔琰的诗赋。 她琢磨着对方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写作习性都改了。但在她从蔡昭姬的手中接过这篇诗文投稿的时候,听着昭姬说什么“看完再决定”,又看到她脸上那副多少有点微妙的神情,总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翻开了手中的稿子,抬眼就看到在标题上的五个大字《神女送征赋》。 乔琰:“……” 很好,来玄幻故事了。 那就不奇怪昭姬会是这个表情。 乔琰决定暂时抛弃掉自己对这个标题的刻板印象,先把王粲的文章看完再说。 这开篇倒确实没按照套路来,写的并不是神女也不是征人,而是他自己。 就像王勃的滕王阁序要交代前来此地的缘由,来上一句“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王粲也写的是自己前来长安的理由。但他写的可不是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盛景,而是“天降丧乱,靡国不夷”的伤事。 从他自冀州到兖州又到四方走动所见的人事哀哀,转入了他来到长安的缘由—— 我暨我友,自彼京师。 换句话说,他是来拜访朋友的,不是专门来到京城的。 只不过是他来的时间稍微巧了一点,恰好遇到了长安路对民众的开放,所以也有幸见到了这样一幕热闹的场面。 若按照寻常人的写法,此时就该当写长安景象,和他那欲扬先抑的首段形成对比了,但王粲没这么写。 他写自己旅途疲累,在朋友的带领下寻到了入住的客舍,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忽听金鼓齐鸣之声,王粲醒来朝着窗外望去,见“天地普化,产气淑真”,有妖丽之神人,禀自然以绝俗,踏云而降。 因见到仙人的景象着实不常见,他一时之间忘记了旅途的疲累,连忙从客舍之中追了出去。 仙人羽衣翩跹而落,随着距离的渐渐接近,让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只见神女“希世无群,朱颜熙曜”,虽无金羽之首饰,无照夜之珠珰,无罗绮之黼衣,无缛绣之华裳,只白衣乌发,披云间月色,但依然让王粲怔楞在了当场。1 也正在此时,在长安街头的新路上,他看到了先前那将他惊醒的声音来源。 那是一队即将出征的甲士。 若说神女是天造之极,那出征的甲士便是地上兵戈之冠,所谓“建拂天之旌,鸣振地之鼓”,纷纷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这第一印象的恢弘盛大景象过后,则是一出细致的描写,从“材官选士,剑弩错陈”的平实表述,随着整装列队进发到了最后阶段,就成了“玄胄曜光,犀甲如堵”的惊人之态。 但到此还未完。 既是神女送征,那这神女和甲兵之间必然还有联系。 神女从空中俯视景象,开口祝祷,说这长安军伍乃是“危不忘令庶士咸绥,安不忘掌备武乐修”,方有“自东自西,莫不来宾”,故而祝其出征顺遂,早日实现天下既定之事。 在这赐福的景象中,随着神女拂袖轻扫,甲兵脚下的路忽而化为了一条粼粼天河,与月色交相呼应,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也便是因为这样的强光,王粲忽然醒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在半夜被鼓声所吵醒,见到了这样的一幕,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白日所见的情景,这才让他在夜里梦到了这样神异的景象。 他怀着怅然所失的情绪下楼用早饭,不知何时才能真的见到神女送征之景,哪怕是再梦到一次也无妨,但客舍的老板却误以为他是来到长安思念家乡,偷偷在他的汤饼底下塞了半个鸡蛋。 至此,全篇结束。 乔琰看完了最后的一句,抬眸和蔡昭姬面面相觑。 王粲造谣了吗?好像没有,还真的很符合他人设的走了写实路线。 他甚至没在诗文中将这条长安路的修建归因于神女,首段的来长安前所见,和末段的给外乡人加半个蛋,都极具写实意味。 所谓的神女送征,统统都是他的梦中所见,并非真实发生之事。 写梦犯法吗? 当然不。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往夸张的方向来写。 但看到这篇《神女送征赋》的人会怎么想? 大概只会觉得在做梦之前的铺垫和最后的回归现实,都只是王粲这篇辞赋中充当行文结构的东西,他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在中间这段。 长安新路原本还是泥浆,现在却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样子,想来就是神女赐福的缘故。 大司马乔琰所统帅的部从何以能有这样战无不胜的凶悍,同样是为天公所庇佑。 因其行事乃是他这辞赋中所言的“绥我武烈,笃我淳仁”,才得到了神灵之赐。 那神女相貌装束之中的天然雕饰,不加累赘,和这条长安新路无比质朴,分明也是一脉相承的。 至于为何是神女而不是神男,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乔侯也是女子呢? 乔琰敢保证,要是把这篇辞赋丢给杨修,他能当场给出以上这一堆的阅读理解。 从客观上来评价,王粲的这篇作品在从昨日到今日的短短时间内就能完成,还能拿出这样的质量,是绝对够格放在乐平月报上展示的。 虽然他到如今也就只有十七岁,但乐平月报从编辑到撰写稿件的人年龄都不大,把王粲混入其中,简直毫无违和感。 可问题来了…… 乔琰朝着昭姬问道:“要是把这个放在六月刊的文学板块,是不是显得我们太自吹自擂了一点?” 王粲虽然在这篇辞赋中说得清楚,他和长安朝廷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因为来拜访朋友所以才来到的此地,但他在开篇其实就已经表达立场了。 他说的是“自彼京师”而不是“自彼长安”,也就是说,别管他出自的兖州是不是隶属于长安朝廷,在他这位在野的大才这里,长安才是这个“京师”。 那么将这篇直接放在月报的文学板块,就像是己方的特供文学了。 而乐平月报如今的供应对象也早不只是并州内部。 早在乔琰将一份月报合集送给刘辩作为建安元年的年礼之时,就连她的对手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份东西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挺厚的,可现在她发现了,如果要将这份文稿直接按在乐平月报上发表出去,别管王粲是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她都有在过度宣传的嫌疑。 好像不能搞得太直白。 听乔琰这么问,蔡昭姬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还真不是什么自信与否的问题。 打从她负责主编乐平月报到如今,其实没少在上头刊登她们的种种进展,文学板块上也不例外。 若是耻于对外表现出他们鲸吞强敌的自信,根本没必要将蔡邕的《翠鸟诗》以另一种方式的解读放在上头。 但王粲这篇的情况它真的不太一样。 虽说他这人写辞赋不太喜欢用生僻字,让时常显得晦涩的汉赋在他手中展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风貌,与乐平月报的整体基调也是吻合的,却架不住这神女送征之说还是太超自然了一点。 “可要是直接放弃,也未免太可惜了。”乔琰扶额叹道。 贾诩建议她通过奇观的方式来进一步扩大宣传,让建安比起永汉能更广泛地成为天下人所认可的年号,难道不就是等着这士林助力的名声扩散吗? 为何要因为王粲的这一篇拿出了这样的赞誉,便裹足不前! 她心中一番斟酌思忖后回道:“昭姬,替我做一件事。” “在长安路尽头悬挂青檀纸和桑皮纸的地方,再各自增设千张,如有想要展示诗文书画者,可实名前来领取五张,在十日后的论酒会前交出送返,甄选出前三名。” “诗文之中的前三甲,其文稿将会以记录于乐平月报的方式,分发至州郡各处替其宣扬。往后所需桑皮纸尽数由我方供给。” “书画之中的前三甲,将会以刻印碑铭之法留迹于长安,同样由我方供给纸张用度。” “三日之后,将王仲宣的这篇《神女送征赋》给挂上去。” 若王粲的这篇能从中颖脱而出,她再将其放上不迟。 若不能,对于王粲的这番自荐,她也算是有了个明确的交代。 见昭姬应声下去筹办,乔琰又将王粲的这篇辞赋看了一遍,想着经由这么一搞,倒是在这古代版本的阅兵仪式之后,又要弄出一个古代版本的征文活动了。 但这又何尝不是长安新朝欣欣向荣景象里的一种奇妙插曲呢? 乔琰想了想,又让人去请王粲过府一叙。 这才华横溢的笔杆子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又刚好拿出了这样的一番创作,来上了这样一出讴歌,明摆着是对长安朝廷很有好感的,她总不能真要等到十日之后分出个高下来,才对王粲做出安排。 若是让他跑了,那岂不是要懊恼到家了。 王粲既然写了这辞赋投稿,也自然没有抗拒前来的意思。 乔琰派出的登门邀请使者一到,他就直接应邀前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要乔琰看来,比起马超赵云这等英武俊秀之人,王粲确实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清瘦之相,也难怪身在荆州的名医张仲景会对他给出了这样的劝告——若是他不服药医治疾病的话,会先眉毛脱落,而后逐渐病症加重,到最后年岁不高就身亡。 但他眸光清明,举止泰然,足以让人看出他腹中自有的锦绣文章,倒是不必以外表来评定他的能力。 只是当乔琰问起他为何会想到投稿到乐平月报这件事的时候,他那份泰然忽然微有一滞,目光有一瞬的飘忽。 他垂眸回道:“昔年家父曾带回了一份口述令我抄录为文稿,至今不敢忘,一直想请君侯不吝墨宝题字其上,故而冒昧一试。” 乔琰:“……” 王粲从袖中取出绢帛,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上正是当年的州牧封建论。 乔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古代版的追星索要签名现场啊……:,w, 第259章 自投罗网 “所以君侯对那王仲宣是如何安排的?” 郭嘉来找乔琰汇报工作的时候听闻了这出情况,笑了半晌,因限酒规定颁布之前严禁他饮酒的郁闷心情都消散了不少。 眼看着长安民众近来为那条新路一惊一乍的表现,他也难免想到自己刚来到乐平时候的情况。 当时的他对乐平来说还不能算是自己人,又因那地方的种种新奇物事都非他早前所见,他还干出过把牙膏混在水里直接吞下去的情况。 现如今长安城里出现有人用刀劈砍水泥地,还是被乔琰刻意引导的,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 但想到有人为了当年的目标,愣是写出了一篇《神女送征赋》,赶在了这种恰到好处的时机前来投稿,还让乔琰为了解决这篇文章合理出现在人前的难题,折腾出了一场征文活动,郭嘉就觉得怎么想怎么有意思。 尤其是听闻王粲在被乔琰请来后,还当场拿出了她在八年前写的策论,请她在其上题字,也不知道这种平生罕见的情况还会不会出现第二次,郭嘉更觉得有趣。 乔琰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促狭鬼脸上的看好戏神情。 刚意识到王粲这个追星举动的时候,乔琰还有那么点卡壳,但大场面见得多了,如今下属的摊子也铺大了,一篇《神女送征赋》而已,也算不了什么让人手足无措之事。 顶多就是王粲要是真得了那前三名,可得瞒着点别人,少说什么他是因为八年前那篇州牧封建论开始的追星行为,在今天放了个大招。 不然这个举办征文活动的意义就不大了。 最后横看竖看,还是一出自吹自擂。 当然,若是要王粲自己说,他这也不全是戴着偶像滤镜在看关中。 正如乔琰所知道的那样,王粲更擅长的确实是写实类文赋,因他过目不忘的天赋,让他习惯性地观察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记录旁人的言行。 所以这条长安新路的展示之中,他也在留神着周遭之人的表现,比起这条道路的材料如何的特殊,这条路是如何坚不可摧,乔侯麾下部从又有多精锐,都比不上他所见长安民众的种种表现更让他触动。 尤其是那客舍掌柜,见他身形消瘦便误以为他这是在思念家乡,因此食不下咽,便将自己的鸡蛋分给了他半个,更是让王粲有种天下礼乐尚在的直接印象。 是这些东西促成了他写下这篇文章,而不全然是因为乔琰当年的高瞻远瞩与她所起到的楷模作用。 此时的王粲已经心满意足地带着留有乐平侯亲笔的绢帛回返了客舍。 而此时的乔琰则朝着郭嘉回道:“我与仲宣说,他父亲当年是何进大将军府中的长史,如今他这个做儿子的便来我这大司马府做个长史好了,说起来还得算是个两代人的美名。” 这下轮到郭嘉木在原地了。 现在乔琰这大司马府的长史,不是别人,就是他郭嘉。 若是要让王粲担任这个位置的话,岂不是要让他退位让贤了? 但一见乔琰这个忍俊不禁的表情他又陡然意识到,这就是句玩笑话。 “跟你说笑呢,当年的大将军府和如今的大司马府怎能算是同样的情形,也自然不会将长史的位置交到别人手里,我意在让仲宣先为大司马府府掾,暂时掌管文书之职。” “近来长安新纸之事总还是需要有人为我分忧代劳的,不能将重任全都压到昭姬一个人的头上。等到十余日后便让他专门负责此事吧。往后的往来文书也有个代笔之人。” 郭嘉佯装松了一口气,这才坐到了乔琰的对面,“这样也好。” 虽然明知道乔琰不会做出什么随意安排人事调动的举动,但他琢磨了一下,如果真要让他来写的话,大概率写不出王粲的这篇《神女送征赋》,最多写个水泥的花式用法。 在这方面他还是得承认的,术业有专攻啊。 他感慨道:“所幸有王仲宣在,君侯可以发起这样的活动,虽是以长安为题,但若无人珠玉在前,以示此比试之格调,有些人大概是不会下场的。”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要让王粲在第三天的时候将那篇诗赋贴出来。 谁让这钓鱼上钩,也得算是个技术活。 “行了,不谈此事了。”乔琰道,“等仲宣来大司马府入职后,让他跟着你一道调养身体。” 就算没有王粲的先一步出头,昨日那场长安路展示,也足以让有些人做出利弊的权衡,只不过是发酵的局面未必有这么快而已,总的来说此时的进展还是在乔琰的掌握之中。 相较而言,更特殊的还是从袁耀口中透露出来的那个消息。 疑似袁绍次子袁熙抵达长安,来和田丰接头,他们到底要如何利用好这个情况。 乔琰朝着郭嘉问道:“你说,该让袁熙带着什么东西回返冀州呢?” 郭嘉笑道:“君侯这就已经确定,这并不是袁公路的公子在人群中看眼花了?” 乔琰挑了挑眉,“奉孝啊,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将田丰的事迹给刊登在乐平月报上的想法还是你提出来的吧?” 当时郭嘉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恰逢乔琰与兖州乔氏之间撕破了脸皮。 作为彼时围观者的田丰并未意识到郭嘉提出这个想法的“险恶用心”,只当这真是称职的下属在安慰上司,却哪里会想到郭嘉这主意背后的谋算。 既然如此,现在真的将人引来了,好像也理所应当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才对。 “我有一种直觉,来的人确实是袁熙。”乔琰笃定地说道:“所以这件事,就劳烦奉孝操办了。” 此时身在客舍之中的袁熙打了个喷嚏,只觉有些背后发凉,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衣服,从楼上走了下来,与前台要一份晚膳送到自己的房中,在付饭钱的时候还听到外头的街道上有人正在谈论起昨日之事。 他面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忧心忡忡之色。 他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弟袁耀此时也身在长安城中,他更担心的是父亲的处境。 长安朝廷这边从表现出的实力到风貌,都和邺城朝廷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袁熙毫不怀疑,哪怕邺城这边忽然得到了什么新奇稀有的物事,派出人手到长安炫耀,就如同去岁阳安长公主在邺城所做的那样,大概此地的舆论也不会被轻易搅和成一锅粥。 再想到昨日的所见所闻,袁熙越发有种身负重任之感。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到,当这些消息传递到邺城后,又会在那里引发出多少波澜。 在父亲于争夺豫州之战中失去先机的局面下,这样的发展是在雪上加霜。 让袁熙越发为袁绍处境感到忧心的是,当他第二日行在长安街头,准备和前几日一般混到弘文馆附近观察田丰的时候,他忽然听闻了个消息—— 大司马意图以“长安”二字为题,向各方收集文稿墨笔,一为庆贺长安道路新成,二为测试这几种新制成的纸张在留墨留色上的效果。 两千张新纸被搬到了长安路的末尾,顷刻间又引起了一波围观。 说实话,这个第二条理由听上去就像是凑数的。 乔琰作为制造这两种纸张的一方,必定清楚这些新纸的表现力,再不济的话,她那乐平书院中可以替她完成这个测试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假手他人。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为了第一个目的。 但两项理由的存在,俨然是为一部分人找了个台阶下。 袁熙看着那两沓纸,也有心想要去拿上几张,以确保在回到冀州后能跟父亲做出交代,可惜他紧跟着这些人凑上去看热闹后便得知,这纸张的领取需要实名。 他随身带着假身份的证明是不错,但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大概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前来领取纸张的人并没有太多。 “或许是在观望吧,”边上有人说道,“领了纸总得写些东西,这和在言谈之间夸耀长安盛景还是有些不同的,真要付诸于笔墨了,可就表明立场了。” “何况,谁又肯将自己的笔墨跟贩夫走卒的放在一起较量呢?” 袁熙很想说,贩夫走卒根本看不出这些纸张的妙用,又何来放在一起较量之说。 但想想这话中的道理倒是也对,这种划分出三六九等的比斗,总是要拿出个权威的评判标准来的。 只是,大概是因那获胜者的诗赋可以抄录于乐平月报之上随之发行,对一些想要得到出头机会的士子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诱惑,还是陆续有人以名贴路引等物报名领纸。 转变发生在这活动开办的第三天。 一名貌不惊人,身形也瘦小的年轻人将自己的作品张贴在了诗文的评选区域,以自己的一篇辞赋惊动了观望着的不少人。 神女送征赋之名顿时成为了众人热议的话题。 即便这篇辞赋的出现难免让人觉得有讨好之嫌,可在他们将目光移到作赋之人的名字上后,他们又顿时将这种评价给撤了回来。 这是王粲! 祖上出过两代三公的山阳王氏子弟,虽然已没有了显赫的财力官威,但以王粲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违心的话。 何况按照如今文人的观点,文章是能反映出文人脸面的。 这确实是一篇好赋! 他年纪虽轻,却已经用这一篇辞赋直接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更证明了这场评选可以很有含金量,那他就更没有必要去做这等有辱声名之事。 所以即便王粲所做的,只是按照乔琰的安排将自己的文稿给贴到了征文的墙上,在他这个举动之后,自负在辞赋上有跟他一较高下实力的,都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 到底是不是真能有这个相提并论的实力尚未可知,但谁让有个说法叫做文无第一呢。 比如说,杨修就看到祢衡也在随后领了纸,动起了笔。 此前祢衡还因为乔琰要推行禁酒令的事情,借着酒劲指桑骂槐,让杨修得到了个当接待员的惩处,现在又咬着笔杆子斟酌用词,真是让杨修有些哭笑不得。 祢衡则很坦然地表示,他这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王粲,要想获得头名,并不一定要通过这等神鬼志怪之说。 “那要通过什么?”杨修问道。 他敏锐地意识到,以祢衡这种开口带刺的家伙,居然没在此时说王粲这是在行谄媚之道,好像是一个特殊的信号。 但这种发现就不用专门拿到祢衡面前来说道了。 祢衡翻了个白眼,“借物比兴吧。” 杨修还想再问,他就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而引发这场波澜的还并不只是王粲的这份投稿。 在《神女送征赋》出现于长安街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同一日,大约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另外的一张纸被贴上了墙。 不是诗文组,而是书画组。 那是一份以隶书所写的长安赋,出自张昶的手笔。 虽因早前卫觊在乔琰的授意之下发起了对张芝和张昶的拜访,又将张芝给请到了乐平任教,张昶的身上其实已经被打上了长安朝廷的标签,但想到张猛这个跳出来尝试劈砍地面的举动,张昶自觉自己还是得将此事的后续影响给消弭下去,这才有了这样一份作品。 这份辞赋在文学性上远不如王粲所写的那副,但这张隶书中的笔墨,却实在是张昶的超常发挥,以至于和王粲的那一张作品形成了双足鼎立的架势。 不过在随后,乔琰又找张昶聊了聊,说的还是张猛的事情。 “先生此举意在替胞弟的口无遮拦而赔罪,我心中清楚,但谁又能真对一个人的人生全盘负责呢?” 乔琰可没打算因为张猛有几分武力且是张奂的儿子就贸然启用他。 她如今麾下并不缺将领,尤其不缺本事不够却自视甚高的将领。 更何况,张猛今年是三十又不是三岁,凭什么还要让一个年近六旬的兄长为他担忧呢? 见张昶脸上尤有几分纠结之色,乔琰道:“先生先不必想这么多,且看看此番投稿中的优胜之人吧。反正令弟手臂的伤势还需医治,总之也得先安分几日。” 张猛砍出去的那一刀造成的反震,并不是随便放着两日就能好的。 所以樊阿被乔琰从并州召来长安,要跟随袁耀前往豫州之前,先给张猛诊治了一番。 他现在还喝着那个多加了苦味的药呢。 但怎么说呢,比起嘴里苦心里也苦的张猛,可能还是袁熙的日子要更加难熬一些。 王粲的诗文与张昶的书法,引发了长安城中投稿热潮的同时,也让袁熙更加确信,父亲面对的这个对手可能要比他所想象得更加可怕。 所以他已没有那么多耽搁的时间了。 好在他通过这些天来的观察可以确认,田丰的表现并不像是个真在长安得到了高升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并不是不想回返邺城向着父亲报信,而是他的处境不允许他这么做。 作为弘文馆中的助手,他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低的。他已不再需要跟其他人挤着住在一个院落里,而是可以有单独的居所。 但在长安城这个重新恢复秩序的帝都之中,内城之中的居所位置是很有限的。 所以在这样的集中安排之后,田丰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种处境—— 往来出入弘文馆都会有从事同一工作的同僚一并行动,且左邻右舍全都是“自己人”。 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有什么异样的举动都能被看个明白。 顶多就是在回家的路上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东面,在同行之人问起的时候,便说自己是在思念身在冀州的家人。 但要跟随在后头的袁熙看来,这无疑是田丰身在乔营心在袁的表现。 那便可以找他! 让袁熙不免庆幸的是,因近日里的长安新路和文稿活动,暂留长安的文士多滞留在弘文馆中交谈,或是诗文唱和,或是落笔如飞,又或是评判已投来的新稿,这就让他想要混入弘文馆中寻田丰商议,变得不会太过醒目。 袁熙换了身文士打扮,随同人流一道走了进去,趁着其他人未曾注意到他的举动,连忙窜到了田丰的面前。 他还算聪明地没一口叫破田丰的身份,而是按照父亲告知他的那样,小声地喊了句“元先生”。 田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朝着他看来。 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让他把手中的笔都给甩出去。 袁熙怎么会在这里? 田丰心中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确实在等着袁绍派出人手来联络他,但这个人可以是某个不起眼的下属,却绝不能是二公子! 这毕竟是袁绍的儿子! 他一把拉住了袁熙的手,急切说道:“走!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这弘文馆中乃是鱼龙混杂之地,难保就会有恰好见过袁熙的。 田丰把胡子做出了一番修剪,又在这半年间刻意吃富态了几分,和原本的田丰有些不同,但若是他和袁熙站在一处,就特征明显得多了。 因近来的风光景象,长安城对士人的吸引力大幅上升,只怕那些打着前来观望旗号的,也只等限酒令的内容颁布,就会做出最后的选择。 其中又难保有人想先行一步,尤其是那些河北士人。 拿下田丰和袁熙,谁又说不是一份功劳! 但还没等田丰走出两步,就见郭嘉恰好朝着他走了过来。 郭嘉打量了一眼两人,问道:“你儿子?”:,w, 第260章 鹦鹉之赋 从田丰的视角来看,郭嘉此时只在手中拿着三两张纸卷,并不像是来此地处理公务的,更像是来弘文馆找荀彧闲聊。毕竟荀彧位处尚书台办公之时要找起来可要比在弘文馆中找起来麻烦。 但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你儿子”可算是要把田丰给吓疯了。 儿子?谁儿子? 他怎么敢把明公的儿子当做是自己的儿子! 可他的这一瞬怔楞,显然被郭嘉误以为自己猜对了。 “你这就不厚道了,”郭嘉摇头感慨道,“之前便听你说,你在来到并州后卖力苦干,还不就是想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一并接到这头来,按说你以如今的月俸,要做到这点也不难了。” 田丰给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已经在脑子里构建出无数遍了,所以此刻再是担心袁熙会被人给认出来,他也下意识地说道:“长安毕竟是帝都,近来涌入的人口又多,倘若过日子的开销增多,还是有些吃力的。我如今连住的地方也是因弘文馆的缘故才得到的,已多蒙君侯关照,又哪好再多让人费神。”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思忖,该当如何让袁熙脱身,就听郭嘉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君侯其实巴不得我们让她多关照一点,这样我们在替她办事的时候也能更加无所顾虑、竭诚尽心。” “这种上头出钱下头出力的互相应和,也不失为一种良性发展,你说是不是,元公子?” 袁熙听到别人对他的称呼,大多数时候不是袁二公子就是袁公子,再不然就是二公子,以至于一听到郭嘉忽然将问题丢了过来,他根本没意识到其中“元”和“袁”的差别,出自本能地回道:“不错。” 郭嘉拊掌一笑:“看吧,你儿子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 田丰:…… 这个突如其来的盖棺定论,若是换在他刚来到此地做这个卧底探子的时候,或许就要让他直接暴露了。 得亏他已被这一次次的升职给磨炼了出来,才在此时有了一番处变不惊的态度。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倘若他在此时否认袁熙的身份,做出什么改口的举动,只怕才是要让他的身份暴露在郭嘉之前。 还不如顺着这个说法往下说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袁绍告了个罪,努力让自己横空又多出一个儿子的情况成为他所能适应之事,这才朝着郭嘉回道:“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对长安还是不太适应……连我自己也都还在跟着老师学习,所以……” 所以不将家里人接过来也还是说得通的。 但他旋即就看到郭嘉将目光落在了袁熙的身上,打量起了袁熙身上的衣着。 田丰心中紧张之意油然而生。 在看到袁熙所穿的衣着并不算昂贵,比起袁绍的另外两个儿子,袁熙在相貌上的优势也没有这么明显后,他又将心稍微收回了一些。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眯了眯眼睛,将原本闲散松弛的情绪一紧,“我看不是吧?” 田丰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从郭嘉的口中听到什么“你们有问题”这样的话。 他甚至觉得,要不是郭嘉说话的声音还比较轻,周围交谈的人可能都要留意到此地的动静了。 郭嘉像是浑然未觉田丰的紧绷姿态,以玩味的口吻小声说道:“我懂你,不就是怕自己儿子也被捞来此地做工?到时候父子放在类似的岗位上,如果是儿子升官比父亲快,那在脸面上不太好看。” 田丰目瞪口呆地听着郭嘉如是说,很难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 郭嘉却一副很觉逻辑自洽的样子,继续说道:“你看贾文和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彼时他和他的长子贾穆都是君侯麾下的假佐,比起贾文和,他儿子所担任的职务还要更重一些,这就让他在被阎彦明劫持到长安后不久,因为待遇问题累积出的不满,转头投靠到了董卓老贼的麾下,甚至为对方出谋划策。” “子固啊,你可不能这样。” 田丰在以元封的身份拜师于陈纪的时候,就得了陈纪的赐字,虽然还对这个表字有点不适应,但起码不会出现什么喊自己不应的情况。 郭嘉又接着说道:“要我说,不如看看你老师与长文的情况,做父亲的卖力升职,给儿子以奋斗的榜样,怎么都不会被小辈给越过去,反而有了两代人一道建设长安的佳话。可没必要对此有何避讳之言。” 田丰很想辩驳一句自己压根没有想这么多,就连他取代了明公成为袁熙的“父亲”这种事情,他都完全没有想到。 可郭嘉这次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又说道:“再看我们并州的平北中郎将,他的女儿尚在乐平书院中就读,便已经放出了豪言壮语,必定要跟父亲在战功上一较高下,这才是激励后辈的法子。” “再或者……文若和公达也得算是两辈人?” “郭奉孝。”荀彧的声音从他的后头响起,让郭嘉连忙回头拱了拱手,“开个玩笑而已,文若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在劝告子固要如何激励后辈。” 郭嘉重新回头看向了田丰:“上次那个刊登消息在报的事情你面皮薄不想干,却被我给捅了上去,我总惦记着要给你赔礼道歉的,现在令郎来了长安又恰好被我遇上,不如将这赔礼道歉和接风洗尘一并做了,你看如何?” 田丰觉得不怎么样。 要知道袁绍当时欠下的那样一笔天价粮食借款,还是由郭嘉来到袁绍的营地让他签署的。 哪怕乔琰没有明说过这个爆炸增长的利息条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田丰也觉得这就是郭嘉干的好事。 这让他对郭嘉的提防情绪不是一般的高。 哪怕这青年吊儿郎当地来了一句,反正现在限酒令还没有发布,就算他的饮酒限制还没解除,也得趁着这个正当理由偷偷喝两口,还是没能让田丰的提防情绪降低多少。 可偏偏在此时他根本没有一个合适的拒绝理由,只能被郭嘉给拖走了。 让他尤为警觉的是,郭嘉状似是顺着他先前的逻辑往下走,在这顿接风洗尘的宴饮过半后,说起想要带着袁熙在长安城中转转。 “眼下论酒会将近,且不说来了多少名士高人,长安各处部门都在忙碌的状态下,正好可以让令郎看看自己到底适合在何处做工。” 看出了田丰脸上的几分抗拒之色,郭嘉又笑道:“我知道要扭转过来你的想法不太容易,但就算只是在这里长长见识总还是好的,等回去之后还能跟人多说道两句,也算没白来长安一趟。” 被郭嘉来上了这么一出绑架上车,当袁熙跟着田丰来到落脚处的时候,不由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元皓先生,现在……” 现在该当怎么办? 袁熙完全没有想到,他在这长安城中刚从暗转明,就要面对这样一种艰难的处境。 在田丰问询为何是由他前来长安的时候,他又不敢告知于田丰,这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下属都怀有戒备之心,又在对长安这头实力的戒备状态下,担心其他来负责这个“重任”的,也会被这头给策反,只说是袁绍实在很担心田丰的安危。 听到这里,田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该因为袁绍的反应不及时而对他生出什么埋怨情绪。 更不应该在乔琰和兖州乔氏决裂,在刘焉面前陈说要单独开宗立户的时候,对她抱有什么同情动容的情绪。 “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会尽快将你送出长安的。” 田丰的主要活动范围和郭嘉所产生的交集并不多,这就势必会让袁熙与郭嘉的相处,变成他很难插手到的区域。 郭嘉这种人精,能在乔琰的大司马府做这个名分与实际上的二把手,绝对不是袁熙所能招架得住的。 若是被郭嘉套出了什么话来,那就真是前功尽弃了。 为此,田丰围绕着给袁熙改出的假名“元西”一点点地构建起了他完整的人生框架,盯着他在晚上完成了背诵。 袁熙听了个头昏脑涨,却也知道这确实是此刻最合适的应变之法,让自己尽量模糊掉属于袁氏二公子的举动习惯,为第二日与郭嘉的过招做好全套的准备。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郭嘉第二日让人带来了消息,原定于今日的带他四处走动要往后推上两日。 君侯有要事相托,他需要离开长安城两日。 一想到可以晚点再和郭嘉过招,袁熙原本还有些食不下咽的状态顿时一改。 “这就是猫抓老鼠的精髓吗?”对于郭嘉这种一紧一松的操作技法,乔琰简直要看乐了。 玩心理战术这种东西,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但她手底下的谋士也并不逊色。 在乔琰接下来的重心都在与各家进行利益博弈的时候,有人给她表演这样的一出好戏,实在是很解压。 郭嘉坐在她的对面,见乔琰并未因为他在这接风洗尘中偷偷解除了禁令而问责,惬意地又抿了口茶,“过两日我先带着那位袁二公子往河渠之类的地方走走,再降低他的戒备之心。也顺便让他知晓一下豫州那头的战况。” 袁熙跟沮授等人是一道从邺城出发的,沮授和高顺等人奇袭汝南的速度又很快,距离如今的时日也不长,对袁熙来说就是个未知之事。 父亲在对袁术的交战中重新夺回了主动权,这必然能让袁熙心中的慌乱情绪平复不少。 若不这么做,又如何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往坑里跳呢? 郭嘉心中惋惜,还是他上次给袁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然还能少点麻烦。 袁熙却显然无法体会到郭嘉在这个收放之中的良苦用心,只觉得能多点时间让他熟悉自己的新背景,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在两日后得到郭嘉邀约之际,他已经能直接将自己带入到“元西”这个角色之中了。 哪怕郭嘉上来就问了他一句,既然他叫元西,是不是该当还有个兄弟叫元东,这个取名方式着实简单粗暴,也没露出异样的神情,只道:“或许是因为父亲也知道自己会有从冀州西来的一天吧。” 郭嘉笑了笑,“你比子固会说话。” 在带着袁熙出城先往周遭走一趟前,郭嘉先领着他又往长安路走了一趟。 他揣着手往这张贴出的作品前又溜了一圈,活像是个来公告栏看每日新消息的大爷。 不过郭嘉这么一看,还真看到了一篇新作。 “祢正平……” 祢衡既然说要和王粲打擂台,他还真把自己的作品完成了。 他与杨修说他不想用通神之说来写,也确实是用的借物之法。 他写的是一只从番邦来的鹦鹉和长安本地的灰雀之间的交流,名为《鹦鹉赋》。1 番邦来的鹦鹉“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又有“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的美貌,见长安灰雀停留于屋脊之上,便很觉它土气。2 但长安的灰雀便说,这鹦鹉也不过“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它可曾从高处见过长安景象? 灰雀不一样,它见过。 在祢衡的笔下,这长安灰雀便是那长安新路的指代,又或者是长安人士。 至于那只番邦鹦鹉是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郭嘉看得颇觉有趣。 祢衡这家伙在对乔琰有些怨言的情况下,倒是很公道地将长安盛景勾勒于笔下,最后以一句“河水有竭,旦光没发,余身存游”来表达了一番赞扬,总算还没脑子混到家。 顶多就是用灰雀这种比较平实朴素的生物来指代长安,还是和王粲的“神女”之说形成了迥然有别的差异。 不过相较于灰雀的难看却实用,大概还是他对鹦鹉处境所说的那句“恃隆恩于既往”,要更得罪人一点,对得起他那个言辞辛辣的老毛病。 看到此文的人难免要去想,他这鹦鹉一说,到底指代的是那些分不清处境的邺城官员,还是自恃身价的高门子弟呢? 可惜祢衡既然是借物来说,也就自然没有将其明言。 权且让人猜去就是了。 但要郭嘉看来,大概有不少人会被他的指桑骂槐给扫射到。 不必说旁人了,郭嘉回头就看到,与他同行的袁熙看着这鹦鹉赋,面露几分复杂之色。 毕竟袁熙在两种最明显的猜测可能性上,都得算是中枪了。 这几日间在长安的经历,也让他理所当然地带入了鹦鹉的视角。 当他看着那句“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的时候,实不免生出了几分怆然迷茫。3 直到郭嘉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有这样的表现才对。 郭嘉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得袁熙只觉一阵心惊肉跳,这才说道:“字都认得?那你和你父亲一样,也是个奇才啊!” 祢衡可不是王粲啊,他写赋喜欢用生僻字的! 第261章 酒会开始 看看祢衡的这篇鹦鹉赋就知道他的写作习惯了。 蓐翮巇觜坻矧歔牖这些生僻字没少在他的字里行间蹦跶,可算是将曲高和寡给表现得淋漓尽致。1 那么问题来了,若是袁熙是寻常家庭出生,他还能认出这些字吗? 现在可不是人手一本新华字典的时候。 听到郭嘉这一句“你都认得?”的质疑,袁熙的心头一跳,生怕自己在面色上表现出任何的异样来。 明明郭嘉也并没有比他的年龄大上多少,可就是因为田丰对他的提醒,让袁熙对郭嘉在无形中便有几分敬畏的情绪。 他灵机一动回道:“确有不少未曾学过的字,这才懊恼自己未能尽通其言,更懊恼自己不能如他一般下笔成行。” 他虽不知道,他被郭嘉扣过来的“父亲”曾经被乔琰给盖了个奇才的名头,才被推到今日的位置上,却也直觉这不是什么对他来说的好词。 别管他到底是因为文中鹦鹉的经历而感慨,因带入到了自己才心绪不宁,还是因为在对比之中产生了差距,总归只要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就好了。 郭嘉没打算在这里为难他,只说:“那好,我们出城的路上我跟你讲解。” 袁熙其实不太想再被回顾一遍这篇辞赋,但架不住这个不能通读的理由还是他自己给郭嘉提供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再听了一遍。 他心中则忍不住将写出这篇文章的祢衡给痛骂了一顿。 他一个好好的青州士人,为何要跑到长安地界上写出了这样的一篇辞赋,既对邺城这边做出了一派嘲讽,又给青州牧的二公子带来了深重的压力。 好在等到他们到了城外之后,袁熙的处境就舒坦了不少。 郭嘉说是要让他看看长安城各处的岗位,还真以长史代替大司马巡看各处这样的理由,也带着袁熙走访了不少的地方。 对这位袁二公子来说,唯独有些难熬的,也就是需要长时间走路而已。 比起对内心的考验,这种只能算是对体力的考核。 一对比就对比出幸福了。 在夜晚住于郿坞的时候,他又从郭嘉的口中听说了个对他来说的好消息。 为何是由郭嘉代替乔琰来四方巡看,他之前又为何推迟了计划两日呢? 还是要怪袁绍这厮太不走寻常路了。 他竟然让沮授和高干通过陈留高氏的私兵进攻汝南,成功打了袁术一个措手不及。 袁术重伤之下派遣了袁耀前来长安,既为求援也为求医,让乔琰不得不留神起东边的战况,以确保在长安这场论酒会的利益交换中绝不会出现任何的干扰。 “不过也犯不着担心,”郭嘉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烤肉朝着袁熙递了过去,说道:“以近来这两方争斗的情况看,冀州暂时还是太平的,也不会影响到你家人。不过我还是想建议你劝劝你父亲,早日将家属接到长安来,总好过往后兵荒马乱,会出什么问题。” 袁熙才得了父亲这边出兵顺遂的消息,思绪都飞到东边去了,忽然听郭嘉说什么劝说父亲将家属接到长安,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父亲是谁。 好在有这前三日里的死记硬背,才让他飞快地将自己从暴露身份的边缘给拉拽了回来,回道:“我会劝劝父亲的。” 郭嘉似乎并未意识到他这话中的糊弄意味到底有多重,总归这夜色火光中也容易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而在随后的一日内,大概是因为混熟了,加上又是同龄人,袁熙从郭嘉这边感觉到的威慑感不免减弱了几分。 袁熙猜测,这或许是因为,郭嘉已经可以笃定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对于自己总算蒙混过了关,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在朝着长安回返的时候,他甚至尝试了一回田间的骡车。 骡子在春秋战国年间还是贵族之中才有的物事,尤为珍贵的名为白骡,哪怕在秦汉时期已经知晓了骡子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也并未将其推广应用开来。 所以骤然在关中见到了这样的东西,袁熙还不免有些诧异。 按照他在长安的见闻和这几日中所正面接触到的东西,这位乐平侯是走务实路线的。 就像长安新路看起来朴实、实则耐用一样,在长安的周遭田垦与水利上也走得相当稳当,不知为何会使用这样的骡子来拉车。 骡子要繁育出下一代,只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无疑是资源的浪费。 袁熙是这样想的,也这样问了出来。 郭嘉眸中闪过了一抹玩味,在回话之中却丝毫也没有体现出暗藏算计的想法,只是认真地问道:“你知道以母马和公驴生的骡子,与母驴和公马生的骡子有什么区别吗?” 这在如今也不算是秘密,但这并不是袁熙要接触到的知识范围,他只能摇了摇头。 郭嘉回道:“母马与公驴所生的骡名为马骡,继承了母亲相对温顺、易于驯化的特点,比起由母驴和公马所生的驴骡在负重能力和集群效果上都要更优越些。”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这驱车的驴子,说道:“这就是一头马骡。” “可是……”袁熙犹豫着问道:“既然是要由母马所生,为何不由母马生马呢?” 郭嘉摇了摇头:“我且问你,一匹马在一日负重中需要吃掉多少粮食?” 袁熙虽未亲自参与过交战,但对这样的问题有过了解,为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帮上父亲的忙。 他想了想后回说:“只算精料不算草料的话,四十斤。” 郭嘉笑了,“那你知道一匹驴子在一日负重中只需要吃多少吗?” 袁熙连驴骡与马骡的区别都不知道,又哪里会知道这个答案。 郭嘉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直接回道,“提供的精料只需要十斤。” 其余啃食的草料姑且不算,只算士卒需要携带的,这个数量只有战马的四分之一。 “这些省下来的食粮可以用来征发更多的民夫,投入到正式的交战中。”郭嘉语气严肃地说道:“莫要小看这些数值,这足以在战场上形成决定性的优势。何况骡子吃苦耐劳,速度是慢了点,耐力却很强,在跨越山岭的运输中表现得尤其出色,不然,你以为我们是如何速胜汉中的?” 袁熙顺着郭嘉的话往下一琢磨,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却浑然未觉,若是直接改善的是运输工具,所形成的优势够不够直接用人力来进行运输,大可不必考虑产出艰难的骡子。他也更不清楚,一只骡子的负重要从干农活成长到驮军资的地步,到底需要几年的时间。 他只是想着,他们冀州这边的术算实力弱于并州,在出兵的次数上也远不如乔琰要多,所以若是在他们这里有这样的结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心中一番权衡后,问出了对他而言的最后一个问题,“可这样一来,这批用于运输的坐骑并不能通过繁衍得到下一辈,扩大规模吧?” 郭嘉摇了摇头,“你还是局限在数量之中了,就算这些坐骑是马而不是骡子,要想繁育下一代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等到下一代长成又需要时日,但骡子少生疾病,劳役时间又长达二十年,难道非要扩大这个规模不可吗?” 他又道:“还是说,你觉得二十年的时间不够长安朝廷收复东面,令天下一统?” 袁熙现在的身份是元封的儿子,而不是袁绍的儿子,那他回话就自然需要站在长安朝廷的立场上来说。 他只能展望长安朝廷取胜夺取冀州。 二十年的时间……天下诚然不会分裂这么久。 完全被忽悠瘸了的袁熙被绕进了这个马不如骡的陷阱之中,寻思着等到自己回返邺城后,就同父亲提一提这件事。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听郭嘉厉声喊道:“看着点前面!” 袁熙连忙收回了自己的神思,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 先前为了让他体验骡子拉车的效果,郭嘉将缰绳都交到了袁熙的手中。 然而在他那骤然间的分神中竟未曾留意到,他们距离长安已经越来越近了。 因巡视的路线,他们此时正是从长安以北的方向回返的,便和一列拉车的骡队凑到了一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方的骡子不属于同一品种,饶是袁熙已经在极力拉扯着缰绳,他们所乘坐的这架骡车依然毫无停滞地朝着其中的一辆车撞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来上一出车祸了! 糟糕! 袁熙来不及多想,眼见那前头的骡车上摆着好一堆瓶瓶罐罐,若是真撞上又打碎了只怕要将人给撞出个好歹来,在郭嘉的发力一扯之间,他也跟着从车边跳了下去。 得亏骡子的行路速度不快,在这道边又恰好有个田垄边上的干草垛,他们这跳车举动才没摔出个好歹来。 几乎就是在袁熙从车上跳下的下一刻,那两辆骡车就来了个追尾事故。 这拉车的骡子原本就只有四五岁的年龄,顶多算是齐口,可以用来操持些农事工作,拉载着这样的重物实在是超过了载重,现在这一撞,更是在惊吓之中挣脱了缰绳而跑。 于是那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后,两辆板车都翻倒在了当场。 他们这辆还算是好的,另外一辆上的坛罐统统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袁熙刚站起来,就被这一片逸散出的浓烈酒气给扑了满面。 高度酒的烈性酒气差点没让他直接醺醉过去。 郭嘉伸手搀扶了他一把,却在刚扶住他的一刹,又在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后,将他给推了出去。 袁熙打从遇见郭嘉开始就只见他闲散自在的样子,何曾见过他有这等失态的样子。 这青年推开了他后,直奔这些打碎的酒坛而去,停在了其中几个酒坛的面前,露出了捶胸顿足的懊丧模样,口中喃喃:“我的药啊!怎么就偏偏打碎了这几个罐子。” 袁熙定睛朝着这些酒坛碎片和残存的液体看去,见这东西和寻常的酒水也没什么区别,就算真有什么不同的也只是—— 在破裂的酒坛底部,还残留着一些大蒜蒜头的碎末。 这看起来好像和药物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当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后,却见郭嘉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将蒜用特殊的手法炮制浸于酒中后,过了一段时间,在上层就会多出一层和酒分离的液体,这东西可以用来治疗咳疾和肠澼等疾病,比起贵重药物的药效尤有过之。”2 郭嘉重重地叹了口气,朝着那些已经恢复秩序的骡车队伍看了一眼,又朝着袁熙这个惹了祸的家伙看去,说道:“罢了,现在再跟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总归都是要重新做了。” “这剩下的也就是一点酒水残留,上头唯独有用的一层都不见了。” 郭嘉翻找过去了几个碎坛子,都没找到自己要用的东西,脸上积蓄着的阴云越发深重。 “算了,不找了,先跟我换辆车回长安去。” 袁熙手足无措地听着郭嘉嘀咕了一路这东西的宝贵之处,只像是因为骡车的掌控权是他自己交给袁熙的,加之他身为大司马府长史也实在不好对袁熙发脾气,这才将怒火给压制了下来。 肠澼用现代的名字叫做痢疾,袁熙也是知道一点的。 这病症在黔首之中并不少见,在大疫之中动辄出现,若是真有易于缓解之法,或许确实该当被称为至宝。 现在却被他给摔碎了好几坛。 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胆战心惊地跟着郭嘉回到了长安,而后被他丢回给了田丰,从田丰这边获知到了蒜素的存在。 田丰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如何做的,它是在元化先生抵达了乐平后才出现的,按照他们所测验的效果,不止咳疾和肠澼这样的病症,还有脑热与白喉等都可以化解,在乐平月报上刊载过。不过我还真是到今日才知道,此物居然是贮藏在酒中的。” 见袁熙脸上尤有慌乱之色,田丰安抚道:“不必如此忧心,这既可以算是祸也可以算是福了。等你想办法回返邺城,便将此事告知于明公,冀州名医也不在少数,总能试验出个结果来的。” “我会买上两支成品蒜素让你一并带回用于比对,也不怕让冀州民众吃出个好歹来。” 袁熙听田丰说得这般笃定,心中松快了不少。 但大概比起他,郭嘉那才叫一个放松。 他看着医官给自己扭伤的脚包扎上药,又将手上那点微不可见的擦伤也给上了药,转头对着乔琰说道:“君侯,幸不辱命。” 郭嘉并不算是擅长演戏的人,好在这种真真假假的说辞,只是要以袁熙无法辨别的方式说出口,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骡子当然是好东西,但要想弄出他告知于袁熙的这种取代马的程度,连乔琰这种六七年前就在乐平做出过尝试的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临时起意的人。 大蒜素也是好东西,然而如果只是知道它可以浸泡在酒中提取出来,那就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是有直接的成品在手作为参考,要走出思维误区也绝不容易。 这就是郭嘉为邺城那边精挑细选的两个陷阱。 两个看似美味,却只有空耗财力的陷阱! 乔琰回以一笑,“现在,我们可以安心举办这场论酒会了。” 五月之末,长安风动。 一列侍从将那条新路尽头的书画作品和文稿作品都给尽数取了下来,昭示着这场为期十天的投稿竞选彻底落下了帷幕。 这些作品都会被送到朝堂之上做出一个评选,并将最后的优胜作品重新展出公示。 等到三日内并无异议提出,便敲定了结果,按照乔琰先前所应允的那样,给出对应的奖赏。 驻足于此地围观的人不免窃窃私语起了可能的结果。 文稿这头的头名,不出意外便是王粲了。 作为头一个提交作品之人,他既造成了其他人的踊跃投稿,却也给其他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直到最后也没能出现一个超过他的人。 若要乔琰来评判的话,文章以情动人这话是没说错的,那些顺应时势而写出满卷文章之人,并不像是王粲一样字字句句间都有细节与真情。 祢衡在其中也显得尤其出挑,但这个出挑大概是因为—— 他在两日前出门的时候被人套着麻袋给打了一顿。 幸好长安街头的治安情况足够良好,这个挨打的情况立刻就被人发现。巡防的金吾卫虽然没能捉到那些动手的人,却也好歹没让祢衡出什么人身安全问题。 他挨打的原因大家也猜得到,这篇鹦鹉赋真是太得罪人了。 可祢衡对此满不在乎。 按照他跟杨修所说,能调动其大家的情绪,可见他这篇小赋是成功了。 杨修对此哭笑不得,也只能让人多留神于祢衡的安全问题。 在王粲和祢衡之下的文章写得出彩得也有不少,但或许是因为时间限制,其中有特色的并不太多。 这第三名到底是何人还真不好说。 至于书画组这头,除却张昶那副毋庸置疑在三甲位置的长安赋外,居然罕见地出现了一副很醒目的画作。 画面格外的简单,只有一只身着皮甲的手臂,和一只黑犬而已,但其画面生动跃然纸上,绝非凡品。 唯独姓名这里只写了佚名二字,似乎并不打算在此时对长安民众告知其身份。 不过此时不知道其名姓也无妨,若真中选,还是要面对那公示阶段质疑的。 而在这个结果评选出来之前,对长安城中更要紧的事情,还是那论酒之会! 对这场论酒之会翘首以待的世家子弟无比意外地获知,此会居然放在了灵台之外的那片夯土台之上。 其上的木桩在新帝登基之时被拆了个干净,也恰恰方便了他们落座此间。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当他们坐定于此,便有两列人手捧酒坛酒碗而来,安放在了他们每个人的面前。 众人迷惑不解。 按理来说,这论酒之会的意义在于禁酒限酒,现在却将酒先拿出来了,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所以当乔琰这位大司马踱步而来落座上首的时候,当即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司马这不会是打算给我们接风洗尘吧?” 那人话说一半,自己先笑了出来。 若真如此的话,这限酒二字便大概是个空谈了。 乔琰抬眸朝着说话之人看去,抬手给自己的面前碗里倒满了酒。 她笑道:“为何不可呢?” 她话音未落,众人已见她抬手接过了身边之人递来的火折子,凑在了那酒碗的边上。 下一刻,一簇火焰骤然从她面前的碗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却仿佛对这火焰视而不见,径直举起了桌上的酒碗。 也举起了那一团火! 一时之间陷入沉寂的高台上,只听她朗声说道:“谨以此酒,为诸位接风洗尘!” 第262章 烈酒防腐 接风洗尘? 这看起来更像是造成惊吓! 酒碗在乔琰的手中并未停留多久,很快又落回到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可那把火持续的时间实在很长。 长到众人从酒水为何会着火这样的异象中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到自己面前的酒坛和酒碗之中,小心地倒出了一点,确定这确实是酒而不是油,再将目光重新投到乔琰这张镇定如昔的脸上,这团烧灼在碗中的火才终于缓缓止息。 但让他们觉得更加惊愕的是,他们还未曾来得及问出为何酒会起火这样的问题,就已见乔琰朝着碗中又倒出了半碗酒,而后未曾犹豫地喝…… 喝了下去? 在场的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酒能燃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知识范畴。 这样的酒竟然还能被人正常喝下去,也就更不在他们的理解之内。 一想到乔琰昔日的那些传闻,其中甚至还有人在想,今日这高台之上会否出现她将酒给人灌下去后将人点燃的可怕情景。 可这酒毕竟是乔琰自己先喝下去的,她若真想以这种残暴的方式推行限酒令,实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更何况,她既先让杨修和卫觊担任起了负责接待的任务,又以长安新路征集文稿的方式与他们缓和关系,更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不过话是这样说不错,在眼见乔琰将喝空了的酒碗放在面前,抬手示意他们也请,算是对这场论酒会的开场之时,众人还是一个个地僵硬在了原地。 喝,还是不喝,这看起来像是一道送命题。 长安朝堂之中的臣子在被乔琰说服的时候也曾经见过这样超乎他们想象的一面。 但当时他们只是看到高度的酒会起火,却没见到还能同时满足喝下去的情况。 总算是乔琰还怜悯了一番那些老臣的心理承受能力。 要知道,长安朝廷中年岁最大的官员甚至不是陈纪这位年过六旬的,而是出生在汉安帝永初一年,现年84周岁的太常赵歧! 要是被吓出个好歹来,她可担负不起这样的罪责。 对着这些个个正值壮年的世家代表,她就可以稍微放肆一点了。 在这五月末的天气里,按照现代的度数划分在五十度上下的酒就可以燃烧了,甚至不必她拿出更高纯度的。 所以也当然喝得下去! 更别说,在这场论酒之会开始之前,乔琰就以议论时间可能会过长的理由,让他们先用了一顿简单的饭食才来到的此地。 看看吧,她连不要空腹饮酒这种问题都给考虑周全了。 “诸位不虚担忧,除却不胜酒力之人,此酒尚可饮得。”乔琰环顾了一圈周围人莫测的神情,开口说道,“若不饮此酒,各位何知这限酒令的第一条缘由?” 众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想着乔琰到底不敢以酷烈手段铲除他们,如今长安建设更需他们出力才是,这才纷纷地举起了酒碗。 但这口酒一下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先见到了那酒水燃烧的一幕,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吞下的好像并不是一口酒,而是一团火。 那火中又裹挟着一股浓郁炽烈的酒味,烧得人在一瞬间从舌头到喉咙,都被这等刺激的味道充斥了彻底。 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和风味,让这些已能算是酒中老饕的世家子弟都呆愣在了当场。 这,这好像确实是酒! 只是更为凶烈而已。 可倘若这才是烈酒的话,他们先前喝的都是些什么? 在意识到这并不是毒药也不是燃料后,有胆子大的当即又抬起酒碗喝了两口。 这一次他们不是直接将小半碗一饮而尽,而是以小口品尝的方式去试图分辨出其中的醇厚酒味。 强烈的灼烧感过后,一种尤其特殊的味道浮现在了唇齿之间,伴随着一阵酒气上涌的微醺感,让人只觉自己早前所喝的酒水通通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都说但凡要谈判讲价,得按照个先礼后兵的规矩。 那这位大司马所拿出的“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何况有了这样的酒水,只怕也更不会有人同意将酒给禁了! 士族好酒,便绝舍不得这样的好物! 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们来时的统一阵线气势汹汹,在乔琰这出以毒攻毒,以火灭火的法子中被压制了下去,以至于当他们听到她再一次开口的时候,竟多了几分心平气和。 她说道:“我不想与各位讨论这酒水的好坏滋味,这在今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话一出,与会之人的脸色顿时又变得精彩了起来。 什么不要紧,这对他们来说明明很要紧。 酒水之中为何利润很高,还不是因为滋味奇特,这本就是放在首位的。 乔琰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敢问诸位酒坊之中的酒水产出比例几何?” 酒水的产出率也就是一石粮食能产出多少斗的酒,确实比起酒的味道来说,是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被乔琰看向的方向,那人回道:“昔日曾限酒业收益收归官库之时有过划定,一酿以粗米一斛,曲一斛,可得酒六斛有余,约是两倍有余的出酒。但实际还有酒酿失当,酒曲生坏的情形,约会损失掉其中的一二成。天灾若起,谷物干瘪,这出酒率又会降上一降。” “权且算作是两倍不到吧。” 乔琰摇了摇头,“这种算法有些问题。以市面上的大多数酒水情况来说,酒中真正属于酒味本身的,不到总量的一成,其中又有诸多未曾过滤彻底的残渣,致使有浊酒之说。这所谓的两倍里,倒是掺杂了不少本不该算在其中的东西。” 她这话说出众人方才留意到,在他们面前酒碗中所呈现出的酒,虽然在颜色上有些微微发黄,但确实是一片清冽之色,和寻常的酒酿大不相同。 只听她继续说道:“所谓酒水酒水,我便以酒水各自占据一半来算这个出酒。若按照市面上这些酒来算,至多也就是五成到六成。” 从原本的两倍不到少数变成此刻的五成,这其中有着将近三倍的差距。 若是在他们没喝到面前这“更有酒味”的酒水之前,他们或许还会觉得有些荒谬,现在竟隐约觉得说得通。 乔琰:“诸位面前的酒,大约就是酒与水各自对半的状态,此酒的出酒效益,大约是二十斛的粮食出酒十三斛。” 在座的未必个个精通算术,大致的买卖还是算得清的。 这种凶如烈火的酒,说是原本酒液浓缩了三倍完全可以被他们所接受,甚至因为这种低度酒和高度酒之间的醒目对比,犹有过之也有可能。 那么按照这种一十斛出产十三斛的比例,在六成五左右,比起他们的酒坊中所酿造的酒要产出率更高。 乔琰虽未直白地将其说出在他们的面前,以众人的理解方式不难从中领会到她的潜台词—— 她掌握了一种出酒率更高的酿酒之法。 在暂时不想将其公开又想对粮食做出节省的情况下,将酿酒之事收拢到自己的手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底这个出酒的效率有没有她所说的那么高还尚未可知,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种特殊风味的酒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作为了她呈递在众人面前的证据。 但若是只是要靠着此物让他们接受她的说法,要他们看来还远远不够。 烈酒的味道是很特殊,可每个人的口味都不相同,有人可以痛饮三缸,有人却是少酌怡情,原本的低度酒依然有着其不可替代的市场。 此外,酒坊上下一天入账多少,这自上而下的务工人员又有多少,在各家这里都有一笔明白的账目。 他们是要靠这个吃饭享乐的! 昔日有过一段酒水官营的日子,也有过酒水收益之中七成收归官库的一段,而这两条都在世家阶层的反对下被取消了,要他们看来,乔琰只怕还没有这个资本做特立独行的第一人。 她将他们的这种神情都收归眼底。 或许是因为她在酒会开头的点火举动吓到了不少人,让他们在此时只敢在眼神中表达这种诉求,而没敢在她还没将后头的话说出口的时候直接做出反驳。 只不过,等到各自回返的时候会做出何种表现就不得而知了。 难保不会给她下绊子。 好在乔琰根本没只是指望用一种新酒就打消这些人的疑虑。 她抬手拍了拍,又有人将一个个小坛子送了上来,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她道:“我方才所说的是酒水各半的情况,还有一种,是酒三份水一份,便是诸位面前的这个。” 换句话说,这是消毒酒精! 见她示意众人不必拘束,有人先一步将这盖子给打开了。 这瓷罐之中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比起先前那已属烈酒的酒水尤为可怕。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酒气虽烈,却因为过了头,让人绝没有想要将其一饮而尽的结果,反而只想到了乔琰先前点着的那团火。 他眉头一皱,朝着乔琰问道:“大司马这是何意?” “这不是让诸位喝的,我只是让各位看到另外一种酒的用法而已。”乔琰语气从容地回道:“这种特殊的酿酒之法所产生的高浓度酒水,有一个尤其有用的结果,便是清理陈腐之毒,无论是伤口上的还是在屋中的,对于大疫到来有相当显著的防治效果。” 她话刚说到了大疫一字,便忽有人在下头发出了点动静。 乔琰朝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是个年轻人露出了几分失态的表现。 可惜因为今日之会并未按照现代开会的规则一般,在他的面前放上什么姓名籍贯的标牌,让乔琰一时之间也无法确认他出自哪一家,只能从这种特殊的表现猜出,他可能是家中有经历过大疫的侵袭。 可惜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她便只又示意下属将另外的东西给拿上来。 那是两只罐子,随同罐子同来的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鲜于辅,一个是卢植。 乔琰起身朝着高台中央新摆放的桌案走去,指着那两个罐子说道:“我怕诸位不能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故而在十日之前做了一件事。” “此事我替大司马来解释吧,”鲜于辅接过了乔琰的话茬说道,“在十日之前,大司马令人从死猪身上割下了十块相似的肉,均分放置在罐子中,其中一个罐子内放的就是寻常井水,而另一个罐子里放的是这种极烈的酒。而后将两个罐子放置在了紫宸殿外的平台阴凉处,由站岗于殿外的金吾卫监管,众位上朝的大臣也见得到。” “同时陛下刻意准允,让参与朝会之人都可派遣家丁看守,以示此举的真实性。所以此番也由我与卢公来此做个人证。” 这两尊陶瓷罐子本就是为了贮存酒水才烧制而成的,在密封性能上远比寻常陶罐要高得多。 所以当他们刚看到这两尊陶罐的时候,还未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顶多就是注意到,乔琰身边的侍从给她和卢植、鲜于辅都递过去了一个棉布口罩。 然而当这两个陶罐被打开的那一刻,有个好奇心作祟走近了些的年轻人顿时被一股腐败的恶臭呛入了鼻息,差点没当场掉头就跑,却还是干呕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乔琰倒是很淡定地拎着两根长箸,将两个罐子中的肉都给打捞了出来。 四到八天的时间就已经足够水中的肉进入腐败的状态,更何况是十天。 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装着水的罐子里打捞出来的猪肉,在表面已经呈现出了灰绿色,还有白色的斑点滋生于其上,俨然是彻底腐坏的样子,没有任何的一片有例外。 而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正是被放在酒罐之中的猪肉,和新鲜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们仍沉浸在这种实验的震撼效果之中,便听乔琰说道:“有卢公和鲜于将军为我作证,应当也不会有人怀疑此举中的东西被我掉包了。总之,这种更高纯度的酒能杀坏这种导致腐败的东西,所以用在士卒的伤口上可以减少感染的出现,用在四壁与屋中,则可以抗衡大疫之中的病灾入侵。” “若是诸位还想看的话,我们在此地重新做一次这个测验也无妨。” 她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匕,以指尖摩挲着刀口。 哪怕明知她没打算用人来做这个对比,她这种漫不经心的动作中还是不由让人一阵汗毛倒竖。 “这……这就不用了。”有人当即说道,试图打消乔琰的算盘。 既然这算是在天子和朝臣共同见证之下的东西,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倘若真如乔琰所说能有这样的奇效,这高纯度的酒与神药有何区别? 还是那等不必入口的神药! 在天灾大疫一度盛行的年头,若能早早有这样的东西,那张角又如何有机会以符水来发展教徒,以至于形成黄巾军这样的存在?他们又如何会在明明有条件延请到名医的情况下出现家族的子弟折损? 又或许是因为乔琰举着把短匕的举动让他们无端产生了一种死亡的威胁,在这一刻,他们还产生了一种奇怪且有吸引力的联想—— 若是这猪肉被浸泡在酒中能起到保鲜防腐的效果,那他们在某日去世后,是不是也能将自己浸泡在此种酒中,永葆尸身不腐? 这可是历代天子都没有的待遇! 第263章 买卖置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有些人的脸上便不免显露出了几分喜色。 对于世家贵胄这等权柄在握之人,活着的时候能享受到多少权力富贵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东面朝廷和西面朝廷之间的争锋,无论如何也不会波及到他们的身上。 哪怕真是不慎站在了落败的一方,另一方想要得到州郡的稳定,也绝不会做出擅杀世家士人的做法。 那些暂时出不了三公之才的家族,也就越发处在一个固有的舒适圈内,丝毫没有跳出来的意思,也自觉自己身在其中着实安全。 生时的情形见得着,死后呢? 在如今的标准观念里,帝王的身后事要“事死如事生”,导致帝王墓穴的陪葬品中有数量惊人的兵俑、建筑、钱币和生活用品等。 贵胄名门子弟也是如此想的。 可这些财货与模型可以轻易地被放入他们的陵墓之中,他们自己本身的躯体却难以避免地要变成一堆棺木之中的枯骨。 若是能保持尸身的完好,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死后他们能够更好地享受自己在生前积攒,又带入到墓穴之中的一切呢? 更有甚者,还有人想着,既然这高纯度的酒可以让本应该腐败的猪肉维持不腐,若是将其涂抹在脸上,有没有可能让自己的面部也延缓衰老呢? 人的想象力还是很惊人的。 尤其是在面对这等未知之物的时候,总是会不吝于将其往更加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脑补。 在座中的杨修和祢衡就听到了邻桌两位年长者类似这样的讨论。 祢衡似乎一点都没被空气中的腐肉气味所干扰,在分出了一点注意力给那头实验的同时,自顾自地将面前的酒给倒满在了酒碗中。 大概并不是杨修的错觉,他觉得祢衡在先前尝试了那一口闷和缓慢品尝的喝法后,有点想要尝试将酒碗之中的酒水给点燃再喝下去,体验体验前所未有的感觉。 按照祢衡这种才被人套麻袋打了却满不在乎的心态,杨修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 不过还没等杨修将劝说的话说出口,就听到祢衡问道:“大司马是想通过垄断新酿酒技术的结果来劝退其他涉足此道的人?” 按照乔琰所给出的信息量,在祢衡这种完全不知道高度酒如何酿造的人看来,乔琰对他们给出的,无非就是三个消息—— 其一,她所掌握的新工艺在出酒率上高于寻常的酿酒,为了达成节约粮食的目的,要限制酒水在其他途径的生产。 其二,新工艺中酿造的酒水在纯度和风味上都要优于原本的。 纯度高不是什么问题,反正能通过勾兑的方式让酒水变淡。 总之,将浓度变高才是更难的。 拥有了推行后必然占据优势的高纯度美酒,她若是直接来和各家抢夺份额,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但为了达成一个更加和平的商谈,就以限酒令的方式来执行。 其三,更高纯度的酒能在防治灾病之上有着绝对的奇效,这就让这种独家垄断有了更进一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士卒作战中的伤口清理、大疫之中的防治扩散,都让酒从消遣物品朝着战略物资上进行转移。 此外,鲜于辅的出现以及今日这论酒之会的举办地址,都意味着刘虞这位天子会对乔琰做出的决断进行支持。 卢植的作证则代表着站在乔琰背后的另外一支势力。 他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汉末的大儒,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是为了兴复汉统而不遗余力的礼法正义所在。 至于乔琰手中的刀,到底该当算是一种武力胁迫,还是她下意识做出的举动,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祢衡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有些发青的伤痕,看着眼前的局势大致有了个判断。 杨修问他:“若我说是呢?” 祢衡冷笑道:“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又为何会有长安朝廷与邺城朝廷的两方?只从实力和占理这两方面根本打不倒这些贪婪之人。” “大司马不会如此天真吧?” 祢衡这话说来是没留情面,说的却实在是个实情。 甚至还没等他的这话说完,就已见有人离席而起,朝着乔琰走了过来。 这个在此时靠近的人,当然不是为了来更清楚地看到,从水中捞出来的猪肉与从酒里捞出来的猪肉到底有多大的差别,而是要开口发言的。 他朝着乔琰行了个礼,说道:“中牟任氏子弟有话想问君侯。” 乔琰的面容被口罩遮掩了大半,让人看不出她此刻明确的喜怒来,唯独让人看个分明的,就是她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睛,让这上前来说话的任翊不由心中一跳。 但利字当头,光是乔琰先前所说的,确实还不足以说服他们。 中牟位处河南尹,如今还未彻底归入长安朝廷的治下,中牟任氏又在前两年间的洛阳生乱后聚集了宾客家兵过千人,在说话时候的底气要比常人多上不少。 他道:“我等均知君侯之意,且看如今局势,此等酿酒秘方确实不宜外泄,以防为那东边的袁本初获知,恐为我方之患,又因可供酿酒的粮食不过些许,若要满足防疫军需之用,便不宜再由我等饮酒作乐,至多便是由官营少量供给于我等,解个嘴瘾。此均为时势之必然。” 这话算是对乔琰先前提出之事的应和。 可他旋即话锋一转,问道:“可敢问君侯,您可曾想过,我等若暂停酒坊营生,关闭酒曲铺子,原本雇佣于此地的仆役该当以何谋生?莫非君侯要将他们尽数征调入伍不成?” “再者说来,我等开酒坊所得之收益,在此等离乱年景中收容了多少无处可去之人,君侯心中应当依旧有数。若失去这笔收益来源,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他又躬了躬身,“陛下与君侯在长安划定秩序经营关中,却还未满一年之功,民众若要尽数迁移进关中,实在不易。还请君侯三思。” 乔琰听他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一番言论都要气乐了。 若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收容隐户,将他们用于自身产业中奴役,竟还是在为长安城分摊收容流民的压力,她还得说他是一心为国,心存善念,福泽一方不成? 要不是如今还并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此刻跟他持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她现在就可以让人带兵将这中牟任氏的坞堡给掏个底朝天。 不,不急…… 此时还不急。 她之所以要让刘虞在上头顶着,不就是要将这些人的价值给彻底挖掘出来吗? 此时他跳出来的表现,其实也并未超出她与下属对情形的推衍。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为此而恼怒。 她在面罩之下的嘴角紧绷成了一线,又旋即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无人看见的笑容。 在她开口回答的时候,只听她语气平缓地说道:“关中征兵何必波及河南尹?此地与兖州交汇,若行差踏错,便会让他们倒戈向兖州。你所说的仰赖酒坊生存之事,早在意图限酒的想法提出之前我便有过考虑。请诸位各自回座吧,我有几样东西想请各位看看。” 乔琰摆了摆手,令人将那猪肉和罐子都给撤了下去。 今日日光不盛,还有刚入夏的热风从长安的南郊吹拂而过,残留在此地的腐败气息消散得也快,这气味很快就闻不见多少了。 而在她回返于首座后不久,便见随从将一个个盖得严实的托盘与餐具一道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若不是乔琰让他们来前已用过了膳食,他们几乎要以为—— 她是专门请他们在郊外聚餐的。 再配上一旁放着的酒水,那就更像是这么一回事了。 不过眼前的景象到底是不是聚餐另说,乔琰这有备而来的阵仗,却让人不由对这位年少的权臣报以更谨慎的打量。 任翊刚入座,就听到身边之人问道:“你真的不是跟大司马约好的?” 他连忙摇头。 哪怕这景象再怎么看起来像是个一唱一和的戏码,这也确实不是协定好的。 没看他现在也对面前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何物而一头雾水吗? 他要是提前知晓,哪里会是这样的表现。 在两人的交谈之中,第一个餐盘已经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那日乔琰请伏寿吃过的酱肉荷叶饼。 而后是第二道餐盘,在其中是一对淋着褐色酱料的鸡翅。 未曾停顿,第三道餐盘也随之打开。 让人意外的是,这里面居然只有一碗黍米饭,但在饭上浇了一勺褐色的酱汁。 任翊拧了拧眉头,“这好像不是豉汁?” 在如今的调味料中,因绝大多数菜肴都是炖煮的缘故,豉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不小。 但这黍米饭上浇淋的这一勺,比起豉汁来说颜色要更深,看起来更像是酱料进行了残渣的过滤最后剩下的汁液。 他做出的这个判断,让他哪怕在鼻息之间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从面前的三个餐盘之中传来,也不由有些提不起品尝的兴致。 酱汁单独存在的时候,味道是绝对不如豉汁的,这就是如今的常识。 并非任翊有什么偏见,而是今时的豆酱肉酱与虾酱等酱料,都是在发酵的过程中加入了相当多的盐。 富有生产经验的酱料制作者发现,如果盐加得少了,就会让食物中出现一种恶心的酸味,甚至连盐分布不均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为了确保制酱不会失败,他们宁可加入更多的盐——起码要比制作豆豉的过程中多。 但大多数人所用的盐远远不能和现代所用的精盐相比,也就让酱汁必须混杂着酱中的佐料才能食用,而几乎不能单独存在,否则口味极其古怪,反而是豉汁在单独用于调味上的地位极高。 任翊朝着周围看了看,见众人的筷箸都有一瞬的停顿,确认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判断。 只是,想着乔琰信誓旦旦这就是对他那个问题的解答,她先前拿出的酒也有着打破先前格局的威力,他一番思忖,还是在乔琰的注视下先一步动了筷子。 那酱肉荷叶饼中的酱颜色古怪,浇淋了酱汁的黍米饭又差了些格调,他先一步捞起的便是那鸡翅。 乔琰可没有干出什么作弊的操作,比如将胡椒这种她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东西给用在这鸡翅上,而是只用了葱姜蒜盐与……酱油完成了这道菜。 这放在未来只能算是个寻常物的酱油,在如今却因为一道工序的缺乏而成为了令人匪夷所思之物。 任翊刚咬了一口,便骤然眼神一亮,那反应比起当日刚吃到酱肉荷叶饼的伏寿还要大。 要知道,他如今并非肚里空空的状态,没有那么饥饿,又因为刚看到腐败的猪肉而被败坏了一番食欲。 即便如此,在这只鸡翅落入口中的时候,他还是骤然有种唇齿生津,只恨不得多留出一点腹中空间给此物的感受。 鸡翅与酱肉荷叶饼都入了肚后,他想都不想地端起了面前的饭。 直到吃到这一口纯粹的酱油拌饭后他才恍然大悟,那先前的两盘菜肴中到底都是什么东西在让他欲罢不能。 这绝不是什么改良版的豉汁,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酱汁,必定是另外的一种酱料! 他转头朝着周围看去,却并没有人能给他解惑,只因他这风卷残云的进食姿态足以让其他人也跟着提起了筷子,而后便各自沉浸在了这种新式的调味料中。 在提筷进餐的动作中,他们倒是还有几分士族风度可言。 但这个速度嘛……就实在是和平日里的习性大相径庭了。 直到人人面前的盘子都只剩下了骨头,乔琰才开口道:“我将此物命名为酱油,并希望列位中有开办酒坊的转向制作此物。至于对应的制作方法我会告知于诸位。” “若你们所雇佣的仆役能精准完成酿酒的过程,我想此物的制作技法也可以掌握得很快,因为这就是以豆类发酵而成的,充其量也就是——比起原本的制酱过程,这种酱油的制作,需要你们能掌握全料制曲的工艺。” 何为全料制曲?就是将豆和面同时加入到制曲过程中的一种方法,能有效地提升酶解作用和原料的利用率,进而减少在原本的制酱过程中通过毫无节制地加盐来抑制乳酸的生成。 她抬了抬下颚,眸光中不无笃定之色。 在她面前的这些人已经用实际的表现向她证明了,他们并不是不喜欢酱油,而是此前的酱汁口味大大抑制了他们生产酱油的可能。 但有些东西能成为比酒受众更多的存在,必然有其实在的道理。 何况在此时提出用酱油作坊取代酒坊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她说道:“当年我还未成为并州牧之时,在乐平通过在谷物中间种豆类的方法规避蝗灾,如今虽已有数年未曾再经历这样的灾厄,但三辅之地,凉并二州都曾深受其害,不可不防患于未然,故而我希望诸位于各自田间多种豆类,以豆类产酱油,以备蝗灾之患。” “这酱肉荷叶饼中的另一种酱也为豆制品,为推行限酒令我也会将此物配方送上。” 在她话音落定后的好一瞬,在场无人说话,只有风声从此地掠过,发出一声响动。 他们并非是还沉浸在此前的新鲜味道中,而是在权衡,按照乔琰的这种说法,当他们彻底放弃了酿酒的行当,让此物变成了由官方经营的东西后,在酱油这个东西上他们到底能够获取多少利益。 酱油能拌饭,让原本没甚滋味的黍米饭变得可口起来,那么光是这一点就意味着它可以推行到千家万户之中。 若是她贸然说什么要让各家的田垄之上多栽种豆类,又或者是直接说什么要让他们将酿酒的产业全部交出来,他们大概都会选择当场翻脸,可当二者结合在一起,兼有一项新式的产业移交到他们的手中,这种抗拒的情绪早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或许,比起继续去争执酒业份额,迎来乔琰的酿酒优势打击,还不如顺水推舟,前去侵占另外的一片市场份额。 如乔琰随后的话中所说,这种全料制曲之法中的配比若进行调整,所产出的酱油风味各异,就像酒有各种门类一般,各有发展的渠道。 这酱油的妙用也绝不只是在她所拿出的两道菜上,其余的都需要留待他们进一步挖掘。 怀揣着这些想法,对于乔琰所说的派人收拢酒坊内酒曲和余酒存货,由官方限时发售酒水等说法,他们都权当听过也就认了,顶多就是希望能先获得一份高度纯酒,将家中里外上下都清扫一番。 “这一点诸位可以放心,毕竟要将此令推广到三州各郡的每一个角落,还需要劳烦各位多有费心。” 终于将酒业收归官营,手中多了一条调控粮食和平衡收益的稳定渠道,乔琰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批高纯度的酒只要他们别作死直接喝了,就算真用来浸泡祖宗的遗体,乔琰也懒得管他们。 她又补充道:“此外,我会再为各位提供一批新纸,希望诸位能多提出一点使用的建议,不日之后将会在长安发售。” 众人这才恍然意识到,在乍闻酱油这东西后,他们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纸张的存在。 先前的长安征求文稿活动已让他们体会到了这几种新纸的妙用,本就想从她这里多采购一些,如今她既主动提出要将此物作为拿出来的赠品,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旦此纸张在长安发售,为显示出身价,他们必然是最为忠实的用户。 建议是不会有的,最多就是用这纸张再表现一番他们对长安朝廷的忠实拥趸。 在他们用最开始送上的五十度白酒喝了个半醉,被下属搀扶着走下高台之时,天色已经有些泛沉了。 他们回头朝着高台上望去,只能隐约看见乔琰负手而立,目送他们远去,身边正是此次负责接待他们这些人的两位下属。 “谁又能说这不是宾主尽欢呢?”乔琰望着这些人的背影说道,“德祖,之后的酒业整顿之事就由你带人去做了,在收缴的时候替我趁机多挖点人。” 她收回目光朝着杨修看了眼,话中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说是说得要让这些人全部转行,但她为了推行个政策都让出这么多好处了,难道他们不该投桃报李送一点人手吗? 总之抢人抢得没有越过这个度也就是了。 她又道:“伯觎先替我看着点这个酱油市场的发展吧,步入正轨后我正式将天子上书,奏请你为右扶风。” 卫觊颔首接下了这个任务。 但他忍不住问出了个在先前就想问的问题:“酱油的出现势必会挤压豉汁的市场,而经营豉汁的有不少是小摊小贩的生意,君侯对酒坊转行有了考虑后,对他们又是如何想的?” 卫觊虽出身世家,却对司隶的黔首多有关切之心。 听他这么问,乔琰回道:“伯觎难道没有信心随我一道将司隶建设成民有所盼、政有所为之处吗?他们会在此地找到更适合的位置的。” 纵然任重道远,起码也有今岁的丰收在望了。 这五月之末的田垄中,已能窥见三个月后丰收景象的苗头,让乔琰的允诺听来绝非空谈。 “行了,不在此地提此事了,等回去再说,”乔琰调转了话题,看着台下不远处还未曾离开的青年,朝着卫觊问道:“你是负责登记此次与会人员名单的,应当比我清楚,那是何人?” 他朝着乔琰指向的人看去,沉吟了片刻后凭借着印象回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此人乃是南阳张氏子弟。” 南阳乃是荆州与司隶相邻最近的一个郡,因如今的荆州牧刘表和长安朝廷的关系尚可,会有南阳子弟前来,又出现在此地并不出奇。 毕竟此番论酒会也并未限制往来之人的身份,能给出想要参与此会的理由就可以。 不过南阳张氏…… 乔琰想到方才这人在听到了酒精消毒对大疫的效果后所做出的特殊反应,心中微微一动,“你说的南阳张氏,是否有个从事医道的官员,名叫张机?” 张机这个名字可能让人有些陌生,但他有个比他的名字更为耳熟能详的字,叫做—— 仲景。 张机张仲景! 写出了方剂学巨著《伤寒杂病论》的张仲景! 第264章 作品评选 早在光熹年间乔琰想要请华佗正式入驻乐平的时候,她就有考虑过将张仲景请来的事情。 也或许这个情况还应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就是在她决定于乐平种植薯蓣、积攒起第一笔身家的时候。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到了宋代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残简,其中关于杂病的部分就被整理成书《金匮要略》,里面正有对薯蓣丸的记载。 从薯蓣联想到他并不难。 比起华佗在外科手术上的创举,张仲景更长于中医从理论到实践的体系构建,以汉末大疫,也就是他所记载的伤寒病症形成了他的医疗方剂学的主要扎根方向,对乔琰来说同样很有实际应用的意义。 虽然如今还不是张仲景在建安十年开始撰写《伤寒杂病论》的时候,但在桓灵二帝年间所发生的各种灾病,席卷至于南阳郡范畴的依然不在少数,张仲景又是从十岁开始跟随同郡医者学习医术,到如今已有三十年的时间了—— 这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蝗灾和大疫,乔琰宁可损失一部分利益也要让各地庄稼中间隔种植豆类作物,也要将酒业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又如何会错过张仲景这样的医中之圣。 若乔琰并未扶持刘虞在长安继位,自己也未曾从原本的并州一地变成与荆州接壤的状态,她是很难请到张仲景来此的。 谁让南阳张氏这样的士族身份和张仲景父亲曾经在职为官的履历,让荆州在察举孝廉之时毫无悬念地将他选了上去。所以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在荆州为官了。 身在并州凉州的乔琰无权将他调度过来,顶多邀请在野的华佗。 现在却是将他请来的条件和必要性都满足的时候了! 听卫觊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乔琰示意人将那南阳张氏的年轻人请到她的面前。 乔琰打量着对方有些拘谨的表现,笑道:“现在已不是论酒会的时候,这里也是长安郊外而不是长安城中,你徘徊在此地未曾离去,也大可以解释成是要欣赏长安郊野的日暮风光,顺便醒一醒酒,难道我还能因此将你以什么窥伺之罪抓捕下狱不成?” 这年轻人尴尬的面色微有一缓,“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 乔琰道:“有话便说吧,我见你方才听闻高纯度酒能防治灾病的时候就举止有异,可见是有话要说。扭捏避讳反倒耽误大事,还不如直接说个明白。” 被她这一打断加之鼓励,那年轻人回道:“君侯容禀,我听闻防治大疫中有奇效而失态,实是因为,光和与中平年间大疫,我南阳张氏子弟由原本的三百余口陡降至二百余人,足有三成的子弟亲眷丧命,家中伯父自小学医,堪称医术精通,这两年间已将研习目标转向了伤寒症,骤听此物于大疫有用,却又需限额发售,便想……”1 “先替伯父多求购几份带回南阳。” 似乎是担心乔琰觉得他的用意,他连忙解释道:“我伯父确实长于医道,如若君侯不信,可令人往南阳一行。” 乔琰回道:“这就不必了,方才我已与伯觎确认过了,若非南阳张氏有张仲景,我还不会将你召来一问。不过求购一事便罢了吧。” 那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想着乔琰如此雷厉风行地推行限酒令,或许确实不该做出什么打破规则的举动。更何况他还是荆州人,而非司隶人士。 但他旋即又听乔琰说道:“昔年何伯求对荀文若有王佐之才的评价,如今文若任职侍中,才华显扬,确有王佐之能,我听闻伯求先生对张仲景也曾有一句评价,说他——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不知是否有此事?” 何颙这话中的评价说的是,张仲景虽然才思过人却没有做官的气韵,大约还是往天下名医的方向发展更有潜力。 以后世之人的眼光看来,这句评价说得倒是很精辟。可在如今这个还是官为贵医为轻的社会背景下,这话却显然不是一句很应当宣扬出去的评价。 大概也就是张仲景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是对他在医学上继续专精的肯定,自此勤求古训,博采众长。 他的这个侄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乔琰忽然提到此事到底是抱有何种态度,只讷讷回了句“是有这么回事。” 乔琰拊掌一笑:“那何伯求虽然身在邺城,我却相信他在品评名士上的眼力,既然他说张仲景将为良医,不若令他亲往长安一行,是为官还是为医,且自己来做个决断。” “我自并州境内延请医者开班授课,编纂成书,提纯酒力,所为的无外乎是让大疫之中民众少受离乱伤病之苦。此事之中,为官者与从医者所能起到的效用,前者还未必就在后者之上,若能让人在其位谋其职,反为大善,不必强求。” “因近年来的战祸与疫灾,朝廷本也有意增设医官位置,若张仲景真有此能,何不来此一试?” 那年轻人似乎未曾想到会从乔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神情有片刻的怔楞。 但在从乔琰的部从那里接过了如今修订到最新版本的《备急方书》,接过了一份酒精样品,以及一封由乔琰亲笔写就的邀请书函,还被人送上了回返南阳的马车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听到的确实是真的。 当朝大司马对他伯父张仲景的邀请也确实是出自诚心,丝毫也不见对医者的轻忽之态。 想到伯父在为官之时不忘折腾出的坐堂看诊之事,又想到乔琰所说的朝廷有意增设医官,这么看来,或许伯父还真能在此地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又并不会浪费了他早前在官场上的积累?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南阳! 乔琰目送着对方远去,可以确认今日这出论酒会已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完成了,甚至还有了一点意外的收获。 张仲景啊……不将这人请到自己的麾下,乔琰让人包饺子的时候都有点不自在。 谁让冬至吃饺子这种传统还是因为张仲景而起的。 他让人将羊肉和驱寒药物包在面皮之中煮成、分发给百姓的祛寒娇耳汤,就是饺子的前身。 到时候也就有个名正言顺将其推行出去的理由了。 酱油都有了,没有饺子那像话吗? 乔琰想到这里收回了目光,转头就见卢植用一种相当微妙的眼神看着她,“卢公?” 卢植沉吟片刻后方才问道:“烨舒啊,恕我问个问题,酱油这东西你到底是何时研制出来的?” “卢公为何忽然有此问?” 卢植回道:“早几年你与我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东坡肉,简述其做法的时候说其是用酱与石蜜熬出糖色,但我总觉这味道并不像是你在信中所写的那般美味。我寻思着酱味不如豉汁之味,便用豉汁替代,虽也算美味,还是觉得差了几分,今日尝到了这酱油所烧的鸡翅,我才惊觉差在何处了。” 他狐疑道:“你不会在数年前就折腾出此物了吧?” 若按照乔琰和这些与会之人所说,酱油和原本的酱料真正突破性的进展还是在那个全料制曲的手法,通过这种生产方式可以减少盐的投入,也不必再通过加放肉类来平衡味道。 换句话说,这不是在有条件和有想法的情况下很难形成的东西。 乔琰干笑了两声:“五六年前就有了吧。” 当年让褚燕带着一部分薯蓣前往中原兜售,顺便带回了一部分流民,组建起了乐平山中的坞堡,所形成的成果其实还是挺多的。 但让卢植用豉汁代替酱油烧了这么多年,那还真是……可以解释的! 她接着说道:“不早早将其拿出来也是权宜之计,毕竟酱油要成所需要的盐还是不少的,酱油的出现也会冲击盐的销量,而盐恰恰是官营之物。若在当时的条件下贸然提出,以一州之地抗衡各州的盐业进项,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卢植若有所思,又听乔琰道:“如今的情形却大不相同,西宫盐池、运城盐湖和吉兰泰盐池盐池分别供给凉州、司隶和并州的用盐所需,且都有我方部从把守。若将用于倾售给世家生产酱油的盐以及对外售卖的盐进行价格调控,足以让盐和酱油各自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平衡国库的营收,具体如何操作,我会让人划定个标准的。” 说到这里,乔琰倒是又想到了一件事。 除却张仲景这位医圣身在荆州,好像还有一个人也在荆州啊。 蜀汉主持财政经济问题的除了诸葛亮之外还有个刘巴。 他虽然是在刘备入益州之后才归附于他的,但他实际上是荆州零陵人士。 他会从荆州进入益州,乃是曹操和刘备在历史上争夺荆州的一番变故所导致的。 想来,他如今应该还在荆州境内。 若是张仲景有可能因为长安朝廷对医道的重视而前来长安应征,那么,刘巴有没有可能因为调控盐价和酱油的价格这种事情被启用呢? 就算他如今还没有为官履历,总得先将他给抓到麾下来学习做事,培养培养主持财政的经验。 刘表连自己长子都舍得送到长安来为官,顺便充当人质,肯定不会舍不得一个刘巴。2 她这思绪一打岔,被与她交谈的卢植看出了点端倪来,便问道:“其中是还有难办之处?” 卢植看得很明白,乔琰要将这酒业从各方收回,为的绝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对于蝗灾旱灾和大疫的提防,自关中平定后的渭水整治与水渠开凿之事也是为了抗衡天灾。 有这种危机意识并不奇怪。 人力所能企及的事情,在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股势力后,好像真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 卢植越是深入了解她所拥有的实力,也就越是觉得,冀州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瓒,以及其他影响到他们收复天下的势力,迟早也会被一个个解决的。 唯独这天灾,实在是最为不可预知的东西。 “倒不是难办,”乔琰回道:“我只是觉得还有些缺得用的人手罢了。卢公也看到了,今日这场讨价还价之中,有些人虽未跳出来提什么反对意见,但其目光浅薄短视,利益为上实不需多言。” 她笑了笑,“罢了,不提此事,总归这些人也非同道,何必让自己因他们而觉不快。我听闻卢公在将幼子从涿郡接到长安后,这孩子近日总是跟在长文后头跑,学些律法知识?” 卢植当年孤身赶赴长安的时候,考虑到他身在董卓的地盘,或有性命危险,便并未带上家人,只让小儿子随同两个兄长在涿郡过活。 他将幼子给接来长安的时候本是想着,先培养上两月的父子感情,就将他给送去乐平书院读书,偏偏因为他和陈纪陈群在长安城里做了邻居,卢毓没两天就跟陈群搭上伙了,天天跟在人家后面问长问短的,就差没直接把老师这种称呼也给喊出口。 陈群也乐得教这个聪明的孩子,正好也能跟荀彧多了个闲聊的话题,讨论如何点拨学生。 总之陈群和卢毓得算是一拍即合。 卢毓是开心了,不仅平白得了个优秀的老师,还能跟父亲多些相处的时间,卢植就有点郁闷了。 卢植和陈纪的年纪也就只差了六七岁,结果自家儿子要管对方儿子叫老师,这都叫个什么事。 但眼见卢毓在长安城中似乎找到了发展的方向,卢植还是乐见其成的。 现在听到乔琰说自己缺人,加上提起了卢毓这小辈,他便回道:“让他跟着长文多学些也好,过上几年等乐平书院中的那些小辈也学出师了,也就没那么缺人。” 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那个出色的小儿子,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卢植也没什么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伤。 何况,若非要有此感慨的话,在乔琰继任大司马,凌驾于三公之上的时候,他便可以发出来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乔琰回道:“是啊,希望能快一些吧。” 若不是不能揠苗助长,她都想将有些人打包上岗。 但现在……她还是靠着长安城投稿活动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在她将以酱油置换酒业的事情尘埃落定告知于刘虞后,便是早前决定的作品评选之事了。 那些为长安气象而做的诗赋画作随即被送到了桂宫紫宸殿内。 当布置妥当后,乍一眼看去,这朝会之地还有点像是书画店铺。 乔琰踏入殿中的时候就看到,辞赋与书画各自分列两边,可供负责评选的朝臣在走动之间将每一幅作品都看个清楚,密密麻麻地铺了满屋。 因这些文人个个将书写出的字看做是自己的另外一张脸,所以哪怕是辞赋这边的“卷面”也着实好看,当这些字被写在桑皮纸这等微泛润光的纸上之时,就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赏心悦目和让人对其持有欣赏的态度,甚至为之所触动,完全不能算是一回事。 比起那些辞藻堆砌的文章,除却王粲那篇已经在她手中过了一轮的神女送征赋外,最让她在此时有意愿停留的,还是那张士卒与狗的图画。 因为纸张到近几年里才又有了突破的进展,专业从事绘画的人并不多,颜料也要远比后世匮乏,这就让画作在整场中的数量少得可怜,更别说是出现《清明上河图》这等水平的作品。 反倒是这小小一隅的刻画,竟胜在了一个以小博大,以情动人。 乔琰朝着左下角的佚名看去,朝着一旁负责登记的人问道:“这作品是何人所做?” 长安民众以为要等到选拔结果出来,让获奖作品接受众人的再度评判之时,才会知晓这等匿名参赛选手的身份,对乔琰来说却没有那么麻烦。 这些作品的主人领取纸张的时候都做了登记,在将作品呈交的时候也做过记录。 她这边是能查得到的。 侍从翻了翻记录,回道:“这一份纸张……是卢公府中领去的。” 乔琰问话的声音不算太小,加上众人也都在看她的偏好,一听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卢植身上。 皇甫嵩顿时笑了出来:“卢公,匿名参赛,还画的是这等场面,很有童心啊。” 可卢植一听这话就愣在了当场。 等等!虽然他确实在当日的长安路展示中还专门和乔琰聊起了这个场面,但这幅画不是他画的! 他若要用新纸,也只需要和乔琰知会一声就是了,完全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想到他府中也只有他和卢毓两人,其结果不言而喻了。 这只有可能是卢毓那小子干出来的好事! 怪不得…… 怪不得自家院子里最近时常传出狗叫声,一问那小子又只说是野狗。他肯定是将那条狗都给借回家来画了。 迎着朝中各位大臣打趣调侃的目光,卢植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卢毓啊,你到底都跟着陈群学了些什么东西!尽坑自家父亲! 第265章 医院画院 陈群若是知道卢植在这会儿的腹诽,估计都要当面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虽说怀疑过自己会被乔琰征调到长安来督办律令之事,是被他父亲“卖”了底细的缘故,但总的来说这也就是个想法而已,可没真落实到什么坑爹行径上。 他教卢毓的,也就是法令条文在创建的时候要如何明确赏罚,以防出现惩罚过度或者有所不及的情况,绝没有教学什么—— 如何让父亲的同僚比父亲快速高出一个辈分。 如何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养一只狗,并在朝堂上给父亲带来一个惊喜。 总之卢毓这个偷偷领了画纸作画的行为他也不知情。 好在还没等他跟卢植解释自己的清白,就已经有人先一步将这个事情给担下了。 眼见众人都以为这个匿名是卢植手痒的缘故,唯独卢植本人好一副在情况之外的样子,太常赵歧忽然开口说道:“这画是我教子家画的。” 这话一出,可算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众人循声都朝着他看了过去。 这位老先生今年可都八十四岁了,连乔琰在展示高度酒的时候都要考虑一下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真是有够让人意外的! 他却相当坦然地问道:“有人规定三公府子弟不能参加这投稿?或者说,有人规定年纪太小的不许参加?我没记错的话,只要是没有官职在身的就可以参与,子家完全符合条件。” 卢植的太尉、陈纪的大鸿胪、赵歧的太常都属于三公九卿的范畴,加上三人年龄相仿,学识相当,所以长安城的房舍重新划定后他们是住在一片的。 卢植的儿子卢毓会跟在陈群后头转,是因为他们是邻居,那按照这样的说法,他和赵歧学上两手绘画也实在不奇怪。 赵歧也旋即说起了自己和卢毓扯上关系的缘由。 汉末的作画条件虽远不如唐宋,但这些文人在从政余暇作画也并非罕见,蔡邕、赵歧都长于此道。1 哪怕之前还没有桑皮纸与青檀皮纸送到长安,也已有了楮皮纸,比起早前的画纸耐用得多。 到手的数量一多,又怎能不让赵歧见猎心喜。 他虽年过八十,腿脚却还很健硕,得了画纸就让随从扛着画箱一道往城郊跑去了,正好遇上了在长安城周遭晃悠的卢毓。 见卢毓看他作画看得入神,赵歧和卢毓一拍即合,让卢毓跟他学画,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了。 唯独被蒙在鼓里的卢植一脸茫然。 敢情要不是因为这次的投稿,他可能要等到更久之后才会知道这件事? “这不是好事吗?”乔琰忍笑说道:“卢公前几日还在说,因子家跟随长文进学之事,差了陈公一个辈分,如今子家向赵公学画,倒是又顺回来了。” 卢植是扶风马融的弟子,赵歧的夫人是马融兄长的女儿,也就是马伦的堂姐,算起来,卢植和赵歧确实是同辈,卢植的儿子跟随赵歧学画,传出去也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不过说到作画这事倒是提醒我了,”乔琰朝着观望的刘虞行了一礼,说道:“按照乐平学院中最开始的各项划定,农工医书各项齐备,因刘元卓与马德衡等人的加入,工类子弟单独分出了乐平科学院,因农事更重于实践,也渐渐划分了出去,臣有意将医部也单独划分,直接建设在长安,想请陛下给个准允。” 单独成立医学部门的条件已经彻底齐备了。 酒精、棉花、铁监都掌握在了她的手中,并无任何的其他势力从她手中分一杯羹,这些都是医疗之中的保障。 以《备急方书》为代表的医学书籍,在竹纸这等价格低廉纸张的出现后可以进行快速的扩散。 而以华佗和吴普等人为首的名医,也已经逐渐培养出了一批得用的助手,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如今还身在荆州的张仲景应该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前来。 到底是继续留在荆州自己钻研,还是在长安朝廷的支持下做研究,以张仲景对医学的热诚和对民生的关注,必然能做出明智的判断。 这些都是促成乔琰将医学部门彻底成体系化的保证。 刘虞奇道:“此事大司马看着安排就是,不过这与作画有何干系?” 乔琰回道:“我想同时成立一个绘画院,与医学院相似,这个地方的功用还是以实用为主。” “绘画这东西,早在乐平行纸张改良之事后就已有不少学子尝试此道,尤其常见地用于宣传手册和路上标语上,以绘画的语言来解决诸多黔首不识字之事,用于传递官家律令。此为用处之一。” “行军布阵所需的山川地形图,开凿水渠兴修水利的水道图纸,也不是三两线条就可以将其表述清楚的,还需有些绘画的功底。此为用处之二。” “我方才提到的医学之中,人体穴位图示,遇到不同外伤的处理方法图示,病灶的具体呈现状态图示,若都能有人将其绘制下来,必能令诊断医疗的效果更佳。此为用处之三。” “昔年德祖在乐平曾为书院编纂一识字所用的童谣,在乐平的手册中将典故以连环画册的形式记录,效果远胜于只有文字,其他书籍也是如此。譬如氾胜之书中的种田养猪之道,在佐以插图后更易于理解。此为用处之四。” “此四者并非全部,但已足够令画院有成立的必要了。这个绘画院我也想放在长安,便于自中央统筹安排。” 旁听着乔琰提及此事,赵歧原本还想说,如此一来,岂不是让绘画之中的目的变得太过功利?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乔琰此举显然有过深入的考虑。 农业已经转向由朝廷的大司农及其隶属掌控,医学即将调度到中央,而后实操意义更重的绘画院也要在长安建立,只将更纯粹于进学和钻研的乐平书院与乐平科学院留在并州,这好像也形成了内外呼应的两方。 长安为实战之地,乐平为学问乐土。 这种划分是有其好处的。 再想想,他能从昔日经历的种种险境,到如今安坐于朝堂,早已不必再去计较什么阳春白雪之说,更何况只是乔琰在画院上的安排。 听得刘虞问他有何想法,赵歧连忙回道:“我以为大司马此举可行,可惜我所画之物多为山水,或许帮不太上什么忙。” 乔琰趁势问道:“若我希望赵公出任绘画院的院长,权且挂个名头,不知可否?” 赵歧有些犹豫。 但他忖度着,此举既又是一项新的创举,若要让时局稳定,确实需要一个足够德高望重之人居中坐镇。若出于这种考虑的话,他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他又将其答应了下来。 只是在行出紫宸殿的时候,他又不免朝着乔琰说道:“虽说是应允了来做这个院长,但大司马在朝堂上所提及的用途,我此前都并未接触过,还是需要多安排些助手与指导之人才好。” 明明他只是教了卢毓两手画画,让他在这长安城中的画作选拔上脱颖而出,顺带看了一会卢植的好戏,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赵歧也算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但忽然被告知,素来不太受重视的绘画居然还有这一二三四的实在用处,他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落脚于何处。 其实比起当这陌生的绘画院院长,赵歧原本更倾向于在身体更差上一些后,就去乐平书院和荀爽做个伴,来教《孟子章句》。 现在却得摸索起新事物来了。 乔琰安抚道:“赵公尽管放心,从绘画院的选址、建造以及其中的师资安排都不会让您老操心的。” 将更偏重于实际的部门挪到长安,是乔琰在早前就和手下谋士商议过的决定。 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学子也会在确认了发展方向后输送过来,以确保新建立起的医学院和绘画院都是直接对她负责的,而不必经过朝堂的管控。 赵歧的存在,则是为了纠正长安民众对绘画院的认知,免于其被误认为玩物丧志之地,以便于随后的招揽人手之事。 所以赵歧会不会教学,他会的绘画方式是不是趋于山水写意,在乔琰这里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总之,他会是个很成功的招牌。 尤其是,当他现在还有个学生叫做卢毓的时候。 卢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除却在法令上的天赋被乔琰盯上了之外,就连绘画上的这点都已经被无形安排上去向了。 他现在已经站在了卢植的面前。 连带着他怀里的那只狗。 卢植上下打量了这个儿子好一会儿,都没从他来到长安到如今的种种表现中,看出他兄长对他的那个“小弟腼腆”的评价。 他怎么看都觉得,他在人际关系上混得那是相当的开啊。 说是风生水起也不为过。 但想想卢毓这也不算是走歪路,便只是佯装严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将目光转向了卢毓怀中抱着的小黑狗上,问道:“不是你抢回来的吧?” 卢毓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我支付了它出场在画作上的工钱。” 要他说来,这条狗可算是享受到长安城中的其他犬类所没有的待遇了。 这狗的主人在长安城里经营着一家汤饼店,本身的生意头脑就不差,在听完了卢毓想要借用这条狗的理由后,他还提出了一个在卢毓看来实在很有意思的想法—— 除却单日的工钱外,不需卢毓支付什么借狗的押金,但需要卢毓在完成画作之后多赠送他一份,他正好挂在店中。 别管卢毓的画作到底能不能在众多参与投稿的书画作品中混到前三的位置,他能有这个参与的资格,就已经让这狗的主人意识到机会了。 在听完了卢毓的画作创意后,他更是觉得,哪怕卢毓无法获得,只要他将这样的一幅画作贴在店中,便是对那条长安新路的呼应。 这种举动能不能获得实际利益两说,起码立场没有站歪,又自有一番新意。 更何况,倘若他寻人来画这样的画作,买纸笔需要钱,寻到能画这种画作的又要一笔支出,反倒是卢毓便宜得多了。 卢毓说到这里的时候眉飞色舞得很,“父亲您看,通过这件事我也见到了,这些没有跻身上流机会的小人物也是会有思考的,思考如何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也都能给我上一课。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这人并州来的吧……”卢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卢毓没听清卢植在说什么,露出了个茫然的表情。 “没什么,”卢植摆了摆手,“我说他挺精明的。” 卢毓这一进前三,简直是给这家汤饼店做了个一等一的宣传,还是倒贴钱白送画的,简直怎么看怎么亏。 但见这孩子一派自得其乐,又从中有所收获的样子,卢植又不太愿意破坏他的积极性了。 他思忖一番,便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忽略掉你师从于赵公这件事,你的这幅画作也被列为了书画类中的第三名,以烨舒的说法是,笔触尤有稚嫩之处,然观察细微,情态动人,不失为佳作。这样一来,你也必须要接受长安城中参与此事的各方名士的挑剔点评了,有把握吗?” 卢毓一改方才被人占了便宜也无所谓的神态,正色回道:“父亲这么问,也就太小看我了。我若会惧怕这样的事情,又何必参与到此事之中呢?” 卢植看着卢毓的这番表现,忽然朗声笑了出来。 有儿如此,他还有何好担忧的! 这边的真父子在最开始的儿子坑爹措手不及后,现在也成了一派父子和乐的情况。 另一头的假父子就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乔琰这边论酒之会举办,何止是对长安城中是一件大事,田丰也时刻密切关注着其中的情况。 他是在弘文馆中混到了个对外地人来说很难实现的位置,但他还是以邺城朝廷臣子自居的,绝不会轻易就被对方收买过去。 所以他也打心眼里希望这场限酒令的推行遭到阻滞,以免在乔琰将发售酒水的权柄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进一步拉开和冀州之间的差距。 要说田丰这个希冀还不能算是奢望。 虽说早前就有了天子和朝臣对乔琰此举的支持,可想到那些士族子弟的狗脾气,田丰已下意识地觉得他们不会轻易做出妥协,总得折腾出些花式条件来,让这场商谈多拉锯上几日。 袁熙也同样如此希望。 他一边翻阅着田丰住处的书籍,试图从其中再记录下来一些司隶这边的情报,一边和田丰互相以言语安慰对方还有翻盘的机会。 然而等到第二日他们就收到了消息,昨日的一场聚会中,大司马所要达成的目标已经尽数谈妥,这些与会之人不日之内就会回返族地,将各处酒坊之中的剩余存货收缴中央,并配合朝廷完成对其他私人酒坊的收缴工作。 田丰愕然,“这些人屈服得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这倒戈的速度,比他快了得有几百倍了。 “他们就没有一点世家的坚持吗?” 听到田丰这么质问,袁熙深以为然地露出了个沉痛的神情。 在随后听到消息,乔琰意图建设医学院,以华佗以及可能会来的张机为院长,建设绘画院,以赵歧为院长后,两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如果只有田丰一个人在此的话,他说不定还因要入乡随俗,哪怕在独处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出这样明显的忧愁。 现在两个人凑在一起,想到这头的种种举措推行顺利,对比邺城那边的情况,就成了相顾之间展现出的愁容。 乍一看,因为这种相似的神情,还真有几分被郭嘉瞎盖章出来的父子样。 “二公子,”田丰开口道,“我猜,乔并州的手中必然掌握了一种能让士族从中受益的筹码,而并不只是以武力威胁来谋夺的酒水经营权力,譬如蒜素这样的东西是不足够的。这个东西哪怕出现在了市面上,也必然还存在着短时间内难以攻破的技术壁垒。” 田丰将自己代入到拥有酒水产业的与会士人之中,觉得只有如此才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袁熙问道:“元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去试图获知这个东西的秘密,然后告知于邺城?” “不,恰恰相反。”田丰回道,“我们要做出取舍了。” 看袁熙还有几分迷惘之色,田丰给他解释道:“这样的交易筹码能被乔并州压制到如今,也就绝不可能会被我们轻易获知,若是贸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前去试探,除了暴露我们的底细之外没有一点好处。还不如尽快将能获知的东西都带回邺城,让明公早日为此做好准备。” 他面露深思之色地在屋中踱步了几轮,不由有些懊悔没能早早挣脱出这个处境。 他眼下的这个身份,要让人不发觉他的底细不难,要想深入地接触一些东西,却实在不容易。 他又生怕荀彧因为他的举止异常而想到了他的身份,以至于不敢做出太多冒险举动,在现在反而成了牵绊住手脚的限制。 好在他们此番也不能叫做一无所获。 田丰接着说道:“在医药方面,有一个蒜素足够和明公交代了,再带一本备急方书回去,农事上我曾见到过的农业器具和耕作之法也都交给你了,军务上的以骡代马,姑且也可算作一个,再有……”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有人敲响了院门。 田丰瞬间止住了话茬,行到院中便听到了屋外由同僚发出的声音,“子固,君侯说让我们赴宴庆功,将令郎也带上,咱们同去吧!” 田丰连忙应了声好。 见袁熙也已走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再有多少都尽量记着,庆功宴中你尽量表现得不起眼些,等到此宴结束,我便想办法将你从这里送走。” 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人才的传闻了,赶紧回邺城去! 第266章 袁熙回邺 田丰领着袁熙参加这庆功宴的时候,那叫一个提心吊胆,但好像除了郭嘉在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也就再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了。 想来也对,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原本就是乔琰,是为了庆祝她能将酿酒的权柄随同盐铁二事一样收拢回来,确保在接下来的整治和扩张中实现资源的进一步集中。 跟田丰和袁熙可没有什么关系。 而庆功宴后,接下来要在何时发行酒水,对外出售多少数量,制定个何种价位,也就都要逐渐落定了。 郭嘉端着手中的冰茶,忍不住露出了个郁闷的表情。 他原本还以为,既然是庆功宴,怎么也该来上一个最后的狂欢,让他再过一把嘴瘾才对,结果乔琰说,这场庆功就是内部的交流会,本着低调行事的目的,就不要考虑什么酒水之物了。 “你说,既然是要让田元皓和袁显奕再往陷阱里跑两步,难道不是让他们误以为这是酒后吐真言更好吗?”郭嘉朝着荀彧吐槽道。 荀彧回他:“大司马可能怕你真的变成酒后吐真言了。” 郭嘉:“……” 这话说得就扎心了。 不过玩不了什么酒后吐真言戏码也未尝不是好事。 就像乔琰说的,郭嘉对待田丰袁熙二人,用的是猫抓耗子的技法,为了一击即中,现在同样是放纵其行动的观望时刻。 该由他这边给出的诱饵已经传递到位了,再去多说些什么,反而容易引起这两人的警觉,还不如像现在这样—— 人人在这场宴会上都是清醒的,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没有人告知他们更多的内幕,同时让他们也不得不出于自危的考虑谨慎行事。 袁熙坐在席中,听到上首的乔琰说起,多亏诸位协助,能让她手下多出酱油这样有奇效的东西,这才能交换出酿酒的市场份额。 但酱油到底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在这番话中乔琰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说出来。 只有跟着她从并州就一道携手前行的人在底下回说,这东西总算能摆在台面上用了。 袁熙瞧着这一派主从和睦,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中满腹的疑惑。 酱他听过,油他也听过,但酱油是什么东西,他就一头雾水了。 好在在这场宴席之中既已无酒了,就不可能无菜,那菜肴中他尝到了此物,解释了他的这个疑问。 可这解惑之举,非但没有让他有什么舒坦的感受,反而助长了他心中的复杂情绪。 只要他还能算是个脑子正常的就不会看不出,此物一经推出,到底会对盐的市场产生多大的冲击。 乔琰这边还好,因为酱油之中作为原料的盐是她这边提供的,邺城那边呢? 袁绍到底要不要阻拦这样的东西,随着商人的贸易进入冀州地界呢? 若是阻拦的话,他必然会一面得罪了这些商贾势力,让一些原本应该流入冀州的有用之物被限制在外头,同时也得罪了这些生产酱油的世家,将他们更进一步地推向乔琰的方向。 可若是不阻拦的话,酱油的存在侵占去的食盐份额,实际上是在削弱冀州青州的财政收益。 这就是个阳谋! 袁熙尝着面前的饭食口中发苦。 他先前还在和田丰相互安慰,若是要达成乔琰所希冀的利益,那些老狐狸怎么都要从她这里扒下一层利益来。 可眼下的情形里,她到底有没有损失利益不好说,袁绍的损失绝对比她大! 田丰与他小声说道:“到时候我再想办法先弄到几瓶酱油,你也带回去给明公,让明公自行决断。” 袁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像是豆酱和豉汁这样的东西,按照发酵的老方法,大多是在冬天制作的。 就算这东西的效果确实惊人,但受到发酵季节和所需时间的影响,要出现大批量的酱油起码也要到明年了。 他们还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来做出应变,说不定还能破解出此物的奥秘。 但袁熙又哪里会知道,唐朝的人就对于前朝为何只在冬天制酱,表达过其深切的不解。 在全料制曲技术彻底迭代掉了先产黄衣后产酱的手法后,季节已经不再是限制住他们的东西,反而是夏季制作的酱风味更佳。 最终他们归结出了个原因,冬天制酱是为了给不必参与农活又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人找点工作,是由上头的统治者划定的,竟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经验之谈。1 换句话说,乔琰选择在五六月里提出这样的筹码,恰恰是为了让这些得到新配方新技术的人可以直接投入到新事物的生产之中。 而这一点在交给他们的配方中就明言了。 拿到新方的人都得夸她一句厚道。 也就是袁熙田丰这些一知半解的,还觉得他们尚有足够的应变时间。 在宴会之后,田丰旁敲侧击地提起想要购置两瓶酱油以改善伙食,被他问询之人告知于他,大司马府库中还有足够的存货,明日起可以对内部人员提供低价购买的渠道。 他一边觉得自己此举委实有些不厚道,一边又努力说服自己,在这等两方相争的局势中,又何来什么厚道不厚道之说,旋即给袁熙收拾起了回返的行装。 “不考虑长留此地?”听闻袁熙要回去的消息,郭嘉还在百忙之中来了一趟。 他毕竟是曾经带着袁熙在长安城周遭走动过一轮的,虽说袁熙很是粗手笨脚地把他的一批蒜素神药给砸坏了,但跟同僚的儿子计较这件事也没多大意义。 以他这态度看来,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说话之间漫不经心地翻开了袁熙的行李箱笼,见其中除了他的换洗衣服,银钱之外,只有酱油、蒜素和司隶能买得到的几种外伤药。 后者乃是军中金疮药的削弱版配方。 “只带着这些就够了?总得带上一些司隶特产吧?不然显得我们这天子脚下之地寒碜得很。” 听郭嘉这么问,袁熙不由松了口气,回道:“父亲的意思是,这趟回去只是为了让家里看到长安境况的,带上几件标志性的东西就够了,为显此地有饭可吃,有病可医,有伤可治。若我能说服家中一并搬来,下次见面的时候就不只是我一人来探望父亲了。” 郭嘉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在袁熙的身上扫过,见此时分明已将入夏,袁熙的衣服却显得要比寻常状态下厚实不少,先前箱笼中的衣服也有类似的内有填充物迹象,便知他还带了东西,却并未揭穿袁熙的举动。 他只是回道:“若能如此就再好不过了。你父亲在长安城中省吃俭用,积攒钱货,连将衣服送去修补都不舍得,都自己干了,可惜大概天赋确实不在此道之上,缝补的技术是真有些糟糕。若能有人能从旁协助,真是再好不过。” 田丰:“……” 可以不用提醒他,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除了学会如何做好一个卧底之外,连如何缝补衣服这操作都会了。 若非如此,他还想不到要如何将长安新出的三种纸张,连带着农书和医术一起缝进袁熙的衣服之中。 更让他庆幸的是,郭嘉在随口提了一嘴这缝补之事后并未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反而对袁熙回返后将其他人也给带来这件事更感兴趣得多。 “子固既是君侯亲口提及的看重之人,子固的家人也就自然应当尽力接来才好。”郭嘉摸了摸下巴,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这样吧,由我做主,让这趟回乡更风光一些!” 于是当袁熙行出了长安城门的时候,他身上挎着个被郭嘉评价为夏季潮流的棉布包,骑着一头骡子。 不知道是不是袁熙的错觉,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非要说的话,郭嘉也是出于好心。 按他所说,刚好有一匹骡子在长成后拉载的负重小了点,放在军需物资的运载上有点吃力,还不如用来做个顺水人情,借给袁熙在路上使用,总要比他徒步回返冀州好得多,也比跟别人挤一辆车要舒服。 顶多就是需要注意一下,这次可千万不要在行路的途中开小差了。 虽然不会跟其他骡车相撞,出现什么再撞翻一坛蒜素的情况,可回返冀州到底是要经过山岭的,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有些不妙了。 袁熙也只能接下了这份好意。 造型奇怪些就奇怪吧!反正他成功完成这趟潜入长安窥伺机密的任务了! “你说袁本初在见到这些东西后会做出何种反应?”乔琰在城墙上瞧着袁熙骑骡而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 他自觉是从牢笼之中跳了出去,殊不知是被猫出于恶趣味从捕鼠夹上摘下来的。 但怎么说呢,无知有的时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所骑乘的那头骡子,也当然不是从什么军伍运载队中淘汰下来的,而是乔琰专门从三州内寻找到的成年骡子,所能负载的重量比起之前他见过刚“齐口”的要大上不少。 因骡子产生的稀有性,这样的存在注定不可能多,所以乔琰让人去找这东西的时候也花费了不少心力。 好在有了它的存在,袁绍对于“乔琰养了一批骡子,并用他们来运载军备这件事,大概会更加深信不疑。 能带回这么多秘密的袁熙,也真是一点都没有辜负袁绍对他的寄托。 郭嘉回道:“真话中夹杂着假话,比起通篇都是假话,更容易让聪明人相信,袁绍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要让每一处思维误区都成功规避掉,对袁绍和他手下的谋士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君侯还是让我有些意外。”郭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乔琰偏过头来看向了他,“意外什么?” 郭嘉道:“当然是意外于君侯的取舍之道。” 乔琰的目光在这回身之间也扫到了长安城的景象,也能看见远处那一条长安新路的一抹颜色,眼见此景她心中多了几分沉静从容。 “对我们来说,农耕之法的标准化培养,是给三地民众往来打基础,也是让新来到此地的人有一条切实可行的融入之法,早前积攒下来的种种条件则是在为此举得以推行提供条件,袁绍的情况不同。” “新的方法对他来说会不会水土不服,他需要先辨别一番。民众没有切实可靠的产量证据也并不会接受这样一出贸然的改变,除非他先用自己的田产实验一年。但起码,他已经错过今年了。” 乔琰说道:“这看似是舍,又为何不是打乱了对方计划的得呢?” 有一句话叫做“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但对袁绍来说,很有可能是“学我者也死”。 “多年来的差距已经造成,除非渭水决口,关中不存,否则袁绍要想通过知道这些看似有用的东西,来追赶上这其中的沟壑,还不如早点在青州研究一下造船之术。” 郭嘉没忍住笑了出来。 君侯这话说得可真有够损的。 在青州研究造船之术,不就是在说——让袁绍考虑一下出海遁逃这个选择吗? 但或许郭嘉所笑的并不只是因为这出调侃,还因为从乔琰话中透露出的自信底气。 她还正在风华正茂之时,也自有一派能让麾下人事日新月异的气魄,所以在这时局变迁中,她已不再惧怕有人会学走什么东西。 因为她还在往前,直到领先在所有人前面,让人没有这个学习她种种举措的可能。 也正是在袁熙回返邺城的这一日,在长安投稿评选结果公开于此地的同时,长安绘画院的建造计划与招募人手之事也公布了出来。 绘画? 长安的民众刚经历了一番十岁孩童驳斥种种质疑,并当场画出了长安街头一隅景象以表自证之事,就看到了这样的新消息。 在现如今的条件下,大多数人的童年是没有什么玩具的,所以不少人都曾经折了树枝在沙地泥地上涂涂抹抹,以打发时间。 就像早期的甲骨文比起文字更像是画画一样,这是一种很容易传递出他们情绪的方式。 但这也在他们的认知之中要比识文断字低了一个层次。 所以当这样的消息传出的时候,这些人都不由有些疑惑,为何要以一个正式部门的方式来组成绘画院。 他们循着这条通告看下去,而后,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看明白了这个绘画院的意义。 这张通告上画着四张图。 第一张是今年的渭水新开水渠标注,意在告知民众,可以在水渠所能浇灌到的范围内开拓荒地。 第二张是氾胜之书上的区田法示意,意在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让人看清种田的标准操作。 第三张是一幅被蛇咬伤之后的救急示意。 第四张则是一副图与字的对应,意在解释此图在识字上的妙用。 这绘画院的存在绝不是什么士人的消遣,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更多不识字的人拿出的东西! 所以当他们被告知,此地唯独需要的是绘画天赋而不要求识字后,长安街头的话题顿时再一次被引爆。 这对想要改换门庭,改变原本只能从事耕作之事的人来说,好像是另外的一条路。 “绘画院的院长是赵歧,你们认得此人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赵歧的年龄太大,放在有些事情上可能不是好事,但在这里绝对可以算。 从他出生的公元108年到如今的192年,他留下了太多可以让人说起是事情。 他早年间因得罪宦官被迫逃亡北海卖饼,被仰慕他高义的人所救。 他曾经担任过并州刺史,算起来还跟乐平侯有那么点缘分,却因为党锢之祸而遭到禁锢十多年,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孟子章句》的撰写。 他也曾经被调往敦煌做太守,可惜遇到了边章作乱,差点被作为人质劫持,依靠着辩才逃回来。 这是一个做官的运气不怎么好,有点接地气,又算是清流士人代表的人物。 由这样的人担任绘画院的院长,在长安民众看来是很合适的。 在十余日后停驻在这公告下的那人,则第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张救急示意图上,眼中露出了几分惊喜之色。 刚接到乔琰亲笔来信邀约的时候,张仲景还有些犹豫是否前来,还是因为那高度酒的存在,才让他决定先往长安来看看。 现在看到了这幅画,他忽然直观地意识到,乔琰在推行医术上的种种举措虽让人意外,可每一项都是在做实事。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支持他完成那些伤寒病症的整合工作! 他并没有做错抉择! 现在是该当去见见乔琰的时候了。 当然,现在也是袁熙要见到袁绍的时候了。 这骡子确实是吃苦耐劳还擅走长途,袁熙在这一路中简直深有体会,以至于在将近邺城的时候,他恨不得直接飞到父亲的面前,告知他这一趟的收获。 然而在城门口的时候,他先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因这一两个月里在外奔走的缘故,他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晒黑了不少。 这也就算了。 他还骑着一头又像驴子又像马的坐骑,挎着个古怪的大包,穿着一身缝补手艺拙劣的衣服。 张郃盯着他好半晌,才迟疑着开口:“二……二公子?” 第267章 收获无用 袁熙这造型可真是太过别致了! 连张郃这种与他还算有过几次交流的,都差点没能将他给认出来。 要知道,这位袁氏二公子虽说不如他的兄长和弟弟受到关注,被夹在中间,处在不尴不尬的状态,但起码在他和沮授高干二人离开邺城的时候,纵然在衣着上为了掩饰身份趋于简朴,就气质上来说还是很有贵胄公子模样的。 但现在……就算去掉了风尘仆仆赶路的情况,也多少有点像是从乡下上邺城来赶集的。 这其中的对比反差着实是大。 可若要袁熙自己说来,他这气质的改变也是不得已之举。 为了防止再被人以所谓的大才定义,他当然只能以这种样子出现在人前,否则“元西”就要被识破是袁熙,被扣押在长安了。 再说这骡子和棉布包…… 怎么说呢,别管样子是不是长得丑,只有合用才是硬道理。 袁熙往长安一行,已经无师自通了这个道理。 “儁乂何必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也没换了一张脸吧?” 袁熙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觉自己也没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其他人的视角看来,他的脸倒是没有换一张,就是乍看起来还真让人有点发懵,以为他吃错了药。 好在张郃给他所看到的景象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觉得这也得算袁熙往长安一行吃了苦头的表现,连忙挥退了不明就里朝着此地看来的侍卫,领着袁熙去见袁绍去了。 但张郃这个武将,顶多就是因这种形象和袁熙早前的模样对比,稍微有点惊愕,对袁绍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这就得是个惊吓了。 他看着那头因为有张郃带路才顺利出现在他面前的骡子,然后慢慢地把目光挪移到了袁熙的脸和着装上,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你……这是逃难回来的?” 司隶竟然是这等龙潭虎穴吗? 袁绍不由陷入了沉思,考虑起了将这个儿子送到司隶去,是不是他做过最错的决定。 这去了短短一趟,竟让他连精神都不正常了起来! 只是眼见袁熙面带喜色,似乎真是在那头有所收获的样子,这才让他暂时打消了请个医者来给袁熙看看的打算。 他先挥了挥手让张郃退了下去,并让他留心一下,切莫让人对袁熙的特殊表现做出议论,这才又派了人去将自己手下的谋士给请过来。 在安抚儿子和咨询情况之间,袁绍果断选择了后者。 而既然要汇报此番长安之行的情况,那就所有人都来听听好了。 先一步到来的沮授也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在袁熙和他身边的那头骡子身上,这才看向了袁绍。 让他觉得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是,向来注重体面的袁绍,居然还在脸上挂着点笑容。 沮授心中有了点猜测。 他朝着袁绍拱了拱手,开口道:“看来我是可以先向明公贺喜了?” 袁绍回他:“贺喜倒是还早了些,不过公与和子远早前的判断并没有错,显奕已经告知我了,元皓确实并未背叛于我,只是因不得已的情况才不得不屈身事贼,甚至断绝了和同往并州下属的联系,以至于我们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 “此番显奕能从长安全身而退,并带回了不少东西,还是多亏元皓相助。” 袁绍这一高兴,这会儿再看袁熙这个进城赶集的样子,也就没有多少嫌弃了。 田丰的并未背叛,加上沮授在汝南的得胜,让他很是为自己下属对他的忠诚和表现出的能力得意了一番。 长安朝廷再如何强盛,还不是先被沮授在汝南来了一出神兵天降,打乱了乔琰借助袁术来对付自己的计划,又被田丰渗透到了内部,将长安的秘密泄露了出来。 他如何能不高兴! 在这种振奋的心情下,袁绍甚至因为想到,这个儿子到底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给他带回的情报,便没让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来到这里共同听一听此行的收获,难得有了一点不偏私的操作。 等到人都到齐了,袁绍抬了抬手,示意袁熙将此行收获一一到来。 “其他的说来麻烦,只说带回来的东西。”袁熙想了想他在回返邺城的途中就已经考虑起的说辞,开□□代道。 见袁绍颔首示意,袁熙继续说道:“首先是纸。” 袁熙从他背回的箱笼中将一件件旧衣服都给取了出来,用手中的短刀挑开了两层衣服之间的缝线,从其中取出了数十张纸张。 这些纸张在地上被明确地划分成了三类,正是竹纸、青檀皮纸和桑皮纸。 因这些纸张的韧性,除了因为携带方式所造成的折痕之外,并没有出现什么在折叠中损毁的情况。 在场的大多是文人,几乎不需袁熙多言,就已在这些纸张逐一展开的过程中,感觉到了这些纸张的特殊之处。 袁熙解释道:“我抵达长安的时候恰是长安新路修建完毕,从长安南门到桂宫之间铺设的那条路,人踩不坏,刀劈不烂,也不知道是何等材质所做,便是在这条道路上,展示出了这几种新式纸张。” 袁熙说到前半句的时候,周遭的众人都露出了一点迷茫之色。 什么叫做一条“人踩不坏,刀劈不烂”的道路? 土就是土,石头就是石头,就算用的是砖石混合也总有其姓名,何来的不知道是何种材质。 但他们怎么想也觉得,像是袁熙这样的情况,他根本没有必要在一开始拿出一个并不真实的噱头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需要将他的收获如实告知也就是了。 这么看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连带着袁绍在内的众人顶着这种迷惑情绪,在不能亲眼见到长安景象的情况下,也只能听着袁熙继续说道:“这三种纸张的原料就和先前的乐平侯纸一样并未对外公布,其功用也各不相同。第一种纸最为粗陋,价格也最低,后两种纸张的留墨效果更好,尤其是这最后一种纸张,在落笔书写的时候,纸张的表面还能隐约看到莹润的微光,是那乔并州用来和上流士人交好所用之物。” 袁熙说到这里的时候,将手中的这张桑皮纸递交给了袁绍。 他们此时虽身处屋中,但桑皮纸上的桑皮薄层特质,随着这张纸距离袁绍渐近,变得越发清晰可见。 袁绍觉得自己只要不是个瞎子就不会看不出这样的特殊之处。 这一份纸张底色的美丽,对于向来好面子的士族阶层来说,有着无可替代的独特。 若要让袁绍自己从这张纸和所谓贵重的绢帛之间比较出一个用于写作的载体,他只怕都会选择这张纸。 但这种纸是如何生产出来的? 它用的是什么材料? 袁熙似乎看出了袁绍脸上的疑惑,回道:“事实上,在长安城中有不少人想要尝试破解出这纸张的原料,但或许是乔并州早就提防着这一点,专门让人在这些已经生产完毕的纸张上薰出了其他植物的气味,以便能够干扰其他人的判断。这三种纸张真正的主材料很可能已经被彻底掩盖掉了气味。” “按照元皓先生的想法是,与其继续在长安探寻此事,还不如回到更本质一点的情况。当年在并州生产乐平侯纸的人手,有不少未必还在原本的岗位上,近来会去和他们接触的应当不在少数,父亲不妨也从中得到些东西。” “不过……元皓先生希望父亲不要本末倒置。纸张只是用于记录的载体,在此时不会起到从根本上扭转战局的影响力,若真需要大批量的用纸,便来并州采购最便宜的那种新纸就是。比起关注纸张,先生希望父亲更关注这些用纸张记录的讯息。” 袁熙旋即从原本的衣衫夹层中取出了另外的几样东西。 袁绍见麾下的众位谋士都因为那三种新纸的缘故,又朝前走出了几步,便示意袁熙将这些书递交给了沮授几人。 袁熙指了指沮授手中的这本书,说道:“这是元皓先生在潜入并州生产农具的地方所看到的并州粮食增产之法,只缺了肥料的制作而已。” 一听增产二字,别说是袁绍,就连向来稳重的沮授,都很难不在此时露出了几分惊喜之色。 他也连忙将手中的书翻了开来。 如果说,他们先前还觉得并州屡屡进行的纸张改良对他们来说是个噩耗,那么在此时,这却是个十足的好事。 若没有这样的消息承载渠道,袁熙要想将这样的消息带回冀州,要么需要十数卷的竹简,要么需要十数张绢帛,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像是他现在所用的方式一样带回方便,且不易被人察觉。 可袁绍看到沮授的表情在翻阅了几页后,从原本的惊喜逐渐回归到了凝重,直到最后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沉重。 当沮授粗略地将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后,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给出了一个让袁绍绝没有想到的回复,“明公,这本书中的内容……我们用不得。” 袁绍连忙问道:“这是为何?莫非其中有诈?” “不,恰恰相反,这其中记载的耕作之法都很有一套逻辑,能确保将每一块田地的效益发挥到最高。我相信元皓会将此物托了显奕的手送到我们的面前,必定是见过实践和理论相互映照的。” 沮授说到这里的时候朝着袁熙看了一眼,袁熙下意识地回道:“不只是元皓先生,我也看到过。” 郭嘉带着袁熙在长安四周走动所见,恰好给了他在此时为沮授和田丰作证的底气。 但他的这个回答非但没有让他给出的这本农业典籍变得难能可贵起来,反而让沮授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沮授苦笑道:“明公,并州能依靠着这套耕作之法到今天这样惊人的亩产,是因为他们从并州到凉州再到司隶,其中已经有了一段五年以上重塑规则和发展秩序的过程。您告诉我,若是您要推行此道,该当如何做?” 袁绍迟疑了一瞬,方才回道:“让天子下达规范耕作的指令?” 这话他自己说出口的时候都有点后悔了,只因他很快意识到,刘辩作为天子更大的作用,是以天子诏书所代表的正统性,让他可以团聚起一批朝臣,让兖州、徐州、幽州这些地方听从于邺城的指令,却并不代表着,当这位天子所提出来的东西从政令变成耕作之法的时候,治下的黔首也要遵从于此。 袁绍也没有像乔琰这样,通过历年的扩张,形成在民事上累积的威望,也没有形成军屯和民屯之间交替的田地格局,这就导致了—— 哪怕他手中忽然得到了这样一本实践证实其有效的农业“神书”,这也是一块送到了嘴边都没法直接啃食下去的肉。 他不能,或者说没有条件这样做! 若他贸然将其推广到冀州青州境内的所有地界,他要如何来解释自己所提出的举措确实能增产呢? 告诉他们,在被称呼为伪朝的长安朝廷治下,正在恪守执行的就是这样的条令,在这些举措和特殊田肥的帮助下,他们的亩产已经可以达到我们的三倍了,所以我们要向对方学习? 袁绍若是真这样说的话,跟在替乔琰宣传名声有什么区别! 甚至于,这也会是对他声望的进一步打击。 民众之中必然会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他袁绍为何没能和乔琰一样早早想出这些利民之法? 算起来他的年纪还是乔琰的两倍有余,居然会比对面在长远谋划上差了这么多,还真是有够丢脸的。 沮授已从袁绍的神情上看出他做出了决断,便没说什么劝阻之言,只道:“我们还是太小看乔并州了,她在并州早年间的战绩把她这些打基础的手段都给遮盖了过去,导致我们现在要追,只能从中有选择的追。这本书也不算全无作用,其中有些耕作的农具和应对虫害的药物,我们还是可以尽快制作起来的。” 袁绍点了点头。 明明该当是喜获至宝的场面,却因为这出分析让他的心情一路沉重了下去。 纵然有沮授最后的那句安慰,他也根本没法开心起来。 或许唯独让他有些庆幸的是,这本书是先被交到沮授手中的,若是先到了他的手里,他先有了个盖棺定论的评价,再由沮授提出驳斥,那他的脸面也就更不好看了。 乔琰……这都要怪乔琰! 袁绍心中愤愤,一转头就看到袁熙此刻正在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脸色,出声斥道:“看着我做什么,说下一条。” 袁熙指了指此时正在审配手中的那本《备急方书》,说道:“这是乔并州令华佗和吴普等人编纂出的医书宝典,此为最新校勘过的一本。按照常见出现的疾病和寻常人可操作的医治之法进行对照说明,令其传播到乡里乡间,减少疾病造成的人员伤亡。” 这东西乍听其名,也确实是个好东西。 可审配翻了两页后,给出了个和田丰对农书相似的判断,“此物对明公的作用虽有,却很有限。” “这东西多誊抄几分送到各处的县乡亭里,令人持有,确实可以起到让人问诊看病的效用,但这本书的内容不少,要形成起码过百的数量,到底让谁来抄写?若是与并州那边持有的一字不差,又该当算作是谁的功劳?” 他话说得不太中听,却是个事实。 这东西本身誊抄的工作量就不小了,等交接到里长的手中,又将是另外的一份负担。 若是他们还没从清算税赋这些杂事上脱身,这备急方书大概无法起到里中医署的作用,甚至难保不会引发邻里纠纷。 比起传递到民间,这本书在他们眼下所面对的处境中,好像还不如放在中央,作为医官的参照用书。 袁绍:“……” 三种新纸,两本奇书,竟没有一样能给他带来足够有利的改变,甚至好像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着他和乔琰这边正在拉开着怎样的差距。 他憋着一口气都要炸了。 偏偏他还不能怪责田丰为何要让袁熙将这些东西送回来。 田丰置身险境将这些东西拿到手已属不易,若是在邺城对他发出谴责之言,只会让下属寒心。 袁绍也难免怀疑,田丰会做出这样的判断,是不是因为他在这半年从并州辗转到长安的经历中,将有些在并州与司隶视为寻常的东西也当做了寻常。 一想到这种可能,袁绍就更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袁熙喝道:“下一件,还要让我催你不成!” 袁熙将袁绍的怒气看得清楚,他此时已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拿出一个看似算情报,却并没有多少用处的东西。 于是他心念一转,将骡子给拉到了众人面前。 “此物……此物我冀州该当有用!儿在回返冀州的路上测试过它的载重和耐力,确实惊人!父亲,并州将驴与马杂交,形成了骡子用于军备运输,我们为何不试一试?” 这和传播农书与医术知识的情况绝不相同。 只需要父亲下达一道指令罢了! 第268章 医属池阳 沮授说,农书这个东西不能贸然推行,因为他们的农业体系和并州不同,不能随意经历一个彻底重建的过程。 审配说,医书这个东西暂时只能做为辅助,只因他们没有这样多的抄录条件和执行人力。 骡子的情况就有些不同。 这只是调拨出来一批马匹和驴来配种的问题,并不需要考虑下面民众的执行情况,更不需要担心这样的举措暴露出去之后,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直接抢占了并州那头的发展成果。 此事充其量也就是对先秦时期前辈的效仿罢了。 因骡子在如今的认知中还是观赏动物的代表,袁熙又解释道:“我从并州获知此物的负载能力和食量后并未尽信,而是行到半路,借着与商队同行的机会让其多拉了一阵负载,而后才分开独行。期间的精粮消耗与负载重量都有详细记录。” 袁绍拧了拧眉头。 这种养“贵重”观赏动物来进行军资运输的话,但凡不是从袁熙的口中说出来,而是从一个他不能确信必然忠诚于他的人嘴里告知,他可能都要怀疑对方的用心了。 但说出这话的袁熙绝不可能背叛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绝没有什么借机挖坑之说。 他问道:“以公马与母驴生駏驉?” 駏驉也就是驴骡。 若只是如此的话,袁绍琢磨着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然而他从袁熙这里得到的回答是,“不,是以公驴和母马生马骡。” “若是如此的话此举有些不妥,”沮授开口道,“母马生幼马用于军备已是惯例,贸然更改反倒让明公所能派上用场的马匹数量削减。这个变更不做也罢。” 沮授也不全然是出于不敢冒险的想法。 要知道,袁绍所在的青州冀州,在马匹的储备数量上远不如并州凉州,虽然这二州因地处北方的缘故也有牧场的存在,可要是真将两州的马匹放在一起做个比对,乔琰那边完全处在压倒性的优势。 这才是为何袁绍要如此提防北面。 西面的太行山即便有太行八陉的存在,也依然是一派往来隔绝的状态,对骑兵所起到的阻拦作用尤为明显。 只要还没给乔琰从北面大规模入侵冀州的条件,他们两方就还没到直接交战的时候。 在这样的劣势下,为了节省行军之中物资战线上的消耗,就贸然将一批本应该出生的幼马变成了幼骡,这无异于是在自毁长城! 但他话刚说完不久,又听郭图在另一头说道:“其实也不是不能一试。比起并州,我们在粮食上的确有所短缺,若能在军资运送上减少折损,比起大动干戈地推行种田之法,看起来更为稳妥。何况,明公也并不需要用已有的母马进行繁育。幽州的公孙瓒和乌桓的蹋顿向朝廷请封后,不是还给明公送了一批幽州战马吗?” 公孙瓒和蹋顿对袁绍的敬畏心有限。 他们将刘虞驱逐出境,和留在上谷郡的张辽形成对峙局势后,是袁绍需要对他们做出拉拢,以求能让他们在对抗乔琰上多出一份心力,而不是他们需要对袁绍持有什么讨好的态度。 所以这批幽州战马在名义上是什么北地好马,实际上却大多有些难驯。 “明公原本的打算就是——若它们还不能被驯服,便用它们来生育下一代战马,如今换个用途也无妨。”郭图好不容易逮住个可以发挥,和沮授唱个反调的机会,绝不会选择放弃,甚至越说越觉得其中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在此之前,明公也可以用二公子带回的这头骡子和冀州境内原本就有的骡子做个测验,看看骡子是否真如二公子所说的那样条件出众。” 冀州境内有养骡赏玩的人吗?这些个宗族豪强中还真有。 但因骡子的稀缺,加上这几年间袁绍将战马资源集中到自己手中,用来防备他处的来袭,让这些现存在冀青二州境内的骡子基本没有年幼的。 以至于他若真听了郭图的话去寻骡子检验,得出的只会是和袁熙告知于他的情况相同的结果。 但袁绍此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对郭图所说这话持有保留意见,打算按照他所说的先试一试。 袁熙又翻出了另外的一张纸。 在纸张画着一张草图,边上压着一个半月形的脚印。 “父亲若担心骑兵不如并州司隶那头,这里倒是还有一个好消息。” “在此番的长安路展示中,并州军的战车战马都有出现过,其中有一件很特别的东西,儿能注意到,想必其他各州如有探子在,也能看到。在并州的战马脚下都打有这样的一块马蹄铁,是为了节省马蹄的磨损而做的。” “可惜元皓先生并未亲自接触到制作此物的环节,只能凭借着印象将其绘制出来,但此物的难度应当不高,父亲若让人研究一番应当很快能做出成品。” 马蹄铁? 袁绍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东西,也在心中进行了一番评估。 若此物真能减少马匹脚掌的磨伤,又在并州的骑兵之中广泛应用,他是必须要加入到制作的行列中的。 马匹的消耗一旦减少,他这战马资源匮乏的压力顿时就能一轻。 这样一来,那批还需要投入人力驯养的幽州战马,还真能投入到骡子的生产之中,甚至可以根据后勤运输的需求再补入一些马匹! 比起先前的那两条,都要有可操作性得多了。 他很清楚,袁熙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随着长安朝着各方展示自己的实力,马蹄铁这样的东西已不可能再瞒着其他各方,必定为各州所模仿,他顶多就是获知消息更为精准直接一些。 但再加上了后勤骡队这样的附加消息,他就比别人领先得多了! 好得很。 当然,他想是这样想,嘴里也只是说道:“此条暂不细论,说说下一件。” 他想着,既然骡子得算是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总应当让他满意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同时有着正面和负面效果的骡子消息,居然是他所能听到的最好消息。 甚至相比之下,之前那些看得到好处却不能照搬的,都得算是切实的好东西了。 比起看得到却只能吃一口,当然是看得到吃不到,要让人更加绝望得多。 袁熙拿出了酱油。 按照他的说法,乔琰正是依靠着这个东西的存在,才从三州甚至是五州的世家手中拿到了酒水的官方销售权柄,而没引起他们的敌视。 这个东西的风味尤在豉汁之上,能让菜肴变得更加美味,甚至会冲击官方售卖食盐的市场。 袁绍眼睛都要听亮了,然后袁熙嘴里就蹦出了一句,可惜他不知道乔琰是如何将其制作出来的。 袁熙又拿出了蒜素。 在他的口中,这东西能治疗不少多发的疾病,尤其是肠澼这样的病症。 但是他只知道,这东西是大蒜经由过一些炮制处理的手续后贮藏在酒中,具体的过程同样不知。 他又拿出了一瓶高纯度的酒。 这酒是被郭嘉作为让他带回来的司隶土产而加入行囊的。 正因为这东西的存在,袁熙还能在众人的面前表演了一番酒水着火的新奇场面。 可乔琰那边到底是如何将这样的酒水提纯出来的呢?袁熙也不知道。 袁绍看袁熙的眼神都要不对了。 若非他可以确认,袁熙只是被晒得黑了一点,又在衣着打扮上质朴了一点,并没有被一个与他相貌相似的人给掉包了,他都要以为袁熙是由敌方派出的卧底了。 这些东西和他知道好处却制作不出来的纸张到底有什么区别? 好像除了在打击他的自信心,连带着扰乱己方的军心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谁教袁熙是这样去打探情报的! 哦,田丰。 袁绍在心中狠狠地给田丰记了一笔账,发觉到最后他能考虑使用的只有五样东西。 并州农书之中的农具和除虫害之物,医书,马蹄铁,骡子和蒜素。 其中后三者是需要他这边投入人力物力去研究的,前两者则是不能全盘使用。 “明公也不必如此不快,”在先让袁熙下去休息,留下袁绍和麾下谋士交谈的时候,审配开口说道:“西边的对手想要藏住的东西越多,也就越容易顾此失彼,现在已经让元皓在那边站稳了脚跟,挖掘出了不少秘密,迟早能让她的东西更多得为我们所用。” “顶多就是在推行的时候需要掩盖掉二者同源的本质,以免出现舆论掌握在对面手中,直接谋取我方发展成果的情况而已。” 他们毕竟是头一次做卧底,能做成眼下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实在不必要求得那么高。 不过—— “你说那司隶真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在从袁绍处回返的时候,辛毗忍不住朝着兄长辛评问道。 他们二人都是颍川人士,不过并不是和戏志才郭嘉等人混在一处的,故而投到袁绍麾下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在这居邺城已久的派系争斗之中,长安这些超乎人想象、也超过谋士所能评估大势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何止是不能用之物,还是一道当头棒喝。 司隶地界上气象的变迁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惶惑。 辛毗怕的,不是袁绍会很快迎来司隶的铁骑,沦落到败亡的境地,而是他们这些自负饱读诗书的人,会不会被时代的潮流所抛弃。 他们因士族身份而掌握的学识,再过上一段时间,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不再有用的观念呢? 比起那些钻研于经学的大儒,辛毗辛评这些崇尚实用为主的谋士,要比谁都需要担心出现这样的情况。 辛评先前和郭图主持了对蹶张弩的研究,但现在对手又多了一堆让人应接不暇的东西。 下一次,他们所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辛毗的问题没有得到辛评的回答,两兄弟默然对视之中,大概有相当多并不适合在此时说出口的话。 辛评只道:“你不是说要给宪英办个周岁宴吗?走吧,去你家吃酒去。” 他们不在长安朝廷的管辖之下,没有什么不能饮酒的规矩。 至于他们到底是要庆贺辛毗之女满周岁,还是要借酒消愁,反正有一套对外的说辞也就罢了。 在邺城这边因为袁熙送来的桩桩件件东西人仰马翻,各自思量的时候,乔琰也和张仲景正式来了一出会面。 张机和华佗不同。他既是医者也是官员,故而在出现于乔琰面前的时候,给人感受到了并不是那种山野名医的超脱散逸,而更有一种踏实沉稳父母官的气度。 这种态度好啊。 张仲景都还没跟乔琰聊上两句,就已先被她拉着去参观新划定的医学院片区去了。 但大概是本着能多做一点实事就多做一点的习惯,张仲景对于乔琰这种异常雷厉风行的态度居然还挺适应良好的。 因要同时筹建绘画院和医学院,二者的占地都不可能太小。 医学院中又可能需要接待具有传染性疾病的病人,以对大疫做出最为准确的诊疗,所以这地方还不能放在长安城中。 “我最后决定将医学院放在池阳。”乔琰策马而前,扬鞭指向了那个方向,朝着张仲景说道,“此地往后的那片丘陵都用来种植草药,水源专门截断出来使用,以防出现和他处混淆的情况,不知先生可愿在此屈就?” 张仲景对这种邀约的作风虽然意外,不过他也不是个扭捏迟疑的人。 他本以为乔琰还要再跟他交谈两句对烈酒的思考,对备急方书这种全民就医推广的考量,这才会跟他谈及来此任职之事,但眼下这样直接指着一块地让他大展拳脚,好像又比起任何一种语言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诚意。 医者最怕的就是病患或者病患的家属有什么指手画脚的想法,放到上位者和医者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信任”二字,实在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东西。 他当即将这个委任给接了下来。 乔琰合掌一笑,“先生既应允了协助于此地,我就可以放心地让人将东西从并州都送过来了。” “还希望先生不要太过惊讶,自元化先生的弟子吴普住在乐平已有六七年之久了,有了一些稍显奇怪的东西,正好在医学院建成之前,与您来上一出交底,也好往后相互配合。” 不知道是不是张仲景的错觉,他觉得,这些“奇怪的东西”,可能会打破他很多固有认知的样子。 第269章 徐州之变 但准确的说,还没等并州的种种东西送到长安来,张仲景就已经因为乔琰对医学院的划分大感惊讶。 现如今虽说因为大疫常有、兵事频频的缘故,时人对医者的态度尊重了不少,医者的地位依然不算太高。 寻常十里八乡之内的游医都是遇到什么病症就看,少有精通哪种门类的说法。 可在位居长安以北的池阳医学院建立的时候,乔琰已经力排众议地完成了对各项部门的分类。 若是细致划分到什么耳鼻喉科,那又有点矫枉过正了,所以最后定下来的分类是常、妇、儿、军、马五类,对应着不同类型的医者所要针对性医治的目标群体。 常,顾名思义,这是一套标准的适应于乡里的医者培养体系,对应的就是日益完善的《备急方书》所提及的各项内容。 按照乔琰告知于张仲景的话中所说,这部分的医者还担负着督查的作用。 他们在处在各自诊疗地点行医的时候,还必须随时留心当地是否会有传染病症的发生,务必确保能够及时上报。 妇,不必多说,专为治疗妇科疾病而设立的部门。在这个门类中将会优先培养女医,以防在看诊之中出现讳疾忌医的情况。 组成这个部门的教材,一本是自乐平的医疗体系建设开始就积攒下的妇科病症案例,一本则是张仲景在抵达了长安后交到乔琰手中的《疗妇人方》。至于随后的开拓进展,则要看这部分女医的本事了。 儿科的需求也不难理解,归根到底还是孩童的用药剂量和寻常成年人之间存在差别,但并不是每一个行医之人都能有这种深入钻研的时间。 此外,在乔琰下达的指令中,稳婆这样的职业也被归并到了这一类。 军,是完全出于行军作战的需求,意在以流水线的方式快速培养出一批军医来。 这部分医者必须更加擅长于对外伤的处理包扎,对骨折等战场常见伤势做出应变,同时还需要满足军医随军所能达到的身体素质。 最后一个马,着实是让人有点意外。 但在张仲景问询起此事后,乔琰回道:“马之系于军者至重,既然人有军医,马又为何不能有马医?总不能真让已经在看人病症上精通的,忽然转道去看马。” 正在前来长安路上的吴普打了个喷嚏。 不过这种念叨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乔琰不会把他调到马科去。 吴普朝着与他同行的众人看去,人手齐备、器械充足、药材也包裹得严严实实,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顶多就是……华佗没来。 这是可以解释的。 原本负责前来主持医学院的当然应该是华佗,可惜他暂时来不了。 在华佗刚来到乐平的时候,乔琰就跟他提到了用牛痘来代替人痘,以预防天花之事。 然而华佗在前阵子一直忙的都是备急方书这东西,直到这半年间才有了从事此道钻研的时间,如今正是顺着乔琰给出的思路研究出了些眉目的时候,便暂时懒得挪窝,只说等到医学院落成剪彩的时候他会前来看上一看。 也就成了现在这个吴普带队的情况。 他有一阵子被乔琰调去了研究军事救急包,但在池阳医学院的划定中,吴普被划分到了常科,由现在还身在汝南医治袁术的樊阿主持军医事业。 剩下的妇、儿以及马科的负责人留待逐渐填补。 华佗和张仲景均以医学院的院长命名,这也为日后进一步划分出内外科做好准备。 如今都还不急。 吴普朝着队伍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同在队伍中的乔真。 乔琰独立出了乐平乔氏,和兖州乔氏割席之后,因乔岚和乔亭还要执行特殊的任务,所以从外人所知道的情况来看,此时挂名在乐平乔氏之下的除了乔琰本人之外,也就只有乔真这一个了。 但让吴普觉得有点意外的是,作为乔琰分出宗族之中的“稀有物种”,乔真的存在感依然相当低。 在吴普再次对她发起邀约后,她未曾多想就答应了下来,正式从原本的乐平书院弟子变成医学院的弟子。 当吴普走近的时候,就看到她的手中拿着一份池阳医学院的区域划分图纸。 “为何在看此物?”吴普问道。 “我在想君侯的想法,与五部相隔了一条宽道的对面,分别是药库、制药局、采药人培训地,这些都不奇怪,但后面的疠人坊与悲田坊,前者用于隔离大疫患者,后者用于给无家可归的病人长期居住……”乔真蹙了蹙眉,说道:“君侯是否太过忧心了一些。”1 从理论上来说,当天下的兵祸情形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大疫不会蔓延到很可怕的地步。 那么在乔琰如今暂缓动兵,优先发展三州民生,以图进一步休养生息的情况下,好像没有这个必要设置疠人坊与悲田坊这种正式的医学院附属机构。 就算要对病人隔离,也可以在原本的门类下开辟出一些防治的区域。 但乔琰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或许是君侯觉得,医者所担负的死生大事容不得任何一点疏忽吧。”吴普回道。 跟随乔琰到如今,他们都已经学会了一项本事了,那就是将君侯的举动合理化。 反正医学院能在长安立足,对于吴普这等钻研医道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 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要摩拳擦掌干一番事业的动力,又哪里会觉得这种设定有什么问题。 别说只是在这里设立一个悲田坊了,就算是还要在这里设立一个啮铁兽馆他都没什么意见。 “说起来,”吴普调转了话题说道:“君侯既然还未定妇、儿二部的主事医官,也正是你们的机会了,比起考虑君侯的潜在用意,不如想想能不能争出个位置来。可不能让从关中新招募来的医者占了先!” 吴普当然还是更看好自己人的。 乔真耐心细致,等到累积的看诊经验足够,无论是放在妇科还是儿科上都是一把好手。 收到他这份努力激励起竞争意识的鼓励,乔真笑了笑,“吴师,我看您与其考虑这个,还不如想想在见到了张院长后要与他如何磨合,这才是君侯给你的最大任务吧。” 乔琰对张仲景这位荆州名医明显很看重,偏偏又有华佗因为牛痘的缘故未到,这样一来,吴普身上的压力就大多了。 这不只是上下级和从医资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张仲景的方剂学知识、并州的医疗系统以及新划定的五部要如何快速运转串联起来。 吴普摸了摸下巴,觉得这还真是个要紧事。 该当庆幸的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医者,他在跟人交流这方面还是没有什么障碍可言的。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他见到张仲景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一幅场面。 吴普是跟着华佗学过五禽戏的,也理所当然地有着一身还算不差的体魄。 那么在并州的各种物事搬运到长安后,又处在医学院还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上手搬运一点东西,应该不奇怪吧? 在跟张仲景猝不及防来了个碰面之前,吴普都是这么觉得的。 现在嘛…… 张仲景的目光朝着吴普的左手看去,在他手里举着个与人体等比大小的木偶人,在木偶上绘制着人体全身穴位的图示。刚才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在吴普手中举着的是个人。 而在吴普的右手,拎着一串有点像是喇叭又显然不是的东西。 在他的右边肩膀上还挂着一只麻袋,麻袋中鼓鼓囊囊的,俨然装了不少东西。 这一照面间,吴普的形象着实是给张仲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很难说到底是吴普此刻的样子看起来离谱,还是回到邺城的袁熙当时的样子离谱。 张仲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 这两人之前并未见过面,但这不妨碍吴普从张仲景的气质和他出现在此地的情况猜测出他的身份。 想着总不能给未来的同僚留下一个不靠谱的印象,吴普稳稳当当地举着自己手中的东西依次回道:“这是经络穴位的模型,用来给学生教学的,之前君侯还问要不要做个扒了皮的,可惜没这个时间,到长安来后大概可以试一试了。” 他又举了右手,“这是医官唢,用来听诊传声的,君侯说这东西还有不少改良的余地,可惜我们还缺了点材料。之前是考虑到男医者看女患者病症的问题才折腾出来的,现在大概可以不必那么着急了。”2 “最后的这个……”吴普努力将自己的手往回弯过来,朝着这鼓鼓囊囊的袋子上拍了拍,“是医学院内的制服模板,还需要等君侯做个定夺,尤其需要决定的,就是制服上纹着的花样。” 吴普继续解释道:“我们现在有两个想法,其一就是用称量药材的杆秤作为标志,意在从此地出去的医者称量药物、开出处方绝不缺斤少两,也度量我们这一颗医者仁心,需要时时处处记得。但是这个工具吧,屠夫也在用,放着好像容易引起歧义。” “其二就是以草药来代表,譬如说以决明子为图样,以示我等医者耳清目明,绝不错诊。只是……若按照这样的逻辑,可以被选中的草药又何止是决明子一个呢?” 吴普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种事情也得算是个幸福的烦恼,可总归还是会让人觉得很难办的。 张仲景也一时之间选不出个结果来。 他回道:“要不,等你先将东西都给放下了再来选?” 他怎么看都觉得,吴普眼下这个姿势怪费力的。 从吴普话中的语气,张仲景已经不难猜测出他的身份了,可也正是猜出了吴普是何人,才让张仲景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 这并州来的人,竟连医者也与寻常地方太不一样了。 他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又有两人抱着分量不小的罐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两人一见吴普便高声问道:“老师,这套内脏模型放在什么地方?” 张仲景:“……” 他现在知道,吴普刚才说的扒了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而张仲景直觉,这很可能只是个开始。 吴普回头示意完了弟子将罐子放去医学院新建的凌阴之中,这才转回来朝着张仲景回道:“你说得对,这些东西分量是沉了些,等我把东西都放下了再同你细说。”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吴普还因为和张仲景碰面的方式有点怪异而觉得不自在,现在话都已经说上几句了,他也就将这种不自在给放了下去,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决定就这么着算了。 反正能达成君侯创办池阳医学院的目的就好。 张仲景沉默了片刻,这才回了个“好”字。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朝着后头的搬运队伍看了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朝着自己的手臂看去,觉得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输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次成功且和谐的南北医者碰面呢? 总归在第二日乔琰前来医学院视察的时候,张仲景和吴普已经在指挥此地的修建工人对各部的区域进行细致划分了。 在这个六月里,关中医学院和画院的兴办可以说是如火如荼,耕作水利之事也从未有过懈怠。那些得了酱油配方的世家豪强也开始了酱油制作的过程。 同样是在这个六月里,袁绍开始了给麾下骑兵尝试加装马蹄铁,按照下属所做出的判断,将幽州送来邺城的马匹和另外的一部分青州战马,尝试和驴完成配种生骡的过程,又额外分出了一部分人手参与到蒜素、高度酒和酱油的参悟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袁绍这边的情况也可以叫做热火朝天。 至于方向对不对,那属于是另外的问题。 但有些地方就显得格外的沉寂。 这当然说的不是曹操的兖州。 长安新路的建设和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展示,刺激到的绝不只是袁绍而已,还有曹操。 他想着,自己总不能在哪天将曹丕接回去后,连儿子的提问都回答不上来,又隐约觉得乔琰的这种未雨绸缪绝非无用之举,便在兖州境内继续打磨积淀。 他这只能说是看似没动静而已。 说的也不是刘表的荆州。 别看刘表将自己的长子送去了长安,和长安朝廷这边维持了还算过得去的体面,他眼下该当松一口气才对的。 然而江东的孙策不断壮大,就像是一只随时有可能朝着他扑过来的猛兽,让刘表很难不生出一番危机意识。 朝廷的威慑力到底能不能将孙策想要一报杀父之仇的意愿给压制下来,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下,实在是不好说的。 所以刘表在今年又将自己麾下的水师队伍完成了一次扩张,以防孙策在成功夺取了会稽郡后选择悍然西行。 此地该当叫做,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真正的沉寂之地,是徐州。 当年在袁绍拒绝给袁术加封州牧位置、这两兄弟撕破了脸皮的同时,陶谦也从原本的徐州刺史变成了现在的徐州牧。 他麾下的泰山贼、徐州豪强世家、佛教信徒在他这位州牧的统率之下,已将徐州境内的全部外来隐患给摘除了。 按理来说,这该当是他要么进一步在内部整顿民生,要么在对外关系上表现出锐意进取状态的时候。 但陶谦都没有。 他已经年过六十了。 这样的年龄放在政坛上还不能算老,就像卢植赵歧等人都可算是老而弥坚,但和乔琰、曹操、袁绍、孙策等人相比,这就确实有点年迈了。 何况,陶谦并没有一个能有继承徐州实力的后裔。 他朝着徐州境内看去。 自从他举荐下邳陈登为典农校尉后,陈登在徐州境内屯田巡土、兴修凿灌水利,又仰仗着这几年间的天时所钟,达成了稻米丰收的景象。 如今身在广陵的笮融聚拢佛教信徒兴修浮屠寺,将一些境内流窜的匪寇都变成了此地的劳工,营造出了一片繁盛之态。 被他所启用的鲁肃、赵昱、王朗等人都是政务上的一把好手,已让徐州在数年之内无有民怨之声。 他又朝着徐州境外看去。 北面的袁绍一边盯着公孙瓒一边盯着乔琰的动静,唯独没管他在做什么。 南面的孙策正要南下,就算要有什么别的举动,也只有可能是要往西打刘表,跟他陶谦没什么关系。 总之,无论是境内还是境外,他陶谦此时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他也老了,为何不能休息一阵,等到长安和邺城朝廷分出个结果来呢? 反正他在这徐州所做的种种,都已经对得起这个徐州牧的名号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份安逸的沉寂之中,有一个并不那么安分的声音。 这个声音的主人朝着下属说道:“你说,我能否取陶谦老儿而代之?” 第270章 笮融图谋 要这个声音的主人看来,陶谦能够将徐州稳定下来,他是出了不少力气的。 广陵、下邳、彭城三郡能以最快的速度实现粮食的周转,民众也能从原本无秩序的状态变成“良民”,跟他在这一带发展佛教信仰密不可分。 笮融也并不觉得,自己从中剥削出了数量可观的财富有什么问题。 陶谦给他的授意是,让他将这三郡之中的民心向背控制在州府的手中,那么他以重礼款待僧侣,以佛法普度百姓,又在一场场盛大的宴请会场上让大家放开肚皮吃喝,以恢弘景象招募更多的佛教信徒,完全就是在遵照陶谦的指令做事。 他要想出那些让佛教在此地扎根发展、让民众顺应于他的口号与教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若非如此,这些愚民迟早还是要弄出乱子来,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沉浸在地上佛国的诱惑之中,依然保持着一番愚民做派。 这些人一边相信了那种信佛者免除徭役的说法,一边又自愿地加入了修建浮屠寺的队伍之中。 而后,随着广陵佛寺大兴,被引到他麾下的已不止是来自于他督办运粮的三郡,还有琅琊、东海等郡的流民。 这让笮融越发觉得,自己对陶谦的辅佐作用不小。 那么他聚敛钱财、供给自己享乐,也就更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让笮融觉得并不太痛快的是,陶谦似乎并没有让他成为一方要员的想法。 这广陵乃是大郡,又毗邻扬州,直接与扬州的九江、丹阳和吴郡相连,非厉害人物不能驻守此地,用来防备南边的孙策周瑜等人北上。 这样的地广民丰且位居要害的地方,若需有一太守,合该是他笮融才对。 然而他让人往陶谦的所在之处打探,却无意间得知,陶谦非但没有让他成为广陵太守的想法,反而属意于鲁肃这个毛头小子。 他被陶谦启用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提拔到了主簿的位置上,又眼看着要得到这样的委任,简直是让笮融又急又气。 他看着自己眼前这些往来的佛教信徒。 这些人都将自己视为这个地上佛国的支柱,而不像是陶谦一样,只将他看做一个寻常的下属。 于是笮融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陶谦既然“苛待”于他,那么在他已经手握数千户郡民为信徒的情况下,他有没有这个可能取陶谦而代之呢? 若真要夺权的话,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陶谦因为南北各自的争端局面而觉得此刻安全,笮融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放在徐州地界上的时候,也恰恰是他行动的最好机会! 听到他说出这话的心腹手下自然是乐意跟着笮融干大事的,毕竟能跟着他混到现在的,怎么也应该算是臭味相投才对。 不过这人也不算没有脑子,他斟酌了一下说辞,朝着笮融回道:“陶恭祖非董仲颖啊。” 陶谦当然不是董卓。 他启用的陈登、赵昱、鲁肃等人都是按照真正合乎律法民生的方式在治理徐州的,这就让他绝不可能像是董卓一样失去民心。 他虽然打算以静制动,在观望天下局势的时候绝不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但和董卓那种有些丧失了心气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更何况,陶谦的夫人甘氏出自丹阳大户,在徐州境内也有些资产,让陶谦获得此地豪强的支持远比董卓在长安的情况容易得多。 有了以上的这些区别,笮融若是贸然做出什么挑衅陶谦、想要将其取而代之的举动,非但不能将陶谦给拿下,反而会将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丢掉了。 所以他若真不打算改变那个取代的想法,就需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务必确保一击即中! 这样才能让他想要将原本的广陵佛国变成徐州乐土! 他灌了口酒,眼中的贪婪算计之色,让他就算穿着僧袍也不像是个高人,反而更像是个屠夫。 见下属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他摆了摆手:“你说得对,这件事急不来,陶谦不是个轻易可以被解决的人。” 但笮融一旦冒出了这种取而代之的想法,再看陶谦近来的表现就越来越不顺眼了。 若是他处在陶谦的位置上,他必定趁着孙策在扬州进取会稽郡的同时,将对孙策颇有微词的吴郡给拿下来。 孙策虽是猛虎,却也不是不能被按到死地上。 就像是他的父亲孙坚狼狈死于刘表之手一样,孙策也可以为他们徐州人所杀。 到了那个时候,徐州牧也就不再只是徐州牧,也是东南的一方霸主。 怎能像陶谦眼下这样逡巡不前! 眼高手低的笮融也不想想,孙策能从丧父后险些被刘表驱逐出境的穷寇,变成今日的扬州牧,到底需要多少本事。 这绝不是他这种人能体会的突破重围。 总之,在陶谦极有可能在一年内给广陵郡定上一个年轻太守的消息面前,笮融打定了主意开始行动。 说起来他在干这种叛逆之事上,就算是乔琰都得夸他一句雷厉风行。 因为笮融很快理清了他能够引为己用的人手。 首先就是他麾下的信徒。 这些人已经相信了他的佛教教义,跟在他这里也就是为一个有饭可吃,生活惬意。 这好办。 笮融依然担负着运粮的职务,而陶谦近来又没有什么动兵的计划,这样一来,他就算是在运粮的途中再多克扣下来一些粮食,用于他收买下属的需求,也完全不会被人发现。 这也是一支对他来说忠心不二的从属。 其二就是与广陵接壤的吴郡中人。 这其中既有祖郎这样的山越流窜分子,又有对孙策杀害了高岱王晟等人这事怀恨在心的吴郡士族。 若是笮融愿意相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也不会介意于对笮融先给出一些支持。 不过笮融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孙策已经有了扬州牧的正统之名,又曾经对吴郡士族做出过武力的打压,这种支持必然很有限,起码还不足以达成质变的效果。 否则他们还没从笮融这里得到什么回馈,就要先被孙策杀个回马枪了。 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比起这些来自南面的支持,反而是北面寻找盟友的可能性更大。 笮融所想的这个北面盟友,说的可不是北到青州的袁绍,而是徐州靠北面一些的郡。 就像是鲁肃在没有人举荐的情况下再如何有才,也只是个当地豪强一样,这些地方多得是还没被放在高位上的人才,其中有没有可能存在能为他所用的呢? 再有,他既然都敢反对陶谦了,有没有可能再敢想一些,将另外一支没在陶谦这里担任要务的势力,拉拢到自己的手里? “你说你想跟麋家交个朋友?”鲍鸿朝着笮融看来,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判断他这个交朋友之中的意义。 笮融先是问了他不少身在此地的体验,又跟他唠了一阵佛法,把鲍鸿的脑袋都给听晕乎了。 得亏这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笮融想认识认识麋氏。 “不错,麋氏的新家主年少有为,我着实钦佩其统帅门客的本事。可惜因州牧之托,我不能擅离职守登门求见,近来又有数场道义宣讲之会与浴佛节之会,只能邀请麋子仲往广陵走一趟了,届时我必定扫榻相迎,也不会让东海麋氏吃亏的。”笮融气定神闲地回道。 他选中的另外一个盟友正是东海麋氏。 别看那如今被陶谦信任有加的鲁肃正是由麋竺举荐上去的,但笮融自己在陶谦麾下混着日子,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麋竺对陶谦的敷衍之意也不在少数。 只怕比起陶谦,麋竺还是更乐于和乔琰这样的权臣豪杰打交道。 从去年的十月里开始,麋竺便以棉衣赚钱为由,更加频繁地跟并州那边打起了交道。 这就是笮融选中他的原因。 麋竺可能也看不上他笮融,但这没有关系。 反正他所要的也只是从这种不同的立场之间谋求到一线机会而已。 越是如此,麋竺也就越不会想到,他笮融何止是要让人牵线搭桥跟他做个朋友,还是图谋甚大。 但他也不能这么直白地让人找上麋竺,以防被陶谦看出他有什么不恰当的想法,所以他还得迂回一些来。 他原本和麋竺也没有什么交情,这同样促使了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传话媒介。 他让人仔细地翻找自己下头的佛教信徒,竟还真翻出了个惊喜来—— 这个人就是鲍鸿。 两年多前,鲍鸿按照乔琰的叮嘱,在将麋竺送回徐州后,作为屯扎在徐州境内的一支护卫势力。 一旦徐州有变,东海麋氏需要朝着并州方向转移,鲍鸿也就必须担负起这个拱卫的职责。 他麾下到底还有一部分当年北军五校的成员,让他所率领的这支队伍战斗力并不差。 别看他之前只是负责将汉灵帝那封清君侧的圣旨送到乔琰的手里,他也不是只能送个快递。 不过在到了徐州后因为暂时无事可做,麋竺又对外宣称鲍鸿对他有救命之恩,和寻常门客的待遇不同,这就导致鲍鸿出于好奇心作祟,一路闲逛到了广陵的地界上,混到了笮融的队伍里。 这里又有热闹看又有好酒好菜吃,可不要太有意思。 在鲍鸿被笮融找上之前,他都是这么觉得的。 以笮融看来,鲍鸿这人早前的出身他虽然不知,但从他在广陵的种种表现看来,这人都不失为一个好拉拢的对象。 在吃喝玩乐的本事上,鲍鸿是着实不差,甚至还有一点小贪。 他自来到广陵到如今的时间里,都只跟那些聊得来的僧侣混在一处,从来没考虑过听听别的声音。 真是一点也没有对笮融寻根究底的想法。 这等毫无破绽的处事之法,让笮融将起先的一点怀疑都给打消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他笮融也没这个被人如此算计的必要。 可笮融又怎么会想到,鲍鸿这人这样的做派,完全就是在洛阳做校尉的时候熏陶出来的。 当然,他现在不叫鲍鸿。 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他现在改了个假名,叫做鲍成,顶着麋氏上宾的身份。 听到笮融的这番话,鲍鸿想都不想地问道:“浴佛节不是在四月初八已经办过了吗?” 笮融被鲍鸿这话给梗在了当场。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他说出的这么多个字里,只捕捉到浴佛节这三个字的? 这是此时应该关注的重点吗? 笮融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新教众渐多,需要让他们更加明晓教义,再举办一次浴佛节,佛祖不会怪责于我们的,此为传教之必需。” 鲍鸿点了点头,“这话说的也对,但这与麋氏有何关系?” 笮融道:“这浴佛香火,浮屠建材,佛宗典籍的刻印,桩桩件件都不算是小买卖,我想与东海麋氏合作,以让各项筹备都趋于完善,以显示我对佛祖的诚心响应。” 他又生怕这话被鲍鸿传递到麋竺耳中的时候来上了一出精简,到时候麋竺只当这是一出营生,随便选了个得用的下属前来办事,那就和笮融所想起到的效果大相径庭了。 所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此外,我与麋子仲还有一桩要紧生意要谈,请他务必亲自前来一趟。” 这个“要紧”二字,被笮融专门强调着念了出来。 鲍鸿本还觉得没甚问题,也不过是给一个供给吃喝的金主传讯给另一个供给吃喝的金主罢了。 可当他行在回返东海郡的路上,再一琢磨笮融这个话,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等等! 笮融那家伙话中所透露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要跟乔侯抢部下? 鲍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笮融要找麋竺做什么,以他这个不太顶用的头脑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要不然他这两年里也不会真觉得,这广陵郡的佛教盛行之处,可算是另一种风味的乐土。 好在,他有一点还是很聪明的。 他很清楚,他这会儿还能安享自在,得了这么一份舒坦的差事,明显不是因为他得到了佛祖的保佑,而是因为他得到了乔琰的照拂。 若是要让他从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佛祖与乔琰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话,鲍鸿选的一定是乔琰。 这样一比,他就忍不住在心中犯起嘀咕了—— 笮融他糊涂啊!这眼瞅着也不像是要干好事的样子。 那这不行,得知会乔侯一声才好。 鲍鸿不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所以别看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窍门,他也只是一边想着浴佛节上的庆典热闹,一边也没手软地朝着乔琰留在徐州的情报点送出了消息,让这只飞鸽快速飞往了关中。 做完了这一步,他才施施然地回返到了东海郡,将这句话转达到了麋竺这里。 “与我有要紧事相谈?”麋竺狐疑地重复了一遍,琢磨着这笮融是不是想给自己争取广陵太守的位置,这才找上了他。 但在几日后收到了消息的乔琰,却不敢只将此事当做广陵太守位置之争。 笮融是个实打实的祸害,也有着远比他的本事更大的胃口。 在他的佛教僧团发展之中,没少借着龌龊低劣的手段聚敛财富,这才让徐州佛寺成为一时之盛。 不止如此,在背信弃义这件事上,历史上的笮融所做的,可要远比吕布还可怕得多。 曹操攻伐徐州之时,笮融完全没管自己在几年间的放肆举动消耗了陶谦多少粮草,在得到这个徐州有难的消息后带人就跑,直接丢下了陶谦。 在他逃到赵昱手下后,又羡慕对方这里财物丰厚,将赵昱杀害,将财货劫掠一空,南下投奔了秣陵的薛礼。 薛礼也遭到了和赵昱一样的厄运,随后遭殃的则是豫章郡的朱皓。 朱皓之死激怒了当时的扬州刺史刘繇,这才让笮融在被迫逃入深山后为自己的部下所杀,结束了这一出荒唐至极的接连杀戮吞并。 即便这一切都还未曾发生,但身在长安的乔琰丝毫也不敢小看笮融此人的胃口。 他借着宗教幌子给自己包裹上了一层佛光,却是实实在在的狼子野心之辈! 乔琰捏着这封信报又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对笮融的目标,或许可以做出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 笮融要的根本不是广陵郡,而是徐州! 她想到这里,匆匆提笔写下了一封信,让人朝着并州的方向送了出去。 在她原本的安排里,乔岚和乔亭应当要到秋日再进行正式的工作,在此之前还是以跟着贾诩李儒学习为主,但现在徐州似乎有变,她们的计划就可以改一改了。 不如让这姐妹二人先替她往徐州走一趟! 第271章 何处着手 “上一次我途径长安的时候还是冬日呢。”乔亭掀开马车的车帘朝外看去,看到的早不是冬日时候的景象,而是田间黍麦青青,格外繁盛之态。 当然,此时的她也并非是彼时和李儒同行益州之时的样子,而是改换成了一身男装。 只因此时她已不是“乔亭”,而是按照乔琰所安排的那样,以商贾的身份出现。 为了防止兖州乔氏的人对她和姐姐的身份有所察觉,她便不能以乔为姓,更不能让“岚”和“亭”二字凑在一处。所以她们姐妹二人转以蜀中大姓“黄”为姓,一名黄懿,二名黄庭。 就算是此时并没有外人在场,她们也已经将自己带入到的新的身份之中,故而开口便是益州的官话。 乔岚不像乔亭有上次出门的经历,但很奇怪的是,当她看着妹妹朝着外头张望,一副将要大展拳脚的样子,心中居然并没有太多即将远行的惶惑之感。 即便她们前往的徐州看起来并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 又即便…… 她和乔亭离开上郡的时候,对于她们前往徐州将会面对何种情况,究竟应该以何种方式介入徐州方向的局势,李儒和贾诩二人都没有做出明确的指点。 对他们来说,乔琰决定的让姐妹两往徐州一行,是对她们的考验,所以也自然不必再和上次李儒领着乔亭前往益州的情况一样,将如何分析情报又如何干扰,都做出一个标准的示范。 她们在这出行动之中所拿出的表现,也正是两位老师分出个高下来的依据。 这种又是合作又是竞争的关系,让乔岚那张向来温柔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一展身手的锐气。 不过,她现在的这张脸上,因早前刻意在上郡棉花田中的走动,比起先前要黑了一层,眉毛也已刻意画得更粗了一些,看起来更像是个五官稍显温和的青年。 夏日的热风从被乔亭开启的马车窗扇中吹进来,当她闭上眼,风扑在她的脸上,眼前浮现出的就是与徐州相关的一个个名字。 从陶谦到鲁肃到陈登,再到那个此次引发乔琰反应的笮融。 在没有亲眼见到这些人之前,她不会对这些人做出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 贾诩和李儒没有对她们造成任何一点倾向上的引导,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在这种既有几分紧张又还不到焦虑的精神之中,她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了外面的一片麦浪,回道:“今年关中必定会迎来一场丰收的。” 对于新定都于此地的朝廷来说,这场丰收显得尤其有意义,这也无疑是她们能在徐州大展拳脚的保证。 不过在此之前,她们还需要从乔琰这里得到一句话。 徐州距离长安太远了,并州凉州和关中的军队没有可能通过什么长途跋涉的方式抵达徐州境内,和理论上尊奉长安朝廷为主的扬州连成一体。 换句话说,乔琰不可能以直接的方式掌控徐州。 正是因为这种间接出手,加之身在徐州的每一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盘算,便随时可能引发出各种不可预知的发展。 在徐州和长安之间的消息往来无法随时传达的情况下,她们可以不从两位老师那里得到指导,却必须从乔琰这里知道她们要达成的最低目标。 不管这个目标是不是很难完成,她们都将在此行之中竭力达成。 毕竟,在她们决定接掌下乔琰的情报网络之时,她们就已经不只是乔琰的同宗亲属,也是她的下属。 “我不希望你们通过游说的方式来干扰此次局势的发展,商人就是商人,而不是谋士,这一点是我的底线。” 乔琰回话的时候暗中打量了一番两姐妹的打扮和精神状态,以及她们在请求拜谒在职官员时候的神态细节,不由在心中赞许了一声。 但她在此时便不必夸奖这个了。 既是要去做大事的,还是按照高标准来要求为好。 乔岚和乔亭当然不能直接通过给人分析局势来改变局中人的想法,若如此的话,她们今日可以这样做,明日就不得不面临整个情报网络展现在人前的风险。 这是乔琰绝不希望见到的。 起码在她占据绝对的优势和地盘之前,她的飞鸽传书之法都不能暴露。 见乔琰面前严肃,深知其中要害的两姐妹都颔了颔首。 “此外我希望你们此行达成的目标——” 乔琰说到这里顿了顿,面上闪过了一抹权衡评估之色。 乔岚原本以为会从乔琰的口中听到“让笮融的佛教消失在徐州地界上”或者是“让陶谦与笮融尽快进入鹬蚌相争的局面”这样的话,却听到她说道:“我要徐州的一处港口彻底成为我方的附庸。” 乔岚愣住了片刻,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却听着乔琰说道:“你没听错,这就是我的意思。我要的这种附庸不是东海麋氏手握港口偶尔行商这样的情况,而是要一处完全归附于长安朝廷的港口。” “至于如何达成这样的目的,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徐州之变,对乔琰来说确实是个意外。 按照她的计划,在天灾到来之前,她都不会做出太大的对外军事行动了。 但现在的这出变故,若是操纵得宜的话,或许能让她实现另外一条特殊的方略。 而这个新计划的前提是,她能在这偌大一个徐州,留下一个立足之地。 若是乔岚和乔亭不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对乔琰总体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可如果能做到,她发展的可能性就更多了。 乔岚朝着乔琰行了一礼:“既然这是君侯想要的,我们必定会尽力达成。” 乔琰又道:“此外,我不会给你们调拨任何的武将文臣协助,就算是已经在徐州的鲍鸿,你们也不能跟他有任何的接触。” 先前为了测试鲍鸿会否因为地上佛国的存在而受到诱骗,乔琰对他的安排只是接应东海麋氏而已。 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个结果,但乔琰依然不打算让他知道情报传递的核心辅助手段,也不打算让两姐妹的身份暴露在鲍鸿的面前。 所以他不会成为这两姐妹在徐州展开行动的助力,以防节外生枝,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作为她们推动棋盘的棋子。 乔岚道:“这一点无妨,君侯在谋划这个情报组织的时候,已经将郭大贤作为我和阿亭的助手了。以他出身黑山贼的履历和在确认加入后做出的训练,要确保我二人在徐州期间的安全问题已经足够了。” “何况,还有北海孙公佑同行,对我们的行事手段进行查漏补缺。若真是将君侯的臂膀助力安排在了同行的位置,我们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人认出身份了。” 要知道,像是田丰这种还能安全留在卧底位置上的,还得是靠着乔琰在前期对他身份的掩盖,加上他置身于长安后的半年里从形貌到气质的改变。 别看这年头没有照片也没有画像的追踪,可士人游历各方的情况并不少见,总还是会有些意外碰面过的。 与其冒这样的风险,还不如选择少一个隐患。 “听你想得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乔琰问道。 乔岚没继续开口,乔亭倒是出了声:“敢问君侯对于佛教到底是何种态度?” 因先前的益州一行,乔亭勉强能看出乔琰对于道教的想法。 黄巾之乱时期的太平道处在完全无序的状态,那么就是完全不可用的,只能将其用来惑民的条件给打破,让其从备受拥趸的状态转为四分五裂。 益州的天师道则已相对来说是个从教义体系到执行教义的方式都相对稳定的存在,只是因为有盘踞一方的野心,才和乔琰站在了对立面上。 所以这样的道教,可以在乔琰的掌控之下为她所用。 那么,佛教呢? 昔年的冀州平黄巾中,她对佛教的态度似乎还是相对友好的,甚至还将张角在形成宗教组织中从外邦所吸纳来的东西,都给披露在了人前。 可由笮融在徐州发展出的佛教,和昔年为汉明帝引入中土之时的状态截然不同,竟已成了他聚敛财富,肆意妄为的遮羞布。 乔亭并未亲眼见到徐州浮屠林立的景象,也无法理解从徐州传回来的消息中记载,居然会有这样多的人被笮融这种鲜花着锦的场面所欺骗,更不能理解为何陶谦会放任这样的存在在徐州壮大。 乔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道:“在世道需要重新建立的时候,我希望更多人知道,与其去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去相信他们能用自己的手脚走出一个未来。” 她朝着乔亭看来,问道:“我想你们在前来长安的路上已经看到了,不是吗?” 关中的变化绝不只是死了个董卓,重修了宫室,多了一条新路而已。 乔亭和姐姐在逃奔到并州的时候,这里形成新局面已久,至多也就是和兖州之间存在差别。 可长安这边,却是在两次来到此地感受到的气象更新。 而这种转变,不是因为坐镇中央的天子从一个幼年的换成了一个成年的,实是一份切实落下的希望。 乔亭回道:“我知道君侯的意思了。” 若能有机会的话,这种不事生产的享乐之徒,自然该当消失! 不过,君侯所说的这个港口一事,到底在何种情形之下才有实现的可能呢? 在和乔岚离开长安城,预备朝着徐州方向出发的时候,乔亭还是忍不住想着。 也恰是在她沉浸在思绪中之际,她和乔亭所乘坐的马车忽然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摇晃,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车中的扶柄,才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在坐稳的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从外头传来的一阵马匹嘶鸣之声。 这只怕是外头有另外一列车队或者是马匹骑乘的队伍经行,恰好和她们的队伍形成了冲撞! 可这帝都长安之外的官道何其宽敞,寻常的驾驶方式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直接推开了马车车窗,正见一列骑队丝毫也未曾顾及这出夺路意外地扬长而去。 不对! 乔亭眉峰一拧。 这不是一列骑队。 而是后面的一队追着前面的一队,因两方的衣着款式相似,以至于看上去像是一队人。 在她刚做出这个判断的下一刻,就见后头的那支队伍中有一人调转马头回来,递给了孙乾一件东西,又说了两句话,这才重新追上了那边继续前行的队伍。 见孙乾朝着她们的马车行了过来,乔亭开口问道:“公佑,发生了何事?” 孙乾掂了掂手中的钱袋,不由摇头,“前一队人里为首的,便是那皇子扬,后面追着的则是当今天子从幽州带回来的亲卫队了。” “按说这赔礼道歉之事该当跟着商队当家做主之人来说的,这人倒好,瞧见我骑马在外,身份也不算低,就直接将这压惊赔礼送到我这儿来了。不过他没说前面之人的身份,只是我正好见过而已。” 乔岚将乔亭掀帘所见的景象看得清楚,听得孙乾这么说,回道:“或许是为了不起冲突吧,想来寻常商队看到这样的阵仗,基本也不会多过问了。将这些钱分给方才受到冲撞一侧的随从,就当是给他们压惊了。” 孙乾应了声好,这事便也算是揭过了。 但等到乔亭合下了车窗,乔岚又忍不住说道:“当今天子昔年为幽州牧之时,以简朴守礼著称,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莽撞妄为的儿子。” 既是皇子扬,当然就是刘虞的儿子。 在刘虞的嫡长子刘和身死于滨海道后,刘扬就成了刘虞唯一活在世上的儿子。 按说如此一来,他的地位也该当水涨船高才对。 但很不巧的是,刘虞并不是个喜欢宠溺儿子的性情,在长安城中的官员也至多只是敬服刘虞本人的品行而已,所以刘扬来到长安就失望了,他身为皇子却并未有什么前呼后拥的待遇,反而没几个人将他看作一回事。 要知道在这长安城中,年长些的大多忙着各部的建设,年少的也都在寻机出头,就算是去找乔琰毛遂自荐,都显然要比与刘扬混在一处好得多。 刘扬今日还听到了个说法,说的是—— 也不知道这皇子扬到底是有何底气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 且不说天子本人还正处于壮年,短时间内不会传位到下一代,就算是真到了要传位的时候,一种情况就是消失已久的前天子刘协被找到了,刘虞将皇位给重新传下去,另一种就是从大汉宗室中选出一位从实力到人品都当得起帝王之名的,接替刘虞的位置。 若这种说法只是一出无稽之谈,或许刘扬作为刘和死后的既得利益者,还不会如此气恼。 偏偏他很清楚父亲的脾性,也就清楚地知道,这确实是一件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憋着这样的一股怒火,才有了他今日横冲直撞策马,由其他人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的景象。 这或许会是一出很快被压制下来的消息,可被他打扰到的人大概在短时间内是忘不掉这种第一印象了。 乔亭也觉得这位的表现着实很不像是刘虞能教导出来的,但想想,他们即将前往的徐州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陶谦此人虽然如今行事保守,却在早年间自有一番强硬手腕,可他的儿子陶商与陶应都是软弱脾气,也是子不肖父。 那陶商和陶应兄弟二人如今也有四十岁的年纪了,却都是并未出仕的状态,显然也不是做父亲的想要打磨打磨孩子心性这样的情况,而是陶谦已经意识到,他的两个儿子确实都不适合混迹官场。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便是如此了。 她回道:“或许这对君侯来说是个好事呢?” 大司马这个位置太特殊了。 在如今刘虞在位、天下又尚显动乱的时候,她这个大司马的存在还有其必然性,也暂时不会遭到什么非议,可一旦在位的是一个有能力又年龄不大的人时,大司马所代表的就成了一出芒刺在背的威胁。 刘扬的心态不稳、实力不强恰恰有效避免了在皇位交替之际,大司马被清算夺权的可能。 毕竟……他也没这个本事吧。 “现在想这些还是太远了。”乔岚道,“比起关心此人,还不如想想,当我们到了徐州后,要先从何处着手。” 按照君侯在给麋竺送出的回信中所言,麋竺可在笮融对鲍鸿给出利诱,并对他发起第二次邀约后同意前往广陵,但只答应参与浴佛会,其余的先不急于承诺。 若笮融所图不过一个广陵郡而已,那么麋竺是否入场都不影响笮融的行动,等到乔氏姐妹抵达,大约在广陵或者是在徐州官场上就会有一番动作。 若是笮融所图甚大,麋竺的短暂拉锯表现反而才是取信于笮融的办法,恰好有了一段短暂的筹备期。 这也正是乔氏姐妹能从中展开行动,为长安那边谋求利益的最好时机。 不过,这段期限并不是无限的,所以她们必须早早地选定一个切入点。 这个切入点能否展开,确实得等她们抵达徐州之后再进行第二轮的评估,却总好过到了徐州之后面对着几个郡一头雾水。 乔亭回道:“阿姊说的不错,只是……我们此番前往徐州既是合作也是比斗,不如你我各自将自己想着手之处写于纸上,相互一对如何?” 面对妹妹这个权当沿途解闷的挑衅,乔岚并未多言,已从车中的小柜内取出了纸笔。 两姐妹都并未犹豫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而后朝着对方举了起来。 妹妹乔亭的那张纸上写着“陈登”二字。 徐州的典农校尉,出身下邳陈氏的陈登。 而姐姐乔岚的纸上赫然写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名字—— 张懿。 前前任并州刺史,张懿。 第272章 抵达下邳 中平二年,也就是乔琰来到并州的第二年,张懿就因在蝗灾之中的表现,被乔琰夺取了他那并州刺史的权柄,行并州境内的救灾之事。 按理来说,这是乔琰进行了越矩篡权之事,但彼时的她在上书于汉灵帝的奏章中写到,她此举只为民生并不为己,更不在意于自己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虽是请罪,却也凭借着那个为自己取字的举动再从汉灵帝那里刷了一波好感度。 正因为如此,为自己得一汉室孤臣、未来股肱而惊喜的汉灵帝,在彼时非但没有对乔琰做出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处罚,反而在一面上将她禁足在了乐平作为保护,一面又将提出放弃凉州决定的崔烈从三公的位置上踹了下去,“发配”到了并州来做刺史。 于是原并州刺史张懿给放去了广陵做个太守。 可怜彼时的张懿还以为自己背靠着汝南袁氏,在这出被人夺权里又是个实打实的受害者,是该当得到补偿的,在攒够了体力见到崔烈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要来帮助自己声讨乔琰的存在。 却没想到崔烈不是来帮他的,而是来替代他位置的。 彼时州牧制度已经开始施行,各州刺史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从并州刺史调往广陵太守的位置得算是个降职,算作是对他连己身权利都握持不住的斥责。 还不只是如此,汝南袁氏支持他登上并州刺史的位置,本就是为了实践袁绍和许攸谋划的一项说法,便是据北方以保家族的出路,他这一丢官,可算是将这条计划给彻底破坏了。 在中平四年乔琰凭借着出塞之战和度辽将军选拔成功上位并州牧,又在汉灵帝驾崩之际拿出了这样一支对抗董卓的铁骑后,袁绍想的并不是乔琰能在并州这等贫瘠之地实现这样的局面还是她的本事,而是张懿这厮的无能,果然对他的计划起到了从根源上的破坏作用。 而随着袁隗身死,袁基病弱,汝南袁氏在官场上的势力为袁绍袁术两兄弟划分,张懿这边更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支持。 这些都间门接导致了一个结果,张懿在广陵虽已有几年的治理经历,按说做的也不算差,但当陶谦成为徐州刺史之后,张懿的权力逐渐被削薄,出现了笮融鸠占鹊巢的情况。 在陶谦从徐州刺史转为徐州牧后,张懿更是被一纸文书褫夺了他的广陵太守位置,也没被袁绍将此事放在心上。 随后笮融的举动越发张扬,张懿在徐州,或者说是在广陵地界上也就越发查无此人。 忽然从乔岚所写的纸张之中出现这个名字,乔亭还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想到他。 张懿要想官复原职无疑很难。 邺城朝廷这边袁绍对他心怀有怨,又觉得此人着实有些办事不利,留之无用。 长安朝廷这边,其实他若真找上门去为自己索求一个职位,凭借着他早前为官的资历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偏偏他碍于乔琰乃是并州这头大司马的缘故,根本拉不下这个脸皮来。 按说他丢了官位之后回家歇着也就是了,但他并没有,而是依然停在了广陵郡中隐居,颇有一种我倒要看看是由谁来接我班的意味。 这条消息藏在这几个月间门汇集到姐妹两手中的数千条情报内,看起来就跟陶谦家里今天有客人上门吃饭,是一个程度的不要紧,却还是被乔岚给翻了出来。 她说道:“从陈登、鲁肃等人着手于徐州局势,是为了在陶谦与笮融的争位矛盾之中,看看这些卓有才干之人有没有可能发觉陶谦在年迈体衰之后的弊病,出于徐州本地人士的利益考虑,与陶谦之间门生出嫌隙龃龉,对君侯日后的行动有利。这是以正制邪。” 乔亭闻言一笑,“我懂啦,按照阿姊的这个选择,就是以邪制邪。” 这个以邪制邪,还真是跟贾诩一脉相承的做派! 光是从这个选择上就能看出,对于贾诩的教导,乔岚都有在认真听从,又已渐渐有了自己的思考方式。 不过,若是让张懿知道,自己在这两姐妹的心中居然得算是徐州局势里的“邪”,可能都要为自己叫个冤枉。 之前被乔琰坑了一把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还要迎来她那两位同宗侄女的算计? 这世上哪有如此坑人的道理! 甚至因为乔琰做出的底线规定,乔岚和乔亭只能作为商人而非是“谋士”的身份出现,也就是说他不可能从她们二人那里听到任何一点直接的立场劝导,也就势必要让他更处在一种蒙在鼓里的状态。 但怎么说呢…… 随着徐州的这场变故发生,他极有可能能重新得到被启用的机会,对他来说又如何不能算是一出好事呢? 乔岚和乔亭在长安城外偶遇刘扬奔马一事后,便再未遇到什么麻烦。 马车一路行过潼关,穿崤函道进入了河南尹的地界。 在这里两姐妹做了一段短暂的停留。 虽然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但她们也很清楚一点,乔琰给她们设定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做一次任务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 徐州仅仅是她们事业的一个开端。 这段行程中的站点停顿,既是让她们将自己所收到过的消息转化到和实际一一对应,也是让她们继续完善自己的商贾身份细节,以防被人察觉到她们的身份。 “我们此番往徐州贩售的商品,绝大部分还是先前大贤从蜀中采购来的蜀锦,在长安的时候借着与君侯的会面补充了一部分纸墨,这些都是要销售进徐州的高层市场的。” 乔亭分析道,“从一个商人的立场来考虑,这是我们刚准备往徐州方向开拓,在不能保证能否和当地豪强和谐相处的情形下,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填补中低层需求的货物,以确保光靠着这部分进项,就能填补这趟东行的开支。” “所以——”乔亭沉思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该当选一些依靠廉价人力所能形成,又可以算是司隶特产的货物。” 按照“千里不贩籴”的说法,这种靠着手工形成的东西也不能价格太低,否则就违背远距离跑商的利益原则了。 所以乔亭与姐姐商议了一番,最后将这货物商定为了花布和绿陶。 洛阳已不是昔日的帝都,当年的百万人口也已经在这几年里四散外流,只是因其恰好处在了两方朝廷拉锯的位置,又并不算第一战线,余下的半数人口并不愿意抛弃自己的故土离开。 集市比之前冷清些,却还依稀能看出旧年的繁盛。 在这里贩售的物品也还能寄托着几分当年的兴盛之态。 这毕竟曾经是天子脚下之处,蜡染花染布,与汉代通行的灰陶所不同的绿釉陶,自光武时期就出现的宫灯样式,都有在此地的集市上出现,也在今年长安帝都重建后被送入京城贩售。 以乔亭看来,这些东西除却最后一样实在不适合运输之外,因其所展现出的气度风貌与徐州扬州一带不同,正可以作为她们在蜀锦之下的保底物件。 有了这一趟进货,她们已越发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对这个装扮和乔装出的声音也表现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支进行了货物扩张的商队随后行入了豫州境内。 若是早先袁术还在和刘备发生争锋的时候,她们或许还要担心一下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此时却不必。 袁术经历了沮授与高顺突如其来的袭击,正处在偃旗息鼓的状态。 在乔氏姐妹从长安出发之前的不久,华佗弟子樊阿才跟着袁术的儿子袁耀前往汝南,为父亲看诊。 也因袁术这边吃的这场败仗,刘备从原本的推居沛国北部,重新回到了和袁术划涡水而治豫州的局面。 换句话说,就是之前袁术主动进攻袁绍落败,沮授打了个反击的两场仗白打了,恐怕短期内若没有一个突变的契机,这个平衡还会持续一段时间门。 “刘备此人的地盘不大,早先在讨伐董卓之时名气也低,但其本事却似乎不小。” 一经由涡水而过,乔亭就不再坐于马车之中,而是和乔岚一道各自骑了一匹马,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沿途的景象。 说刘备的本事不小,实是因为,在先前的豫州争端中,沛国南面的各县,譬如谷阳和龙亢等地,都曾经回到过袁术的手中,又在随后重新被夺回去,但细观此地的民生状态,却好像这种由两方势力反复驻兵所形成的破坏,已经很快消退了下去。 路旁的田舍俨然,看起来已有一番平和景象。 这样看来,刘备及其部从于去年杀乔蕤入沛国,又在此地经营的半年多,在作用上实在显著。 哪怕刘备对乔氏姐妹来说有着杀父之仇,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为防她们对刘备潜藏的敌意流露出什么破绽,乔岚伸手指了指东面,说道:“不在此地多留了,沛国之东就是徐州的下邳了,早日入徐州,也好早日完成君侯的交代。” 徐州这等地势平旷之处,若是兴起了战事,也就往往会成为四战之地,但若在眼下这个四方都在打,唯独它置身事外的局面下,它也就成了一块四方行商之人最喜欢前来的富庶之地。 位处于广陵的淮河入海口和位处于东海郡的海州湾,连缀成了一片海船停靠之地,这是徐州的一处重要经济来源。 而在绝大多数人还停留在农耕阶段的状态下,下邳、广陵地界上的洪泽湖、高邮湖与淮河形成了一片纵横交错的水网以及受此灌溉的田地,又可算是另一种民生昌隆的基本条件。 所以当进入下邳的时候,徐州近年来少生战事,还条件优越的特质就呈现在了她们的面前。 比起先前被她们所称赞的沛国,这里更有一种直观的丰饶。 也难怪有些地方还吃不上饭,广陵这地方都可以折腾起浴佛节了。 她们指挥着商队在下邳暂时落了脚,并没有着急进入祸事开端的广陵地界,也没有意图先往徐州州府一行,让这支规模不小的商队在陶谦这里挂一个号。 虽说乔岚和乔亭在进入徐州后意图着手的方向不同,但在进入徐州的第一步行动上,两姐妹的想法是一致的。 一个成功的商人必定要跟当地的地头蛇打好关系。 那么既然已经到了徐州,也先到了下邳,自然要往下邳陈氏走一趟。 因陈登作为典农校尉,不是身在州府就是在徐州境内走动,所以当乔岚和乔亭朝着陈氏递交拜帖的时候,身在此地的主事者乃是陈登的父亲陈珪。 下邳陈氏在近些年虽稍有些衰落,也还是当之无愧的士族名门。 陈珪的伯父就是被乔琰祖父乔玄所举荐,最终升迁到太尉位置上的陈球。 陈珪的堂兄陈瑀此时正在邺城朝廷中担任议郎,另一位堂兄陈琮则是汝阴郡太守,陈珪则是早年间门曾举孝廉为县令,很快辞官赋闲在家,相比起来倒是个在野人士。 骤然听闻有人上门,他还颇有些讶异。 在听闻是蜀中来的大商,想要向他讨教一番在徐州的生存之道后,而来人自称姓黄后,他又不觉得奇怪了。 乔岚乔亭姐妹实在是给自己选择了一个相当合适的姓氏,只因这个黄字极有可能代表的就是巴西阆中的黄氏。 现如今这年头,豪强出身的子弟先不忙着为自己谋求出个前程,而是先积累出一批物资与人手,也算一条发展路子。 而这样的人,往往是最明白生存之道和规矩的。 陈珪回道:“请他们进来。” 也几乎便是乔氏姐妹抵达徐州的时候,扬州的祖郎迎来了一个从北面来的客人。 在从麋竺那里起先得到了个拒绝的答复后,笮融并未感到有多气馁,而是因其所图甚大,便极有耐心地继续和回返广陵的鲍鸿往来。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争取了另外一支他可能拉拢到手的势力—— 正是吴郡与丹阳郡中备受孙策打压的山越。 笮融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他再晚一些出手,让孙策在此地的掌控力越发强势,山越的生存空间门遭到进一步的挤压,这些山越要么被孙策的部下所剿灭,要么就是归附到孙策的麾下。 现在却恰恰因为孙策尚处开疆拓土之际,有了被他拉拢的可能。 不过,他当然说的不会是什么,我有意愿要图谋徐州,邀请你与我一道干一票,我们对着陶谦动手。 这种说法能被人接受才怪。 被他派出的这位僧侣朝着祖郎行了一礼,说道:“上人请我来问询于祖帅,可愿前往广陵一行,同聆佛音之道。” 祖郎简直要被这份邀请给气笑了,他冷声问道:“怎么,你们是觉得,我需要被你们超度?” “此言差矣,”那僧侣从容回道:“上人之意是,孙伯符在扬州所行杀戮之举有违天和,想请祖帅浴佛之音,代传佛典。” 祖郎狐疑问道:“此言何意?” 那人口诵了一句佛号,“神佛不助之人,自当有天罚伤之。” 第273章 命题作文 说实话,祖郎这人是不太相信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的。 毕竟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在大汉境内传播的时间都不能算特别长,就连整套理论都没有发展到特别完备的状态。 它们对于原本处在士族豪强吞并压迫之下的黔首,或许因寻找精神寄托的缘故,有着相当强的吸引力,对于祖郎这种自号为“泾县大帅”的,却不是这样。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不相信,在徐州广陵郡传播发展的佛教,能起到让孙策遭受天罚这样的结果。 若是这话传到乔琰耳中,那听来就更像是个笑话了。 这世上倘真有业报天罚这种东西,以传教为手段蛊惑民众的笮融,无疑要比只是在跟士族相处上没有拿捏好尺度的孙策,更加符合遭到报应的标准。 笮融也就是靠着没人能或者说没人想到来拆穿他的真面目,这才到如今依然吃得很开,俨然一派佛教在东南方向代言人的姿态。 不过,祖郎虽然对这话不太信,却还是打算往徐州走一趟。 反正把笮融让下属说的东西翻译成人话,大概就是—— 我要举办浴佛节,你来我这里参观一趟,我帮你对(诅)付(咒)孙策。 那这没什么毛病。 如今的本土佛教甚至还没有限制人吃肉的习惯,自然也没有对酒水的限制。 祖郎想想早前从广陵郡那边流传到丹阳的传闻,猜测这场浴佛节的盛会上也就不可能缺了这两件东西的供给,说不定比起他在泾县的吃喝还要好得多,那也不妨去看看,顺便带手下的人混几顿饭。 但他这一有了动作,当即被人报到了周瑜这里。 “祖郎去了广陵?”周瑜抬眸朝着报信之人看去,脸上闪过了几分意外之色。 因山越实是扬州境内的头号不安定因素,比起那些有可能会在背后捅刀的世家还要表现得直白,在孙策南下豫章之后,周瑜就让人专门对祖郎等人进行盯梢,以防他们忽然转守为攻,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盯梢的消息是他的心腹送回来的,可信度绝对高。 可祖郎这忽然有了动作,竟不是要对孙策不利,而是北上徐州。 豪强地主之所以是豪强地主,与他们和所处土地之间门的密切关联是有关的,等闲情况下,实不该外出走动。 但就算是周瑜也不得不说,祖郎他选了个很适合的出行时间门。 长安新帝登基之时,周瑜往长安走了一趟,在恭贺刘虞登基的同时,和乔琰做出了一笔交易—— 由扬州给出增产产量的三分之一,交换并州的粮食种植经验。 扬州地界因为是新被孙策拿下的地盘,要将这些种植之法实行起来,起码要比袁绍容易得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实行的第一年,所以周瑜除了在前阵子动兵对袁术发起了一出支援,以防豫州落入袁绍之手,让扬州腹背受敌之外,几乎处理的都是内部的军员训练和农事督辖。 若要让他趁着这个祖郎暂时离开的契机发起对山越的围剿,他只能说做不到。 一来,他的粮食库存不足以支撑起他在支持孙策南下的同时双线出战,二来,山越不是简单的一支势力,没了祖郎还可以有张郎。 与其将泾县的势力连根拔起后让其他的占据上风,还不如暂时按兵不动。 但祖郎前往广陵不是个寻常的信号,周瑜暂时表现出的按兵不动,也并不代表着要对祖郎的这个行为视而不见。 从理论上来说,徐州也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他必须弄清楚,祖郎前往徐州到底接受的是何人邀约。 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又会不会对扬州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周瑜算了算自己手上的事务,做出了几个决定。 请张昭暂时接任九江、丹阳与吴郡的内政之事,由陆康对他做出协助。 由并未随同孙策出征会稽的韩当配合张昭镇压吴郡的严白虎旧部,由孙策麾下调拨给他的凌操负责继续盯梢丹阳郡内的山越。 而后,由周瑜自己往徐州一行。 但凡他的手下能多几个有勇有谋的人,在抵达徐州后能准确地判断出情势又做出对应的反应,他也不需要亲自走这一趟。 他不知道的是,本应当和他知己相交的鲁肃早早被乔琰塞给了陶谦,有“非复吴下阿蒙”之说的吕蒙现在也才十三四岁的光景,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才让他在面对这种意外情况的时候无人可用。 好在,如今的扬州已不是孙策刚抵达时候的样子,距离秋收也还有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门,让他可以有一点出行的余暇。 所以在祖郎领着一众兄弟上广陵郡去蹭吃蹭喝的时候,他的后面还跟上了这样的一只黄雀。 但大概,在这出徐州戏台上的所有人,再怎么觉得自己是个黄雀的,也不会意识到,在后头还有另外一处捕捉黄雀的机关。 对身在下邳的陈珪来说,新来到徐州的这对商贾兄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出自阆中黄氏的可能性非常大。 虽然他们二人并未对自己给出这样的介绍,但在陈珪和他们二人的闲聊中,却深觉这二人的气度不可能出自于小家小户。 做兄长的稳重,负责把控大局方向,做弟弟的健谈又不失细心,负责与人结交,他们两人带着的管家也同样在谈吐间门显露出一个信号——他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 这让并不太喜欢和商人打交道的陈珪,在听闻了他们的商品贩售组成、物品成色,又听他们希望能从陈珪这里得到些指点后,并未觉得这样的交谈中夹杂着多少市侩之气,反倒别有一番商贾生存的智慧。 所以他也对乔岚和乔亭给出了建议:“徐州境内最有可能吃得下这批货物的,一个是东海郡,一个是广陵郡。” 这两个郡在经济上相对来说是最发达的。 陈珪轻啜了口被二人当做见面礼送的蜀中新茶,又道:“我不建议你们选择东海郡。” “东海郡这地方还有徐州的郡治郯县,所谓的上行下效,在这个地方表现得是最为明显的。近来州牧喜好棉衣,虽说数量依然很少,但架不住这东西存在。有了风潮推动,蜀锦在此地卖不上价。” “相较而言广陵郡在这方面的问题要小一些,但也得注意些贩售的位置。” 陈珪说到这里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有些人惯会躲开别人的眼睛做事,也多做些欺善怕恶的勾当,总之你们若觉得自家护卫瞧着像是本事人,就将这些蜀锦之中颜色合适的做成僧袍的款式,贩售到高邮去,若要观望一二,就先去海西、射阳一带。” 乔岚回道:“多谢陈公指点。” 陈珪的这句指点可算是帮了她们的大忙了。 他所说的欺善怕恶的“有些人”,当然是那野心勃勃的笮融。 笮融所建的佛寺正建在了高邮的附近,分布在广陵郡的中部和南部,而与东海郡接邻的北面几乎少有,真是摆明了一副天高皇帝远、陶谦也别想过问他的做派。 更有意思的是,此时卸任的前广陵太守张懿,就在广陵的射阳郡。 遵照陈珪给出的建议,乔岚和乔亭也算有了个顺理成章的行动理由。 乔亭带着货物之中的大部分花布和绿陶前往了郯县。 毕竟陶谦的“上有所好”影响到的只是蜀锦的价格,却不影响到她们所带来的其他货物,郯县又到底是徐州的州治郡治所在,对另外携带的洛阳特产价格是没什么影响的。 越是徐州的繁盛之地,大概也就越是能吃得下这批货物。 乔亭还能因为先前陈珪的“指点之恩”前去接触陈登,正符合了她先前对徐州着手之处的考量。 这当然还是以商人的身份和徐州官员结交,并未违背乔琰对她的要求。 而另一头,在家赋闲的张懿得知,同一条街上来了个阔绰的蜀中商人。 他背着手从外面溜达回来,就听闻自家夫人已去采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张懿瞧着这一堆红红黄黄的布料,印花蜡染的图样,还有那绿底描纹的陶器,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忍不住说道:“你买这些个东西有什么用,不觉得这颜色太……太艳丽了吗?” “你懂什么,”他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你从七八年前开始这运气就没好过,按说以你这袁氏门生的起步点和你的年龄,这会儿就算不稳坐着太守的位置,得到一方百姓的拥趸,也该当入朝做京官了,结果你倒好,先把自己混到了广陵这地方的太守——” “这也就算了,好歹还在大江以北,不算蛮夷之地,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混成了个白身了。 便是遇上汉灵帝这种相对来说有些喜怒无常的,恰好说错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其实也少有直接将人的官帽一摘到底的。 毕竟能混到这种位置上的,多少有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 只要别撞进士人和宦官之间门的争斗,也别战队在嚣张跋扈外戚的这一边,总的来说贬职的程度有限。 偏偏张懿遇上的这个两方朝廷对峙,那可真是四百年炎汉的头一遭。 要说这是运气不好也真没错。 见他没什么反驳的语气,他夫人又道:“正好这新到的大商人带来的除了蜀锦之外还有不少洛阳的货物,无论是花布还是绿陶都是些热闹欢庆的图样,买回来摆在家里,给你转转运气。” 张懿忍不住小声嘀咕:“洛阳都已经不是帝都了,买洛阳来的货物难道不会越带越晦气吗?” 但想到洛阳,他脸上不由有几分唏嘘之色,又将这句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一边接受着指派,将家中的几处盆栽迁移到新的绿陶盆中,一边听着夫人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好笑,这广陵地界上打着佛教的悍匪,连外来人都知道了,问及为何只来射阳,那商人也是欲言又止的态度,偏偏陶谦老儿不知此事,尽放任着他在这里胡作非为。” “四月才办过一次浴佛节,这才到六月就又办,这是什么道理?总不能是在他们佛宗的规矩里两个月算一年吧?若真是这样,不如让他来表演一出一月之内庄稼成熟。” 张懿没回话。 他也不知道他是应该说,陶谦当然知道笮融的所作所为,只是眼下的情况对陶谦更有利,还是应该说,要是笮融真能如他夫人所说的那样,让庄稼在一月中成熟,他也懒得留在此地观望了。 把最后一个花盆给搬完,将几个绿陶罐搬进灶房之中,张懿便背着手往屋子里走去。 但刚走到一半又听他夫人说道:“晚膳之后我再出去一趟。” 张懿眼皮一跳,“你不会还没买够吧?” “才不是,我去听人说故事。”她得意洋洋地回道,“因这蜀中之地向来与外头交通断绝,难得来个蜀地商人,我去再听听有趣的事情,比如说那大司马是如何与刘益州会猎汉中,驱逐张鲁的。那东家既是巴西阆中人士,必然清楚这些。” 张懿听到大司马三字,连乔琰的名字都还没听到呢,就觉得有点脸色发青。 别管和乔琰之后的战绩相比,她当年以箭矢贯穿了他的官帽举动是不是得算手下留情的,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可一点没少。 “人家做生意的为什么还要负责给你讲故事,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夫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这你就太小看我了,当然是因为我认得射阳地界上买得起蜀锦的人,能帮他们找到买家。对了,要我回来给你复述一遍吗?” 张懿连忙拒绝了他夫人这个建议。 他可没打算在已经够麻烦的生活里再多一些不痛快的消息。 这一番插科打诨,让他在意识到邻居里多了个新鲜人物的同时,也没对对方的身份做出任何的怀疑。 乔岚则是在满足了张懿的妻子赵夫人八卦的冲动后,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将从赵夫人处旁敲侧击打听到的消息,都给一五一十的记录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她要开始动手搅局的时候。 如果这潭水原本都还没有浑,她的鱼叉又怎能出手呢? 她将贾诩在临行前交给她的纸条取了出来,见上面写着“坐观局外”四字提醒,想了想自己今日的举动多少还是有些冒险,决定再收敛一下行事的尺度。 幸好,张懿此时的处境已经让他失去了一部分的危机意识,但当徐州局势变得混淆不明起来,他也会生出警觉的。 她还需要更加谨慎才好。 乔琰对乔岚和乔亭前往徐州一事虽有担心,却也知道这是她们走上事业道路的必由考验。 总归还有不少护卫在侧,要想安全撤离出去徐州也不难。 若不经由这番磨砺,她们也只会是贾诩和李儒的弟子而不会是她们本人。 而在长安城这头,也同样有一出对后辈的考验。 因马伦从去岁的风寒病倒又康复,到了如今,始终没有回到生病之前的状态,就算有华佗在乐平,也只是让她的身体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已。 马伦觉得自己与其来长安接掌这个太史令的职务,还不如彻底明确了留在乐平,进行新一批技术人才的培养,并向着朝廷举荐任鸿为太史令的人选。 这个举荐可以说是考验深重了。 要知道,从灵台丞到太史令绝不只是迈出了一步而已。 虽然太史令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官职,等同于当年备受戏志才嫌弃的二十首功的俸禄,但这已是一个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人前的朝廷官员,和灵台丞这种司命于特殊部门打下手的不同。 任鸿从开始接触灵台相关的天文气象观测和数据测算到如今,也只有短短的三年而已。 具体一点,两年零十个月。 马伦的太史令是由刘宏亲自册封的,也因她身为马融之女的背景和确实出众的相关学识,并未引起旁人的不满,但若是将这个位置直接以师父传递给弟子的身份交到任鸿的手中,交到一位昔年只是整理衣冠的女官手中,必定会有人提出不满! 乔琰郑重其事地朝着任鸿说道:“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职务上的协助,要扛住这些质疑的声音只能靠着你自己,但我也相信马夫人对你做出的期许,所以我会为你压下那些以年龄和性别为由的否定。” “能否真正鸿飞于天,还需要你自己交出一份答卷。” 听到乔琰的前半句话,任鸿的眸光中并未露出任何的动摇之色,当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在她的脸上甚至更多了几分坚定。 从当年离开汉宫,改了这个名字到如今,她所学所思都在尝试着变更自己的命运,如今也当然不会后退半步! 乔琰望着任鸿在对她给出了个绝不退缩的应诺后离开的背影,扶栏而望之际露出了一抹笑容。 暑热升腾,天高气清,正是万物繁茂之际。 她麾下的这些人才也同样在茁壮成长,令人不由为这样的景象而心生激荡的情绪。 她并不希望这些在原本的历史上熠熠生光的名字,会只作为优势局面下的受益者而存在,更希望她们和他们都是这出时代变革里的一道巨浪。 乔岚、乔亭、任鸿是如此。 乐平书院中的那些学子更是如此! 这些人身在乐平的群山环抱之中,来自长安的消息倒是没少接收。 尤其是那几个最为出色,或者天资最为出众的。 为了预防部分消息的外泄,乔琰甚至专门让人在乐平书院中拿出了一座藏书楼,作为他们的交流之地。 从长安甚至是从各州各地获知的信报,被判定为应当被他们获知的,都会送到此地的信箱中,由一人取出后念给其余众人听。 这也是为了保持他们对天下局势的敏感度和见闻广博程度。 当然,最近这里的话题,大概还是跟长安比较多。 新帝登基和弘文馆落成的时候,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是去长安观礼过的,庞统就是那个时候来乐平的,算起来都快有半年的时间门了。 庞统也早提前告知了乔琰,他已经做出了决断,解除了一些消息对他的限制。 可惜五月里的长安新路落成却没能让他们前去。 虽然在场的都见过水泥的样子了,但怎么说呢,没能见到其他人对这条路的反应,也得算是一种遗憾。 还有另外的一项遗憾大概是—— “若是我们也在那里,这长安新路的征文,哪里能只让王仲宣独占鳌头。” 这话是向来心气不低的庞统说的。 他话音刚落,忽见吕令雎闯进了书斋,高声说道。“行了,都别讨论什么长安路的征集文稿书画活动了!看看这个!” 众人循声朝着她看去,见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准确的说,那是一张信纸。 戏志才跟在吕令雎的后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对于这个太有活力的书院大姐头,他也有点无奈。 这孩子过分旺盛的精神还是得什么时候往战场上丢过去。 好在现在有一件可以分散掉他们注意力的事情了。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的方向,吕令雎清了清嗓门说道:“君侯给我们布置了一个命题作文。” 陆议和诸葛亮曾经被乔琰留过那个关于兽类排兵布阵问题,难免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不过,乔琰这回布置任务还是很正经的。 起码跟她在长安的征文活动一样,是出于实际作用考虑而做出的征集。 同时,这不是一出对着乐平学院的所有人发出的命题作文征集,而只对着她看好的这些潜力股。 考虑到其确实不太寻常,连年龄太小的都先暂时被踢了出去。 这次命题作文的内容叫做—— 如何说降公孙度。 不是公孙瓒,是此时的辽东太守公孙度。 第274章 天命之说 这确实不是个很寻常的任务。 公孙度所在的辽东,按照后世的地理位置来算的话,已经到了辽宁省的范畴了,对于现如今的“中原”来说,这就是个毋庸置疑的边陲之地。 此地也显然并不与乔琰所能掌控的区域接邻。 从张辽镇守的上谷郡居庸关出发的话,需要跨越公孙瓒和乌桓蹋顿所占领的地盘,才能抵达公孙度的地方。 在这种道路不通相互隔绝的情况下,要想说服公孙度投诚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的事情。 公孙度并不是由刘宏或者是他的儿子册封出的辽东太守,而是董卓。 换句话说,公孙度蒙受汉廷的恩惠有限,而他能在辽东立足,依靠的也完全是他自己在辽东郡筹谋的本事。 若说,公孙度和徐荣是同乡,公孙度的太守之位是出自徐荣的举荐,所以可以让徐荣去跟对方攀谈关系,那也同样是对公孙度太过小看了。 在这百年之间,凉州羌乱频频,蜀中太守刺史多行割据之举,交州以士家为典范划州自治,像是辽东与玄菟这等地方,又如何有可能有例外! 所谓的同乡情谊,充其量也就是在彼此交谈之时能多说上两句话而已。 若要让对方放弃这等唾手可得的利益,大概不容易。 一想到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挑战,庞统、诸葛亮,以及就早前被司马防送到乐平来的司马懿都来了兴致。 说降公孙度不只是挑战,也代表着—— 乔琰接下来的收复计划,很可能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展现出了一角端倪。 一旦能够说服公孙度配合他们的行动,那么当张辽兵出居庸关,扑向公孙瓒的时候,公孙度这个和公孙瓒同姓不同宗的辽东太守就可以从东面往西夹击。 这种始料未及的夹击足以弥补掉幽州进军的地理优势困难,在袁绍来得及做出应对之前快速平定幽州。 “也对,”庞统嘀咕道,“若先取冀州,袁绍必定让利于公孙瓒,只求让他能在必要的时候出兵相助,又有太行山山势阻隔,对敌方不利的同时对我方也不利。所以冀州和幽州之中的动兵首选必定是幽州。” “但幽州的战事也绝对不能拖入争锋于幽州东面的状态,否则袁绍必定从河北出一路轻骑,直接截断我方后路,哪怕幽州先进入了优势状态,也要被打回原形。” 所以,联络公孙度,直接将幽州之战的战场放在幽州中部,确实是势在必行之事! 这是君侯定下的大方向! 而这个说降之中的言谈举措,成为了他们的命题作文,明摆着是君侯要对他们做出一番考验。 即便这个考验可能也在同时被交到了她的谋士手中,也已代表着,她并没有只将他们当做是在此地进学的孩子看待。 戏志才提醒道:“看看这条附加的条件吧。” 要让人从幽州陆上抵达辽东,必定会经过一个地方,就是公孙瓒击败刘虞的滨海道,而此地已经成为了公孙瓒驻兵严防死守之地。 就算是当时被张辽绕行来援的徐无山方向,也被公孙瓒安排了兵力。 这原本是他用来保护己方身在辽西郡的家属的,现在也恰好成为了隔绝他们与公孙度取得联络的屏障。 哪怕是单人匹马要走这条路,都很难不被公孙瓒察觉,更别说,若是以这样的势微力穷的方式出现在公孙度面前,他能同意投诚才有鬼。 故而乔琰明知自己麾下的潜力股不在少数,也没打算让他们以突破地缘屏障的方式来操作。 谁让公孙度若只是口头应允,对她来说的危害性可不小。 诸葛亮顺着那张命题作业的纸张看下去,见下头还写着一句话,他们可以有两艘用于出海贸易的船只,会以海船制造好手进行改良,达到接近于战船的效果,另有五百左右的人手可以调配。 这五百人中至多只有一百人能满足并州军选拔士卒的标准,另外的三百人都顶多用于商队护卫而已。 “按照这样的标准,靠着这两条船和五百人,是不可能直接进攻辽东的。” 有吕布这种当世无双的猛将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何况真这么做的话,动静也太大了些。 所以他们必定要用其他的办法。 不过,海航啊…… 司马懿朝着这张纸上看去,只见在乔琰落下的字中透着一股决然的自信,不由闪过了一抹异彩。 自他来到乐平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毕竟他是在乔琰夺取关中之后不久就来到此地就读的。 原本他自觉自己出身司隶,河内司马氏的积淀又足以让他在入学前掌握比其他人更多的学识,是比其他人有有优势的。 但在他来到乐平之后他却发现,这些被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新一套的知识体系之下,并不能让他保持十足的优越感,反而是要放下一些认知,才能让他更快融入其中。 比如说,乐平这边的方向指示,已经从原本的司南、指南车这样的东西,转向了指南指北针,在乐平科学院内出现了体型更小,也更便于携带的指向道具,对应着去年十月乐平月报上对磁针的趣味实验。 司马懿毫不怀疑,这种在指向工具上的优化,是不是已经从普通的陆上手持,转向了能应用于海上。 这无疑是让乔琰提出渡海行于辽东的保障。 因这一条附加条件的出现,在场的众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了藏书楼中的那幅地图之上。 辽东郡,在渤海对面的那个尖角位置。 这两条按照乔琰的说法,是由一百士卒和三百商队护卫组成船员的战船,会从何处出海来到辽东,又要在辽东的何处着陆呢? 以何种方式登岸同样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沿海没有乔琰能够直接掌握的地盘,这两只战船很可能来之不易,也是他们所能动用的极有限资源。 他们要想震慑公孙度,达成这个说降公孙度的目的,机会只有一次! 在几人的对视之间,都不难看清对方眼中的情绪。 目前乔琰是没有这个条件拿出这条船的,这两条船出海的港口要么来自于和她有贸易往来的徐州,要么来自承认长安是帝都的扬州,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还不是现在。 海航战船的打造和人手的运输也都是需要时间的。 那么就也难怪乔琰会将这出命题作业的时间定成半年。 她要的是一个在方方面面的筹备都完美无缺的计划,甚至要将未来进攻幽州的全盘情况都考虑进去。 这也就成为了对他们的年底考核! 能不能在君侯这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她能够信赖的下属,就全看这一遭了! 迄今为止都还没跟乔琰有过正式碰面的司马懿,可能要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珍惜这次考验。 诸葛亮和庞统因为在长安城中的一场辩论,得到了乔琰给出的卧龙凤雏评价,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乔琰的面前挂上了个号,司马懿自认自己比起这两人来说也并不差到哪里去,可不甘心落于人后! 别说是司马懿了,能被乔琰单独选拔在外的,基本没有是只想着混吃等死的,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摩拳擦掌的架势。 就是…… “令雎姐,你不是应该算武将吗?”郭淮朝着同桌的吕令雎看去,见她已兴致勃勃地摸出了手中的本子,不由在额角划过了一抹冷汗。 出于军事行动的全面考虑,诸葛亮、庞统和司马懿这三个人可以独立完成作业,并准许他们对并州驻扎的武将做出相关的问询。 年龄在诸葛亮之下的,如果要参与到此次活动之中,必须以组队的方式进行。 今年同岁的郭淮和陆议就理所当然地组了个队,就是好像他们现在不是两人队了,而是三人。 “我这叫为将来的出战打好基础,”吕令雎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可不能跟我爹一样,做有勇无谋的武将。” 她这话说完,就将手中的本子摊在了桌上,“我们三个凑一起,肯定能比得过卧龙凤雏,君侯说了,这叫群众的智慧。” 戏志才在旁边越看越觉得好笑。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乔琰说什么群众的智慧,说的是在纸张的制作、农田的耕作这些事情上,各方参与者所提出来的改良想法,能在她所提出的大方向上让其精益求精,可不是在说吕令雎这种情况。 但也难保,有些人粗中有细,恰好就能来上一出误打误撞呢? 见这些人因为这特殊的考验而各自有了进学的动力,他笑着摇了摇头,将此地的空间留给了这些后辈,让他们继续踊跃讨论。 他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说起来,除了李儒和贾诩这两个在上郡赋闲的,如今乔琰麾下最有空的就是他了。 并州毕竟是乔琰的大本营。 虽然陆续有将人向外调拨到其他职位上,比如说程昱被调离并州做了大司农,比如说陆苑被放到了凉州代替乔琰操持凉州牧的权柄,这也并不会造成并州的秩序出现紊乱。 他们留下的人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原本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运转。 甚至因为上面空出了位置,让有些力图上进之人越发有了工作的动力。 而在刘虞登基后,乔琰为张辽请封的上谷郡太守,为吕布请封的平北中郎将,以及为麴义请封的征东中郎将,都已经最大限度地将并州的驻兵进行各司其职的调配,省了戏志才不少心。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此时还能有这个空闲跑到乐平来走动。 他也深知,乔琰将这个位置交托在他的手上,既是对他绝对的信任,也是对他身体的关照。 不过,这种闲来无事的走动大概是持续不了太久了。 他思忖着,等到接下来回返并州州府,就要将这半年内观望出的接班人选给逐一挑选出来,将最后的名单送交到乔琰的手中让她批复,而后就要开始考虑秋收之事了。 这并州境内的秋收还有一批棉花,不仅涉及到冬日棉衣棉被的制作,棉布的纺织,医用棉球的加工,还要继续规划新旧棉田的轮作,以及进一步的种植范围扩张。 这些都不是轻松交代下去就能完成的事情,还需要他代替乔琰在这里进行筹划。 因想着今年棉田扩展的范围,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对周边的观察,在转过前头拐角的时候,便和一个只有十一三岁的少年撞了个正着。 好在两人行路的速度都不快,这才并未出现什么一方被撞倒的情形。 只有这少年手中的纸张被撞散在了地上。 戏志才在替他将东西捡起来的时候,发觉对方穿着的居然并不是乐平书院中的制服。 “你是……” 少年小声回道:“我是在伯槐先生的建议下来此地一行的,并非此地学子。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戏志才跟程昱相处的时间不短,在这三两句里便听出对方乃是兖州口音。 他便接话道:“现在不是此地学子,难保将来不是。” 谁知少年摇了摇头,“家中不便,并未打算长期远游,只是听闻乐平有些典籍可对外开放,允人前来一观,又有易学大家在此地开课,可供旁听,这才来此小住一月。” 他说话之间已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捡拾了起来,又朝着戏志才行了个礼,这才朝着远处走去了。 戏志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伯槐……这说的是上党郡从事常林。 这人惯来喜欢在上党巡视民生的时候就给人念报,会遇到从兖州方向经由上党郡而来的人,提及乐平书院之事,倒也算是顺理成章。 地域之分限制了对方前来此地就读,也实属情有可原。 若按照这样的情况看,对于这个陌生的少年,戏志才好像也不必有什么特别的关注。 但他方才帮忙捡起散落在地的纸张之时,总归会无意识地扫到几句。 在这些刚送到乐平来贩售的低价竹纸上,竟写着几句不太像是出自少年人口吻的话,写的是—— 简郊社,慢祖祢,逆时令,背大顺,而反求福祐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1 这话中的大致意思是,如果违背天时来从事种种社会活动,却要随后求神拜佛,甚至求祭的乃是个邪神,来求得一个好收成,难道不是路子完全走错了吗?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少年信笔写下的这些东西之前,有一张像是作为序言留白封皮,在上面写着的,乃是《昌言》一字。 敢以这种名字命名随笔,倒像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然而在方才他和戏志才短暂的交流之中,他表现得倒是有些腼腆的样子。 这种矛盾着实有点意思。 但既然对方没有在乐平就读的意思,想必是家中确实有事限制了他的行动,总不能才见面不久,就将人给强行留在此地。 戏志才想到这里,便没打算继续深究下去。 倒是在他拜访郑玄与荀爽的时候,恰好提到了这个少年的形貌,从一人口中得知,这少年名为仲长统,乃是兖州山阳郡人士,和王粲是同乡。 两人认不认识另说,总之他近来给荀爽和郑玄都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荀爽提到,他才思敏捷,颇精思辨,就是有些想法比较激进而已。 戏志才问:“何为激进?” 荀爽隔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他不觉得有天命之说。” 仲长统觉不觉得有天命一说,或者有没有什么神佛旨意姑且不论,在徐州的笮融反正是觉得自己有的。 作为佛宗的传教人,当他在广陵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拥趸,在这些信徒的簇拥之下变得越来越飘飘然的时候,他大概自己都要被自己编造出的谎言给骗过去了。 他自认自己真是受到了佛祖的委托来拯救蒙昧信徒的,那么他们的钱财交到他的手中,不也正是赎罪的表现吗? 随着几个消息的传来,他这种身为上人的心态与日俱增,甚至越发觉得自己能够取陶谦而代之。 其一就是东郡那头的严白虎旧部不堪孙策部下的围追堵截,选择逃入徐州,直接进入的就是广陵郡,等同于直接投效到了他的手下。 这些亡命之徒的战斗力简直不需多说,让他的直属势力又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其一是丹阳郡的祖郎响应了他的号召前来。人都来了,谈合作又有什么难的? 而其三,就是麋竺在之前的拒绝后,终于同意来到广陵,观摩一番此地的浴佛之会。 笮融心中振奋不已。 他必要趁这次机会,将这东海大商的势力攥到自己的手里,好给那陶谦老儿以致命一击! 第275章 六方博弈…… 麋竺抵达广陵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的中下旬了。 距离长安城中的那出论酒之会和长安城中的新路展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随着为长安新路的诗文被以歌谣的方式传唱,这些消息也终究是随着行游的商人逐渐传递到了徐州境内。 以“黄懿”“黄庭”为名的蜀中客商,或许是其中相对来说财力丰厚的一方,但绝不只是唯一。 乔岚按照贾诩所提醒的置身局外方针,也仅仅是在抵达射阳的第一天折腾出了一点动静而已,随后便只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商贾。 而乔亭那边,除却拜访陈登,转达了陈珪对儿子的问候之外,也仅仅是将洛阳货品在郯县销售而已。 这就让她们显得更不那么起眼了。 要说麋竺作为东海的头号钱袋子,对于东海郡内出现了哪些影响市场价格波动的人物,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在两姐妹有意低调的处事中他也并未想到,她们二人会与乔琰有关,还是她的同宗亲属。 乔琰没打算让麋竺直接加入到这个情报部门中就有过考虑,当然不会让这两姐妹的身份暴露在麋竺的面前。 所以此时正在往高邮方向赶的麋竺和鲍鸿知道的只是—— 鲍鸿觉得笮融对麋竺发起的邀约有些可疑,将其上报给了乔琰知晓,而她对此做出的反应是,让麋竺假意应允笮融,将其背后的用意给彻底弄明白。 若不如此,她大概也无法在相隔甚远的情况下对症下药。 “算起来我虽是徐州人士,但也已有数年未曾来到广陵了。”麋竺策马而行,目光朝着周遭逡巡,开口说道。 还未曾正式进入高邮地界,他便已发觉此地的境况与他处不同。 在高邮城郊的佛寺大小林立,比比皆是。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笮融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这种异宗佛教入侵的景象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宗教的神圣感,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麋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后方的队伍传来了一阵骚动,他回首看向了后头,正见一众僧侣扛着一尊木架而来,因道路不够宽敞的缘故,两方的队伍就有些交错。 隔着人群也不难让人在第一眼看到,那木架之上摆着好一尊佛像。 这尊佛像的表面黄金溢彩,贵气非常,以麋竺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别管这佛像的内里是何种材质,起码这最外面一层的黄金是真的! 真金。 再看这些人迈步的脚步沉重,这座佛像内部是空心的可能性非常低。 这只有可能是铜制的实心佛像,而后在外面镀了一层不薄的黄金! 这东西造价可不菲啊…… 何况麋竺并不觉得,他会巧之又巧地遇到唯一一个佛像打造完毕后送往高邮的情况。 他便随即朝着鲍鸿问道:“你之前见过几个这样的佛像?” 鲍鸿思索了片刻:“好像是三个?” 那么加上眼前这个,起码就有四个。 麋竺不由觉得有些心惊。 可莫要觉得这种佛像的打造是什么寻常的事情。 鲍鸿可以心大到觉得此事也只是排场奢靡,麋竺却清楚地记得,昔年汉灵帝在洛阳打造铜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中空的,就已经遭到了大面积的非议与诟病。 因铜这种东西的开采数额有限,所以这些打造铜人铜像的举动往往都是依靠着将钱币给熔铸掉而形成的,那就无异于是对民脂民膏的剥削。 再想到这铜像之外的黄金,就更是一笔尤其可观的开销。 麋竺想到这里,那抬着佛像浩荡而过的队伍,已经在他们的刻意避让之下走在了他的前面,正好是队尾的随从者与他擦身而过。 他便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列衣着朴素,甚至还打着补丁的黔首。 所幸如今正是夏日,衣着稍显漏风也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让麋竺望之惊心的是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以他们这样的条件,并没有这个多余的资本可以挥霍,摆出这种朝圣者的姿态追随在这尊佛像后面。 他当即让人将其中一人给拦截下来问询,得到的却是对方这一脸为何他多管闲事的表情。 按照这人的说法就是,他将自己的家中余财交给了佛祖在人间的代言人,既可以让佛祖庇佑家中康泰安宁,又可以将自己全家的徭役都给免除了。 麋竺听到这里额角一跳,“笮融他并非广陵太守,如何能将这些人的徭役给直接免除了?” 陶谦之所以到现在还觉得,笮融此人的行事也只是在安顿流民的方式上有些特殊,对他还是很尊敬的,无外乎就是因为—— 笮融在将他督办军粮运送的三郡民众送到东海的时候,在人数上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是没有在明面上跟陶谦对着干的! 可倘若信佛者可以有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意味着,在广陵郡的地界上并不遵从这一信仰的人,有可能要出双倍的服徭役人数? 鲍鸿从麋竺的语气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不对之处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按照先生所说,这笮融是在通过这种不信佛者的加倍徭役,迫使人不得不对他的信仰表现出认可,直到将整个广陵郡都用这种手段发展成他的信徒,而后从他们的手中盘剥财富,起到供给自己撑场面和享乐的目的?” 麋竺颇为无奈地看了鲍鸿一眼,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真是心大得有点离谱。 按说他在广陵的时间也不短了,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也是不容易。 或许他唯一值得赞许的,就是在笮融找上他的时候对立场站队稍微敏感了一点。 难怪同为西园八校校尉一员的曹操都已经混到兖州牧位置上了,鲍鸿却没在乔琰这里得到什么重用。 但想到他自己可能也并没有什么一争上游的想法,对眼下这种“放逐”生活尚算满意,麋竺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他回道:“未必是撑场面和享乐,也有可能是通过这种手段聚敛起来一批军资。” 这四尊铜金佛像在理论上来说只是佛宗的门面而已,但黄铜这种东西,在如今也是可以用“金”来称呼的,完全就是贸易上的硬通货。 笮融这人不蠢,起码没有真将所有的财货都变成可以吞吃下肚的东西。 但这大概并不能改变他这番举动中的不寻常之处。 若非如今还需与笮融虚与委蛇,麋竺自觉自己可能没法在见到这位“佛宗上人”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地问起这个佛像的问题。 没有南北朝时期梁武帝划定那不得吃肉的规矩,笮融此人吃得着实不差,加之习武强身的缘故便长得一副红润饱满的面庞,甚至还因为这圆乎的状态表现出了几分亲和之态。1 尤其是当他垂着眼帘的时候,竟还有那么几分悲悯的神态。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掩饰起贪婪后所表现出的面貌,才让人从未觉得他是个恶劣的刽子手。 听到麋竺发问,笮融回道:“此为敬献神佛之礼,东海麋氏坐拥千金,我这四尊佛像摆在面前也只是献丑罢了。” 麋竺默不作声,并未对此做出响应。 是不是献丑他心中有数。 东海麋氏就算有钱也从未想过像他这般动作。 笮融的这句话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复。 不过对麋竺此刻的沉默,笮融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 他不免想到了先前麋竺对他邀约的拒绝,想着此番前来还是先让对方卸下防备为好,便又说道:“先生自东海郡前来已是这浴佛典仪的荣幸,还请先入内休息一番,明日我再带您在此地四处游览。” 麋竺从善如流地接受了笮融的建议,可当第二日他随着笮融在高邮县中四处走动的时候,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制住了自己脸上的愕然神情。 笮融在此地所修建的佛寺形如铜盘堆垒,正是九重,其下则修建着各种重楼阁道。 重楼佛寺之前乃是一片宽敞的广场,按照笮融自己所说,这里可以同时容纳三千人在此地诵经。 而每逢庆典,便从此地朝着两侧延伸,一直将街道上都铺满设置的酒饭宴席,那可真是一副胜友如云的景象。 笮融说到这里,不无得意地朝着麋竺说道:“此地虽不像东海郡一般物产丰饶,商贾云集,但也可算是民生和乐,人心思佛。我听人说,长安城中有一条新路,因其刀剑不可砍凿而备受赞誉,但我看这佛塔前金光路,施粥济饭活人无数,令人见而向善,料想比之那长安也不差多少。” 麋竺:“……” 这句话笮融到底是怎么敢说出来的! 这佛寺佛塔佛像的种种奇观,将此地的民众一个个诱导成了为他所骗的行尸走肉。 若只论民生,中平四年的乐平都要远胜过此地! 可他眼瞧着,当笮融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好像当真是如此以为的。 但麋竺又旋即意识到,笮融将这佛塔与酒饭之路去和长安相比,好像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若广陵的高邮在他的认知中可堪与长安相比,那么东海的郯县呢? 笮融竟将自己放在了陶谦之上不成? 麋竺本还不太敢相信,用这等手段治理广陵的笮融,居然会有这样更进一步的心思,也如此直白地展现在了到访广陵的人面前。 可或许是因为他这位东海巨富对笮融治理成果的默许,又或许是从吴郡逃来投奔他的人对他的不吝赞美,让笮融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抉择。 徐州当然是没有限酒这种说法的,所以笮融邀请麋竺一边饮酒一边讨论佛理,在理论上来说也确实说得通。 但在酒过三巡之后,笮融看着麋竺好像处在半醉的状态,忽然出声试探了出来。 他朝着麋竺说道:“要我说值此之时,有舍才有得,陶恭祖就该当将东海盐田的利润让出几分给你们,这才是他在徐州境内得以长久之道。” 这话一出,麋竺的酒顿时就醒了! 他原本就没有喝醉。 在品尝过并州这边通过蒸馏手法酿造出的高纯度酒水后,笮融请他喝的这些与寡淡的清水也没多大区别。 他时常在外走动,本也要防着一些醉酒后应允合同的情况。 即便如此,笮融的这句话,还是将他仅存不多的酒气,都从他的头脑之中彻底祛除了出去。 麋竺不会听不明白笮融这句话的意思。 他要说的无外乎就是,倘若他处在陶谦的这个位置上,必定会给麋竺更多的让利。 可他要如何处在陶谦的位置上? 自然只有夺位。 他何止是要让广陵郡中的人口都成为他所传佛教的信徒,还觊觎着陶谦的州牧位置。 且他都已经到了前来试探麋竺的地步,可想而知这不是他突如其来的想法。 麋竺心中骤紧,徐州只怕是要因此生乱了! 也难怪乔琰在信中专门提及,让他在赴约后牢记一个宗旨,便是有舍有得。 徐州一乱,东海麋氏也将同样陷入这一场风波中。 好在他如今背后有靠山,若局势不妙便直接撤往并州就是。如今提前知晓,总还有一番转圜的余地。 不过眼下还不到局势最麻烦的时候,笮融此人惯来眼高手低,便是真能造成什么麻烦也很有限。 麋竺思绪转圜之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看起来却好像只是因醉酒的迟缓,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笮融说的是什么话,在恍惚听明白后这才说道:“盐铁官营乃是惯例,就算是要生财,也没有插手此事的道理。我还是更喜欢靠着时兴买卖挣钱。” 笮融笑了笑,“也对,麋先生是做大买卖的,不差这一项营生。” 这句试探就算是翻篇了。 没从麋竺口中听到应和的话,并不太让笮融感到意外,要说沮丧自然也提不上。 总归这位东海巨富的人已经在这里了,也不妨等到浴佛节之后再正式地问询他一次。 笮融今日敢将自己的地盘和长安相比,便理所当然地觉得在其他方面也可以比上一比。 比如说,乔琰在长安路的展示之后再开了一出论酒会,就让那些世家豪强倒头就拜,连酒水这种格外暴利的东西都给拱手让人了。 那么等到他在浴佛节的时候表现出广陵在信念上的一统,再表现出一番他在军队力量上的强劲,是不是也能让麋竺做出更倾向于他的选择呢? 笮融并不知道乔琰的这出成功背后,还有着多少筹划和交换,顾自怀着美梦睡了过去。 麋竺则在这个夜晚将这条笮融野心甚大的信报寻机送了出去。 笮融的下属盯梢着麋竺和他所带部从的举动,以防笮融那条稍有过界的问询直接被麋竺汇报到了陶谦这里,却哪里会想到,将这条消息送出去的,只是一只好像忽然跳到窗檐上吃谷子的鸟儿。 而随同乔岚一道身在广陵的部下,始终留神着是否有信鸽飞出,正好捕捉到了这个放飞之事,将其告知了乔岚。 “看来君侯在早前做出的判断并没有错。”她在心中暗自忖度,而后开口吩咐道:“将这条消息送去郯县告知阿亭,另外将你们之前探查到的消息也一并送去。” 笮融收编了严白虎的部下,又将祖郎也邀请来了这里,并未逃过乔岚的打探。 谁看了都得说,这简直像是一出牛鬼蛇神齐全的聚会。 对原本处在风平浪静状态的徐州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乔岚和乔亭来说,这里当然是越乱越好。 所以这些人来得正好! 此外,笮融或许没有意识到一点,可乔岚毕竟是贾诩教出来的,不会看不到这其中的另外一出不安定因素。 倘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品评,严白虎旧部与祖郎的先后异动,有可能完全没有引起扬州那边的反应吗? 不可能! 起码如果是乔岚处在周瑜的位置上,她不会对此视若无睹。 而对扬州来说,到底是笮融的反叛快速被陶谦平定下去,又由鲁肃接任广陵太守更为有利呢? 还是……让徐州陷入更进一步的混乱之中,让他们短时间内再无有余暇考虑扬州的情况? 大概还是后者。 总归徐州和扬州光是在尊奉哪个朝廷上都立场不同,希望对方也乱起来,算不得是什么龌龊想法。 陶谦在早年间启用了孙观臧霸等人,又对笮融的种种举动放任不顾,到如今惹来麻烦也是他的选择所致。 在接到乔岚的来信后,身在东海郡的乔亭也是如此猜测的。 此刻在她的面前摊着一张白纸,在其上写着一个个的名字。 就像是李儒领着她分析益州局势的时候那样,她先将所有环绕着此番徐州争端的势力都给罗列在了上面。 而后,先划掉了其中不太能起到对时局产生根本性影响的,比如说孙观等被陶谦用来对付过徐州境内黄巾的。 这些人并未像是笮融一样获得独立在外的地理优势,也没有笮融这种传道的手段,所以他们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陶谦的打手而已。 此时真正在这张棋盘上博弈的是—— 陶谦这位徐州牧,环绕在他身边的有一众兵卒、以陈登、赵昱为代表的徐州士人,以鲁肃为代表的徐州豪强。 笮融这位佛教传教高手,他的一众信徒,托庇于他的严白虎旧部,前来蹭吃蹭喝的祖郎等人都可算是他可以调度的人手。 张懿这位已经下岗的前广陵太守,按照乔岚在射阳的调查,其实还掌握着一部分在此地收获的民心,所以他也不能完全算作是个孤家寡人。 扬州的孙策周瑜等人,该当算是在旁窥伺,或许会出手推波助澜。 潜藏在暗中的乔琰便是最后一方,既派出了乔岚和乔亭这两姐妹,又有早前就已经效力于她的麋竺,和充当了个交谈媒介的鲍鸿身在徐州。 乔亭将这五方分列后,托着下巴沉思了许久,又加上了一个名字,作为也可以算是在这出好戏中登场的第六方势力。 在她与陈登攀谈之中盛赞对方屯田务农之能的时候,从陈登的口中提到过他的名字。 他说,对方能不以进攻袁术取胜作为头号目标,而是先考虑到豫州沛国的民生问题,停步治理,可谓是舍己为人,那才是更加值得钦佩之人。 而眼下,这个人好像还真有入场的机会。 那是—— 刘备。 距离徐州只有一步之遥的刘备! 所以这小小一个徐州之内,竟可以算是六方博弈了! 第276章 千灯佛会 六方啊…… 参与其中的势力渐渐明朗,并没有让乔亭感到压力。 她总归是要面对这样的挑战的。 早先李儒在益州所面对的也只是刘焉这位益州牧、益州士、东州士以及朝廷这四方的拉锯,现在却是六方,但谁又说,她不可以来上一出青出于蓝? 何况,六方势力放在一个拥挤的棋盘上,恰恰会让局势先处在一触即发的处境上,而不会快速陷入混战。 作为隐藏在其中最好的一方,若要从某一处撬动棋盘,将这个看似平稳的和局掀翻,是掌握着主动权的。 她所要面对的情况并没有这么艰难。 现在她该想想要如何做了。 将笮融的计划披露在陶谦的面前,让这两方直接陷入交战显然不妥。 哪怕按照姐姐送回来的消息看,笮融的手底下多出了严白虎的旧部和祖郎等人,但莫要忘了,笮融和祖郎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所以一旦祖郎陷入了相对麻烦的处境之中,他必定会选择回返丹阳郡,而严白虎的旧部对于有着正规体系的徐州兵来说,无异于是匪寇。 他们能不能造成当年入侵徐州的黄巾军的效果都尚未可知,更何况是掀翻州府,将陶谦给拉下马。 就算是有麋竺假意迎合笮融的不臣举动,对他的行动做出一定的帮助,大概也没法达成这个效果。 将意图渔翁得利的扬州人揭露在陶谦的面前,让徐州和扬州之间相斗也不可行。 陶谦眼下的按兵不动状态已足够彰显出他的行事风范。 他不会因为孙策周瑜等人的潜在窥探,就表现出什么气急而动兵的举动,谁让他自己其实也在窥探扬州方向的情况。 这样一来,局势就明确了。 六方势力——陶谦,笮融,孙策,张懿,君侯,以及还在豫州的刘备。 作为完全弱势方的张懿和刘备绝不能动,在局势没有发生变化的时候,他们不会做出入局的举动,一旦对他们再进行削弱,也会将他们直接清除出局。 君侯和她们要依然保持着幕后推手的位置。 笮融和孙策在先前的一番分析中也已确定动不得。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这徐州牧陶谦! 可要让陶谦先一步陷入危局并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事情。 袁术被沮授从陈留领来的高氏私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一面让人不由为袁氏兄弟之间发生的争端而觉可笑,一面又给人提了个醒,千万不要小看这些蛰伏的豪强宗族势力。 陶谦就从中吸取了教训。 从乔亭和陈登之间短暂的几次交流中,她除了看出陈登对刘备的敬重之外,也不难看到另外一个信号—— 陶谦对东海郡的戍防,变得比其他地方更加严密了。 或许,她们得采用一点别的办法。 乔亭想到这里,将自己的分析连带着某个特别的想法,都往广陵郡送了出去。 这封信在半日后抵达了乔岚的手中。 于是射阳县内的民众在随后的几日便获知,这位从蜀中辗转于长安、洛阳而后来到徐州的商贾,已经将这批带来的货物基本销售完毕了,唯独剩下的一些在半个月内也能销售殆尽。 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他当然是不会跑空车的,所以在回返之前他还要在徐州境内采购一番。 “山货?”张懿的夫人本是要来找乔岚预订她下次来到徐州的货物的,听到她这么问,便又好奇回问道:“按说徐州临海,东海的珍珠尤为出名,为何不买海货而买山货?” “夫人这话就说错了,我们可没有不买海货,”乔岚回道,“我家兄弟此刻正在东海郡内,我们来到徐州便先拜会了陈汉瑜老先生,顺势和陈元龙搭上了话,为的正是在东海郡内有个采买的门路。” “要说这也算不上是违反规则,总归我兄弟二人并未走行贿之道,只是希望有个价格中正、货物品相优良的采购地而已。因麋氏家主不在东海,而是来了广陵,有些生意没了阻拦,东海那边的海货当然是能买的。” “但这山货也得购置些,毕竟东南丘陵和蜀中山岭还是有些特产上的差异,就像此地的茶和关中、蜀中的都不相同一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岚的这番话将赵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商人的嘴皮子果然很溜,便回道:“确实如此,既是要将徐州特产都给一网打尽,自然是海货山货一个都不放过。” “我替你看看能不能联系到熟人吧?”她话说到此忽然一顿,又道:“不过,我若真能帮上什么大忙……” 乔岚笑道:“夫人放心,下次我若来,先送您一匹上好的蜀锦。” 赵夫人笑逐颜开地去了,分毫也没意识到,乔岚这是在给自己和下属寻了个暂时进山并销声匿迹的理由,只觉得自己着实是很明白如何勤俭持家。 也不怪她这么精打细算,谁让张懿此时没了官位,也就自然没有了原本的两千石俸禄,她还是要省着点添置开销的。 只是,在她将乔岚的话复述给张懿听,本想听听丈夫夸她会做人的时候,却见张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情,“你说,麋竺此时身在广陵?” 麋竺的到访并没有大张旗鼓,张懿听闻的也只是又要在七月初再办浴佛节之事,并未专门打探过此番的来宾几何,倒是没想到来人居然还有麋竺。 麋竺和笮融之间惯来没有什么交情,以至于这个消息听来,总让人觉得有一些微妙。 张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和对陶谦与笮融的不满,他还是让人往高邮去,预备打听一二。 同时身在此地的周瑜也留意到了笮融拉拢麋竺的举动。 他心中盘算着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可供他利用之处,又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衫,混在高邮的街头,朝着这个被笮融改造程度最深的城市打量。 和麋竺初来此地之际所产生的感受极其相似,周瑜也觉得这个城市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 哪怕因为浴佛节即将到来的缘故,街头巷尾挂上了玉蒿木叶,挂上了佛幡摆上了小佛像,又挂起了夜游庆典所用的夜灯,依然没让人觉得这是什么热闹欢腾的景象。 他状似无意地在道旁的摊贩边上停了下来,出声问询那香汤的底料价格,实则是避开了街上走过的祖郎等人。 他听着祖郎和其部下闲聊,因还相距着一段距离,只能从中隐约听到几个字,说的什么“笮融这人真够义气”,又说到了孙策的名字。 周瑜不由有些不妙的预感。 若非他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总要弄明白徐州眼下的局面再说,他还真想拦下祖郎,从他这里问个清楚。 但当他试图继续跟上去再听听祖郎等人的交谈之时,却见对方已经和笮融的人手汇合,一道离开了。 “您还买吗?”周瑜心中思忖之际,忽被这一句话给打断了,他转头就见这摊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周瑜连忙回道:“买,我就是有些好奇,这些人看打扮也不像是扬州本土人士,为何能在此地得到这样的尊重。” 那摊主嘀咕了一句“再奇怪也没这些佛祖奇怪”。 他的声音说得很轻,连周瑜距离他这么近都险些没有听清。 当周瑜再朝着这摊主看去的时候,见他已经恢复了一派无事发生的表情,毕竟他也是靠着贩售与佛相关的东西谋生的,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吐槽,好像多少有些不对。 可当这场浴佛节的典礼正式出现在周瑜面前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些生活在广陵地界上的人仅仅在口头上对笮融和他的佛祖做出一点埋怨,实在是极收敛的了! 浴佛节的浴佛二字,便是这出节日典仪之中的重头戏。 寺庙之中的僧众都要用香汤,在寺庙中将佛像进行一番清洗,以示其洗涤污秽。 不过今日,因笮融要让这个节日看起来是一出全城的狂欢,便将这个洗浴佛像的仪式搬到了九重佛塔之前的广场上。 四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出现在人前,让近来忙于扬州各郡财务计算的周瑜,几乎在一瞬间就将这几尊佛像换算成了等价的铜币和粮草,更是不由要为这异常奢靡的一幕倒抽了一口冷气。 僧侣手中所捧的香汤中所放的香料也不是廉价之物。 周瑜自己已算是世家出身,尚且觉得这等举动放在如今奢靡得过头,更何况是恰好途径此地,因为浴佛节的热闹而在此地暂时停留的。 这些人早在进入高邮之前,就见到了徐州地界上因为自然条件而发展起来的农耕景象,现在又骤然见到了这样的一幕,只怕还真觉得在周遭的锣鼓与佛号中,这真是一处天音缭绕的地上佛国。 他们怎么会想到,这片繁花盛景的场面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汗堆积起来的。 香汤浇淋在佛像之上,因其残存水渍的缘故,在日光下反射着一层夺目的金辉,随着佛像的巡街展示,将这种用钱打造出来的标志物更加清楚地展现在人前。 周瑜混在人群之中,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醒目,也跟着用街上买来的糯斋放在那佛像的面前,又以叶片蘸着泡开的香汤淋洒在佛像之上。 按照这些僧侣的说法,这样操作之后的叶上就沾染了佛祖的吉祥之气,可以用来佩戴在头上了。 而后将此物放在家中的门头上,便能保佑一家平安顺遂。 “周郎不担心这东西……”招惹邪祟吗? 周瑜摆了摆手,示意下属无需多说。“行的端坐得正,不必担心此事。” 他倒是要看看这笮融的葫芦里到底还能卖出什么药。 这些举着佛像游街的队伍里,笮融麾下的僧侣中最为强壮健硕的,都被筛选了出来,成为众人在看到佛像之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存在。 这正是笮融要通过潜移默化的效果让人相信,他的这片佛国并不只是富有而已,还有着足以庇护一方的武装力量。 顶多就是在武装组织的形式上和他处有些不同而已。 便是在这些武僧的协助下,四尊铜金佛像完成了巡展重新落回到了广场之上。 此地已在佛塔前搭起了一座高台,四尊佛像就自然而然地放在了高台之下的四角。 身在台上的,就是笮融。 同样是因为日光辉映的缘故,周瑜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对方的佛衣之上,同样笼罩着一层金光。 那是佛衣在缝制之中以金丝银线操作所形成的。 在麻布衣服还是最常见的存在,棉衣甚至可以被带动成潮流的情况下,笮融的这出闪耀登场可真是让人望之目眩,偏偏因为他自封的佛宗传道人身份,让人难以在他的面前说出什么责备之言。 他志得意满地朝着高台下望去,在口中诵念着佛经的同时,他也将他格外关注的几人的神情看在眼中。 麋竺脸上的愕然与叹服,祖郎脸上的迷茫和迟疑,对于笮融来说都是个绝佳的信号。 但他展示实力的环节到此时还并未结束! 佛法宣讲之后就是佛教信徒忏悔赎罪的演说,再便是那佛经的展示会。 被他拿出来展示的佛经被绣线细致地绣在绢帛之上,正是传入中土的佛教在汉桓帝时期翻译出的典籍。 在书还得算作是上层社会所专有的情况下,这样的佛经同样是人上人的标志。 到了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沉了下来。 这场由全城参与的浴佛节便接近了尾声。 也就是在此时,设置在这片广场周遭的灯烛都被僧侣所点亮,让此地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光亮。 虽然今夜的夜风时而过境,但这些灯烛摇曳,似也另有一种风情。 更何况,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香味,那正是这浴佛节收尾之时,笮融惯例会给与会者提供的酒饭。 这些酒饭被置放在了长街的桌案上,供给人在围拢于此地后就餐。 到了此时,笮融已不那么必要再保持先前那一副假面,反正在夜色的掩护下,这些被他视为愚民的存在,只会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可不会再留意他这位佛祖代言人在做些什么。 他顶多就是在走下高台和麋竺交谈的时候,还保持着几分对对方,或者说是对麋竺那财力的敬重。 他强忍着志得意满的情绪朝着麋竺问道:“子仲先生觉得,这场浴佛节之会如何?” 麋竺朝着周遭看了一圈,对此地设置了多少桌的酒饭心中有了个数。 想到乔琰在长安为了将粮食的主导权放在自己手中,严格限制酒水生产,以便积攒更多的粮食,再想到眼前笮融的这般不加收敛,不由更觉得自己早早下注是个实在正确的选择。 不过这种话,他就不必跟笮融说了。 他回道:“实是天上景象。” 笮融一听,顿时觉得这笔先头的开支可算是值了! 麋竺态度的进一步软化,让他更看到了拉拢到麋竺后,靠着东海麋氏的门客和他这边队伍,对陶谦发起两面夹击的可能性。 这种猜测,让他嘴角不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但也正在这一刻,他忽见自己的下属一脸震惊地看向了他的后方,伸手朝着空中指去的动作说不出的惊疑,笮融连忙将这笑容收了回去,也随即转头朝着后方看去。 下一刻,一幕格外惊人的画面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月初只有星斗闪烁而没有月亮的夜空中,在那九重佛塔的背后,一盏又一盏的明灯漂浮到了空中。 或许是几十盏,又或许是过了百盏。 总之这些闪烁着漂向天空的明灯形成了一片前所未见的背景,映衬着前头的佛塔更不像是人间所打造出的东西。 那些明明灭灭的星火在空中飘摇,朝着更高的地方漂浮而去,竟像是要直入云霄一般。 在佛塔前广场上享用着酒饭的人看到这一幕,也都随即停下了动作。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又哪里还有这个吃喝的心思! “神迹,这是佛祖降世的神迹!” 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了一道声响,打破了这片沉寂。 笮融自己都还没从这场面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背后一声接一声的“神迹”之说已经响彻了这座城市。 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这些人已在这广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要这些人看来,这浴佛节恐怕真是有真佛降世了,若非如此,这些灯为何会摆脱了重量的束缚,径直飞向那星空之中? 它们又为何会在空中也未曾熄灭,比起天上的星斗更为明亮? 这些超乎他们想象的东西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将其归结给了神佛,只有笮融还傻愣在那里。 徐州这地方到底有没有真佛,他这个代传佛教之人总是清楚的。 眼前的这一幕何止是打破了这些民众的认知,也是打破了他自己的认知。 只因他根本就没有安排这样的一出! 这不是他的计划! 总不能……总不能是他真有那么一点佛法通灵的本事? 第277章 鱼已上钩 直到天上的明灯逐渐在星空中暗淡了下去,笮融都还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想想佛教即将传入大汉的时候,孝明皇帝不就是做了个神佛飞天绕梁的美梦吗? 这本就是有些神异的。 也难保不是他让人打造的那四尊佛像,让境外的佛祖也将目光给投到了这里。 当他朝着在场的民众看去之际,更是真切地意识到了,拥有这种奇迹景象到底是一件多么有利的事情。 倘若说先前这些人只是因为他拿出的恢弘场面,或者是因为他请人共用这浴佛节饭食的举动才让人对他高看一眼,那么此时,这种不能理解的奇观就让他收到了一片更显敬畏的目光。 对笮融这种想要取代陶谦成为徐州之主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天降馅饼的好事。 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他就并未留意到,在此刻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忽然挤了出去,直奔高邮城外而去。 或者说,在那一片空中明灯亮起后不久,这个人就已快速从愕然的情绪中抽离了出去,决定去探明个究竟。 自周瑜入城所见到的种种,让他绝不愿意相信,笮融这样的人真会得到天降奇观的庇佑。 因天色的昏昧和烛光的干扰,他无法准确地看清笮融本人的脸色,自然无法知晓他对这出意外也是一无所知,只觉得这正是那人为了让浴佛节的效果达到顶峰而伪造出来的画面。 为了确认自己的这个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出城,朝着下风向追赶而去。 广陵的原野上溪流与树林交错,让周瑜也无法确定自己就能准确地捕捉到这明灯的落点。 好在当他正式出城的时候还隐约看到一点微红的火光坠落,勉强能判断出方位。当他靠近了那个位置后,更是听到了一点隐约的人声。 像是因为察觉到他抵达的声音,那一点人声又很快消失了。 他循声赶去,只见这一片的草堆之中徒留下了一片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提着手中的剑拨开草丛,又朝着周围走远了一段,忽见远处的溪流边还有一点未尽的火星,连忙追了过去,便看到了一盏已经处在将熄未熄状态的灯。 这是一盏用本地的竹子编织成的灯。 细竹篾编织成了这盏灯的外框,而在外头糊着一层纸张,和寻常灯笼或者灯罩不太一样的是,这灯的顶部也被封上了口。在灯的下方,盛放着燃料的位置,已经基本燃尽了,只剩下了一点蜡油。1 周瑜连忙一把将灯给拽了起来,将这个漏网之鱼给带了回去。 灯笼落地的时候变得有些松散,糊在周遭的纸张也被地上的草木划破了。 他摸了摸灯笼,发觉所用的是长安城中新推出的二号改良纸,也就是宣纸后,连忙让人往附近的商人处购置了几张。 从关中流到四处的纸张已经不少了,要买到宣纸不算太难。 将灯笼重新组装完毕后,周瑜将新装起的石蜡用灯芯点燃,便看到这灯笼之中的热气充斥了整个空间,随后便朝着上方漂浮而去。 若不是他一把将这灯笼给拉拽了回来,这东西还真要飞高了。 在确认了这种方法确实能让灯笼升空后,周瑜看着手中的竹灯面沉如水。 笮融的这出法子还真是巧妙,让一出人为打造的场面变成了神迹降临。 从周瑜的角度,他还不能只将此事放在广陵一地来考虑。 这何止是让广陵的民众越发相信,笮融所传播的宗教确实有其超越自然的一面,也让前来此地一游的祖郎对笮融的本事更加信服。 想到今日听到祖郎和下属语焉不详提到了孙策的名字,周瑜不得不做出一些最坏的考虑。 他在此时还未曾明确笮融对徐州的图谋,而是站在扬州利益的角度,自觉自己必须对笮融做出一些限制。 否则难保他不会以同样愚弄民众的手段相助于祖郎,给孙策在扬州造成麻烦。 他不可能每次都如此幸运地发觉对方所用的花招,而民众若如今日一般倒头就拜,那可真是后方起火了。 可惜,他不能直接引动扬州的军队对笮融做出制裁,甚至最好不要直接露面。 否则这种扬州内部的问题,就要变成扬州和徐州之间的争端了。 周瑜看着面前这个特殊的灯笼,沉吟许久。 或许,他需要给笮融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这个对手又最好不是鲁肃或者陈登这种精明之辈。 他的脑中很快闪现过了一个名字—— 张懿。 而当周瑜对着这灯笼做出此等决断的时候,在高邮县城不算太远位置的一处村寨里,也有两个人正对着面前的一只灯笼。 在桌上烛火映照出的微光中,照出了两张同样秀丽的面容。 当然,因为她们此时身上穿着的都是男装,或许该当叫做俊秀才对。 这处村寨中的一片房屋是她们以收山货的名头租赁下来的,四周又有下属把守,说话便不必有什么顾忌。 乔岚朝着从东海郡赶来的乔亭说道:“亏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给笮融经营形象。” 这飞灯或许还可以有个说法叫做孔明灯,正是在几种改良纸先出现在并州的时候被诸葛亮折腾出来的,但刚一出现就被乔琰给扣了下来。 毕竟长安新路的展示和那论酒会上需要展示的东西已足够多了,不需要再横空增添出来一项。 像是孔明灯这种可以用作信号灯的东西,难保就会在什么时候用来给敌方一个惊喜。 不过乔琰想了想,还是将此物的用法告知了乔岚和乔亭,以便她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发出求援信号。 现在用在了此处,倒也未尝不是一种门路。 乔亭回道:“姐姐也不差,在发觉有人追踪明灯降落地点而来后,对他的身份做出了判断,把其中的一盏灯留给了他。” 这盏灯可以落在笮融自己人的手里,可以落在周瑜或者张懿的人手里,也可以被她们直接收走,却绝不能落到陶谦或者祖郎的人手中,若是如此的话,这就和她们的目标相违背了。 放孔明灯升空的举动意在往笮融的身上加注筹码,以及将陶谦给诱骗入局,可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其中的秘密。 这两姐妹话说完就相视一笑。 徐州的局势盘根错节,涉身其中的势力不一定很强,却尤其多,然而她们凭借着此举先一步打破了平衡。 而既然这一步并未走错,就是她们该当进行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乔岚还得赶回射阳郡,以确保张懿此人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这出乱局中。 反正她先前离开射阳所用的理由是采购山货,现在也正好是采购完成之际。 乔亭则需要重新返回东海郡,以便更好地盯梢陶谦的举动。 或许,她还需要再从中推波助澜一笔。 姐妹两并未多言,就将在附近编织灯笼和糊纸的痕迹给彻底抹去了,而后北上折返,就仿佛此地只是有一个寻常的商贾收了一批货物,现在货收完了,当然没必要留在这里。 但她们此举对徐州而言,却无疑是在平静的水波中砸出了一道暂时不能平复的波澜。 也就是在乔亭回返徐州后间隔了一日,那广陵郡浴佛会上所发生的情况,就被送呈到了陶谦的面前。 有点意思的是,笮融这人还没有蠢钝到家。 这条消息并不是说,笮融这位佛宗的代言人得到了佛祖的庇佑,出现了神佛显灵的情况,而说的是—— 仰赖于陶谦给佛教在广陵郡提供了一个发展的环境,这才出现了神迹现世之说。 这句话中,笮融这位中间人的作用依然没有消除,却将相当一部分功劳归结给了陶谦。 笮融能传递佛经教义,将自己的势力发展到这个地步,也能得到陶谦的信任,让他督办运粮,总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他因那意料之外的奇观而膨胀,拉拢麋竺的举动也大胆,却还没敢直接和陶谦叫板。 何况,他也在这出意外到来的时候,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对他来说何止是进一步收拢人心的机会,更是另外一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此时对着陶谦低头,不过是……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广陵浴佛会……”陶谦看着前来报信的下属,问道:“那明灯千万浮于空中的景象,确实是你亲眼所见?” “正是。”下属肯定地回道。 不能怪他人在广陵的时候眼见这景象一惊一乍,也跟着倒头拜了下去,更不能怪他在回返东海郡跟陶谦报信的时候,还有些没彻底缓过劲来,毕竟此前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若是将灯罩的上方封口,这个灯又足够轻的话,点火加热所产生的热气可以直接将这盏灯给带到空中去。 他只觉得那笮融虽然排场大得令人咋舌,却还是真有些本事的,何况对方也没将这个功劳全部大包大揽到自己的身上,似乎还能算是陶谦的忠诚下属。 他问道:“府君是否要让笮融回东海郡述职?” 陶谦沉思了须臾,回道:“也好,让他回来一趟。” 虽说像是张角的太平道这样的东西,早在八年前就已被当场揭穿并没有这么神异,陶谦在启用笮融的时候也并未将佛宗当做一回事,只以为此道不过是驾驭民众的一种手段而已,但真听到这种神异之事发生在自己治下,还是得了人亲眼验证的,总难免要对其生出几分希冀来。 陶谦如今寸步不动,难道是他真的不想动吗? 大概不是的。 要是能让自己回到年轻人这样的体力,又或者是能让他的两个儿子稍微争气一点,陶谦是绝对不会拒绝向着神佛恳求的。 若那笮融真随着诵读佛经通晓佛理的深入,到了能和佛祖直接沟通的地步,陶谦也不免会生出一点小心思。 但还没等他让人将这个消息送出,交到笮融的手中,他就在东海的郯县郡治听说了些风言风语。 广陵浴佛节的佛祖显灵之说传到徐州的其他郡,动了“走捷径”心思的何止是一个陶谦,还有徐州境内的其余百姓。 眼看再有那么一月便是秋收,有亲自瞻仰佛祖光辉想法的,便个个盘算着尽快往广陵郡走一趟。 虽说往来一趟要耽误不少时间,因浴佛节已过,很可能也不会再出现佛祖显灵的景象,但求神拜佛这种事情总还是要自己来做的,没有让被人代劳,甚至是等着佛祖上门这样的道理。 此可谓心诚则灵。 陶谦:“……” 虽然说这些黔首不可能会知道,他还真的是这么想的,但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像是在内涵他。 他转念又一想,对于笮融能沟通到佛祖这件事情,他眼下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的。 这样说来,让笮融回返郯县述职,顺便对着景象做出一个解释,可能是简单粗暴了一点,甚至有得罪佛祖的可能。 如果确实有佛祖的话。 所以这些人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斟酌着说道:“罢了,还是由我亲自往高邮走一趟吧。” 他又吩咐道:“多带上一点人。” 若是笮融那沟通神佛之说是真实存在的,多带一点人还正可以显示他对佛教的敬重。 若是在广陵的那出异象完全就是笮融无中生有折腾出来的,乃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让人当场将笮融给拿下! 少在他的地盘上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七月的蝉鸣之声闹腾得让人头疼。 陶谦动身前往广陵之时,数只飞鸽也从徐州飞入了关中。 破译出的消息被专人从哨站所在的郿坞送到了长安,交到了身在大司马府中的郭嘉手中。 问明了乔琰此刻的位置,郭嘉持着这封信转入了府中的池上廊桥,便看到不远处的池塘一隅停着一艘小船,船尾盖着一把油纸伞,看不清船上有没有人,唯独伸出在外头的也就是一把钓竿。 郭嘉不由摇头失笑。 一个多月前乔琰将限酒令成功给颁布了出去,算是将酿酒的权柄成功收了回来,但招架不住这夏日虽已将近,却还是暑热难当,有些格外喜好冰镇酒水的便觉得日子难熬,想求乔琰将这个酒水的限制再放开些。 或许更准确的说,他们是希望乔琰将并州这边已经酿好的高度酒再拿出一部分用来出售。 反正这些酒也不是在限酒令颁布之后才耗费粮食酿造的,还不如拿出来兜售。 结果乔琰转头就开始给这些人推荐起了奶茶,说是还能给凉州并州解决掉一部分奶制品库存的压力。 若有人还要再问,她就开始装不在。 问就是,等到秋日丰收之后会再拿出一批用来销售。 谁家的田种得最好,上缴的赋税最高,能购买的份额也就越大。 反正他们就算是现在临时酿造也赶不上喝的,还不如都消停一点。 眼下长安城中的各项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唯独还没彻底落定的也只是任鸿的太史令一事,她就忙里偷闲在这儿休息了。 郭嘉从岸边跳上了船,见乔琰挪开了脸上的斗笠,在船舱中坐了起来,朝着他伸出了手,“把徐州那边的消息给我吧。” “为何不可能是别处的?”郭嘉一边将信递过去,一边问道。 乔琰漫不经心地回道:“袁本初那头忙着养骡酿酒折腾蒜素呢,没这个多余的精力。秋收将近,大多数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也就是徐州那边还没到消停的时候。” 如今的各方州牧虽说是摆脱了刚上任时候的贫穷状态,却也没到对一季收成视若无睹的地步。 他们若真在此时兴兵,除非是乔琰当时进攻关中那样的情况,否则只有可能会惹得州中民众怨声载道,反而给了对手可乘之机,那又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水面上的热风吹过她放在船尾的一筐冰块上,让吹到脸上的气息也带上了几分冷意。 她信手翻开了这封情报,看到其上写着的东西,面上的笑意不觉更盛了些。 这当然不是由麋竺对笮融做出了个评判后送来的那封,而是乔亭在东海郡完成了幕后推动的工作后给乔琰送来的。 信上说,在这封信报送出的时候,陶谦已经预备朝着广陵郡动身出发了。 不,不能说是广陵郡。 他这趟州牧车驾出行,并未刻意进行行迹的隐藏。 所以或许是为了不让州牧求神拜佛这种倾向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对着旁人直接打出了秋收前巡视各地的旗号。 他的第一站也不是广陵,而是彭城国。 需经由彭城国入下邳,而后才会到广陵郡。 这样一来,他的举动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指摘的地方了。 说不定在陶谦看来,他的这个举动还是在给佛祖显灵一个休息期。 毕竟频繁现身太累了。 但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做出的这个选择,当他前往广陵郡的这一刻,他也就要赌一赌自己的命了。 笮融或许没有这个能力北上进攻东海郡,却一定有这个机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 对他来说唯一有些麻烦的也只有一件事。 当他选择对着陶谦出手的时候,他要如何才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这个局面的实现,让乔琰对乔岚乔亭二人的表现极为满意,现在就看后半段的发展了。 她合上了手中的信纸,朝着郭嘉说道:“奉孝,鱼上钩了。” 也正是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被她搁置在船上垂钓的鱼竿也发出了一阵摇晃。 她回头一看,笑道:“这可倒好,双喜临门了。” 这里也有鱼上钩了。 第278章 陶谦之死 陶谦即将巡视各郡的消息,自然远比抵达长安更快地送到了笮融的手中。 笮融握着这条消息良久,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神情。 无论那片明灯升空到底是真有神佛庇佑,还是有人在背后帮了他一把,总归最后的结果都是—— 陶谦脱离开了那个对他而言最安全的东海地界,要往广陵的方向来了! 他若真要动手,必须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事实上他也不能不动手。 那神佛现世的假象已经将他给架到了火堆上,陶谦也正是为了其中的神异之处来的。 偏偏他既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是如何出现的,也就理所当然地不知道,该当用何种方法才能让这样的景象重新出现,满足陶谦的需求。 为了让这个为佛祖庇佑的光环不会轻易地从自己身上被摘除下去,笮融必须铲除掉所有不安定的因素。 头一个,就是陶谦! “不能让陶谦老儿死在广陵的地盘上……”笮融嘀咕道。 陶谦不能如此直白地死在他的手中,就算是他打出什么陶谦又为佛祖所厌憎的旗号,都完全不可能平复所有的非议。 他笮融也必定是被陶谦一手提拔出来的,若是贸然背叛只会惹来徐州境内的各方声讨。 他的目光在陶谦的巡视路线上扫过。 从东海郡到彭城国,再到—— 下邳! 对,下邳! 他眸光一亮,当即让人将祖郎给请了过来。 自那日的景象过后,原本还对他那神佛惩戒之说嗤之以鼻的祖郎,都不由对笮融生出了几分敬畏惧怕的情绪。 现在被笮融请了过来,面上还有几分残存的惶恐。 这种神佛的传闻,对于南方这种相对未开放的地界,所能造成的震慑力更大,哪怕祖郎自诩是什么泾县大帅也不例外。 笮融将祖郎的这番神情看在眼中,越发确信自己的目的有达成的可能。 祖郎未曾料到,笮融找上他,并不像是前阵子一般继续给他在此地提供什么丰厚的待遇,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昨夜佛祖传讯于我,陶恭祖统领徐州却摇摆不定,固步自封,迟早要令徐州遭逢战祸,届时生灵涂炭,广陵这处圣地也难以保全,佛祖自然不快。” 祖郎眼皮一跳。 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陶谦会让徐州遭逢大难是什么意思? 若将这话说得再直白一点,无外乎就是—— 陶谦没有这个资格统领徐州了! 坐在他面前的这位佛宗代言人,刚在广陵的浴佛节上让自己化身成了神迹在人间的代言,那么在这等微妙的时候他提出了此事,总不会是在说自己要对陶谦进行劝说教化的。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要取而代之! 祖郎端详了笮融的神色许久,这才开口问道:“上人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笮融回道:“我希望你配合我的人手,进入下邳境内伏击陶谦。” 他脸上依然是一派平日里讲经论佛时候的神态,将对徐州的觊觎和对陶谦权柄的贪婪都暂时压制在了下面。 见祖郎面上尤有迟疑之色,他又补充了一句:“徐州若得大治,扬州也自然平顺,此为时势之必然。纵是为两州百姓之故,也当有此一搏才是。幸而有佛祖庇佑,必定逢凶化吉。” 这话说得还挺冠冕堂皇,但祖郎还不至于蠢钝到这个地步,真觉得笮融就是为了徐州和扬州的百姓才做出的这个抉择。 分明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可笮融在话中确实有两点是打动了他的。 其一就是,笮融若能夺取徐州,借助徐州的兵力对他做出支援,他必然能给孙策一个迎头痛击。 这或许正是他破局的关键。 他若不想在孙策夺取会稽郡后掉头冲着他而来,像是先前平定严白虎的情况一般将他拿下,他就必须在孙策回师之前拿出一个应对的法子。 吴郡的那些世家子弟很可能靠不住,所以他能联结的也只有笮融而已。 那么助长笮融的声势,很可能也是在帮他自己! 其一就是,笮融所说的“逢凶化吉”,在他先拿出了浴佛节的一番表现以后,或许还真是可能做到的。 既然祖郎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笮融是如何做到的千灯浮空,又何不相信一次,笮融确实是有大本事的人? 祖郎道:“我可以出力帮你,但我对下邳的情况并不太了解。” 若是在高邮动手,祖郎还可以因为自己近来的四处走动,姑且说有些熟悉了。 但下邳这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彻底抓瞎。 刺杀州牧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将脑子提在裤腰带上的行为,不提前考虑好一个动手的环境,那可真是太鲁莽了。 笮融摇了摇头:“这一点不必担心,彭城、下邳、广陵三郡的粮草周转都是由我来调配的,我的部从中对下邳熟悉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会给你带好路的。” 这些人早已经被笮融的宗教所洗脑,又或者是舍不得眼下的待遇,甚至想要通过助力于笮融的高升来达成进一步的飞跃,绝不会在这种敌明我暗的优势局面下背叛他。 他们无疑是给祖郎领路的绝佳人选。 祖郎在心中又经过了一番权衡,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又软化了不少,实不难让笮融听出他所做出的选择。 “我还有最后三个问题想问。” “第一个是,为何选择下邳?” 笮融回道:“佛祖不可背负污名,且为了减少伤亡,一旦我等需自广陵出兵北上占据州府,便对外宣称,陶恭祖之死,乃是下邳陈汉瑜与陈元龙父子一人所为,意图以非法之手段窃取徐州。” 这话说得简直无耻至极。 但祖郎既已做出了决断,也就无所谓这种栽赃是否龌龊了。 总归这是在让笮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徐州的主宰。 祖郎接着问道:“徐州地势平旷,入侵容易,上人不怕徐州之变引发周遭觊觎,反而为别人做了嫁衣吗?” 笮融回他:“此言差矣。此时正值秋收将近,各处都不适合大规模动兵,何况北面的袁绍有乔琰牵制,西面的兖州,曹操与兖州士人起了冲突,譬如那陈留边让便对其屡屡诋毁,让其头疼不已,在内乱未曾平定之前他也没有出兵的机会,豫州的袁术则和刘备彼此相抗,至于南边的情况你也知道了。” 南面的扬州没有直接出兵徐州的可能。 这确实是对徐州来说最合适的“肃清”时间。 等到其他各方有这个余暇来从徐州乱局中划得一杯羹,他应当早就将徐州给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了。 笮融对此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的这种信心让祖郎不由觉得,或许对方还有不少不适合在此时交底的后手,于是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上人将那东海麋子仲也邀请到此地,他与我们可算是站在一方的?” 笮融坦然回道:“就算现在不是,很快也得是了。” 麋竺打从来到广陵郡到如今,虽说也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承诺,总还是对笮融并未表现出抗拒态度的。 在笮融看来,倘若陶谦身故,陶谦之死的骂名又在陈珪和陈登父子的身上,麋竺应当没有拒绝入伍的必要。 陶谦对自己的手下还是不够大方,也不够有魄力,这才让他的境内明明有这样的一支巨富势力,却没有对他做出正式的臣服,给他提供足够的助力。 笮融可不会犯这样的毛病。 再加上朝着陶谦动手之后的赶鸭子上架,他怎么都要把麋竺捆绑在他的队伍之中。 浴佛会之时麋竺毕竟身在广陵,难道被他扣了黑锅的陈登会觉得,麋竺跟他笮融不是一丘之貉吗? 笮融一边送走了预备动身的祖郎,一边露出了个喜报将至的笑容。 陶谦可就没有笮融这么轻松愉快了。 他这趟出行的本质虽然是要去看一看这佛祖显灵,但秋收将近,这出四方巡看也并不是随便打出的幌子。 所以在途径彭城而后抵达下邳的过程中,他也将这两郡之中的耕地情况和粮食库存顺势问询了一番。 这不问不打紧,一问那可真是吓一跳! 彭城国和下邳的郡治中,府库存粮还是正常的,和早前陶谦所知道的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了这些周遭的县城中。 以从彭城往下邳而去所途径的留县为例,此地的存粮只有郡治府库中所拥有的五分之一还不到。 这个数额的存粮,连想要应对寻常的灾情都做不到,更遑论是面对其他的紧急情况,比如遇上交战的情况需要供给军粮。 它也显然不是因为收成欠佳而出现的差距。 陶谦紧绷着面色喊来了郡中的簿曹问询,从他口中得知了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这些粮食竟都被笮融给调走了! 那簿曹顶着陶谦含怒的视线,回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有府君给他的调度手令,说要将这部分粮食送到州府去,以便调配给孙校尉等人,以防出现不从州府管教之事,我等也不疑有他,便给他了。” 谁又知道,看陶谦此刻的表现,笮融做出的这些举动都是瞒着陶谦的。 这些粮食哪里是送给陶谦用来安抚手下了,分明就是被笮融自己给私吞了。 至于私吞之后的用途,也再清楚不过了。 若不是靠着这些粮食,笮融要如何才能将自己麾下的佛教信徒给养活? 陶谦怒极反笑,“好啊,他倒是还知道要如何延缓被我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对着郡治和大县就手下留情,对着小县就一通盘剥。我让他在三郡之内调度粮草,以免因扬州豫州方向有敌来袭,粮草调度不及时反而耽误了大事,他就给我调度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他气得拍案而起,“我忘了,他还用这批粮食来贿赂佛祖去了。我若是佛祖我也喜欢有这样一个信徒。” 陶谦到此时还未意识到,笮融的那出佛宗神迹也是假的。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此时都已决定要去广陵找笮融兴师问罪。 他是年老体衰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可他绝不能接受,自己会被下属用这样的方式欺瞒。 他人叫陶谦,表字恭祖,但还真没有这么无底线的恭敬佛祖! 陶谦拒绝了陈珪让他再带上一批下属跟随的想法。 此番与他同行的都是东海郡州府之中的精锐士卒,个个都是勇武的好手。 以这样的队伍出行,也无疑可以降低笮融的戒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陶谦对陈珪是这样说的,“笮融在广陵经营已久,高邮周遭都是他的信徒,若兴师动众而去,只怕还未到高邮城下,就已经被人通风报信于他了。他府库存粮不少,又有些令人难以摸清的手段,倘若据城而守,要攻破不易,甚至会被其余各方有机可趁,不如依然打着巡视的旗号,令其筹备佛宗奇景,等与他见面,便将之拿下。” 陈珪想了想,觉得还真是如此做最为稳妥,便只回道:“这样也好,请府君这趟广陵之行务必谨慎小心。” 所以陶谦让人率先一步快马朝着高邮送去的消息中,说的就是—— 等他再与陈珪把酒言欢盘桓半日,就往广陵这边来。 笮融收到这封简讯到底是何想法姑且不论,他熟悉下邳地形的下属和祖郎等人早已经出现在了陶谦前往下邳的必由之路上。 淮河将徐州一分为一,广陵郡就在淮河以南。 所以陶谦若是想要抵达广陵,他就必须要渡河。 而前往高邮的最佳途径,就是在下邳的徐县登船,经由洪泽湖,也就自然而然地跨过了淮河,而后经由洪泽湖东南方的三河一路东行,进入高邮湖的区域。 高邮湖的东面就是高邮县城了。 因这几日的风平浪静,陶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走这条水路,而不是在渡河之后换回马车车驾。 但他也没想到,被笮融请来的扬州帮手虽然名义上叫做山越,却大多是通晓水性的好手! 这些人早早从另一头乔装成了渔夫进入洪泽湖流域,就等着陶谦送上门来。 陶谦对此一无所知。 夏日的酷热被头顶的船舱遮盖去了大半,湖上还泛着一点带有水汽的微风,他合衣躺在船中的软塌上,被这样的水波摇晃带走了几分早前的怒意。 笮融这个欺上瞒下的混账玩意,之前确实是让他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但如今也暂时缓过了那个愤怒的最高峰。 这徐州的主宰者也到底还是他陶谦,而不是笮融这个玩意。 等抵达高邮之后再行动怒也不迟。 淮河流域的庄稼因为这些浇灌的水源而长得格外繁盛,在他登船之前就看了个清楚明白,再有那么半个一个月就是府库进一步充盈的时候,他也不必为了笮融的这些举动,让自己被气出个好歹。 他此时合该先享受湖光山色才是。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陶谦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船身一震,好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船上便响起了一声惊呼,“你们要做什么?” 在这本应当安静非常的午后,骤然响起了一阵利刃破空之声,而后便是那先前出声的人发出了一声闷哼,直接从船上摔了下去,发出了一声落水的声响。 一听这动静,陶谦想都不想地翻身而起。 他本就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即抄起了手边的刀,意图看看是何人有此等狗胆,在洪泽湖上对着他这位徐州牧动手。 可他才迈出一步,就陡然发觉船身的情况也不对。 吃水好像变得更深了! 他的这份怀疑也立即遭到了证实,身在船尾的船夫高呼了一声,“有人在底下砸船!” 陶谦心中一紧。 因接下来还要走三河河道的缘故,他没有选择那种特别大的船,这就导致了他有相当一部分下属没有和他坐在一条船上。 他的对手却没有因此而对他手下留情,分明是抱着一击必杀的想法。 船身一坏,这船就不易回头或者脱困。 而周遭快速聚拢而来的渔船,蛰伏在水中的水鬼,都在他的其余部下惊觉到异常之际快速地扑上了船。 这些人身着最寻常不过的麻衣,也都是渔民的装束,让人根本无法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判断出他们的来历。 他只是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预感,这些人…… 哪怕这些人中并没有僧侣,他们也极有可能是笮融的部下! 他那封送去安抚住笮融,以图抵达后成功发难的书信,可能到现在还在送往高邮的路上,但笮融已经做好了与他敌对的打算,更是毅然决然地先下手为强! 于是将这出背叛的刺杀放在了此地。 对方的有备而来,让陶谦部下本应当占据的武力优势在此刻荡然无存。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陆续砍翻了他面前拱卫的扈从,一步步地朝着他紧逼而来。 在这等生死危机面前,就算可能也有风险,陶谦还是决定跳船,起码也要给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来。 但还没等他借着下属的掩蔽退到窗口,从此地翻窗跳出,一支横空飞来的短箭就已经扎入了他的胸膛。 既是行舟于湖上,陶谦又哪里有可能给自己穿戴着什么甲胄护体。 这支箭径直没了进去,更是在须臾之间将一股令人麻痹的状态传递到了他的口舌之间。 这还是一支毒箭! 陶谦的目光中,下属的船只好像已经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但他已来不及看到这份救援的结果了。 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279章 暗…… 这场发生在洪泽湖上的交锋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陶谦的部下发觉有异常来援,登临上这艘已经开始沉没的航船之时,陶谦赫然已经死在了这些刺客的手中。 他在死前所猜测的的确没错。 被祖郎发出的这支箭,是一支实打实的毒箭。 即便他没死在脏器受损的伤势之下,也会被这支毒箭夺去性命。 他的下属赶到的已不算太慢,还是改变不了他身死的结局。 更让他的下属追悔莫及的,是这些刺客对洪泽湖一带的水域情况似乎极为了解,很快就在登岸之后将他们给甩掉了,逃了个无影无踪。 在这一刻,他们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疑问。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到底是何人有这样的胆量刺杀一州的州牧? 想到陶谦从下邳往广陵一行的目的,这些人的心中都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笮融! 只有笮融需要对陶谦前往广陵的举动做出阻拦,或许还有杀人灭口的必要! 笮融也满足这个条件,有资本调度人手行刺杀之举。 跟随陶谦前来的护卫,大多是在陶谦开始担任徐州刺史的时候就已经跟随在他的身边为他办事,对陶谦的忠心程度不容怀疑。 因和陶谦同船的卫队长官也随之身陨,这些人飞快地选出了一位主事之人整合了队伍,决定将刺客之中的死者作为证物,连带着陶谦的尸体一道,意图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东海郡。 陶谦身死,本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他们必须要为陶谦报仇。 同时,陶谦的两个儿子虽然都不曾涉足官场,但他们也总能继承父亲的衣钵才对,所以他们得为徐州牧的接班人继续尽心。 “直接销毁船只,隐藏消息。”这人说道,“我们怀疑笮融那厮为了阻拦府君的调查而痛下杀手,却并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动的手,不过谁若是在此时先有了异动,就是最有嫌疑的人。” 但这种事情也就是想得很好罢了,真要操作起来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陶谦作为州牧四方巡查,并未瞒着州中的民众。 他从下邳城中离开,转道徐县而来,实是有目共睹之事。 这洪泽湖上除却伪装的渔民之外也有真在此地打鱼的,亲眼见到了这样的一出刺杀。 陶谦没再继续这场巡视,反而是在下属的护送之下匆匆回返东海,且在此后再未露面,甚至都没在徐县找个医者看看,那么,他可能都不只是在这出刺杀之中受到了重伤,而是直接送了性命。 这种说法根本无法被轻易平息下去! 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朝着下邳和广陵两郡扩散了出去,以至于闹到了沸沸扬扬的地步。 身在下邳的陈珪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惊得将手中的杯子给砸了。 “你说什么?”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下属。 这比起他之前听到笮融在高邮弄出了神迹,还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耳朵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为何会出现如此幻听。 陶谦才刚刚离开下邳多久? 他甚至还没到广陵郡内。 陈珪连忙让人朝着陶谦回返东海郡的那些部从追去,意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复。 要知道,陶谦若真的死了,对徐州造成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 徐州在前几年间秩序的恢复,都是建立在陶谦做这个徐州牧的前提下。 哪怕不谈这出刺杀的幕后黑手,也就是被陈珪第一个怀疑的笮融到底会做出何种反应,陶谦的儿子要想接手徐州,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陶谦之死,势必会让徐州在顷刻之间变成众矢之的。 笮融对祖郎给出的回复中,他可以凭借着自己浅薄的见识和目光,说出徐州的邻居暂时都没有这个资本对徐州做出安排,但要陈珪看来,真正对徐州没有动手资格的邻居,只有一个曹操而已。 他和兖州士人之间的关系磨合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走,绝不适合在此时对徐州表现出胃口。 同时,他的兖州牧之名来自于邺城朝廷,若是越界进入徐州范畴,无疑是在跟袁绍对着干。 这件事他做不得。 可其他的人,却必定会生出想法。 所以他必须尽快确定陶谦的死讯是否为真,而后做出一个合适的应对之策。 只是让陈珪并未想到的是,他的这一问,还问出了些麻烦。 那些护送陶谦尸体回返的护卫,当即将他的这个表现当做了不怀好心,不仅没有回答他的这个疑惑,还将他派出来问询情况的人给扣押了下来。 他们一路急行地进入了东海郡的地界,而后回返了州治郯县,和陶谦的两个儿子陶商和陶应碰了头,并做出了一个建议—— 在无法判定笮融到底和那批刺客有没有关系的情况下,陈珪作为第一个问询陶谦情况的人,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他们的怀疑,觉得他或许和陶谦之死有关。 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觉得应该先将陈珪的儿子陈登给扣押起来。 “现在是你们该随便怀疑凶手、引发混乱的时候吗?”鲁肃刚进门就听到了这样一出荒唐的建议,厉声斥责道,“动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陈元龙有什么必要对府君动手?是他在徐州做事有何处不够尽心,还是府君给他的屯田校尉位置对他有所苛待?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鲁肃的这个主簿位置,已算是在陶谦身边尤其亲厚的了。 自他被陶谦启用以来,所做出的种种判断也少有出错的。 故而他年纪虽轻,这些侍从却不敢对他有所看轻。 此刻听他这番疾言厉色的质问,那为首的侍从小声回道:“若如主簿所说,眼下我等该当如何办?” 鲁肃朝着陶商、陶应兄弟二人看了一眼。 这两兄弟先前没被陶谦认可作为接班人培养,实是必然。 他们好像分毫也没有意识到,先前那扈从对陈登的怀疑和鲁肃做出的驳斥,在这一番往来之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是依然失神地盯着陶谦的尸体。 陶谦的死,或许不一定是使得徐州没了顶梁柱,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天都要塌了。 因中了毒箭的缘故,陶谦的唇色还带着几分青黑色,又因为夏日炎热,这具被快速从洪泽湖送回东海郡的尸体已经发出了一股臭味。 鲁肃刚喊了一声公子,便见陶商忽然冲到了一旁干呕,一副后知后觉生出反胃之感的样子,而陶应则是忽然嚎啕大哭了出来,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没有父亲了。 但凡是换一个环境,陶应这表现还能被鲁肃夸赞一句有孝心,但当他并不只是陶谦的儿子,还是徐州牧的儿子之时,这种表现就无疑太不合适了。 看看孙坚死于刘表之手后孙策所做出的一系列反应,以及他今日的成就地位,再看陶谦一个哭一个吐的两儿子,鲁肃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感想。 但他代表徐州的一方豪强势力出仕于陶谦的手下,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在此时也显然不是计较这两人能不能挑大梁的时候。 面对这个该当如何办的问题,鲁肃回道:“立刻将别驾与治中,还有被你们怀疑的典农校尉一并带来此地商榷,现在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将徐州上下拧成一股绳才是正道。” 可徐州上下哪里还能拧成一股绳! 在将赵昱、王朗、陈登,连带着直接从下邳赶来的陈珪等人都聚拢在一处的时候,众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由陶谦的儿子接任徐州牧的位置,向朝廷请求一个州牧位置的正名。 虽说州牧这职位该当是唯才是举,奈何方今这种特殊的情形下,最好的过渡之法,还是让与陶谦有血缘关系的人上位。 一来陶谦委任的下属、陶谦直属的军队,以及跟陶谦组成利益关系的各方宗族势力,都会暂时默认接受这样的结果,起码可以先达成到下一年的过度。 二来,陶商和陶应的年纪都在三十以上,并没有什么另类版“主少国疑”的说法,也是个相对来说可以被徐州民众接纳的说辞。 然而他们的盘算挺好,就是陶谦那两个儿子不乐意了。 他们何止是没有这个接任徐州牧位置的能力,也并没有这个接任的野心。 一听这个安排,陶商直接就问道:“既然是要向朝廷求一个徐州牧正名,为何……为何不让朝廷直接委派一个新的徐州牧过来?” 若能这样,何必还非要将他们两兄弟给推一个上去! 陈登一听这话顿时觉得额角一跳。 这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陶谦做那个徐州牧的时候,在平衡徐州内部的士族力量,给出相应的提拔和让利上都做得不差。 同时作为一州之中的父母官,除了在任用孙观、臧霸等人这件事上过于冒险,在任用笮融上有些欠缺考虑,总体来说还是满足徐州士人对他的期待的。 可若是直接空降来一个州牧,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像是益州这样的情况。益州那边是东州士和益州士之间相互争锋,徐州呢? 以袁绍在邺城朝廷中的地位,倘若陶商的这个想法传递到了那头,陈登毫不怀疑,袁绍可能会干脆让自己的儿子前来接掌徐州。 若真到了这样的局面,他们还不如直接从自己人里选出一个,以有违礼法的方式接掌徐州,或者干脆将陶谦的尸体给继续摆在这个徐州牧位置上算了。 在陈登和赵昱、王朗、鲁肃这几个徐州人士的相互对望中,都不难看出他们此刻的想法。 陶商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是当真毫无政治敏感度可言。 “陶恭祖也算是一代枭雄人物,为何会有这样的两个儿子!”在暂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散会后,鲁肃忍不住和陈登抱怨道。 他们虽然一个是世家出身,一个是地主豪强,但毕竟都出自下邳郡,年岁相差得也不大,在同样效力于陶谦的麾下后不久就成了好友。 当然好友归好友,鲁肃为陈登据理力争,倒也确实是出自他的判断,而非只是考虑到人情的缘故。 陈登叹了一口气,“怎么能说让邺城朝廷来委任徐州牧呢?这话也太天真了。” 若非眼下陶谦新丧,有些话不太适合直接说出来,陈登都想将自己想到的另外一条路子摆到明面上。 既然比起让邺城朝廷来委任一个徐州牧,他们其实更倾向于自己选择一个,以确保徐州人的利益。 那么…… 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个切实关注民生,有大汉宗室血统,又有贤德之名的外来人呢? 切实关注民生,可以尽快地挽回徐州的危局。 有大汉的宗室血统,意味着他上位州牧可以忽略掉一点资历上的问题。 又倘若徐州士人对他有迎奉之功,按照常理他也该当做出投桃报李之举才是! 这个人选,正是陈登曾经在跟乔亭的交谈中提到的人—— 此刻身在豫州沛国的刘备。 看他在沛国境内的种种行事手段,都很符合陈登对于徐州牧这个身份的要求。 但还没等陈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个人选建议说出去,徐州境内的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身在广陵的笮融对外宣告,得知陶谦的死讯他很心痛。 让他更心痛的是,极有可能就是杀害陶谦元凶的陈珪陈登父子,因另有图谋的缘故,还在参与着决定徐州往后由谁主宰的议会,以至于徐州很可能会变成他们用来讨好某一方势力的礼物,用来给他们自己谋求晋身之阶。 笮融信誓旦旦地说道,作为一个忠诚于陶谦也忠诚于佛祖的人,他绝不能允许在徐州境内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陶恭祖死得不明不白,他也必须要为府君讨还一个公道,以报知遇之恩。 故而他号召广陵郡的百姓,若是有昔日曾经蒙受陶谦恩惠的,又或者是有忠诚于佛教教派的,都该当随同他一起,组建成一支北上进攻东海郡的队伍,拿下陈氏父子,将陶谦之死给弄个清楚。 还别说,他这一套说辞,在煽动力上那是真的不低。 祖郎不无敬佩地朝着发表这番宣言,而后在佛衣之外披挂甲胄的笮融看去。 要不是陶谦受到的致命一箭其实出自于他祖郎的手笔,又要不是陶谦的死讯其实是祖郎这个参与者告知于笮融的,而非是洪泽湖一带的风言风语传到了笮融的耳中,单看着笮融的这一番说辞和表现,他都要觉得,这人真是好一个陶谦麾下的忠臣了。 所以被笮融言论煽动的,何止是广陵郡中才见证了那浴佛会奇迹的民众。 在消息扩散到了东海郡后,这里也有人对近来州府的闭门会议,表现出了质疑的言论。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陈珪向来都被徐州人视为年高德劭之辈,又因为儿子为徐州做出的一串贡献,越发得到州中民众的认可与尊重,何曾受到过这样的怀疑! 若非捉贼要拿赃,他们早就将笮融贪墨郡县军粮,疑似为此而杀害陶谦之事给说出去了。 结果笮融倒好,先来上了一出贼喊捉贼,这是什么道理? “父亲,现在不是笮融这说法到底是不是在胡言的问题。”陈登冷静地回道:“昔年的黄巾军有多少战斗力,是你我都很清楚的事情,笮融的部从也同样是有宗教的理论在其中发挥作用,现在他还用起了陶恭祖残余的影响,打着为州牧报仇的旗号,这样一来,我们就要考虑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了。” “没了居中调度指挥的州牧,我们还能不能挡住对方的进攻?” 泰山臧霸这种亡命之徒,会听从陶谦的调度,却未必愿意在陶谦死后还继续听从他们的安排。 他和孙观等人屯兵在琅琊郡的开阳县,自成一股势力,若要趁此机会独立在外,谁也无法对他们做出有效的节制,对他们的拉拢甚至可能助长这些人谈条件的底气。 若刨除掉这些人,徐州东海郡的武将屈指可数,要由谁来面对笮融气势汹汹的进犯? 或许有人会说,鲁肃可以。 但鲁肃在陶谦麾下所得到的历练时间还是太短了,这不足以让他完成飞跃式的长进,成为一个能统兵一方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陈登越发有了拉拢刘备入伙徐州的想法。 刘备麾下的关羽张飞都是悍将,他本人也是从黄巾之乱时期就开始历练,还有讨伐董卓以及和袁术交战的经验,要应付笮融料来不难! 除了刘备,还有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徐州境内的乱象平复下来,又让笮融伏诛授首呢? 只怕没有! 陈登又道:“说来,还有一个问题……东海麋子仲现在是什么立场?” 麋竺受到笮融的邀请前去广陵郡,迄今为止还没有消息传回。 这不能让人确定他就已经投靠到了笮融的这边,所以也当然不能贸然对东海麋氏做出什么动作。 麋竺的立场一日不能确定,他们也一日不敢放心将麋氏的门客也投入到对笮融的招架之中,以防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后果。 这还真是又一个麻烦。 若是麋竺真的不长脑子地选了笮融,也就意味着他们面对的麻烦会比之前更大。 不过陈登他们大概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因为趁着笮融在广陵郡内发起“誓师动员”的时候对他疏于监管,麋竺已经从高邮溜出来了。 笮融有没有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气个半死不好说,反正麋竺已经拿到了乔岚对他做出的安排—— 请他以躲避笮融的追赶为由入住射阳,而后往张懿的住处附近不小心地经过一趟。 这条指令并不涉及对麋竺立场的改换,所以哪怕这只是乔琰的情报部门做出的安排,而非出自乔琰本人,麋竺还是当即将其给执行了。 而后他按照乔岚的说法,暂时藏踪匿迹,做出在旁观望的状态,直到接到乔琰从长安送来的正式调度为止。 先前和笮融此人的虚与委蛇,让麋竺还觉得怪反胃的,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解脱,他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从长安方向快马加鞭送出的消息,要抵达他的面前也得有八九天了,反正笮融和陈登之间的交手不会快速结束,也不会祸及东海麋氏,麋竺正好得个休息的空闲。 但他是舒坦了,距离他不远处的宅院内,有个人却被对面年轻人的话惊得跳了起来。 张懿看着面前依然气定神闲的周瑜,难以置信这位孙策的左膀右臂会出现在此地,还对他提出了这样的合作建议。 让他去当徐州牧? 这听上去太不切实际了! 他确实不忿于陶谦将他从广陵太守的位置上拉下来,可也至多就是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广陵郡接他的班。 反正他看不过眼笮融的这种行事方式。 他还没膨胀到觉得自己可以染指徐州牧位置的地步! 然而,要周瑜看来,这个位置张懿还真的可以试一试。 早前周瑜也只是想要联手张懿来完成对笮融的打压,以防笮融对祖郎提供帮助,给扬州造成麻烦。 现在的局势下,他却可以更敢想一点。 因为陶谦死了! 陶谦这一死,徐州也就从原本的暗流涌动,变成了现在的浑水一潭。 一方面,徐州的士族有自己的立场。 另一方面,北边的袁绍就算面对着乔琰那边的威胁,因青州和徐州接壤的缘故,也必然要从中分一杯羹。 所以他们扬州是不是也能从中介入呢? 豫章郡和会稽郡还未能正式落入孙策的手中,这意味着他们能增派出来的兵力有限,但若是错失这个机会,周瑜回到扬州都不会甘心的。 要是他们能将防备北方的战线往北推移,一路推到徐州中部的淮河界限上,江东在发展中所面对的束缚必然会大幅减少。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周瑜来冒一次险! 他不再只局限于要将张懿推到广陵太守的位置上,还该当尝试徐州牧的位置。 偏偏,眼下还真是有这个条件的。 张懿被陶谦给弄下台,是因为他的资质平庸,放在特定的场合之下就是无能,那如果他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改变他的形象呢? 比如说,他要是能够揭穿笮融当日所制造的神佛现世情景的真相,也能将陶谦的死因扣在笮融的身上,并在扬州的协助下从后方发起对笮融的致命一击,起码淮河以南的广陵郡就有了这个重新回到他治下的机会。 周瑜想着自己拿到手的那盏飞灯不由庆幸,当日他当机立断从高邮城中追出,实在是他做出的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这是张懿能够上位的内部条件之一。 而在徐州之外同样有有利的条件。 周瑜先是朝着张懿说道:“为何不可呢?倘若我是张太守的话,我必定不愿眼看着笮融借着陶恭祖之死而发兵北上,要将整个徐州都变成他的传教之地,届时,民生多艰必是常态,张太守自己也要难保了。” 这还真不是他在危言耸听,以笮融在高邮传教时候表现出的状态,他可一点都不像是知道何为手下留情的人。 见张懿对此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周瑜继续说道:“何况,张太守若愿和扬州达成合作,守望相助,扬州愿意上书长安朝廷,为张太守表奏。” 一听是向长安朝廷表奏,张懿的脸色顿时有点发青。 可不等他开口,周瑜已接了下去,“张太守莫要觉得,您与大司马有昔年旧怨会影响到此事。徐州之争,也是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争夺一州之地的归属权,以大司马的眼力见地,绝不会在此事上沉湎于旧事。恰恰相反,她必定会对您做出支持,以示其胸襟开阔。” 原本的徐州牧是邺城朝廷敕封的,若是新的徐州牧是由长安朝廷册立的,又确实能够在徐州站定脚跟,乔琰难道会放弃这个名分吗? 周瑜觉得,不会! 这对乔琰来说,是一笔实在划算的买卖。 而张懿呢?他明知道周瑜所说的这种“守望相助”,必定是利用他的成分居多,还是忍不住为这种职位光复,甚至升迁的前景而听得心中一动。 即便这趟升迁若真能做成,也意味着他会面对远比现在危险的处境,张懿心中纷杂的思绪也只变成了一句话,“我现在需要怎么做?” 他不可能毫无行动,就能直接从长安朝廷那里得到一个委任。 在此之前他是需要给出一些实绩的。 周瑜闻言一笑。 张懿这话,便是他做出抉择了。 他回道:“召集部从的事情都可以先不急,请张太守先去拜访一个人吧。” 一个似乎并不打算和笮融合作,也没站在陈登鲁肃等人那边的徐州人。 东海麋氏的麋竺。 很巧的是,他就在此地。 第280章 盐渎海陵 拜访麋竺这个选择,从周瑜的口中提出来,让张懿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 他会对周瑜那条夺徐州牧之位的建议表现出意动,并不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有利可图的决定,还是因为,这是一项对扬州来说有足够的利益为之冒险的事情。 将战线北推到淮河一线,正是守江必守淮的布防准则。 当然,此时还没有这种说法。 现下徐州身为要害,乃是因为在孝明皇帝时期,王景负责修黄河,限制了黄河南侵后,又于汴水修建堤坝,让汴水与泗水在徐州的地界上安然交汇,形成了其“北国锁钥”“南国重镇”的重要地位。 简单的说,倘若孙策他们能协助张懿在徐州位处淮河以南的位置站稳脚跟,这对扬州方向的军队北上进攻中原,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既然扬州不是如此大发善心,让他一个赋闲在家的老臣可以得到再次上岗的机会,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那这个合作就显得真实且可靠得多了。 让他去找麋竺谈谈,同样是这个逻辑。 麋竺作为徐州首屈一指的巨富,和天下各方都有着贸易往来,尤其是和长安朝廷之间有着相当友好的关系,又是徐州本地的地头蛇,收容着一批各有其才的门客。 若是能让他站在张懿的这一边,对于张懿在此地发展大有裨益。 此外,这同样是对扬州来说的有利之事。 孙策在扬州的根基还是太浅了,他要行兵力扩张之事还需要看扬州世家的脸色,尤其是吴郡的那些,没少因为他年轻而给他扯后腿。 在这种情况下,用财力来打开征兵的门户,就成为了对扬州来说的破局之路。 麋竺和长安朝廷的交好,并不影响他作为徐州人士,要在徐州也寻到对应的支持,才能确保他在此地的根基。 如果他看不上陶谦,有没有可能成为孙策的助力呢? 即便不对着孙策做出倾力相助的支持,只需要让麋竺在这场徐州的变故中获取到更大的利益,让他因此而做出一番回馈,对扬州来说就是稳赚不赔的利益交换。 周瑜并未想到麋竺身为徐州人士,却已经早早摒弃了地域之分,将自己的筹码正式押注在了乔琰的身上。 就像,他也并未想到,麋竺会出现在张懿所在的射阳,并不是为了躲避笮融,并观望眼下开战的局势,而是因为乔岚做出的安排。 他到底还是有些年轻,又面对着这样一块对扬州来说肥美的诱饵,于是在选择张懿合作这件事上投入了理智后,就难免觉得,无论是陶谦忽然丧命于笮融之手,还是麋竺作为一方重要的力量出现在此地,实在是他在冒险亲自前来徐州后的好运表现。 他必须成功唆使张懿达成此事! 张懿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彼此之间的共同利益,所以在又思忖了片刻后,同意了周瑜的这个建议。 不过要如何说服麋竺为他们所用,无疑也是个大问题。 麋氏的基业中心在东海郡,从东海的渔港到矿产,他们麾下所拥有的都不在少数。 虽然因为徐州的州府也处在东海,麋竺必须在陶谦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多少会受到一点限制,但这些限制实在是很有限的。 他为何非要转而支持张懿这个——曾经被人赶下台的败者呢? 这在情理上来说是说不通的。 麋竺作为一个商人,还是麋氏如今的领袖,论起利益权衡,远比大多数人要在行。 这个问题在他们找上门前,也被张懿朝着周瑜问询了出来。 周瑜回道:“把盐渎的一部分权柄让给他。” 张懿听周瑜如此回应,险些惊得跳起来。 盐渎是什么地方? 作为广陵郡治下的一县,此地盛产海盐,又因产盐之中对铁官的需求,元狩四年,孝武皇帝在大汉境内设立铁官的时候,盐渎就位列其中。 在全国也不到五十处的铁官中,它就是其一。 所以,这里也是广陵的盐铁中心! 把这个地方给麋竺,相当于将一部分官府的权柄给了商人。 但张懿沉下心来去想,又觉得周瑜此言有理。 对一个已经将家产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商人来说,只有那些原本是他接触不到的权利,对他来说才有着更加直接的吸引力。 张懿叹了口气,“都说有舍才有得,但世人听到这个舍的时候还是难免犹豫,不过再想想,要是连这个舍都不肯做,那还谈什么得呢?” 周瑜接话道:“张太守看得明白。” 张懿肯同意照做,让周瑜可以少费不少口舌。 让麋竺占据一部分盐渎的盐铁份额对他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对张懿来说却是实打实地割肉,哪怕他成功上位,这出让利也是对他州牧权威的削弱。 这也正是周瑜想要看到的情况。 至于让麋竺占领着盐渎,将家族产业陆续转移过来,对扬州这边会不会有利益影响,起码在眼前还是看不到的。 倒是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灵帝的熹平元年,孙策的父亲孙坚因为平定会稽许昌的谋反立功,被任命为盐渎丞,在他于此地治理的四年多时间里,在此地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影响,而孙策也是在此地出生的。 这里若能与扬州的地盘联结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件佳话。 张懿并不知道周瑜在此时还做出了这样的一番思考,只是回道:“这哪里是什么看得明白,我以前自视甚高,现在则是站在一个正常的视角看问题罢了。” 他起身,又道:“我去拜访麋子仲,此事宜早不宜迟。” 那笮融要在北上进攻的局面中抢占优势,进军的速度再怎么被南方的水网给拖慢,也必定会尽量图快。 倘若真让他掌握了舆论,并先打出了一场胜利,招募到太多的人手,那么就算他们可以利用张懿在广陵的残存影响募招兵员,又在扬州的协助下从背后发动进攻,对笮融能起到的威胁也有限。 难保不会被笮融先掉头给侵吞掉。 对于张懿这种效率,周瑜还是很满意的,他道:“那好,我同你一起走一趟。” 虽说这是暴露了他在徐州境内,可为了和东海麋氏牵线搭桥,眼下的暴露算不上什么问题。 和麋竺这等聪明人往来,也不必搞出什么藏着掖着的戏码。 还不如将事情都摊牌在他面前说,以显示出他们的诚意。 同时,周瑜的介入无疑也是在告知于麋竺,哪怕张懿会在随后成为名义上的徐州牧,在其中真正占据主导权的还是江东,莫要将这一点给看错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坦诚,也或许是因为给予商人一部分盐铁权力对于东海麋氏来说也有着吸引力,在张懿的这次登门拜访之中,麋竺虽然没有直接给出一个肯定的回复,却也露出了几分意动。 在离开前周瑜说:“子仲先生用来迟疑的时间可能并不太多了。” 这绝非是一件危言耸听之事。 笮融对着北面发难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徐州士人所能想象。 陶谦之死又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连陶谦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及时站出来支撑局面,以至于他甩在陈珪陈登父子身上的黑锅还真被一部分徐州人当做了事实。 承蒙陶谦恩惠的徐州人不乏投向他的,又有祖郎和严白虎旧部身处其中,于是当笮融的先遣部队越过淮河与东海郡的守军交手之时,还真占据了上风。 赵昱仓促北上,前往徐州的琅琊郡寻找臧霸等人出兵。 王朗领兵南下,意图拔除掉笮融渡河的这枚钉子。 这场快速爆发的交锋中,已让人清楚地看到了徐州方面文武分家的弊病。 倘若淮河以北的阵营不能尽快得到足够的武力支援,势必要在笮融这种不讲道理的宗教队伍面前吃瘪。 麋竺或许可以说,他还能选择在此时回返东海郡,用东海麋氏的势力对淮北阵营做出支持。 因这是一出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或许还能给他谋求到不少好处。 但按照周瑜的说法是,就算麋竺这样做了,最后上位的徐州牧是谁,麋竺在他的麾下,地位能越得过陈登鲁肃等人吗? 如果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不选择更缺人的张懿呢? 反正,这也是一出雪中送炭。 不过,大概让周瑜也未曾料到的是,在此时的淮北,情况还要比他想的复杂。 在赵昱北上、王朗南下、鲁肃坐镇郯县、陈珪回返下邳镇守的同时,因陶商陶应二人还是不愿意出任徐州牧的位置,陈登说服了其他人,带着一队随从径直朝着西面而去。 他这出星夜兼程的赶路,正是为了前去沛国,请刘备领兵入驻徐州,接掌徐州牧的位置! 他们已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就算是从外头请来一个徐州牧,也必定要比被笮融侵占徐州全境,给徐州士族带来灭顶之灾要好上太多! “刘备倒是好运气。”因徐州方交锋势力所造成的局面变化,乔琰这两日收到的徐州信件不在少数。 就算乔岚和乔亭都在徐州,为了减少跨越淮河所花费的时间,她们的情报还是单独汇总过来的。 要不是乔琰上一次给徐州下达指令的时候,让信使又往徐州多带上了一部分养在关中的信鸽,估计现在都要处在信鸽不够用的地步了。 此刻被她拿在手中的这一条消息,就是陈登朝着豫州而去。 想到历史上同样是由陈登力主支持刘备成为徐州牧,他现在是去做什么的已不必多说。 对于刘备会不会应允入徐州这件事,结果不必怀疑。 他或许会出于资历、礼法这样的理由拒绝进入徐州,以这等趁人之危的方式登上徐州牧的位置,但他不会因为这个事实拒绝陈登的建议—— 让笮融这样的人主宰徐州,对大部分的徐州民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祸事。 说陈登是道德绑架也好,说刘备是时运到来也罢,总之这趟徐州他是不去也得去。 袁绍或许会不满于刘备撤出豫州的战局,但他更怕的是连徐州也将不再挂着邺城朝廷的名头,所以必定会让刘辩下旨,册封刘备为徐州刺史或者徐州牧。 可是,乔琰怎么能让他如此轻松呢? 从德行上来说她对刘备没什么意见,甚至对他还有几分敬佩,但从立场上来说,他们既然是敌人,那就不能怪她要弄出些给人添堵的事情。 比起让刘备占据徐州,与扬州这边相互制衡交手,彼此消磨实力,乔琰更乐于看到南方的各个势力都是支离破碎的状态。 孙策如今还未曾全据扬州,扬州豫章郡的太守黄祖,和他之间还有着杀父之仇。 徐州也不能太完整才对。 被乔岚和乔亭促成的划淮河而治的局面,才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 这样一来,在扬州和徐州的境内就会有起码四方势力。 乔琰又拿起了麋竺让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在信中他提到了周瑜和张懿对他发起的拉拢,问及他是否该当应允。 “盐渎啊……”乔琰朝着面前的徐州郡县图看去,目光在广陵郡的沿海县名上一扫而过。“盐渎这个地方,就算他们不提,我也打算让麋竺握在手里的,现在能少费一点话茬也好。” 但事实上,盐渎并不是乔琰在给乔氏姐妹布置的任务中,需要她们拿到的这一个港口。 这个需要承担起海航进军作用的港口,握在麋竺的手中,与直接地握在她的手中,并不是同一回事。 考虑到盐铁行当对于徐州本身的重要性,乔琰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港口就算会在权力,或者说是利益上让出一部分给麋竺,在驻防驻军上也绝不在少数。 这就让一些相对而言秘密的事项不适合在此地展开。 所以还需要她再选一个地方。 恰好,她还真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若是刘备带着邺城朝廷的旨意进入徐州地界,不,就算没有刘备的这一出,周公瑾也要说服张子泰往长安派遣个使者,索要一个正式接掌徐州讨伐笮融的名头。以奉孝觉得,我若是说要以驻兵于海陵,来换取长安朝廷给出这个位置如何?” 驻兵海陵! 海陵位处于长江以北,广陵郡的南部,乃是长江入海口的所在。 这个驻兵申请…… 郭嘉回道:“若我是周瑜的话,我此时的第一反应必定是,君侯要借着这个驻兵申请敲打敲打扬州。” “他难道不需要受到警告吗?”乔琰回问道。 可别说什么周瑜是为了探查祖郎的动向才会前来的徐州,都插手到徐州境内的州牧位置上了,总不能因为他和长安之间有过交易,就可以放任他这样的僭越举动。 乔琰要对他做出警告敲打实是合理。 郭嘉道:“当然应该,不过这件事在袁绍那里大概会有另外的一种理解方式。这意味着君侯对张懿做出了最为直接的支持,虽没有直接涉足到淮河一线的争夺战中,却也是立场支援的表现了。” 乔琰笑了笑,“可这两件事都不是我们目前最需要达成的目的。” 她需要一个港口的真实意图,已经在给乐平书院学子所布置的命题作文之中有所表现了。 为了进一步弱化这第个目的,她也会让乔岚和乔亭在徐州境内对前两个目的再进行一番舆论强化的。 总之,现在她不仅处在幕后,还处在了进退之间最为有利的位置。 郭嘉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对她放出乔岚乔亭,以这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达成了目的深表叹服。“君侯现在只需先知会麋竺应允张懿,而后等着张懿的使者来到长安,就已经够了。” “说不定……”郭嘉想了想乔琰和张懿之间的旧怨关系,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君侯还能在朝堂之上再表现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态度。” “奉孝,过犹不及啊。”乔琰调侃道。 这就纯粹是此番变故的附加产物了,要不要再用此事来加深旁人对她的印象,完全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 比起考虑这件事,乔琰倒是更乐于做另外的两件事。 “现在,往并州方向发出两条消息。” “其一,令征东中郎将在太行山隘口做出即将调兵的举动。” 她自己知道,她暂时没有出兵的打算,但袁绍又不知道! 去年也是秋收之前出兵的关中,今年兵精粮足之下想要直接进攻冀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总之麴义做出出兵的架势,袁绍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戍防于太行山一线,没这个亲自插手徐州战况的机会。 这既是给刘备入徐州再提供一项帮助,也是给张懿减少一点对手的压力。 也或许,这也是在干扰邺城朝廷的精神状态呢? 她继续说道:“其二,将我那两位侄女在徐州的作为全部告知于上郡的那两位。” 乔岚将张懿从这片徐州乱局中挖掘出来,也将麋竺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引到了张懿和周瑜的面前,乔亭则想出了以孔明灯给笮融造势的方法,又在广陵郡为亲力亲为礼佛之说制造舆论,促成了陶谦之死,这些在乔琰看来都是可圈可点的表现,一时之间也难分出个高下来。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儒和贾诩之间有一场带徒弟的比斗吧? “让他们两个决断出个胜负,输的那个来长安走一趟,要是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得出结果,那就一起过来。” 乔琰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等等,我忘了……之前与文和先生说过,原本就该当让他在秋收之后来长安的。那不管输赢,他都得过来了。” 秋收将至,长安的各项事务又要进行细致的划分和推进—— 这两个人有手有脚有脑子的,凭什么继续在上郡休息? 第281章 南北州牧 郭嘉直接笑了出来。 说实话,他羡慕贾诩和李儒这种工作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而且他敢发誓,不只是他,对贾诩此前履历知根知底的几人,包括程昱和徐庶在内,没一个不羡慕贾诩现在的养老生活。 虽说贾诩先前往董卓那里走的一轮确实不容易,但怎么说呢? 要是干完这一轮后就可以安心躺平,在君侯这里还被记了个头功的话,其实他们也不是不可以进修一下演技课程,来试一试这份极有挑战性的工作。 但现在因为关中诸事繁多,贾诩又要被直接调度回来,郭嘉又是一副看好戏的表现了。 虽然,在听说乔琰给贾诩的待遇的是做四休二的时候,他又开始羡慕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我也可以往袁本初那里投奔一趟……”郭嘉话没说完就对上了乔琰警告的目光,他连忙轻咳了一声,说道:“开个玩笑罢了,又不能因为那边有个郭图就上门认亲戚对吧?”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虽说都是出自颍川也都姓郭,但这种同地域之内的同姓氏也可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佯装投敌这种事情,由他这位大司马府长史做出来,也没太多可信度。 他还是先去传讯吧。 只是有点可惜,没能亲眼看看,贾诩和李儒为了乔氏两姐妹此番的表现争执出个高低来,到底会是何种场面。 贾诩回到长安重新被启用已经是个必然了。 距离董卓之死已经过去了一年,现如今的关中早已不再议论乔琰是如何进取长安的,话题都被新帝登基、长安新路以及那出论酒之会的内容所取代,贾诩也非汉廷动乱的罪魁祸首,便是回来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李儒也是同样的。从他被乔琰擒获到如今,已有不短的时间,足以让人忘记他早年间在董卓麾下的特殊地位。 不过,会不会被人记得,和想不想来,还是两码事。 反正在上郡也不影响他们为乔琰出谋划策,甚至是抓紧一些必要的时机来做出卓越贡献。 何必非要到长安这浑水泥潭之中呢? 但大家都是这样的情况,怎么能一个上岗一个继续赋闲? 要郭嘉看来,贾诩为了把李儒一并拖下水,必定要为自己的弟子据理力争一番功劳,李儒大概也是同样的,按照那两位的嘴皮子,往来的言语大概会很精彩吧…… 郭嘉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说上郡那边的争锋相对、唇枪舌战精彩,邺城那边的风浪也有趣得很。 收到乔琰这边的消息,声称征东中郎将麴义开始调兵,似乎有意走太行八陉兵进冀州,袁绍当即把手底下的谋臣武将一并召集了个齐全。 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她早年间的高效率动兵,足以让其他各方势力对她产生一种错误的认知—— 只要条件允许的话,她每年的大规模行军,都可以将自己的敌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给击败。 那么现在,并州调兵的消息,无疑就是一个宣战信号! 还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唯一让袁绍觉得庆幸的是,让袁熙往长安一行所收获的东西中,马蹄铁已经因为技术门槛最低,在他们这里实现了落成,从六月到七月里,对他麾下的骑兵队伍全部进行了武装。 倘若真出现骑兵交锋,他的战马劳损情况会大幅减小。 因秋收将近,府库之中的一部分存粮也可以调拨出来充当军粮之用,没有行军粮食上的压力。 但这并不能改变,当乔琰选择在这种时候悍然发兵的消息传到他耳中,袁绍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被她当做了猎物而产生的愤怒,而是—— 焦虑。 这种焦虑也被随后前来此地的下属看了个清楚。 不过他们谁都不能对袁绍的这种心态做出什么指责。在袁熙将那些敌方的东西从长安送到邺城之后,这种清楚直白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差距,让他们同样无法将其忽略。 得亏袁绍现在问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如何反攻战胜,这才让在场的众人稍显镇定了些。 “说起来,这个发兵的时间是不是太巧了?”审配先一步开口说道,“前几日我们才获知,陶谦身死于下邳郡,徐州陷入了内乱的状态,今日就是并州方向屯兵于太行山,有进军的架势。” “你的意思是……陶恭祖之死和乔烨舒有关?”袁绍问道。 “这倒不是。”审配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徐州作为为数不多归附于邺城朝廷的一州,本可以给明公提供声援,陶恭祖一死,便让明公又少了一方助力,这才让长安那边下定决心在此时发兵。” “若真是如此的话,对方明明比我们距离徐州更远,却显然消息获知得比我们更早,这才导致了这个调兵遣将的速度如此之快。” 袁绍皱了皱眉头。 虽说徐州那边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尚未可知,但确实在名义上对他做出了响应。 眼下动乱的徐州若不算在内,就算加上不太听话的幽州,也不过是四州之地而已。 可大汉,有十三州啊! 正是因为这份强弱之分在此时越发明显,所以乔琰才会连秋收都不等了直接出兵! 这完全说得通。 他说的另一个情况也对。 收到陶谦的死讯到决意发兵,再到军报送抵并州后由麴义调度军事,都是需要时间的,这样一来,乔琰获知陶谦死讯的时间必定要比袁绍早了不少。 除非她对徐州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更时时对其投以关注,否则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她对徐州尚且如此,对冀州呢? 袁绍心中泛起了一抹警惕,知道审配在此时说起这个,还是要让他提防一下,莫要让应战的准备也被泄露出去。 他道:“冀州和并州相连的两处最为要害陉口,一处在滏口陉,一处在井陉,我有意令两人各自统兵驻扎于此地,而后另择一人在两处陉口之间往复巡视,以在其间查漏补缺,又或寻机切入并州打乱对方的攻势,不知诸位有何建议?” 沮授回道:“眼下的局势中,还是以守代攻为好,并州那边选了这个进攻的时机,对明公来说既是弊,也是利,只要明公肯忍下此次的不甘心,将对方的攻势暂时依山势抵挡在外,反而是对对方威信的破坏。” 乔琰动兵至今攻无不克,近乎形成了一种固有认知。 所以哪怕袁绍不对她进行一次击败,只需要扛得住防守,也能够将己方的信心树立起来。 防守比起反攻的难度要小得多,尤其是—— 眼下他们这边,还真多了个适合于防守的人选。 正是沮授那豫州一行带回来的高顺。 对袁绍来说,这也确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选。 但还没等沮授将这个建议说出,忽听外头有人高声喊着“豫州急报”,打断了沮授刚要说出口的话。 袁绍当即示意暂时中断原本的议题,先让这被归入急报行列的消息送到面前来。 一听豫州急报,袁绍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袁术。 这家伙早前因为沮授和高顺的袭击摔断了腿,但以袁绍对袁术的认知,摔断腿这种事情绝不足以让袁术就此消停,反倒会让他因为少了那些能外出的享乐项目,转为用其他方式发泄情绪。 他的手还是好的吧?那就还能写出类似于“绍非袁氏子”这样的东西。 他的嘴还是能说话的吧?那就还能骂人。 在刘备派出的使者简雍被带到袁绍面前的时候,袁绍都是这样想的。 他甚至觉得袁术这次还得算是长进了,起码知道在近距离造谣,没给他什么将信件拦截下来的机会。 然而简雍一开口,袁绍便意识到,他想错了。 简雍说,徐州士人找上了刘备,希望由刘备出任徐州牧。 袁绍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了起来。 他早前将刘备作为对付袁术的打手之时,可绝没有想到,因豫州沛国和徐州相邻,就会平白让刘备得到这样的一出收获。 但别说袁绍没想到这一点,在陈登疾驰奔赴豫州出现在刘备面前的时候,刘备也未曾料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陶谦之死已经让刘备愕然不已,徐州内部的动乱也让他惊觉,一个势力的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可以快到这样的地步,这个要将他也给扯入局中的建议,更是让刘备不免失态。 在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后,刘备当即对陈登做出了拒绝的回复。 按照他给自己的前路做出的那一番规划,他应当在豫州逐渐战胜袁术的势力,一步步攻占地盘扩张土地,凭借着战功先从一郡太守做起也好,升任豫州牧也罢,总归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这样的升迁方式足以冲淡掉他早年履历上的弱项。 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徐州突然无主,希望由他空降过去? 这一来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二来……若真接下了这个位置,这种骤然的高升,难免会让他和徐州之间的磨合存在一些问题。 要说刘备真对徐州牧这个位置毫不心动,那也未免将他看得太过无欲无求。 他自年少之时便喜欢犬马、音乐和华美的衣服,如今也还保留着几分这种习惯,只是要比一些为欲望所操纵的人更清楚,什么东西是他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获得的。 徐州牧的位置,显然是一件虽然精美却未必合身的华服。 但陈登给他说了两段话。 其一就是被乔琰猜到的说法。 他搬出了徐州的百姓。 刘备不是徐州人,对于笮融所宣扬的佛教到底在徐州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并没有直白的认知。 不过他到底是见过昔年的黄巾起义的。 当陈登以严肃到让人绝不会怀疑其中有假的语气,和刘备说起徐州广陵郡内民众对笮融的无条件相信和付出,说到广陵特殊的徭役方式和修建起的佛寺佛塔,又说到彭城与下邳被笮融窃取的军粮之后,刘备不由形成了一些联想,也让他的脸色随之正色。 而后他就听到陈登问道:“将军不忍沛国百姓卷入战乱之中,宁可先敦促民事后与袁公路对垒,却忍心见徐州民众陷于水火吗?” 其二则是陈登说到,刘备自早年间参与军伍,到如今也只是一个并没有政治实权在手的杂号将军,为人所驱策,充当马前卒,明明有关羽张飞这样的猛将却不得一处开阔的地盘发展势力,归根到底还是因为—— 他既不像乔琰一样能自己深谋远虑,从夹缝中拼出个所以然来,二不像是袁绍一样身边有这样多的谋士为他筹谋。 按说刘备的发展过程,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半生飘零,四方辗转,但在听到陈登的这段话时,他还是难免有些意动。 尤其是,陈登紧跟着说道,刘备如今身在豫州,按说颍川、汝南二郡的士人若是有看好他的,要想过来投奔也不算是难事了,但他们要么北上归附于曹操袁绍,要么西行长安投效在乔琰的麾下,有哪一个是投到刘备这里来给他雪中送炭的? 没有! 刘备这边唯一还能称作谋士的,还是跟他在年少时候就相识,同样出自于涿郡的简雍。 可惜他更擅长于辩论而不是谋略。 陈登旋即又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大多数士人在给自己谋取一个托付之地的时候,不止要评估这个主公的潜力和人品,还会看看和他条件相仿或者不同的士人在对方的麾下到底是何种待遇。 刘备手底下既然没有,那凭什么引来更多人呢?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徐州的士人愿意做这个开头,甚至愿意将刘备捧到徐州牧的位置上。 他们只要刘备能做到两件事—— 其一,快速出兵徐州,镇压徐州南部的笮融之乱,还徐州民生以安泰清平。 其二,今日徐州士人对他的相助之恩,他不能在他日辜负。 陈登的这番言论对于刘备来说,真是一剂直扎心肺的猛药。 他以徐州庶民之命作为托付,又将徐州士人的下注诚意捧在了他的面前,刘备又怎么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他唯独说的只是一点,徐州士人的请托虽让他动容,他也不能在未曾得到准允的情况下贸然往徐州出兵,这件事他必须要告知于邺城朝廷。 陈登接受了刘备的这个说法,但也有一个要求,速度要快。 军情如救火,倘若徐州那边的驻军没有及时开赴到淮河一线,笮融直接杀上州府去,天知道愿意支持刘备的这些士人还能在最后剩下几个。 所以简雍带着刘备的手书,徐州士人的请愿书,以及盖着陶谦州府印信、由陶商写成的辞让书飞快地赶到了邺城。 袁绍看着这些齐备的资料一时语塞。 若是他还处在原本的安定局势下,他或许还有这个资本觉得,刘备这人没有资格坐到州牧的位置上! 天下何来这等荒唐之事。 可此刻乔琰在并州的兵卒有进军之势,而方才审配也说了,乔琰的动兵很有可能是因为徐州牧身亡,让袁绍少了一方支持,那么现在刘备可以取代陶谦成为徐州牧,也依然站在他的这一方,是不是也得算一件幸事? 袁绍的脸色变了又变,转头便看到各位谋士投来的认可此事的眼神,又将这种不甘心给压了下去。 他看着面前的简雍开了口,“明日我会奏请陛下的。” 再让他缓一个晚上,且等他将情绪缓和了再说。 一想到昔日的马前卒竟因时局变化,即将摇身一变,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州牧,袁绍就有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也或许,这种想法也是因为乔琰屡屡给他造成的威胁。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简雍被他的下属安顿在邺城中驿馆的时候,长安那边也迎来了一批特别的客人。 为首之人,便是张懿的下属。 从徐州往长安可要比徐州往邺城远上太多了,这些人只能以一人两马,几乎星夜兼程地赶路,这才在一个尽可能早的时间出现在了乔琰的面前。 早等着这一刻的乔琰一点都没耽搁,直接将此事汇报给了刘虞,随后,长安紧急召开了朝中重臣的议会。 听到徐州这一连串让人意想不到的发展后,连向来稳重的卢植都有点发懵,而在听到张懿自请归附长安朝廷,举兵剿灭笮融,扬州方面则愿意出兵协助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乔琰。 当年乔琰箭射刺史的壮举,是被汉灵帝直接拿到朝堂上来说的,也不怪他们对此还觉得记忆犹新。 “看着我做什么?”乔琰挑了挑眉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要是还打算跟他计较当年的事情,我还让陛下紧急召开这出会议作甚。” 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人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当年和张懿之间的过节,可能只是其中一人往另一个人的身上泼了一杯水而已。 随后他们就看到乔琰迈步而出,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徐州虽地势不险,却也为大汉疆土,前广陵太守张子泰,敢以重责担当,声讨笮融,收复徐州,以徐州牧之位嘉奖也属应当。如陛下忧心徐州扬州地处偏远,鞭长莫及之下难免生乱,不妨于二州交界之地设立驻军,以作督查之用。” 她的目光扫过了尤有几分忐忑的张懿下属,又道:“长江入海口以北,有城名为海陵,以臣看来,可以驻军于此,以示我长安朝廷威风!” 第282章 驻兵人选 海陵? 在场的朝臣心中思忖了一番,发觉此地好像还真是个合适的驻军之地。 徐州的惊变让人应接不暇,带来的结果却容易理解。 倘若前广陵太守张懿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他至少也能在徐州占据一块地盘。 袁绍因为曾经归附于邺城朝廷的徐州失去掌控而苦恼,这才如此果断地对刘备升任徐州牧这件事情做出了批复,而长安这边呢? 长安原本就没有徐州这边的掌控权,现在横空跳出来一个张懿,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意外之喜。 做出个支援张懿的信号是必须的。 这个人可以不用非要冲在交锋的第一线,却必须有这样的立场。 此外,徐州那边的战局,忽而得到了扬州这边的助力,似乎是个有些危险的情况。 孙策当年突然转向,从荆州进入扬州,往后的种种征讨都透着枭雄气概。 偏偏在他所面对的局面中,北面与他立场敌对,西面与他有生死之仇,南面早已脱离朝廷掌控,东面就是茫茫大海,这是个极其便于扩张发展的环境。 若不对孙策加以节制,谁知道他会不会发展出什么三州之地,而后像是乔琰和袁绍一样再扶持起一位天子。 届时天下陷入三分而非此时二分的局面,比起先前还要难以完成统一的任务! 所以这道节制势在必行。 确实该派人驻兵的。 刘虞见众位朝臣并未提出否定的回复,当即做出了宣诏—— 以张懿为徐州牧,由长安朝廷设立海陵驻军处,在此地行督查之职。 那位来使绝没想到,他们想要拿到的这个位置居然会来得如此容易,就好像这场朝会只是要走个过场而已。 他在来前甚至还被周瑜指点着,背诵了不少要在这里说出的话,还生怕因为赶路仓促所造成的头晕脑胀,将其中的哪句在朝堂上说错了。 现在……现在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哪怕是因随后涉及到的驻军安排得算是内部讨论,他先被带了下去,也没有影响他在握着那封圣旨走出的时候,脸上满是雀跃的神情。 他是张懿的部下,不是周瑜的部下,对于海陵驻军这件事上的敏感度没有这么高。 不过在这随后的长安朝堂上,便有人顺着乔琰这个驻军的建议问了下去。 驻军的决定无妨,可让谁去徐州驻军? 别看这个决定提出得容易,但真要操作起来,此人作为长安使者的同时,也会陷入一个相对孤立无援的局面中,因传讯距离遥远的问题,大概还得有着足够的应变之能。 “我倒是觉得,不必非要让这个驻军人选有着太过高超的本领,”因乔琰并未直接发话,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起来,荀彧便开口说道,“扬州远靠东海,愿意向朝廷缴纳赋税,甚至与大司马达成协定,愿意将秋收后增长的年产送出一部分过来,已和在邺城建都的袁绍有着天壤之别。” “此番周公瑾忽然插手徐州事务,或许是在得了孙扬州的授意之下,做出了些僭越举动,但也可解释为保扬州不失的权宜之计。贸然将一个太过强势的钉子扎在海陵,反而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何况——”荀彧朝着乔琰看去,见她脸上不乏认可之色,便接着说了下去,“眼下大司马的几方得力之人已陆续安排在汉中,太行山,白道川,居庸关以及凉州,这些人都不适合做出轻易的调动,否则难免引发后患。” “至于具体何人适合于此处,以大司马对下属的了解,应当已经有答案了。” 乔琰确实已经有答案了。 荀彧的这番话说得明白,他们既要对江东做出威慑又不能太过,否则就会断了扬州方向对张懿做出的支持,让他们宁可安守在长江一线,而不是冒险将战线推进到淮河。 所以像是赵云张辽这种能独当一面的将领,是不可能派去海陵这个地方的。 哪怕张辽在历史上有在合肥对江东的战绩,现在也必须将他继续留在幽州作战。 她回道:“臣想举荐一人,现雁门郡都尉张杨张稚叔。” 早在先前刘虞定都长安的时候,乔琰先前的从事下属也大多得到了升迁,除了几个职位转换最为明显的之外,还有几个只是进行小调整的。 比如张杨,就是从原本的雁门郡从事变成了雁门郡都尉,相当于在他的职权没有发生明显变化的前提下给他涨了工资。 现在的这番调度就很大了。 虽然有些疑惑,乔琰为何要选一个并州北部郡县出身的人前去海陵,眼见她这个举荐说得信誓旦旦,刘虞自己也没有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还是回道:“准奏。” “大司马的气势似乎越来越惊人了。”王允目送着乔琰离开的背影,朝着身边的老友杨瓒说道。 杨瓒敏锐地意识到,王允所说的这句气势惊人,好像并不是一句褒义词,其中还藏着几分忧虑。 他小声回道:“这种话还是谨慎一些说得好。” “这可不是我谨慎不谨慎的问题,”王允以同样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他,“你说,徐州方向派来的使者可以直接以州府急报这样的方式令人通传求见陛下,为何要直接求见大司马,而后由大司马向陛下汇报此事?再说,这朝会之前她也早将驻军之地都选好了,又哪里还有给人置喙的余地。” “今日如此也就算了,徐州的军情确实紧急,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以免被邺城那边占了先,可若频频如此,我怕迟早有一日,天下会只知有大司马乔烨舒,而不知还有陛下。” 杨瓒小心提醒道:“你还是慎言些为好。今日荀文若的说辞你也听到了,他在为扬州驻军人选做建议,说的也只是大司马的部下如何调动。现如今能有机会为大汉收复天下的,也只有一个乔烨舒了,难道你要顶替她的部下去海陵不成?” 王允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会因为此事在明面上做出什么反对的表态,只是信口一说罢了。这建安元年都还没过呢,我难道是会有意让内部起火的人吗?” 他还没有蠢钝到这个地步。 也不过是在回身又朝着紫宸殿看去的一眼中,觉得有些唏嘘而已。 “不提此事了,说说那位即将前往海陵驻扎的张都尉吧,你说大司马选他是怎么想的?” 别说王允觉得这个人选的安排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说当事人自己收到这个消息都懵了。 在他快马加鞭地抵达长安后见到乔琰的第一句就是—— “君侯,我是个旱鸭子啊!” 怎么就把他安排到临江重镇去了? 张杨对这份“委以重任”的安排,绝对是惊大于喜的。 他这人吧,按照乔琰对他的评价,就是有勇才无雄才。 有这样一个顶头上司压着,他也觉得这评价没什么偏颇之处,确实是对他的形容。 但驻扎徐州,督辖徐州战况的同时还要警惕扬州的局面,好像不像是个该当给他安排的活计。 这是一点都不担心他把事情搞砸了? 张杨迷茫地看着乔琰,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解答。 乔琰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是要让你一个人去那边了?” 张杨眸光一亮,“您是要将郭长史还是荀参军又或者是戏别驾借给我当军师?” “那你还是别想了。”乔琰直接打断了张杨的美梦,“这个,或者说是这几个人我会过阵子再给你送来,你还是先自己去海陵吧。” 张杨苦着个脸:“君侯啊,您是真不怕我用通不过乐平书院考核的本事给您把事情办砸?” 而且他一个并州系出身的,到了那张懿的近处,总觉得像是在提醒对方,还记得当年被人从并州赶出去的情况吗? 就算态度表现得和蔼一点,可能都像是在拉仇恨。 “你只要不会贸然出兵,听从长安这边的安排,尽量减少和扬州那边的往来,你就不会把事情给办砸。” 听乔琰说得如此有自信,张杨也不多纠结了。 反正君侯到如今也没坑过他,还让他在那塞外留下了进击胡虏的勒石记功,他就不用自己贫瘠的脑子去想她此举之中的用意了。 听从长安安排,他会。 减少社交往来,他也会。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挺了挺腰板,“若是如此的话,君侯大可放心,我现在就带着人手往徐州赶。” “不,你换一条路,”乔琰抬手止住了他即将转头出发的脚步,“你先去汉中。” “……?”张杨又茫然了,乔琰这话好像并不是口误,而是对他的安排。 可不去徐州去汉中又是什么意思? 他带着这份困惑在向导的带领下翻越了秦岭,来到了汉中。 在这里,汉中太守徐庶将他给带到了此地的造船厂。 早在今年的三月里,由扬州那边交换给长安的造船人员就已经被安排在了汉中。 为了保持手感,在造船厂落成后,徐庶就安排他们制造能在汉水上通行的大船。 以他看来,在这个除却盯梢巴蜀之外也可以联通到荆州的地方行造船之举,是很微妙的。 一旦刘表做出了什么不当的举动,他们就可以通过一条让人意想不到的路线夺取荆州。 谁让汉水可以直抵襄阳,也就是刘表所在的荆州州府。 但现在的徐州之变,显然让乔琰做出了计划的变更。 徐州海陵的驻军决定后,她让张杨送来的密报里提到,让张杨将此地造船厂的一部分人手带走,同时带走此地建造得最气派的几艘汉水战船,直接顺着汉水而下,进入长江,再顺长江行船抵达海陵,俨然是要在海陵再修建起一座真正的造船之地。 随后若有送往海陵的物资或者人手,都从汉中调配。 翻越秦岭之路不需行军只需信使往来的话其实没有这么慢,栈道也已经在天师道教众的“赎罪”之中陆续修建,迟早会让骆谷道变成一条坦途的。 而顺江而下的速度也确实是要比陆上交通更为便捷。 长安、汉中、海陵三地确实是可以相互联结的。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跟张杨说了。 听他问询,君侯所说的要给他额外安排的人手是谁,徐庶回道:“先不必计较此事,总归君侯会有安排的,说不定就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选呢?我看他也不错。” 张杨顺着徐庶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个打扮奇特的家伙。 打扮奇特也就算了吧,张杨打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极能惹事的角色。 甘宁刚得了刘焉吩咐将新一批竹子送来汉中,便忽然察觉有人正在看着他,直觉敏锐的他转头就对上了张杨和徐庶投过来的目光。 那两人却似乎并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 徐庶已让人安排好了张杨东行的船只和人手,示意他直接出发就是。 走水路确实要比陆路更快,尤其是顺流而下的状态。 从汉中的船坞抵达海陵,只用了短短四日的时间。 即便是算上翻阅秦岭的快马加鞭赶路,也比从陆上走更快。 毕竟,这次前往徐州不可能以那种不加停歇的速度行路,那就真是在拿命送信了。 张杨颇为悠闲地在船上睡了个好觉,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被叫起,在沿江的港口停下,收到了一份由荆州牧刘表送出的慰问礼物,而后继续在这船上养精蓄锐。 他浑然不觉他们突然出现在荆州境内给刘表造成了多少惊吓。 等到他彻底从之前由并州赶赴长安,又自长安抵达汉中的赶路疲惫里恢复过来,他已进入徐州地界了。 早在乔琰向雁门发出征调张杨前来的敕令之前,张懿的部下就已经先一步带着那封至关重要的委任诏书回到了徐州,所以当张杨到来的时候,张懿已经正式以徐州牧之名,大范围地调集起了自己昔日在广陵的下属。 与此同时,周瑜从九江调拨来了人手,以协助张懿平定徐州之乱为名入驻广陵。 张杨的到来则是补上了最后的一块板。 虽讶异于张杨来得如此之快,张懿和周瑜还是对他做出了一番欢迎。 只是还没等他们所筹备的揭穿笮融骗局计划展开,他们就收到了从徐州北部传回来的消息。 刘备带着袁绍的徐州牧委任,在陈登的领路之下率军朝着徐州进驻。 这叫什么? 一南一北两个州牧! 未曾料到徐州士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张懿和周瑜都有点傻眼。 被夹在了两方势力之间的笮融是何感想姑且不论,他们原本顺利得有些过分的局势,好像忽然之间就被腰斩了。 这无异于是在他们头上泼了一层冷水。 倒是乔琰在此时,从容地朝着她的谋士系统问道:“刘备成为徐州牧,既是历史上的重要事件,算起来我在背后做出的协助也不少,这是不是应该算个成就?” 系统:【……】 第283章 笮融授首 当然了,在和自家宿主磨合了八年之久后,谋士系统068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系统了。 虽然对宿主只有在讨要奖励的时候才会想到它而颇感无语,它最后也没问诸如“你还能记得有我的存在”这样的话,更没问“为什么活都是乔岚乔亭两姐妹干的,乔琰也要申请成就奖励”,顶多就是在梗塞了半天后回道:【你又不是刘备的谋士。】 既然不是刘备的谋士,凭什么去领助力刘备上位徐州牧位置这样的奖励。 但事实证明,它还是小看了自家宿主胡搅蛮缠的本事。 她一本正经地回道:“你要这样说的话,就显得你这个系统很不够通权达变了,就不能让人在观望了一番后作为编外人员先给人提供一个上位的途径,然后观望他在这个位置上的表现吗?” 【……歪理邪说!你这是歪理邪说!】系统跳脚。 “当然了,我们互相透过底,关于是不是真要当谋士这件事已经有过交涉,这一条充其量也就是你在自动评判出现错漏的时候,用来朝着上头提交反馈的理由。是不是?”乔琰丝毫没有撤回自己这个想法的打算,又做出了一句补充。 系统小声嘀咕了两句,这才说道:【好吧,我提请重新判定。】 但它一边说着一边又在心中琢磨,要是这次真让她以这种擦边薅羊毛的方式把奖励给评定了下来,会不会在往后还有其他方式让她干出这种事情? 虽说像是袁术称帝这样的历史事件,已经只有相当小的可能性会发生了,但若是因为乔琰的缘故,让袁绍按照历史上的情况一样官拜大将军,以图拉近两方之间门的差距,她不会还要找系统讨要奖励吧? 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让它再无语一次,它干脆把这种可能性也提交了上去。 它本以为这已经算是完了,谁知道又听到乔琰说道:“说起来,已经有阵子没有和其他系统做交易了。” 和武侠系统交易所得的枪法,随着乔琰逐渐位高权重,已经少有正式派上用场的时候,顶多就是可以用来预防有什么人想不开,要对她做出类似于刺杀这样的举动。 和种田系统交易所得的种田之法、和驭兽系统交易获得的兽类驯养手册,都已经投入到了三州之地上的农牧事业之中。 和前者交易送出去的玉玺,还需要七年的时间门才可以回到她的手里,而和后者交易需要支出的演兵布阵,还差着对方两次,但并不算是什么麻烦事。 以她眼下所处的位置和拥有的人才队伍,要再做出下一次交易应该有一定的资本了。 有这样一个好用的交易平台金手指,不将其作用发挥到极致,也未免太对不起它的存在了。 系统问道:【你想找什么系统?】 乔琰试探性地问道:“航海系统?” 系统想都不想地回道:【我能联系到的并没有这种东西。】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可能会有航海系统的存在,但对大部分时代来说,这种系统的意义都很有限,谁让其所需要的前置条件着实不少。 在屡次绑定宿主又没有这个将其付诸于实践的机会后,这个系统就被回炉重造了。 乔琰腹诽了两句后问道:“那导游系统或者导航系统?” 系统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系统听起来像话吗?总不能是让它们把自己的宿主给培养成为一代金牌导游吧……】 “职业歧视可要不得啊。”乔琰回它。 接连的两次被否定系统的存在,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她思索的积极性,系统忽然见她合掌一拍,笑道:“我知道了,帮我问问宫斗系统吧。” 【啊?】系统下意识地讶然出声。 也不能怪它这么大的反应,实在是乔琰先前的种种表现都让系统觉得,她的脑子可能是被权谋和基建各自占据了一半的,现在忽然跳跃到了宫斗上,还真让它没反应过来。 但乔琰已接着说起了她的理由:“你还记不记得,你刚绑定我不久的时候,我在新手包裹里拆出过一件东西,叫做【指定人物定位器】,被用来寻找梁仲宁的位置了。” 系统当然记得。 它原本以为,乔琰会用这东西来寻找曹操刘备等人的下落,谁知道被她用来找了个黄巾渠帅。 虽说事实证明,她当时的那个选择并没有错误,换来的也是远比去找知名人物更高的回报,可想到当时她那副激进的表现,系统就觉得自己的运行内核遭到了严重的考验。 “我有一次闲聊中还问过你,这东西为什么从来没在系统本身的功能中出现过,你说这是其他系统投入主系统的基础物品,随机进入了新手礼包之中,我就没多问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宫斗系统里的东西?若不能成功定位攻略人物的位置,也没法完美地实现什么恰到好处的偶遇是吧?” 【等等,你想干什么?】 乔琰回道:“隔海定位公孙度的位置。我要一次绝不会走偏的航行。” 要是公孙度知道自己得到了这样的待遇估计都要哭了。 不会是感动哭的。 乔琰要如何将这个定位装置交到她的船队手中,显然也不是系统应该关心的问题。 它只是问出了一句很实在的话:【如果宫斗系统真的有这个东西的话,你的交易筹码是什么?】 “一支专业的服装设计团队,和足够用来打点上下的钱,或者,如果她刚好也想把宫斗系统玩成谋反的话,我也可以提供一点技术上的支……” “系统?” 那一瞬间门断开的联络让乔琰立刻意识到,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的系统选择直接跑路去谈交易。 在跑前,系统满脑子的想法就是,为什么她明明是学考古的……还能对这种桥段这么熟练啊? 但怎么说呢,系统再怎么对乔琰的剑走偏锋倍感无语,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它已经算是一个成功者了。 此时身在徐州的这些,才是有一个算一个的迷茫。 北面的陈登本以为,将刘备迎回徐州,正是徐州在陶谦死后的转机所在。 因刘备在让简雍前往邺城给袁绍报信,求得一个州牧正名的同时,对沛国境内的兵员收尾做得有条不紊,以防在他撤出沛国境内后,此地会重新落入袁术的手中,遭到对方的泄愤,陈登越发确信,刘备的这种心性无疑能够继承陶谦在徐州的基业,也是最合适于徐州牧的人选。 然而当他跟着刘备的队伍重返徐州后,他就听到了个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前广陵太守张懿从长安朝廷这里求到了徐州牧的位置,自射阳入高邮县,直接夺取了笮融的粮仓,而后在九江方向援军的支持下,阻拦住了笮融部下回击的兵卒。 这意味着,这位曾经被从太守位置上驱逐下台的存在,已经重新在广陵站稳了脚跟。 若是没有刘备的存在,徐州士人或许还真会选择他来做这个接任的州牧。 可在已经和刘备这边达成协定后,张懿的存在就变得极其鸡肋。 又因为所站立场的不同,张懿和他们之间门势必是敌人的关系! 这都叫个什么事! 谁也没想到,张懿这位资质平庸的太守,会在不声不响之间门就和乔琰之间门达成了和解,获得了长安朝廷的敕封,效率一点也不比他们这头差。 因其获得了周瑜的支持,手中也有了队伍。 他又何其有魄力地宣扬,自己将亲自拔除笮融这个无耻败类。 “这不像是以张子泰的本事能做得出来的举动。”陈登沉着面色说道,“我们还是小看周公瑾了。” 周瑜能帮着孙策将袁术从扬州驱逐出境,又能协助孙策在扬州士族的不喜之中站稳脚跟,绝非等闲人物。 这一连串的举动与其说是张懿的主意,还不如说,这是周瑜的算盘。 刘备没有打断陈登的话茬,也没有在此时说,既然已经有了张懿身在此地,他是不是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在他接下了从邺城朝廷那边送来的委任开始,他就必须以徐州牧的身份自居,而不能因为这些意外显露出迟疑。 陈登将刘备的这番表现看在眼中,方才被那意外消息打乱的心情稍好了几分。 总算他还没将一个拖后腿的州牧迎入徐州。 见陈登神色稍霁,刘备问道:“以元龙看来,我们眼下该当如何做?” 陈登回道:“请府君暂时将关将军借我一用。徐州既已有新主,自然要拿人立威!” 那张懿还在广陵,与他们南北相隔,就算明知道对方在徐州的存在对刘备来说就是一个最大的阻碍,也没有这个将人立刻清除出去的机会。 现如今能和他们直接交手的—— 只有笮融! 笮融简直要吐血了。 二十多天之前,他还凭借着自己在广陵的一出浴佛节,得到了一众百姓真以为他是佛祖代言人后的疯狂拥趸。 在他果断地借机下黑手将陶谦给铲除后,他更是凭借着将黑锅甩到旁人的身上,招揽到了一批愿意为他效命攻上徐州州府的人手。 好像是老天也对他有所助力一般,在他陈兵于淮阴率众兵度淮河之际,遇上的对手王朗此人,擅长治理州郡却并不擅长军事。 趁着北面的臧霸孙观岿然不动,似乎要眼看着他和徐州士族打成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笮融果断让人以往复渡河的拼劲,前后三次攻破了王朗在淮阴以北的戍防线。 要不是陈珪回返下邳,说服了下相、下邳、淮浦三县的戍卒奋力迎击,他只怕早已携众度过淮河了。 不过虽说是被暂时打了回去,他这边的士气真是一点也不低。 之前的小规模作战胜利,已经让笮融清楚地看到了徐州文武分家的弊病。 他手握的三县存粮除却用在制造大佛和佛寺上的花费之外,剩下的也足够供给他的部从吃喝。 这样一来,他的取胜也只是时间门问题而已。 让笮融更觉庆幸得是,正是因为这种胜利的倾向,祖郎已经对他能反过来帮助对方击败孙策这件事深信不疑,在配合他出战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十足的动力。 这就是他手中一把格外好用的刀! 但笮融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陈登和刘备进入徐州地界的时候,因为有了主事者的存在加上刘备的劝说,陶商终于站了出来,向着各方郑重其事地宣布,无论陶谦到底是为何人所害,这个人都不会是陈珪或者陈登。 由陈登请回来的刘备在沛国境内勤履农事,明断讼狱,而今在朝廷的委任之下接掌陶谦留下的徐州牧位置,比起只有一面之词的笮融更适合成为徐州之主。 州牧的位置并非父死子继,这个能者居之也不是以攻伐之道来证明其能,而是要能给徐州民众带来安稳发展。 这是对笮融拉拢到的后一批人最直接的针对性劝说! 虽说他告诉这些人,陶商到了此时才站出来,或许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而不是真在说一个事实,这些人也难免对他持以将信将疑的态度。 笮融可以确定,他还想要这些人为他拼死效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短期内他还能继续动用的,只有他的佛教信徒。 可在极短的时间门里,在他的背后又传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高邮易主! 这个消息比起陶商站出来说话,对笮融来说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带过兵的都知道,总得让士卒吃饱了饭,才有可能让他们为你效死命。 尤其是笮融手底下的这一群,上行下效这四个字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 缺粮这个消息一传入营中,那些早已跟着笮融形成奢靡生活习惯的,哪里还能坐得住。 在随后得知支持张懿夺城的乃是扬州的周瑜,且对方已统兵击退了笮融回师的队伍后,就连祖郎都跟着坐不住了。 短短两天的时间门啊…… 笮融面容阴沉地听着营地之中的各种风言风语,在心中将陈登刘备陶商和张懿周瑜等人骂了无数次。 他们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之快的应变,竟让他手下任何一种来路的随从,现在都有了一种被人打击战意的理由。 别管他们现在这南北州牧是不是也不痛快,被逼入了夹缝之中的笮融比谁都要难受。 他很快又收到了另一个消息,张懿宣称,将会把笮融在徐州的骗局给一个个揭穿。 第一个,就是那千灯升空的景象。 笮融眼皮一跳。 这个场面对他来说是一个饱含意义的转折点,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就算他格外希望这其实是他当真得到了佛祖庇佑,他也还是更倾向于此事乃是人为。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幕后黑手是何人。 因此事间门接给了他杀害陶谦的机会,他还一度本能地希望那幕后之人也是在支持他的。 现在……现在却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捅向了他。 张懿让人将这个揭穿真相的地方,设置在了高邮和淮阴之间门的白马湖北岸。 这是个对于淮阴来说并不算太远的地方。 近到一定程度的展示地点,让笮融就算以军营条令来限制这些士卒的行动,也并不能够被他们所买账,或许还会被他们觉得,这正是笮融心虚的表现。 就连他自己也被好奇心所驱策,在安排好了守营的士卒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赶赴了白马湖。 张懿当然不可能本人亲自出现在那里,让笮融有机可趁,毕竟陶谦已经给大家提供了反面教材。 但他的下属在他的安排下,一人带着一盏纸灯出现在了那里。 要快速赶工出这样的一批竹篾糊纸的灯还真不太容易,好在这种不容易换来了足够的回报。 当这数百盏灯被搁置在白马湖边,随着灯中积蓄的热气一步步上浮的时候,笮融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 这些逐渐升空的灯虽然还和当日出现在佛寺之后的天灯有些差异,却也是实打实地飞入了空中。 确实是在空中! 笮融仰头望着这些升空的灯盏,根本无法欣赏这样一副奇幻而瑰丽的场面。 天上的数百盏灯和湖水之中倒映的另外数百盏,像是夜色中的奇迹,却也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有一瞬间门在想,当日那浴佛节之会上的景象是不是也是张懿他们说出来的,可他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 在他早已经品尝到了身为佛祖代言人的好处之后,这样的话只会被人以为是在被人揭穿了手段而狡辩。 既然他早就已经做出了默认,甚至让人因此而越发狂热地相信佛祖显灵确实存在,那么今日张懿的举动也就确实是在将他的真面目给揭穿。 笮融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听力有这样好过。 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说,这个看起来最像是奇迹的东西都是假的,那先前被笮融所宣扬的佛教种种,岂不更是个骗局。 他还听到有人在说,想来也对,若他真能得到佛祖庇佑,那他就不会落到这样进退维谷的局面中,反正不管最后是何种情况,那个徐州牧的位置都不会是他的。 还有人在说…… 这些纷杂的声音让他面前的灯火百千,好像都变成了一把往他身上烧过来的火,烧得他再也无法在此地停留片刻,当即掉头飞奔,翻身上马而去。 笮融不跑还不打紧,毕竟那些跟随他信佛的人在他身上投注的沉没成本已经太高了,高到他们还暂时不敢相信之前遭逢的都是骗局,或许还会对他依然抱有几分相信。 但他这一跑,却是将他毫无底气的事实,在众人面前暴露了个彻彻底底。 要不是笮融的马匹上佳,光是眼前这些被迫清醒过来的人,都想将他按在此地对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可他就算是跑回了淮阴军营,也没能将身在此地的士卒带去别处。 在他还没回到营地,还间门隔着那头两里地的位置,他看到了另外的一把火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和那白马湖边的千灯明灭不同,那是一片烧起在营地之内,又在风势的助长之下快速烧成一片的火! 在火光之中赫然有敌方在袭营! 笮融无暇多想,此刻正在袭营的到底是淮河对面的徐州士族势力,还是刚在白马湖给了他以迎头痛击的张懿势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尽快逃出一条生路来! 想到徐州和荆州之间门的关系向来不佳,扬州和荆州之间门更是有着大仇,笮融立刻给自己选定了投奔的方向—— 他要去荆州。 看到白马湖一幕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若是刘表愿意支持他的话,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笮融跑出多远,他就忽然感觉到侧颈一痛。 他伸手朝着颈侧摸出的时候,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 那种曾经听人细致描述过的麻痹,泛起在了他的口舌之间门,让他虽还未在夜色中见到来人,也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这是从祖郎的手中发出来的箭! 也是祖郎用来杀害陶谦的一箭! 可现在这支箭被他射向了笮融,成了终结笮融性命的利器。 笮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当祖郎与其部从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只在最后的意识中听到对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你当投名状的。” 他只是很不喜欢被人拿来利用而已。 所以他不会将笮融的头颅交到周瑜的手中,来换取什么对山越的宽恕。 那不是他的作风。 祖郎抬头朝着天上看去,今夜无月,正是八月之初。 说起来,也是丰收之时了。 当身在长安的乔琰在清晨推开窗扇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便是风中属于成熟黍麦的清香。 第284章 八月丰收 对乔琰来说,她所见到的丰收景象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对关中的民众来说,这却是多年间的头一遭。 去岁的长安八月,也正是乔琰从凉州举兵而来的时候,她和董卓军队的交锋甚至让人一度担心,会不会出现田中粮食来不及收获便被行军的队伍所破坏的情况。 从陈仓到郿坞的这一段上,更是进行了提前的收获。 只能说好在彼时董卓的麾下还有个明白人段煨,又有朝中的官员在旁斡旋,才勉强让种地之事没像董卓小钱一样荒唐。 今年不同,大为不同! 那是实实在在在农事上做出了种种改良和增产的举措,为的就是让家家户户能享受到粮仓丰盈的满足。 想想看各地的对比,又能让关中民众体会到双倍的快乐了。 冀州因担心并州方向的兵卒会选择跨过太行山袭击,在今年内就完成一统的任务,在军事调度之余还朝着冀州境内征用了不少黔首参与戍防。 徐州因陶谦之死而陷入的动乱南北而治,秋收早成了一件次要的事情。 但长安呢?这里却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收获黍麦,让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谈论此事的也绝不只是真要从事种地劳作的黔首,还有弘文馆中的人。 田丰刚在早晨来到弘文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听到结伴来到此地的人谈论起了关中丰收之事。 这些人别管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在乔琰这位权臣表现出了更倾向于务实派的喜好后,他们也只能尽量让自己在公共场合多提民生少言空谈,以求能得到大司马的青眼。 田丰对此心知肚明,一面为长安此时的风气如此而为袁绍忧心,一面竖着耳朵听这些人交谈的内容,以求尽快获知更多的消息。 弘文馆的这个位置,毕竟不像是大司农及其属官一样,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知道关中今年收成的真实数据。 好在,前来此地的人里有几位是在关中有田产经营的,田丰就听到了对方说出的消息。 “大司马令人自去岁冬日就开始将今年的耕作之法教导下去,在春日到来前分发良种,我家佃农里就算是最为粗莽不好教的,也按照新法耕作了。可惜,现在还只是实践此道的第一年,关中地广人稀的局面也还摆着,总有些田亩是照顾不到的。” 另一人便问:“那最后是多少亩产?” “差不多在五石上下。” 这么一说,比起传闻之中的翻上三倍数额,还差了不少。 但田丰刚这么想,又差点想打自己一个巴掌。 亩产五石还嫌少,他难道是能给人凭空变出粮食的神仙不成! 长安的民众要适应新的耕作之法,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第一年里,并州所生产的农肥也无法供给到每家每户,还在长安城中重新建立农肥集中生产之地,其中需要的石膏矿也要建立开采的体系。 这样说来,能将亩产从三石升到五石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提升了。 起码关中的百姓是没有一个觉得不满意的。 今年如此,明年说不定还能攀升,这就是让他们有了之前两倍的存粮。 这比起那条修建在长安中的神异道路,更让人直白地感受到了这个建安年号的真谛。 这确实是在建筑长安! 再想想冀州那边的情况,田丰也就更没有资格说,这个亩产五石和他之前在乐平月报上所看到的不符,是什么货不对版的表现。 要知道,他将并州的耕作之法通过袁熙之手送到袁绍的手里,都已经是今年五六月间所发生的事情了。 这份送回去的情报就算被袁绍毫不怀疑地采纳,也必定来不及在今年内完成推广、付诸实践,两方之间便有了在今年内形成的进一步差距。 也不知道此时的冀州是什么情况。 田丰身处于关中,还是与长安朝堂有着供货关系的弘文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此时长安的局势绝不像是要出兵进攻的紧迫。 这种相对松弛的气氛,并不是一句乔侯战无不胜就能解释得通的。 换句话说,乔琰根本就没有打算在今年正式展开对冀州的全面进攻。 在秋收之前的陈兵,比起作为作战的序幕,可能要更像是一出对冀州心态的干扰。 也不知道有沮授审配等人在侧,明公能不能尽快意识到这一点。 还有……明公到底什么时候能派遣一个稳定来跟他接头的人? 如今长安城的发展蒸蒸日上,在此地长居的人也越来越多,随着关中秋日丰收的消息传开,此地势必会迎来新一批定居之人,若能趁着这个时候将人安排进关中,会引起怀疑的几率是最低的。 总不能非要等到关中对人口进行节制盘查的时候再派人来吧? 田丰想到这里,不免又叹了口气。 他又听着身在弘文馆中的士人有些意兴阑珊地说起,今日大司马并不在长安城里,他们大概也没法如早前的庞统和诸葛亮一样,通过在此地的辩论将乔琰本人给引来,得到那卧龙凤雏的评价。 说来,庞统和诸葛亮这两个年轻人都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够正式长到可以出仕的年龄,只怕还在乐平书院里当个苦读书的学生,也不知道为何乔琰要对他们另眼相待。 不过大概他们再怎么猜测也不会想到,乔琰居然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格外特殊的命题作业。 她本人也在此时一边和程昱视察关中秋收,一边谈论着徐州那边的战况。 “虽然有淮河为界分割南北,刘备和徐州士人的联手也绝不容小觑。”乔琰说道。 她不能完全相信所谓的历史发展,毕竟局势到了如今,已没有经验之谈可言。 刘备或许还会和徐州士人之间又产生利益上的纠纷,直到陈登又拱手将徐州让给另一个人,也或许,他们会因为徐州可掌控的疆土被压缩到只有原本的一半左右,而处在更为长久的磨合蜜月期。 总之,还是先按照后者来考虑徐州的发展为好。 相较而言,张懿这边是弱势的。 他比北面的那位徐州牧更占优势的或许只有两条。 其一就是,他在早年间已经于广陵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太守,比起刘备来说能更快地适应自己的位置。 其二—— 他所效忠的长安朝廷在对外拿出的表现上明显要更优于邺城朝廷。 在这场秋日丰收之后,这种对比便会如同长安新路和酒会的传闻一样,被前往徐州经商的商人带去那里,给张懿引来一部分支持。 很有一番子凭母贵的意思。 所以乔琰想了想又说道:“此番长安的秋收,各县的收成数据务必详实,交给昭姬之后让她草拟一份乐平月报上的初稿给我。” 她还需要再给张懿帮上一把,否则面对北面的敌人,他大概有点扛不住。 即便有周瑜从扬州方向发起的支持,张懿在武装力量上的劣势表现得也极其明显。 笮融身死的消息已经从徐州方向送到了她的手中。 该当庆幸的是,张懿将孔明灯升空的秘密用在揭穿笮融佛教骗局上的行动,在周瑜的指点下做得极其果断。 但凡他稍微慢上一点,所起到的可能都不会是如今的效果。 只因也就是在白马湖边千灯腾飞的那一晚,关羽张飞在陈登的指挥之下从淮浦渡河直扑淮阴而来,奇袭了笮融位于淮河以南的军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渡河战,或许对刘备这一方来说唯一可惜的就是,他们没能遇上笮融身在营中。 直到他们因淮河界限的缘故退居北岸的大半日后,才有消息传出,笮融身死于郊外,头颅不知被何人给带走了,唯独剩下的身躯被张懿的部从搜寻到手,送往了高邮。 经过种种细枝末节的辨认,众人可以确定,这就是笮融的尸体,而非是用了什么金蝉脱壳的伎俩。 在笮融身死的事态发展中,受益最大的无疑是张懿。 笮融没能对张懿提出的灯火升空质疑提出反驳,就死在了郊外,于是广陵郡中信仰崩塌的佛教教徒要么回归到正常的农事耕作,要么投效到张懿的手下成为一员正经兵卒。 高邮所囤积的粮食一部分被周瑜潜中调度往扬州,作为他这趟出兵相助的酬劳,一部分则成为了张懿得以招募到这些兵卒的物资保证。 他在随后进行的清洗广陵郡中佛像佛寺举动,也将笮融的一出出肆意敛财行径都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换来的是他在广陵声望的水涨船高,和融化佛像后得到的金铜货币。 但他的对手也凭借着这场过河来的一战,对着徐州境内发出了一个鲜明的信号—— 北面的这位徐州牧乃是行伍出身,也有着足够强硬的做派和击退敌人的能力。 谁也无法预测,他到底会在何时朝着徐州南部挺进,将淮河以南的另外一片土地给收复回来。 同样是因为这场迅如雷霆的出兵,盘踞在琅琊开阳县,几乎将琅琊郡从徐州领地上独立出去的臧霸孙观等人,在面对徐州士人的态度上也和缓了不少。 不像是先前,他们只表现出了一副自抬身价的嚣张姿态。 话虽如此,刘备要和臧霸相处到与徐州士人这样的合作状态,还有太多的路需要走,这也同样限制了他跨越淮河作战。 在这段徐州的南北僵持时期中,也恰是乔琰在海陵的航船基地可以建造起来的机会。 她说是说的只能派遣出两艘航船,但如果系统这边可以拿到精准定位航路的道具,徐州的对峙也可以多维持一段时间,她是并不介意多打造两条船一起出发的。 船只数量少了,可能还有点难吸引某个锦帆贼被吸引上钩一起出发。 至于给乐平学院的命题里为什么是两艘船加五百人? 给学生的作业里考虑到极端情况稍微加大一点难度有什么问题吗? 乔琰理直气壮地想着。 那毕竟是诸葛亮庞统司马懿和陆议啊…… 听她提起对徐州海陵的安排,程昱便免不了问了一句:“说来,君侯是打算用何人来做这个地方的军师?” 就像是乔琰在朝堂上所说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派出一个张杨其实是权宜之计。 在表现出她对徐州方向支持的同时,还不能对扬州方面的态度太过蛮横。 实际上以张杨的性格是完全不适合作为一路主将的。 所以乔琰还得另外安排些人过去。 她闻言回道:“仲德先生觉不觉得,将徐州作为年轻人的历练场地,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给年轻人历练? 她语气中虽是调侃,程昱却直觉,以乔琰的脾性,她会在此时说出的绝对是自己的心里话。 徐州局势被推动,形成了这样的格局,是她对乔氏姐妹所做出的考验。 那么随后的支援张懿和渡海出行辽东之事……好像也确实可以用来作为对年轻人的考验? 算起来,等到她真打算再一次变更格局的时候,乐平书院里的那些潜力股,年龄最大的也有十六岁了。 在现如今这样的时代里,这当然是一个可以出来做事的年龄! 赵云和张辽也都是在这个年纪于乔琰麾下担负重责的。 十年一转,也是下一辈该当上场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程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过五旬了。 但跟着乔琰一道未曾停歇地往前行进,他好像很难意识到岁月流逝。 或许也只是在听她提到这些年轻后辈的时候,会感觉到一点波澜。 “是啊,该让年轻人上场了。” 乔琰听出了他这话中的感慨,笑道:“他们还有得学呢,若论老辣沉稳,还是当看先生的。” 有程昱为她坐镇,她才能安心地四方筹谋。 这份羁绊还不是那些后起之秀可以取代的。 程昱并未多言,只是与她相视一笑,继续朝着下一处田垄走了过去。 这就是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了,不必说什么感怀之话。 反正他如今身体康泰,只需为君侯继续尽心竭力地办事就好。 天下能有他这般待遇的又有几个呢? 身在徐州的乔岚和乔亭在数日后收到了乔琰的手书。 信中说道,她对她们这趟在徐州的表现格外满意,但多留多做也容易多错,让她们在此地确保哨站安稳发展后,就尽快启程回返,以防被人发现她们在这场徐州变故中发挥的作用。 她们没有犹豫,立刻彼此审视起了对方的种种举动中有没有扫尾不当之处。 在确认无碍后,便带着商队启程开拔。 对于徐州来说,只是有两个从益州的商人在此地完成了贩售工作,而后离开了这里。 也或许是因为徐州可能要出现的动乱,才让“他们”匆匆离开,以防被卷入战祸之中。 可事实上,她们在徐州所做的,远比经商多了太多。 商队经由下邳而过的时候,乔岚与乔亭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东方升起的红日之下,被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淮河将徐州分成了南北两半。 第285章 天时有变 那既是一条地理的分界线,又是一条由她们造成的势力分割线。 当眼见这一幕流水滔滔景象的时候,一种无形中升腾起来的自豪感充斥着她们的心扉。 在乔蕤战死,她们也险些要被作为礼物送出去的时候,她们北上并州所求的只是一处庇护之地而已。 在当时,她们绝不会想到自己还有可能会有这样的一天,便是凭借着在暗处利用信息差作战,促成一州之地的局势易变。 而如今,在成功达成这样的一幕后,她们已经有了一层更为清晰的认知—— 她们完全可以凭借着本事成为自己的庇护! 君侯也乐于给她们提供这样的平台来发挥。 一想到,由麋竺调拨麋氏子弟进驻的盐渎,和目前由张杨屯兵的海陵,都会在不远的将来发挥出其独有的作用,她们在相互对望之间,就越发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成就感。 这是她们牛刀小试的第一站,但不会是最后一站。 下一次…… “下一次会做得更稳重的。”乔岚说道。 “但现在可以先高兴一小会儿。”乔亭冲着姐姐笑道。 就当她们是因为在徐州的势力争端之中幸存下来,也成功完成了这趟对外宣称的“从益州到关中,又从关中到徐州”的跑商而喜悦好了。 等她们回返长安后,两人都已是一派沉稳端正的样子。 商队停留在长安的郭区,她们一人则入城去完成和乔琰的秘密会见。 长安城好像随时都在进行气象的更新,当她们踏入城中的时候就发觉,也不过是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这里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粮食就是底气啊。”乔岚感慨道。 两人往徐州一行后都在下意识地收集身边出现的种种信息,在进入长安城后这种习惯也并没有发生改变。 从过路行人的交谈之中,她们听到了此地在她们回返前所发生的情况。 按照如今征税的时间,在今年的秋收之后便从各家各户征收了税赋。 虽说坚持使用五铢钱的币制,长安的粮价也始终相对稳定,长安朝廷还是决定以粮食来作为缴税的硬通货。 这正是为了方便往后军粮的调度。 于是在长安城外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从关中十里八乡汇聚上来的税收都被送抵了长安城的粮库之中。 有多少数额呢? 以一户五口之家为例,在今年这个亩产五石的情况下,以三十税一的税率,每户需要上交的粮食约莫在十七石,口税的数额若折算成粮食,和田租的数额大致相当,便以一户上交粮食三十石来算罢了,在整个关中地界的十余万户人口,缴纳上来的粮食便有合计四百五十万石。 这是一笔四倍于年初入库存粮的惊人进项! 原本人们还觉得,那百万石粮食很可能会成为他们预防意外而兜底的存在,想不到非但没什么兜底之说,甚至在秋日涌入了一笔更为可观的米粮。 还不只是如此。 江南的秋收要比关中更早一些。 扬州的九江、丹阳和吴郡三郡,早在张杨抵达徐州海陵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秋收和征税。 即便收税的过程难免遭受着一点阻力,周瑜仍旧将应允乔琰的那一笔粮食让人送往了长安,差不多和乔岚乔亭就是前后脚到的。 同时抵达的还有刘表上交的荆州税赋。 也不怪刘表会有这种表现。 先是乔琰派出驻军海陵的队伍从汉水上游而来,途径荆州地界,给了他一个惊吓,而后是扬州那边押送着粮食浩浩荡荡地过境,让跟扬州那边有仇的刘表差点以为,孙策是要借着向长安朝廷“朝贡”,顺带着告他一状。 这两件事在此前都没有从他在长安任职的长子刘琦那里听到任何的动静。 于是刘表仓促地让人统计了荆州地界的税收,将除却荆州州府运转的必要支出之外的那部分,都朝着朝廷送了出去。 这样一来,长安府库之中的存粮几乎达到了八百万石。 乔岚的那句评价并没有出错。 粮食就是底气! 而这八百万石的粮食,就是长安民众的底气所在! 不过,当她们在长安街头短暂驻足的时候,又听到了另外的一个消息,还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早在她们刚出发往徐州不久,太史令的职位就预备着发生变更。 以上一任太史令马伦的意思,这个位置完全可以交到任鸿的手中。 打从去年十月她来到长安督造灵台和明堂辟雍,协助天子登基的仪式,再到进入建安元年她在灵台代行马伦的职务,期间都没有出过任何的差错,所以身份、性别和年龄都不是她该当被限制的理由。 没有任何的一条明文规定,像是她这样曾经在汉廷中担任貂蝉女官的不可以成为太史令,就像也没有人规定,只有出自世家贵胄的子弟才能在朝中担任官职。 但依然有不少人觉得,任鸿的资历太浅了。 太史令的官职俸禄不高,意义却很重要,还不到将此事交到她手中的时候。 乔琰说她不会给任鸿以直接的帮助,只是会给她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这话并没有说错。 她没有凭借着自己只手遮天的权势将这些非议完全压下去。 故而在乔岚和乔亭回返长安的时候,在长安城中频频议论的,除了粮仓之外也正是这件事。 讨论将要对任鸿有一场考验。 算起来两姐妹和任鸿并无深交,但或许是出于彼此声援的本能,在跟乔琰汇报此番徐州之行后,她们还是问起了这件事。 “其实不必对此有太多的担心,与时俱进的并不只是那些出现在生活中的物品,还有一些很难让人意识到其存在意义的东西,也在发生着更新。”乔琰回道,“比如说,交食周期。” “十三年前,元卓先生用他未曾完成的乾象历做出过一次日食的预报,很可惜,这次预报失败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乾象历的算法甚至还不如四分历,恰恰相反,这是一门新算法的必由之路。在马夫人和元卓先生于乐平钻研的数年间,乾象历已经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将日月交食的时间差进行了更细化的计算。” 乔琰欣慰地回道:“等着看吧,这其中的有一段数据是由我们的太史令协助算出来的,她也要比你们所想象的更加大胆。” 由刘元卓所主持的乾象历计算里,近月点的数据和现代只有000021日的差距,日月食回归年和白黄道交角也同样有更为细致的定义。 这意味着,日食的时间可以被更加精准地测算出来。 任鸿在抵达了长安后也未曾放弃的,正是基于刘元卓的这套理论,计算的下一次日食时间。 她也绝不会错过这个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乔岚和乔亭都不会听错,乔琰所说的这个“我们的太史令”,指代的当然是任鸿。 在建安元年的九月,怀揣着乔琰的这份信任,也顶着这个寓意着鸿飞于天的名字,任鸿站在了众人的面前。 她踱步而前,朗声开口道:“我想同众位打一个赌,若我能胜,便请各位用足够公正的眼光重新做出一次评判,我到底能否当得起这个太史令的职位。” 在任鸿说出这话的时候,绝没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她那张过分美貌的面容上,只有她眉眼之间的决绝和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种神容坚定的姿态恍惚让人觉得和乔琰有些相似。 而此刻,这位大司马则在用沉静的目光看着对方的表现,眸光中不乏赞许之意。 人群中有人说道:“你总得先说说你要赌的是什么,我们再说是否可行吧?” 任鸿坦然回道:“就赌,明年的元月初一,中原之地能否看到日食。若不能,我即刻引咎辞职,查论五刑,若能,便是如我所说,再定一次太史令职位的归属!” 明年元月初一有日食?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就算真有的话,测算日月交食的人往往也会将位于这种日期上的避开些,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任鸿却好像丝毫不避讳于此事,而是固执地在此时将这个对她而言有理有据的测算结果,堂堂正正地汇报在了众人的面前。 用一种何其大胆的方式在告知于众人,她的胆子撑得起那个位置! 建安一年的正月初一,日有食之,在中原的中部兖州豫州一带可观测到。1 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好像意味着建安一年并不那么太平。 但或许是因为在去岁的十月里,代行太史令之权的任鸿已经对此做出了预告,外加上乔琰一直坚持,大赦天下非但不能起到显示帝王宽容的作用,反而会让一些囚徒有恃无恐,故而长安这边除了继续执行春耕之前的种种培训,并在月报期刊上解释日食为正常现象,便再未做出其他举动。 反正去岁的丰收让三州地界上的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比起大赦,可能还是对口税的进一步降低让他们更有安心之感。 倒是邺城朝廷在正月十四宣布了大赦的诏令。 所执行的范围包括了幽州、冀州、青州、兖州、豫州沛国和徐州的淮河以北。 这只是这一年的开始。 同一年的五月下旬,司隶多次无云而发雷霆,六月,右扶风又出大风,甚至落下了冰雹,位处于华阴的西岳华山崩裂了一角。 十月一十一日,长安地震。 十一月一十三日,长安再次地震。 即便随着乐平月报的普及,像是无云雷霆和夏季冰雹这样的现象,都随着历年出现这等气象的气候成因做出了解释,但地震这样的情况,在地壳运动的成因还远远没到人力所能观测地步的时候,是无法跟民众做出准确解释的。 打从十月开始,就不知道从何处流传过来了一个说法,说的是—— 今年年初长安朝廷没有行大赦天下之举以让苍天息怒,故而频频有天降之灾祸,以震慑这伪朝。 又或者是,长安这等王气汇聚之地,实不能让德不配位之人身居于此,故而华山这等天柱之地也做出了示警。 “德不配位?他说的谁德不配位?”乔琰翻了翻手中汇总到的数条消息,冷笑道,“不过袁绍也算是有长进了不少。” 是长进了啊。 从迎立刘辩继位于邺城到如今,都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了,袁绍也不能永远都是只能在下风挨打的情况。 他现在也学会利用舆论攻击了。 袁绍没有乔琰这样的条件直接创办出一个邺城月报来跟她打擂台,但也意识到了掌握民众唇舌的重要性。 于是在他麾下谋士的建议之下,直接抓住了司隶在这一年里的种种天灾来大作文章。 袁绍也真尝到了这个举动的甜头。 打从去岁并州做出了要进攻冀州的假动作之后,乔琰这边就再未做出过任何出兵的动作。 按照袁绍这一方的理解便是,她要不断协助刘虞通过调整三州政策才能确保,这些散播在民间的舆论并不会生出民乱来。 这就让她再无余暇来考虑出兵之事。 光是内部的种种麻烦就已经足够让她应接不暇的了。 同时,在建安一年的秋日,卢植到底也是上了年纪,在从池阳医学院查验出了身体状况不佳后,也从太尉的位置上暂时退了下去。 以袁绍看来,这就是乔琰在朝堂上又失去了一个坚决支持她行动的存在。 哪怕接任太尉位置的是皇甫嵩,卢植之子卢毓也在跟随了陈群进修一年后转入乐平书院就读,还是不能改变乔琰在朝堂势力上的削弱。 袁绍收到消息,不由连着睡了好几个晚上的安稳觉。 但事实上呢? 乔琰并不觉得这些情况对她而言是致命的。 百姓虽然容易被带节奏,在学识和见闻上能保持自己判断力的也并不多,但他们有一条最为直白的评判标准—— 他们在治下能过上的日子。 建安一年的耕作比起建安元年越发步入正轨,去年的亩产五石对他们来说显然只是个开端而已。 袁绍不敢放手去打破的耕作规矩,在乔琰这里却没什么不可变更之说。 在去年的成功证明之下,这些关中民众自发地遵照着长安朝廷发出的种种诏令行事,以至于当秋收之日到来的时候,这里的亩产已经达到了七石。 又增加了! 即便乔琰没有刻意再将这轮亩产的提升,以记载于乐平月报的方式对外发行,这份亩产数据也在秋日里给了袁绍以一记迎头痛击。 再有多少所谓“德不配位”“长安伪朝”的说法,对长安的百姓来说都没有那么要紧。 能让他们吃饱饭的就是好朝廷。 何况,十月里长安虽然发生了地震,但朝廷对这次地震所做出的种种补救措施堪称高效。 他们一面将京畿之地坍塌的棚屋快速完成了修缮,一面又对各家各户的损失进行了部分赔偿。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地震造成房屋坍塌破坏,在十一月里,趁着冬日的务农空闲期,由官方组建了人手对这些待建和已建的房屋结构进行了优化。 刘元卓所发明的珠算在这等规模的测算中,终于表现出了其更广泛的应用价值。 而种植到第三年又已经经过了一轮扩种的棉花,早在十月里就已经完成了收获,到了十一月,便成了送抵京师大规模发售的棉衣。 以至于当十一月的地震再次发生的时候,众人拥着棉衣,蹲在街头,还交流了一番各家房子还挺顽强地撑到了最后。 也该当庆幸的是,十月和十一月的这两次震级相对来说强度都不大,比起地上建筑所受到的影响,可能还是在关中进行修建的水利工程受到的影响更大些,但也正好趁着冬日的枯水期完成了一轮抢修,并不会对明年造成影响。 这些有条不紊的举措传递到外界,无疑是让袁绍憋了一肚子的怒火。 沮授建议他趁着对方遭灾之时,与其去考虑用舆论来给乔琰添堵,还不如想想如何趁着这段安稳时期积累军粮、扩张军队。 按说,这些他都有在做,可耳闻长安那边的动静,哪怕明知对方是遭了灾厄,他也从这些应变里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 想到棉花和酱油这两件从关中风行到各州的东西,袁绍更是觉得之前从田丰那里拿到的几样东西不香了。 马蹄铁确实是好东西,但休战状态下他几乎没有什么用到此物的机会。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骡子是生出来了不少,却还远不到它们可以被派上用场的年龄,只能说好在按照其展现出的负重能力,若是再过上个两年,便是从事农活与负载军资的好帮手。 蒜素那东西到如今也没个头绪,烈酒也不用说了。 这些哪里比得上酱油这种能入口的,和棉花这种能穿在身上防寒的? 袁绍但凡在这个比较中有所犹豫,都是对他自己身上这件棉衣的不尊重。 他倒是有心让人再和田丰接触一一,看看有没有到手的新消息,能让他再想办法拉近一点两方的差距,结果他收到了另外一个对他来说堪称噩耗的消息。 随着长安的发展,朝堂上空缺的官位已经越来越少,所以理所当然出现的情况就是—— 弘文馆的招募方式需要进行变更。 考虑到乐平书院中的学生每年都进行着惯例的月考和半年考核,以确保在学院中教授的知识能够落到实处,也能选拔出学子中的潜力股,那么在长安城中也不妨试验一番。 但弘文馆的选拔和乐平书院中的考核又大不相同,尤其需要小心错漏掉偏科选手的情况,或者是选出了一堆只重空谈的人士,所以在出题上就需要格外谨慎。 为此,在建安一年的年中,长安朝廷就为此事成立了专项的考题设计小组,其中就包括了弘文馆四馆主之一的陈纪。 虽然此时还没有科举这样的东西,但并不妨碍乔琰站在后世之人的视角上,在提出以考校之法进行后续选拔的同时,也提出了防止舞弊的办法。 因考题的形式还在推敲之中,直接将出题人关在房间里长达数月乃至于半年一年未免过于丧心病狂,最后改为将这些出题人由金吾卫严格监视。 作为陈纪的弟子兼助手,田丰自然也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这就暂时断绝了袁绍进一步从他这里获知消息的可能。 袁绍倒也不是没试过再派几个探子来,却再没有一个能有田丰的奇才程度和运气。 他能怎么办? 他也只能继续搞舆论攻击。 袁绍并未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袁术是一对兄弟还是有道理的。 他转头看向了沮授,见对方的目光并未停在面前的一堆信报上,而是看向了窗外,在收回目光的时候,流露出了几分隐忧。 “公与在想何事?” 沮授回道:“明公觉不觉得,今冬的气候有些反常?” 此时的长安也有另一个人是这样说的。 灵台待诏记录下了入冬以来每一日的气候风向,由任鸿呈递到了乔琰的面前。 她那句元月初一日食的断言,对她而言近乎是一场豪赌,所幸她赌对了,也顺理成章地接下了太史令的位置。 自今年起,天文律令、气候风云,都是需要由她率领下属记录在册,而后呈递上去的东西。 考虑到国都搬迁到长安后已无兰台之说,修史的工作也被乔琰建议重新回归于灵台。 不过以任鸿的资历要承担起太史令在前汉时期涵盖的“撰史”职责,还是差了太多,目前这项工作仍由蔡邕领着虚衔,以便于他将东观汉记进一步修编。 所以眼下任鸿来寻乔琰汇报的,仍然是气象。 她说道:“今年的天时实在反常,六月里的雨水实多,甚至需要被专门记录在册,以备后世修史之用,但进了冬日,却连雪也未曾见到一场。” “不只是下雪这件事,在风力和冷暖上都很像是光和五年的记载。” 而光和六年,正是一场大旱。 任鸿皱着眉头,在乔琰的注视下说出了她的判断,“君侯,我恐明年天时有变。” 第286章 五谷长城 天时有变…… 乔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天时有变对如今这个时代的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旱灾蝗灾和战争被混在一处的时候,对百姓所造成的破坏力无异于是毁灭级的。 哪怕留在史书上的只有轻描淡写的“岁大饥,民相食”六个字,其背后所代表着的,却是万千生灵的血泪史。 多轻又多重的六个字啊。 从任鸿的角度看去,当她提到天时有变的时候,乔琰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就连她握着手中杯盏的动作也忽然一紧,而后很慢地松开,将其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转而拿起了面前的一沓竹纸。 自去岁五月开始到如今,在这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门里,竹纸已经又经历了起码三次优化,到如今已经凭借着其纸张成本成功取代了其他品种的纸张,成为长安城中办公用纸的主流。 她从任鸿所做的数据对比上逐条逐条地看过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君侯?”或许是因她沉默的时间门有点久,任鸿忍不住出声道。 在那些质疑她能否做太史令的人面前,她已算足够沉得住气的,但在乔琰面前,她总不免有些忐忑。 提出明年天时可能有变的预测,对她来说是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要知道去年为了争取到太史令的位置,她就已经做出了今年的元月初一会有日食的预告。 若是她再说明年天时有变,还又实现了的话…… 恐怕要被人觉得是谶纬之说里的邪术了。 乔琰抬眸朝着她看来,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看得分明,回道:“我信你的话,我只是忽然想到光和六年的情形了。你说的没错,今冬的天象确实是太怪异了。” 她穿越之初就是光和七年,故而对于光和六年,她只有原主在记忆中所经历的零星半点而已。 但旱灾与饥荒,哪怕是对一个养在闺中的病人而言也有着极为强烈的冲击力,所以在原本乔琰的记忆里,光和六年的世情就显得尤为灰暗。 民是靠地里作物为生的,也仰仗着天时的垂怜。 若天不与我,人力又不足以弥补掉这份天时的缺损,民该当如何呢? “天时有变……”乔琰霍然起身,“明日的晨会上,我会告知陛下此事。” “明……明日?”任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虽然知道君侯向来雷厉风行,她们这些下属也都是跟着她学的,但是像这种事情都能直接搬到明日的朝会上来说,也着实是让任鸿惊了一跳。 要知道,长安最近的一次地震已是十二月的下旬。 再怎么因为十月那一次地震所形成的救灾经验,加上震动的幅度不强,在完成长安城中各户的损失统计之后,也已经到了十二月的尾声了。 明日,正是元月初一的大朝! 按照原本的流程,明日该当先行天子祭天地的礼仪,而后回返紫宸殿开启朝会。 按照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所说,在新的一年甚至该当改元以换风貌,也最好少提地震之事,以免诸般祸事从去年又延续到了今年。 可君侯竟说,要将天时有变之事也放在明日来说。 任鸿毫不怀疑,以乔琰的脾性,既然天时的预测要说,只怕对震后诸事的处理还要说。 她刚想问,是否要换上一个时间门,就听乔琰说道:“冬日无雪,若真有旱灾,春初便有端倪了,届时再管,只怕已经迟了,若是年中再生蝗灾,秋日仍旧无雨,这一年里的光景难道就让治下的百姓靠着前两年的存粮硬熬过去吗?” 任鸿眸光一动,又听乔琰接着说道:“有些事,明知道去做会面临何种争议我们也必须去做,这难道不是让自己置身高位最重要的意义吗?” 她从身边搁置在书架上的盒子中取出了一只,递交到了任鸿的手中,示意任鸿打开看看。 这是今年年初就见到过的,用来装压胜钱的盒子。 或许是为了显示出对下属给予祝福更为正式的态度,这才又进行了一番包装。 不过君侯这种务实的态度真是一点都没变,大概是去年在生产盒子的时候直接制作了足够的数量,到今年接着用了。 任鸿打开盒子,不出意外地看到,在里面放着的正是本应该在明日分发的压胜钱。 可当目光落在压胜钱币的图案之上的时候,她的神情不由变了变。 身为并州人,她当然见过阴山,也见过阴山之上蜿蜒曲折的长城,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山,是由黍、麦、稻、稷米和豆各一枚组成的“山”,在这座特别的山上刻画着长城的模样。 虽然为了刻印钱币方便的缘故,无论是五谷还是长城都被用异常简化的笔触来勾勒,依然不难让人看出其中的内涵。 这是…… “无有庶民黔首,无有食粮在手,也就无有长城,这原本是庆贺去岁丰收之用,但现在也可算是用来警示了。” 乔琰一字一顿地说道,“长城从不是在空口白话之中建立起来的,现在危机临头,难道还要粉饰太平吗?” 她迟迟不发兵进攻袁绍,存储食粮长达数年,也一步步建立起关中民众对长安朝廷,甚至是对她的信任,正是为了防止这样的变故。 “若有问责,我担下就是。” 她既已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也就容不得在此事上有任何人干扰她的行动! 第二日的长安城尚未随着各家各户起身而进入喧闹沸腾的场面,以恭贺新年的到来,紫宸殿内就已聚拢了在朝的官员。 在循例的天子敬告新年来临,由众臣问好后,便进入了新年规划的阶段。 因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关中重建,几乎都是由乔琰一手主持的,所以这一出也理所当然地被刘虞移交给了乔琰来做。 但让在场的众臣未曾想到的是,乔琰上来第一番言论的大概意思就是—— 今年可能会有大旱灾,为了防止出现过于严重的后果,大司马府一致决定,在元月到三月之间门再次对各地水渠进行检修和扩建,并增设蓄水池,确保水量充足。 这话一出,当即有人跳出来问道:“大司马何以如此肯定,今年必定会有这样的灾情?” 乔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瞥,便看到了光禄大夫淳于嘉。 此人乃是从弘文馆的选拔之中被遴选出来的,到如今在朝中任职也接近两年了。 算起来此人在早年间门也曾经当过地方大员,只是在董卓为祸朝堂之后就先辞官赋闲了,直到这两年间门才出来,故而他虽说不是长安的第一批官员,若要论起资历来倒是不低。 甚至在长安城中有这样的一种说法,若是现在在三公位置上再退下去一个,考虑到大鸿胪陈纪和太常赵歧的年岁都不小了,他极有可能就是要接替三公位置的。 也难怪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对乔琰发问,大概就是这种准三公说法赋予他的底气。 他的第一句话确实还算客气,但还没等乔琰将各项气象证据摆到他的面前,就已听到淳于嘉紧跟着质问道:“大司马究竟是真在为天时有变,恐有饥荒之灾而未雨绸缪,还是在刻意拖延进军的脚步?” 乔琰的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光禄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淳于嘉自觉自己要说的话有理,丝毫也没在意周遭同僚朝着他投来的劝阻眼神,只当自己在此时说真话,那可真是再有胆魄不过的行为。 别人需要让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三分,他非要跟对方申辩个清楚。 “建安元年,长安府库存粮八百多万石,建安二年,关中民众新增两万多户,粮食亩产又增,虽将扬州税赋转交于海陵,将益州税赋屯于汉中,凉州并州各自屯粮于府库,关中之地合计荆州上缴税赋,府库存粮依然达到了一千五百万石以上。” “可自建安元年大司马出兵至汉中征讨张鲁,震慑刘益州到如今,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门了,手握此等粮食数额,为何迟迟不予动兵?难道是要等那袁本初将我长安朝廷的种种事物都学到手中,在经年累月的经营中拉近于我方的差距,让对方先发兵来袭不成!” 要淳于嘉看来,一千五百万石的存粮,能募招起来的兵将何止是十万之众。 便是非要扛着伤亡兵出太行山,又或者是先从长安进驻洛阳,挺进兖州之后北上冀州,或是走河内郡切入魏郡,而后一人一口唾沫,也都能将那袁本初给淹死了。 等这天下只有一个正统了,再有多少麻烦事也都不是麻烦了! 可看看乔琰都做了什么? 长达将近两年的时间门里她除了在长安折腾出那些噱头之外,就是对长安城中去岁发生的种种灾厄查漏补缺,甚至让邺城朝廷笑话他们这边是被上天厌弃的伪朝。 世人都说,当朝的大司马是个能征善战之辈,更有着非同于常人的魄力,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先战于塞外,后迫使董卓逃离洛阳,又先后平定了凉州和关中,将当今天子从幽州迎奉回来。 但从淳于嘉任职于长安到如今,分明只看到了乔琰避战不前。 就连令人陈兵于太行山,都只是做出震慑而无实际进军意图的举动! 两年的时间门,充盈的府库,难道还不够乔琰发起对袁绍麾下任何一出地方的讨伐吗? 在建安二年,养伤养兵结束的袁术都扬言要击败袁绍,让这天下只剩下一处发号施令的朝廷,于是出兵袭击了兖州的陈留郡。 虽说被早在那里有所防备的曹操击败,也被定性成了只是要对陈留高氏做出打击报复的举动,起码也是动了。 同样是在这一年里,扬州的孙策完成了对会稽郡的收复,豫章郡也有大半落到了他的手中,只等今年开春的决胜,或许就能将黄祖给斩于马下,以报杀父之仇。 在进行这一番扬州内部的平定之余,他还能对身在徐州的张懿做出一番支持,让对方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站稳脚跟。 乔琰却在将近两年的沉寂之后,说什么今年可能会出现旱灾,为了避免遭到更大的损失,需要继续投入人力到水渠的修建之中—— 这话和她直接说“今年我也不打算出兵”有什么区别? 若真是如此的话,袁绍估计做梦都要笑醒了! 淳于嘉又道:“若是大司马觉得出兵袁绍并无把握,如今长安朝廷也立足于此地两年了,有本事也有胆魄出战的将领实不在少数,昔年那王仲宣写出一篇神女送征赋,得了大司马的青眼,入府主持文书之事,但这送征何在?” 这最后一句指责就说得越发不给乔琰留情面了。 但他非但没有从乔琰的脸上看到一点愠怒的神情,反而只看到她笑了笑,这一笑中不无嘲讽的意思,实是在对一个无知之人所提出的嘲讽。 “光禄大夫,我希望你明白一事一毕的道理。” 她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语气从容,“筹备旱灾灾情和进攻袁绍完全是两回事,你若是觉得去年有出兵的时机,你大可以现在就说出来和在场众人研讨一二,让我听听看我是如何贻误战机的,又或者你觉得有人可以在行军布阵、安排军事行动上胜过我,你也可以让他当面来和我比试一二。而不是——” “在这里胡乱卖弄一些你以为的东西!” 乔琰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凌厉。 “你说袁本初会在这停止动兵的数年里追上和我们之间门的差距,可我只看到了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庸庸碌碌汇聚于邺城,抱着所谓的高门之名,满足于从三石变成四石的亩产,而我关中朝廷蒸蒸日上,今年若无天灾之变,亩产七石绝非一个终点。” “位卑者有门路向上,位高者不忘庶民,行商者交汇长安,恳田者仓廪盈门,越冬之间门因棉衣之故,罕有路上冻死之遗骨,背井离乡者在此安居乐业,尤请代笔书信之人为其书文以告乡老,请其上长安同住。这是长安的现状。” “若是这些还让你觉得袁本初要从梦中笑醒,何不滚去他的梦中!” 她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质问完毕后,根本没再分给淳于嘉一点多余的眼色,而是朝着刘虞行了一礼,“请陛下明断,天灾不以人之意识而转移,非有德政仁心即可免除。方今情势,还是稳妥为上,以筹备旱荒之举以候春耕。” 刘虞回道:“便从大司马所言。” 身为天子的刘虞都已经放话了,淳于嘉就算还有什么想说的也只能先吞进肚子里再说。 他越想越觉得眼下的局势里,这长安朝廷便是大司马的一言堂,而刘虞这个天子仅仅是乔琰用来发号施令的名头。 即便乔琰从未对刘虞做出任何的不敬,但在不太喜欢她的人眼里,这种评判可不能只看她做了什么,而应该看看事情的结果。 就连这种还只是揣测的旱灾,最后都被盖棺定论,展开筹备工作,天知道会不会空耗人力,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乔琰在长安独一无二的权柄吗? 淳于嘉唏嘘着退出了紫宸殿,琢磨着还得寻机另说。 乔琰却根本就没将他的这些举动给放在心上。 这种连做她的对手都不够资格的存在,何必管他在想些什么! 比起计较淳于嘉的家伙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显然还是另外的两件事要更为要紧。 其一就是她已在朝堂上知会过的备灾之事。 在春耕之前他们要做的事情着实不少。 尤其是对于蓄水和水利运输的查漏补缺。 好在,自从建安元年开始,毕岚、伏寿以及贾穆都从事于此道,并州和凉州的这些水渠兴修也不是这几年间门才开始的动作。 而另一件事则是…… 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学生被她让人接到了长安。 诸葛亮、庞统、司马懿、吕令雎、陆议、郭淮等人,年龄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只有十二岁,在她下朝回返大司马府的时候都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年幼归年幼,比起数年前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这些少年人都像是抽条的竹子一般,以飞快的速度生长,无论是身高面貌还是气质,都已不像是前几年一般稚嫩。 像是她对着任鸿所做的那样,她将这建安三年的压胜钱货币交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而后她朝着这些人逐一打量过去,恍惚想到,当年的赵云、张辽、徐庶、蔡昭姬,也便是在这样的年纪出现在她的面前。 乔琰定了定神,开口说道:“我有一项任务需要交给你们做。” 第287章 徐州委任 早在他们几人被从乐平征调来长安的路上,就已经讨论过他们被喊来此地的任务。 这显然不是又让他们来行什么观礼之举的。 毕竟现如今的长安城也没有元月庆典这样的计划。 若真有的话,想来在乐平月报的初稿中就会显露出几分端倪了。 但若不是什么闲事找上他们,也就只有可能是正经事了。 当听到乔琰用尤为正经的语气和他们说起任务二字的时候,无疑是证实了他们的这个判断。 “都坐吧。” 吕令雎一听这话,当即带着自己那装有压胜钱的盒子落了座,甚至还偷偷地掀开了一条缝,往里面看了一眼,见乔琰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立刻挺直了腰板,一副正经的样子。 下一代的武将,也是对她而言尤为宝贵的女武将,眼下这好一派活力非常,跃跃欲试的状态,让乔琰越发觉得,不必将今日朝堂之上那一点反对的言论当回事。 这些和兖州乔氏同样看不清局势的跳梁小丑,在时代的浪潮面前若是还抱着自己的高贵仪态和陈陋认知,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反倒是这些现如今还是孩子的乐平书院学子,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学识和经验的一步步累积,迟早会将那些人给取代掉。 想到这里,乔琰笑了笑,开口说道:“一年半之前,我给你们布置过一个任务,是要你们想象,倘若跨海而过,要如何以两艘舰队五百人跨海而过,震慑辽东的公孙度。在一年前你们将这个答卷交给了我,作为前一年的年底考核结果。” 当时考虑到年龄的缘故,诸葛亮、庞统和司马懿这三人都是独立完成这次作业的,陆议郭淮和吕令雎则是以组队的方式,不过后者最后提交出来的是两套方案。 也就是说,送到乔琰手中的一共有五套结果。 见几人目露惊喜之色,乔琰继续说道:“当时我未曾对你们几人提出的方案做出评价,并不意味着这个计划要做出搁置。” 他们当时交作业后不久恰逢天有日食景象,所以长安城中的主要任务一半是消除流言,一半则是为去年的春耕做筹备。 以几人中年龄最长的司马懿看来,乔琰暂时放弃夺取幽州的计划也实属寻常。 随后从五月起的种种异常气候也显然不是出兵的好征兆。 对他来说唯独有点可惜的是,他原本想要通过这次提交的策划和诸葛亮与庞统分出个高下来,却因为乔琰暂时将此事搁置而难以实现了。 现在看来,倒是还有机会? 忽听庞统抢先一步问道:“君侯的意思是此事现在要重新启动了?不过正值冬日,好像并非是适合于海航之时。” 别说是适不适合航海了,眼下这个时节就连并州北部都该说一句寒风如刀,更遑论是幽州辽东这样的地方。 就算有棉衣取暖,从徐州驻军港口海陵出发的士卒到了那里,估计都要被冻出个好歹来。 别说能不能对公孙度起到震慑的作用,不被他将手底下的士卒给包围了都得算是好的。 到时候威慑公孙度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要变成他用来挟制君侯的人质。 那岂不是要成为天大的笑话! “我何时说要你们立刻出发前去辽东了?”乔琰朝着庞统看去笑道:“我给你们五个月的时间,从即日起,到五月之末,你们都暂住于海陵,我要你们替我观望徐州和扬州在今年内的局势,寻找打破徐州以淮河为界对峙局面的契机,又或者,能挑起荆州和扬州之间的交手。” “而后于五月末,率领海陵的船队出发前往辽东,行震慑公孙度之举。不过……” 乔琰顿了顿,目光在这几个仿佛下一刻就想出发的少年人身上一扫而过,“当年你们给出的那些方案,我希望你们结合这一年半之间的所得,加上在海陵实地的考察再做出一番调整。” “具体对船只数量和行船人数的划定你们都可以再做出改变,这个数目必须在二月上报回到长安,出兵的方略则在五月之前要交到我手里。” 听到又放开了一道界限,他们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喜色。 而后他们便听到乔琰说道:“我有一点想要提醒你们,从海陵往辽东的威慑方案,我只会从你们之中选择一份,也就是说,其他几人都会是输家。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或许会尝试另辟蹊径,从另外的路子取胜,也就是我之前说的,插手扬州和徐州的战局。” 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来说,好胜心当然还是占据了上风的,但在仔细琢磨了一番乔琰话中的意思后,司马懿的脸上又闪过了几分深思。 插手辽东的战局,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将公孙度说服作为幽州战局的偏师,届时和身在上谷郡的张辽合兵会师,达成合击公孙瓒的目的。 那么,这一遭行动的主帅就是张辽。 但若是徐州和扬州这头呢? 得到长安朝廷册封认可的徐州牧张懿,不仅在个人能力上有所欠缺,甚至还和乔琰有过旧怨。 出于徐州局势的考虑,乔琰不可能和张懿去算旧账,但因徐州未曾一统,南面的孙策又是枭雄之姿,必须要对他做出一番限制,她也不可能让张懿成为收复南方势力的指挥。 如今的这一出看似是在对他们几个年轻人做出一番考验,应该叫做乐平书院的对外实践,可实际上,这也未尝不是在界定他们未来的发展方向。 司马懿的父亲与兄长都已经在京畿做官了,他自己却并不太想要按照循规蹈矩的方式升迁。 在并不显得出头越矩的情况下,在徐州战场上发挥出作用,会不会是对他来说更合适的选择? 不过眼下还未到海陵亲自见到那头的情况,就像乔琰所说的那样,连他们所提出的种种方案都还需要通过抵达实地之后修正,更何况是对这几州战况的分析。 他微微垂眸看向了面前装有压胜钱的锦盒,虽并未在此时开口,心中却有了一番思忖。 又听诸葛亮开口问道:“君侯觉不觉得,让我们这么多人前去徐州,在队伍上太过醒目了?” 乐平书院的学子虽然都还没有在乔琰的麾下担任具体的职务,像是蔡昭姬这样的早已经算作是毕业了,可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其他各路势力这里没有挂上过名号。 尤其是像诸葛亮和庞统这种年轻人,人尽皆知,乔琰对他们二人看重有加,且在他们学成之后必定会委以重任。 这样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徐州这等势力交锋敏感的地方,难保不会被人觉得乔琰对徐州的战况有另外的想法。 诸葛亮的担心不无道理。 乔琰回道:“所以我不会让你们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给你们安排了一个同行的老师,以乐平书院的老师带领学生出行增长见识的方式,让你们出现在徐州。” “这个老师,我打算让贾文和来担任,但他不会给你们出任何的建议,只会在你们的行动确实有失偏颇的时候才会做出提醒。” “为了确保贾文和的安全,我会让太史子义也一并前往,要如何用好这两个人,我想你们心中有数。” 诸葛亮起身朝着乔琰行了个礼:“多谢君侯。” 贾诩的身份对长安朝廷来说相当微妙,若是在长安协助处理了一段时间事务后又被分到了乐平书院,只负责教书育人,还真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徐州的小范围淮河对峙,也确实要比任何一个地方都适合用于带学员新人,进行一系列的相关教导。 但贾诩对于江东来说的身份同样微妙,只因他有极大的可能就是孙坚之死的幕后元凶。 正是因为他给董卓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才造成了孙坚身死荆州。 要说孙策对贾诩没有怨怼,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为了确保这些书院的学子不会在什么时候忽然没有了老师,防备贾诩被江东那边的小霸王了结掉了性命,再派出一个人来保护他的安全,便很有必要了。 太史慈在如今只是大司马府中的府掾,打从他将邴原从辽东护送到上谷以来,都还未曾有出手的机会,旁人对他的印象充其量也就是—— 他曾经做过青州境内的官员。 可事实上,太史慈避祸于辽东之时对此地的了解绝不少,而他所统领的神臂弓营也早在马钧的协助下完成了武器的改装和对新武器的训练。 他们的人数或许没有那么多,却必定是对辽东来说极具打击效果的存在! 这是乔琰给他们做出的另外一项支援。 她也用贾诩分担掉了可能集中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能不能用好这些条件,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作为新生代中备受乔琰器重的存在,要是给了这样的资源还不能打出足够漂亮的一战,那也未免太对不起君侯的希冀了! 见乔琰话已说完,几人陆续起身离开,不过刚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又听乔琰说道:“伯言,你留一下。” 陆议停住了脚步,走回到了乔琰的面前。 “你应该知道我叫住你是为了什么,”乔琰看着面前这少年老成的面容,说道:“方才我说要挑起扬州和荆州之间交手的时候,你的表情有点微妙,你在想什么?” 陆议憋了一会儿,才说道:“在想吴郡陆氏的安危。” 相较于扬州的其他世家,吴郡陆氏因为得蒙孙策救命之恩的缘故,对他表现得还是相对亲厚的,若非如此,陆康也不会协助孙策镇守九江。 一旦扬州和荆州之间陷入交战,陆康置身其中,难免受到波及。 陆议年少便投奔了从祖陆康,对他来说,陆康和他的亲祖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若是他受到乔琰的指派前往徐州,反而对祖父产生了什么不利的影响,那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他并非不知,若让孙策长久地在扬州站稳脚跟,何止是对乔琰不利,对吴郡世家来说也未必是有多有益的结果,然而事涉亲人,在他这个年纪还是难免有些顾虑的。 乔琰将陆议的担心都看在眼里,摇头笑道:“你想得未免也太多了,如卿也是我的左膀右臂,甚至还在为我看顾着凉州的各方动向,我难道会对她的父亲不利吗?” 陆议眨了眨眼睛。 姑姑陆苑这几年间都以凉州别驾的身份辅佐乔琰行事,经营丝绸之路,处理凉州世家的关系和继续维护与羌人之间的合作,都是陆苑这边负责的差事。 这样的身份越发证明了她在乔琰麾下作为心腹的身份。 乔琰又如何会对陆康有所不利,届时和心腹反目呢? 这么一想,陆议觉得自己好像是想的太多了。 乔琰又道:“你既然担心扬州生变会影响到你的祖父,与其觉得此番前往海陵还要算计扬州不妥,倒不如努力开动你的脑筋想想,要如何将这份麻烦可能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你说是不是?” 陆议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给拿捏住了,但在对上乔琰并不像是在哄孩童的目光之中,他又收回了这种揣测,只是朝着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多谢君侯宽慰,我知道该当如何做了。” 他离开前乔琰又跟他说了一句话:“多向文和先生请教一二。他虽然不会直接告诉你们该当如何做,但是在前往徐州的路上,你们还有很多跟他交流的机会。” 陆议认真地将这个请教,当做了他在这次课外实践之中需要完成的作业。 而后,在他们和贾诩会合临出发之前又收到了乔琰的另外一出指令。 既然是要增进他们这些先前没出来在外面走动之人的见识,那不妨还是跟张杨往海陵的路线一样,先入汉中再顺着江水而下。 如果可以的话,在益州说服一个人和他们一起走。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甘宁。 吕令雎对这样一条特殊的行路路线充满了新奇感。 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和陆议兴奋地说道:“说起来,这条入蜀之路我爹都没走过,等我回到并州之后就可以跟他炫耀了。他总说我还得有个两年才能出来建功立业,现在可好了——” 她摩拳擦掌地说道:“我到底是应该选徐州、扬州还是辽东呢,这可真是个艰难的抉择。” 陆议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吕将军可能跟大吕将军是一个路子的。 能把这三路作战说得像是买菜,也得算是人才。 好在他又听吕令雎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你们指挥我出力,这种事情我在行。” 作为这趟同行保镖的太史慈格外喜欢她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性,便调拨了马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问道:“用不用我再教你两手箭法,好让你这出力出得更有本事?” 吕令雎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太史慈手臂上的□□,然后看向了他背后的重弓,最后又落在了他马匹旁边挂着的神臂弩上,眸光越来越亮。 她越发觉得自己这趟必定要有大收获,连忙朗声回道:“当然要!您不怕被我把拿手本事都学全了,甚至把您这神臂弓营首领的位置都给夺去,那我必须要试一试!” 太史慈不由放声一笑:“好,有志气!不愧是想当将军的。” 他将下属递过来的一把神臂弓朝着吕令雎丢了过去,“先不许开弩,把构造都观察清楚了,一会儿我考考你。” 贾诩眼看着这格外和谐的一幕,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有些缺心眼相处起来果然还是很舒坦的,但他这边嘛…… 他看了眼策马行到他边上,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司马懿,说道:“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君侯啊君侯,说是什么给放个长假,缓解一下这一年半来在长安工作的劳累,但眼下这休假,可真是要比上岗还累多了。 下次可再不能相信她的鬼话了。 【说起来,你不用现在就将人物定位器交到他们的手里吗?】见乔琰目送着这群人的离开,系统忍不住出声问道。 此刻在乔琰藏在衣袖中的手上握着的,正是她跟宫斗系统交换来的人物定位器。 乔琰猜的确实没错,那个定位器或许还有别的系统拥有,但那些跟她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反正被她让系统找上门去的宫斗系统也有,对方听了她提出的交易筹码后果断同意了她的这个交易,不过她并未选择乔琰提出的前面两条交易条件。 衣着和钱财或许能够让她走得更顺一点,却显然比不过一个更加长久的合作对象让人觉得心安,尤其是当这个合作对象还已经用自身的经历证明了,她从头脑到实操能力都足够优秀。 所以人物定位器只是对方换取“职业规划”的其中一项筹码而已。 后续的交易可以在她解锁了宫斗系统的更多功能之后再进行。 听到系统问起她对这个定位器的安排,乔琰回道:“我还想再看看他们对接下来去向的考虑,还不必着急给出去,我也还得想想,用一个什么方式能让人相信,这样的东西并不是神迹,而只是辅助他们完成任务的一项工具。” 说这是马钧的新研究产物有可行性吗?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有人匆匆朝着她的方向赶来,远远便让她认出,来人正是她的大司马府中人。 等人行到了近处,就见他的面上藏着几分急切之色。 乔琰连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回道:“郭长史让我赶快来跟君侯通报一声,有人在城中吵起来了。” 按理来说,这种听上去很像是什么吵架扯皮的行为,郭嘉是没有必要告知于乔琰的,除非……这吵起来的两人身份不太一般,吵起来的内容也因为与她有关而变得格外特殊。 “谁和谁吵起来了?” “淳于大夫和……祢正平。” 这淳于大夫是何人大概不必多说了,除了觉得她不该在今年因还没发生的天灾就延迟用兵,在朝堂上对她提出了质疑的淳于嘉,也不会有别人了。 可是,他怎么跟祢衡吵起来了。 乔琰扶了扶额头,问道:“没出什么大事吧?” 来人安静了片刻,小心回道:“祢正平把淳于大夫给骂吐血了,所幸池阳医学院的救助人手来得快,现在人没什么事,跟祢正平还站在那儿对峙呢……应该不算个大事。就是郭长史说,君侯还是前去问候一二为好。” 乔琰:“……” 这前半句就已经信息量够大的了,后半句更是有意思。 她怎么听怎么觉得,郭嘉这句让人转达的“问候”二字里,实在是别有深意。 奉孝是真不怕她把淳于嘉给问候到医院里去? 但想归这么想,乔琰还是果断回道:“走,过去看看。” 她倒要看看,祢衡这狂士能骂出些什么东西来! 第288章 旱灾将至 建安元年的长安新路展示上,祢衡为了和王粲一较高下,写出了一篇《鹦鹉赋》,以表现长安和他处相比的卓越之处。 不过评判文章的好坏,当然不是按照所用生僻字多少的,而是看能否更加准确且明晰地朝着读者展示出这篇文章里的内涵。 在这方面上来说,还是王粲的那篇神女送征赋更能让人读懂。 何况王粲的整个故事架构也更加完整,其中的起承转合也比鹦鹉赋精彩得多,祢衡就自然不可能排名在王粲之上。 虽是如此,以他进入了前三甲的情况,他的这篇小赋还是按照乔琰之前给出的奖励条件,将诗赋刊载在了乐平月报之上,分发到州郡各处。 祢衡在早年间就已经闯荡出了点狂士的名头,他进入长安城之后对各方人物的点评,更是让人无比清楚地知道了此人的恃才放旷之态。 所以在他这鹦鹉赋出现后,因这一出前后对比,人人都以为他这得算是被乔琰拿出来的一系列东西给震慑在了当场,也得算是收起了他那张不把门的嘴。 然而让这些人没想到的是,作为头名的王粲去了乔琰的大司马府,担任起了负责文书的府掾一职,祢衡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算他还跟着杨修一起参加了长安城郊的那场论酒之会,也没有影响他依然保持着在长安过闲散日子的生活,丝毫也没有要为乔琰效力的意思。 在有些人的想法中,祢衡此举或许是出于对乔琰没将头名给他的不满,但要祢衡自己说的话,输了就是输了,他这人狂得没边,也还是知道何为接受事实的。 他就是懒得出仕。 以他这种文章词赋可换酒的才华,要在长安生存下去也不难。 随着纸张价格的日渐低廉,他这种才子的日子也就越发好过。 或许唯一难过一些的也就是一点了—— 长安城中限酒。 按照乔琰之前和刘虞商定的结果,这场限酒令会持续两年的时间,也就是会一直持续到今年的五六月里。 那么现在的长安,酒水依然是受到限制购买的。 顶多就是因为祢衡是杨修的好友,才能让他在年节的时候可以从杨修这里多买到一点酒水,然后借着酒劲再骂一骂乔琰的这个限酒行为。 他这种生活状态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以至于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祢衡写那篇鹦鹉赋纯属就是他自己手痒,和他对乔琰有什么崇敬的心情,那是没有半枚五铢钱的关系。 这位能不再干出一次击鼓骂乔的举动都算是不错的。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立场,谁都没觉得他这忽然和淳于嘉撞上,又对对方来上了一出当街的犀利批驳,还能算是给乔琰说话。 祢衡是什么人? 连荀彧这种相貌端方气质超群的,都能被他点评一句“荀文若可以靠着那张脸去给人吊丧”,简直是个言辞毒辣、百无禁忌的喷子。 他连自己的士人形象都没有那么在意,又哪里会在意淳于嘉的脸面。 若按照杨修对祢衡的评价,这人嘴毒归嘴毒,看东西的眼力还是有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论酒会上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绝不会出现长安朝廷与邺城朝廷的两方”。 所以他也看得出来,乔琰暂缓动兵、操持农事,恰恰是在此时最合适的积蓄实力举动。 长安朝会这上的争执其实是瞒不住人的,毕竟已经被拿到了正式的台面上来说,也就理所当然地传到了祢衡的耳中。 他并不觉得以乔琰在三州,甚至还要加上益州的种种行事,会让她出现什么避战畏缩的心态,那么这出抵抗旱灾的举动,就显得很值得深思了。 备战还是备荒,对一个有能力出战的人来说,选择后者必然要经过一番权衡取舍。 这种抉择是不容易的。 也当然要比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扯皮的玩意更有立足的逻辑。 所以他一边嘀咕着他还不想让限酒令再多进行两年,一边就去堵住了淳于嘉的去路。 也不知道他这人是不是因为从王粲那里受到了一点刺激,所以他现在也学会了一种很新的找茬手法。 这不是要在说正事之前铺垫铺垫吗? 祢衡就先跟那淳于嘉聊起,说听闻你今日在朝会之上批驳了大司马的决定?我想跟你谈谈这事。 淳于嘉对于祢衡和乔琰之间的恩怨也算是知道不少的,尤其清楚祢衡这小子的狂放脾气。 他便得出了个推论,祢衡显然是觉得乔琰此举不当,这才找上了他。 祢衡必定是觉得,就该趁着长安这边占据了优势,一鼓作气将东面的朝廷给拿下才对。 这么看来,这小子是跟他站在一头的! 淳于嘉在朝堂上被乔琰给堵了回去,又遭到了她的无视,却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到底为何要先考虑无踪影的救灾,依然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正愁没人跟他一起对乔琰做出一番批驳,现在遇上了个明摆着的同路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结果还没等他说上两句,就忽然听到祢衡问道:“您种过田吗?” 淳于嘉不解他为何忽然问及此事,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祢衡回道:“我也没种过,所以我路过田边的时候都踮着脚走路,生怕踩在田埂上会对两旁的农田造成影响,挺挡光的。” 淳于嘉:“……?” 祢衡又问:“您打过仗吗?” 淳于嘉还是摇了摇头。 祢衡道:“我也没打过,所以我一般情况下都绕着那些士卒走,因为我知道他们一个能打五个我,像我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也可能被人直接套麻袋打,那就更难打得过了。” “……”祢衡还真在之前那出征文活动的时候被人用套麻袋下黑手的方式打过,以至于他这话说起来还怪有可信度的。 但他忽然问答的这两句话,在让淳于嘉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怎么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头,意识到祢衡可能不是来跟他同仇敌忾的,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祢衡回道:“诗中有言,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我看淳于大夫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你!” 祢衡坦然地摊了摊手,“说句实话而已,淳于大夫不通田事,不通战事,若是和我一般每日诗文并茶酒下肚,街上漫游,茶馆闲听,偶尔往那弘文馆里走一遭,沾一沾大儒的风雅习气,倒也不失为一番文士狂生之态,却非要对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指手画脚,算是什么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淳于大夫饱学,想来也是听过竖刁这个名字的?” “昔年管夷吾曾经对竖刁做出过一个评价,叫做——人情莫过爱其身者,竖刁不爱其身,岂能爱君乎?淳于大夫倒也应了这句话。” “不懂装懂,妄言非议,是不爱己身之名,人不爱己,何能爱君,这道理已有人做出了个验证了,那么淳于大夫又当真爱君吗?何言什么尽快令天下一统!” 淳于嘉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祢衡提到的竖刁是何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竖刁、易牙、开方三人,便是那春秋霸主齐桓公身边的小人。 竖刁为了取信于齐桓公,表示对他的忠心,甚至将自己给阉割了,为此管仲做出了一句评价,竖刁这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又怎么能希望他会爱自己的君主呢? 果然,在齐桓公病危的时候,竖刁就和他的狐朋狗党一起作乱,甚至让齐桓公最终饿死,印证了管仲的那句话。 祢衡的这套诡辩逻辑便是在说,他淳于嘉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也要指指点点,是连自己的名声都不爱惜,同样的,不爱惜自己的人也不会爱君,那他还非要为了天下一统的进军大业提建议,那可真是其心可诛啊。 至于祢衡自己爱不爱身,爱不爱君,可没有什么好让人指摘的,反正他自己也不出仕,两袖清风,乐得自在! 这甚至还只是祢衡这出街头挑衅的开头而已。 也难怪,等到乔琰收到消息的时候,淳于嘉都已经气到吐血了。 从见到了这两人吵架全过程的人口中听到了这番交谈,乔琰很难不觉得,祢衡这厮看起来都顺眼了不少。 要说会骂,还是要看这些喷子啊。 他甚至到了现在还没消停,缓过劲来的淳于嘉一副要跟祢衡算账的样子,他便颇为无奈地叹道:“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哎,可悲可叹呐。”1 淳于嘉终于在此时看到乔琰出现在了这里,转头喝道:“大司马,你竟让人如此辱我!” 忽然被调转了火力,乔琰也挺无辜的,“您这就错怪我了吧,我向来不说假话的。我要驳斥你的话在朝堂上都已说了个明白了。何必夸大其词呢?” “竖刁为阉宦奸臣,您却在昔日为党锢之祸中士人一党,同样遭到了牢狱之祸,将您比作谁也不能比作竖刁。此人扶持公子无亏即位,令齐国内乱,您却跟陛下之子无有私交。这也是一处不符之处。” 董卓都得说,她在写檄文的时候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扎心事实。 “倘若祢仲平此举出自我的授意,我横竖都要将他的词给改上一改。您说是不是?” 祢衡这些话不符合她的审美啊。 淳于嘉面色越发涨红。 别看乔琰说的话是在将他和竖刁之流撇开关系,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一件事做出驳斥,那就是祢衡对淳于嘉最本质的指责—— 他本事没多少,非要越界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之中多话。 一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这位公务繁忙的大司马,居然是因为被祢衡给当街骂吐了血,淳于嘉更是有种气血上涌,要再吐一口血的冲动。 哪怕周遭围观的人群都在此时被金吾卫给疏散走了,留在此地听到乔琰这句话的人并不太多,淳于嘉还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乔琰跟祢衡隔着救治淳于嘉的医护人员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刻,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把最后一根稻草甩锅到了对方的身上。 这可不能怪她(他)啊…… 有了淳于嘉这个先例在,为了防止自己遭到这种难以回应的语言打击,长安城中就算对乔琰这个抉择有些反对建议的,也都没敢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提出来。 在朝堂势力已经在关中彻底稳固之后,乔琰一点也不奇怪会有反对的声音陆续出现。 与其说他们想要反对的是她先保民生后平天下的决定,还不如说,他们要反对的其实是她这个大司马的官位在长安城中任何一名官员的上头。 现在倒是好了。 别管他们是不是在心里还是这么想的,起码在明面上没人来影响她的计划了。 对乔琰来说这就已经够了,毕竟她也没这个必要管住所有人的唇舌。 长安的水渠兴修和储水调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从渭水源头鸟鼠同穴山到潼关的这一段上,所有可能影响到此地水流在枯水期中断的因素都被进行了一番排查。 时间便已在不知觉间从元月进了二月,又很快到了二月的尾声。 春耕之前,这些极其费时也消耗人力的行动都已经彻底完成,并将长安粮仓之中的一部分存粮当做了对于这些劳工的工钱支出。 在早前的大多数情况下,乔琰其实还是习惯于将五铢钱作为三州的通用货币,只是因为眼下局面特殊,稍微做出了一些改变。 这正是为了防止在这个阶段民众手中的钱财积压着,一旦旱灾到来,长安城的米价就会出现飙升,在极短的时间内打破她想要维护的秩序。 做出这些筹备工作的也并不只是关中,还有并州和凉州。 伏寿年纪虽小,却已在关中跟毕岚实践水利工程长达两年,又在之前有过水文考察经验,在乔琰的力荐之下,她便被调回了并州直接担负起此地的水道督查职责。 而凉州这边的事务,则交给了贾穆。 在这种明确的分工之下,任何一地出现了异常的情况都可以尽快报告回到中央。 乔琰这边没停歇地度过了这个春季之前的筹备期,其他地方也没有歇着。 只不过和她这个积极筹备旱灾的情况不同,扬州这边是在备战。 就像淳于嘉所知道的那样,孙策预备在开春正式讨伐黄祖! 先前平定会稽郡的军队,已经全部正式推进到了豫章郡的地界上。 孙策对这一战的信心可谓昭然。 从他这一方的士气到军队实力都远胜过黄祖,哪里有什么失败的道理。 这一战后,他必定要斩黄祖于马下,一报父亲当年被他算计入埋伏的大仇! 他整装步出了主帐,却见与他同在豫章的周瑜望着天色,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 “公瑾在担忧何事?此番出战我必不会行孤军深入之举,近日晴日尤多,更不至为天色所扰,豫章乃是扬州地界,也无有地形为人所趁之情形,此战之中的胜负实已分明!” 孙策的这番自信也不是自傲,而是对眼下局势的一番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 当年董卓将黄祖给安排到了豫章来当太守,作为乔琰为孙策请封会稽太守的制衡。 黄祖离开了荆州地界,宗族势力对他所能提供的支援必定随即大打折扣。 若是他能果断一点早早退回去江夏境内,而不是继续在豫章郡中和孙策对峙,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些时日——谁让孙策现在还顶着长安朝廷所敕封的扬州牧的身份,起码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做出随意打破规则进犯荆州的举动。 可豫章…… 身为扬州牧,孙策对此地是有督辖领导的权利的。 而孙策也早已在扬州境内羽翼丰满,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将前来扬州当做自己迫不得已选择的少年人! 此番谁也救不了黄祖! 周瑜朝着孙策看去,便看见对方脸上坚决的破敌之意,让人不由为他这等意气风发的气概而感染。 他回道:“我担心的不是黄祖。” 黄祖不可能会是他们的心腹之患。 若非扬州境内的山越和世家势力都在背后给孙策扯后腿,这种宗族林立的情况也确实是南方的特色,黄祖早在去年就不可能还留着性命在了,又哪里会等到今年。 好在而今,扬州在新耕作之法的助力下产粮增加了不少,即便对着长安朝廷进献了不少数额,留下的也足够作为孙策招募兵卒所用。 他在此地所得到的支持日益增多,一旦拿下豫章郡,他便能成为真正的扬州之主。 只是眼下有一个问题,让周瑜不由陷入了忧心。 “伯符,南北气候不同,你我都知晓,北方的春季是少有降水的,倘若秋冬少雨,春日的风天影响之下再少雨水,也确实是时有发生之事,可我们身在扬州啊。” 江南一到天气回暖之时,总是不乏雨水的,但眼下已是三月春耕之时,雨水却尤其稀少,近日更是连续的晴天,放在作战上确实是好环境,放在民生上却绝不是! 尤其是,扬州这边的作物是以稻米为主的,对水的需求远比北方的黍麦更多,这种旱情眼下还可以依靠着南方的水网纵横来缓解,可若是旱情继续下去,又该当如何呢? 要知道,伏旱在江南地界远比春旱出现的可能性更高! 周瑜喃喃出声:“或许,长安那边的预测和种种筹备都是对的。” 那场此前还被他们当做了闲谈话题的长安争执,在此时已经显示出了其中一方举措的必要性。 旱灾将至啊…… 第289章 人定胜天 江南地界尚且会有这样的感觉,更遑论是北方。 自三月里未有雨水落下,袁绍都不免警觉了起来。 元月里乔琰和淳于嘉关于是否要出兵这件事发生争执的时候,袁绍还眼瞧着长安朝廷这边看过一轮笑话。 虽然最后是以乔琰的决定胜出,淳于嘉也因为当街被气晕这件事自己请了病假,直到一个月后才重新回到朝堂上,袁绍还是觉得,闹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显得乔琰很不体面。 他也难免觉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年的舆论攻击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乔琰的这种暂缓出兵决定,有那么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乔琰可能确实是出于天时的判断才做出的那番举动! 对北方而言,三月的春雨若是能够落下来,那就该当算是春雨贵如油,反正历年来春日少雨的情况也不少见。 可结合着秋冬季节的少雨、沮授之前觉得天时不妥的揣测,再加上乔琰的举动,袁绍也有点坐立不安了。 按照眼下的情形看,其实还不到旱灾的地步,但袁绍觉得,某些时候可能还是相信一下对手的判断为好,毕竟他确实通过偷学乔琰这边的成果取得了一点进展。 他朝着沮授问道:“我们现在来修建水渠,并行蓄水之事,可还来得及?” 沮授用沉默回答了袁绍的这个问题。 到了春耕时节再来做这件事,无疑是有点晚的。 但这也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卸在袁绍的身上。 即便沮授也有觉得气象有异样,然而从去年的年中到年底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一面试图给长安那边制造麻烦,一面也觉得,这些拖后腿的因素或许并不能阻止乔琰在今年兴兵。 为此,整个冀州和青州地界上在农耕屯粮之余的空闲时间,几乎都在操持军事演练,并未将有些本可以跟上的基础建设填补上去。 要到现在才来新修,只怕是来不及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观望气象之余,确保各地的农事不会因为缺水而引发动乱。 同时效仿乔琰当年在乐平修建龙骨翻车的情况,对需要重点照看的区域进行补救。 “龙骨翻车这样的东西,在只着眼于小范围,灾情又没有严峻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还算是急救之物,但既能早早筹备,就更当考虑长远之用了。”收到邺城那边的消息,乔琰评价道。 以在场的程昱、郭嘉等人听来,乔琰这话里倒是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 谁让旱灾这种东西,虽说确实是两方势力之间拉开差距的重要节点,说到底受苦受难的还是那些民众。 若旱灾真要连上接下来的夏秋季节,一如光和六年的情况,那便是足以酝酿出黄巾起义时期民怨沸腾的灾难。 “旱灾也不能只当做旱灾来看,其他安排都吩咐下去了吗?”乔琰问道。 比起旱灾,并发的蝗灾才是乔琰越发要防备的事情。 现下这春日的气温日益升高,也到了田中蝗虫卵自然孵化的时候了。 一旦旱灾的环境适合于蝗虫的繁衍,它们就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繁殖起来。 春旱往往会促成蝗虫在夏季的第一轮繁殖,形成夏秋之交的蝗灾,倘若旱情依然没有缓解,就会在两个月后形成第二轮蝗灾,直到外界的气温不再适合于蝗虫卵的自然孵化。 如今没有条件用什么有机磷的农药将蝗虫给直接杀灭,也只能从两个方面着手了。 一个是让蝗虫卵没有合适的孵化条件,一个是让孵化出的蝗虫若虫被其天敌给消灭。 “都安排下去了。”程昱回道,“我现在越发明白,君侯在当年条件还没有那么苛刻的时候就开始设立乐平月报,到如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光熹年间,乐平月报就已经从并州朝着凉州推广,到了建安年间则随着刘虞的登基,变成一种被认可为官方刊物的存在,进而得到了更大范围的普及度。 当竹纸这种价格低廉的纸张随着汉中到手,被一批批地生产出来送往长安,乐平月报的发售价格还被进一步地降低。 又因长安城中画院的成立,其中的配图变得更加丰富,让不识字的百姓也逐渐适应于这个东西。 他们每月买上一份放在家中,连蒙带猜地看其上的内容,也觉得自己是在更加接近上等人的生活。 也正是因为这种习惯,让他们在乐平月报三月刊的发行中,并未意识到这份月报的发行量出现了陡增,只是发觉这次出售的价格又往下压低了几分,购买起来更不心疼了。 倒是有些敏锐的人在将报纸拿回到家中后和左邻右舍对照了一番,发觉往日里报上的绘画差异不见了,没法让他们再从中比较出来哪家买到的报纸画工更好,但很快,他们就被报纸上的内容给吸引过去了心神,没有多余的心力考虑那个问题。 以往的乐平月报中都有着六个板块,即便是偶尔因为主题的缘故要做出调整,也大多只是将其中的某两个板块进行合并而已,从未像是这份三月刊一样—— 整个版面内的全部内容几乎都是和旱灾与蝗灾相关的东西。 常林按照惯例在上党郡为民众讲报。 不过随着这几年间的变化,围拢在他身边的民众不再像是田丰当年看到的样子,都只是听着他说而已,现在在这些人的手中也拿上了报纸。 所以当这份新的报纸到手,当即有人发出了惊呼:“呀,蝗虫!” 在这份报纸上的扉页就印着一只结构绘制得尤为清晰的蝗虫,甚至标识出了它各部位器官的名称。 早年间蝗虫还被人以蝗神相称,人人都知道它对于庄稼所能造成的破坏力,却并不敢对其有何种深入观测的行为,如今倒是被人以这种方式给揭穿了。 而在蝗虫下面画着一幅图,正是田地中布满了蝗虫卵的状态。 边上是一句已经不需要常林对他们给出翻译就能看明白的话—— 在最为极端的情况下,一丈见方适合于蝗虫繁殖的土地里可以有四万个蝗虫的卵块。 如果以为这代表着是四万只蝗虫,那就大错特错了,只因在一个卵块中可以达到五十枚以上的蝗虫卵。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怀疑报上的这句话出了错。 可乐平月报从被创建出来到如今,在各种科普的知识和对成果的汇报上都没有任何夸大其词的成分,现在又何必在蝗虫的数据上造假,让看到这份数据的人无端为此感到恐慌呢? 何况,这也只是在描述中最为极端的情况,可能在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到这样的程度。 果然下面便写到,像是按照他们平日里翻整土地的情况一样,让土地用耙给捯饬到松散而不是板结的状态,也按照秸秆焚烧还田的方式操作过,那么这个数据可以降低到以上的十分之一。 他们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常林扫视了一圈他们的表情,很想说一句,就算只是十分之一,但从原本的二百万变成二十万,依然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额。 不得不说,蔡昭姬在编写这份乐平月报的时候,玩了好一手文字工夫。 这种逐层降低的数字,在给民众传递信息的时候,远比寻常的条条框框陈述,更能给人带来印象深刻的记忆效果。 在下一页中,报纸上以生动且图文并茂的方式,将蝗虫孵化的有利条件之一做出了一个明确的阐述。 为何蝗虫更喜欢产卵在板结的土壤中,因为这样的环境缺水。 在乐平书院从光熹年间就开始进行的对比实验中发现,含水量只有百分之十的土地最适合蝗虫的孵化,所以各位可以将自家的田地土壤用烘干的方式进行一番测算,判断其中的含水量到底有多少。 当然,土地根据作物的不同并不是含水量越高越好的,还是要按照作物进行调整,只要别轻易出现这种百分之十的环境就好。 三州境内的主要水渠工程干流也都已经在图幅上做出了标识,用于支援原本距离水流较远的田地。 但其中仍有部分顾及不到的,需自行查漏补缺。 断掉了这一项有利于蝗虫孵化的条件,一丈见方土地上可能孵化出的蝗虫数量会再削减到之前的十分之一。 “那就还剩下两万。”在常林身边的孩童算道。 这个数值还是不低,只是比起方才,可算是让人觉得有希望得多了。 第三页中提到,在此时蝗虫还没有集结成群,甚至还没有以成虫的方式存在,依然可以利用蝗虫的习性来对其进行克制。 从植物上来说,豆类、苜蓿以及林木都可以阻碍蝗虫的繁衍。 林木姑且不提,豆类和苜蓿在如今都是有市场的,在今年减少一部分黍麦的种植,转为种上这两件东西亏不了太多。 前年五月之末,乔琰将那些因限酒令而来的世家召集到长安来,向他们提供了酱油的配方,到了年尾,这东西就在各州一炮而红。 田中收成渐好,人也有了享受美食的欲望,只需要稍微支出一点钱就能买到酱油,让自己的伙食改善一个层次,何乐而不为呢? 在其中尝到甜头的酱油生产铺面便难免开始对外收购黄豆。 毕竟,让农人以田中间作的方式种上一点黄豆,比起他们自己将大块的土地用来种植此物,还是要成本低廉不少的。 黄豆显然很有市场,苜蓿呢? 同样有。 早在数年前就从丝绸之路上被带回来的汗血宝马,与并州和凉州地界上的良驹□□形成的后代,正是在茁壮成长的时候,其所需的饲料中,苜蓿就是相当重要的一种。 因此,州府也时常会对外征收一批苜蓿,以品相优良的为佳。 这也不是一项亏本买卖。 “这两件东西可以种,为了防灾还可以先多种些,反正去岁的存粮也够今年吃的了,尽量保证今年的收成才是要紧事。”有人在边上算了笔账后,得出了结论。 这些农人在种植所得的利益面前,丝毫也不比算数老辣的账房算得慢多少。 不过要常林看来,能让他们如此轻易地接受种植豆类和苜蓿,还是打从乔琰任职州牧到如今一步步积累下来的信誉。 想到当年他来到并州的时候,乃是为了躲避河内太守王匡而做出的迫不得已举动,常林就不免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那确实是一个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但如今看来,也是一个着实正确的决定。 “常从事,按照这样的种植方式,蝗虫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补给,在相互竞争中又会少掉大半了,现在还剩下多少?” 他身边的孩童拽了拽他的衣角,打断了常林的思绪。 他连忙回道:“大约还剩四千。” 四千也还不是个小数目。 但好在,这些蝗虫卵与孵化出来的幼虫还有一些动物天敌。 比如说早在当年并州蝗灾的处理中就派上过用场的鸡鸭,比如说此时被画在了报纸上的蛙类、土燕子等动物。 按照报纸上所说,对这些动物将会在州府以明文规定暂时严禁捕捉,以确保它们能将蝗虫消灭在成虫阶段之前。 以土燕子,也就是燕鸻为例,同样是在乐平书院做出过具体的实验,一对成年的燕鸻和一窝雏鸟,在一月之中可以吃掉蝗虫多达一万五千只以上。 鸡鸭也同样是消灭蝗虫的好手。 至于养鸡鸭这种主动捕杀蝗虫的行为会不会造成不利影响,在当年的并州灭蝗行动中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蝗虫并没有真的神化到不能为人捕捉,若动之就会面对灾厄的地步。 要知道,彼时的乔琰是这么说的。 如果灭蝗确实要遭到天谴的话,那就由州府一应承担。 这个州府,可以理解成代行了张懿权柄的乔琰,也可以理解成被乔琰甩锅的张懿本人。 总归结果是一样的。 都没出现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天谴。 乔琰这一路青云直上,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周岁,只有别人说她气运惊人的份,可没有说她运气有缺的情况。 至于张懿嘛……对于崇敬乔琰的并州人来说,他丢掉了并州刺史的官位不叫什么灾厄。 先去广陵太守的位置上亲历民生,甚至一度跌到谷底成为白身,最后复起成为徐州牧,这叫—— 经历了一番磨炼和考验之后破茧成蝶。 这么一看,他们多养点鸡鸭,亲自动手灭蝗,也并没有什么麻烦的。 按照这种养殖和保护蝗虫克星的身份,可以再消灭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蝗虫。 “可这样还是有四百只啊?”常林听到有人这样问道。 这也还不是个小数目。 何况,这还只是在一丈见方的土地上出现的数量。 若是将每一户所拥有的田亩按照这个比例计算,那就更加可怕了。 常林摇了摇头,“还没完呢。” 对这些民众来说,下一页大多是字,确实没有之前的那几页都是图的表述能让他们读懂,但要他看来,这一页其实远比前头的几页更有意义。 他解释道:“这里说,以上的这些计算,都是基于所有的蝗虫卵都能够成功孵化来得到的,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这些蝗虫产下的卵,因为一胎的数量极其之多,成活率就很低,或许在不施加这些外力影响的情况下,也只能做到十中存一而已。” “再配合上以上的这些干扰,在一丈见方的土地上所能存活的,最多也就是十几只。这样的数目只要再配合上人为的消杀,就不足以让它们形成成规模的蝗灾。” “这些东西看起来可怕,有着远超于人的数量,可它们远不能和人去比身体结构的复杂、头脑的灵活和面对危机的抗压能力,哪怕真的要将它们命名为天灾,也足以做到人定胜天。” 这个由荀子提出的观念,在对天地的崇敬和对谶纬之说的深信不疑日益成为时代常态后,逐渐被人所遗忘,现在却被乔琰授意于蔡昭姬,在这份最特殊的乐平月报上写了下来。 若无先前这些一步步的推进,在数据上将蝗灾从难解的天罚变成一个可以用手数清的数目,这四个字里绝没有这么直观的感染力。 人定胜天啊…… 甚至在听着常林解读后面两页报纸内容的时候,这些乡民也时常返回去看向那写有“人定胜天”的一页,在神情中露出了几分恍惚。 这一页上的大多数字他们都不认识,但现在他们一定记得住其中的四个了。 “若不是情形特殊,此时将这句话说出来很容易招惹麻烦的。” 常林刚送走那些听他讲解月报信息的乡邻,就听到了仲长统的声音。 常林一边朝着对方看入一边回道:“总是要有人去做这件事的。” 这少年人依然和当年戏志才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在手中抱着一摞纸张,只是样貌比起当年又成熟了不少。 如同他和戏志才所说的那样,他彼时只是去乐平书院旁听的,并没有打算在那里长留。 因为家中的一些缘故,他很快回到了兖州山阳。 但在常林这位好友的相邀之下,他又重新来到了并州。 在这里他继续观察着民生,也进行着自己的理论创作。 若有闲暇,他就从上党一路步行前往乐平,在途中时常停驻,与偶遇的并州人交谈。 越是在此地待得久,他也就越是觉得,这位大司马的行事方略绝不能简单用魄力二字来形容,因为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分明透露着改天换地的变革。 只是先前,那些变革的征兆都被她以极其小心且和缓的方式泄露出来,又总有着这样那样的东西在干扰着别人注意到它们。 直到今日的这句“人定胜天”之中,才终于明确地展现出了一点端倪! 不,也不只是他和常林所说的这句话可能会惹来麻烦。 他的目光从和好友的对视,转为落在了手中的月报上。 很难形容他在刚看到相邻的几份报纸上,无论是字迹还是图案都完全一致的那一刻,在他的心中到底掀起了何种惊涛骇浪。 这比起理论上的变革,更有通过实物所带来的冲击力。 要知道,在这份乐平月报之前,所有的书籍都是依靠着人力手抄完成的,而书籍的原版都保存在那些世家大族的手中,这才让知识成为被上层所垄断的东西,可现在…… 现在出现了一种迥然有别的“生产”方式! 仲长统的年龄虽小,他的眼界却一点也不小。 在清楚地意识到报纸的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的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好像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第290章 时代抉择 一个……何其崭新的时代! 仲长统心中思忖,大司马所要培养出的,难道只是乐平书院的那些直系效忠于她的学子吗? 或许不是的。 他们能形成对抗弘文馆体系选拔入朝廷的人才,却显然还不足以形成一种质变,来冲击那看人先看上三代的传统。 更多的人还被限制在他们原本的阶级下,甚至不知道只要他们能够追寻天时规律劳作,就能让他们得到更为丰厚的产出,更不用说将他们所处的阶级实现跨越。 但在现在展露出苗头的变革之前,他们好像有了另外一种被人唤醒的可能。 乐平月报的存在让人有了一种更轻易获取“书籍”的办法,这种书籍还被人通过以图配文字的方式降低了阅读难度。 他们今日知道的只是蝗虫在通过逐层筛选后剩下的数量,知道人定胜天这四个字,明日知道的可能就是更多的文字,更多的语句,甚至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而在这种复刻量产的生产方式中,这些报纸可能会变成更加容易获得,也更加广为传播的东西,让有些人根本还来不及对其做出任何的阻拦,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人众有之的事实。 以往在一日之内,哪怕是有专人进行抄录,所能产生的乐平月报也仅仅是千份而已。 可哪怕是关中地界上,现在也有六七十万的人口,以至于大部分人获取到乐平月报的消息都是从购买到报纸的识字之人口中。 在大司马一直致力于引导的潮流之下,这些人或许会选择“慷慨”地将报纸上的信息告知于周围的人,但倘若有朝一日,在报纸上传递出来的是一项并不有利于他们的消息,他们还能保持这样的慷慨吗? 仲长统觉得不行。 所以真要对抗这个时局,乔琰能做的只是继续增加乐平月报的发行,让其正式形成对书籍市场的冲击,同时让更多的人清楚地知道乐平月报上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是一种何其危险的尝试,又是一种何其让人为之振奋的尝试! 哪怕他不知道这样的一出变革,最后是真的能开启民智,让人不再一味相信于求神拜佛,还是让这些参与到变革之中的人在世家利益的挟制之下选择偃旗息鼓或者粉身碎骨,他都想要紧跟上这股潮流一试! “我想去长安求见大司马。”仲长统忽然对着好友开口说道。 常林会跟这个年纪小了自己十岁有余的少年成为好友,便从未有将他的言论当做是什么少年人的胡闹,此刻听他说想要求见大司马的时候,也并未觉得这是什么冒犯的求见上官之举。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看到,仲长统落于纸上的那些不信天命的叛逆坚持,都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眸光之中。 常林便只是问道:“等见到了大司马之后呢?” 仲长统认真地回道:“我想见到更多的志同道合之人,也希望完成这本逆流之作。” 常林看了他许久,最后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好,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或许,仲长统并不是乐平书院的一份子,对君侯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就像祢衡不是大司马府的一员,在有些时候也是变废为宝的好事一样。 在现如今的长安城里,谁都知道祢衡曾经为了这春旱之事的筹备当街斥责了淳于嘉,但在做出了这样一番站在乔琰这边立场的表现之后,他却一点都没有要为乔琰效忠的意思。 这人原本是怎么狂放不羁的,那就还是那个样子,甚至对牙门将军给出了个“食量不小,非只可看守牙门,还可镇守庖厨”这样的评价。 起先还有人觉得,祢衡这举动着实是傲慢至极,以至于长安城中敬仰大司马的,不乏有人打算再套他一顿麻袋。 反正就算把人打了,大概也会被人觉得是淳于嘉让人下的黑手。 奈何最近金吾卫的执勤效率越来越高了,可能麻袋刚套上就被人现场逮捕了。 而现在到了春三月,因那份蝗虫防治宣传的乐平月报,祢衡的混不吝表现顿时成了卓有远见的不拘小节。 听闻自己的门前甚至被人放上了半包野菜,祢衡捏着手中报纸的手都不由一抖。 这种素朴表达谢意的行动,祢衡还是头一次见,也让他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 “就算没有我干出这事,大司马也不会让人破坏她计划的。”祢衡嘀咕道。 这些长安城的民众大可不必觉得,是因为有他这种疯子把反对派给吓到了,这才让他们选择偃旗息鼓,进而让乔琰的种种政策得以顺利施行。 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话不能这么说,”杨修回道:“对淳于大夫这等有机会跻身三公之位的,你祢正平都极有行动力地将人拦截在路上骂吐了血,甚至让人在颜面大失之下晕厥过去,天知道在他下面位置的,到底能不能挨得住你这张嘴,比起被人说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也不爱君主,还不如先观望观望局势算了。” 所以祢衡还真是有点贡献的。 祢衡很想辩驳一句,淳于嘉会气晕过去,绝对不是因为他的那番毒舌输出,而是因为那位大司马用最平静从容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对淳于嘉最直白的立场谴责。 这搁谁能受得了…… 听说因为近来天时的情况和乐平月报的发行,那淳于大夫又在今日朝会请了个病假,这总不是他造成的了。 不过,淳于嘉或许是因为吸取了两个多月前的经验教训选择了退避三舍,大司马的麻烦还是有的。 祢衡的目光在手中的两份月报上相同的字迹之间门往复比对,眉峰微微一动,对着杨修说道:“我看你有这个空闲夸我,还不如往大司马府走一趟,替你那位君侯站个立场。” 仲长统看得出来这份报纸中所代表的变革,祢衡置身局外也同样看得明白。 这个变革的征兆并不像是旱蝗之灾一样直白了当,但总还是有聪明人会看出来的。 现在就看这些人到底是如何理解乔琰这个举动的了。 在此时的大司马府中还真迎来了一个在朝会后登门造访的人。 “王司徒大驾光临还真是让人意外。”乔琰朝着来人看去,抬手示意王允入座。 是王允先找上门来,也不算是让人太意外。 王允对她到底是何种态度,乔琰不会看不出来。 建安元年的年中,在她直接敲定由张懿出任徐州牧,并派出在海陵驻兵之人的时候,王允对她的种种做法是有微词的。 或许尤其让王允觉得她的权柄太高会造成祸患的,是张懿的下属居然选择直接找上她这位大司马。 但彼时的他不管是因为当年乔琰攻入关中对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出于稳定时局的考虑,都并没有将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公众的场合下说出来。 到了如今才是真正找上了门来。 虽然他开口的第一句并不是对报纸印刷之事提出问询,而是说道:“大司马让乐平书院的学子研究一窝燕鸻可以在一个月里能吃掉多少蝗虫,研究水分占比多少的土壤更有利于蝗虫的孵化,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在书院之中有郑公、荀公、卢公、蔡公等当世大儒,本该成学风盛行、丝竹高洁之地,怎能让这些东西占据了主流。” 王允想到让这些乐平书院的学生,端着一块一丈见方的土地,小心地计算出其中到底有多少个蝗虫的卵块,就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想到其中还有他们祁县王氏的子弟也就更是如此。 若这进学的内容已经变成了报纸上所展现的样子,还不如让那几位大儒回到长安重开太学,届时关中必定因为这样的大儒汇聚而引来更多的投效之人。 反正现如今的长安城已不再是先前为董卓所祸的样子,而是早已经重建了秩序,算起来也是太平之处,还是天子脚下。 邻近的池阳医学院同样能满足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儒养护身体的需求。 算起来,若真能完成从乐平书院到长安太学的变更,对于乔琰的权柄来说,也无疑能起到一点削弱的效果。 不过王允对此也没有报以太大的希望,他也看到乔琰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王司徒,我看你也不是因为乐平书院的学生在研究什么来找我的吧?既然有话想说,何必在这里拐弯抹角的。” 王允深吸了一口气,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大司马,这份乐平月报是以何种方式制作出来的?” 乔琰开办乐平月报的时间门已久,甚至在她还未曾攻入凉州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武都郡太守盖勋带着姜冏来到并州求援的时候,见到的正是第一期乐平月报期刊。 到如今已经有四年多的时间门了。 在头两年经营的时候,甚至到王允在长安见到了乐平月报,也只觉得它是上位者用来对着下方传递政令的道具而已。 此外,她因长安路的修建展开了与诗文征稿同时进行的书画征稿,并借着医学院的建造申请,发起了画院的筹备,所拿出来的种种理由也都让王允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问题,尤其是对月报上的内容进行优化表达这一点。 但将这些看起来正常的东西汇聚在一起,却好像变成了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可怕存在。 这到底是一出突如其来的发明改进,还是乔琰的早有预谋? 王允无法依靠自己得出一个结论,他也丝毫不敢有所耽搁,果断地选择来乔琰这里问个明白。 乔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回道:“王司徒应该知道钱币是如何产生的,这新一期的报纸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她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否则今日会有一个王允前来问询此事,明日还会有下一个。 但这个回答让王允不由面色一变。 虽在登门拜访乔琰之前他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在这个事实被乔琰亲口承认出来之前,王允还抱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然而现在,她给出了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一个王允并不太想听到的答案—— 钱币是如何产生的,乐平月报的情况也相似! 言外之意,钱币可以因钱范的存在而被不断地复刻产出,报纸显然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这是一种何其可怕的事情! 而若是报纸可以的话,其余的书籍可不可以? 在没有被乔琰命名为低价纸的竹纸存在之前,或许这种摹印的方式还会受到一层限制,现在却只让人看到了一种异常可怕的未来。 竹纸,画院,造币机关,乐平月报…… 这些东西在乔琰的手中被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给连缀在了一处,一点也没有留给人缓冲思考的机会。 王允当即沉着面色问道:“大司马是否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只是第一份乐平月报而已,随后呢? 这对于士族阶层的冲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在东西朝廷的对峙局面下,她忽然拿出了这样的东西,只会让这世道的一统变得更加的艰难!只因邺城那边的官员必定会对此表现出反对的态度,为此他们也必定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袁绍的身边。 可面对王允直白到锋芒毕露的谴责,乔琰的目光没有任何的波动。 她只是回道:“我想请王司徒亲眼看几件东西。” 王允跟着她从这座待客的厅堂行到了书房之中,就见这里放着一只透明盒子。 在这只用数块白水晶经过打磨而后拼凑成的盒子中,装有的是一块土壤的切片模型。 白水晶在切薄打磨之后,足以让人透过它清楚地看到盒子里的情形,尤其清晰的便是在正对他们的这个面上,一条被纵向切开的蝗虫产卵后留下的斜向甬道。 哪怕明知道在这个盒子的上头也进行了加盖,还进行了黏连的封口处理,王允还是不由被乔琰将这种东西放在书房中的举动吓得有点不寒而栗。 乔琰的指尖敲了敲顶盖,并未回头看向王允,接着说道:“王司徒应该不是那等昏昧之人,会在百姓遭受蝗灾吃不上粮后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像是这样蓄积了蝗虫卵块的甬道,在旱灾之年的田间门到底有多少!” “不错,它们确实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纷纷破土而出,但在旧年的蝗灾之中,哪怕只有司隶的蝗灾会因为天子在侧的缘故被记载下来,也必然是为祸天下的灾厄。” 她语气之中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允忽然在此时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王司徒……光和七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若非彼时的我疑似有感染疫症的迹象,那么,是岁大饥人各相食这样的处境中,我就是那个被入口的食物。” “若能竭力让旱灾蝗灾的影响更小一些,便是做出一些会让人诟病甚至是明言反对的举动又有何妨!” 她负手在屋中走出了两步,从书架上打理得齐整的文书中抽出了一本,朝着王允递了过去,“事实上,以这等方法批量生产月报甚至是其他书籍的想法,并非是在这一期月报制造的时候才出现的。” 王允将这本文书翻开,就见这是一份两三年前的建议。 纸张和其上的墨痕都不是新近产出的样子。 那是昭姬对乔琰建议用这种方式扩张报纸的发行量的正式奏报。 在这份奏报之中还提到,若是可以的话,乐平书院之中的教学典籍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印刷,一来减少对制造课本的人力支出,二来也有了扩招的条件。 “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早在九年前纸张刚被制作出来的时候,它的成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所以在这项举措发明被刚研制出来之时,我若想要像今日一般拿出这样的数万张乐平月报,也做得到。” 王允这会儿可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计较,乔琰当年是不是连带着汉灵帝也给一起骗了,而是将注意力都落在了乔琰随后的那句话上,“以王司徒看来,眼下的局面里,还有什么方法是比这个,更能让人知晓如何应对蝗灾与旱灾的?” 王允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若真能拿出这样的办法,那么早在前来质疑乔琰的第一句话里,便应该说出来了,又哪里会等到被她这样发问。 乔琰又问,丝毫没给人以喘息的机会:“若我们能从这样的天灾之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或许在三两年内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冀州青州幽州,这其中的意义难道不足以让人冒险一试吗?” 王允沉默着没出声。 从今年年初淳于嘉的表现来看,去年乔琰未曾动兵的情况,可以说是已经给她惹来了非议,表面上看是淳于大夫吐血昏厥,不得不做出了退避,但事实上乔琰所面对的压力可能一点也不小。 大汉两廷对立的局面持续的时间门越长,也确实越有这个打破平衡做出改变的必要。 这出力保蝗灾之中有生力量的决策,实有其必然性。 只是…… 他总觉得这其中依然有些不太安定的因素。 谁让乔琰是“被迫为之”这个结论,和她惯常做出的表现并不那么吻合…… 她不像是会被逼迫到这个境地的脾性。 然而在王允有些恍惚地被人送出大司马府的时候,他就在府门前遇到了杨修。 这位弘农杨氏的子弟按理来说应该是和他会站在一个立场的,因其父辈祖辈同样是四世三公的地位,应当更在意于家族的根基受到冲击。 但他丝毫也没从杨修的脸上见到任何质疑于乔琰举动的样子,在与他打了个招呼后就神情平静地进入了大司马府之中。 这让王允不由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真的有点想多了?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杨修迈步而入书房的时候,就朝着乔琰问道:“君侯将王子师给骗过去了?” 乔琰摆弄着面前的水碗和纸船,漫不经心地回道:“像他一样敏锐的人必然还有,不过眼下局势利我,还没等我拿出第三件东西,王允就自己告辞了。” 民众之命,一统天下的机会和世家的利益被摆在一个台面上来较量,在王允对乔琰的立场有所误解的情况下,他确实容易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 可谁说,她出身兖州乔氏,又在刘虞的支持下分家出去建立了乐平乔氏,她就是必须站在世家的这一头的? 这场变革在她十年磨一剑的筹划之中悍然发动,绝不会给历史的车轮以任何后退的机会! 不过…… 乔琰抬眸朝着杨修看去,问道:“你不怕吗?” 他难道就没有和王允一样的担忧吗? 乔琰的麾下也并不只有杨修是世家出身,谁让在当下的背景里,能接触到知识成为人才的,大多还是世家与寒门。 真正的底层人士都被拘束在生活的困境中,何敢指望鲤鱼跃龙门之事。 面对乔琰的这句问话,杨修笑了笑,“君侯也未免太小看弘农杨氏的底气了。” 也太小看他杨修的自信了。 总会有人不是担心因为印刷术的存在而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资本,而是庆幸于拥有此物,可以让自己的笔墨传入千家万户。 领先了数十年乃至于数百年的底蕴,若是还不能让他们借着这股东风腾飞,甚至怀揣着这些隐忧固步不前,成为君侯的绊脚石,那么—— 他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291章 印刷之术 这种畏首畏尾之人,确实只能成为被淘汰的存在。 像是王允这种能在此时意识到乔琰此举异常的,可能都不能被归并入这一类人中。 毕竟,即便是将乔琰带入到王允的位置上,遇到这样一件极具颠覆性的事物面前,她可能也未必就能保持平常心。 真正惧怕这股浪潮的,是连这种新生代事物的迹象都没有看出来的人。 不过在此时的情势之中,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这东西,乔琰都必须要将其摊开在台面上了。 或许在她的权力从臣过渡到君之后,她的话语权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但该反对这个建议的人可不会因为她从大司马变成天子就闭上嘴。 恰恰相反,在外部的生存因素和敌人威胁都被铲除掉的情况下,他们只会觉得,他们能更加轻易地和她谈条件了。 而现在呢? 在灾难临头的无差别攻击之下,他们要想让自己依然保有现在的太平安生日子,又还需要通过她行军打仗的能力来平定幽州的公孙瓒、冀州的袁绍这些势力,就只能咬着牙接受她所提出的规则。 何况,她目前在利用这项新技术推广的,也仅仅是一个旱灾蝗灾的防治之法而已。 “德祖,”乔琰忽然开口道,“让荀文若和陈长文他们来见我,就说,过几日的朝会上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宣布。先跟他们交个底。” 这是不是钝刀子割肉姑且不说,该有的礼仪她还是要尽到的。 王允已经用他的表现做出了个示范,在目前的主次矛盾之中,因为印刷术的出现而产生的纠纷绝不会是位居前列的存在,那么她何妨再大胆一点。 两年的沉寂所累积的东西绝不只是让她试图在别人的救灾中接纳更多的人口,将敌我双方的差距拉开,这次天灾危机也恰恰是她要从天下群雄之中彻底颖脱而出的最佳跳板。 同时,也是她给天下人留下一个真正深入人心形象的开始。 从战无不胜,到…… 为民请命! 春日已到,天色明亮起来就要比冬日早了不少。 但在这场长安朝会开始之前,天色依旧昏沉。 今日的情形好像还有些特殊。 参与朝会的大臣抵达的时候便发觉在紫宸殿外还点着几盏灯,在灯下便是几张桌案。 向来只有天子朝臣以及侍卫可以出入的桂宫之中居然多出了几位匠人,此刻正借着天光和点着的烛灯补光,聚精会神地完成着什么工作。 不知道算不算是直觉,前几日才往大司马府走过一趟的王允不由眼皮一跳。 见他神情有异,与他相熟的杨瓒小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情况?” 王允没开口,而是顾自朝着那几个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看到他们此刻正各自在一块梨木板上雕刻着什么后,王允心中那个猜测立时得到了印证。 他的脑中也在这一刻闪过了乔琰那日与他所说的东西。 她说,产出那些一模一样的报纸,就像是制造钱币一样,而现在,她就在将这个如何“一样”展现在所有长安朝廷官员的面前! 可是,她怎么敢的? 王允心中一团乱麻。 他原本只以为,乔琰顶多就是打算在有人像他找上门问询的时候,将这些情况告知于对方,让这些反对此事的声音在还没有传递到外头之前,就先断绝在大司马府之中。 他却万万没想到,乔琰根本就是打算直接将其公之于众! 但听着众人的嘈切交谈之声和雕刻师傅用刻刀和木板发出的声响交汇在此地,王允又陡然意识到,这种对内的公开其实对乔琰来说根本不是一件坏事。 他那日的上门,很有可能只是那份乐平月报三月刊发出之后的开端。 乔琰无法确定,在长安城中是不是会有人像是王允一样看出了她举动的特殊之处,却又碍于她大司马的名头,根本不敢上门来找她进行一番求证,最后也只是将不满的情绪给留在心中。 这种不满太危险了。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种情绪会不会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发作出来,造成她行动的功亏一篑。 既有此等风险,还不如将危机都直接摆出在台面上,起码也能死个明白。 不,不对! 以王允看来,当她做出这举动的时候,死个明白的到底是她还是他们,在她心中必然已经有一个论断了。 一想到这里,王允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这些木屑被锉起又飞溅的余烬,转向了那几块木板。 在这几张木板上,工匠正在以铭刻阳文的方式将几行字书写在上头。 也不知道这些被乔琰安排到此地的工匠到底从事了此事多久,他们雕刻那些反过来的文字,技艺相当的精湛,被雕刻出的八分隶书字样正是顺着反贴在上面的字而刻的,已从笔画间显示出了几分美感。 借着周遭的光线,王允并不难将这些木板上的字给辨认出来。 “呦,鲁诗啊,我说看着这么眼熟。”王允闻声朝着边上看去,就看到了画院院长赵歧凑过来的脑袋。 让王允多少还觉得有点欣慰的是,赵歧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显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事。 虽说因为画院的性质,那里的学生和这两年间的乐平月报有些联系,但看起来,赵歧和乔琰之间算不上是“一丘之貉”。 赵歧眯了眯眼睛,朝着面前的木板又仔细端详了片刻。 比起王允此时复杂的心绪,赵歧这人上了年纪就不太爱给自己添堵,八分隶书加上鲁诗让他很快想起了个东西,正是昔年汉灵帝让蔡邕书石镌刻的《熹平石经》。 当年的熹平石经雕刻四十六块石碑,共计花费了八年之久,此时的这些工匠显然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将所有的鲁诗内容都给刻画在此,他面前的这块上就只刻着一首《甘棠》。 要和书写的速度去比,雕刻是必然有其劣势的,但只区区三十六个字的诗歌,加上鲁诗之中的释义,从开始到完工,所花费的时间倒也并不很久。 打从赵歧开始观望这块书写的木板,到这工匠的刻刀停在了最后一个“说”字上,时间也并未过去太久。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里,另外的几位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几人都快速地接过了一旁递过来的刷子,将手中的木板清理了个干净,而后将其递交到了下一个环节的人手中。 这些木板并不大,直到在陆续固定在一块框架之中才形成了一张手幅的大小。 随后便有人将墨色刷在了这凸起的阳文之上,直到墨迹上色均匀,又有人将一张白纸铺了上来,在覆压妥帖后,用刷子小心而快递地将木板上的墨色刷到那张白纸之上。 在雕刻木板时候的反向文字,到了白纸上就成了正面。 也不过是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早已经悬挂在紫宸殿外的竹竿长线上就已经挂满了从上头拓印下来的鲁诗文字。 被这长安城中过境的春风一吹,便是一派招摇的白纸墨字。 正逢日光从东方破云而出,映照在了这一张张纸上,将上头每一张纸原模原样的笔触都映照得清楚。 在从翻面阳文转为正常文字后,也越发清晰地让人看出这确实像极了当年的熹平石经。 蔡邕的手笔。 一度刻在熹平石经之上,作为大汉儒学经典的内容。 但此刻让人最为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字是何人所书,书写的又是何物。 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一套刷墨、盖纸、印字的流程,在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的同时,在纸上的墨迹丝毫也没有糊开的迹象,在被挂到晾晒之处的时候更是好一派行云流水。 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才打断了他们沉浸于观看这套流程的目光。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烨舒,你有意让人刻下这首甘棠,应当不是随便选的吧?” 众人循声看去,便看到刘虞和乔琰不知道何时都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刘虞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竹纸之上,流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这种将文字拓印下来的奇特方式,即便是他也算饱览群书,也从未见到过。 说实话,在拿到新的一期乐平月报的时候,别说王允有此疑惑,刘虞其实也有。 但他毕竟在此时已经是天子,不适合为了这种个人的好奇而将乔琰找来问话,尤其是还赶在乔琰为蝗灾旱灾兢兢业业筹备预防的时候。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在几日前乔琰会先找上了他,并请他准允将这趟朝会用作一个展示之所。 于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种看似想出来不难,却在早前完全没被他们纳入考虑的“书写”方式。 即便乔琰已经在先前和刘虞大概介绍过这其中运作的逻辑,在正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让人不免为之眼前一亮,更是在看到这一张白纸上留下墨痕的那一刻,脑子里下意识地闪过了无数个将其应用到实处的方法。 若要刘虞说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正是那本《备急方书》。 除却捕杀蝗虫,遏制蝗灾诞生的指引之外,最适合大规模扩散的也就是那本医书了。 但刚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虽说最新版本的备急方书在池阳医学院和画院的联手之下变得更加简单易懂,这依然不是对普罗大众来说能认清的文字,还不如保持着现在交给各亭亭长的状态。 除非,先用它来印刷一批认字的书籍。 等等……认字? 刘虞的思绪有一瞬的停顿,也忽然明白了乔琰为何执意要在此地将这些话说个明白。 经过了这一番印刷术的表演,哪怕明知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令人费解的技术,也并不妨碍众人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放在今日的朝会之上。 好在今日的朝会没有太多要紧事要做,耽搁了也无妨。 在场众人旋即听到乔琰回道:“昔有周武王同宗子弟召公奭,受封于燕地,但其并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镐京辅佐武王,武王便将扶风赐予召公为封地。” “召公治理扶风之时,巡行乡里,于棠梨树下明断案情,处理政务,令百姓各安其所,于是百姓爱屋及乌,对召公昔日所居之棠梨树细心养护,不剪不砍,以此歌谣作之,以示其永远铭记召公之恩。” 这就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这句诗的由来。 刘虞是学过诗经的,当然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但乔琰显然不是平白说起这个故事。 召公姬奭原本被册封在的燕地,就是如今的幽州,而他后来协助武王治理朝政的镐京,就在如今的长安附近。这无疑是和刘虞的履历有些相似的。 虽说刘虞是君而召公是臣,其中不可类比,有一点却可以共通。 乔琰继续说道:“施恩于民,令其安居乐业,其歌谣之中虽无一字提及召公所做之事,却字字句句都是真情,令后人念之也觉感怀。如那明断讼狱,政令通达之事,陛下其实已经在这两年之间做到了,又何妨再往前走一步呢?” “若能让人人知晓如何抗衡蝗灾,让这一出天时有变里,虽庶民黔首也免遭灾厄,长安君臣与黎庶可称鱼水相得,那么今日我等初开蒙之时诵念的还是召公之事,明日便成对诸位尤其是陛下的美誉了。” 刘虞摇了摇头,笑道:“人活世上岂能只为了名誉?” 乔琰回道:“因果关系并非如此,就像今人解读诗经,鲁诗也好,荀公的《诗传》也罢,难道会有人觉得召公此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吗?大概不会吧,也不过是从甘棠诗中字字句句里,都读出那上行下效、民生和畅之景象。” “西周之关中如此,大汉之关中呢?” 大概也会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 到了那时,东面的朝廷再如何有着汉灵帝长子刘辩在手,在百姓的心中也绝不可能是归附之地,而会更倾向于选择长安的朝廷。 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旱蝗之灾的面前,再多为民众做一点事情而已。 她话音未断,接着说了下去,“以此诗为例倒是还有另一个理由。” “昔年孝灵皇帝于洛阳铭刻熹平石经,以儒家七经为汉室正统经学,勒石以镇太学,可惜自董卓之乱以来,太学荒废,熹平石经被毁坏大半,余者留于洛阳,难以搬迁至长安,然校正各家经典之作仍为一朝之要害。” “不过要我来看,却不必再以石经为代表。世乱之时,也无有这额外的八年用来雕刻石经。” 乔琰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似是在感慨石经不存,却倏尔转为坚决:“倒不妨以朝廷正名,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之中择优者录入,以拓印之法传世,供给经文之家将永留名姓于刻板之上,一面刻板可传纸张数千,绝无丢弃之可能。不知陛下与诸位意下如何?” 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录入拓印! 这话一出,远比乔琰先前说的要为民众公告灭杀蝗虫,抗衡旱灾之法还要引发众人的情绪惊变。 这看似依然是要让士族将利益让给本无识字机会的黔首,可再一细品却绝不是那一回事! 昔年熹平石经被树立在太学前的时候,每日前来观视临摹之人,光是车辆就以千来计算,甚至到了将周遭的道路都给堵塞掉的地步。 这难道是在让洛阳的所有人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吗? 显然不是。 即使洛阳的太学位于南郭区,民众可以随意到达此地,也不是! 就像那后世的宋濂抄录了书籍之后也得“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方能读书通达。 只有书文是远远不够的。 作为官方树立的石经,此经更大的意义是在维护文字与政治的统一,也意在纠正对经学的穿凿附会之说。 如此一来,那些学到诸家异字的士人便必须改换自己的认知,与熹平石经统一。 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当年如此,今年又何尝不能如此呢? 诗书礼易都有各家注本,身在朝堂上的臣子及其家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其更进一步地推广出去,以被更多的人认可为正统,并衍生出了各种解读阐释的文字与其他创作。 将其摹印出一份也好,千份也罢,并不会造成阶级上的突破性变革,只会…… 让他们在文化上挤占掉河北士人的地位。 在意识到乔琰画出的是何种愿景的那一刻,众人恍惚意识到,这其中若是有商有量地来办,好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连先前被乔琰用那两个理由说服的王允都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实不该找上门去问责,若真是按照乔琰所说的话,也难怪杨修会站在支持她的立场上。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通过印刷术所产生的典籍依然处在可控的状态,而不是被逐批地分发到千门万户之家,甚至佐以讲解,成为民众启智的工具。 想来以乔琰的立场和身份,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吧? 王允压下了心中的忧虑,就见乔琰朝着刘虞躬身一拜:“请陛下准允臣以此法加印乐平月报,在灾情结束之前以此为常例,并向各家征集经文典籍,备列学宫,以正视听。” 刘虞的目光在在场众人的脸上扫过,见众人虽还有犹豫,却并无人明确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便回道:“先准月报之事,额外的晚些商议,总得拿出个更明确的章程出来。” 否则在针对邺城之前,他们各家学说情形不同的,都要先为到底印谁的为官方正统,自己就打起来了。 这就不是喜而是忧了。 乔琰面色不改,却在闻听刘虞这话后,在心中浮现出几分喜悦。 只要光明正大地拿到这个加印的权柄,对她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足够了! 这批加印出来的乐平月报三月刊,似乎早在乔琰朝着刘虞申请这个许可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之中,以至于当朝堂议会的决定下达后不久,众人就看到长安的书铺中新进了大批的三月刊。 还不只是如此…… “你是说,关中那边每买上一瓶酱油,就附送一张这样的报纸?” 袁绍看着被探子带回来的东西,面上的神情精彩至极。 乔琰的这一手,实在是拿捏准了有些人的脾性。 若是让他们单独去购置报纸,即便因为印刷术的存在,报纸的价格已经远比去年低廉了不知多少,在大多数人还不认字的情况下,有些人还是并不想要这样一份支出的。 可如果是买调味品赠送报纸呢? 为了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铺开摊子,乔琰承担得起这样的一笔支出。 但账不能只是这么算,买酱油的人得了赠品,卖酱油的人得了口碑,而酱油的原料之一盐还是要从乔琰这里采购的,所以其实谁也没亏! 唯有并不知晓其中底细的袁绍,看着这张数据详实的报纸陷入了沉思。 这次他也不着急开口了。 他只想知道—— 乔琰这混账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第292章 以书换粮 不过别管乔琰在折腾什么新花招,即便是袁绍这种向来不太看得惯她的存在都不得不承认—— 她对旱灾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 充分到…… 让人睡不好觉了。 酱油搭配报纸的售卖方式,甚至很快从那三州流到了冀州境内,顶多就是因为运送不便加上三州内部市场还没有饱和的缘故,相比于那头,这个售卖的数量依然相当少。 而后又有好一部分被袁绍给买去研究了,以至于流传出去的更是不多。 但即便是这漏出去的一部分,也让邺城中出现了一点让袁绍不痛快的声音。 那些人在说,为何关中那边会为了可能出现的旱灾蝗灾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而袁绍这边却好像并没有对此做出高度的重视。 这些言论让袁绍更觉上火。 要不是先被乔琰派人把郑玄给截胡了,他们邺城这边的太学早不该只有这样的人数。 但凡太学的规模能往上提一个层次,他或许也有机会像是乔琰一样把控住宣传的唇舌。 不,到这里还不够。 还得有足够的纸张,足够的……州中权利。 这是一套自上而下的东西! “酱油的制作作坊背后基本都有世家势力,且如今只有对外运输售卖而没有被准允将作坊开到三州之外的,这早已经让他们和乔并州捆绑成了利益共同体,现在又多了个报纸赠品和大规模印制。”辛毗看着面前的报纸,神情凝重。 这显然对袁绍,也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作为士族出身,辛毗当然看得清楚此刻关中那边的利益博弈。 别管乔琰在做出的种种文化入侵中是不是在一步步扩张她的话语权,起码有一点她做的是没错的。 那些已经投效到她那边的人或许会遭到某些方面的权柄削弱,但也能在其他的地方补足回来,甚至在士人最重视的名声上对他们做出更要紧的回馈。 这就让她原本还有些危险的举动,反过来变成了一种破局之道。 新拿到手的这一批酱油报纸是随着入境商人带来的,距离袁绍刚从下属那里得到消息到如今已经又过去了七八日,而在此期间丝毫也没有从长安那边传来任何内部动乱的消息,这就足以做出证明了。 至于为何危险? 袁绍手中的报纸数量足够多,让他麾下的谋臣不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这些报纸都是以同种方式批量制造的。 “不只是报纸。”袁绍朝着在场众人看去,继续说道。 他其实有心想要将消息给隐瞒下来,但他深知,这种举动可能非但不会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反而会在这等特殊的时期和下属之间形成嫌隙,还不如坦然地宣告出去。 “长安那边还有一条消息,各家藏书之中的七经经典和编书,都会被以朝廷名义录入书号的形式进行登记,在完成旱灾蝗灾的民生事务之后逐一发行,以示汉廷正统。” “取代……熹平石经的位置。” 袁绍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如果说乔琰在宣传抗蝗之法的时候是在跟他争夺民心,那么现在加上了这一出正统典籍地位的确立,那就是在刨他的根基! 汝南袁氏何以能够在士人之中享有卓越超然的地位? 除却四世三公的高官位置让他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提拔起了无数的士人,以至于形成了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还因为对儒家经典的释义说法有相当一部分是主宰在他们这样的世家手中。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的叔叔袁隗才会迎娶大儒马融之女。 这就是他们所掌握的游戏规则。 但现在,乔琰看似未曾动兵,却对着他扎出了最为凶狠的一刀! 一旦真让她像是用传播乐平月报的方式,以数量上的优势奠定了典籍正统的位置,何止是他们汝南袁氏的声望会随之大幅跌落,就连他所掌握地盘上的世家也多少会跟他离心。 袁绍心中腹诽,她这决断实在是毒。 毒到他都没有这个心力来吐槽,她这等举措是不是要将原本高高在上的书籍也跟报纸一样,变成酱油和盐的赠品! 这话说出来都让人觉得荒唐。 他只是朝着方才出声的辛毗看去,见这位颍川系出身,且兄弟二人都效命于他麾下的谋士并未在此时露出任何的异色,心中稍觉安定了几分,开口问道:“以佐治看来,为了对抗长安那边的举措,我们是不是也需要尝试批量制作文书之事?” 见袁绍流露出这种意向,要说辛毗这些颍川士人代表和审配这种河北士人代表对此不觉得心动,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思忖了一番后还是回道:“我看不妥。” “且先不论此时旱灾当前,明公到底有没有这个多余的人力物力投身于此道,就说这件事本身的难度。” “一模一样的文书,只有可能是在存有模板的情况下拓印出来的,但明公现在有无获知消息,这样的模板是由何物制造出来的?明公又是否知道,对方那种成本低廉又质量稳定的纸张是以何种方式制作的?” 这些纸张,他们还没法通过大批量的采购获得,因为关中朝廷的律令中规定,各家书铺所售卖的纸张,一次不得超过百张,否则就需要登记买家的身份信息,违者按照五刑处置。 而这样的纸张数量,对于关中这种规模的宣传用纸,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拓印的模板,看似是比起蒜素这样的东西便于研究得多,但事实上是不是真的如此,可能还需要经过一番检测。 辛毗接着说道:“此外,这等要害举措,长安那边必定是与各方大儒、朝中重臣都达成了一致协定,才最终推行出来的。等到书号为1的那一本现世之时,必定会得到各方助力宣传。明公能否保证,当我们这边也要推行此道的时候,能抢在对方的前头?” 辛毗这接连的三个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扎心。 哪怕明知道他是在对眼下的时局做出一番分析,袁绍还是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第一问其实只是材料的确定,顶多就是多做尝试的问题而已。 第二问的纸张,却是自建安元年,或者说是他们这边的永汉元年开始,袁绍就已经在费尽心力尝试破解的。可到如今,制作出的纸张依然像是早几年间市场上就有的劣质产品。 要么价格高,要么质量差,总之就是绝不可能被投入到大范围的应用之中。 而最后一问一面揭开了袁绍这边没有镇场子人物的事实,另一面也在指向一点。 袁绍如果继续这般以拾人牙慧的方式发展下去,谁会觉得他所发行的书可以叫做经学正统呢? “我认同佐治的想法。”沮授开口说道,打断了袁绍有点自闭的心中纠结。 “若是只为了跟对面打擂台争一口气,就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给放在了后头,就是本末倒置的行为了,我想明公对此应该很清楚。” 沮授抬了抬手中的乐平月报,说道:“北方到底会不会多发旱灾,甚至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在眼下已经有些征兆了,以明公看来,蝗灾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袁绍再怎么没有亲自耕作的经验也总还是知道一件事的,惯例以来,在旱灾和蝗灾上都是不分家的,甚至因这两项灾害的到来,饿死的人多了,还有可能进一步引发疫症。 袁绍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道:“只怕会有。” “那么我们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防治旱灾蝗灾了。” 一想到这两种灾难的组合到来,可能会让前几年还过上了一点安生日子的民众重新回到水深火热之中,沮授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好在,眼前的一个坏消息,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 “有些举措可以跟着关中和并州那边来操作。” 至于为何不必考虑凉州?还不是因为凉州的海拔造成了气温的偏低,这种环境在大部分情况下会极大地抑制蝗虫卵的孵化,所以也很难出现蝗虫为患的情况。 顶多就是干旱的情况会更加严重而已。 同样有这种情况的,还有个幽州。而这边则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北造成的。 他们就可以省着一点口舌和公孙瓒交涉。 袁绍听着沮授的判断,又重新将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那份乐平月报之上,“公与,你先让人安排下去,让冀州青州境内的民众……把土地重新翻整一遍。” 这是一项不管这两种灾祸是否会到来,这么操作后都不会吃亏的行为。 昔年并州境内的农具改革,在商贾互市日渐增多后,已不可能成为保密的东西。 但怎么说呢,到了如今乔琰已不在乎这些东西泄露出去,反正早一步拉开差距的优势越到后期越无法填补。 比如说,铁耙这样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要消耗铁矿的。 偏偏并州和凉州境内的铁耙基本上都是在早年间打造的,而彼时都还未曾进入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的对峙阶段,这部分前期投入就完全在乔琰所能接受的范围中。 可对如今的袁绍而言,这就是一笔他需要从战备物资之中瓜分出去的东西了! 甚至在已经显露出旱灾端倪的气候中,他想要让治下的民众出钱添置耙,还不能开出太高的价格。 越是恶劣的条件,也就越是限制了消费。 袁绍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当然看得到这项弊病,只可惜,比起大规模从并州采购乐平月报,将其分发到两州百姓的手中,比起在三月才开始水渠的大规模修建—— 在制作农具上的这部分损失,反而是相对较小的了。 身在兖州的曹操倒是没有袁绍的处境这么艰难。 他确实因拿下兖州牧位置的手段是先扩张后正名,于是和兖州境内的士人在后续的配合上产生了一点龃龉,但他一来不像是袁绍一样还有一个邺城朝廷在境内作为拖累,二来也还有陈宫等人为他逐渐缓和与兖州士人的关系。 不过要说面对旱灾的到来,他能过得有多舒坦,又显然没到这个程度。 历来若有旱灾之变,兖州所要遭到的罪都是比冀州青州这种地方大的,气候、土壤、田产的优势反而会成为此间的劣势。 能怎么办?蝗虫爱吃…… 曹操发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要说多种豆类和苜蓿来进行防治倒也不是不能做,但前提是,这两种东西要有足够的市场。 虽说豆为五谷,也没听说过谁会将豆长期作为主粮,顶多配合黍麦食用,所以倘若种多了,消耗就是一个问题。 苜蓿草就更别说了,它比起豆类所需的生长环境更为严苛得多,偏偏在兖州境内还没有足够的战马资源需要用它来喂食。 “我看也不必想着将其种出来后送到司隶贩售,”曹操托着额头,将面前的这份报纸翻了又翻,“这种广而告之的手段势必会让那三州的豆类和苜蓿价格大幅下跌,算上路费往来,我们就亏了。” 也就是说,麻烦还是只能在他们自己境内想办法解决。 不过即便是这样,身在此地的陈宫看得出来,面对这种因责任大而带来的困境,曹操并没有后悔于自己就任兖州牧这件事,而是依然在积极寻找出路,就这一点上来说,便让陈宫倍感欣慰。 在这种压力之下,曹操甚至和边让等对他颇有意见的兖州士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也将话给挑明了,要么就是他们和衷共济,度过眼前的这次危机,要么就是他们一起失去民心,性命难保,总之有什么意见都等到这些灾情结束之后再说。 就为了这个磨合之中的进展,陈宫也自觉自己有这个责任,全力配合曹操度过这次危机。 天时既然自有其常理,无法按照人的意志来进行转移了,也就只能从人力的角度来做了。 除却乐平月报上给出的法子之外,陈宫建议道:“西面三州有乔侯以身作则,故而民众不再对蝗虫怀有神化的忌惮情绪,东观汉记中对于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的说法甚至重新做出了校勘,然而兖州境内的绝大多数百姓并不知道此事,若蝗灾一起,府君即刻亲身作则行捕蝗之举。” 曹操颔首,这一点他当然会做到。 “此外,当年曾被乔侯用过的驱蝗之法不妨一试,以蝗换粮,以火灭蝗,再下一条诏令,如若有人因捕蝗而致使田地毁坏,可将这块田亩免税。” 曹操刚要开口,就听陈宫说道:“我知道府君在担心什么,如此情形之下难免有人刻意踩踏田亩以求避税,故而需有严格的监管和巡查,我想向府君举荐一人,此人姓满名宠,表字伯宁,曾在郡中担任督邮,纠察为祸贼寇恪尽职守,又曾在高平县中担当县令,因县中督邮贪污,便将其抓捕拷问,致使督邮受刑而死,故而弃官归家。” “非常之时,正需有非常手腕之人!”曹操眸光一亮,当即回道。“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即刻去请。” 陈宫回道:“他为山阳郡人,府君既有此意,让人往山阳昌邑走一趟就是。” 这也只是一个疑虑而已,曹操想了想又问道:“可若要以蝗换粮,我等手中的粮食并不足够,又该当如何办?” 他们是不能给人开个无法兑现的价码的,但这个兑换的数额也不能太低。 可虽说去年收成尚好,也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粮都被曹操用来换取棉衣供给越冬之用了。 现如今的府库里正常的过完一两年还好,真遇上这种灾情,却着实不够。 陈宫果断回道:“让人往长安走一趟,问询于乔侯——” “是否愿意,以兖州各家所藏之孤本典籍换粮!” 曹操愕然,“他们如何能舍得!” 陈宫摇了摇头,“让他们全拿出来或许不舍,一家凑上一批总能愿意的,在书籍的选择上也大可以再斟酌一番。” “孰轻孰重,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总得分出个高下吧。” 第293章 激将之法…… 但陈宫说这是性命攸关,在有些人看来却未必有这样要紧。 当他以兖州别驾的身份朝着各家游说的时候,收到的回复几乎是统一的。 春三月的雨水短缺在早几年间也是常有的事情,不一定真会发展到旱灾的地步,更遑论是在此时还没有见到影子的蝗灾了。 那长安朝廷对此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到底是真要为这样的灾祸做出准备,还是想要通过舆论给他们制造在心理上的压力呢? 陈宫忍住了直接开口就骂的冲动,冷声问道:“倘若当真如此呢?” 对方漫不经心地回道:“且不说这兖州地界上,曹兖州所在的东郡就有黄河经行而过,便是那济水、濮水、泗水和那大野泽,都是这方土地上的稳定水源,少下个几天雨而已,何必先自己人吓自己人。” “再者说来,曹孟德的兖州牧是由邺城朝廷授予的,我等就算现如今要效忠也该当效忠于邺城天子才对,你因为关中的存粮更多,便要将我等的典藏孤本拿去那头换粮,在情理上也说不通吧。” “还是说,你陈公台是有什么大作需要在长安那头印制的,好叫你名闻天下?” 这话说得简直荒唐! 陈宫反问道:“短短十年的时间,就让你们忘了光和年末的旱灾,让大野泽的水域都缩减到何种程度了吗?” 虽此刻也才是三月中旬,但真正精通耕作的老农哪里会只按照一点降雨量的多寡就来评判今年的灾情,大灾之前各种自然生物的表现也同样反常,若非陈宫走访过了各方乡里,哪里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 可这些人都将他当做是什么了? 真是旱灾当头的话,在他们口中的这些河流水泽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这些水源也绝不足以让他们的粮食在地里正常生长。 他们只是舍不得自己的脸面,舍不得自己要先付出再获得罢了! 陈宫冷冷地看着对方岿然不动的面色,深知自己就算将前几年的情况搬到他们的面前来做个比对,在他们这里可能都并不能起到任何劝说的效果。 他当即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不堪与谋”。 “嗤……不堪与谋?我看是他陈公台跟着曹孟德做事久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了。”被陈宫登门劝说的寿张王氏子弟瞧着对方的背影消失,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兖州境内奉迎曹操前来担任兖州牧的人里,有被曹操在东郡太守任上政绩说服,觉得他确实适合兖州牧位置的,也有些得算是随波逐流接受众人所提出建议的。 在背后说不定还盼望着曹操早点出个什么意外。 寿张王氏便是其中一支。 这一家里在这东汉末年倒是出了个有名人物,叫做王芬。 光和七年因黄巾之乱的缘故,党锢之祸被解除,其中就包括王芬。 在皇甫嵩从冀州牧位置上卸任之后,他甚至一度当上过冀州刺史的位置。 但在中平四年,也就是乔琰坐上并州牧位置那一年的年初,故太尉陈蕃之子陈逸和青州术士襄楷造访了王芬,在席间,襄楷声称天象将会不利于宦官,黄门常侍将要灭族,于是几人都觉得时机已到,便密谋将汉灵帝给废黜,改立合肥侯为帝。 因曹操在黄巾之乱后的表现,加之他彼时愤然辞官在家的状态很对王芬的胃口,王芬就也邀请了曹操。 但曹操在信中果断拒绝了他,说废立皇帝这种事情很不祥的,古往今来实行此道的也只有伊尹和霍光罢了,这两人都是权柄在握,在实施的过程中也面对着相当多的困难。 现在你们贸然实行这样的计划,和七王之乱有什么区别呢?1 事实上拒绝王芬这次行动的也并不只有曹操,名士华歆也对此做出评价,说王芬此人性格疏忽,又不擅长统兵,现在还到处发出邀请,谁知道会不会事败,而后牵连妻儿。 这些人的拒绝并没有打消王芬动手的念头,反而让他觉得天下的希望都尽数悬系在了他的身上,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单干,就趁着刘宏北巡河间郡的时候动手! 谁知道太史令观星言及不宜出行,让汉灵帝打消了这个计划。 又因他恰好在此时下诏让王芬入京,王芬以为事情败露,就自杀而亡了。 这件事因为并不算事败,就连许攸这个参与谋划之人也就是藏匿了一阵就回到何进大将军府任职了,或许就连汉灵帝本人都没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寿张王氏也同样没有遭到追责。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于曹操是怀有怨怼之心的。 要他们看来,若不是曹操、陶丘洪和华歆等人相继对王芬表达了拒绝,又正逢汉灵帝拒绝了这趟往河间国的出行,或许王芬的废立计划就已经成功了,如何会因为恐惧而落到个自杀的地步。 另外两人不在兖州,甚至陶丘洪已经病逝了,那么这个迁怒的对象当然只有曹操。 他们能不明确地对曹操提出反对,都得算是不错了,更别说是配合这种用书换粮的举动。 “阉宦之后,买官太尉之子,果然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惧怕到这个地步了。”那人将陈宫给激走尤不解气,又在合上门后暗啐了口。“我看还不如让那张孟卓做兖州牧算了。” 张孟卓也就是张邈,也是陈留郡的太守,同为寿张人士,和寿张王氏之间还算有些交情,可惜对方跟曹操也有交情,也是在曹操发起占据兖州之战的时候极快倒向对方,顶多就是这两年间和曹操有些理念上的磨合问题而已,若要让他反对曹操,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么一看,也就是那兖州乔氏跟他们之间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跟他们,还有其他不喜曹操为兖州牧的世家联手,往邺城去告他一状! “我看他们就是吃太饱了!”陈宫向着曹操禀报此行结果的时候,曹洪恰好在侧,当即拍了桌子。 见曹操朝着他看过来,示意他稍微注意一点形象,曹洪嘀咕道:“我说的也没错,前几年在枣校尉的屯田安排下,加上有从并州那边流传过来的耕作之法,这些兖州世家的日子别提有多好过了,我看他们一个个的,现在坞堡仓储都丰盈得很,就算真有什么天灾人祸,坞堡一关,也够他们吃上三两年的,哪里会担心旱灾真来,对兖州而言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陈宫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愁容来。 曹洪这人说话直率,但他看问题是很明白的,这还真有可能是这几日陈宫吃了不少闭门羹的原因。 但说归这么说,他们也总不能将这些不配合的世家豪强的坞堡给悍然攻破了。 到时候杀鸡儆猴的效果没达成,反而是要在旱灾到来之前先在内部生乱了。 曹洪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就是在陈宫说自己要先下去再想想办法告退了之后,才跟曹操说道:“要我说,那乔烨舒在凉州干的事情那才叫个漂亮,汉阳四姓不听她的安排给她添堵,那就直接有罪的论罪,没罪的释放,这么一通清洗下来,该安分的也都安分了。” “打从他们被清算到如今也有快三年的时间了,只听过汉阳四姓之中的有才者给那凉州别驾当左膀右臂,何曾听过他们在凉州重新掀起反叛。” 曹操又瞥了他一眼。 曹洪这个既作为从弟又作为下属的连忙耸了耸肩,“我知道这是个混账话,凉州不服长安管制已久,该杀的威风还是要杀的,您也同我说过,那边跟兖州不是一个情况。我这不就是看不过眼这些兖州士人的所作所为,想为大哥出口气吗?” 曹操笑骂道:“你要真想给我出口气,你就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兵给我带好,前几日还听说你和子孝赌马约斗,哪有你们这么整顿军事的。” 曹洪不太服气,“这哪里能怪我和子孝行事不妥,分明就是没什么外敌可打。大哥,您说说看,早年间还有讨董这一场可以杀敌的,来了兖州之后,就算是夺济阴、东平这些地方,您也都说要收敛着打,以防后续治理不便。这我们也能理解。” “可现在呢?现在就更让人不自在了。要说我兖州境内的精兵,打个豫州没问题吧?但先是让袁绍那厮封了刘备做荡寇将军征讨袁术,就这样还能折了文丑,结果刘备那小子可好,转头就去当什么徐州牧去了,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要说大哥是因为和乔烨舒之间的交情,加上不太看好袁绍,这才既没向河东出兵也没进取洛阳,我也都能理解,就是还得在这里受这些个兖州世家的鸟气,真够憋屈的!” 曹洪说到这里留意了一番曹操的脸色,见他显然对自己这个自家人在私底下发的牢骚并没有什么不满,便又小声道:“大哥啊,早年间您还说自己想做征西将军,可您看这现在哪里有征西的样子。” 曹操很清楚,曹洪忽然在此时跟他说这些,绝不是在表达对他的不满,而是在说,他身为兖州牧,却依然受到诸般掣肘,而这些制约甚至并没有因为他在兖州立足的时间渐长,在此地的人脉愈深便有所减少,着实是让人不痛快。 他眸中的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对着曹洪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想一会儿。” 兖州士族的不配合在天灾的到来之前实是他所面对的阻力,但这也或许会是推动他做出转变的动力。 说实话,在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若不是因为他的兖州牧来历和兖州世家的立场,他是更倾向于长安的。 想想当年和乔琰饮酒畅谈,竟恍惚还是在昨日发生的一般。 要不是出于这种想法,他也不会将次子曹丕送去乐平书院就读,也不会和乔琰之间达成以粮来换棉的交易。 但若让他毫无顾忌地领着宗族投往司隶,他又还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琰越发位高权重,在长安城中挥斥方遒,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近来所行的种种都带着一股将汉廷主导权夺去的迹象,以至于曹操在看着那些字迹相同的报纸之时时常在想,倘若她真能击败袁绍,将汉室合二为一,那么届时的天下当真还是汉室天下吗? 汉室天下又真的是最合适的天下吗?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对手,他和乔琰虽不能严格算是对手,但也从这些细枝末节之间窥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种迟疑让曹操不由有些犹豫。 但他也从陈宫和曹洪的话中意识到,他再怎么犹豫,都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性的举措,让接下来的时局无论发生何种改变,他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尤其是,在这天灾当前,尽可能地保全自己所统辖境内的力量。 好在今日他所得到的也不全然是坏消息。 早前陈宫向着他举荐了山阳的满宠满伯宁,曹操对此也尤为重视,便并不打算只是向对方送出一封征调其前来州府的邀请而已,直接让曹纯走了一趟。 曹纯年纪很轻,只比乔琰大上四岁而已,但在董卓之乱前他就已于洛阳担任黄门郎,又跟随曹操募兵作战,因其雅好重纪,又有礼贤下士之能,曹操对这个从弟尤其看重。 让曹纯去请满宠,可算是将态度表现得极其谦恭了。 满宠也未曾辜负曹操的期待,在与曹纯的简短交谈后便当即动身,从山阳来到了东郡,并在和曹操的头一次会面中侃侃而谈。 让曹操尤为意外的是,陈宫举荐满宠的时候,只说对方执法严格,适合于在此时的兖州树立新规,以应天时之变,但以曹操的经验来评判,满宠在军事上的眼光同样很好。 这是个典型的军政两手抓的人才! 曹操喜获干将的同时,也越发坚定了自己在心中做出的一个决断。 于是在五六日后,身在邺城的袁绍前后脚地收到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兖州的几方氏族势力向他密报,说曹操有意向长安朝廷投诚,希望他们将手中的孤本典籍拿出来,用来向长安朝廷示好,请袁青州务必小心。 另一条奏报则是来自于曹操,他在奏表中写到,因这两年来兖州局势的日益稳固,为显示我方朝廷的威仪,不如对外扩张。 他想请袁绍向天子提请一份准允,若时局得宜,便让他出兵豫州,剿灭袁术,将此地收归邺城朝廷管控。 作为他出兵的回馈,他希望能让天子下令,让兖州氏族之中带头表率捐献军粮的,可以得到朝廷的敕封。 “子远对曹孟德此举怎么看?” 涉及曹操,虽说还跟沮授一度出兵的豫州有关,袁绍还是下意识地先找来了许攸,抛出了这个问题。 许攸看了看前一封信落款里有寿张王氏和梁国乔氏,顿时就明白了,“明公啊,这不就是各方的陈年旧怨汇聚到一处了吗?” 王氏不满曹操,乔氏不满乔琰,赶巧这两人又得算是旧友,加上曹操还因有动兵打算而意图征收军粮,难免引起内部的矛盾。 就是这一次闹得稍微凶了些,竟直接变成了送到袁绍面前的告状。 不过旧友这种东西,谁没有几个呢? 在眼下这种明摆着是乔琰占优的局面下,曹操也顶多就是维持着和对方的交易,没做出什么悍然进攻邺城的举动,已得算是表现很正常的了。 若在此时因为这等小人的状告就对曹操发出质疑,或许才是真的要将对方逼到对立面去了。 反倒是曹操的这个出兵申请,在许攸看来格外有意思。 他分析道:“倘若今年真如乔并州所说,旱蝗之灾已不可避免,比起冀州青州和兖州,其实最容易失控的,还是豫州。” 想想看吧,担任着豫州牧的袁术到底是个何种水平的“人才”! 就算有袁涣阎象这些人在袁术的身侧辅佐于他,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将家务事弄得一团糟的同时,对豫州的治理也相当得不上心。 若不是因为乡党联结,加上汝南袁氏的地位,只怕袁术早就已经被拖下台了,又哪里只是先前那般摔断了腿,受到一点□□上的挫折。 现在再施加一个外因,必然会让他面对顾此失彼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还真是夺取豫州的好时机。 但袁绍依然不敢对相邻的并州掉以轻心,跨过兖州抵达豫州的作战,在先前也已经被文丑之死给出了一个反面证明,用曹操的兵力来达成目标,好像还真是最合适的! 袁绍的眼睛里闪过了几分思虑,“你的意思是,将这个出兵的权力给他?” 许攸点了点头,“对,给他!明公也不必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会让曹操横跨兖、豫二州,进而变成对明公的威胁。” 他抬了抬手中的第一张密报,说道:“这不就是一个用来制衡他的东西吗?” 袁绍恍然。 是了,曹操在今年选择恰当的时机动兵,或许可以让外部的收获用来填补内部的缺漏,却也会将兖州境内的矛盾以更快的速度激发出来,到底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 这必定会是袁术的灾难! 沮授当日领着高顺只让袁术遭受了这样的一点损失,着实未让袁绍彻底解气,倒不如在这天时变化面前,将他本不该拥有的权柄彻底交出来! 在邺城的袁绍做出这番决断的时候,乔琰也收到了两封书信。 这当然不是从兖州方向过来的信,而是从益州送来的。 两封都是。 其中一封是她安排在刘协身边的暗探定时将刘协的情况告知于益州的情报人员,又由他们转告于乔琰,这就不需多提了。 在益州这种相对闭塞且安全的局面下,刘协会遇到什么生命危险的可能性相当之低。 而另外一封则是来自于贾诩。 “这老狐狸一边说自己要休假,一边也没少做事。”乔琰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 贾诩被那几个心眼不少的年轻人问得不堪其扰,干脆带着他们实战教学。 该说不说,乔琰还是给他们选了一条好路径。 往益州去的这趟,正好先在汉中这边给徐庶设立在此地的各项驻防查漏补缺,顺带对身在广汉属国的张鲁和位居蜀郡的刘焉再行一番震慑举动,以免乔琰这数年间的内部经营,外不用兵,给身在群山包围之地的这两人造成了什么不必要的误解。 在完成了这番校查之后,这才带着几人顺江而下,前往海陵。 与他们同行的人里有两个人是从刘焉这里薅过来的。 一个叫做张任,乃是益州蜀郡人士,刚在刘焉的手底下出任从事。 张任此人年少之时便颇有一番胆气志向,可惜此时在益州牧位置上的还是喜欢任用东州士的刘焉,而不是他那个被益州士人扶持上位的儿子。 故而张任虽在名义上来说是从事,却远不能和乔琰做并州牧时候手下的那几个从事去比较地位高低。 在贾诩和徐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刘焉的敲打中,张任甚至被刘焉指派做了贾诩等人的随行护卫。2 张任乐不乐意这一点大概不重要,贾诩这头给他的“学生们”又弄来了个将领打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另一位被从益州带走的,就是甘宁。 但是让贾诩在信中写来都觉得有点哭笑不得的是,甘宁并不是被他们说动前往的,也不是因为和褚燕、马超的关系还不错于是跳上贼船的,而是因为吕令雎这姑娘来了一出激将法。 在意识到这个跟她凑巧遇上的人就是乔琰说要让他们带上的甘宁后,她当即动起了脑筋。 按照她在来到益州后所打听到的消息,甘宁此人尤其喜好排场,且极有胜负欲。 她便和陆议商定,由两人争吵到底是南方的水师更为强盛还是北方的水师更强。 至于北方这头的论据,一个是乔琰当年以羊皮筏子率众渡江骗过了董卓的耳目,以这种北方特有的泅渡之法奠定了攻占的基础,另一个便是从凉州武威郡到并州云中郡之间的黄河水路上,北方善使渡船的好手下在其中往来无忌,可要比那劳什子的锦帆,威风不知道多少倍。 在“发觉”她和陆议的谈话好巧不巧地被甘宁给听到后,她还不忘叉着腰对着甘宁喝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君侯有何种本事不必多说,那黄河水路现如今也是我父亲吕奉先看管着,你若不服,便上并州去跟他较量一番。” 甘宁都要被气笑了。 自打他在益州混出名声来之后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挑衅。 偏偏在他面前的还是两个小孩儿,他总不能直接上手去揍。 但若是直接往北方去找吕布或者乔琰比试个高低……甘宁又觉得有些不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他在并州人生地不熟的,还未必能将自己趁手的下属都给一并带去,到时候输得难看,岂不是让他显得更加丢脸了。 想到方才他听陆议提到,他们此番是要去往徐州检验在乐平书院中的进学成果,目标是同淮河对面的叛军一较高下,他当即来了兴致。 同样是渡河,彼时的乔琰是渡黄河,河对面的董卓军队是由牛辅这种角色统领的,现在是渡过淮河,河对面则是刘备和陈登鲁肃这样的麻烦货色,一比较之下,说不定还是后者的难度更大些。 若是他能做到的话,岂不是证明了他们南方人的水战本事丝毫也不逊色于北方人? 甘宁这人平日里奉行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为所欲为,既然想到了便当然要去做,他当即和刘焉请了个外派的职务,说是也要跟着这群人往徐州走一趟。 刘焉……刘焉大概始终也忘不掉上一次带着甘宁到汉中赴会乔琰之约的时候,对方那个让他眼前一黑的口哨,能把这个祸害从益州地界上丢出去,说不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所以当贾诩等人将要出发的时候,甘宁就也在队伍里了。 这同行的两个益州人士,一个是被赶鸭子上架带上的,一个是自告奋勇来证明自己的,在队伍里光是从神情上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总的来说,这两个人要么是被绑架要么是被骗,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加入的方式,贾诩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至于在这封寄给乔琰的信中,都表现出了溢于言表的愉悦。 乔琰没忍住又看笑了。 她提笔写下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吕布的,信中写到,他闺女很有本事,还比他会动脑子,所以他在并州也不许懈怠,今年或许就有让他出兵的机会,务必将麾下军队养得兵强马壮。 另一封信则是给贾穆的,信中说,他那位老父亲又重拾信心,在益州这个中转站都表现得尤其出众,想来到了海陵也是要大展身手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千万别落下。眼下旱情将至,水利兴修之事至关重要,如有不能决断之处,便向陆苑问询就是。 乔琰搁下了笔,喊了人来将这两封信给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吩咐道:“往弘文馆去一趟,请田……请元封到我这里走一趟。” 既然是要用两代人相互督促,那又怎么能漏掉这一个! 说起来,距离袁熙上一次来到长安,也有将近两年了吧…… 这孩子可真是有够不孝顺的。 第294章 考核选才 该说不说,在长安这地方工作久了可能是会产生一点后遗症的。 比如说—— 当田丰刚被乔琰传唤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他的卧底身份是不是暴露了,而是他最近协助陈纪新出的那份考题,是不是在内容上出了什么问题。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为了让这场暂时定在四月的弘文馆选拔起到适配于眼下时局的需求,这一次的题目里甚至将蝗灾旱灾之后的灾后治理,发行刊物的抉择,法理与情理在大灾面前的协调,灾害面前的民族关系处理,以及特殊关隘在人手调配可能不及情况下的戍守周转等,都加入了考题的范畴。 至于乔琰说的选择题和判断题也基本是围绕着已知事实展开的。 他们甚至考虑好了两套卷子,让参与考核之人先行决断,自己到底是更偏向于走经学进修路线,还是实干从政路线,各自选择更适合于自己的方向,以免出现在人员选拔上的错漏。 但田丰刚想到这里又不由脚步一顿。 他是当元封当久了还是出题出傻了,怎么当真把自己当做乔琰的下属了! 何况就算出的考题真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首先被找上的也肯定不会是他这个做助手的。 上头还有个陈纪呢,不能让他这个当弟子的扛大梁对吧? 比起此事,还是应该当心自己是不是在何处表现出了破绽。 他怀着有几分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乔琰的办公之所,就看到在她的手中拿着一份新的模板卷,好像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甚至先抬手示意他在此地就座。 田丰不由先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乔琰开口道:“我听元方先生说起你在弘文馆两年中的种种表现,觉得只让你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些屈才了,若此次考核能选拔出得用的人才,你就再往上升一升吧。” “虽说弘文馆这边也不能缺了你这样一个好助手,但元方先生和文若他们也都是在朝堂中自有其职务的,顶多就是将工作再分配出去一些。” 她这第二句话直接把田丰本想出口的回绝理由给堵了回去。 何况乔琰给他选的老师陈纪位列九卿之一,反正他再怎么进入朝堂升迁,在短时间内也不会越过陈纪的位置,还真能让他进入“体系”之中。 田丰回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经验还不太够而已,做出的贡献也不足,不值得君侯对我另眼相待。” 乔琰摇了摇头,“你这话说的,就实在是妄自菲薄了。虽说这些考核卷宗之中的大致方向是我先给你们划定的,但在各个细枝末节之处的难易考量,却是你和元方先生等人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去的,生怕在对贤才的决断上有何失当,实是难得的求真之人。” 还别说,就因为田丰这个情况,乔琰都有点希望其他各家也能把自己的卧底给派遣到她的身边来了。 这种人为了防止因为摸鱼划水的情况被人发觉异常,可不就得拿出自己起码七八成的实力来办事。 像是眼下的情况里,谁也不会嫌弃己方的人少的。 尤其是,在今年乔琰还有对外扩张想法的情况下。 可惜啊,像是袁绍这样的冤大头实在是不多了。 她在心中叹惋了一番后,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田丰的身上。 对于乔琰的这番夸赞,他显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但这几句话还只是个开始,因为乔琰的下一句话,就是田丰更不愿意提及的东西了。 “说来,自你从冀州来到并州,又到长安任职到如今,也有两年半的时间了,你在冀州的家人还是不愿意随你一同定居在此地吗?” 田丰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他们……” “我听说你有让人将月俸送回去过几次,也有给他们捎带问候的信件,对面让人给你送过年礼和问候,可总是这么分居两地,也不是个事儿。” 乔琰一边说一边对着田丰投来了个不无同情的眼神,“建安元年你那儿子来长安看过你一次,回去的时候奉孝还让人给他多添置了些带回去的礼物,可惜他此后便再未前来。我本想说,他若是不孝,我便亲自写信与他谴责一二,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此事不能尽数怪责于他。” “想来也对,要让人迁移到他处定居本就不易,像是关中地界周遭的搬来容易,冀州山高水远的,却不是一个难度。总得你有个更为稳定的职位,有个合适于一家人落脚的住所才对。是不是如此?” 田丰:“……” 他能说什么?他总不能说,被郭嘉误认为是他儿子也被他稀里糊涂应下来的那位,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袁绍的儿子,绝不可能长居于长安,被挟制在这里做个人质。 袁绍也当然不可能把他田丰的家人给直接放了过来,以防他这个时间太长的卧底到最后真的倒戈过去。 他只能犹豫着说了句“是”。 又听乔琰说道:“眼下情形特殊,天灾将至,我对冀州地界上的防治手段并不看好,你若看得分明,还是该当在此时劝说他们一二。再如何故土难离,总还是保命重要。” “好在也有个给你名正言顺封官的理由,就如我先前所说,四月初的人才选拔完毕,我会以朝廷得才为由,对你给出足够的嘉奖,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家人应当不会做不出个抉择吧?” 虽说乔琰语气温和,也只是在对下属和家人分居的情况做出问询,可不知道是不是田丰的错觉,他还是觉得这其中有一种隐藏的威胁。 但他又陡然想到,乔琰话是这样说不错,然此时已是建安年,天下愿意出仕的人才其实早已经被各方给瓜分得差不多了,还在等着凭借这场考核跻身上位的,也就是在弘文馆中滞留的那一批。 这些人也不能说毫无才华,却着实配不上大才二字。 若真是因为选出了这样的人才给他升官,其实是有点站不住脚跟的。 田丰连忙回道:“君侯的好意我心中明白,但还是请君侯爱惜羽翼,不必只因元封一人的家中情况做出破格对待。” 乔琰笑了笑,“这是自然,若是这场考核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要拿你问责的。此事至关重要,你也别在我这里有所懈怠。”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有个想法,在你们将试卷拿去刻印之前,也跟着安排下去。” 她将手中的另外一张纸朝着田丰递了过去,说道:“看看这个。” 田丰起身接了过去,就见上头虽无几个字,内容却极为关键,写着的正是对四月试题的排版考虑。 其他的安排都不太要紧,唯独有一条极其特殊。 在试卷的右侧有一条竖向的线条,将姓名籍贯等信息都列在了划分出来的单独区域,而在这条竖向线条之上,还写有个字,叫做装订线。 田丰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却还是朝着乔琰看去,问道:“这是?” “考核完毕后先将收集上来的卷子以此方式隐去姓名,再行阅卷。” 乔琰眸光中透着一丝兴味之色,继续解释道:“此番考核选拔之前,这些参与之人中有大部分在长安城中都住了不短的时间了,总有些闲谈趣事传到我,和阅卷之人的耳中,这里面有好消息,当然也有坏消息,打架斗殴的,一度写过些不敬之辞的,其实也不少见。” “因长安包容万千,这些举动也并未违反五刑条例,这才未曾对他们做出惩处,但若是在阅卷之时受到了影响,那就有些不妙了。” “祢正平昔日醉酒斥责于我,我依然深爱其才,此人口齿之伶俐,文辞之清美,也是当世少见,虽私德有缺,也不必对其贬斥论责,余者皆同。倘若因为前几个月中的种种印象就错失人才,那就是这次选拔方式不当了。” “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当将这些人的名姓都给直接糊上,且先不管这答题者是何人,光看其才华,最为妥当。” 但凡乔琰这个糊名的想法是提出在黔首之中也多有学成之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个相对太平的年代,有些生怕被后进的下层人士取代且想走关系的人参与其中,可能都会遭到反对。 偏偏她是在此时提出的这个想法,拿出来的理由还格外适合于眼下的情况。 这种对人才品行在不触犯法律情况下的稍稍放宽,正彰显了她这位大司马的肚量。 谁又会去反对这样的革新? 何况,以田丰看来,乔琰设立此举,分明不只是要防止出现被固有印象干扰评判这样的情况,也是为了促进这场考核之中的竞争。 现在人人都被封住了名姓,没有什么祖辈父辈的关系可走,整张卷面上唯一能够用来作为评判标准的就是实力,谁有几把刷子,谁只是沽名钓誉之辈,都可在这里清晰地分出个高下。 此举无疑正合大汉士人的胃口!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些原本并不打算前来参与这次选拔的,也会因为这个特殊的规则而被卷入进来,打算用这样的方法来检测自己的实力? 乔琰又说道:“此外,我已向天子上书求得准允,这些考校通过之人,可以在各自合适的岗位上任职一月,若觉得我长安朝廷与他们理念不合,可随时离去,由朝廷负责往来路费,在此期间不会接触到此地的核心机密,且等到安家在此地再知晓也不迟。” “若对糊名考核之事无有异议,我便让人尽快将告示给张贴出去了。” 田丰听着乔琰娓娓道来,站在敌人的角度来评判她的这番举动,尚且要觉得她言行风度令人折服,再想想此番可能会被遴选入朝的士人,更觉得自己前途无“亮”。 该不会等到这四月考核结束,他就真的要上岗加薪,成为长安正式官员之一了吧? 那到时候,他要是被要求将自己的家人接到身边来安顿,难道真的要让明公把袁熙用元西的身份给送过来不成? 田丰怀揣着这种忧思,将乔琰对这场考核的两项补充说明告知了陈纪。 陈纪闻言,哪里能领会到田丰在此时的复杂情绪,当即拊掌赞道:“大司马果然不愧是大司马,这般设置之下,若是还能让网罗到长安的人才跑了,那就只是我陈纪的过错了。” 大汉所崇尚的士人风骨,让人根本不会在乔琰提出的这种公平面前提出任何反对。 对这批平均实力不如早早入朝之人高、家世地位又相对均等的人来说,这样的考核方式无疑能让颖脱而出之人显得更有水准,也在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身价。 在都觉得自己才会是那个优胜之人的情况下,他们感谢乔琰还来不及呢。 但这场糊名考试的意义仅在于此吗? 乔琰耳闻考核规则告示张贴出去后的各人反应,不由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现在参与选拔的,都是原本就有认字进学条件的士人,以后…… 可就未必了! 不过这种话,就不用在这种皆大欢喜的场面之中说了。 “我看也不是皆大欢喜,”程昱忍不住吐槽道,“田元皓真是被君侯坑得不轻,他现在就担心这场考试里选出个大才,让他真要因为出卷而得到君侯的嘉奖。” 乔琰挑了挑眉头,“仲德先生不会以为,我是随便跟他这么说的吧?我要不是提前获知了有人有这个参与考试的想法,哪里会做出这种承诺。” 所以眼下的情况,可真是田丰怕什么来什么了。 因人手缺乏的缘故,他们这些出题之人还得负责阅卷,于是在他的忐忑不安中,迎来了这一张张答卷的校阅。 字迹什么的便不必多说了。 对方今的士人来说,写出的文字就是他们的脸面。 虽然不需人人都和卫觊、张芝、蔡邕这些人一样,写出一手让人眼前一亮的好字,但起码的字形流畅,卷面清晰还是能做到的,这样一来,拼的就是他们在这答卷中所展现出的水平了。 卷子审阅到一半,田丰就看到了一张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的答卷。 这张卷子中的有些话其实还有些稚嫩,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从这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个“奇”字,若是在治理民生上喜欢走奇道,其实是有点问题的,可如果是在兵法谋略上呢? 这就是好一个奇才了! 田丰倒是有心将这份卷子的评分稍微往下压一压,说不定还能让这个贤才流往其他地方,但这一来对不起他的良心,二来,乔琰对这种可能出现个人倾向干扰决断的情况,其实是有过考虑的—— 一张答卷起码要经过四个人的手进行打分计量,通过众人裁决去掉一个最偏离的,而后取平均值。 若是田丰对此做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评判,反而要给他招来麻烦。 果然在他给出了个正常评分,将其传到了被叫来改卷的荀攸手中后,就见对方在阅卷数行后,忽然叫了声“好”。 荀攸向来内敛,也难免有这样的表现,可见此人是真有本事。 还不等田丰为这等人才落入乔琰的手中而唏嘘感慨,就听另一头的陈纪拍了一下桌子,又因惊觉自己拍的不是腿,顿时龇牙咧嘴地抽了口冷气。 田丰转头小心地问道:“老师这头是又见到什么妙对了?” “何止……看看这份答卷就知道,这位来得可太是时候了。”陈纪忍不住面露喜色,“你还记不记得,大司马给我们弘文馆这边的有一条要求是,让我们尽可能地寻找有经济方面才干的人才,这不就来了一个!”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 田丰接过卷子一看,就见此人在旱灾蝗灾的灾中治理问题上,洋洋洒洒写下的俱是对平抑粮价和物价,以及如何避免出现以物易物现象干扰货币系统的举措。 这何止是经济学人才,还是个极有实干潜质的人才! 于是这两张最为出彩的试卷在评判完成拆除糊名封条的时候,便引来了这些阅卷之人的争相围观。 “扶风法正……” 这是那张用策出奇的卷子的答题之人。 法正本人的名字,在此时还并不出奇,但他的曾祖法雄一度官至南郡太守,祖父法真乃是极其有名的清高名士,父亲法衍一度为司徒府掾属、廷尉左监,这扶风法氏的背景一出,便让人不难猜到他为何要参与这场考核了。 法真的傲然清绝脾性显然在他的孙子身上有所传承,故而他丝毫不想让自己作为某人之孙,某人之子的身份进入长安人的视线之中,也并不想让他这个十九岁的年纪成为评判他能力的影响因素。 乔琰的这出糊名决定,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的心肺。 他大概觉得,这就是他证明实力最合适的时机! 而另一头,那张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经济学实力的卷子,也将答题之人的名字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零陵刘巴……我隐约记得,大司马是不是曾经对他发起过邀请?”陈纪摸了摸下巴问道。 “您没记错,”荀攸在旁回道,“君侯两年前就邀请过他,结果他非但没来,还以访友为名,跑到交州去了,似乎生怕自己被直接逮来长安。” 一听这段插曲,再一看刘巴在这封答卷上给出的回复,陈纪不由笑道:“这叫什么?” 乔琰刚来到此地,就听到了刘巴的名字,开口接道:“这叫梧桐成林,引凤来栖。” 如今的长安,如何不能算是一片梧桐林! 第295章 凿…… 哪怕是田丰这样的“外敌”,在听闻乔琰的这句话后,都不由流露出了几分钦佩。 她这一句“梧桐成林,引凤来栖”说得顺口得很,让人丝毫也没觉得其中有何怨怼之意。 直到前三甲的试卷被拿走,预备送交朝堂之上再做出第二轮的评判,众人才从郭嘉程昱等人的口中得知,乔琰对刘巴的延请,可并不只是在两年之前轻描淡写的一句而已。 刘巴暂无出仕之意,甚至在接到邀请后不久,就本着观望的想法暂时南下交州,乔琰依然让人往他所在之处送了一本书。 这本书该当算是从备急方书之中划分出来的一个部分,乃是池阳医学院之中对于南方瘴气之疾的调治之法,以防刘巴在客居交州期间直接病倒在了那头。 她虽未曾再提邀请之事,但也正因为这份上心,让刘巴身居交州也不忘留心于中原局势。 尤其关注的,正是去年关中地界屡屡发生灾变之后长安朝廷对此的处理之道。 收容他的交州交趾太守士燮都说,既然他对长安局势有所牵挂,还不如早早回返算了。 像他们南边这种地方,有雄图抱负之人可不会多留。 对比一下刘巴的待遇,同在士燮这里避祸的另一个人别提有多羡慕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靖许文休。 他因先前在扬州对孙策给出的那句“有似项籍”的评价,在会稽郡也没敢久留,听闻孙策有南下会稽的想法后直接跑路去了交州,得到了士燮的接待。 即便接待他的人得算是交州的豪强一霸,他在此地所受到的礼遇也颇佳,交州到底不是中原,对许靖来说并非是他颐养天年之处。 偏偏他并没有一个合适回返中原的理由。 昔年许劭许子将对乔琰做出那“雏凤有清声”评价的时候,许靖早就已经和自己的从弟闹翻,故而并未在场,以至于少了个和大司马攀交情的由头。 他被孙策从扬州一路逼迫到交州的地界上,表现出了一番狼狈而逃的状态,分明也不是什么美谈,还颇有几分晚节不保的样子。 目送着刘巴在闻听长安城中有考试后动身前往的背影,许靖不无唏嘘地感慨道:“方今这天下,还是得看这些年轻人的表现了。” 士燮问道:“以文休先生所见,那位大司马可保多久之富贵?” 许靖打量士燮问出此话神情的时候,意识到对方好像并不是在说一句玩笑之词。 士燮对中原士人惯来尊重,此时也绝非是在以交州安定局面和北面的时局万变做个对比,而是真想听听许靖对此的想法。 许靖也就难得没说些云里雾里的点评,而是回道:“秋收之前,关中不乱,大司马之前程不可限量。” 许靖自觉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这天时有变的迹象在交州不太明显,从北方传过来的消息之中却着实不少见。 旱灾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要评判两方朝廷的胜负,应对天灾的反应无疑是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环。 若关中在承受着远超魏郡的人口负荷后,还能安然度过这样的灾劫,再看刘虞和乔琰之间的君臣关系,得出“前程不可限量”的结果也理所当然。 似乔琰这等有中兴汉室之功的股肱之臣,就算是打破非刘氏不可封王的规则也未尝不可。 可当他看向士燮的时候,却发觉对方的神情中有几分古怪。 “士太守在想何事?” 士燮摇了摇头,压下了面上的那些异色,“我在想两件事,一件便是我们这位交州刺史到底何时能收起他的那套把戏。” 交州刺史张津同样沉迷于以宗教来统辖治下,可惜他远离中原,以至于无人对他的这些举动做出斥责。那徐州的笮融已授首身亡,益州的张鲁被当做了个修路的工具人,唯独张津还在让部下带着红头巾随同他一起研习道教。 士燮对此人早有几分怨言,却心知在汉廷有余力将注意力放在交州之前,张津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交州刺史,在此地拥有足够的权柄。 他接着说道:“另一件便是,刘子初在长安会做出何等表现呢?” 弘文馆的选拔考试并不像是后世的科举一般盛大,毕竟在当下能参与进这场考核之中的还是少数。 但当前三甲的答卷被张贴在弘文馆之前的时候,这种尚显简陋的放榜,也没影响这些对结果翘首以盼的人,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将此地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虽说早就已经猜到,大司马在理政上的喜好必定会影响到这次考核的题目,但最后题目会是这样,还是让人有点意外。”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声。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周边的应和。 “是极是极,那选择和填空愣是出了这么多术算题,这是生怕我等将账目算不明白不成?考场上的珠算打得人头疼,要不是只给了一炷香的时间计算,严禁在超出时间内答题,我都怕我在写论述题的时候耳边全都是拨算盘的声音。”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个年轻人的声音,“术算不过关,岂不是要如那袁本初一般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是该算明白些才好。” 这话一出,顿时引发了一片笑声。 自乐平月报对外兜售到如今,能参与进这场考核的,大多将合订本都看过了,就是为了揣摩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到底是何种处事态度。 故而就算有人早前不知袁绍的欠债笑话,现在也必定知道了。 这么一看,乔琰的这出设置还真没什么问题。 既已让敌人在此事上吃了个教训,便也不能让自己人在此事上吃亏。 但要这些习惯于早年间举孝廉习惯的人,转而来适应这样的考核,其实还是不太容易。 这人当即又吐槽道:“那这些术算也就罢了,为何还需要让我等回答与凉州羌人相关的问题?虽说都知道,现如今的长安朝廷治下,凉州西羌也是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历来都是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也早转入了以羌治羌的政策,何必非要我等尽通此道。” 还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后头回道:“你若是如此说的话,为何不选择经文那张卷子?也没人逼着你非要往实干派发展吧。” “你……”这人没忍住转回头去,朝着这个两次对他提出批驳的年轻人看去,见对方好像年轻得有点过分,看起来连二十岁都没到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好像犯不着和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争吵起来还显得自己很是不体面,便只接了一句“你谁啊你”。 这小子说的轻巧,说什么还可以选择经文那张卷子,但要知道,会选择弘文馆这地方作为中转的人,大多都是奔着长安朝廷还有职位空缺而来的。 随后若收复东面就必然会有更多的空缺位置,多少能在此地谋求到一个实权官职。 要是真想在乔琰面前展示文采,那就该当效仿祢衡和王粲的操作,而不是在这里参与文学考试。 能在考场之上一蹴而就满意诗赋的,本也就是少数。 这果然是年轻人才能想出来的天真之言。 不过这年轻人的脾气倒是还挺好的,听他这句问话的语气不佳,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回道:“在下扶风法正。” 说话之时,这年轻人还朝着他拱手作了个礼。 这么一来倒是那吐槽出题特殊的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哦,法正……” “法正?谁是法正?”他刚嘀咕了两个字,就听到前排传来的声音。 那过于激动的声音里表露出的兴趣,听得他一头雾水。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漏过了什么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一边往边上退开了些,将他前头的空隙给漏了出来,就听前头解惑的答案已经从嘈杂的人声之间透了过来,“阅卷和朝堂议会都点这法孝直为此番考试的第二名,卷子都贴在这儿了,他人在何处?” 一听这第二名三个字,在法正前头的队伍都稍稍让开了些。 虽说这趟弘文馆选拔并不只是选三两个人,可眼下明摆着的情况是,只有这前三甲的卷子是要经过朝堂会议的二次决定,以确保这番评判并不只是一家之言,而前排看了这三份卷子的人都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可见这基本就是最后结果了。 这三人在天子和朝臣的面前都挂上了名号,自然是远比他们要有前途得多,能结个善缘总是要比质疑他们能力与之交恶更好的。 然而他们便看到了法正这张有些过分年轻的脸。 这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从人群的缝隙中走到了那并列着的三张试卷面前。 虽一打眼就瞥见每一张卷子上都有着不同人的落笔批注,法正还是下意识地向着第一张试卷上看去。 在逐字逐句地将第一张卷子上的论述题看过去后,法正原本还有些疑惑的心思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目光之中的异彩连连。 输给这样更合时景的人,一点都不冤枉! 他连忙回头朝着人群之中看去,问道:“敢问,零陵刘子初在何处?” 既为同参加这场考核的,或许他们还得算是个同学,同学有本事,正好彼此交流一番。 可惜他朝着人群中问询了两声,并未得到刘巴的回复。 随后被接应他这位通过考核之人的侍从请走后,法正才知晓,在考核结果对外公布出去的同时,刘巴也已经被大司马给请去了。 “灾情之中的货币和经济政策的制定已是刻不容缓,倒也确实不能怪大司马如此心焦。”法正在心中思忖,倒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也不太意外,在他交出了那一份更倾向于战术方略的答卷之后,他没按照理论上弘文馆选拔人员本该去的地方,而是直接进了大司马府,而后被分派到了郭嘉的手底下。 因还有一个月的试验期,法正当然不会直接被委派着接触到多少军事机密,而是先跟着郭嘉进行长安守军在灾情阶段的人手分派和整治工作。 而刘巴已经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乔琰好像没有跟他叙旧那出邀请未遂的意思,也并未问及他在交州的见闻,而是对着他抛出了一个直白得过头的问题,“以子初看来,如若旱灾持续一年,要将长安的粮价平抑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需要调拨给你多少米粮在市场上流通的主导权?如若持续的时间是两年,这个答案又如何?” 刘巴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后回道:“这个问题我不能直接对大司马给出一个回复,起码我需要先知道,您在今年和明年有拿下几州之地的打算,这决定了在赈灾之余还有多少行军计划所需的用粮,又有多少灾民会从其他各州涌入关中。” “但我可以给您一个确切的回复,若大司马愿意给我足够的信任,在先前那份答卷上的计划,我会全力让他们落到实处。” 乔琰看着对方沉静中透着几分自信的面容,不由笑道:“我先前和元方先生说,这场考核有你和法孝直前来,该叫做梧桐成林,引凤来栖,可惜眼下这片梧桐林有点缺水,还望这几只凤凰不要嫌弃此地无有醴泉。” 她朝着刘巴递出了一份奏表,接着说道:“我已向陛下奏请,册封你为大司农麾下的平准令,这个官位的职责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刘巴并未直接应下,而是转而问道:“那么,现如今的均输令是谁?” 更让刘巴意外的是,乔琰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回道:“你可以认为现在的均输令是我,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变更的输送策略,也可以上报到我这里来。” 均输和平准,乃是从前汉的元鼎年间,由桑弘羊提出的经济方略,对当时各个郡国需要将当地的特产品输送到京师这个现象做出调整,一直沿用到了如今,成为大司农之下的两个重要官职。 均输的任务是,负责确认哪些东西需要送抵京师,哪些东西不必,参与进地区之间的调配之中,将其运送到邻近有需求也价高的地区进行售卖,以增加财政收入和货币流通。 乔琰戏称自己是长安朝廷目前的均输令其实也没说错。 早年间她在拿下凉州之后,将凉州羌人手中的牛羊在年节时候售卖到并州,其实就是一种均输的行为。 而何为平准?便是由官方收售物资来平抑市场的价格。 汉灵帝时期,这个平准令转为中准令,被挪移到了内署,由其身边的宦官掌握,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掌知物价这件事,不再负责操持具体的调控事宜。 但刘巴听得出乔琰在先前问话之中的意思。 她问刘巴需要多少的粮食才能稳固长安城的物价稳定,明摆着就是要将原本被从平准令上剥夺出去的职权重新还给这个职位。 而均输和平准在严格意义上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一个合格的平准令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均输令,上头的大司农又不能起到平衡协调的作用,刘巴再如何自己有本事,也得主动请辞。 好在如今长安朝廷统辖的州郡数量有限,少量的均输调配都出自大司马本人的手笔,刘巴对自己需要起到的作用和接下来的工作环境,也就心中有数了。 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早年间弃君侯而走交州,是在下有眼无珠,承蒙君侯不弃,仍愿以高位重责以托,刘巴必为君侯竭诚尽心,以报知遇之恩。” 刘巴很快也发现,他从交州北上来到长安,参加了这样的一场考核,将自己送到了乔琰麾下做事,很有可能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所处的官场生态,和他一度在荆州所见,以及他曾经在前来此地路上所想象的,都不太一样。 大司农的位置上是乔琰绝对的心腹程昱。 都内令是她在并州时候担任簿曹从事的秦俞。 籍田令是在农事上表现卓越的田畴。 从屯田校尉转为治粟都尉、负责主管军事费用筹措的,是被乔琰从郑玄弟子之中启用的国渊。 简而言之,上到大司农、下到其属官,都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精英人员。 所以刘巴发觉,自己和同僚之间的相处既不需要打哑谜,也不需要在什么环节上卡壳。 又因为在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财政累积,在长安府库之中的存粮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值,甚至让刘巴有那么一点怀疑,是不是随便放个人在平准令的位置上,都能够凭着粮仓资本来达成这个目的。 当然了,这种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很清楚,乔琰选择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为了让他花费最小的消耗就精准达到调控的目的,这需要很强的即时计算和市场观测的眼力。 同时,乔琰问出的那句“如果旱灾持续的时间是两年”,很可能并不是一件随便说出的话,而是希望他能以长远计划的方式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样一看,他的职务也没有这么轻松。 此外让他觉得苦恼的也就剩下三件事了。 一件是,据说大司农的目标是为君侯为朝廷效力到八十岁再考虑致仕的问题,都内令的目标是要比自家儿子,也就是现任汉中太守徐庶活得更长。 于是整个大司农连带着佐官所形成的机构,从上到下充斥着一种过分养生的气氛,让刘巴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一条奇怪的道路上走。 第二件是,跟他参与了同一场考核的法正法孝直,好像对他这位赢得头名的存在,不是一般地感兴趣,时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刘巴比较喜欢跟财货打交道,跟法正这种军事脑有一点气场不合。他甚至有点怀疑,法正是想要从他这里把知识套到手,然后在什么官员内部考核中找回场子。 但他又哪里知道,法正这纯粹是在实习期没事可做,觉得有必要跟同期的同僚处好关系。 第三件倒确实是一件正事了。 乔琰以比喻的手法说起,长安像是一片缺水的梧桐林…… 刘巴抬眼望了望天色,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一句事实。 即便关中地界早在两年前就开始水利工程的兴修,在今年又进行了一轮修整,所能改变的也只是地上的水流现状,而不能改变天时。 这些蓄水工程所能起到的调控作用,也绝不可能让此地完全达到去年一样的状态。 四月已过半还一滴雨都没落下后,再如何反应迟缓的人也该当意识到不对劲了,何况还有坐镇中央的大司马天天在让下属传达这些个防治旱灾蝗灾的举措。 现在的情形越发直观。 “渭水变浅了。”乔琰站在河边,面色沉沉。 还没到亢旱的时候,也还没到夏季水汽蒸发最旺盛的季节,这个变浅能被观测到的幅度还算有限。 但在单独开挖出的蓄水库中,水位线的变化是需要每日由专人测量汇报到她面前的,绝不可能被她错过。 别看天气转暖,从理论上来说,在渭水上游的鸟鼠同穴山上,冰川该当有部分消融的雪水补充到渭水之中,但去岁的冬日没有雨雪对冰川进行补充,到了今年,这部分融雪就要比往年少,渭水支流中也少了两季雨水的注入,水位是势必要降低的。 一想到她要面对的是这种持久性恶化的气象,担负着的也是以百万为计的黎庶性命,她就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沉重。 求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乔琰的授意之下,放弃了对弘文馆的考核、法正和刘巴的出仕,以及糊名考试制度推行的宣传,而是以相当细致的文字与图幅介绍了井灌井排工程,尤其是滨河滩区域的井灌推行。 对各个环境下的井灌深浅,都尽可能地做出了明确的划定。 同时由各郡县长官统筹井渠工程的补建。 随后在报纸上以图样标示的,就是通过杠杆运作的冲击式凿井设备,用于告知民众深挖的方式。 倒也实在不能怪乔琰没让人提前打这些深井。 在月报的最后一页上也已提到了,春耕之前,关中水利工程的人力除了对一部分地界进行翻修之外,几乎全部的劳工都用在了“秦岭山前地下水库”之上。 秦岭北坡的七十二峪从山区进入关中平原的时候,形成了相当可观的垂直渗漏,就成了一座天然地下水库。 即便是在枯水期,这座地下水库中也有着相当可观的储水量。 通过勘探地貌,选取合适的位置打下深井,正是给关中地界预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地下水库的凿井已成,才是下一步的工作—— 希望三州民众配合各郡县的长官,在地表河流调控的能力削弱到一定程度之前,将井灌工程彻底落实,以备时需,尽量延缓秦岭地下水引流工程发动的时间。 起码在遭逢旱灾的第一年,不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乔琰是不打算动用这道保命符的。 但不用和没有完全是两码事。 拿到报纸的民众未必人人都认得字,却都能辨认得出报纸上印刷清晰的画作,那里标识着一座巨大地下湖泊所在的位置,给他们传递着旱灾当头的信心。 当凿井的辘植式滑车开入一个个村庄的时候,对旱灾的恐惧就更是变成了协助凿井开工的动力! 也不只是如此。 在月报的第三页中还告知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他们遵照着上一期月刊阻遏蝗虫孵化而进行的深耕以及秸秆还田,其实都是有利于旱地种植的,在旱灾到来之中的抵御能力原本就要比普通的田地更强。 虽说减产已经是今年的必然情况了,但这么一看,总归不会减产到颗粒无收的地步。 “我就说该当听从大司马的诏令做事!”听着乡亭长官对月报上的信息又做出了一番解读,当即有人欣然慨叹道。 他摸着自己手中的一份报纸,看着秩序井然的水渠灌田景象,一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人为施加的调控手段,自己可能会面临何种局面,他就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这份月报给供起来。 不过,他一边听着凿井顺序的安排,一边又小声地对着妻子问道:“你说,这等好东西,大司马就不怕流传到别州去,帮了咱们的敌人吗?” 这个问题,也同样被已经开始筹备五月刊的昭姬对着乔琰问了出来。 “且不说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们这样连地下水库都纳入考虑的细致举措,只说以井灌井排抗旱……” 乔琰眸光微怔,叹道:“昭姬啊,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将这些尽数学去。” “方今这世道,百姓也只是想活命,却为何这么难呢?” 第296章 民有同心 昭姬也不觉愣神了许久,方才回道:“是啊,为何就这么难呢……” 蔡邕为当世大儒,其实也不可能是全无出身,但在政治斗争上失利之后,陈留蔡氏显然并未对他提供任何的庇护,反而让他不得不避祸在泰山羊氏门下,而泰山羊氏连姐姐的儿子都难以保全下来,也早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有名有姓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可能从小到大就用着一个诨名,遑论取字的乡里黔首了。 在医疗条件何其简陋的偏远之地,一场简单的风寒都有可能让人送命,或者留下难以复原的后遗症。 更别说战乱之时的征兵了,那真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现在还加上了旱灾,和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后就发作出来的蝗灾。 这无疑是在往人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处境上,又毫无顾忌地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昭姬听着乔琰语气中令人不由触动的沉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所看到的关中并州凉州,已经是在乔琰的种种举措之下显得条件没那么恶劣的地方了。 若要以这三州之地的情况去推测整个中原的情况,那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那些地方没有人去通过山岭和其上融水所形成的冲积扇来推测地下水库的位置,也没有人在得到了马钧这样一个机械奇才后,分明可以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武器的研发上,却依然要让他在挖掘井渠的工具之上多加考量。 现在又有了黄月英这个与之协作的天才,这才有了这次更容易让民众理解、进而搭建起来的冲击式凿井设备。 蔡昭姬跟上了乔琰继续往前的脚步,接话道:“难怪君侯让我在五月刊中记载的,依然是可以让人方便学去的东西,若能凭借着这部分知识让更多人活下来,我们损失的这一点时间和利益,也实在不能算是什么了。” 在五月刊上一个相当关键的内容,叫做如何在旱灾之中偶尔出现的降雨里收集雨水。 这个收集,当然不是让人直接在屋外放着个水盆多接取一点水。 各家的容器是有限的,通过这种手段接取到的水,对于整个旱灾之中所需的用水,也委实是杯水车薪了点。 这是在教人如何让流经地表的雨水以更合适的方式,一部分留存下来,一部分让其均匀地渗透到流经区域,而不是快速流过,在水洼处沉积入地底。1 说起来也有意思,其中的一项举措还是先前用来调控渭水水流的。 就是那石笼。 从都江堰工程里学过来的石笼。 若是按照现代的话来说,这东西就像是个层级控制结构,在旱灾期间布置在小型河道之中,便能起到减缓径流的作用,让这些流水尽可能地在缓慢流动的状态下渗透进土壤,以达成浸润更多土地的目的。 要编织多大的尺寸,要将这东西放在什么位置更为合适,在三州地界上负责兴修水利工程的那些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操作起来也堪称熟练。 之所以还要在乐平月报上再做出一番刊登,还是为了防止有人觉得这东西是在恶意截断水流,也是为了让其他各州的人有机会学到这样的一种自救手段。 比起她第一次提出要尝试印刷之法的时候,眼下才是一个更适合让其登上时代舞台的时机! 所有人只会庆幸,在这样一个最需要开启民智,合力度过灾情的时候,有这样的一种手段能让纸张这种载体发挥出其最大的功效,而不是让画院的所有人都埋头在抄录的工作中,甚至可能在绘制过程中的失当报废掉纸张。 却再罕有人会留意到,这项技术已经开启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前行局势。 想到在朝堂议会上决定,在今年夏天将《急就篇》作为第一号典籍大量印刷,昭姬就不免想到当年乔琰对她的那句承诺。 都会慢慢有的。 《急就篇》是前汉时期由黄门令编纂的孩童识字课本,但其中并不只是识字,还包括了相当多的生活常用知识,放在今年印刷,在名义上也算说得过去,毕竟月报上的种种协助度过灾年的科普知识,还是要让民众尽量知晓的。 这东西虽然不如乔琰在乐平时期让杨修编写的识字童谣更为朗朗上口,却也要更具有官方的正统性。 若要在半月前来到长安拜谒乔琰的仲长统看来,这东西还有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在《急就篇》中有一句话叫做—— 列侯封邑有土臣,积学所致非鬼神。冯翊京兆执治民,廉洁平端抚顺亲。2 这好像正是乔琰如今所为的写照,又是再一次对人定胜天之论的强调。 昭姬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从对印刷术前景的幻想中抽离开思绪,转头就见乔琰已经又往前走出了一段,连忙追了上去:“君侯,你等等我!” 不要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就走那么快啊! 榆娘只是岐山脚下一处极不起眼村落中的一员。 既是岐山脚下,当然也得算是关中地界。 但并不像是司隶之外的人对此地的了解一般,好像身在这种关中沃野之上的民众就能享受到有多富庶的生活。 没有。 不止没有,这里的人可能还要比旁人所知道的更苦一点。 中平年间的凉州叛军祸乱三辅,岐山县就在其中。 当年只有四五岁的榆娘做梦也忘不了那样的一幕。 这些冲进关中地界肆意掠夺的蛮徒根本不会考虑到,自打朝廷在后汉之初,从长安搬迁到洛阳开始,关中就已不是富庶之地,反而是被朝廷作为抵抗凉州的屏障,冲进此地肆意烧杀抢夺。 虽然他们很快又被驱逐回到了凉州境内,将势力的交锋放回到了自家地界上,但为了保护家中的资产不被这些贼人抢夺,她的父亲死在了那一年。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年幼的榆娘需要在家中承担更多的职责。 因为家中少了壮劳力,她们是不可能按照一户百亩这样的极限数额来耕作的,在关中能让她们耕作的田地也没有那么多,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们都处在靠山吃山的状态下。 这样的日子过得蒙昧而平静,就连汉灵帝驾崩对她们而言,都好像是一个遥远到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的消息。 而后,董卓逃来了长安。 榆娘一面庆幸于她们的家中没有男丁,所以也就没有被征兵走的人员,一面听着外面混乱的声响,隐约听到可能会加重赋税,不由心中惶惑。 她咬着牙从床底下将这几年间积攒的钱币小心地数了一遍,却也没能从中多数出一个子儿来,便开始担忧这笔余财能不能撑得过一年。 好在岐山这里可能是因为过于贫穷的缘故,竟然没被董卓分来多少注意力。 这里没有驻军,没有屯田,只有一些过得一日是一日的人。 榆娘觉得,若是能就这么过下去,好像也挺好的。 再然后,在两年后这里迎来了新的王师,新的天子,新的一支军队。 这些消息都跟她们像是还隔着一层薄纱,并没有真切地抵达她们的面前。 直到长安大司农麾下的属官逐地走访,也来到了她们所在的这个村庄。 让榆娘实在很意外的是,这位到访的长官居然是个女官。 她言谈利落之间就敲定了此地田地统计后重新划分的方式,就连榆娘这种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的,都分到了共计二十五亩地。 在那女官即将要走的时候,榆娘忍不住好奇朝着对方张望了许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视线过于放肆了,以至于被她逮了个正着。 对方问她叫什么名字,得到“榆娘”的答案后,她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开口问道:“哪个榆?” 榆娘指了指村口的榆树回道:“这个榆。” 对方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我们很有缘啊,我的名字里也有个俞字,不过是要去掉你那个木字旁的俞,俞然有安定的意思,所以君侯为我取字的时候也是在这个释意之上延伸的,你还多了个木,那岂不是更太平了?” 榆娘不太确定,她们真的能安享太平吗? 背靠的岐山位处于这条东西延伸的山岭之中,却在早年间也并未给人以作为屏障和支撑的安心,反而在暮色夜色里看去,像是个藏匿着无数危险的鬼魅之地。 好在她们现在有了土地,那就有了吃饱饭的资本。 她的姐姐也很快在长安城的广泛招工中找到了一个工作,领起了一份相对稳定的薪水。 虽说现在是要两个人承担起那二十五亩地的种植任务,但榆娘觉得,这已经比起早年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十岁了,推得动分发下来的曲辕犁,在没有牛驴来协助耕作的条件下,这种耕作工具的改良让她可以协助母亲一起完成田地的开荒播种,又在建安元年和二年的秋收中积攒下来一批粮食。 田地确实有点少,但是没关系,她们吃得也不多。 存够了下一年的存粮后,母亲就和她商量着将剩余的一点粮食卖了,反正关中地界上现在粮食的价格很稳定,真缺少的话还能买来,这样一来,她们用来存钱的罐子里又多了些钱。 在榆娘和母亲的计划中,这些钱要用来在明年支付用牛耕田的租金,那么节省下来的时间她们就可以多做一点针线活,卖出去后得到多于租金的钱。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榆娘都已经想好了,等存的钱再多一些,她们就往靠近关中平原中部一点的地方搬,还能更接近于天子脚下,也说不定还能再见到那个说跟她有缘的女官。 但上天好像一点也不打算厚待她们这种从险厄处境中走出来,只求努力过好生活的人。 姐姐在告假回家后带着从城里传开的消息,宣告了今年可能会有旱灾和蝗灾到来。 十二岁的榆娘和母亲一起将存钱的罐子打开,不舍地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去采购一批粮食。 因为在这个迟来的消息后传到不久,她就发现,自家的水井确实没有之前水深了。 在旱灾到来后,就连井水都有干涸的可能! 她们确实得多存粮,起码要给明年再多存一年的。 这个一进一出的折损让她心痛得咬了好一会儿的手指,可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让她在途径郿县书铺的时候,看到外头展示的月报,又和母亲商量着买下来。 三枚五铢钱的价格,相对于纸张和文字来说绝对不贵,但再对比一下米价,却是将近一斗米的价格了,其实一点也不便宜。 可店家说,这上面写着的是让她们度过灾情的生存之法,最好还是买一份回去,要不然就得买一份酱油才能有得赠送了。 这么一比,又是这样更划算。 为了存钱从岐山搬到郿县,榆娘当然是舍不得买酱油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她在购买报纸时候的迟疑,店家还额外赠送了一张上月刊—— 运送的时候撕破卖不出去的那种。 虽说是残次品,榆娘还是有种如获至宝之感。 她不识字,只能和母亲一起将报纸上的图幅连蒙带猜地看过去。 等到实在猜不出来的地方,她们就发动起了周遭住在这里的几十户人一起猜。 也不能怪消息没被更加准确地通知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 宣告旱灾蝗灾之事和统计人口田地的方式是不同的。 从朝廷方面调控灾情,还是本着自上而下的原则,从渭水主支到径流的顺序一点点排查,所以在打井促成井灌上也得是按顺序的。 这种几十户人的聚居之地在关中地界上顺着两侧山势散布着不少,总得一个个来。 “我们得打个深井吧?”榆娘指着那份月报上的冲击式凿井车问道。 一进四月,她们所在的村庄井水开始枯竭的可不只是她们一家。 总得想个办法出来的。 村中年岁最大的长者问道:“你是说,我们自己来组建这个凿井车?” “当然不是!”榆娘瞪大了眼睛,“您看到这个旁边的备注了吗,这块用来凿大口的蒲扇锉,重逾千斤,是靠着这些转换的绳线杆架才让它可以变成用蹬踩碓板的方式运作的。把咱们各家的余钱都拿出来,也买不起这么一个蒲扇头啊!” “您都说了,这上面写了,是让我们配合郡县的长官来打井,那岐山县城里一定有这样的东西分派,咱们几十户人家,想要打一口井,不过分吧?” 不过分!当然不过分! 即便早年间的凉州乱三辅,让他们各家之中的人数远远没到一户五口的平均数,这里也有百人之众了,只是想要一口井保命罢了,哪里是什么过分的举动。 榆娘坚决地说道:“我们去岐山县城,看看能不能借到一架来。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运输,由我们自己操作打井,不消耗他们的人力。” 老者想了想,回道:“好!我们多派几个人一起去。” 榆娘的猜测并没有错,从长安送抵到岐山县的凿井车还有闲置在这里的,原本是要等着这边的深井开凿进入下一个阶段,可以节省出不少人力后再朝着周边运送,并协助当地的村民完成,现在见有人直接找上来,并将凿井的过程也能说个明白,当即将这辆凿井车交付到了他们的手中。 在凿井车被朝着小村庄推去的时候,榆娘摸着自己包里随身带着的月报,眸光越来越明亮。 她好像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更让她觉得欢欣鼓舞的是,在她们去岐山县借凿井车的往来路上,留在村中的民众也没有干等着。 他们已经凭借着经验选出了一处合适于深挖的位置,铲平了井口后套上了石圈。 碓架和大车被固定在了井口之上,随后就是用那蒲扇锉继续深凿井底岩石的枯燥过程。 榆娘是不明白杠杆原理到底如何运作的,但她知道,经过了这样的转换后,即便是母亲的体力也可以参与到这样的自救工作中,她则承担起了管理田地的工作。 如此一来,别管旱灾是不是越发严重了起来,就连地里都出现了更严重的土地皴裂,对这百余人规模的小村庄来说,还远没有到要人心惶惶的地步。 凿井的落锉之声,实是一声声让人情绪安定下来的敲打。 更让人激动的,是在七日之后的黄昏。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铁器和岩层的敲击声停顿的那一刻响了起来,传到了此地每一个人的耳中—— “水!这井见水了!” 第297章 双线出击 这道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水流,让所有闻声而来的人都感觉到了希望的萌芽。 他们的目光也下意识地从井底朝着上方的碓架看去。 这种凿井的工具在他们的印象之中其实从未出现过,只隐约听说,在那些被官方掌握的盐矿中,一些盐井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凿的。 而现在,它们被经过了改良,被记载在三枚五铢钱可以购买到一份的乐平月报之上,成为了开凿旱灾之中求生希望的工具! 也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都别愣着啊,还得往下凿呢。”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打断了众人围着井口发愣的状态。 是了,别看现在已经见了水,还远没有到他们可以停手的时候。 虽说这种凿井并不像是凿盐矿井一样,在用蒲扇锉开凿大口后,还需要花费上数年的时间来用六百斤的银锭锉来锉小眼,继续往下深挖到更深的地方,但为了防止旱灾期间水位的进一步下降,按照报纸上所说的那样,他们还得再往下深挖个一丈以上的深度。 而后还得拓宽井道。 毕竟这个蒲扇锉说着是挖大井口,实际上也就只有一尺半的宽度。 这么一算,井是打到水了,真要让这口井能变成一口稳定使用的水井,怎么都得再有个大半个月。 好在周遭的溪流和他们家中日渐干涸的井里都还有些水,足够他们撑过这一段时间。 “等等,等等,先不忙着继续干。”最开始被榆娘说动一道前往岐山县城的老者打断了众人重新支起蒲扇锉的动作。 他匆匆返回家中取了个小竹罐,而后跑了回来。 众人看到,这竹罐上本就在两侧打上了绳子,现在又被栓系上了一根更长的绳索。 竹罐连着绳索一道,被老者交到了榆娘的手中,“来,往这井里打一次水。” “让我来?”榆娘愕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竹罐。 “不是你是谁,这口新井要不是你提醒,我们哪里能这样快开凿出来。”当即有人在旁边应和道。 榆娘接过了竹罐,在周遭人的推搡之下行到了井前。 事实上在她面前的这东西还不能叫做井,但在井底的黢黑之间,底下的水面反射出了一抹头顶的天光,又好像和一口真正的水井没有什么区别。 捆着绳索的竹罐被丢进了水井之中,因为倾倒着的缘故,水很快进入了竹罐之中,而后让其变成了被盛满直立起来的状态。 榆娘小心地将它拉了上来。 在这口刚凿出水的井里,还有些未曾沉降下去的泥沙石屑,一道被裹挟在了水中,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这东西摆在地面上的时候,众人看着它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一块拂去尘土的黄金。 “旱灾到来后的第一杯新井水,得供起来吧?”有人问道。 就他们这个只有百人左右的小村落里当然是没有祠堂的,不过要想供起来也不是没地方,临时在这片村落中间搞个小土地庙就是了。 当即有人有了类似的想法,“水得供着,这份报纸是不是更得供起来?” 这个建议立刻遭到了有人的响应:“我出三钱,再去县城买上一份。” “那我也出三钱,把三月那份破的也补上。” “既然要去县城,是不是还得找个平日里帮忙代写家书的书生,帮咱们再给这报纸念一遍?虽说咱们靠着瞎蒙乱猜的本事已经将想知道的猜差不多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理解有误?”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靠着图幅瞎猜,就目前的发展来看,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但不代表在别的内容上还可以按照这种方法行事。 又有人说道:“最好再顺便去问一问,这架凿井车我们到底需要在什么时候交还回去。要是时间来得及的话,多打一口井岂不是更好,再试试那个报纸上写的井渠灌溉,毕竟也不能真将今年的收成全部放弃了。” “是啊是啊,再问问吧,有了经验,下一口打起来还不必这么费时了。” “或者跟他们商量商量,我们可以出人力和给那铁锉的抵押钱,让咱们再打上一口。” “……” 榆娘听着乡邻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着主意,忽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热。 打从七年前的战祸开始,大多数人都觉得,生在这片土地上是对他们而言的不幸,因为谁也不知道灾厄是先从天上来,先从朝廷来,还是先从那些西凉的蛮子那里来。 总之都会以一种让他们无法抗拒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即便是共同聚居在此地的,也不再敢和左邻右舍之间深交了。 倘若明日邻居就被征兵走了,或者是被杀了,还得在本就苦难的生活上再添一份痛楚。 可现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好像出现了一种改变的迹象。 就算还有旱灾在侧,也让人觉得生活有盼头得多了。 这就是如今的关中啊…… 在四月旱情的扩散中,尝试自救的绝不只是榆娘所在的这一处村落而已。 因乐平月报的存在,并不住在县城中的民众前往领取凿井车的也不在少数。 为了防止出现领取错乱,以及不能正确使用的情况,关中的驻军又被分派出去到各处人口集散地巡检去了。 而乔琰则是翻着面前的账策,听着被她借调过来一并负责此事的鲜于辅问道:“按照大司马这样的分发方式,铁还够用吗?” 也不怪鲜于辅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一把蒲扇锉就要一千汉斤的铁,只有靠着这样的重量才能击穿地下的岩石。 可一千汉斤是什么概念,用这些铁,武器都能造出不知多少了! 犯得着为了这一口口井花费出去这么多铁吗? 鲜于辅倒不是想跟乔琰的决策唱反调,就是单纯地觉得有点心疼。 乔琰回道:“你知道今年的旱灾不只是发生在中原吗?” 鲜于辅茫然了一瞬,没太理解为什么忽然从她这里说出这个跑偏的话题。 她接着说道:“以鲜卑草原为例,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状态就是冬日的积雪消融滋润草场,春夏的数场雨水令草场返青,但雨水很少,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鲜于辅自己是在幽州效力过的,幽州的情况和阴山山脉、燕山山脉以北的情况有点相似。 说是说的草原少雨,却不能真的没有雨。 若真如此的话,草原会很快变成光秃的状态。这对于逐水草而居的鲜卑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这种草原的光秃可不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分供给牧草的生长,还因为鲜卑族人豢养的牛羊吃掉了太多的草。 乔琰没打算再跟鲜于辅卖关子,说得很直白,“鲜卑单于步度根和我达成了一笔交易,我从他这里购买走他们暂时无力承担的牛羊,并允诺,在旱情发展到难以遏制地步之后在并州给他们一块暂住之地,他则暂不接回冬日协助开采煤矿铁矿的劳工,甚至再增加一批人手。” “湟中河谷之中的羌人同样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比起养育牛羊可能蒙受的损失,还不如先将牛羊寄存或者售卖给我,参与到这些有工钱的工作之中。” “你也不必担心这些铁器会浪费,相对而言,蒲扇锉是最不需要加工制造工艺的,等到打井的需要渐渐减少,直接回炉重造就是了。” 鲜于辅好奇问道:“可这样一来,大司马用于购买牛羊的这部分支出不会太多了吗?要供给这部分牛羊的饲料,就算是凉州并州也有点压力吧?” 乔琰摇了摇头,“我将其收购回来何必非要养呢,直接做成肉脯充当军粮不就是了。” 现在是他们急于甩掉这些牲畜养殖所带来的压力,能吃得下这么一笔牛羊订单的,在他们所接触到的人里也只有乔琰了,这价格当然要比乔琰自己豢养便宜些。 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压价不压价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出双向选择。 在天灾之年她还打算出兵的情况下,士兵的军粮中,米粮类的必定会有所下降,相应提高的就是肉制品的占比,这些正好作为物资。 等到灾年过去,这些鲜卑人和羌人可以回返草原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能会已经适应现在的关内生活,成为了归化的外族,一部分则确实需要重新购置牛羊。 而这一部分需求,她靠着原有的牛羊繁殖已经足够覆盖了。 乔琰抬了抬眸,“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鲜于辅回道,“没有了。” 作为金吾卫的统领,他好像不用问询这么多,只需要协助进这些通知村民的工作中就行了。 同样是被乔琰征调借用过来的荀彧和黄琬比起鲜于辅要想得更多。 从表面上来看,乔琰好像是因为手中还掌握着铸币三官这才可以轻易地采购羌人和鲜卑人手中的牛羊,并对他们提供工作岗位开出工钱,实际上并不是。 大批量地印刷乐平月报对外销售,以薄利多销的方式让她聚敛起了一批财富。 这两年之间被她严格把控的酒水交易,给她带来的收益同样惊人。 新占据市场的酱油因为原料的缘故,也给她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所以实际上用于购置牛羊的支出,有很大一部分是从这些途径来的,而不是通过滥用铸币的权柄。 正是因为这种严谨,才让在经济学上更加敏锐的刘巴接手这些经济事务的时候没发现什么问题,而是可以直接进行物价的调控工作。 这一点上,乔琰的表现不得不令人深表叹服。 只是有一点让这两人有点想不通。 如果说印刷术发展以及造纸术的精进,让大规模印刷成为可能,是时代的必然;酱油的出现与其原料食盐配合的产业链获利,是捆绑世家和长安朝廷关系的必由之路;这个持续两年的限酒令提出—— 却好像就是在为这场旱灾做准备。 也不怪他们会产生这样奇怪的联想。 实在是这个时间太巧合了一点。 但从乔琰时而有条不紊地安排灾中事项,时而为民众所遭受的劫难而忧心的表现中,又没法让人看出这其中的端倪来。 何况,人又怎么可能会有预测天时的能力呢? 若她真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对去年的华山崩裂和长安地震她就应当做好更完善的筹备,而不是让袁绍还能一度将这些东西作为攻击她的舆论由头。 想到这里,他们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比起想这种毫无根据的可能性,还不如想想其他的问题。 在安排好了鲜于辅的职责将人送走后,乔琰便转向了黄琬和荀彧,说道:“眼下有两件事需要两位协助于我。” “其一就是,目前在关中地界上,应对旱灾的引用地下水源举措都进展得还算顺利,但也不能因为光留神着旱灾就忘记伴生的蝗灾了。早前水源充沛的情况下还能让民众尽量多浇灌土地,现在却只能让他们直接开始防备蝗虫成虫。” 乔琰朝着黄琬说道:“黄司空,我有意请陛下和三公均以身作则,在长安城郊捕杀蝗虫,做个示范,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 “这旱灾蝗灾之中的种种举措也不适合全部由我来提出,故而我想请你在朝堂上将此事给说出来。” 蝗虫并非不能捕杀之物,在乐平月报上早就已经刊登过了,不过也难免有人在真动手的时候还是会表现出迟疑,所以需要有人先做出一个示范。 这个示范再由乔琰来做,就显得她在这出救灾之中的风头太过了,还是得稍微回退一步的。 反正民众也已经清楚了到底是由谁给他们带来的转变,不必处处相争。 黄琬回道:“理当如此。由陛下在明堂敬告天地,也好让此事为更多人知晓。不知大司马要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乔琰道:“关于关中可能会涌入的难民。” “我想同两位商议一下,该当以何种方式来对待他们。” 荀彧长于内政,黄琬也是从刺史州牧起家的,在将这个问题并不只是放在大司马府内部商榷,还要和长安朝廷官员商定的情况下,确实是先找这两人最合适。 也不能怪乔琰要先将人往不利的方向去想。 在这个时期会出现的人口迁徙,和早年间洛阳朝廷转移后造成的民众外流,以及建安元年定都长安后民众迁入关中,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也要比那两个时期更容易引发民众暴动之类的灾祸。 此时关中的田地分配其实也是相对饱和的状态,就算还有多余的,要么就是在军屯的范畴内,要么就是在现今的水渠规划路线上暂时放弃管理的区域。 前者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被乔琰让出来,这部分多余的产粮也是她在行军供粮上的保障,后者要进行开发的难度着实不小。 此外这些人不远千里朝着关中投奔而来,极有可能已经是在原本的地方过不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手边没有存粮的可能性相当高。 朝廷应当对他们拨拢多少数量的赈济款项,才能让他们既感受到长安对他们的接待收容之意,不至于引发动乱,又不会让他们觉得,朝廷对他们的援手是理所当然呢? 乔琰将自己的这番担忧说了出来。 荀彧听完后回道:“有没有可能不将他们安顿在关中呢?我不是说将他们迁移到并州凉州的意思,而是说,弘农郡和河南尹这些地方。” “自定都于长安以来,司隶校尉部的掌控权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彻底收回,虽说身为河南尹的司马建公已明确表达了对长安的忠心,但并未派兵驻守,这一块区域完全可以在此时成为缓冲区域。” 见乔琰脸上闪过了几分深思之色,荀彧说道:“若大司马准允,我可草拟一番筹措接应之法。” 乔琰道:“那就有劳文若了。” 弘农郡与河南尹…… 这确实是两个最合适的地方! 由荀彧来负责此事,并将民众先放在了关中之外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她要放弃对这些流民行归心之举。 恰恰相反,这意味着,她终于要对着潼关之外迈出一步! 相比于中原地界,沿海的徐州在旱灾之中的水文异变来得还没有那么快。 但因中原各地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灾情筹备阶段,对峙于淮河两侧的两方徐州牧势力,还是暂时处在了休战的状态。 二者的原因不尽然相同。 北面是因为,琅琊郡的臧霸孙观等人在四月里向刘备陈登索要一批为数不少的存粮,说是为了预防真出现了旱蝗为祸,自己的下属会出现动乱,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这几人本就是贼寇出身,那这名义上说的讨要,便谁也无法确定会不会变成抢夺,偏偏现在还不是刘备和他们直接翻脸的时候。 出于这种考虑,刘备被迫收回了一些兵力来建立北部防线。 南面则是因为,在这等要害关头,周瑜还是需要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扬州本地的情况,故而减少了对张懿的支持。 于是在这种休战状态下,来到海陵不过一月的那伙师生还得了点空闲,在已经将徐州的各种情况都了解清楚后,决定前去船厂欣赏一番此地新打造出来的航船。 甘宁也自然跟他们一道来了。 只是他打从进入造船厂,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且不说此地的棚顶远比打造江上行驶船只的地方更高,甚至高过了楼船的高度。 在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连带着目之所及间周遭散落的一些东西,都不像只是在打造河船的样子。 河船其实也需要用桐油,但基本不会用鱼油! 河船偶尔也会用一些避虫防腐的颜料,但是极少去奢侈到使用密陀僧和石黄这样的东西。 河船需要一部分麻料,比如白麻和黄麻,但络麻却是海船特供之物。 等亲眼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艘四桅船帆的海船之际,甘宁这种不妙的预感更是直接变成了真。 他猝然回头朝着把他“骗”来此地的吕令雎和陆议看去,却见这两个孩子毫无负疚感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还对着他鼓励地笑了笑,而后就直接欣赏起了大船的钉接技术。 这表情之中的意思仿佛是在说,他们面前的这艘船是不是还挺漂亮的? 甘宁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得像是一盘被打翻的颜料盘。 真是见了鬼了! 这种船怎么可能是用来跨过淮河的? 是用来跨海的还差不多! 他这是上了贼船了! 第298章 不忘根本 但说贼船这种说法又好像有点不对。 在跟着他们从益州来到徐州的一路上,甘宁也算是从他们的交谈中看出点东西了,他们这些在乐平书院中就读的少年人等到完成了这次徐州实践之后就会陆续在乔琰麾下任职。 就算不是在朝中有个具体的官位,那也得算是当朝大司马的直系下属。 这就不能叫贼船,而叫准官船。 可甘宁刚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属实是有点傻了。 是不是准官船,跟他眼下所遭遇的情况可没有什么关系。 有大司马的撑腰,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淮河渡船变成海船吧! 别看往远了看,在孝武皇帝时期就有七次巡海的记录,屡次试图从东莱出海寻访海上仙人,还开辟了从辽东到白仑河口的航线以及徐闻合浦航线,往近了看,在孝桓皇帝时还有大秦使臣从海上而来,带来了一批稀有奇珍—— 海航依然是充满了神秘感且危险万分之事。 甘宁擅长于在潜涡万变的江上出没白浪之间,也绝不代表将这个地方从江换成海的时候,他还能够如此适应。 他是锦帆贼,又不是四桅帆海贼! 但他人都已经在这里了,也已经被这群年轻人带着来看大船了,总还是要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的,毕竟这时候掉头再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于是在吕令雎问他此船如何的时候,他回问道:“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在昆明池中起楼船,于洪泽湖上水师飞渡?” 洪泽湖就在淮河流域内,也就是前徐州牧陶谦送命之地,要说此地的船只打造得大一点也还能解释得通,反正汉武帝就干过这种事情。 他在长安城西南方向挖了个方圆四十里的池子,在里面存备楼船以供演练之用,最末最大的楼船不算旗子的高度也有十丈之高,形如庐舍。 也正是因为楼船在此时的大规模发展,才会让楼船成为了战船的统称,水军将领自此得名楼船将军。 要这么解释的话,也还能让甘宁觉得能说得通。 然而他话刚说完,就见另一边的太史慈对他投过来了一个仿佛在看傻子的表情,“若是如你所说的这般,我等为何要将造船之地放在海陵,而不是洪泽湖畔。” 若只是小船,这么运输还是有些可能性的,但如果是这等规模的大船,显然只能从临近的长江水道开出去,从陆上运输…… 且不说难度是不是太大了,就说这个醒目程度,也和明晃晃告知众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甘宁尤不死心地问道:“那便是要以楼船临江,震慑江东?” 他话音刚落就见已经爬到了船上的吕令雎从船舷探出了个脑袋,自高处朝着他喊道:“甘兴霸!你怎么就不能多长点志气!既是说要证明南方的水师比北方更强,当然是要跨海而战,方显英雄本色。” “我等的目标乃是那辽东的公孙度。” 此时的船厂之中,从益州和长安方向陆续送来、以及在本地招募来后严格管控的造船工人,都已经被陆续从此地撤离了出去,只剩下了他们这些参观之人。 以至于吕令雎这话说出,在周遭的棚顶之间响起了一阵让甘宁很觉牙酸的回音。 公孙度? 什么打公孙度? 这比他们说自己要去打琉球,还要让人觉得不靠谱得多! 从东莱出发往辽东,只经由渤海,都尚且有可能会在半道上失航,更何况是要从徐州出发,先在东海上航行,而后进入渤海! 甘宁望着船上那个兴致勃勃探索船况的身影,很是怀疑了一番,自己当时听到吕令雎和陆议之间的对话,到底是真有这么凑巧,还是自己被这两个小鬼的激将法给算计了。 他们要是真觉得南方的水师没有这么强横的话,怎么会想到要在此地造船,以水师跨海北上,去打那公孙度! 但此时再说这些显然没有太大的意义,想到这个远航目标的不靠谱,绕是甘宁自觉自己恣意轻狂惯了,也还是忍不住转向了贾诩的方向。 这队伍之中,这位既是做老师的,又看着还算成熟稳重,总得给个准话才是。 “文和先生,这是您的意思?给学生选择了这样的目标,是否还是过于困难了。海上风浪万变,方位不定,如何能确保我等顺利抵达辽东,而不是自此漂浮于海上?” 贾诩从容回道:“这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君侯的意思。” 甘宁刚想再问,就听站在贾诩身边的诸葛亮又补充道:“那辽东的公孙度自恃远离中原,便有称王辽东之心,若不行讨伐之举,迟早联结高句丽、夫馀与乌桓,割据一方,若真让其成气候,纵平袁绍逆贼,定复中原,也难以尽快收复辽东。倒不如趁其方有不臣之心,造车舆,结旄头羽骑,与下属共谋封侯,就将其震慑拿下,或还能为我方助力。” 不知道是不是甘宁的错觉,在诸葛亮说到称王辽东,割据一方,造车舆的时候,他觉得对方在说的好像不是公孙度,而是刘焉。 可看着这个老成的少年平静的面色,又好像并不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也正是在他有些被这个理由说服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吕令雎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这个就是放在船上的指南车了吧,若这样还能迷路,那可真是可以趁早回家赋闲了。” 船上的指南车? 甘宁眼皮一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还留在船舷边上的陆议对着他指了指上船的路。 他叹了口气,一把接过了朝着他丢过来的绳梯。 这实在不能怪他在这种荒诞的跨海计划面前也这么容易被人说动,要怪就怪这群人精一样的孩子一唱一和的表现,让他既觉得北伐公孙度是必行之举,又觉得这是一出他必须要做,也并非做不到的行动。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上船之后,太史慈便朝着诸葛亮问道:“那公孙度何时造车舆、结羽骑,谋封侯了?” 因地理条件的缘故,乔琰散布到各地的消息探子中,其实没有抵达辽东的。 现代的辽东以黑土地闻名,如今的辽东却还是地广人稀之地,若忽然出现了什么原本并非此地的人,要不被引起怀疑的可能性相当低。 故而自建安元年到如今,辽东和辽东属国的消息罕有传递到中原来。 太史慈想想他刚和邴原离开辽东时候的情况,好像和诸葛亮告知于甘宁的并不相同? 诸葛亮回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因陛下尚在幽州,公孙瓒不得不往其族地辽西方向迁移,和公孙度为近邻。虎狼在侧,名位不正,公孙度需以自保与累积实力为上。” “而今公孙瓒进取渔阳,与文远将军对峙居庸关,公孙度反有了喘息之机,局势已变,其在辽东的发展远比早年间顺遂。” “我听闻他发迹于玄菟郡小吏,又因旧名与故玄菟太守之子相同,得蒙其厚爱,方有就学机会,最终跻身太守之位,这样的人要么深知下层之苦,要么便为富贵所惑。” “他初为辽东太守之时,虽如子义将军所说令辽东安定,成包容士人避祸之地,然其因口角便将襄平县令公孙昭当街鞭打而死,因辽东豪族田氏与他往来间少给恩惠,便寻衅灭族逾十家,大约还是后者。” “眼下局势利他,无疑是助长其贪狡之气。” 太史慈听得入神,想到辽东当地豪强的情况,觉得好像还真是诸葛亮所说的这回事,却又见这少年一改方才沉着论断的样子,语气悠闲了几分:“当然了,以上都不过是在并未见到公孙康之时的推论,能用来说服甘兴霸就好。” 诸葛亮这一副坦然的模样,翻译过来就是推断错了也无妨,反正都不会改变他们需要遵照乔琰所说震慑公孙度的目标。 “……”太史慈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也上船去看看那指南车。” 谢天谢地,他不像甘宁这样,是被忽悠过来。 但若非要说的话,诸葛亮所说的也不是个瞎推论的话。 自光熹年末刘虞和公孙瓒一战,以刘虞退出幽州前往长安登基告终后,公孙度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的机会来了。 他在数年间于辽东发展的势力,终于有了摆脱强敌之后继续腾飞的可能。 虽说辽东侯这个位置被邺城朝廷赐予了乌桓蹋顿,但这家伙自在渔阳损兵折将后,其势力便远不如前。 于是凭借着公孙度在辽东施行严刑峻法的手腕拉拢起的人手,凭借着辽东作为避祸之地引来的一些人才,公孙度先是出兵征讨夫馀,而后将宗族之女嫁给了夫馀国主尉仇台,形成了结盟之势。 按照如今边境外族和大汉之间的实力差异,加上公孙度的先兵后礼举动,这出结盟的主导权,自然在公孙度的手中。 这是建安元年发生的事情。 而后在建安二年,公孙度联手尉仇台继续往东扩张,进攻高句丽。 在这场扬威之战中,因公孙度出自玄菟,又曾经在玄菟郡中担任属官,对高句丽别提有多知根知底了。 饶是如今的高句丽人在大汉给其的记载中有“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好寇钞”之说,高句丽国主伯固依然狼狈而逃,被迫臣服于辽东。 建安二年秋,公孙度讨伐富山贼,伯固还被迫派兵相助于他。 因这番扩张之举,公孙度增长的并不只是他的实力,还有他与日俱增的野心! 要知道,也同样是在这一年里,乔琰因为长安的种种天象异变而忙于内政,袁绍则在一边发动舆论攻势,一边从那些从长安带回来的知识之中学习东西。 距离他最近的公孙瓒,和张辽在渔阳上谷二地时而发起试探性的进攻,寻找对方的破绽。 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来留心于他。 他多舒坦啊。 境外有夫馀国主成了他的侄女婿,高句丽国主让其部下作为代表,对他表现出了俯首称臣的姿态,境内又因公孙昭和田韶等人之死,再无人敢对他的出身和此刻的统领地位做出质疑。 虽说这辽东乃是苦寒之地,并没有益州刘焉这样奢侈的条件,可以给自己打造千乘仪驾,但因这汉廷的秩序崩塌,公孙度在辽东形同封地诸侯,他也毫不在意地给自己折腾出了鸾路九旒,旄头羽骑这样的阵仗。 今年中原因旱灾而处在风声鹤唳的时候,这辽东的气候倒是和早年间的区别不是特别大,反倒是让公孙度还觉得适应良好。 因此,也差不离便是在诸葛亮对着太史慈做出了一番基于公孙度表现的推断之时,公孙度和下属站在了一块巨石的面前。 这里是辽东属国襄平县的延里社。 襄平县的前县令是被公孙度打死的公孙昭,现在则是由公孙度的儿子公孙康暂时接任。 延里社的民众发现了一块大石头,长约数丈,下头还有三块小石头作为底下的奠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冠冕。 此地的里长告知于公孙康,这块石头长得很像是汉宣帝的冠石,延里这个地方呢,名字又和公孙度的父亲公孙延的名字相同,这就分明是一出吉兆。 公孙康一听,好像还真像这么回事,当即就将此事报给了自己的父亲。 公孙度可不会觉得,这是因为襄平县的民众怕他因为前县令的缘故,迁怒到他们的头上,所以弄出了一个用来哄骗他的假象,他手摸着这块石头,朝着自己身边的亲随说道:“若汉祚将绝,当与诸卿图王耳。”1 要是大汉的皇室要因为这连续的天灾和东西内斗衰亡覆灭,就到了他和下属图谋王位的时候了! 这话说的,可真是意气风发到极致了。 “我有时候也挺羡慕辽东那地方的温度的。”乔琰本是在跟郭嘉荀攸谈论辽东的进军计划是否稳妥,但大概是因为近日来忙于关中井灌和荀彧所提议的接纳流民之地建设,她又将话题拐了回来。 那地方冬日冷归冷吧,也不是没有长处,起码到了这四五月的交接之时,受小冰河期气候的影响,在辽东那地方远没到蝗虫卵孵化的温度。 虽说凉州也是这个情况,但凉州毕竟只是她管辖地界的一部分,也有其另外的麻烦事,公孙度盘踞的辽东却几乎是他地盘的全部了。 一个没有蝗灾发生可能性的地盘。 听起来也怪幸福的。 在乔琰收到的奏报之中,关中各地已经在田间出现了蝗虫若虫的踪迹,进入了对其执行消杀行动的阶段。 郭嘉咳了声,“君侯,你这话听起来……” 怪欠揍的。 她羡慕辽东的温度,其他地方还羡慕关中这边有条不紊的应灾状态呢。 袁绍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他对于乔琰这位大敌的直觉性防备,造成了他对这出灾情揣测相信得还算早,也早早做出了应对。 哪怕没像是乔琰一样,从粮食到挖井锉都给准备了个一应俱全,总还算没被打个措手不及。 顶多就是忙到无暇顾及,他那个给他带来了不少情报的好谋士田丰,在乔琰的那一番感慨后,由人带领着来到乔琰的面前,在这个时候接下了加入长安尚书台的职务。 这么一算,不到三年的时间,田丰在长安朝廷这边的位置,就已经要比原先在袁绍麾下的时候更高了。 田丰面上没有异样,心中却又腹诽了一句,这世上可能再没有这般荒唐的事情了。 尚书台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当朝内政的核心之地! 让他从一个往农具厂打工的人升到这个位置上,真就没人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还将他当做打工人的榜样是吧? “先前应允子固,若你能在此番弘文馆考核中做出贡献,我便为你在朝堂中谋求个官位,也好让你将家人接来,共享天伦之乐,眼下选拔出的刘子初和法孝直都为当世之俊才,自然该当实现这个允诺。” 乔琰顿了顿,又道:“此外,既有实绩,也该当做出金银嘉奖,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势特殊,我想将这份奖励换一个方式来交给你,可能要更加适合。” 听着乔琰这般笃定的语气,不知何故,田丰有种着实不妙的预感。 他随着乔琰来到院中,就见地上搁置着一把并不陌生的东西,正是一只用来凿井的蒲扇锉。 这把蒲扇锉和其他的稍有些区别,在锉柄上还印刻着几个字样,写着“元封赠予乡里凿井之用”。 乔琰指了指此物,说道:“我意在将此物随同子固升官的消息一并送往冀州,待子固家人前来,此锉仍可造福乡里,以表不忘根本之意——” “不知你意下如何?” 千斤之铁,在如今可真是一份重礼了! 第299章 中原突变 这份礼物……确实是挺贵重的,但对田丰来说,这可能是一份太要命的礼物。 “你好像已经笑了半天了。”乔琰送走了有些恍惚的田丰后,朝着一旁的郭嘉看去,不由摇头。 郭嘉摆了摆手,“论起送礼,还是君侯是个内行人……把刻有田元皓假名的蒲扇锉作为送往冀州纪念其高升的礼物,也就是君侯做得出来了。” 论起送礼的贴心,那大概还是东海麋氏的麋竺在此事上在行。 但要论起送礼的扎心和脑回路特殊,大概把乔琰麾下的所有人捆在一处打个包,都没法和她相比。 郭嘉一想到田丰在刚才看到那个特殊的礼物,有一瞬间如鲠在喉的神情,和说不出拒绝理由的卡壳,再一想想这东西送到冀州之后会出现的情况,他就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虽说眼下旱灾当头,时局不易,就连禁酒令那见鬼的两年也还没有结束,但人嘛,还是要寻找一点苦中作乐的东西,才能让自己保持充沛的工作精力不是? 看兖州乔氏那群没眼力见的东西是一个乐子。 本以为他们先前在对乔琰的评判上没点远见卓识,甚至硬生生将自己给送到了乔琰的对立面,已经算是他们所能表现出的极限了。 凭借着乔氏在兖州梁国境内的底蕴,加上兖州此时的立场,他们和君侯不在同一阵营,或许还是一种保全自身的法子,谁知道他们居然还能有别的骚操作。 和寿张王氏联名的邺城上告,非但没让袁绍给曹操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反而让这两家都被迫献出了不少存粮。 袁绍没蠢到在这种时候做出自断臂膀的举动,这兖州乔氏的人倒是觉得他可以这么做。 另一出乐子是徐州那边。 这片被乔琰用来磨炼后辈的场地,在两年前被分成南北对峙局面之后,眼下又要迎来新的变革,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随后的事态发展,这些备受乔琰期待的小辈又能不能拿出让她满意的表现。 再有的一出,便是袁绍这里了。 乔琰在将这蒲扇锉让人送走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了几分不舍的意思。 “把精铁往别人的地盘上送……还是在现如今能起到大作用的铁器,这世上真是少有我这般贴心的人了。” 郭嘉回道:“但袁绍大概不会感谢您的。” 这一件东西中所表露出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本就已经受到灾情困扰的袁绍会怎么想呢? 反正大概不会真的觉得,乔琰只是想让元封闻名乡里,成为自冀州前往司隶务工之人的表率。 该说不说,袁绍这人在给田丰安排假身份这件事上,其实还挺尽心竭力的。 元封这个身份并不只是单薄的一张户籍证明而已,还有着明确的家乡所在地,和围绕着这个姓名所形成的一系列人际关系。 除了“元西”这个儿子是因为袁熙到访长安才出现的意外,其他的信息都是详细可考的。 故而在那封田丰升官后所写的家书和送到冀州的蒲扇锉被送到他的家乡之时,整个对信和礼的接收过程,都找不出任何的问题来。 甚至在此地随便找到一个人来问,元封此人是谁,大概都能得到一个相同的回复—— 一个为了给家人带来更好生活,故而前往并州去碰碰运气的勤恳老实人。 就是这样。 若是需要的话,他们甚至还能说出几句和“元封”有关的细节。 不过这些人所要记住的信息,当然都是袁绍给他们安排好的。 在送信之人走后,当即有人将送到此地的东西都一并移交到了驻守在此地的亲卫手中,由此人快马……不,快车加鞭地送到了邺城。 还有个千斤重的大铁块在,再有本事的跑马也没法将它直接扛到邺城去。 袁绍看到这么个玩意都茫然了一瞬。 沉重的蒲扇锉被数人合力,小心地抬到了他的面前,并将其上所刻有的“元封赠予乡里凿井之用”几个字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前除了被袁熙送回来消息的那一次,田丰让人送回的信件里,大多是为了防止乔琰对他身份产生怀疑的寻常家书,袁绍也看过几封,觉得田丰为了写出家书的真实感,那可真是竭尽了全力。 后来因他要协助弘文馆出题的缘故,甚至被严格管控了起来,袁绍也没想着,还能在短时间内得到田丰的回应。 再加上天灾的缘故,袁绍也差点忘记那选拔已经完成了,以至于忽然在此时收到这样的东西,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也或许,就算他早知道田丰要给他送个东西,也绝不会想到居然会是此物。 更别说,还有在信件中提到的升职! 他的眉头竖起又压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对着许攸问道:“这叫什么?衣锦还乡吗?” 袁绍在看到蒲扇锉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的身份。 他手中是有乐平月报今年的几份刊物的,毕竟就连冀州和青州在预防蝗虫的举措上,都有不少是跟着月报上所记载的信息来执行的。 他也就自然不会错过旱灾期间提升地下水应用来缓解灾情的说法。 那新式的冲击式凿井车图样就在月报的四月刊上原原本本地画着,其中作为核心部分的蒲扇锉也在其中,和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差别。 事实上,就在这把锉头出现在袁绍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下属之间发起过一轮关于是否要大批量开凿深井,行井灌井渠之法的策略。 他的下属之中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个立场。 以沮授为代表的一众认为,这个深井可以凿。 既然乔琰那头判断,这场旱灾可能会变成一场更加持久的灾祸,做出更加完善的准备也是必然。 而以郭图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则认为,要是继续被乔琰这样牵着鼻子走下去,这邺城的朝廷到底还是谁的朝廷? 之前已经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用在研究长安那边的新事物上,现在对面提出的举措还伴随着大量的铁矿消耗,带来的成果却未必对得起这份支出,袁绍决不能再这么跟风下去。 袁绍也颇为苦恼于此事。 深井开凿所消耗的物力若是投入到武器的打造上,能带来的收益显而易见。 而换回到挖井上……倘若这个锉头的数量不够,先紧着邺城周遭来安排,必定会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况。 袁绍其实也倾向于在此时上不跟着长安那边做,但碍于沮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的声望都要远胜过郭图,到目前为止他也从未做出过什么错误的决策,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沮授的判断,这就让袁绍有些迟疑于表达出自己的建议。 现在这一把实体的蒲扇锉,更是让他难上加难。 许攸眼见袁绍望着这铁锉沉吟的表现,深知还不到他开口的时候,便并未打断袁绍在此时的思索。 果然在又过了一会儿后,许攸听到袁绍以有些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子远,快三年了,你觉得乔烨舒这种聪明人到现在还没发现元皓在她手底下做事吗?” 虽说任职的时间渐长,也都没有做出什么暴露身份的举动,到了如今已是该当形成固有印象的时候,被发现的概率必定降低。 然而在如此一个紧要的关头,这把送到他面前的铁锉,却像是一把榔头直接砸在了袁绍的头上。 或许……或许有那一点概率把此物理解成吃水不忘挖井人,树立标杆作用。 但那可是乔琰! “她真的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本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可以一步步地走到这个位置,担负起出卷考核的职责,甚至进入尚书台?” 要是这种毫无心眼的事情是由乔琰做得出来的,袁绍觉得她早就在支撑起长安朝廷建立的哪一个环节崩盘了,绝无可能会发展到今日这个让他倍感头疼的地步。 袁绍盯着那行文字又过了好一会儿,复问道:“有没有可能,她早知道田丰是什么人,这才将他放到这样的位置上,甚至在今日借着他的高升告诉我这个消息?”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有,还很有可能。但是明公担负得起这个判断所带来的结果吗?” 如若乔琰早已知晓田丰的身份,那么袁熙所带回来的消息就极有可能是经过筛选的。 他们先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可能都是一出无用之功。 比起袁绍试图通过舆论对乔琰所造成的影响,显然还是乔琰给出的亦真亦假消息促成的结果,对袁绍这边所带来的危害更大得多。 此事若暴露出来,就是动摇军心了! 许攸又问:“即便如此,明公能做出何种应对?将田元皓打为叛徒吗?” 姑且不说田丰本人到底知不知道此事,田丰本身归属的河北士人阵营,和他早年间积攒出的名声口碑,都让袁绍如果做出这样的选择,势必会遭到河北士族的反扑。 除非袁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雄踞数州,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何况现在也只是一个凿井工具放到了袁绍的面前,没有任何的一个铁证可以证明,田丰确实进行了倒戈。 在袁绍的沉默之中,许攸继续说道:“比起将无谓的想法放在纠结田元皓到底有没有背叛明公,还不如试试看,这个凿井车到底有没有在乐平月报上表现出的能力。” 袁绍脸上闪过了一瞬的迟疑。 这么一来,乔琰送来的这个蒲扇锉,竟好像是在迫使他直接通过实际的结果来决定是否要开凿深井,而不是任由他的各方谋士在面前相互争辩,却因为都罕有调控一州之地旱灾的经验,彼此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攸的下一句话直接坚定了袁绍的决心,“明公到底有没有被长安的那位牵着鼻子走,在对外的说辞上完全可以经由一番美化,可明公若是救灾失当,到时候难道不会被曹孟德和袁公路看笑话吗?” 许攸和袁绍之间的多年交情,让他深知在此时到底应该用何种方式来对袁绍做出劝谏。 不过这个用事实说话的决定是做下了,田丰在长安的高升袁绍也可以暂时忍下,唯独还剩下了一个问题。 袁绍极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蒲扇锉的“凿井之用”四个字上挪走,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瞬,问道:“田元皓来信之中提到的,乔烨舒让他在得到高升之后将家人送去邺城,我们又该当如何应对?” 他确实还存着几分田丰还支持于他的希冀,那么这句将家人送去很可能不是乔琰希望将人质从袁绍手中夺走的意思,而是田丰想要一个和他稳定接头的人,让他不必再在长安孤军奋战。 若是袁绍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将那个乔琰很可能已经识破田丰身份的消息送去给对方,想办法将田丰从“魔窟”之中援救出来。 可想想他在两年前用袁熙派往长安之时持有的是何种想法,便知道他显然宁可相信,这长安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但相对于身在豫州的袁术,袁绍的处境还是相对不错的。 袁绍毕竟占据了天子在侧的优势,有着一套相对完备的朝堂体系。 他手下的谋士在各自为政的同时,提出的建议中也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且能被他听见。 最重要的是,袁绍比起袁术显然要更有执行力和魄力。 当然非要说的话,袁术也不是没有魄力,要不然也闯荡不出那个路中悍鬼的名号。 汉灵帝驾崩当日,火烧南宫将宦官从其中逼迫出来的想法,也是袁术当先提出的。 只是,这种执行力显然不在整治豫州的民生上。 袁涣简直要因袁术这种对付麻烦无果,就直接而开始摆烂的行为而失望透顶。 他们当年自作主张联手周瑜击杀文丑的战绩,好像根本不是扭转豫州局势的开始,反而让袁术觉得,在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时,这个答案是会顺理成章浮现在面前的。 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倘若袁术能因为自知自己的能力不足,干脆一点给下属放权,并让合适的人被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治理州郡的方式。 美其名曰就是一个无为而治。 但自从沮授高顺突袭汝南,险些给汝南袁氏都来了个地理位置的大迁移,袁术在被乔琰派来的樊阿治好脚伤后,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少了几分安全感,便将所有麾下的部队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自己所在的城池经营成了铁桶一块。 “旱灾当前岂能只管着戍防!”袁涣劝阻无果,从袁术这里离开后就忍不住小声暗骂。 这种守财奴一样的做派,确实能让袁术在今日喝着冰镇蜜水的时候,绝无可能被任何人打扰到他,也能让他今夜高枕无忧地安眠。 只要城墙坚固,他的腿脚就不会遭受到第二次灾劫。 可袁术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些因为天灾降临而试图求援的百姓正在发出的声音! 庶民子弟也有相当多正效命于袁术的麾下,组成着他所以为的坚城铁壁! 或许旱情不会立刻缓解,毕竟降雨这种东西就算是帝王亲自去求,也未必顷刻落下。 或许蝗虫不能因为人力的阻拦就全部被禁止孵化,毕竟严防死守的关中也没做到这一点。 他起码也该表现出一个正在尝试扭转局势的态度,而不是觉得等到从夏入秋,从秋入冬,灾情就会通过自己的发展而逐渐消失,让汝南和颍川重新变成早年间人杰地灵的状态。 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哪怕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同气连枝,袁涣都有点不想干了。 眼前的稳固也未必真的就是稳固。 若粮价随着灾情的严重而进一步上升,这些民众从担忧转为暴动,袁术要用什么方法阻遏部从的人心惶惶,又要用何种方式来确保,这些如今的坚固防守不会在一夕之间崩塌殆尽呢? 袁涣看着手中从关中流过来的乐平月报,心中越发生出了几分怆然。 若非从豫州到关中之间还隔绝着这样长的一条崤函道,他毫不怀疑这些豫州民众会选择迁移过去。 对一个不认字的人来说,这张乐平月报也在传递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袁主簿!”袁涣刚想到这里,忽然见到一名士卒朝着他跑来,面上的仓皇之色足以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袁涣看得清清楚楚,也打断了他在此时的沉思和愤慨。 那士卒甚至没等跑到他的面前就已高呼道:“颍川……颍川蝗虫聚拢成灾了!” 袁涣面色一变。 蝗虫成灾了? 是了,眼下已经是五月了! 第一批孵化出的蝗虫已经可以在此时形成了飞入空中的成虫,在汝颍之地所进行的防护之举远不如关中的情况下,便如乔琰让人在乐平月报上所刊载的那样—— 一丈见方的土地因干旱所能产生的蝗虫都是以百来计数的。 脱离开地面的蝗虫再不能通过地面放养的鸭子进行吞吃,也不再能轻易地通过渔网捕捉,只能启动面对真正蝗灾的那些举动。 袁涣哪里还顾得上吐槽袁术的种种不负责任行为,一边和阎象交代了让他主持汝南郡的蝗灾事宜,一边领着人往颍川郡赶。 在离开汝南平舆之时,袁涣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得到袁术改变主意的答案。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看到的只是在这一片远不如去年富有生机的土地上,在那看似固守的城墙之上隐约传来了骚动之态。 从风中送来的声音里,依稀是“回家”二字。 “袁主簿?”报信的士卒对袁涣此时的停顿稍有几分不解。 袁涣咬了咬牙,决定先解除眼前最大的麻烦,再来讨论袁术的举动是否不妥。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蝗灾并未在各地全线爆发的时候,并非人人的目光都只能停留在自己原本的一亩三分地上。 比如说乔琰,她此时和郭嘉荀彧一道,久违地以骑装出行,出长安城直走潼关,直奔那即将要用来接纳流民的弘农郡而去,意图改变原本只占据司隶之中关内地盘的局面。 也正为徐州方向的跨海之战吸引开注意力。 比如说曹操,他深知无论自己接下来要做出何种抉择,他都不能再局限于眼下的处境,必须做出一番改变。 这出旱灾是一些人的麻烦,却很有可能是他的机遇! 兖州境内的蝗灾在枣祗和满宠的协助下,虽然各地都有出现灾情上报,但在平抑灾害上,其实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他朝着堂上齐聚的曹氏夏侯氏宗亲,投效于他的许褚李乾看去,随后转向了坐在他心腹位置的谋主陈宫,对着他颔了颔首。 既已决定出战,那就速攻! 但求速胜! 弘农郡位处于潼关和函谷关之间,若放到现代,这里有个相当出名的城市叫做三门峡,不过如今这里还叫做陕县,距离弘农郡的郡治相当近。 荀彧刚在同乔琰说起,这段收容逃民的区域将会设置在黄河和雒水之间的这一段,忽见乔琰一改方才专注聆听他说话的状态,抬眸朝着空中看去。 下一刻,她抬起了手臂,毫不犹豫地朝着空中射出了一只袖里弩箭。 这支劲弓利箭并未射空,悍然击中了一只掠空而过的飞鸟。 但在这只飞鸟从空中摔下的那一刻,荀彧忽然意识到,那不是一只寻常被当做猎物的燕雀,而是一只原本代表着吉利征兆的鸽子。 不,不止如此。 那只原本要朝着关中飞去的鸽子飞快地被乔琰的部从托捧到了她的面前,也正是在这一刻,荀彧赫然看到,在这只鸽子的脚腕上还拴着一个小竹筒。 这是一只……用来送信的鸽子? 乔琰把竹筒取了下来,打开后从中抽出了一张卷起的纸张。 在纸张铺开露出其中内容之际,荀彧见到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在凭借着自己灵敏的观测力发觉信鸽飞过的时候,乔琰懒得等它飞到郿坞的信鸽基地,再由专人送到她的面前,而是直接将这封密信射落了下来。 双面铺线的状态让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磋磨,任何一点对她不利的意外都可能会让她先前的筹谋落空,既然如此,损失一只信鸽算得了什么。 她直觉此时送往长安的消息绝不寻常! 她也并未猜错! 只见在这张密信上用她所规定的密码记载方式写道—— 曹操率兵奇袭汝南郡。 袁术军队哗变,袁豫州丧命军中。 第300章 颍川之援 袁术……死了? 这个历史上一度因为手握传国玉玺僭越称帝的家伙,居然就这么死了? 在认清这封密信之上所写的是何事的瞬间,乔琰都不免有点恍惚。 但这条信报出自她自己筹划的情报系统人员手笔,绝不可能有假! 若是她连这以信鸽和密码传信的系统都在这个时候被人入侵了,那她也实在是可以趁早别混了。 她一边将这张纸条递交到了郭嘉的手中,一边快速思忖起了眼下豫州那边的局势。 旱蝗灾害当头,袁术无法控制豫州的全境局势,以曹操这等有宏图远见之人,选择在此时动手,确实是有可能的! 沮授和高顺还已经给曹操示范了一个速攻袁术的可能性。 彼时的沮授手下兵员不足,只能通过直接进攻汝南袁氏族地的方式,将袁术从他的乌龟壳里引出来,达成这个和他正面交锋的目的。 在袁术已侥幸脱身之后,也就无法继续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好在警告袁术和找回场子的目的已经达成,就算没能做到更进一步的结果,对沮授来说,退军也是一件不算吃亏的事情。 但他们开了个头的结果,就是让人可以再一次尝试速攻破境之法! 而这一次,袁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这可能并不能只是用运道二字来形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在这种灾变当前的局面下表现得尤其明显。 袁术这等出身世家公卿背景的草包,若不能将自己傲慢的心态抛开,将民众的死活放在心上,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他或许可以指望那些同处汝颍之地的世家都继续站在支持他的立场上,却又凭什么指望,这些也想活命的民众也继续为他无条件卖命呢? 这是袁术应得之命数! 乔琰一点也不意外袁术的种种荒唐行径和与他那兄弟的争端方式,会让他落到这样的地步,唯独意外的只是—— 居然会在此时! 动手的还是曹操! “军队哗变,袁术身死……”郭嘉看着面前的这条消息,也不由为之惊诧,“君侯,我们小看曹兖州了。” 先前传入长安的消息之中,曹操还被其兖州境内的世家牵绊着手脚。 这甚至还是今年灾情刚发生时候出现的情况! 这难免让人觉得,他也是个局面难熬的处境。 可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他就敢顶着灾情的压力,先除掉袁术这个最弱的邻居,这倒当真是一番好魄力! “这确实是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破局之法。”乔琰不得不说,曹操能在原本的三国历史上成为北面的胜者,确实是有其道理的,他此时的这个决断就展露着十足的枭雄风范! “既然兖州境内对他有一些不太服从的声音,那就将自己的拳脚伸展到兖州之外的地方,给自己拿到另外的支持,来和兖州境内的世家制衡——好得很!” 好一个曹孟德! 若是曹操真能在豫州站稳脚跟,引入豫州士人力量来对抗内部反对的声音,这种仓促展开的作战非但不会让他出现顾此失彼的状态,反而会给他打开一番全新的局面。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在夺取了袁术的地盘后站稳脚跟。 若看看眼前的情况,只要他将自己麾下的武将分布得宜,这还真不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身在冀州青州的袁绍还在面临着灾害的压力,在乔琰又给他送了一根蒲扇锉提醒的情况下,袁绍还需决断,他到底要不要通过凿深井的方式,来进行灾害的进一步调控。 手握两州的地盘,对此时的袁绍来说已经是一件相对不易的事情,他便当然不可能做到在曹操进取豫州的时候,还从他的背后来谋夺兖州。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的话,就算他说这是为了自己的同宗兄弟讨还一个公道,也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除了给自己惹来麻烦之外,没有一点好处。 何况,乔琰猜测,曹操的行动很可能已经得到过袁绍的准允。 徐州那边距离豫州最近的是刘备。 这边也是最容易的情况。 刘备身为邺城朝廷册封的徐州牧,眼下的头号目标是跟同在徐州的张懿分出个高下来,而不是贸然将自己的战线拉得这么长。 对于徐州这边的戍防,曹操完全可以保留着与徐州之间的沛国作为缓冲地界。 在刘备入主徐州之后,此地其实还在刘备的手中。 以曹操发起豫州交战的决断,他不会愚蠢到在此时就将沛国也掠夺回去,达成和刘备之间交恶的结果。 对他来说更合适的,是由自己握住陈郡、颍川郡和汝南郡,在已经吃下了足够的利益后,将沛国依然交给刘备来管辖。 可莫要忘了,沛国乃是曹操的故里,就连刘备刚开始进军沛国的时候,都是由曹操供给的军粮。 这看似是曹操退了一步,却是一边给自己瓦解了一个隐患,一边拉上了一个和自己共同对上扬州的同盟。 那么他所面对的敌人,也就只剩下两个了。 一个是荆州的刘表。 一个是手握关中并州凉州的乔琰。 刘表这个人,如今的眼界还在己方荆州的一亩三分地上。 甚至若是细究荆州的情况,他也还没能将南方尽数纳入他的掌控之中。 因他手下的兵卒大多依托于荆州世家的支持,他要北上入豫州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至于乔琰…… “以奉孝和文若看来,我如今对司隶掌控的最远范围在何处?” 乔琰的这一句发问,让人已经不难从中听出她的意思。 她进攻凉州和关中的孤军深入,从本质上来说也都还是在支援力量可控,敌方数量有限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并不意味着她在此时也可以进行效仿,直接出兵将曹操从豫州的地界上驱逐出去。 两年间暗中累积发展的实力,并没有让她对敌我局势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提早一步知晓豫州的突变,也并不意味着豫州那边有让她偷袭的时机。 郭嘉回道:“洛阳八关。” “不错。”荀彧接话道,肯定了郭嘉的判断。 他虽没亲自看到那张纸条上的消息,但其上的内容被乔琰和郭嘉说出来的同时,荀彧也已经开始分析起了此刻的局势。 原本归属于长安朝廷的豫州忽然易主,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损失,尤其是想到其中还包括了他家族所在的颍川,荀彧心中不能不为之心焦。 但担忧是一回事,客观评判局势是另一回事。 从长安到豫州的战线太长了,长到荀彧绝不会建议乔琰去打这场豫州反击战。 要确保乔琰如今所能实际掌控的地盘不会首尾难顾,她最多从原本的潼关为界,变成—— “以虎牢关为界。” 荀彧朝着乔琰行了个礼,“豫州之变,无论大司马是否要将其夺回,都必须让世人看到,长安朝廷绝无软弱可欺之态,不妨以最快的速度进军洛阳,扼守八关。一面以重新掌控洛阳收容民众,包括旱灾之中逃入司隶的,以及因豫州战祸而来的,一面以洛阳和兖州之间拉近的距离,对曹操发起警告。” 郭嘉补充道:“此外,请君侯向陛下求一道旨意,令荆州刘景升加增驻军于南阳,不必贸然出兵,只做出意图北上进军汝颍之态即可。” 乔琰接受了这两个建议,又道:“此外还有两件事,我也会去做的。” 她虽并未在此时将这具体要做的事情说出来,但郭嘉和荀彧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行动在心中已经有了一番成算。 想来也对,或许对别人来说,要在这种特殊的天时影响下出兵,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别说还是原本地盘就不小的情况下。 但对乔琰来说,要做出突破性的举动却并没有艰难。 有陆续挖掘出来利用地下水的井渠井灌,三州之地要安然度过这一年,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反而是一个可以看得见的事实。 长安粮仓内的千万石存粮除却应灾之用外,也确实是她的底气所在! “传讯子龙,让他即刻领军押送军粮赶赴洛阳。”乔琰将印绶递交给了郭嘉,又道:“奉孝以大司马府长史身份代我入宫面见陛下,拿到令刘景升出兵的指令。” 同样需要拿到的,还有他们此番在河南尹地界上的动兵权力。 不过有司马防这个河南尹的最高长官,总的来说难度不大。 乔琰转向了荀彧说道:“请文若随我一道走一趟吧,不入洛阳,直走轘辕关!” 轘辕关就是司隶和豫州之间的门户,过轘辕关而过,就是豫州的颍川地界了。 昔日董卓占据了洛阳之时,就曾经让樊稠和张济镇守在此地。 这既是在守洛阳,又是个随时可以出兵颍川的位置。 至于为何带上荀彧,就凭荀氏在颍川的地位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此行出潼关,原本就是打算要在弘农郡与河南尹构建新的聚居地,也等同于是要将这些难民以军屯的方式安顿在此地,带出同行的兵卒并不算太少。 这策马东行的队伍在一打眼之间看去,根本不像是对豫州惊变在仓促之间做出反应的样子,反倒像是以极快速度奔袭来援的队伍。 自陕县抵达轘辕关将近四百里路,在其中大多是骑兵的行路速度之下,当她抵达之时,也才是收到袁术身死消息的三日之后。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当她令人将大司马的大旗插在轘辕关之上的时候,从司马防留在此地的守军口中,她得到了个消息—— 袁术虽死,豫州却没有全部落入曹操的手中。 “袁豫州的主簿袁曜卿身在颍川,在汝南兵变后接应了袁豫州之子,仍在临颍与曹军相抗。” 似乎是怕他们给乔琰传递出的消息存在问题,那守军又道:“如今的情况我等知道的也不太确切,只知道在我方哨骑一日前探报的时候,袁豫州的亲卫还和曹兖州麾下的什么夏侯将军对峙于临颍。” 豫州有州牧在的情况下,司马防身为与之临近的河南尹长官,和此地当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在袁术身死的情况下,他原本是可以出兵做出援助举动的。 但碰上对面的敌人是曹操,己方的军队又不强盛,出于行事求一个稳重的想法,司马防还是决定退守在轘辕关之内,顶多就是朝着长安方向让人尽快送出消息。 不过让司马防都没想到的是,距离他将豫州的消息送出甚至还只有一两日的工夫,乔琰都……都已经到了? 这是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而她何止是来得快,在骤闻豫州局势后,她做出决断的速度也同样很快。 她不打算只是止步于轘辕关了。 在跟荀彧对视一眼,从这位颍川世家子弟的眼中看到认同之色的下一刻,乔琰当即下达了指令,将轘辕关守军中抽调一半,与她奔赴此地的援军会合,就地休整一夜之后,在第二日出兵临颍。 鞭长莫及,她确实不能将豫州给拿下,找人代替袁术镇守在此地。 发起了这一战的曹操,也必定会竭尽全力地将他已经拿下的战果给保全下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非要龟缩在轘辕关内,做那个作壁上观之人! 袁涣听着袁耀的哭声,听得头都要大了。 他干脆离开了临颍的府衙,朝着城头上巡视了一圈,见远道而来的曹军越发有了即将围城的迹象,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校查了一番府库,见还剩下足够城中人吃用半年的粮食,也并未有任何展颜的样子。 府君身死,对任何一方势力的下属来说,都是一件最受打击之事。 袁术确实不能算是个明公,但他也没干什么对不起袁涣的事情,所以在先前对袁术的一番暗骂谴责之后,袁涣还是跑来颍川收拾蝗灾所造成的烂摊子了。 但让袁涣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也不过是来了几日,豫州居然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袁术将部从聚拢在平舆的举动,让他在兖州和豫州交界线上的防守完全处在了懈怠的状态。 当曹操打着在梁国和陈留郡平治蝗灾的理由走动的时候,丝毫也没得到陈郡守军的额外关照。 早已做好动手意图的曹操怎么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从豫州这边的角度看,对面聚拢军队好像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一般,等他们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是对方挥师南下、全线入侵之时了。 这是一出真正的进攻! 被曹操投入到这一战的军队,数量起码在一万五千人以上,若按照其本质的行军目的,这是要从袁术手中拿下汝南郡,而在确保兖州不乱的前提下,这已经是曹操所能出动的最大人数。 也正是这样一支军队的入境,让袁术麾下本就想要逃走回家驱蝗的士卒,甚至还没等到曹军围城的时候,就先一步发生了暴动。 袁术惊惶不已地从他的居所被下属带出,却在刚一出城之时,就撞上了曹仁气势汹汹杀来的队伍。 因彼时正值夜色,袁术很快跟下属被敌军给冲散了。 他早年间还能驰骋马上,纵横洛阳,如今却早因为州牧的权柄在手而长圆了一圈,以至于在他这出逃窜之中,不仅没能杀敌,反而被从马上绊了下来,竟是被城中失措的百姓当成了入侵者,杀死在了当场。 倒是袁术的儿子袁耀,因他和阎象等人走了另外的一面城门冲出,和敌军擦身而过,侥幸从此地逃出,前来了颍川投奔袁涣。 可颍川和汝南之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理屏障作为阻隔的。 要不怎么汝颍汝颍,向来都是放在一处来说。 袁涣深知,他就算在此时据守临颍,也绝非长久之计,必须要等到轘辕关之内的援军前来。 这个轘辕关之内,指的还不是司马防。 而是……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下属朝着他疾奔而来,口中喊道:“主簿!西面有援军到了!” 援军? 袁涣连忙抬头,愕然不已。 他可不相信意图明哲保身的司马防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更想法,忽然决定前来派兵前来支援。 若是刘表那边派来的也更不可能。 消息送到襄阳,再由荆州调兵进发,没个五六日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至于位置更远,也是最被他期待的关中,那就更不可能了。 此时乔琰到底有没有收到豫州这边出现意外的消息,都可能是个未知数,何敢指望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就赶到。 那这又是哪里来的援军? 袁涣匆匆随着下属赶赴了临颍的西面城墙,果见远处有一片浩荡而来的烟尘,显然是一队正在以极快速度行军的骑兵开赴,即将抵达他而所在的位置。 若是北面行来的,袁涣或许还要担心,是不是曹操的队伍选择从陈留而来,行双面合围之势,但西面的话,这种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这还真有可能是援兵! 袁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那一片烟尘之中,奔马骑兵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了袁涣等人的面前。 忽然之间,他一把抓住了身边的随从,指着那边若隐若现的大旗脱口问道:“你快看看那边的旗子!旗子上,是不是一个乔字!” 日光金影,照着那随队伍而翻动的旗子变得有些模糊。 但袁涣觉得自己并未看错,那绛色白字的旗幡—— 分明是乔琰的代表! 第301章 沈…… 不需要袁涣的下属对此做出回答了。 因奔马的速度,乔琰的军队已在他问询此话的时候又朝着临颍的城墙靠近了一段距离。 他也骤然意识到,这乔字帅旗的出现并不只是代表着乔琰的部从出现在了此地。 虽还未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相貌,袁涣还是敏锐地从对面的人中隐约看到了那个众星拱月的身影,从这身形看来那好像…… 好像竟是乔琰本人到了! 不知道何故,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袁涣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有点微微发麻,甚至牵连着舌根都有一刹的无法动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直到马蹄声已经彻底变成自己耳中清晰可闻的声音之时,他才终于从那种无言的震撼之中缓过神来,张口而出便是一句,“开西城门,将人迎进来!” 临颍夹在颍水和潠水之间,两条河流交汇于临颍以东,故而此时的曹军虽有围城之意,为了驻军方便,还是屯兵在河流交汇口以东的方向,避开了这片水网纵横之地。 乔琰从临颍以西而来,不仅远比曹军的进攻路线方便,也避开了曹军的眼线。 这开城门迎人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因乔琰随从卫队的秩序井然,也就更加没发出什么动静惊动敌方。 但即便是已经在城头认出了这位亲自到来的大司马,当乔琰本人亲自站在袁涣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太快了! 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虽说对宝马名驹的形容都是日行千里,但真能做到这样的马匹,数量实在是少得可怜,更何况在行军打仗的奔袭之间,也无法做到长时间持续。 她是如何做到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来到这里的? 袁涣原本还对自己应对曹军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个擅长统兵之人,顶多就是在势力交锋之间能准确判断出敌我关系而已,这才有了当年的那一出联孙抗刘。 可眼下他要担负的是纯粹的防守战,这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曹操大军压境,他绝无还手的机会。 也就是仗着被曹操主力先一步占据的汝南郡,就面积上来说是颍川的五倍,袁术身死后尤有不少给曹操造成麻烦的小股势力在其中作祟,这才让袁涣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即便如此,作为曹操族亲的夏侯惇还是已经压境临颍。 他所负责扫荡的,原本就是汝南郡最接近西面的这一片,正好顺势进攻颍川。 “夏侯元让?”乔琰思忖了一番这个名字,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丢给了一旁的侍从,看起来不似方才一般有着远道而来赶路的风尘仆仆。 在随同袁涣登上另一头的城墙后,袁涣眼见她接过了一支圆筒状的东西,搁在眼睛上朝着远处的营盘看去。 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不止吧,为何纪灵也在对面?” 在对面营地中立起的旗帜中,除却一杆代表曹操的曹字大旗,一杆代表夏侯渊的夏侯字样将旗之外,居然还有一杆纪字的。 她没料到曹操居然会在此时动兵是一回事,她对曹操手底下有哪些人却还是知根知底的。 在曹操那里效力的将领中,有名有姓的人里并没有一个人姓纪。 反倒是袁术的麾下有个名为纪灵的将领,在他手底下也算是矮个子里拔高个子的头一份了。 袁涣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乔琰手中的新奇玩意上挪开,回道:“平舆城中哗变,加上曹军攻城之时的杀伤,让府君麾下的冯将军、黄将军、张将军相继战殁,纪将军为曹军所擒获,便……便投敌了。” 冯将军说的是冯芳,昔年在洛阳城中的西园八校选拔里,还有他这一份,在讨伐董卓之时他就已经归入了袁术的部将。 黄将军说的是黄猗,乃是袁术的女婿。 而张将军,便是同样参与过回击文丑和刘备之战的张勋。 纪灵没死而是选择投敌而活下来,在袁术已死的情况下倒也算不得背主,故而当袁涣说起此事的时候,在语气之中并未对他流露出指责之意。 乔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这个情况了。 袁术的部将死的死,投的投,更让她庆幸于她在轘辕关做出的支援颍川决定下达得足够快。 或许但凡她来得晚一点,颍川这地方都要保不住了。 “走吧,先回府衙休整,等曹军那边有攻城的动静再说。” 这种带有被动防守意思的话从乔琰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有点奇怪,可或许是因为这位大司马治理并、凉二州和关中的稳健,让袁涣丝毫也没提出质疑地跟了上去。 顶多就是在他们行在回返府衙路上的时候,袁涣小心地看着乔琰沉静的侧脸,问出了那个打从看到乔字旗开始就很是困惑的问题。 她到底是如何以这等速度抵达此地的? 乔琰回问道:“你不会觉得我是从关中出发的吧?” 袁涣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摇了摇头,“说是说的兵贵神速,人到底还是人,哪里能想出现在何处就出现在何处。” “春夏之交,关中局面还算可控,但各地的蝗灾却该当兴起了,若各地难以应灾,司隶尚有田地可种,便是接应救济之处。” “我本是勘探弘农郡与河南尹情形的,却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袁涣忍不住感慨道:“大司马心中有民。” 相比之下,袁术的结局真是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意思。 但逝者已矣,在此时再去计较袁术的行事不妥,已经没有太多的意思。 还是将目标放在城外的情况要紧。 等行到府衙之中,乔琰便将身在此地的袁涣、袁耀和阎象等人,连带着此番随她一道出行的荀彧、徐晃和典韦都给聚集在了一堂。 因有乔琰这个外人在侧,袁耀身为袁术的儿子也还得撑起些场面来,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比起先前镇定了几分。 他这会儿又哪里想得起来,在建安元年他前往长安城的时候,还一度在城中发现了袁熙的踪迹,将此事报给了乔琰,这才有了袁熙被乔琰算计之事,也不知当时结果如何,而是满心想着,有这个能主持大局的大司马身在此地,他是不是也有了报仇的机会。 出于这种想法,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中也就包含了几分希冀之色。 可他很快又意识到,虽因乔琰的出现让临颍城中的守军人数增加了千人有余,在对比夏侯惇和纪灵那边人数的时候依然吃亏。 别看曹操在抵达汝南的时候只带着一万五千的作战士卒,随着几日的交战,这个人数绝不只是如此。 袁涣对着乔琰说道:“夏侯元让负责汝南西部的夺城掠地,按照哨骑探报,他手下的人包括了曹操分给他的三千精锐,过平舆往西以来收拢的各地驻兵,大约在四千之数,以及纪灵和其麾下部从两千。” “九千人……按照临颍的城墙防卫,够拿下这里了。”乔琰的指尖轻叩着桌面。 在她方才与袁涣上城墙去巡视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这座城池的问题。 这里的确是汝南和颍川二郡的分界线,可绝大多数时候,这里是并不需要进行额外戍守的,毕竟也不是州与州之间的分界,更不是什么单独被设立出来的坚城要塞。 在和平时期这样的情况并没有什么要紧,总归也就只是一个寻常的城镇聚集地而已,可到了战时,这就完全无法阻拦住敌军的来袭。 同在此地的另一位袁术麾下谋士阎象,一面为乔琰的到来而觉欣喜,一面也觉得己方的条件依旧不利。 他有心想问问乔琰的后手,又想起当年讨董时期,奉迎天子在手的主意里,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劳”,便觉得在乔琰的面前总有几分气短。 还是袁涣留意到了阎象的欲言又止,替他问了出来,“大司马此行骑兵先到,不知步兵还有多少人。” 乔琰微微摇头,“你可以先不必考虑后续的援军,短时间内他们是到不了的。” 她让郭嘉回返关中,将赵云在关中的驻军调拨过来,且不说这个消息传达的时间,大规模的调兵绝不可能有她赶赴颍川的速度。 要等到真正意义上的援军,那怎么也得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他们还是得依靠自己。 “不必做出这般忧心的样子,”乔琰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浅淡的笑意,“你们没想到我能在此时赶到此地,难道对面的夏侯元让就能想到吗?” 这当然是个给他们惊喜的好机会! 夏侯惇和纪灵确实没有想到,在他们摩拳擦掌,意图在攻城器械抵达后直接强攻临颍的时候,乔琰居然已经堂而皇之地借着城池的掩庇,从另一侧进入了城中。 不过夏侯惇看着那头的城墙还是有几分警惕。 他自黄巾之乱时期就跟着曹操征战,作为曹操的裨将,若是将他只当做是个莽夫,多少也有点小看于他。 要知道,在军旅之中他也没忘记治学求教,就是在样子上看着有些粗蛮而已。 “都说颍川出文士,但到底是腐儒还是谋士实在难说,那袁曜卿如你所说,在颍川还有几分理政所得的民心,又有机变之才,是该小心提防才是。”夏侯惇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若非元常先生不擅征战,此番进军豫州未曾跟随,而是留守兖州,该当让他一道前来相助才是。” 夏侯惇话中所说的元常先生,便是钟繇。 这也得算是个乔琰在长社之战时候的老相识了。 今年的四月里他忽然北上投奔了曹操,投奔的理由无外乎就是觉得袁术不靠谱。 也正是因为钟繇的到访,愈发坚定了曹操要出兵的信心。 可惜,也就是像夏侯惇所说的那样,钟繇除却书法上的造诣之外还是更加长于理政,适合坐镇一方,让他参与这种闪电奔袭战,那就太为难他的体魄了。 好在以夏侯惇看来,此时的豫州平定已经是必然,就算袁涣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这种麻烦也很有限。 只要他们能赶在关中援军到来之前得手,就没什么问题。 便是出于这种考虑,夏侯惇才尽可能地将这攻城的准备做得更加充分些,但求一击即中。 想到这里,他又朝着纪灵问道:“你确定那袁曜卿之前和司马建公没什么私交吧?” 夏侯惇不太担心袁涣发动临颍的百姓守城,甚至是从颍川的其他县城调拨人手来发起守备和反攻。 袁术手下的兵卒到底是个什么水准,在他们攻入汝南郡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 数量是无法弥补质量上的差距的。 他只担心会有司马防麾下的河南尹守军前来相助,给他多添一点麻烦。 纪灵连忙回道:“司马建公何止是和袁曜卿没有交情,和我家……和袁公路也没有交情。” 这么说来,夏侯惇就放心了。 因这份放心,他也有了点余暇关注别的东西。 比如说…… 纪灵方才的那句刻意改口,就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 若非纪灵是袁术麾下为数不多的活下来且投诚的人,夏侯惇其实有点看不起他,谁让纪灵这人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投降的曹操,却非要给自己寻找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 他跟曹操说的是,袁术在夜逃之时身死,尸体没能及时被脱身的那几人给带走,他以自己效忠于曹操为筹码,请曹操留袁术一个全尸,并将其下葬。 这话说的还挺有忠义风范。 如果夏侯惇没有听到纪灵和自己的下属交代,在此番攻破临颍城后必须将袁耀给斩尽杀绝的话。 但他们如今还得算是同僚,夏侯惇懒得跟他多计较这种问题。 反正以曹操的性情和谋略,对纪灵这种人自有安排的法子。 夏侯惇回道:“那好,我等连夜筹备攻城器械,向临颍推进,等到明日攻城槌和弩车也该到了,到时请纪将军身先士卒,与我一道夺下这颍川门户!” 纪灵并未查觉到夏侯惇对他的排斥,只觉得夏侯惇让他列阵在前,也不过是为了对身在临颍城中的守军再进行一番劝降之举。 像他这般本在袁术麾下身居高位的,在如今还能参与到要紧的征战之中,可见曹兖州并未对他们持有杀绝的想法,着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正面案例。 为求在自己的新主公面前立个大功,也为求让这世上不再存在一个袁术的亲人,让他那番装腔作势还会遇上后续的麻烦,在第二日的攻城之际,纪灵毫不犹豫地提着他的三尖两刃刀便冲到了最前面。 和袁术打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断巩固营防的平舆城相比,这座临颍城真是磕碜得厉害。 攻城部队所扛着的强弩组成了一道异常凶悍的火力压制,甚至让城头的弓弩手都无法站稳脚跟。 若是城头的盾兵习惯于这样的场面,能和弓弩手之间打出默契的配合,或许还不会落到这般被动挨打的状态,可很显然,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守城之战,唯独能够依赖的,也就是那道城墙和城门。 但在推向城墙的攻城云梯面前,这种负隅顽抗又能持续多久呢? 当先头开路的十架云梯搭在城头,攻城槌也撞向了东城门发出一声巨响的时候,纪灵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看到了城破建功的画面,便又将他所统领的骑兵队伍往前推进了一段。 不论是攻城槌先将这座县城的门户撞开,还是云梯上的兵卒先攀爬上城墙—— 只要眼前的城门开启,就是他冲入城中之时! “这城上不敢露头的人倒是不少。”纪灵朝着城头看去,见顺着云梯攀援上去的人不消多久就不见了动静,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但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攻城槌的连番撞击之下,这城门已经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动静,仿佛下一刻就会径直露出门后这座毫无抵抗力的城市。 “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也就是在纪灵发出了那句腹诽的下一刻,这扇为人力所推挡,意图抗衡攻城槌之力的门扇还是被撞了开来。 纪灵面色一喜,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前,领着骑兵就朝着城中冲杀了过去。 今日的推进之中,夏侯惇所率领的部队已渐渐形成了对临颍城的三面包围,按照围三阙一的原则,让出了西面的这一道城门。 这头东面的城门一破,这群人便极有可能会直接从西面撤出,前往下一座城市坚守。 虽说按照夏侯惇所说,只要他们以这种小损失的攻城拿下三座城池,整个颍川必然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而且再不敢有任何反对的想法,纪灵还是觉得,若能直接将袁涣和袁耀等人拿下,一劳永逸地结束战斗,岂不是要比一次次遭到阻挡更加合适得多! 废那么多事做什么! 然而正在他的坐骑距离那临颍城只有百步的一瞬间,却发生了一出转折。 在他进攻这一面的城墙上忽然之间放出了数百上千支箭矢,自城头的高空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砸落下来。 纪灵连忙掣起了身边的盾牌,挡住了这些高抛而来的箭雨。 可还不等他为这出意外之中的应变而觉庆幸,便忽觉喉头一痛。 在这一刻,一支与方才那片箭雨制式不同的箭矢,自他前方的士卒和他手中盾牌的缝隙之间精准无误地穿过,悍然扎进了他的咽喉。 他只能隐约看到那支箭尾白羽的轻颤,便自马上摔了下来。 不只是他一个人。 从夏侯惇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城头之上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应敌状态,随着纪灵的落马,不,应该说是随着这支队伍踏过安全线的冲击,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秩序有方的样子。 和之前真是天壤之别。 城头屏障的树立和拉弓搭箭之人的出手,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姿态。 “该死,被他们示敌以弱了!”夏侯惇不由脱口而出。 但还没等他话说完,就见那城头又发生了一番变化。 在城头原本代表着汝南袁氏身份的旗帜忽然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立起的是一面面写有乔字图样的旗帜。 这一出变化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却还是凭借着旗帜之多,让人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旗帜之上的字样。 夏侯惇不由神情一僵。 乔? 怎么会是一个乔字? 袁术麾下姓氏为乔的部将,早就在刘备领了荡寇将军位置前来豫州讨伐袁术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张飞的手中了,此时唯独能满足这个姓氏的—— 不是别人,正是虎踞长安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乔琰! 可她为何会在那里? 就算是所有的报信都是用飞马传讯的方式来达成,就算她可以不必经由刘虞的准允就自作主张地选择出兵,就算她在前来此地的路上都没有经过任何的休息,她也不该有这么快才对。 但眼前的事实已经在告诉他,对方出现在这里,极大可能并不是袁涣为了迫使他们退兵而做出的佯装之举。 只因但凡袁术的部将有这样凶悍的声势和精英一般的行伍秩序,他们这些兖州军都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杀入到汝南腹地之中,将攻破平舆的一战打成这样滑稽可笑的样子! 他也陡然意识到,方才那支精准击杀纪灵的羽箭,极有可能就是出自乔琰本人的手笔! 素闻她箭法独步,此话一点不假。 偏偏,对方即便真在那里,也只是位居于城头的重重防护之后,根本不可能让夏侯惇有直接接触到她的机会。 而也正是在他意识到乔琰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那里的同时,忽然有分列在那临颍城池南北方向围堵的队伍中,有兵卒朝着他飞速赶来,扬声说道:“将军,西面有大股烟尘扬起,似是有敌人来袭,我等是否要即刻应战?” 夏侯惇闻言一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着对面的城池望去。 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原本被攻城槌撞开的城门已经恢复到了合拢的状态,那几架搭在城头上的云梯已经从高处往下燃起了火焰,这些事实都在以一种何其简单明了的方式在告诉他—— 方才的一切仅仅是在诱导着纪灵急于建功的心态,专为杀他而来的陷阱。 纪灵一死,他麾下一并投降而来的两千汝南士卒不是跟着他丧命在了城下,就是在此时陷入了慌乱无措的状态,好像根本不能轻易地被他夏侯惇调拨指挥。 城中的士卒则还保持着戍防一方的完备姿态。 他们的援军也已经到了! 倘若夏侯惇不是先收到了乔琰出现的消息,他可能并不会这么直接相信,这些在此时朝着这边开赴的敌军必定是乔琰从司隶调拨的援军。 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夏侯惇朝着自己所统领的队伍看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在这些士卒的眼中充斥着一种情绪—— 对乔琰执掌军队的本能畏惧。 所以他也当机立断地下达了一个决定,“鸣金收兵!” 不能接着打了! 他很清楚自己所统领的队伍能够压着袁术的队伍打,绝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有傲视天下的实力,而是因为袁术的部从经年之间甚少经历真正的战斗。 当对上的敌人是乔琰麾下的虎狼之师的时候,这种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为防产生进一步的伤亡,不如先行撤出。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身在临颍城墙之上的乔琰对着他收兵而走的队伍,露出了一个格外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也很快就跟行到城下的队伍领头者打了个照面。 这当然不可能是从关中而来的赵云部从。 而是荀彧从颍阴的荀氏族地借来的扈从和早早出城的袁涣下属。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乃是数百只在尾部拖拽着树枝的牛羊马匹。 这些制造出了敌军来袭迹象的功臣,被顺利地驱赶进了城中,并未对夏侯惇进行追击。 但随即便有一队人马出城而去,为首的正是乔琰! 她可不只满足于让夏侯惇因为她到来的消息震慑退走。 在已经先杀纪灵,除掉了夏侯惇这方的一路援军后,她当然还得再给夏侯惇一个真切教训才对。 随同她出行的骑兵早在昨夜其他人布置城防、出外求援的时候休息了个够,此时个个都是精神饱满的状态。 养精蓄锐的两年,让他们甚至比乔琰还要渴望通过一场战事来成就自己的威名,证明他们还未曾因为在关中的建设而失去了锋利的爪牙。 于是在袁涣的带领之下,他们比夏侯惇的队伍更快地抵达了从临颍到平舆之间的一处埋伏之地。 此地名为,黑闾涧。 当夏侯惇整顿着队伍,决定和曹操会合后再行考虑如何对抗乔琰的时候,何曾想到在他回程的路上,还会遭到这样的一出伏击。 他的哨骑都留神着后方的追兵,却不知在这汝南郡的地盘上,袁涣或许不能凭借着正面交锋将他击败,却远比他知道到底要如何抄近路。 当乔琰的骑兵冲杀而出的那一刻,夏侯惇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司马。 但在这场由对方发起主导的涧中交战里,他还没来得及杀到她的面前,就已经先被一双铁臂给扣在了地上。 那是乔琰麾下的牙门将军典韦! 曹操看到夏侯惇的时候,对他的新形象沉默了半晌。 夏侯惇离开之时,可谓是意图扫荡汝南颍川的意气风发,但现在却是被打了个脸上开花。 还不只是如此,在他的身上居然穿着一身孝服,头上还被扎了一根白布。 要不是巡逻在平舆城周遭的卫兵发现了他,还不晓得他要继续跟那杆将旗一并捆在那里待多久。 “输给袁曜卿了?”曹操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一点不相信。 夏侯惇有几斤几两,曹操还是知道的,说他会输,有这个可能,但会被袁曜卿打成了个光杆司令,绝不可能! 但他眼看着夏侯惇耷拉着脑袋半天,终于吐出的答案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被乔烨舒打的。”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把身上被人套上的那件白衣脱了下来,铺开在了曹操的面前。 只见在这件孝服的内侧,赫然被人以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下了五行字—— 数年不见,孟德兄可好? 惜再度相逢,对阵沙场,均行不告而取之无礼。 念旧日把酒相谈,欲再行一叙。 三日后愿一人一马一随从,会孟德兄于平舆城外沈亭,请君亦携扈从三两而来,并袁豫州之遗体,为其子讨还。 大司马乔琰亲笔。 第302章 亭中之会 这并不只是叙旧,也是一出知会。 在配上这个特殊的送信方式之后,那就更不是两个熟人相隔经年在异地重逢的叙旧。 大司马乔琰亲笔之中的“大司马”三字,已经清楚地点明了她的立场。 在“故人”身份之余,还有“敌人”的身份。 而在天下地盘之争的时候,后者才是更占据上风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曹操看着面前夏侯惇这五彩缤纷的脸色,在被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打乱了全盘计划的同时,忽然又摇头失笑。 “您还笑得出来啊?”夏侯惇哭丧着脸问道。 “我在笑她这句均行不告而取之无礼。”曹操将这件孝衣拿起在了手中,又看了一遍这几行文字,“我们突入豫州,意图通过拿下豫州,均输两地,进而制衡权柄,来改变原本兖州的局面,对豫州的袁术来说还真是不问自取。” 还是一出让人送了命的不问自取。 曹操最终成功坐在平舆城中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或许在想,不管他做出这个改变的决定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起码他确实有着通过这样的一番操作改变自己处境的能力。 这一度为汝南袁氏话语权所掌握的地方,终究还是要成为他的立足之地。 天下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番举动的能有几个人呢? 或许就连乔琰也会觉得,他既然是兖州牧,那就当然要安分地待在兖州的地盘上。 可任何人在局势的变动面前都会做出让人意料之外的举动的。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他曹操。 就像当年在荆州经历了丧父之变的孙策会选择前往扬州一样。 “但我们能这么做,乔烨舒又为何不能也如此呢?” 她也当然可以突然陈兵临颍,成为夏侯惇奉命进取颍川路上的拦路虎,给他们以一个迎头痛击。 更可以让天下人看到,袁术之死是此人咎由自取,并非是她乔琰没给对方提供足够的支持。 她一来已经在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快时间赶赴了豫州,参与到这场突发战局之中,二来也对袁术的身后事做出了足够的牺牲—— 一人一马一随从,和进攻豫州的敌方将领会面于平舆城外,索要回袁术的遗体,用来交还给袁耀。 无论是将其在颍川完成了父子团聚之后安葬,还是将其遗体送往长安,对于她这位长安头号权臣来说,已经是在补救上能做出的极致了。 她都不怕亲自来到沈亭会对她的人身安全造成什么威胁,他曹操要是还在此时畏首畏尾,是不是也过于胆怯了? 曹操当即拍了板,“以无礼对无礼,以有礼对有礼,这个三日之约,且看看她要说些什么。” 夏侯惇小声问道:“您就不怕其中有诈?” 哪有在大敌当前,还跟人在城外会面的。 夏侯惇被乔琰打了一场埋伏,这会儿也比平日多长了几个心眼,何况在被平舆这头的守军发现他的踪迹之前,他被捆在那里也将这几行字思索了不短的时间,那可真是怎么想都觉得乔琰这举动里很有一番不怀好意的意思。 他便接着说道:“我听说,当年在讨董渡河的时候,乔烨舒就曾经单枪匹马地会见过彼时还是董卓部将的徐荣,造成了河对岸牛辅和徐荣之间的相互猜疑。” “同样的,就算她不是要在沈亭设下埋伏,我们这边的哨骑巡逻也能将这里的危险排查掉,她这么一邀约,您这么一见,岂不是要让袁本初对您生疑,担心您直接投靠到长安朝廷那边?” 夏侯惇越想越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顺带着给一旁的曹洪使了个脸色,示意他也帮着劝上两句。 可惜他脸上挨了典韦那一下,导致这个使眼色……乍看起来可能要更像是眼睛抽筋。 也还没等他或者曹洪再有多说,就听曹操回道:“我当年将丕儿送去乐平进学的时候,袁本初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我此番纵然是求得了邺城这边的准允才出的兵,但我方进展如此之顺,让汝南郡和陈郡都几乎落入了我等的掌控之中,袁本初难道不会更加生疑?” 乔琰的这一手,充其量也就是叫做再进一步的煽风点火,其实算不上是最直接的诱因。 她这个举动中必然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不过,这不能对曹操的举动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夏侯惇头上那条和孝服搭配的白布也给摘了下来。 这原本是个想让他形象看起来正常些的举动,但让曹操没想到的是,在这块白布的内部还有字,写着的正是“不见不散”四个字。 这一写,又将原本作为双方领袖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冲淡了不少。 也让曹操不由想起了当年延熹里的那场闲谈对饮。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乔琰没取夏侯惇的性命,而是以这种恶趣味的方式让他回来传信,确实是没让两方结仇的留一步退路,可这个退路其实无法保证他们不会走向更进一步兵戎相见的对峙局面,甚至因为乔琰极有可能要朝着洛阳推进,而变成一种避无可避的正面争锋。 最后又会走向何种样子呢? 她这悍然入场击败夏侯惇的表现,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让曹操确信,如若终有一日要发起生死之战,乔琰必定会是个让人如临噩梦的大敌。 在让夏侯惇下去休整敷药后,曹操终于发出了一句曹洪以为他早该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问出来的话,“她怎么来的那么快?” 随后他又朝着陈宫问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所提出的三日之约,其实是要行拖延时间之举,因她的后续部队其实还没全部到位。” 乔琰能吃准,曹操不会做出在沈亭埋伏,趁机将她解决,她就应该也会知道,曹操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要决定赴会,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在这等看似要害的问题上,曹操并不需要对人一个个地问询过去,而是可以直接作出决定。 这么说起来,这个三日的等候时间,其实是很没有必要的。 倘若这真是她拖延时间的手段的话,曹操完全可以选择直接领兵杀到临颍城下去,来上一出换个地点的会面,算起来还是将这个主导权给抢夺回来。 但他听到陈宫回问了他三个问题。 夏侯元让之败,在双方人数尤有差距的情况下没打赢,难道只是因为被乔琰在黑闾涧打了个埋伏仗吗? 从平舆到临颍之间,单论行军的时间也需要一日多了,在乔琰那边有备而来的情况下,剩下的时间是不够他攻城的,只是陈兵于城外对峙,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乔琰所要拖延的时间,不是她要将关中的军队调拨到此地来所花费的,而是她要将兵力往兖州推进威胁后方所用,在有些指令已经下达的情况下,直接威胁乔琰本人的人身安全,对曹操的处境能起到改善吗? 陈宫这个人,虽然在外人看来,偶尔会有一点智迟,在思考问题上还是相对全面的,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从原本的兖州士人代表,成为曹操最视为心腹谋主的存在。 曹操思忖了一番这三个问题,觉得他确实不如以静制动。 当然,在这三天之内,汝南境内的隐患还是要排查的,总不能让人上门前来的时候看了他的笑话。 “此外还有两件事,主公得在此时去做。”陈宫接着说道。 “我心中有数,”曹操回道,“其一就是告知袁本初豫州战况始末,对他做出一番告罪,其二就是让元常他们这些留守兖州的,替我看着点东郡和陈留这些与司隶接壤的位置。” 陈宫一笑,“既然主公并未因为故人到访而自乱阵脚,那么见上一见又有何妨?或许还能从对方这里获知一点消息。” 主公是个聪明人的好处也就体现在这里了,交谈之中那些以隐晦的方式透露出来的情报,大多能被他精准地捕获。 这场沈亭会见,到底是乔琰在先击败了夏侯惇后要再给天下人看个美谈,还是曹操也要从中牟利,谁知道呢? 会见之前的三日,豫州的天气依旧如常。 在旱灾的继续恶化之下,临颍城前的那两条交汇河流都已经又浅下去了一层。 袁涣遵照着乔琰留下的指令,除却将少量兵力留于此地戍守,其余跟乔琰一道前来豫州的人手,都被他给投入到了颍川的灾情防治之中。 原本在此事上他就已经按照乔琰在乐平月报中给出的信息,做出了一些框架的制定,现在可好,有了荀彧这个对这些应对之策更为熟知,也在颍川地界上声望更高的,操作起来便更加得心应手了。 这套高效运作的救灾体系,让袁涣实不难由此推断出关中是何种局面。 也因乔琰的存在,在她击败夏侯惇的消息送到河南尹地界后,那头已先于关中援军派出了不少协防的兵卒。 司马防这个人,真是让人一点也不奇怪他会教出司马懿。 如果说早先在乔琰夺下关中的时候他就快速地站定了立场,已经能看出此人的眼力,那么现在他这个依然合适时机做出的调兵,也很难不让人暂时忘记他先前的明哲保身。 这部分兵力,因到来的时候乔琰已经往平舆去了,就被荀彧做出了决定,送到了颍川、汝南和荆州交界之地的舞阳县。 倘若曹操这边的哨探留意到此地的情况,他所看到的到底是从颍川这边调拨到的援军,还是从河南尹调过来的呢? 这大概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分辨。 而对荆州来说,因其即将收到从关中发出的令刘表陈兵南阳指令,舞阳这边的增兵,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是一个警告。 荀彧深知,乔琰在收到袁术之死消息到如今,做出的种种应对,已能算是兵贵神速之极了,但这还不能确保她的处境完全稳妥。 尤其是这孤身赴沈亭的会面,光靠着旧日情谊这种东西是最不靠谱的,更有保障的,还是凭借着实力让人投鼠忌器。 所以,还得让人在汝南收到一点别的警告。 直到他做完了这些准备,身在荆州的刘表和身在邺城的袁绍才后一步地收到了消息。 袁术身死,曹操占汝南,乔琰兵进颍川。 刘表此时还不知道,乔琰抵达颍川的首战都已经打完了,但他在让人将从长安那边到访的使者送下去休息后,朝着被他召来议事的蔡瑁蒯越看去,眼神中还是有几分恍惚和呆愣。 “我应该没有一觉睡糊涂,直接睡过去半年吧?” 这显然没有。 那为何也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乔琰的每一步都让刘表觉得,自己头顶架着的那把屠刀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还是以他不知道会从何处飞过来的方式。 此前是她和刘焉会猎汉中,乍看起来遭灾的是张鲁,可实际上呢?他刘表也是个受害者。 汉中的汉水可以直通他所在的襄阳,汉中太守徐庶还在此地遵照乔琰的指令在这里修筑了一座造船厂,就差没将别有用心四个字写在脸上。 也正是因为这座船厂对刘表所能起到的威慑,在乔琰让张杨走这条水路赶赴徐州海陵的时候,刘表才会如此迫切地给张杨送了一份礼物,以表示自己的无害。 随后贾诩甘宁等人的过境,又让刘表提心吊胆了一回。 但彼时蔡瑁告诉他,乔琰这个让后辈往徐州历练的表现,或许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乔琰接下来的目标应当在徐州,让这里尽快结束南北对峙的局面,全部收归到长安朝廷的治下。 要真是如此还好了! 这条忽然送到的消息中却不是这么说的。 曹操到底是如何进攻的豫州姑且不论,乔琰她到底是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快出兵的? 刘表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乔琰也刚好觉得,袁术这厮在这旱灾蝗灾当头的时候没法治理好豫州,干脆将他的豫州牧权柄都收回去。 比起让袁术在收到撤职诏书后奋起反抗,还不如先发制人。 结果刚好是曹操那边的动手更快一步,让乔琰反而成了神速的救援。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就并不只是对袁术这个死人所做出的军事行动,也是对他刘表的威胁。 一旦让乔琰同时手握汉中和颍川,她就随时可以通过两面夹击的方式进驻南阳,进而南下襄阳,直接打到他的家门口来。 刘表的脑袋里在短时间内转过了无数个弯弯绕绕,很难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但他也只是对着身边的人问道:“你们说,这南阳陈兵一事,我们该当如何处置?”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就让蔡瑁有点失态了,“要不,让长安那边的军队直接驻扎在南阳?” 要是乔琰知道,刘表这人还能这么被迫害妄想症的话,可能都有点想笑了。 让刘表出兵也不过是因为,颍川和汝南之间既没有天然的险塞来进行阻隔,也就必须让近邻提供足够的威慑力。 她眼下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来找刘表的麻烦。 最要紧的,还是豫州。 以及和曹操的这出会面。 当曹操带着许褚来到沈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琰坐在亭中,典韦跟个门神一样站在亭外。 亭中摆着个小火炉,炉子上放着个陶盆,在乔琰自己的面前和她对面的座位上,则都各放着个杯子。 曹操原本以为这是煮酒迎客,最多就是在酒具的选择上稍微有一点奇怪。 可当他再走近了一点就意识到,从空气中传来的分明不是酒味,而是……茶香和奶香味。 他步入亭中便看到,在这陶盆之中正是牛奶并茶叶。 乔琰抬眸朝着他看过来,对于这种特殊的迎客方式并未表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而是颇有几分理直气壮地说道:“而今刚入五月,限酒令的时限未到,这豫州尚未正式易主,还是按照我长安这边的规矩办事,孟德兄不会介意吧?” 这话和这举动,若是她早两年做出来,还颇显童趣,如今听来,却更像是下马威了。 但曹操也分不清,这种下马威的直觉,到底是不是因为两人的身份都已与当年不同,这才产生的。 他只是在入座后回道:“我还以为烨舒在推出烈酒和酱油之后,又要推出新茶和存储不下的奶制品了。” 乔琰闻言一笑:“孟德兄懂我,我这人无利不起早,也不无这种可能。” 她朝着曹操递出了搁置在一旁的漏勺,又道:“只不过,货物的利润有限,土地和人才的利益,才是当下之要务。” 曹操伸手接过,从盆中舀起了一勺子的茶叶,倒在了一边,问道:“所以呢?我捞茶叶你喝这成品?” 乔琰朗声一笑,“当然是先去残渣,再分成果。” 第303章 划地而治 先去残渣,再分成果…… 在乔琰何其笃定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也朝着曹操又递出了另外的一把勺子。 这回当然不是漏勺了,而是一把正常舀起陶盆中奶茶的勺子。 乍听起来,这举动好像是在说,这就是她方才那句话的语境,先把盆中的残渣浮沫给捞走,剩下的就是奶茶了。 既是相会于此地,合该有待客之道,又如乔琰所说还在限酒令的范围之中,那以奶茶来代酒也未尝不可。 但将这句话放在豫州境内,当说出这句话的人在邀约的“信笺”中点明了大司马身份的时候,其中又有些不言而喻的意思。 这个被乔琰说作是“残渣”的存在,到底是她眼前煮完用尽的茶叶,还是在这一出豫州变故之中黯然退场的袁术? 又或者是其他会干扰到豫州完成权力交接的东西,比如说此刻身居邺城的袁绍,再比如说此刻依然在豫州境内肆虐的蝗灾呢? 乔琰没将这东西说明白,只是将面前这个撇去残渣浮沫后共享一锅奶茶的结果摆在了曹操的面前,他自己自然会做出一番理解。 当然,真将这句话理解成写实也无妨。 五月初的天气,干热还未达到顶峰,喝点热茶也无妨。 这盆早在曹操来到此地之前就被煮上的奶茶里,也并未加入太多的糖,捞在杯中,将刚刚过火的余热褪去了几分后,还因残存的茶叶清香而让人镇定下心神。 曹操喝了半杯,虽觉得此物还是不如酒水更合适于眼下的场面,但既然乔琰自己都觉得可以自圆其说,那也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 正在他准备搁下杯子的时候,又忽听乔琰问道:“说来,袁公路的尸体呢?怎么没被孟德兄给一并带来。” 曹操差点一口呛出来。 在请人品茶的时候问出这话来,也真是亏她干得出来。 但连她给夏侯惇打成了光杆司令,还套上了寿衣给他送信这种惊人操作,曹操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也只是问起袁术来,也只能说在情理之中。 何况那张邀约之中也早就提到过了此事。 但怎么说呢,曹操这人还是有几分反骨的,也觉得这份邀约之中需要在意一下脸面问题。 乔琰说自己只带着一个随从前来,曹操也就打算效仿一下,在拒绝了夏侯惇和曹洪的毛遂自荐后,选择只带上许褚。 既然只带着一个人,若是再让他扛着个尸体,显然是有点怪异的。 那还不如先不带的好。 不过曹操没解释这种面子形象问题,而是回道:“袁公路到底是隶属于汝南袁氏,既已身殁,也该当被安葬在汝南地界上,纵然追根溯源,也得归于陈郡,何必非要令其与子团圆,说出去也是令其不得安宁。” 乔琰捧着茶盏摇了摇头,“孟德兄此言差矣,那袁本初一度意图将汝南袁氏宗祠迁移往邺城,以抗衡袁公路的绍非袁氏子之言,谁能保证,袁公路死后,这汝南袁氏的嫡长之辨不会再度旧事重提?要我说这才叫不得安宁。” 这话真是让人没法接。 曹操自己从宗族这里得到了尤为可观的支持,着实是有点不能理解袁氏兄弟之间的相争,但不得不说,乔琰所说这话还真有可能性。 他沉吟了片刻,方才接着说道:“逝者已矣,袁本初也算当世英雄,料来不会做这等事情。” 乔琰闻言嗤笑了一声,“袁本初是英雄这话,若是公孙伯圭、陶恭祖这样的人说来,尚还说得通,由你孟德兄说来,却实在有几分好笑。” “若无那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名为之奠基,若无那河北与颍川士人将领为之披荆斩棘,他何敢有今日之地位尊荣。昔年洛阳城中我拦路骂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也敢以此话说他。” 她顿了顿,忽道:“不对,匆匆五年又过,他本还有几分相貌上的优势,料来到如今也成败絮了,实不能说是金玉其外。” 曹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不由庆幸起了今日赴会之人,就算加上了那两个保镖也就只有四人,大约其中也不会有将今日谈话给外传出去的。 否则若是让袁绍听到这样的话,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他也不必去问什么,若按乔琰如此说来,天下谁人堪配英雄之称。 按她这等什么话都敢说的方式,天知道会不会出现—— 公孙暴戾,刘备迂腐,袁绍无能,刘表徒负虚名,刘焉制衡无度,孙策轻忽桀骜,天下英雄不过你我而已。 这话要传出去,那可比袁绍金玉败絮之说,还要有杀伤力得太多了。 不是对其他人的杀伤力,是对曹操本人的。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还是说正事吧,除却讨还袁术遗体之外,烨舒这趟前来,该当还有其他话想要同我说才对。” “比如说——豫州?” 乔琰前来颍川,若说她只是要在此地先给曹操来上一出回礼,再给袁术讨还个公道,而后来个旧年盟友的叙旧,这话用来跟不谙世事的孩童去说,或许还有几分可信度,跟曹操这等老油条说,却实在没有。 她自己也说了,她是无利不起早,就算早年间真是为了汉廷之兴复而披肝沥胆,不惜远赴边陲之地,到如今也大约并不只是热血上头而已。 能站到如她这般高位的,要是只凭着一腔孤勇在做事,如今的三州也就不会是在乐平月报中所展现的这个样子。 她也更不可能如此娴熟地在两年前的长安论酒会上,对外给出一个这样的利益交换。 但若要让曹操就此无功而返,那也同样是轻看了他的志向。 乔琰的目光,在曹操眼中的坚定之色上扫过,回问道:“我既然亲自前来,确实是要谈正事的,若不然来信一封也足够了,何必让自己置身险地。”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有些假设在未曾真刀真枪一战的前提下,再怎么说也就是个空谈。长安在远,兖州在近,我若说自己要同孟德兄一争汝南,这话说来你也不信。”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倘我立刻退出颍川,这地方你拿着烫手吗?” 曹操刚想开口,又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我说了实话,孟德兄也就最好不要说——土地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的,这可不是韩信带兵的问题。” 曹操原本还真是打算这么回的,现在却只能先闭了嘴。 烫手吗? 颍川这地方肯定是不好拿的。 从地理位置上看,颍川若到他的手中,他便会又多了两处和其他州郡接壤的地方,还都是在如今立场之下的敌方,给他带来的驻兵压力不小。 这是外部的麻烦。 而在内部……颍川系士人是士人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派系,长安那边有荀彧荀攸陈群陈纪郭嘉戏志才等人,袁绍那边有郭图辛毗辛评等人,反倒是曹操手下出自这头的,到如今也只有一个钟繇而已,还是因豫州旱灾的缘故投靠过去的。 这导致了他们若是想要在颍川内部给曹操制造出麻烦来,完全可以做到让他应接不暇。 可颍川若能到手,除了目前还在名义上由刘备掌管的沛国之外,其他的郡县便都收入了曹操的囊中,让他如同袁绍一般,是有着一州州牧之名,行统领二州之实。 就算是烫手,难道就要将其弃之不顾吗。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曹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面前盆中依然烧热的奶茶舀起了一勺,盛进了他面前半空的杯中,而后举杯朝着乔琰问道:“此物烫手吗?” 乔琰调侃道:“孟德兄这现学现卖的本事着实不小。” 前有她用捞出茶叶残渣的方式来说这瓜分的态度,后有曹操用这烫手也美味之说表示自己不愿放手的想法,算来确实是在现学现卖。 但这世上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她抬眸间,目光一改方才的温和,流露出了几分锐利之色,“此烫手非彼烫手,这话不需我解释给孟德兄听。长安强盛于邺城的局势下,袁本初可以对你曹兖州让利,不过问于你整顿州中豪强世家之事,却必定不甘于养虎为患。” “若他放任你雄踞兖豫二州,届时必定有人要问,他袁绍可以扶持天子于邺城,你曹孟德又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这样一来,他与其担忧会将你逼到长安这边,不如在你的兖州上动点脑筋,直接卸掉你的臂膀。” 曹操拧了拧眉头。 乔琰这话也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个事实,也正因为这其中确有一番道理,才让曹操不得不为之迟疑。 他心中也未尝不知,掠夺豫州入手,既是机遇也是风险。 要是没有这个承担风险的底气,他也不必做出出兵的举动了。 可乔琰这话中倒不像是要劝他直接打退堂鼓的意思,他便顺势说道:“烨舒将话挑明了说就是。” “若要避免危机一触即发,孟德兄有两个选择。”乔琰不疾不徐地开口,“其一,投往长安。如今并州凉州,连带着大半个司隶与那益州汉中均在我手,纵然孟德全取豫州,也是三州对两州的局面,我没有这个嫉妒的必要。” “昔年孟德与我说过,若为大汉之征西,实不负平生,凉州现今安定,征西我看是不必了,倒是不妨为征东将军。” 曹操回绝道:“这话就莫要说了。就像烨舒此时大概也不会告诉我,你这人臣之极走到最后,到底想要达成何种目的。” 见乔琰笑而不语,神情中带着几分让人不太看得透的淡漠,曹操心知,这确实是个短时间内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便道:“说说另一个选择吧。” 乔琰重新开了口,“孟德兄占汝南与陈郡,刘玄德占沛国,将颍川交给我。” “如今的徐州,不就是这样的情况,才让刘玄德可以随意和徐州士族相交吗?” 这话说得竟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当如何反驳。 徐州划淮河而治的局面,既是对邺城朝廷的不利,也是对刘备而言的机遇。 这种利好局面是需要特定条件来支持的。 张懿经由长安朝廷册封出的这个徐州牧位置,屯兵于海陵的张杨,都是促成他此刻发展的条件。 若让乔琰占据颍川,形成与徐州相仿的状态,会不会也是对曹操横跨豫州兖州来说的一项必要前提呢? 在他的迟疑之中,又听乔琰说道:“若孟德兄愿意应允我这个条件,颍川钟氏子弟我都会让人陆续送往兖州,绝不让孟德兄难办。颍川系士人的去留我也绝不多加拦阻。何况……我想我不会是个太难相处的邻居,尤其是在如今的天灾局面之下。” 这最后的一句话其实远比前几句还要戳中曹操的要害。 他攻下汝南平舆之前绝没有想到过,按理来说在地理条件上比起兖州更好的汝南郡,居然没有在这郡治府库之中囤积出足够的粮草,也让曹操原本盘算用战争收获来促成兖州内部团结的想法,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放弃。 这么一看,他还真需要一个更近距离下充当榜样的邻居。 他手中的茶盏在这一段交涉之中,温度已经渐渐降了下来,再不复先前烫手的状态。 不管这到底能否算作是个应景的表现,曹操都不得不承认,他固然仍有一尽全功的图谋,还是被乔琰的这番说辞给说服了。 在又是一段沉默之后,他开口回道:“我可以停下进攻颍川的脚步,但这个颍川太守,必须姓袁。” 乔琰毫不犹豫地回道:“那就让袁曜卿来担任这个位置好了。” 曹操的想法,无外乎就是希望这个位置没有直接交到乔琰自己人的手中,也可借助汝南和陈郡尤在他的手中做出牵制,可到底是不是自己人,又哪里是按照今日的立场来评判的。 乔琰有这个自信,经由此番颍川来援,袁涣这等人才,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不过这一点,曹操大概心中也有数。 让他没想到的,还是在这出会面即将结束的时候,从乔琰这里说出来的话。 “对了,既然要达成瓜分协定,有些实话我就得和孟德兄说个明白了,总不能接着瞒着不是?” 乔琰一边指挥着典韦收起煮奶茶的工具,一边慢条斯理地朝着曹操说道,“我此番能来颍川纯属是个意外,也不必将我当做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人。” 曹操一听这话就不由眼皮一跳,当即想到了他问陈宫的那个问题。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手底下的精兵,加上从颍川荀氏那里借来的人手都加在一起,也没到两千人,更没什么分兵袭扰后方之说。孟德兄若是先前有这个魄力,早前直接杀上临颍来,行强攻之举,或许颍川早已是你囊中之物了,就连我也不得不撤军而逃。” 她将己方的弱势如此坦然地披露出来,在话中没有任何一点波澜,让曹操骤然意识到,在先前,这或许是她的弱项所在,也是曹操要想进攻颍川的唯一机会,现在却已经不可能是了! 果然随后就听到她说道:“可惜这个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待孟德兄此时举兵,奔赴颍川,荆州刘景升的部从该当已经从南阳赶到了,我关中守军也已至轘辕关入豫,戍守于临颍周遭。这汝颍地界上的较量,我与孟德兄虽同为远道而来之人,但料想还是我这边占优些。” 曹操面上郁卒之色一闪而过。 要说擒获长安的大司马这种战绩他不贪图,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可机会既已错过,此时再说这种无用之事也着实没有必要。 他笑道:“烨舒此时这么说,竟不怕我即刻调集麾下部从,凭借人数优势将你拿下吗?” 乔琰回道:“昔日有人说,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我这人并非匹夫,却还有一身好武力。孟德兄要不要试试看,你和这位与你同来的许壮士,是不是我和典将军的对手?” 曹操:“……” 这……这还是别比了。 就算忽略掉乔琰的箭术加持,光是讨论武力值的高低,乔琰在这各方州牧之中也是独一份的。 别的战绩还有可能仰仗于下属的帮扶,这出塞北击鲜卑的两次作战,对体力的要求可真是够高的,曹操怎么想都觉得,要是将这种任务交给他,他是得被这急行军给拖累得病倒在路上的。 哪怕许褚侥幸能胜过典韦,他也早被乔琰给打倒了。 在他这番因比较而产生的沉默中,只听乔琰朗声一笑,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孟德兄心中既已有了判断,就劳烦送我十里吧。别人我都放心,唯独不放心那陈公台派兵追击的本事,总得再走远些才好。” 许褚想都不想接话道:“那这不就是劫持?” 他刚想撸起袖子动手,就被典韦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说劫持多难听,明明就是我家君侯与你家州牧相谈甚欢,十里相送。” 曹操简直要被乔琰这套又坦诚又无耻的行径给气乐了。 典韦这个对他来说也算旧相识的,当年还是个一手扛波才、一手扛梁仲宁的莽夫,现在也成了个会说扎心话的奇才,倒是很符合近墨者黑的原则。 他便忍不住问道:“那袁公路你不带了?” 乔琰回道:“宾主同乐,乐而忘乎所以,将礼物落下了,劳驾孟德兄随后将其送至临颍,以全此佳话。” 曹操一时之间更是无言以对。 但凡已经身在九泉之下的袁术能跳出来给自己正名,他估计都得来找乔琰探讨一下自己到底是个礼物还是个人。 可怎么说呢……作为人质,加上他和袁术之间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交情,还是不必对他抱有太多的同情了。 在曹操下属们心惊胆战的窥探中,乔琰和曹操一边谈论着曹丕在乐平书院的教育问题,一边平静地往颍川方向走出了十里地,而后异常潇洒地上马扬长而去。 乔琰所说的她这边援军已到,也确实不是一句在此时撑场面所说的虚言。 在曹操让人将袁术的尸体送至临颍的时候,距离那场在平舆城外沈亭的会见,又已经过去了两日。 装载州牧遗体的辒辌车行入那临颍城中,随之同行的曹纯就留意到,此地表现出训练有素状态的士卒绝不在少数,除却城墙上的守军布置让此地看起来像是铁板一块之外,在城外也已经扎起了安顿兵卒的军营。 曹纯稍一问询便获知,眼下的情形,是原本镇守关中的赵云到了。 与他同行的关中守军起码在六千以上。 可别说这个数字还比曹操在豫州的驻军少。 这六千人所要防卫的仅仅是一个颍川而已,曹操要留神的却是汝南和陈郡。现如今曹操这边的兵卒还有大半都被投入到了豫州灾情的救治之中。 谁让豫州这地方,是一块香饽饽的同时,也是一片被袁术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真要对决疆场,乔琰先前带来的骑兵,加上这六千援军,已经是绰绰有余的数量了,甚至能让曹操感受一下强敌在侧的压迫感。 还不只是这一路。 曹纯完成了交接即将回返的时候,又见另有一路队伍朝着这临颍城而来。 那为首的将领抵达城门之后,便高声说道:“南阳黄忠,奉刘荆州之命前来接应,荆州四千精兵已至舞阳县,听凭乔侯差遣。” 这两个消息,在曹纯回返平舆后,都被汇报到了曹操的面前。 曹操不由叹道:“若论胆大心细,这世上能与乔烨舒匹敌之人,实是少之又少。她也已经拿到了最适合于她在此地立足的资本。” 曹纯:“那我们眼下……” “多想无益,反而徒惹烦忧。”曹操直接抬手止住了一旁陈宫意图请罪的举动,说道:“将颍川不可取的消息告知于邺城吧,便如乔烨舒所说,一个不完整的豫州,才是我们有可能把握得住的。” 这就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第304章 海航辽东…… 几日前,刘表在为乔琰出兵颍川消息而觉惶恐的时候,面对着同样的一条消息,袁绍其实是有几分窃喜想法的。 袁术身死,意味着他在准允曹操出兵之时,希望袁术付出的那个代价已经落到了实处。 这个在袁基过世之后就一直极力往他身上扣黑锅的兄弟,再也无法和他争夺汝南袁氏领袖的位置,更不能再用他那张口没遮拦的嘴给他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曹操占据汝南郡固然让袁绍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压力,但随即接上的乔琰出兵消息,却让这种压力变成了坐山观虎斗的看戏。 以己度人,若是这汝南郡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是绝不会甘心将这地方让出去给其他人的。 同样,乔琰惯来出兵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料来对豫州的归属权也当有一番执拗的态度。 这两方相争,不管是乔琰胜出还是曹操胜出,以他对这两方实力的了解,只觉其中必定有一番龙争虎斗。 他们消耗在汝南这片土地上的兵力越多,按照此消彼长的平衡,他袁绍的处境也就越是舒坦。 他甚至是和许攸这样说的—— “若是得胜的是曹孟德,我们便可做好对长安朝廷的进一步舆论打击,趁机从河内郡发起反扑。曹孟德虽胜,也大抵是惨胜,正可扶持张孟卓在兖州境内和其相抗,分薄他在兖州的权柄。” “若是得胜的是乔琰那也好办,曹孟德损兵折将后更需我对他做出声援,早两年间我就有意让他将长子曹昂送至邺城为官,偏偏总是被他寻机推脱,始终不肯妥协,如今倒是可以做成此事。” 袁绍越想越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局面,就连审配在此时跟他汇报凿井的效果,申请将那用于凿井的蒲扇锉进行大规模的制作,都没能让他因为这份支出而觉不快,反而是欣然批准了这项建议。 然而这种好心情,仅仅持续到曹操的下一条奏报送到邺城之前。 在这封奏报上赫然写着,关中和荆州援军已俱到颍川,他麾下兵力不足,至多让这些兵马无法成功突破他在颍川和汝南边界上设置的防守,却无法完成对颍川的进攻。 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无法拿下豫州全境,又无法及时得到袁绍这边的发兵支援,他与其将自己的兵力投入到毫无希望的交战之中空耗人力,还不如干脆一点,尽快结束战局。 他与乔琰商谈,因豫州境内还深受旱灾蝗灾的困扰,不如双方暂时划定以颍川汝南为界而治,否则战祸加剧,只会导致豫州生灵涂炭,对谁都没有好处。 好在,现如今的战果已比他出兵之前预测的好了太多。 原本并不属于邺城朝廷治下的豫州,已有大半都成为了他们所掌控的地盘,一旦度过灾年,重新恢复耕作的秩序,必定能成为邺城朝廷的助力,提供一笔相当可观的税收。 “话说的好听,也没见兖州能给邺城提供多少赋税!”袁绍看到这里,暗骂了一声。 但这上缴赋税的许诺并不是这出奏报中最让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他本以为会爆发的交战,居然会以这等轻描淡写的方式落幕。 凡是交战必定有损伤,在曹操送呈的上一份奏报中就提到了夏侯惇之败,虽其中有一部分趁势溃逃回家的,有被乔琰在临颍城下和黑闾涧中俘虏的,依然有高达两千多人的伤亡。 前哨交锋尚且如此,等到正面交锋,局面必定会更加惊人。 当放在一个民生多艰的环境中,或许当日袁术所经历的民众哗变,就会再度上演。 就算曹操和乔琰都不可能会落到如袁术那样的处境之下,也总能给他们添些麻烦。 物资资源也会源源不断地投入到豫州地界上,比起他打造凿井锤的支出,这就是一笔更加看不到实际收益的付出。 可现在呢? 现在曹操拿下了豫州占据土地最广的汝南郡和其北面与兖州交接的陈郡,士族人才最为鼎盛的颍川则落到了乔琰的手中。 前者的结果是对曹操此番出征的正反馈,对他这位兖州牧的声名至关重要。 而后者就更不用说了。 颍川出身的士人在这长安朝廷中担任着从大鸿胪、侍中,到大司马府参军长史的位置,若是让他们知道乔琰此番仓促出兵,将颍川依然保全在了己方的地盘上,这种一人举荐下一人的行动,只怕是还能延续下去。 “颍川……为何偏偏是颍川!” 袁绍当然知道,自己的这句质问挺没道理的。 颍川士人云集的局面,或多或少跟其临近司隶有关,这种靠近中心又并不直接归属于天子脚下的位置,促成了其独有的地位。 乔琰兵出轘辕关,先夺下的当然是颍川。 可颍川没能被拿下,受到影响的何止是曹操,还有他啊。 像是辛毗辛评这样的颍川阳翟人士,难道真的不会对这种情况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等等……”袁绍忽然又露出了几分狐疑之色,“乔琰为何会同意曹操提出划地而治的想法?” 她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起码以袁绍对她的认知,绝不是! 但这个前来呈递奏表的使者对此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这封奏表是先快马加鞭送到了兖州,而后又从兖州换人换马送来的,要的就是一个消息的及时性,他也就当然不知道豫州的详情。 袁绍听得有点头疼,并不觉得这种不清不楚的消息早点到他的面前,是什么需要他值得高兴的事情。 好在,给他送交豫州情况的并不只有曹操的人手。 兖州氏族被他批了一顿不要在内部生乱后,依然在试图搭建和他之间的桥梁,以图通过得到他的支持来将曹操拉下马。 此番出征豫州的队伍人数众多,也就难免会有他们的人手。 这些人别的作用可能没有,给袁绍通风报信的事情倒是干得出来。 而这封比起曹操的奏表晚几日到达的信件,剥离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可能更能准确地传达出在豫州那边发生的情况。 与其说是曹操难以攻入颍川境内,乔琰也难以在先胜一场后继续反攻汝南郡,不如说,是乔琰主动地找上了曹操商谈双方罢兵之事,双方达成这议定结果后由曹操将乔琰送离平舆,并将袁术的遗体送至了颍川。 “这里面告状的意思可真是不少,”许攸看着这封密信都给看笑了,“若那曹孟德真能因为乔大司马权势滔天如此谄媚地,就将其从平舆往颍川的方向送出十里,我看他早就跟长安那边干起牵线搭桥之事了,又哪里会出现今年这出突袭汝南之事。他是被乔烨舒给胁迫的还差不多。” 见袁绍投来了个略有几分不善的目光,许攸连忙轻咳了一声,正了正面色,“没有给曹孟德此举解释的意思,就是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 袁绍道:“说来听听。” 许攸说道:“若这是一出在乔烨舒胁迫之下达成的休战协定,让曹孟德花了大心思的豫州攻坚战不能做到毕其功于一役,眼下的和平局势,也只是暂时的而已。” “再者说来,颍川的面积只占了整个豫州的十分之一,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攻入豫州的跳板。这个位置不在乔烨舒的手中,该去长安的人也并不会放弃这个前往投效的打算,在她的手中,能给她提供的资源也有限。反倒是一旦落入了曹孟德的手中,才真是要成为明公的心腹之患了。” “曹孟德所要得到的,无外乎就是豫州士族的支持,用来和兖州势力形成制衡。眼下去掉了颍川高门,剩下的汝南世家中,因袁公路之死而与之存有嫌隙的不在少数,要想达成收服的过程,绝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这才是对明公而言最有利的局面。” 袁绍将信将疑地听着许攸的一番陈说,越听到后面,越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以曹操的性格,被人从战利品中挖掉了这么一块肥肉,就算干出这事的是他的旧日好友,是乔玄的孙女,也不能让他选择将这个闷亏给吞咽下去。 既已有了接壤并发生摩擦的可能,他袁绍便有了个从中着手的好由头。 此外,豫州的局势越是复杂,曹操也就不得不将更多的心力付诸其上,一旦其对兖州的种种有所松懈…… 就是他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袁绍顿时又回到了刚收到第一条消息时候的好心情。 或许唯独还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是,刘表那位汉室宗亲,明明在董卓执政期间还干出过坑死孙文台的举动,算起来都能叫做勇于搏虎了,怎么到了乔琰这边,就乖巧地跟个鹌鹑一样,还将自己手下的将领连带着精兵一道送到了颍川。 这和作茧自缚有什么区别。 人都到了乔琰的手上,难道还会将其还回去不成。 看看韩馥这位前度辽将军吧。 当年乔琰从对方手底下把麴义借走的时候,可没说是有借无还,偏偏韩馥对此并未报以足够的警惕,结果如何? 麴义直接从度辽将军下属校尉变成了现在的征东中郎将,连带着整个家族都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 而韩馥这位度辽将军,却先是因为擅离职守意图逃离而被监禁了起来,随后就好像在那并州地界上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一般,直到近来并州对铁矿的需求增多,将各地监狱之中的囚徒都做出了一番清点,准备将他们全部投入劳工行当中,这才将韩馥从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提了出来。 韩馥也算不上犯了什么罪过,哪里还有再将其关押的道理,按照并州那边的说法,韩馥此人心心念念着邺城朝廷,他们便让人将对方给送了过来。 这可把袁绍给气得不轻。 韩馥这家伙在并州的牢房里有书可读,有编织工作可做,其实精神状态也没有过于糟糕,可到底要如何安顿他,对于邺城朝廷来说真是个令人犯难的问题。 一个才上任两年就被迫下岗,并未做出什么实质性贡献的度辽将军,若是再给其高位,难免会让人担心,他到底会不会再引发什么麻烦,可若是将其弃之不顾,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韩馥得算是半个名士啊…… 乔琰对他是有罪可论,加之并未动用过头的刑罚,非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因为一系列时局变化中的琐事让她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勉强说得通。 如今他却是被大张旗鼓地送到了邺城,袁绍就不能对其视而不见了。 因刚听闻了荆州豫州的一系列变化,他甚至觉得,可以把韩馥派到刘表那里去当个切身说法的说客,以便让刘表长点心。 不过还没等袁绍纠结出这个决定是否合适,他就被另外的一个消息被迫转移了目光。 在这条送到他面前的消息中,开篇就清楚明白地写着四个字,徐州有变。 有完没完了! 在看到这四个字的一瞬间,袁绍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飞蝗过境的压力,旱灾打井的支出,豫州交锋乔琰得利的结果,都已经够让袁绍觉得方今这局面有够让人头疼的,现在还多了徐州。 如果说先前这些势力接邻位置的对峙,让袁绍觉得很有看戏的意图,现在这种想法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听到徐州那边又出现了变故,他的脸色甚至有点发绿。 得亏被频频出现的惊人消息刺激出来的习惯,让他总算还能保持了语气上的沉稳:“把具体的情况说来听听。” 袁绍揉了揉太阳穴,生怕忽然看到什么刘备也被暴动的民众给刺杀的消息,觉得还是让人直接说给他听算了。 但想想以刘备在沛国那个慢吞吞经营民生的举动,也不像是会落到这种处境的样子,又将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收了回去。 报信之人端详了一番袁绍的脸色,说道:“准确的说,是扬州那边先发生了情况。扬州牧孙策遭到了来自吴郡世家和山越联手的刺杀。” 袁绍蹭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死了?” 被近乎期待的眼神盯着,报信之人差点没忍住想要往后退出两步,却还是先小声回道:“没……没死。庐江太守陆康的从孙本是在乐平书院就读的,因近日被带来徐州实践战术,顺带往扬州走了一趟,先往庐江拜访从祖,又前往吴郡华亭扫墓,发觉吴郡世家行动有异,就将此事告知了身在此地的吴夫人。” 吴夫人便是孙策的母亲,早前因为孙策和吴郡世家之间的争端,便在乔琰的建议下,仓促从原本所在的长沙郡赶了回来,劝谏孙策莫要在此地制造过多的杀戮。 但孙策是被母亲给劝住了,扬州一些不太听话的世家却显然并没有被劝住。 眼看着孙策在扬州的势力是一日比一日的强盛,他们担心孙策此刻也只是和吴夫人之间说得好听,当年剿灭王晟等人的暴戾行径那是一点没改,只变成了意图秋后算账而已,干脆联合山越来个先下手为强。 吴夫人听了陆议找上门来提出的判断,并未觉得他年纪小就可能只是在说笑,而是立刻让弟弟吴景前去寻找孙策。 所幸报信及时,孙策并未中伏出事,稍稍受了点伤而已。 但为了捉贼拿赃,孙策计上心头,直接对外宣称,自己在孤身狩猎之时遭到了刺客的偷袭险些丧命,处在了生死一线之间。 按说他这操作也没什么问题,这些不安分的吴郡世家一听说孙策这边出现了意外,顿时活跃了起来,其中真正参与到这出刺杀之中,也是跳得最高的那个。 这么一来,孙策就算是要对这其中的罪魁祸首做出清算,也没人能从中说他半句不是。 这又哪里是他不顾吴郡世家的颜面,一点体面都不给他们留,分明就是…… 是这些人欺人太甚! 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扬州牧,他们何敢以这等方式试图要了他的命。 可这一串装伤和送信中出现了一个纰漏,孙策忘记提前通知周瑜他没什么大碍了。 周瑜先收到的,便是从一江之隔的吴郡送抵他面前的消息—— 孙策遇刺重伤。 他彼时正好因为商谈兵力布置的问题身在徐州,一获知此事,当即朝着扬州折返而回。 孙策若出了事,扬州的局势必然会立刻陷入动乱,那他还有什么必要将注意力放在淮河战线? 他必须尽快确保扬州这边的局势无碍。 问题来了,在徐州地界上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被乔琰派来在海陵屯兵,督战徐州扬州局势的张杨,不止并不通晓水战,也很少涉足到徐州的军事布防,张懿能在此地立足,基本上靠的还是周瑜的努力。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其实是个好事。 这意味着乔琰对徐州和扬州这些远离长安掌控的地方,给出了足够的自主权,以防外来势力和本土势力之间发生摩擦。 但在有些时候,这就不是好事了,比如说此时。 周瑜仓促撤走,为扬州可能出现的变动做出准备,把士卒也一道带走了,直接将徐州南部空空荡荡的防御展现在了对面的眼中。 别看因为旱灾的缘故,琅琊屯兵的臧霸等人对刘备这个北部徐州牧发起了敲诈,天灾也分去了刘备陈登等人不少注意力,真到了这种敌方漏洞百出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做出心慈手软的举动的。 在陈登和鲁肃的建议下,刘备朝着徐州南部发动了进攻。 袁绍听到这里,目光再度明亮了起来。 就算此战被刘备取了胜,在先有曹操进取汝南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并不是不能接受的。 要是能让隶属于长安朝廷那边的地盘再遭到一轮削减,也算是个捷报了。 但碍于先前那个猜错的情况,他还是示意那报信人接着往下说。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显然是对的。 因为那报信人的下一句就是在说—— 他们被骗了!都被张懿那家伙给骗了。 他哪里是什么只能依靠着周瑜才能摆脱先前困境,进而坐上徐州牧位置的无能角色,而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奇才。 沿淮河南岸设置的防守,看似因为周瑜的撤军而露出了多处破绽,其中还有地方因为淮河水位的变浅,越发成了容易被人突破之处,却早在暗中完成了新一轮的调度。 当关羽和鲁肃带兵分两路入境的时候,却各自钻入了一处陷阱之中。 袁绍:“……结果呢?” “刘玄德的军队大败而归,关云长要撤,靠着张懿那边的兵卒是拦不住的,鲁子敬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现在落到了张懿的手中。” 报信之人又补充了一句,“吴郡那边的情况也是在这一仗后才传到的徐州。因孙策并未出事,在这出刺杀之中出了力气的世家都遭到了一轮清算,周瑜在获知徐州战况后当即回返,重新填补上了防御空当。以至于原本想出兵将鲁子敬救回的陈元龙还是被阻挡在了淮河以北。” 换句话说,孙策没事,张懿也没事,只有效力在刘备麾下的鲁肃被抓去做俘虏了。 这算徐州的突变吗?按照其中的曲折离奇故事,当然是得算的。 可好像其中的事态完全就是朝着对袁绍不利的方向发展的! 这又叫做什么事! 但袁绍在现在并不会知道的是,扬州和徐州的这一连串事件中,还有一些他没获知,暂时也不会被外人知晓的情况。 比如说,陆议前去吴郡可以说是故意的。 因海陵和吴郡的距离不远,张杨又为了锻炼自己的水性,时常让船只往来于两岸之间,就在吴郡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但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足以让他们制定计划,于是在贾诩的介入下,他们成功地从乔琰麾下的情报组织手里拿到了更准确的消息。 于是一出意图打破徐州平衡的计划就在诸葛亮等人的安排下展开了。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徐州这边的人力调配,让大部分民众还可以继续进行水渠开凿的工作,他们决定将孙策遇刺作为这出计划的开端,通过周瑜回返扬州的情况,先将己方的弱点展现在淮河以北的对手面前。 至于说,倘若周瑜不离开怎么办? “幸好没有让我们还得去劝周公瑾,说什么只有他撤回去,扬州那边的捉内鬼才能进行得更顺利,得算是省了点事。”接连几日的忙碌,让吕令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被她一戟拍下马的鲁肃在一旁被捆了个严严实实,看着这伙年轻人商量得格外认真,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说刚见到设伏之人不是张懿而是这群孩子的时候,鲁肃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幻灭,更觉得他们北边这些人当真是太过大意了,若不然也不至于遭此一败。 可越是听着这些少年人之间的交谈,他越是觉得,这些孩子绝不像是他所想象的简单。 这些人必然是乔琰麾下的栋梁之材。 也就是在有些时候,还能从他们的表现中看出一点孩子气来,比如说吕令雎将鲁肃看做了她头一次参与实际战斗的战利品,将他很是认真地看守着,再比如说,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 鲁肃不太确定他们接下来到底要做出何种举动,只隐约能听得出来,他们将要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的执行需要运气好一点,而运气差的,就要被留在这里。 评判运气的标准,就是之前负责协防的地点有没有遇到从徐州北面而来的敌人。 顺着淮河布置的疏漏之处一共有三个地方,对应着三个布置陷阱的人。 按理来说这三处都有可能会遇到敌人,但这一次从北面来袭的只有两路人。 所以理所当然的是,没有遭到袭击的这一处,就是运气差的。 “你们靠这个来决定运气,是不是太武断了一点?”庞统郁闷地窝在一边,出声问道。 他们具体的配合组合是—— 太史慈、郭淮和司马懿。 吕令雎、甘宁和诸葛亮。 张杨、张懿和庞统。 毫无疑问,在诸葛亮、庞统和司马懿三人之中,唯独没有遇上敌人的就是他。 “我们这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啊,”作为书院的大姐头,也是这趟出行的书院学子中武力值最高的一员,吕令雎很有领导风范地拍了拍庞统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想想,虽然我们有了坚实的航船,有了给航船指示方向的罗盘和君侯又让人送来的导航车,但是既然是海航,总还是要面对风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让你参与此事还是对你的负责。” “你甚至还能继续协助徐州战局。”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要不是有了个选人标准,按照司马懿在前来徐州之前的想法,他其实是想担负起这个责任的,可惜现在还是要按照规则做事。 诸葛亮随即接了一句,“士元因前两日这一出,也算是和张州牧与张将军都有些配合经验了。” 庞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孔明啊,你管没遇上敌人的蹲守,叫做有配合经验?” 也不对,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确实是有一点的。 在确定他们这边赶巧成了轮空之后,张杨直接提议,让他们也别白来,用火光来吸引一批蝗虫到访,而后将它们都给烧了,这么做也算是剿灭了一点敌人。 只能说,唯一让人觉得庆幸的是,张懿和张杨都算是好相处的人,也没觉得他年轻就会有太多考虑不周之处,甚至因为乔琰当年对他的凤雏评价,对他寄予了极高的期待。 等到周瑜回返之后,他的同盟中也还能多了个聪明人。 要面对徐州这出南北争锋的局面,大概能少掉不少压力。 庞统回话之间朝着鲁肃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在鲁肃的脸上出现了几分迷茫之色。 也不怪鲁肃会有这种表现。 他们这些从乐平书院来的学生参与到了徐州的战局之中,可以理解。 但在方才吕令雎用来劝说他接受现实的话中,却透露出来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时的词——海航。 跨越淮河或者长江可都不能被称作海航,他们的目标只有可能是出海! 可问题来了,他们要出海到何处去? 鲁肃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庞统决定先不计较自己留守的问题,而是朝着吕令雎问道:“你不给你的俘虏解惑?” 吕令雎摇了摇头,“你错了,接下来他就是你的俘虏。能被我们所捕获,这家伙的运气可能也不太好,万一跟着我们上船结果引来了风浪怎么办?保险起见,还是让他留在这里算了。” 她郑重其事地朝着庞统交代道:“你记得看好这个人质,如果有必要的话将他放了或者杀了都行,要是能将他策反到我们这边最好,就是千万别出现两个情况——被他假投降了或者是让他投了江东。” “知道,我又不是董卓。”庞统答应得很爽快。 但他刚一回头就看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作为老师的贾诩出现在了他们的后头。 贾诩听没听见他们说的其他话不好说,庞统说的最后一句话,贾诩肯定是听到了的。 在这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没出现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眉头微微往上挑了挑。 庞统:“……” 他现在说自己其实没有内涵贾诩的意思还来得及吗? 可他旋即就听到贾诩说道:“庞士元,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就不考虑出海的事了,正好留在这里教教你要怎么让敌人精准地掉入陷阱里。两个月后交一份实践文书上来。” 在申诉无果后,庞统决定将自己收获的压力转移成对阵敌方的动力。 以及,在鲁肃这位人质耳边的絮叨。 “你真的不考虑弃暗投明吗?”庞统颇有几分无奈地问道。 鲁肃回问道:“何为暗,何为明呢?” 庞统一改在贾诩面前的耗子见猫之感,笃定地回道:“暗就是,遇事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被别人带到这个高位上,却没能对局势造成根本性的改变。明就是,目光总比事情发展看得更远一步,也正因为如此,能做出最合乎时宜的发展。” “你是说海航?”鲁肃接道。 庞统回他:“你不用想着从我这里套到话,这不是你现在应当知道的事情。” 谁又会想到,在豫州先出现了一番突变,徐州又发生了一连串目不暇接之事的情况下,辽东的公孙度居然才是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呢? 也正是在鲁肃和庞统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诸葛亮、司马懿、吕令雎和郭淮,已经在甘宁和太史慈的陪同下,登上了他们这一行船队之中的主舰。 也正是装有那艘锁定了公孙度位置,避免他们出现偏离航行情况的大型楼船。 明明已经在这艘船上来回走动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就差没将船上的所有钉子都给检查个遍,在真正要面对出海情况的时候,吕令雎还是捏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复下心绪。 她忽然在此时听到甘宁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还有东西漏下没带?” 吕令雎下意识地朝着甘宁看了过去。 这家伙先前还有点被他们骗上了贼船的不乐意,但到了如今,再有多少不乐意也得变成接受现实了。何况跨海行至辽东这种极具挑战性的任务,对这位极好排场的锦帆贼来说,显然也是个好差事。 乘坐的船从江流之上的船只变成了如今的海船,这其中是多么悬殊的对比,也是一种荣耀! 何况还是扩张到二十多艘数量的海船! “应该没有漏掉的东西了吧?我们的行李不是早在前几天就被送到船上来了吗?”吕令雎回道。 对这次渡海之战,参与过那次命题作业的学生,每个人的手中都有着厚厚的一沓文稿,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出海航行必须带上的东西。 集合了这几位学院顶尖学子的智慧,外加上贾诩的查漏补缺,要是还能少了什么东西没带,那也未免太逊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当船只从造船的船坞往外行驶的时候,身在甲板上的人却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吕令雎把头探出了船舷,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朝着他们急奔而来,一见自己的动静已经被他们听到了,他连忙高声喊道:“喂!你们是把我漏下了吗?” 陆议真是要被自己这群同伴给气死了。 不能因为他跑去江对面,给孙策来了一出通风报信,这群人就把他给忘了吧! 哪有这么过河拆桥的。 甘宁眼瞧着陆议被人接上船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漏掉了没带上,原来是少带了个人。” 作为把甘宁坑上船的另一位始作俑者,陆议要是被丢下了,那也真是过于滑稽了一点。 可能,这就是不靠谱的年轻人吧…… 果然还是要自己提醒着一点。 甘宁吹了声口哨,便转去船头溜达去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那几个年轻人也跟了上来。 “我没得罪你们吧?” 吕令雎回道:“谁要找你麻烦了!我们是来看船头风光的!” 是啊,谁愿意错过这样的画面呢。 当船只从船坞进入长江水道,又从长江水道入海的时候,东方的红日铺满了前方的海域,让这艘船像是流入了一片金色闪光之中。 这就是他们的征途之始! 第305章 重回洛阳 “你确定他们真的不会太过活泼吗?”在船只正式入海,从原本朝着东方行驶的方向改为了往北方行驶,这些在船上的年轻人就从原本站定在船头的状态转为了在船上上蹿下跳。 这个上蹿下跳,可能是甘宁对吕令雎这姑娘单独的形容。 按说这些少年人早在船只出海的时候,就已经大到船身的构造,小到船上船员的履历,都已经问询了一个清清楚楚,但在这个正式驶入海中的行程开始之际,这种和在长江水域上试航的状态截然不同的航行感受,还是让他们有一种别样的新奇感受。 表现出的,就当真是好一派“鲜活”面貌。 要说甘宁对此就毫无新鲜感,那纯属是在自欺欺人,只是他想着,在他们所操纵的这条船上,到底还有那么三千多号的人手,作为其中的统领者,还是要拿出一点领袖气场的,总不能个个都像是个毛头小子。 结果他刚朝着太史慈问出这问题,就听吕令雎从这楼船的上层甲板探出了一个脑袋,回道:“甘兴霸,君侯说了,在什么年纪呢就要做什么事情,凡事都体验过,才不会被人给轻易骗了。” “我们现在适应这出海上远航就是正逢其时,等到再过上一两日就没那么大的兴致了,自然就成了指挥若定的样子,耽误不了进攻公孙度的要事。”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哎,这种年轻人才会有的感觉,想来你是不会明白的。” 甘宁:“……” 这句话里用来阴阳他的地方好像还并不只是这年龄问题,还有说什么只有年轻的时候将事情都体验过了,以后才不会被骗。 那他被这群孩子用激将法给骗上了贼船,岂不是就在说,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敢请她先前没因为自己嘲笑他们把陆议给丢下了而做出什么回击,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他刚想上去找这孩子理论一二,就见一旁的太史慈伸手拦住了他的脚步,再一抬头,吕令雎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行了,他们玩闹归玩闹,其实都是知道分寸的。”太史慈看着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不觉露出了一抹笑容。 别看他们颇有探索欲,也都还存着几分刚开始在外头走动的孩子气,甚至会将海航出战的人选,都用先前徐州战事表现中的运气高低来决定,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大事上掉链子。 就拿这趟出行辽东的行船人数来说吧。 他们这二十艘的航船里,主副两条船都是标准的楼船,也是乔琰原本说给他们出题之中所说的两艘,而剩下的船都是小型战船,按照楼船可承载三千人,小型战船可承载五百人的负载顶配,他们这趟出兵所能出动的最多人数,其实是一万五千人。 这个人数,放在如今的徐州和扬州地界,或许很难在不动声色之间凑齐,但要利用徐州南北争端,将一部分流民给收容到船上,又通过这趟海航让其销声匿迹,其实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可这些少年人最终还是很收敛地将这个出兵的人选敲定在了两千五百人。 人数增多,固然在用来威慑辽东上会更加容易,甚至可以在灵活调配船员和舰队的操作中,并不只是将目标锁定在公孙度身上,但所带来的粮食压力,却容易让这出远航东北的进攻计划早早泄露。 两千五百人外加上这两大十八小的二十条航船,恰恰是他们在商榷之后敲定的最合适数额。 也早在他们抵达徐州实际接触到了这些海船之后,朝着长安这边上报给乔琰的数额。 此外,对于他们此番前往辽东的着陆位置,他们何止是在这数年之间做出了数以百计的模拟,也反复通过双方辩论的方式来推断公孙度可能会做出的应对,进而确保这番让他们真正闻名天下的远渡袭击绝不会让他们出现任何的纰漏的。 徐州的小试牛刀,在太史慈看来,很可能并不是让他们通过这番局势的推动,觉得自己如此年轻就已经可以将那些豪杰玩弄于鼓掌,进而飘飘然了起来。 而是因为关羽从陷阱之中的挣脱,以及庞统这边未曾遇敌的情况,让他们越发确定—— 所谓完美无缺的计划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在实际的操作之中往往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特殊情况,让他们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既然前往辽东震慑公孙度的机会只有这样的一次,他们也就必须更加将此事谨慎以待,以免辜负了乔琰以及乐平书院对他们的寄望。 非要说他们这趟行程出现了一点小小瑕疵的话,那大概也只是—— 他们差点将陆议给留在了港口。把他们的小伙伴给丢下了。 仅此而已。 这不是什么关系到大局的问题。 见甘宁的脸上尤有几分担忧,太史慈说道:“我自来到君侯麾下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依然寸功未立,这趟辽东之行,若我不能打出一番卓越的战绩,我便再无颜面统帅什么神臂弓营,若他们行事不当,我远比兴霸还要心中焦虑,并不会因为他们是何人之子女,或是什么卧龙凤雏,就对他们有所吹捧恭维,我想这一点你应该能明白。” 太史慈看得出来,乔琰之所以让他们将甘宁给骗到此地,看中的正是对方在浅水区内的航船调拨的本事,和出色的水上作战能力。 这既是要发挥对方在航船登录之时可能拿出来的战斗力,也是为了在往后对甘宁有所调遣,故而要趁着这次海航己方展现出的实力,将对方彻底收归到自己的麾下。 往后便是同僚,他当然要打消一番甘宁的困惑。 何况甘宁虽有几分莽烈之气,却也并非是个毫无头脑的莽汉。 既然如此,这段海航的前置航行阶段,也恰恰是他和甘宁,这些少年人和甘宁之间相互磨合相互了解,也真正开始走向配合的最好时机。 太史慈刚说到这里,忽听诸葛亮在上头的甲板上开了口,“劳驾二位将军上来再与我等商讨一番长山列岛的情形吧,待那头将航船的情形给检查完毕,便是我等该商讨正事的时候了。” 这趟航行还需持续不短的时间,吕令雎这番左右的乱逛看似是乱逛,也同样是一种让身在船上的船员与兵卒适应她存在和小范围调配的法子。 在这番突击检查中,这些由汉中和徐州送来的船员,以及乔琰从关中和并州调配过来的兵卒能否适应良好,都能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君侯说的不错,什么年纪的人就该去做什么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也都有各自处理此事的方法。 她也不例外。 海航这东西,可真是让人又因海上的风浪万变而觉忧心,又让人因其波澜壮阔而觉豪情万丈。 在她从附近的小型战船上乘小舟回到那大楼船的时候,重新朝着已经有些模糊的岸边看了一眼,已经分辨不清徐州那头的景象了,只能看见这海波簇拥着一支满载战意的队伍朝着北方进。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再能够想到那个想要超越父亲的想法了。 她和吕布有着各自要走的作战立功之路。 所以她也有着自己面对挑战的做法。 “阿姊觉得,他们能成功实现君侯对他们的期待吗?”在吕令雎并不能看到的徐州岸边,乔亭对着乔岚问道。 两年前徐州牧陶谦身亡,笮融贼子作乱谋图徐州之时,她们姐妹二人得到了乔琰的委任,在此地折腾出了好一出大戏,让乔琰借此牟利,在这徐州南部拿下了己方的立足之地。 而这其中的种种因势利导,让这两姐妹并未在此地暴露自己的身份。 对此地来说,她们依然是两个从益州方向来到此地,偶尔来到徐州经营的商人。 眼下虽有贾诩和庞统在对张懿身在徐州的作战做出指导,看似对她们姐妹身在此地没有太多的需求,但海陵这个驻军之地,原本就并不只是代表着对徐州的掌控,也意味着出兵辽东的起航地和对扬州的监察。 如果说张杨在此地提前负责督办的航船打造和与张懿之间的配合,是为了前两个目的,那么乔岚和乔亭姐妹并未完全与此地割裂开的关系,也就代表着乔琰在第三个目的上对她们二人所寄予的希望。 而在这阵子,徐州那边的战局因为北方势力的先一步出手,有了平衡被从中打破的机会,扬州这边,又如何不是因为孙策的遇刺和他趁机从扬州世家的清洗,让人有了从中出手的可能呢? 两个在徐州已经经营出了一点势力的商人,将势力朝着扬州的方向进一步,从经商的角度上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不过在前往扬州搅局之前,两姐妹还是先往徐州走了一趟,和贾诩这位老谋深算的老师碰了个面,从对方这里得到了几句指点,而后在这徐州海陵县的岸边,送别这些出海航行的少年们。 当然,这种送别并未被那些出行的孩子们所知晓,而是她们姐妹二人单方面地看着这些航船出行。 眼见出航的这一幕,想到在乔琰麾下的各方人手都在各显神通,她们也对下一步将执行的任务更有了几分信心。 何况,从理论上来说,扬州还是归属于长安朝廷立场的。就算当真在行事上出现什么纰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但想到乔琰兵进颍川的速度过快,就算她和袁涣解释说,这并非是一出早有预谋的出兵,也并不是让人直接将消息送到了长安去,依然有被人发现其中加入了信鸽传讯的可能。 她们还是得小心办事才对,以免给乔琰那头带来什么不利影响。 两姐妹的视线里,那二十条航船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江流入海口经年遭到冲刷的海岸线上,一抹倒涌回返到海中的洋流,也只剩下了海潮声传入耳中,令人忽觉几分天地渺茫之感。 乔岚朝着乔亭回道:“他们总还是要经历风雨的,我想,就像在我们刚来到徐州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过我们能做到这样的成果,他们也会给人带来意外之喜的。” “也或许这不能叫做意外之喜。他们在乐平书院内进学了这样长的时间,是该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乔岚时常觉得君侯的话都有些超出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范畴,又好像只是比有些人走得快了几步而已。 她说这徐州扬州的岸边,有些原本还被海水所覆盖的地方,或许在数百上千年之后就会随着海潮的褪去,地势的抬升,逐渐成为海水之上让人立足发展的土地。 就像是在如今还被淹没在浪潮之下的声音,被覆压在底层的潜流,也终究要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们这些原本被裹挟的或许是其中的一员。 随着吕令雎等人将要毕业,已经在悄无声息进行下一步扩招的乐平书院中,那些并非出身于世家的新生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总得有人先去做出尝试,才能让这些后来者有进一步深耕的机会。 所以,又何必担心事情能否成功呢? 总要先放手大胆地尝试一番的。 乔琰就是这么想的。 别管诸葛亮和司马懿还有本应该是东吴大都督的陆议,在这个年少之时能否交出一份让她所满意的答卷,在她已经将该做的准备都做完的情况下,最后会出现何种结果,都是她能够接受的。 比起考虑他们那边所能达成的战果,她还不如将更多的注意力都给集中在眼前。 眼前的豫州。 在又将颍川之地也收归到了自己的手中之后,她这出将旱灾蝗灾中的流民收容地建设一路推进到洛阳周遭的情况,更是有了其执行的必然性。 只有轘辕关也正式掌握在了她的手中,她才能稳定对颍川方向做出支援,让豫州不至于变成曹操的一言堂。 交情是一回事,利益是另外的一回事。 “在回返司隶之后我会上书天子,由你接任颍川太守的位置。” 乔琰刚朝着袁涣说出这话,就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拒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因为对袁公路之死心怀有愧,还是觉得这个位置应该交到他那儿子的手中,你都先听我将话说完。” “有些话,和袁公路那儿子可能说不明白,和你却能解释得清楚,比如说,长安这边对旱灾做出的筹措准备并不只是今年的,所以我需要一个能撑得起颍川民生的人物来担任这个太守的位置,而不是搞出什么父死子继的戏码。” 乔琰也没有必要通过这种给袁耀赋予高位的方式,来达成对袁术剩余部将做出拉拢的目的。 有没有这么多可用之人,可能都不好说。 乔琰的这句话说得可真是有够直接的。 但在这份对袁术的嫌弃之余,袁涣的注意力还是先一步集中在了她说的旱灾持续多年的意思上,面上露出了几分忧心。 若真如此的话,这对于刚经历了一番易主动乱的豫州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乔琰并未给袁涣多加思考的空当,已接着说了下去,“其二,随着袁公路之死,汝南袁氏的主导权必定落到袁本初的手中,虽说在之前,袁本初也始终在对着他那兄弟的时候占据上风,但如今确实是更加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来,要想继续依靠着汝南袁氏的名声收回豫州,或许有点难度,反倒不如扶持陈郡袁氏。这话我说的直白了一点,希望耀卿不要介意。” 袁涣摇了摇头,“君侯说笑了,这等坦言相告,才让人更觉得安心。” 也让人更觉乔琰的诚意。 他不会看不出乔琰这个改宗支持的意思。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人,总不能凡事都还按照理想化的想法来做事,尤其是在官员的委任上,势必要做出一番利益的权衡。 陈郡袁氏固然崇尚于清虚简朴,克己奉公之礼,也并非就是毫无在政坛上做出建树的意思。 否则的话,在前汉孝武皇帝时期,也不会有族人为天子立下战功受封关内侯,他袁涣的父亲也不会一路做到大司农的位置上。 这确实是对乔琰来说更有扶持价值的一方。 这种价值,也意味着她不会对豫州做出轻言舍弃的决断。 这才是袁涣更觉安心的地方。 乔琰又道:“其三,我需要耀卿担任颍川太守期间为我维系和颍川世家之间的关系。” 名士和名士,世家和世家之间,在她的印刷术发挥出足够的变革作用之前,都还有着相当明确的潜规则办事。 用陈郡名士来治理颍川,无疑要比她随便从关中调配一个将领驻扎在此地所能起到的效果更好。 何况,现在还存在一个很特殊的节点。 乔琰朝着袁涣解释:“不知道耀卿记不记得,到了这个月的月末,持续两年的禁酒令就要结束了。但因眼下天灾的缘故,我想将这件事再持续一年。” “早前袁公路对此时的执行力度,你我之间是心知肚明的,豫州地界上的有些事情我也不太好过问,所以颍川这边……” 在这里,已经有人手效力在长安的几家,有跟她做出一点交易,但在颍川大体上还是听从于袁术所制定的规则这个前提下,她的限酒令实际上是没有延伸到这边来的。 现在不同。 她需要豫州这地方逐渐适应,此地将逐渐接收到长安朝廷的指挥,不能再按照袁术那松散的秩序,就必须要有一个能明确传达她想法,又确实能让这些人服从指令的颍川太守。 其他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不好说,袁涣显然可以。 袁涣理解乔琰的这个用意,回道:“该当如此。” 若非袁术只是想要从长安朝廷这边得到一个豫州牧的名号,趁着朝廷对各州的掌控力削弱,在这里尽做些阳奉阴违之事,豫州这边的灾情也不会处在渐渐不可控的状态,更不会出现那让天下人都看了笑话的军队哗变之事。 眼看长安所奉行的种种更有让时局趋于稳定的可能,执行那头的所作所为也有了说服力。 限酒令在如今也确实是还有操作必要的。 顶多就是随着长安这头的钱粮累积,会做出逐渐放宽的调整,并不适合一口气就回到原本的状态。 毕竟灾情当前,也实在是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可以用在酒水上造作。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觉得让耀卿来担任这个颍川太守更合适的缘由。” 乔琰接着说道:“不知道耀卿有没有留意过那个被从南阳那边派遣过来支援此地的将领。这位将军虽已算是在将领的盛年将近年岁,但我观其气色与声势,和其在统领兵卒上的治理有方,都非同一般。” 乔琰自己在军事上的实力毋庸置疑,袁涣在此事上远不如她,又如何会质疑她的判断。 袁涣更不会知道的是,乔琰在对黄忠实力的评判上,还有对他这位蜀汉五虎将之一在历史上的战绩的考量。 他只是在此时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若如大司马所以觉得此人是个可造之材,为何不亲自对他做出拉拢招募的举动,而是似乎有让我与之接触的意思?” 乔琰笑了笑,“我看那刘景升会将他派遣到豫州地界上来,其实算不上是给他个好差事,要说有多少重用的意思倒也未必,但这位黄将军既是被刘景升给提拔上来的,对他倒是还算忠心,我与之接触,能不能将人招募到手下不好说,却大概会将其汇报回去,而后让刘景升更觉得我要对他做点什么了。” “早先我拿下了汉中,收归长安朝廷掌控的时候,刘景升就有点惶惶不安,因孙文台和孙伯符父子和我之间的交情远胜于我跟他之间的,他大概同样觉得心中忧惧。” “若是我再将他派遣来豫州的军队将领直接带走了,我看他都要盘算着,是不是需要拼杀出一条生路了。” 这话说的有那么点调侃的意思,可很奇怪的是,袁涣觉得自己并没有从乔琰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居功自傲的意思,反而像是在以一种何其寻常的语气交代着一个事实。 这和她忽然驰援临颖之时让他感受到的安全感何其相似。 乔琰道:“还是先别给他这么大的压力,由耀卿慢慢和那位黄将军接触吧。如今旱灾当头,本也没有什么大肆动兵的地方,此时收拢将领为己用,倒是有些浪费了。” 要说乔琰对黄忠这员虎将的出现不觉得意外和惊喜,那就纯属是在骗人,不过凡事确实也急不来。 袁涣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乔琰的意思。 有这四条理由在,足以让人知晓,她为何要坚持让袁涣当这个颍川太守了。 袁涣本也不是个担不起事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袁术交给了他迎战刘备队伍的时候,考虑直接不按照袁术所提出的作战方针来行事。 固然他在袁术的麾下以谋臣自居,真要让他去做这个颍川太守,他就真的不可为吗? 他有足够的家世背景和名望能力资本处在这个位置上,也自忖,自己若是能从长安这头得到理法与应变时局举措的支持,还真能担负得起托举此地民生的重责。 又听乔琰补充了一句,“我原本给子龙请授的位置是京兆尹,意在便于让他在京中行演兵之举,但如今我打算将这个位置稍稍调整一二,以建威将军之名坐镇于洛阳。” “这样一来,他将一面配合于荀文若和司马建公在弘农与河南尹对京畿的重建,一面可随时作为你方后援,兵出轘辕关支援颍川,你看如何?” 有了最后的这一句,袁涣最后的一点后顾之忧也给解除了。 他回道:“有子龙将军在洛阳,兖州那边大概也不敢将太多人力毫无顾忌地投入到豫州地界上,或许我等将来还有反攻汝南的可能。” 但这句话说来容易,执行起来,这个越界也没那么容易,权且当做是袁涣在对乔琰做出效忠之时的一种说法罢了。 而让袁涣接任颍川太守的位置变得容易的是,袁耀对于乔琰提出的将他接到长安和刘琦为伴的决定,根本没有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甚至颇有一番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豫州的意思。 “若是这袁耀是个能扶持得起来的少主,或许我还要担心几分,如今看来却不必了。”乔琰让人送袁耀去收拾行装后,和典韦感慨道。 以典韦这等相对简单的脑回路,他是不会想到,乔琰说的那句“担心几分”之中,其实还有着几层含义。 这会儿他一面觉得,跟随乔琰的时间同样很久的赵云,若是在此时也能得到一个将军的名号,实在是一件应当庆幸的事情,一面又觉得,这个要真是按照乔琰所说,给赵云敲定的杂号将军名头是建威的话,好像要比他这个牙门将军听起来威风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更换一个。 想归这么想,他也知道,这已是乔琰所给予的殊荣了,听到乔琰这句感慨,他也只是回道:“这小子说不定在上次来长安欣赏那条新路风光的时候,就已经对长安心向往之了,巴不得去那边天天欣赏。” 见乔琰朝着他瞥了一眼,一副让他别乱说话的意思,他又改口道:“识时务总是好的,难保也是因为他被平舆速攻之下告破的情况给吓破了胆子,想着与其承担这个风险,还不如领个稳定差事。” 袁耀还真是这么想的。 他被人从另一头带出,恰好避过了死劫,让他在死里逃生的庆幸之余,也根本不想要再继续遭受到这样的惊吓。 上一次他有这等好运,下一次就未必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他也确实没有在一地坐镇稳守的本事,那么与其让人将他当做突破口,还不如趁着长安朝廷或许对没能救下他的父亲,心存了些许愧疚的时候,赶紧让自己做个富贵闲人去。 乔琰说什么要让袁涣坐镇颍川? 之前袁涣不就在这里协助灾情的平定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让他接着干就是了! 在乔琰宣告着从颍川启程的时候,袁耀若不是还要押着袁术的棺椁而行,或许会走得比乔琰的先头部队还要快得多。 但让袁耀未曾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自己应该体验的,是由大司马亲自送入长安,在面见天子之后将父亲在长安城中寻到一处风水宝地埋葬,按照袁术原本的豫州牧官职,由朝廷表达一番对他这位遗孤的关照,做出相应的委任。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 乔琰并未直接随着队伍一起回到长安去,而是因为要和司马防商议洛阳的重建工作,并对周遭本打算因为灾情外流的洛阳民众进行收容,决定暂时滞留在此地,由典韦护送袁耀前往长安。 这跟他所预想的完全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偏偏乔琰的一番说辞也可算是有理有据,按照她所说,随他一道进入潼关的,还会有一封对豫州战况的解释,也不必让他还得亲口来说。 确实是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才省去了回长安的述职之事。 “君侯只是因此才这么做的吗?” 郭嘉在替她回长安报信,并向天子求得出兵的指令后,虽然行路的速度要比赵云更慢,在此时也已经重新赶回来了。 虽说错过了乔琰和曹操会面的这出好戏,但参与到这些后续的处理之中倒也不迟,便在此时对着乔琰说道。 乔琰并未马上回答郭嘉的这个问题。 她此刻行在洛阳的街道上,想着自己此前的数次到访,或多或少怀有一些特殊的目的,像是如今这样有些慢节奏的状态还真是有些少见。 也更让人在俯仰之间,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在有一阵的沉默后,她才朝着郭嘉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想的?” 郭嘉回道:“三个目的吧。” “君侯和曹孟德的这出会面,虽是为了让豫州的局势尽快平定下来,也减少在旱灾之中还需开战所造成的人员伤亡,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告而僭越,轻言定夺一州之地归属的意思,若是直接回返长安,耳边还是免不了听到一些唠叨的。” “此外,那袁小公子以这等方式前往长安,所受到的待遇在明眼人看来就是要持续弱化袁氏影响,以防再让这四世三公之家的子弟在长安城里占据什么位置,可在有些人看来便是君侯对他的排挤了,多少还能再凭借着这事,看看长安城中有几个蠢蛋。” “其三的话,那司马建公此人有本事,也有眼力,却总让人觉得还有些游离在外,现如今他那二儿子都跟着君侯的船队去远渡辽东了,这人也总该跟君侯再多接触一二才是。借着他也对着颍川做出了发兵增援的协助,正好可以与之说道说道。” 乔琰的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不错,这三个目的都可以算,但奉孝还说漏了一件事。” 她的脚步停在了洛阳荒废已久的南宫面前,推开了那扇当年她为了找寻玉玺、找寻刘辩和袁基的时候走过的小门,走在了这条有些衰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路往南行到了兰台和玉堂殿一带。 在她当年于黄巾之乱后前来洛阳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和刘宏有过一次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会面,如今想来,却已有些遥远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通过韬光养晦之举,孤臣肝胆之心来取信于帝王的乐平侯,而是这出时代浪潮之中的翻云覆雨之人。 战事与灾情之中,也恰恰是她要继续往前走出一步的好时候。 这不是在说,她要打算让刘虞坐镇长安的时候,自己在洛阳这边又分出一个小朝廷来,和那头行分庭抗礼之举。 也不是要凭借着身居洛阳来对兖州对邺城那边进行进一步的威慑,而是…… 先前就已经敲定的,要将《急就篇》作为第一号典籍进行大量的印刷,所执行的时间也已近在眼前了。 即便这已经是一件她已经和众人都通过了气的事情,也难免会有人在此事正式执行的时候,又提出了什么不太满意的想法,甚至觉得这对他们的利益还是有损害。 “我们一面可以利用于洛阳周遭的人口更多,在将此地民生竭力恢复的时候,作为一个急就篇推行之中的特殊试点,另一面,告知于长安那头,若是有人对我所做出的决定有任何的不满之处,就自己来洛阳找我说道。” 郭嘉回道:“那么他们也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就是知道不该在此时打扰君侯的大事,将想法都给压下去,要么就是……” 乔琰忽然朝着郭嘉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了,不必在这里说出来了。” 这些给他们制造好的条件,谁知道会不会在什么特定的时候,终于被一口气地给引发出来,带来一番内部的裂变。 从长安的朝廷建立到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知道,要凭借着她的能力让局势稳定,从邺城朝廷这里先把正统权柄的地位给抢夺回来。 可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私欲。 乔琰手握的权利也早不只是凌驾于三公之上而已,又如何不会被人所忌惮呢? 这种裂变实在是发展之中迟早要面对的局势,充其量就是到来的早晚有别而已。 既然如此,干脆让其更顺着她所需要的方向发展! 当她朝着长安这个培养容器内丢进去一道又一道催化的诱饵之时,到底哪些人会对此做出异样的反应,在分批次的激发中是能让她的人手窥探到种种端倪的。 这实在是要比突如其来的发作,对她而言有利得多。 听乔琰这么说了,郭嘉便也直接闭上了嘴,没打算再接着谈论此事。 眼看着他们身处的位置,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问道:“说起来,当年洛阳的董卓作乱,加上在董卓到来之前的南北宫变动,让大汉的传国玉玺消失不见,时隔多年居然也并未有人将其拿出来到台面上,也不知道此物到底去了何处。” “张让此人得了孝灵皇帝的器重,倒也有一件事是着实对得起他的。孝灵皇帝一死,那传国玉玺便也好似是与他陪葬了一般。” 乔琰回道:“或许有一天会出现的,但现在它一日没在邺城这边出现,对我们来说就是好消息。” 她总不能跟郭嘉说,这东西早在当年就被她给藏匿了起来,用来换取种地之法了。 反正它能不能在洛阳再次重见天日,本也就是个未知数,就当这也是个只能天知地知的秘密好了。 何况,现今的时局之下,还是己方的硬实力要紧,传国玉玺若是在这时出现,固然会因为她手中有刘虞这个幌子的缘故,减少几分带来的弊端作用,却也未尝不是在让人觉得,大汉的国祚还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她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行动! 这会儿她也不免觉得,曹操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了。 袁术之死,和豫州大半地盘的丢失,意味着头顶长安朝廷的名头,其实并不是一件切实有效的保命符,反倒是她乔琰所统率的三州依然在稳定发展。 这何尝不是一种此消彼长。 她抬头朝着玉堂殿上依然残存着火烧痕迹,早已看不清楚字样的牌匾看去,开口说道:“此地还是继续维持着封存的状态吧,在原本隶属于洛阳太学的位置,重新修建一处我等在此地办事的落脚地。” “昔年太学车马往来,如今,我倒是希望奔走于此地的,都是洛阳千万之民众。” 第306章 洛阳筹措 自光熹元年董卓在洛阳被重新攻回逃亡长安开始,华阴以西的河南尹和弘农郡就进入了相对无人管理的状态。 洛阳八关之外的区域,还有一部分为周遭的地区所划分,譬如说曹操所在的兖州,就存在将管辖区域朝着那虎牢关方向延伸的情况。 但大多数的京畿地界,除非有势力真正进驻洛阳,否则是无法妥当管控的。 黄河天险以及山脉阻隔,再加上弘农和河东之间因为黄土高原地势抬升的分割,让这两个郡和其他地方彻底隔绝了开来。 即便弘农郡的守官才能平庸,河南尹司马防便如同他在眼见豫州之变后所做出的表现一般趋于自保,这两处依然没有被直接纳入哪一方势力的管控之中。 要说周遭接邻的势力对此都毫无想法,倒也不尽然。 但洛阳做了大汉百多年的王朝都城,其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京畿之地合计接近百万户的人口,也代表着在政治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占据此地——看似可以阻遏住洛阳人口外流的趋势,凭借着的人口数目上的优势和其他各方拉开差距,而不只是靠着迁居民众的瓜分来谋求发展。 可谁若是轻易做出这样的举动,若没有其背后绝对合理的解释,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或许是为了避免于被群起而攻之,或许是因为确实在军队实力上有所不足,还不到能对外占据一块这样大地盘的程度,在此前的几年中,身处在周遭的刘表、袁术、曹操和乔琰都没有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若非要说的话,其实贴邻这片三不管区域的还有个河内郡的王匡。 但这人连自己所在的地盘上出现的民众外流都管不住,在乔琰授意于河东郡内合作的各家发起对河内郡民众招揽的时候,王匡丢掉了起码五分之一的人口,又谈何进一步占据洛阳! 袁绍可能都要对这个前哨倍感无语,又着实不想成全对方意图卸任保平安的想法。 而现在,乔琰有了这个顺利成章的理由,也有了足够的实力。 京畿之地的旱灾蝗灾,在此地的人口密度依然不低的情况下,光靠着司马防一个人是无法妥当处理的,还是得有她在一旁协助。 又因豫州刚发生了那样的一出惊变,她既需要督辖颍川的战局,还需要对兖州势力的膨胀做出节制,就必须在长安和豫州兖州之间再设立一个前线的节点。 那还有什么地方是比洛阳更加合适的呢? 大概没有了。 虽时隔将近五年,洛阳的民众也还有为数不少的人记得乔琰彼时所率领的并州军最先一步杀入洛阳,将董卓给驱逐出去的场面。 也记得当时在司隶河南尹和河东郡之间,于黄河之上所搭建起的河上浮桥。 现如今这位长安朝廷的大司马兜兜转转地绕了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此地,竟让人觉得有种奇妙的循环之感。 尽管昔年洛阳城内外鼎盛的金市和马市都已在数年前废置,连带着城郭区域的各种市集也慢慢衰颓,这些地方到底还有些旧日的影子。 当乔琰的临时办事场所设立在了曾经的太学位置之时,也让人难免想到了当年她被杨修在太学附近的街道上拦截下来的场面。 不过这些长安民众还没有这么快见到乔琰,先来到此地的,还是司马防、诸葛玄以及弘农郡的那位太守。 这三位接下来都还要配合乔琰在此地展开的工作,自然得先来见见他们的顶头上司。 想到诸葛亮和司马懿此时都在行往辽东的船上,而诸葛亮的叔父和司马懿的父亲在此地配合,协助乔琰完成整顿司隶另一半区域的职责,在看到这两人在办公位置收拾出来后一前一后地来到此地,乔琰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微妙的神情。 但当她开口与这二人交谈的时候,又分明没有露出任何的端倪。 “如今已到了五月的中下旬,现在再扩大打井和兴修水渠的范围稍微有点仓促,再打造一批新的蒲扇锉可能也来不及了,只能用最快的方法,先将这两郡地界上可被调动起来的水源都给利用起来,再将此地的蝗虫都给尽快杀灭。” “前面的那件事我会让关中这边的水利队伍到此地来。” 伏寿和毕岚都得算是洛阳的本地人士,要在这边配合开展工作不算太难。 早前她们完成了在关中范围内的渭河水文统计,如今到这一片就是渭水和雒水的流域,在已经形成了一整套配合运作的体系之后,应当能很快在这头铺开工作才对。 “后面的那件事交给二位应当无妨。顺势在灭蝗工作的展开中,将司隶地界上的户口人数重新统计到我的手里。” 作为夹在东西两个朝廷内的中心地带,别看还有司马防这个长官,要想让此地的民众迁移就能有序,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在董卓之乱前,就连洛阳本身的人口都是长安的五倍以上,再加上京畿之地,那就更是个蔚为可观的数字了。 最多也就是迁移出去的民众会在当地拥有新的户籍登记,在洛阳这边的交接却是形同虚设的东西。 现在能够利用的—— 一个是在蝗灾之中,各处田垄需要以间隔一段距离设置火源的方式来吸引蝗虫,可以对田地面积重新进行统计。 一个是在此地执行以蝗虫卵与蝗虫置换粮的方式,对一些相对贫瘠的流动人口造册登记。 这两件事情,都是原本身在此地的司马防缺少人手去做的,随着乔琰的兵力入驻,也就有了执行起来的可能。 “原本在这边缺少的何止是兵力,还有用于大司马所说置换之事的粮食,早前倒是想多跟长安这边请求援手,可想着关中的情况也不易,便打消了这个想法,眼下能由大司马直接提出来,我也就安心多了。” 司马防的这番话,让乔琰不免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朝着他看了过去。 他到底是在顾虑关中也存在的消耗才放下的这个打算,还是试图暂时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状态才有了这样的表现,好像并不难给出一个答案。 反正这人惯来一副老奸巨猾的表现。 但方今这时局下,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司马防的这种,其实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何况,在表面工夫上,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司马懿已经效力于乔琰麾下的情况下,她更不会让司马防难做。 只要足够的兵马可以让对方将自己在河南尹经营出来的那些势力,都给压制在不敢妄动的状态下,乔琰和他之间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在洛阳的户籍完成登记造册之后,也就将是她把《急就篇》在此地印发下去,观察作为试点的种种表现之时了。 洛阳的民众在整体识字情况的数据上,应该会比他处要好得多,这里又并不是早前处在乔琰管控之下的地方,所以此地既能提供出一个合适的群体,又能看看那些新的地界对这套发展举措的适应性。 她既已在洛阳南郭处筹措了办公的场所,也就做好了将此地的种种都给全部记录下来的准备。 司马防问道:“我听大司马的意思,目前好像没有打算在洛阳进行大规模的人手扩招?” “先不急吧,免得引发了些动乱,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了。” 至于这个动乱到底是洛阳的民众不满于这个新驻扎于此地的势力,在此地这样快地就发起了征兵的举动,还是因为长安那边对她在洛阳大刀阔斧的举动,感觉到来自这位大司马更加强横的压迫感,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 在他们收到来自洛阳的确切消息之前,先迎来的,还是从豫州进入司隶地界,经过崤函道进入长安的袁耀等人。 虽说早在先前他们就已经收到了袁术身死,乔琰当机立断出兵的消息,但当真看到的袁术的棺椁和他这个儿子出现在长安的时候,还是有种时局变迁的恍惚之感。 袁术之死,固然因为此人的表现,让人觉得这是迟早有一天的必然之事,还是会有种一个时代开始落幕的既视感。 与袁耀同来长安的,当然不可能是此时还跟着乔琰在洛阳城中走动的郭嘉,也不可能是还被留在颍川的袁涣,而是荀彧。 从荀彧的口中,他们总算是将在豫州地界上发生的种种都给弄了个明白。 除却当荀彧和乔琰一道在弘农郡视察的时候,那道从豫州送抵的信报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在荀彧的话中做出了一些隐藏,其他的情况都是得到了乔琰的准许可以告知于其他人的。 包括她在驰援轘辕关后是如何做出的决定,又是如何在己方人数更少的情况下凭借着信息差击败了夏侯惇。 随后更是在何等冒险但精妙的操作之下,拖延时间到了赵云和黄忠的队伍分别从关中和荆州赶赴颍川境内,将颍川这地界给保了下来。 “在紧要关头做出抉择这件事,大司马果然从未让我等失望。只是豫州之变后,曹孟德的实力必然大增,且其站在了邺城的这一方,是否会给我方造成麻烦?”陈纪开口问道。 颍川并未落入敌手,对陈纪这种颍川士人来说,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虽说颍川和汝南之间的界限不明,让人会有点担心曹军直接撕破协定侵入颍川,但想想乔琰敢做出这样的安排,又先有击败了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惇的战绩在手,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何况,乔琰也暂时还驻兵在洛阳,随时都可以对颍川发起支援。 甚至往好一点的方向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要用颍川这地方来牵制住曹军的主力,自己则从另一头切入兖州东郡。 兖州的东郡和冀州的魏郡,有一部分地方是相连的,换句话说,这地方距离邺城实在是不远了,是有这个出兵突袭的机会的。 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相当小,毕竟在战线拉得过长又深入敌方腹地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对面的反抗而打破原本的优势,可人都活到这个岁数上了,总还是要对这种事情抱有一点期待的。 也就是在这五月里,担任着太常卿和长安城画院院长位置的赵歧,因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的情况,选择致仕退休,只在画院这地方还挂着个教导的位置,反正如今这里的种种事宜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并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心力。 这就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然而陈纪在送别赵歧离开官场之余还是觉得,自己虽有些年长了,依然想要看到天下重新回到一统的状态。 而这种希望,显然只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 豫州境内的这场对峙交手,让陈纪越发清楚地看到了乔琰在处理作战危机之上的应变能力。 也确实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长安城有一个更可靠的未来。 不过他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就像乔琰所猜测的那样,一个朝廷建立的时间长了,原本在被迫抱团状态下表现出的团结状态,只要在确实存在利益纠纷的情况下,就会出现裂缝。 在陈纪看来如履薄冰的平舆会面,在这些人看来,也不过是乔琰和曹操进行的一番作秀而已,谁让这两人之间在早年间就有着一番交情,就连曹操的二儿子曹丕也都还在乔琰所开办的乐平书院之中。 在陈纪看来很有必要的洛阳驻军,在这些人看来,无外乎就是乔琰和曹操的沆瀣一气,让她在洛阳可以开办起自己的小朝廷。谁知道在往后会不会做出更加放肆的举动,甚至发展到在洛阳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各自谋求到一份利益的地步。 在陈纪看来对颍川足够妥帖的安排,对袁术也堪称是仁至义尽的表现,在这些人看来,却充满了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意思。 这些人之中的典型代表,还在这个时候找上了袁耀。 袁耀有些疑惑地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刘扬。 他是听过对方的名字的。 在刘和身死之后,刘扬从原本碌碌无名的幽州牧次子,变成了长安朝廷之中的准继承人,可以说是在一时之间身价百倍。 不过此人并未真正进入朝堂,以至于顶多就是名字为人所知晓,而不是让人觉得他有什么让人觉得可堪欣赏之处。 但刘扬这一开口,就让袁耀愣在了当场。 只听得刘扬说道:“大司马这事办得当真是不够厚道。你父亲身为汝南袁氏的嫡子,竟然被以这等草率的方式运送尸体来到长安,连你也得背井离乡地来到此地。若是我父皇亲自下令的话,必定会将汝南郡给夺回,让你接任这个豫州牧的位置。” “不对!应该说,若我父亲早知豫州和兖州之间是这样的相争局面,早就应该让人协助豫州布防,以免让兖州那边有可乘之机。” 他叹了口气,“哎,早年间就知道大司马和那曹操多有私交,没在此事上早早提醒你父亲也是……罢了,不说此事了,你眼下刚来到长安,如有什么还缺的东西,便直接来找我就是。我若有能帮的上忙的,必定给你搭一把手。” “也不知道父皇属意于将你放在何方位置上,但想来也低不了,必定合乎你的身份。” 袁耀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等等,这位皇子扬的有些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这好像……好像是在他这里,给那大司马说坏话? 不是吧,他才来长安第二天,怎么就要让他面对这么刺激的情况! 第307章 医疗支援 袁耀想过了自己在来到长安之后,可能会遭到此地的无视或者排挤,但想想和豫州这地方的死生难料相比,总的来说还是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 他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冒出来个人,觉得他是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 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刘扬的脸色,发觉在对方的脸上写满了“真挚”,话中居然也并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意思。 等等!合着这家伙是真觉得,他是被乔琰胁迫着从豫州来到长安的,也是真觉得自己应当对没能及时救下他父亲的乔琰心怀愤恨的情绪吗? 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若无乔琰,幽州那地方早已在刘虞和公孙瓒之间分出了胜负。 以公孙瓒的脾性,前有刘虞长子刘和被挟持作为了人质,并在混战之中身亡,刘虞也险些送命在滨海道,刘扬当然也不可能从中逃脱。 他是该当对这位大司马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的才对。 可眼下这情形,倒是完全反过来了。 也若不是因为这种对乔琰的不满,他不会如此快地将袁耀自袁术死后就时常表现出的沉郁心情,理解成是对乔琰的怨怼。 袁耀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并未被刘扬捕捉到,他看到的只是这个权柄一朝尽丧的青年朝着他看了过来,回道:“多谢殿下的关照,但我父亲生前曾说我不学无术,经由这番汝南平舆之变,我也算是知道了,我非但帮不上父亲的忙,还只能看着父亲身死,连尸体都要让大司马来帮忙讨要回来。比起在长安担任一个职位,我更想寻个地方进学。我听闻长安城中也将恢复太学了?” 刘扬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表现出对袁耀招揽意图的时候太过心急了。 并不是趁着袁耀还在深为父亲之死而觉痛苦的时候对他示好,就是最有效的,也可能会让对方警觉自己别有用心。 听袁耀转移了话题,他连忙回道:“是有这个计划,只是如今……不太合适。” 早前王允就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发觉,弘文馆虽然是朝廷用来彰显招揽士人态度的窗口,却并没有让这部分士人全部团结在刘虞这位天子的身边。 固然按照弘文馆的创办宗旨,这部分人都会得到刘虞的亲自任免,但随着乔琰近年间在长安扎根势力步伐的稳固,加上刘虞这种大司马所说皆可的态度,谁都知道在乔琰和刘虞之间到底应该选择谁来作为自己的靠山。 当乐平书院中的学子里属于郑玄、荀爽等人弟子的那部分在长安城中出仕,这种两极分化的情况也就更加明显。 王允意识到,要让天子拥有真正的权柄,而不只是作为乔琰的代言人,那就必须有更成体系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人才培养渠道。 可惜,现在不合适。 连让袁绍拿出一个和乐平书院分庭抗礼的太学,都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在长安的话语权大半落在乔琰或者是她下属手中的情况下,也就更加做不到。 在今年的灾情之中,贸然提出这样的意见显得更加不合适。 刘扬蠢归蠢,看一眼与他可能是同阵营角色的态度,还是能看出点意思来的。 但他话说出了口又意识到,他这么跟袁耀说,好像就是在怂恿他去乐平书院就读? 这怎么能行! 自他来到长安到如今,也就是在袁耀这里,他才看到了一点找到真正同盟之人的希望。 何况,袁耀是什么身份?汝南袁氏之后,袁术的儿子。 若是豫州可以被朝廷重新抢夺回来,要想通过一番运作将袁耀给推上豫州牧的位置,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这就是一支有机会让他在长安城中站稳脚跟的外援势力了! 刘扬连忙又道:“袁兄若有进学之心,以我看来也不需急于一时,这长安城中将有典籍批量印制之事,不如先在此做个见证,此外那乐平书院中早年间入学就读的学子,在七八月间将有参与毕业考核的,大约会在九月里转道长安,袁兄也可看一看他们的表现。” 袁耀在刘扬没看到的角度,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无论是印刷书籍的事项,还是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都跟乔琰休戚相关,用这两件事来劝阻他暂时不要做出决定,岂不是在说—— 这是在希望于这两件事直接失败? 这话哪里是刘扬这种身份的人该当说出来的。 就拿他父亲来说,对于袁涣这种身份的,他总算还存着分敬意,更是让袁耀也对对方拿出恭敬的态度。 那么若是有个人能够帮着他开疆拓土,可劲儿地打袁绍的脸,他估计都能将对方供起来。 但瞧瞧刘扬的这番表现,竟像是希望乔琰尽快下台,让长安城中的诸般事宜,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样。 袁耀已经在心中有了这个评判便确定,自己若想在离开了汝南来到长安后,过上安稳的日子,就不能搅和进这种事情里,尤其不能和刘扬这种看不清局势的蠢货走得太近。 可他转念一想,这长安城中对乔琰有意见的人,或许并不只是一个刘扬而已。 只是刘扬的身份最为特殊,也最不需要顾忌那些个朝堂规矩,或者说是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潜规则,这才让他在此时有如此表现。 可这长安的暗流涌动中,还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人在深藏不露。 他身为袁术的儿子,要想直接做个富贵闲人的难度着实有点高。那么既然必须要跟一些人打交道,与其是被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给算计入套,还不如跟这个不如他聪明的刘扬来往,然后—— 等到乔琰回返到长安后,就像是当年他将袁熙到访长安的事情告知于乔琰一般,现在他也可以将刘扬的情况汇报一二。 那他就真的安全了。 袁耀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当即朝着刘扬回道:“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看看再决定的,不过……礼不可废,殿下还是莫要称我为袁兄,对外难免引发非议,我表字子煦,殿下以此称呼于我就好。” 刘扬还时常忘记自己身在长安,这会儿听到袁耀对他这种称兄道弟的说法做出一番纠正,神情不免有一瞬的尴尬,回道:“说得不错,我会留神于此事的。” 好在,让他颇觉欣慰的是,袁耀好像并没有因为他在称呼上的失当,而对他做出任何一点看轻的表现,反而在随后的言谈之间朝着他问起长安城中的风水,似乎是有意于请他推荐个适合于袁术的埋骨之地。 这分明是接受了他的示好的表现。 刘扬回道:“洛阳风水在于北邙山,多位天子的陵寝都位居其上,导致长安城中的民众和官员凭着直觉印象,也觉得该当将陵墓设置在长安以北。但如今不行。” 听刘扬这个“不行”二字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袁耀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心,问道:“这又是为何?” 刘扬回道:“因为洛阳以北,就是池阳。池阳这地方别的东西都可以不管,唯独特殊的就是一个池阳医学院。” “你知道吗?这医学院中教授的内容中,其中一项叫做人体结构,将每一根骨骼肌肉连带着五脏六腑的样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袁耀回问。“若能将人的身体熟知到这个地步,岂不是更能做到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子煦,你也太天真了!你怎么不想想,用寻常手段可不能做到对此罗列详实,精准分明。我随着父亲前去此地视察过一次,其中甚至有对特殊情况做出补充说明,比如,是各部分遭到何种攻击能致死。” 刘扬斩钉截铁的语气,宛然一派已经亲眼看到了此地情形的样子,让袁耀不由又沉默了一下。 尤其是他的下一句话,让袁耀觉得,如果将其直接汇报到乔琰这里的话,可能……可能还能给他再算上一点功勋。 因为他说的是:“恕我直言,若是你不担心袁豫州的遗体出现在那池阳医学院中的话,可能还可以将其安葬在那头。” 袁耀很努力地绷住了自己的神情,才让自己吐出了一句话,“多谢殿下提醒,我会考虑一二的。” 他不是要考虑给袁术选择安葬地点的问题。 而是考虑,他要不要干脆别等到乔琰从洛阳回返,才去打小报告。 他应该直接去找程昱汇报! 不过大概就算是让乔琰知道,刘扬这蠢货还对她的池阳医学院做出了这样的一番诋毁,搞出了这些对于医学生的刻板认知,她大概也懒得和对方计较。 有什么必要纠正一个导火索的错误认知呢? 在长安城中的粮食送到洛阳新府衙的时候,同时送到的,还有一批从池阳医学院送来的人手。 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一封由华佗写来的书信。 乔琰拆开了信,将绘有“独活”图案的信封放在了一边,从中取出了信纸。 最后选择“独活”这药材作为池阳医学院的图标,是由学院之中的学子投票决定出来的。 在学院中的学子接触到新式医疗器械的时间还短的情况下,以草药代指医学,还是要更符合于他们的认知。 而无论是“独活”本身的名字,还是其“长生草”的别名,又或者是其“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的特质,都宛然一派医者特质。 但很有意思的是,独活植株的简化图标又在画院的绘制之下,颇有一派凛冽之态,乍看起来不像是医学院,而像是什么军队武装组织。 这让乔琰看到这个图标的时候,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之时,这份笑意更深了几分。 华佗当年因为乔琰所提及的牛痘之事,这才耽误了前来池阳医学院报道的时间,故而让吴普暂时取代他的位置,和张仲景一道负责在此地主持。 在建安二年的年中,也就是在关中之地出现华山崩裂景象的时候,他的牛痘研究因为方向明确,也拿出了接种的稳定成果,并给出了足够用来说服长安君臣的案例佐证。 事实上,接种的方式并不是主要的问题,通过此法防治成功的病例才是更要紧的东西。 乔琰彼时还戏称,这华山崩裂也未必就是个凶兆,或许也可以解释成,这是代表着与之同姓的华佗要拿出什么掀起变革的东西。 但华佗并未因乔琰的这番说辞而感到骄傲。 他在将牛痘的全部成果提交到了长安后,就在向乔琰申请了一批保镖之后,动身前往了河西四郡。 按照他的说法,既然牛痘实际上是由境外传播进来的疾病,那么谁也无法肯定,在乔琰加大了对丝绸之路的开辟后,会不会有其他的病症被引入境内。 就算他们已经有了烈酒萃取的蒜素在手,这东西也到底不是万能的,不能应付所有的病症。 只有知己知彼,才能让他们更好地应对这些灾劫。 对于华佗提出的这番说法,乔琰相当认同。 被华佗记载为“传尸病”的结核病,和极有可能是汉末大疫中一员的鼠疫,或多或少都和境外有些瓜葛。 即便华佗在药物和仪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不能做到病症爆发之后的医治,只要能让它们有一套完整且符合当前时局的防治条件,减少她的下属伤亡,对她来说就有着极大的实际意义。 为此,她甚至给徐荣做出了指令,华佗在河西四郡期间,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分,他就可以直接对之进行满足,不必刻意汇报到陆苑,或者是直接汇报到她的面前。 如果华佗有离开凉州境内,朝着丝绸之路上外邦地界走一趟的意思,将具体的出行计划递交到陆苑手中,由她进行决断即可。 华佗显然并未辜负乔琰对他举动的一番支持。 在这建安年的五月里,他正式完成了对番邦疾病的一番记录和外邦医书的收录,将整部外来疾病记载的医书大纲递交到了乔琰这里。 与此同时,张仲景在池阳医学院两年间正式开始创作《伤寒杂病论》。 这本成体系的医疗著作开始创作的时间,比起历史上早了十多年,却也有着远比历史上他创作此书之时更加充裕的病例收集记录和协助观测与诊疗的人手。 因此,虽然此刻递交到她手中的还只是一个简本,但乔琰相信,这东西会以极快的速度被完善起来。 “早先按照君侯所说,池阳医学院的任务在备急方书的校正和增补,各个划分出的院系制订编纂教材,以及对新招募到的人手进行培训,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会做出一些调整了。” 站在乔琰面前的乔真还是和两年多前见到她的时候,有着一种因稍显温吞而不容易让人第一眼注意到她的特质。 但若再往她的眼神中看去,便会发觉她的这种温柔里带着对未来道路越发明晰的坚定。 乔真继续说道:“经由两年的培训,在医学院内,姑且不论具体隶属的院系,光是按照其去向,被分成了类——” “华院长的《番邦医论》与张院长的《伤寒杂病论》这两个项目中的参与者,从事医学教导行业的教学者,以及参与到关中的医疗事务和随君侯行军扩张配合在军队和当地展开行动的实践者。” “所以你现在是属于第类。”乔琰朝着乔真的领口看,见她的衣领边上有一道金边,便知道这正是代表着五科之中其中一科科长的身份,“忘了说了,也该恭喜你高升了。” 吴普看好乔真的心性和学习速度,但并没有在她所经历的考核上做出任何放水的举动,又因池阳医学院的存在让此地聚拢了不少原本并不出名的医者,导致乔真拿下这个妇科科长的位置,也可称为过五关斩六将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出考核的艰难,让她话虽不多,在下属这里得到的支持却并不在少数。 这回将医疗人员带来洛阳,是由乔真带队前来,同样是她据理力争的结果。 提到高升,乔真的脸上还有几分羞赧之色。 提到这趟前来的缘由,她又很快恢复到了正经的模样,解释道:“我是这样想的,洛阳和其周遭的河南尹其余地界,总人口比起长安在招揽收拢民众后的状态也尤有过之,这些地方不再听从于朝廷的指令,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这是个足够让人形成习惯的年限。” “靠着君侯给出的优惠政策,和治理蝗灾旱灾的表现,能从相对广泛的覆盖面上让他们重新接受自己是朝廷的子民,但还需有另外一处突破口来从旁辅佐。我想,河南尹地界上的妇女接受君侯的雇佣,又能得到一套病症排查和医治,或许是一条路子。” 见到乔琰投来的赞许目光,乔真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君侯可以放心,我在医学院中所学的内容并不只有这一科,在统领这些人上有这个把握。我也有把握,在寻找这个突破口的时候,绝不会引发民众的争议和矛盾。” “我信你,”乔琰朝着她笑了笑,“你会是配合我在洛阳行动的得力助手。” 这样一来,在这洛阳的地界—— 政事上有司马防和临时调来作为援助的诸葛玄。 民生上有乔琰这个指导行动的核心人员,以及重新从长安回返的荀彧。 军事上有郭嘉和驻军于此的赵云。 现在又跟进了医疗和即将到来的教育。 在旁人还为她没能阻止曹操拿下汝南而觉可惜的时候,她却已经抱着势在必得之心,要将洛阳的民心收拢回来了。 当然,她的目标何止是洛阳,她对于辽东也同样是势在必得! 而就像洛阳这边不是她一个人参与着这场战斗,在辽东那边也同样有着为她披荆斩棘之人! 海航十二日,在凌晨将近的时候,眼看着那架最特殊的仪器上的数字越来越小,吕令雎原本还有的几分困意都消散无踪了。 她支起了船中的望远镜,朝着船前行的方向看去,便见远方还有些昏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片若隐若现的地平线。 那不是一条连续的地平线,而是以其多处断续的状态让人看出,那并不是一片陆地,而是海岛群。 可也正是这个标志性的特征,让吕令雎忽然激动了起来。 只因那里就是他们这趟航行的第一处目标—— 长山列岛! 第308章 海战利器…… 吕令雎发觉了这出海域视线有变的景象,其他人也自然没有闲着。 这即将行抵目的地的征兆,让船上的船夫连带着其他身在船上的士卒与统帅者,都纷纷忘记了此时还在晨光微熹之时,个个都精神百倍地涌到了船头。 十余天的海上航行,再怎么有那罗盘指示方向,让他们确定自己并不会跑偏航程,和陆地上的移动中变幻的景物相比,还是显得过于枯燥了。 每日所见的都是海波翻涌,在起先的新鲜劲过后,也让人感到被海水所围困的窒息感。 但现在,他们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这支并未受到海上风浪影响的船队,即将给他们的对手带来出乎意料的一击。 这对这些少年人,不,就算是对甘宁和太史慈等人来说,也是一件令人为之心神激荡之事! “舆图上虽没有这两处的名称,但昔年孝武皇帝的舰队海航还是将其记录了下来,要说君侯给其取的名字倒也合适。” 诸葛亮展开了手中绘制着星点图样的舆图,又朝着船只的西面和北面各自观望了许久。 他们此时航船所在的位置,西面就是袁绍所统帅的青州东莱郡,北面也就是为公孙度所统领的幽州辽东郡。 虽说没人会想到,居然有人在这等中原内乱之时会出现在东海的海域之上,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远离近海航行,以免被东莱郡出海的渔船发现了踪迹。 被诸葛亮说的取名合适之地,一片群岛位于渤海和东海之间,以星点散布的方式形成了两片海域之间的分隔,一端接着东莱郡的黄县,一端接着辽东郡的沓氏,相当于是渤海的收口。 而另外一片群岛,则在辽东郡的正南方,距离辽东郡也不过是数里的海程。 这两片群岛都被乔琰以长山列岛取名,意为这些连缀的群岛在海面上展开,形似海上群山。 而他们此时扑向的,正是后者。 打从出航前来此地之前,在他们所制定的作战方略中,他们就没有打算进入渤海的范畴。 谁让环绕着渤海,分布着青州东莱郡、北海国、乐安国,冀州的渤海郡,幽州的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属国和辽东郡,既是要悄无声息地避开各方的耳目,完成对公孙度的武力威慑,那当然不能进入渤海。 东海与渤海之间的长山列岛,是给他们划定的行动分界线,绝不能越界而过,那辽东郡以南的长山,才是他们的落脚之处。 吕令雎摩拳擦掌地听着此时充当指挥者的诸葛亮吩咐,由附属战船先行一步,在今日正午之前—— “先夺獐子岛!” 这是这一片列岛中最南端的一座大岛屿,也将作为他们适应辽东气候并在随后发起下一步军事行动的中转站。 “由甘将军先打头阵吧。”诸葛亮接着说道。 吕令雎颔首,示意自己认可这个出战人员的安排。 这头一次参与到海战之中的少年将领站在船头,看着甘宁随即意兴激扬地从这中央的楼船抵达了附属的战船之上。 她的目光中虽然露出了几分羡慕之色,却并未表露出任何的异议。 “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先行出马,拿下这个首功。”陆议披着个风氅挪上了甲板,看了眼吕令雎此刻站定在那里的表现,颇有几分意外地说道。 该说不说,他觉得自己参与到这趟海航之中是真有一点走背运的。 先是差点被他的队友们抛下在港口,又在前几日被海风吹感冒了,好在船上常备的药物齐全,并不耽误他在此时协助两位年岁更长的“谋士”一并完成这场对公孙度的围猎。 吕令雎回道:“君侯说过了,我既然要想当将军,就得分清楚什么是前锋该做的事情,什么又是将军应该做的事情。甘兴霸是被我们两个骗到队伍之中的,就得将这把刀用好,而不是又跟他在这里争夺首功,让他跟我起冲突。若真如此,往后的战斗就不好打了。” 何况,她也需要看看,在登岸的战斗中该当如何做。 在整支船队接近獐子岛后,以甘宁为首的海军队伍从海湾突袭而入,在举着望远镜的吕令雎所能看到的画面中,这位从锦帆贼转行而来的海军将领,带着被他训练得颇有几分悍匪架势的下属一道,直扑海岛上的原住民而去。 附属战船之上的小舟早就在他出击的同时,朝着獐子岛北面的后路包抄而去,以防出现漏网之鱼,朝着周边岛屿报信。 这个作为辽东郡沿海边界的岛屿上固然没有被公孙度安排的驻军,却因此地的支柱产业乃是供给于内陆的海参,在岛上生活的三百多人均为凫水的好手,在体格上也要远比寻常黔首健壮。 但他们遇上的,却是一支有备而来的五百人前锋队伍。 当刀兵骤现于这座岛屿的时候,他们还是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后便被甘宁带着下属一道驱赶到了海滩之上,迎接着随后的一条条战船朝着獐子岛靠近。 那两艘对他们而言从未见过的巨大楼船,以让人为之恐惧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若只是船身高大也就罢了,这两艘楼船主舰却显然不止于此。 在寻常的轻舟之上出现的船橹,在楼船的两侧以极其庞大的规模悬挂在船外,随着船身的推进而来,并未充当着用来划船的作用,只让人直觉,这些“船橹”并不应当就是此刻这个沉寂的姿态。 但不管这两艘主舰在全力发挥作用的时候到底是何种模样,这跟他们这些并不从事海船战斗的人,并无一点关系。 他们只是面带惊恐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抢占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盘,让他们无从知晓这些人到底是海贼还是什么其他身份的人。 让他们着实意外的是,在船队上的船员有大半登临海岛后,这支舰队的主事者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和方才凶悍地将他们控制住的甘宁……好像形成了一点鲜明的对比。 獐子岛上的采参人头领小心地打量了一番那几个少年人,和跟在他们后头的太史慈,又转头看了眼抱刀而立站在后头的甘宁,这才转回头来问道:“不知道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这辽东郡已不能算是中原的地盘,像是他们这些采参人更没有什么油水可言,就算是海上偶尔出现的海寇也大多会绕过他们的地方。 忽然遭逢到这样的一出天降灾祸,即便在方才的滩涂与海岛交战里,只有人受伤,并无人出现死亡,也着实让他们感到恐惧。 司马懿跟诸葛亮对视了一眼,当先一步回道:“我们需要一点补给。” 那采参人刚松了一口气,觉得对方若只是想要一点财货,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办不到之事,就见司马懿眯了眯眼睛,说道:“我们要的是人口补给。” 采参人顿时脸色一变。 人口补给?那不就是另类的海船征兵? 他的目光掠过了那二十艘船,在意识到对方的船员数量好像和船只的数目确实不成比例后,只觉心头拔凉。 当他重新朝着司马懿看去的时候,便瞧着对方这看似文雅的面貌里,也多了几分阴鸷算计的可恶。 分明和一开始就登岛的强盗队伍没有什么区别。 可眼下正是形式比人强的时候,对方手中的刀兵也远比他们用来砍柴杀鱼的刀锋利了太多,何来让他们提出辩驳意见的机会! 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紧绷的面色中表现出几分协商的姿态,开口说道:“可我等从未有过海船上作战的经验,平日里也都不离开岛屿多远的……” “行了,谁说我们要的是你们了。”他话刚出口,就被司马懿给打断在了当场。 这少年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宛如鹰隼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不需明言也能让人读懂的嫌弃意味,“我要你们协助我等,上西安平走一趟。” “就你们这等体格,还不配让我们费这般心力。” 他抬眼给甘宁比划了个手势,甘宁当即心领神会地抽刀而出,将刀给架在了那采参人头领的脖子上,“能帮我们一道俘获多少合格的水手,就能让你们多少人重获自由,我想,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在这强买强卖的行径面前,他们哪里有什么跟对方讨价还价的资本! 除了想办法按照对方说的做,来确保他们通过以一换一的方式重获自由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让这采参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的,是在随后他跟着两艘战船往獐子岛以北的广鹿岛走了一遭后,眼见这群海贼何止是在上岸的近距离作战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战斗力,在远距离的攻击上也有着超乎他想象的本事。 那先前未曾出手的青年将领,与他的下属一道,用手中两百步外依然精准射击的神臂弓,彻底打消了他试图逃走的想法,更是让他们这些协助人口进货的打手队伍又壮大了三百多人。 短短的三日时间内,獐子岛上除了多出来的二十艘战舰之外,合计从周遭的群岛上带回了两千多人,几乎将这片群岛上生存的原住民都给尽数地汇聚到了此地。 但这对于这趟出海辽东的人来说,只是个开始而已。 长山列岛的原住民中,重点看守的人质被全部送到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而余下的岛民则被他们以交叉编队的方式打散,混入了每条航船上的队伍之中,这样一来,他们的队伍就被扩张到了先前的两倍,这些人质又无法对他们做出有效的反抗。 随后,除却留守的四条战船外,其中的八条战船往西直奔沓氏港口而去,由甘宁、郭淮和诸葛亮统领。 另外的八条则由吕令雎、太史慈和陆议统领,朝着他们和獐子岛上的采参人所说的那样,朝着西安平而去。 “所以为什么是由我留守?”司马懿忽然有了种和先前陆议一样被丢下的郁闷感。 “因为你长得比较危险吧。”吕令雎心直口快的回答,让才扮演了恶人角色的司马懿忍不住面色一黑。 别以为他没听到,在那些被当人质的采参人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他年纪不大心思极深,有鹰视狼顾之象,难怪会是海寇的头领一员。 就这鹰视狼顾四个字,他一点也不相信会是这群没甚文化的采参人说出来的词。 是他的这些同伴为了进一步制造恐慌情绪宣扬出去的还差不多。 “仲达啊,别这幅表情,想想看吧,我们若是不能有效地控制住这些岛民,随后的东西两处出战,难免面临顾此失彼的麻烦,还可能遭到人质的反扑,又哪里能顺利地完成计划中的登岸一击,是不是?” 陆议的这句安慰,那可真是一点都没让司马懿觉得有多熨帖。 “还不走?你要去的西安平,可没那么好打。” 别看因为幽州的城市分布缘故,西安平的驻军远不如辽东郡的郡治襄平——也就是公孙度此时的所在地,在人口的数量上也同样不如沓氏这个用于青州冀州和幽州之间互通的港口,但西安平的位置确实很特别。 它处在鸭绿江的入海口,往东南方向不远就是今天的朝鲜,当然在如今还属于幽州的乐浪郡,往东北方向的鸭绿江上游而去,也就是在这个时代逐渐强盛起来的高句丽。 这个三方交汇之地堪称人口构成复杂,城池的修建虽不比内陆的城市,也不算太过简陋。 而尤为重要的一点是—— 此地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会直接朝着三面扩散出去,造成对幽州极为可观的影响。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这场沿海的攻城之战并不会失手。 而是凭借着直击城下的一击,在这辽东郡的沿岸撕开一个豁口。 “少在这里说有损士气的话,”吕令雎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战甲,或许是因为打小演练武艺的缘故,她的身量远比同龄人要高,在这披甲执戈的姿态里真是好一派英姿勃发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她所崇敬的君侯的影子了,“你在此地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就是。” 一艘主战楼船,七艘辅助作战的战船,在司马懿的目送之下,从獐子岛出发,沿着辽东郡南部的沿海海岸线,朝着鸭绿江口而去。 和徐州青州的海岸线截然不同,这里的沿海因少有往来港口,会出没于此地的大多还是渔民,所以在绝大多数的地方,还是人迹罕至且荒无人烟的状态。 此时他们已不需掩盖自己的行藏,反正发觉他们这支特殊队伍的渔船根本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有效的拦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将自己的渔船往更加贴近岸边的方向躲一躲,防止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给当做了进攻的目标。 吕令雎站在船头,牢牢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此时的她脸上已彻底看不到先前的跳脱之色,而是在闭目养神之间,将楼船上所装载的每一件武器都在自己的脑中反复模拟,以确保在出现任何变故的时候,她都能做出足够有效的应对。 此外,虽说在从长安往汉中去的路上,太史慈因为和她一见投缘的缘故,将自己的羿射技巧教给了她,吕令雎还是果断地放弃了同时操持弓弩的打算。 贪多嚼不烂,有太史慈在旁援助,这份远程进攻的责任还是交给他为好。 陆议没打扰她的这番战前的调整,而是转身折回到了船舱中,对那些在长山列岛劫掳来的渔民做出了一番安抚。 船已出行,这些人就算想要在此时逃走,在这茫茫大海上何其艰难。 而这些匪寇一般悍然出现的人,虽然在把他们拉上贼船上毫不手软,也没真对他们做出什么大开杀戒的举动,或许他们所说的在得到了足够的人口补给后就会将他们给放了,并不是一件随便说出来的话。 现在陆议这个面貌温和的少年人给他们送来了饭菜和安抚,又让他们从获得待遇的前后对比之间找到了几分安全感。 司马懿知道这情况会不会觉得很吐血那不重要,反正当这八艘船从鸭绿江口驶入、眼前的场面从原本的大海变成大江两岸的时候,在战船上的士卒多少是有了点同舟共济的样子。 这支船队在一打眼看去之间绝不会让人想到,船上足足有半数的士卒是临时充数被拉来这里的,而不是原本就归属于这支队伍本身。 西安平的守军看到的,只是在他们收到了有敌人入侵的消息前来拦截之时,这些打造精良的战船对着他们包围而来的船队不躲不避,而是用那由硬木外包铁皮所形成的“撞角”,直接在鸭绿江上朝着他们这一方的战船撞击了过来。 撞角所带来的巨大冲撞力,和对方这出人意料的正面迎战方式,让头一批出动的战舰直接来上了一出人仰马翻景象。 不,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被撞翻在了当场。 在敌方的弓弩占据了进攻优势地位的那一刻,从小型战船上伸出了一支支由士卒所操纵的钩拒,将意图重新拉开距离的战舰都给拉拽在了原地。 随后就见从这些战船上跳过来了一个个装备精良的甲士。 此前十多天的海上航行,让这些原本就适应过江上作战的士卒,再不会因为风浪的影响出现站立不稳的情况,更别说他们此时已经从东海之上进入了鸭绿江流域。 西安平守军这头简直要疯了! 这到底是从何处出现的敌军? 作为大汉疆土处在最东北的边陲之地,这地方好像根本不应该遭逢这样的灾劫才对。 更让他们未曾料到的是,那置身于小船之后的大型楼船也在此时朝着他们发动了攻势。 楼船庞大的船身非但没有成为它的弱项所在,反而在这压阵而来的行动中像是一只扑面而来的巨兽,在楼船前端倒钩形的船头不只是个撞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钩拒。 这艘船硬扛着对面的箭矢而行,在前端即将撞上西安平守军主舰的那一刻,这撞角忽然朝前倒了下去,像是一只弯钩抓住了对方船只的船身。 这只弯钩上所联结的木板,便是吕令雎这一方船员登上敌船的通道。 这些辽东郡守军平日里所见的海船不少,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头构造。 如若吕令雎在此时可以对他们做出解释的话,或许可以告诉他们,这种船头的图纸同样是丝绸之路的产路。 因为这正是西方的罗马帝国船只上取名为“乌鸦”的钩爪木桥! 早在百多年前,这东西就传到了贵霜帝国的境内,只是因贵霜位处于内陆,少有动用此物的机会,反倒是徐荣在得到乔琰指派通商于丝路期间,发觉了此物的潜力,将其送到了长安。 又在去年被乔琰让人送到了徐州的造船之地,将其安装在了楼船上。 比起铁索连接,或者是在船身内填载沙土让其保持稳定,这种乌鸦木桥更符合北人的海上作战习惯,也更能充分地发挥安装木桥一方的战船上士卒的近身格斗能力。 就比如说此刻! 在木桥停当的第一时间,早已对这进攻辽东一战蠢蠢欲动的吕令雎再不犹豫,操持着手中的长戟便冲上了对面的甲板。 钩爪木桥固定的一瞬所带来的甲板震荡尚未结束,西安平守军就迎来了一场堪称疾风骤雨的打击。 将这些海岛上的采参人抓来充场面需要和平操作,对着公孙度的部下出手,却实在不必给他留多少脸面。 当这场在鸭绿江上展开的水战归于平静之时,吕令雎的手中长戟上还挑着对面舰队为首者的头颅。 她朝着江水中渐渐飘荡散开的血色,和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船只,头一次面对这种战船交锋的她,很奇怪的没出现心跳过速的焦虑,反而只有一种随着江流水涨而越发分明的进取心。 见陆议朝着她投来的示意,吕令雎提戟而前,高声喝道:“拍竿预备,进攻西安平!” 先一步拦截的战船和他们交锋所造成的混乱,让他们无法将所有跳江而去的敌军都给全部留在此地。虽说有那些采参人为了换取自己的自由,直接追到了江中,用那以二擒一的方式将人给捉回来,依然有不少逃出生天的。 故而当这八艘重新整顿朝着西安平前行的战船抵达城下的时候,城中早已处在了严阵以待的状态。 但这好像并不能阻止守城的失败。 西安平就建在鸭绿江畔,护城河也是掘鸭绿江灌入而成的。 为了显示其在北部边陲坐镇的特殊地位,此地的护城河被挖掘得格外深。 因这里的河流好像并未受到中原旱灾的影响,因为夏季的到来还出现了涨水的情况,还颇有一番城池越发坚固的状态。 然而这种护城河渠道过宽过深的特征,在此时非但不是此地城池得以保全的有利条件,却恰恰是敌方战船通行的坦途。 还没等城头的弓箭击穿船头竖起的挡箭牌,造成对藏匿在后士卒的击杀,也还没等他们对渐近船只做出抛石攻击,那对着城池也以横冲直撞方式行来的巨大楼船之上,船身刹车止步的同时,在船头的拍竿已经带着末端的巨石从高处砸了下来。 石块和重竿降落而来,发出了呼啸之声,直接将城头堆叠的石墙砸出了一个可怖的豁口,更是让守卫在这一片城墙上的守军在这等打砸的威胁面前不得不狼狈而逃。 在吕令雎的指挥之下,这艘楼船侧向行入了护城河的水道,侧面的四支拍竿也当即砸了下去。 城头一时之间出现的石块飞溅中,太史慈所带领的神臂弓队伍也在同时对着城头展开了精准有效的杀伤。 被迫退守的城中守军根本无法阻止这些可怕的敌人,在保持着对城头压制力的同时,相继有人从船上跳下,顺着从船头射出的钩索朝着城墙上攀爬,而后顺着被主舰进攻之处为中心朝着两头扩散。 城门也很快在他们的面前被打开,那些精甲利刃的兵卒蜂拥而入,固然没有随着战船一道运送的马匹作为他们此刻攻城的坐骑,也足够让他们在真正的正面交锋中很快占据了优势地位。 与此同时,在那作为要害港口的沓氏,诸葛亮那头也展开了对此地的进攻。 一个个巨大的油桶被导线引燃后,由战船之上的投石机朝着城中投了出来。 在城头和城中砸碎的油桶飞快地将木制构造的城楼和城中房屋给点燃了起来。 沓氏城立时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要说船也是木制的,沓氏城中的守军完全可以来上一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问题来了,在火箭火油进攻的方式还没有被扩散开来的时候,这并不是一种很主流的进攻方式,未曾预料到会遭此横祸的沓氏城也从未对这等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再者说来,油在如今依然还是奢侈的东西,若非乔琰所掌握的地盘上种植了相当多作为经济作物的胡麻,她大概都无法支持下属在这场渡海之战中以这样的方式进攻。 于是当这场大火烧在了不该起火的城中,而不是攻城来袭的舰队之上的时候,城中的防守漏洞无可避免地出现在了进攻此地的诸葛亮和甘宁等人的眼中。 沓氏县城的告破也就成为了一件格外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被轰开了入口的沓氏和西安平,都没有在这突如其来的城池告破后直接易主。 “你是说,这些人只是将城中的守军和民众驱赶到了他们的战船之上,随后就扬长而去了?” 两地的加急战报送到公孙度手中的时候,他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并立刻让人对消息做出封锁,以防这情况被公孙瓒和临近的蹋顿所知晓,让他们觉得他是个可以被趁势欺负的软柿子。 做完了这安排,公孙度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的战报上。 报信人听到公孙度这么问,连忙回道:“还有财物!他们将两地的府库都给洗劫一空了,只是没有到民众家中大肆掠夺而已……” “那些不重要。”作为贸易港口的沓氏和作为郡县边界的西安平在府库中到底有多少存货,公孙度是心中有数的。 上缴税收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早早被运送到了作为郡治的襄平。 这也就意味着,只是劫掠府库的话,其实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威胁。 反而是城中的守军和民众被人劫持走了一部分,对公孙度来说才是个莫大的损失。 要知道,幽州,尤其是几乎处于疆土尽端的辽东郡,是实打实的地广人稀之地。 在公孙度看来,阻止了他在辽东这地方按照那吉兆所说,从事封王之举的,正是此地的人口。 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希望徐州和青州等沿海之地能出现动乱,尤其是距离辽东最近的青州。 要是这些地方的人都能来到辽东避祸,那么在中原战乱的人力折损之中,他反而能够在辽东日积月累积出一支蔚为可观的队伍。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避祸的人没见到,倒是有人上门打劫来了。劫持的还是公孙度最看重的人口! 天下何来这等扎人要害的劫匪! 要不是公孙度此刻还面对着一旁的下属,他都想要直接怒骂出声了,也就是还顾忌着一点自己的形象,这才按了按额角跳起的青筋,朝着报信者问道:“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报信者回道:“这些人并未报上自己的名姓,那战船上也没有所属势力的标记。我们只知这些战船都是几乎满载的状态,不像是远航而来的舰队能保持的样子,此外就是,同来的人里有一个人,曾经在辽东避祸过。” 公孙度眉头一挑:“是谁?” “东莱太史慈。” 太史慈的射术超绝,在进攻西安平的战斗中,除了作为这一路近战领袖的吕令雎之外,就属他最为醒目了,难免被公孙度的下属留意到。 可辽东这地方的消息,向来是要比其他地方接受得迟缓的。 公孙度只知道太史慈当年是为了避开东莱郡府和青州州府之间的矛盾,这才远渡渤海来到了辽东,却并不知道,他后来护送着邴原前往居庸关后,被乔琰招募到手,成为了大司马府的府掾。 毕竟府掾这种位置,只要能养得起,安排出十个都无妨,又不像是那些中郎将、太守、将军一般有着明确的职权权柄。 于是当他听到并非远航的推断和东莱太史慈的名字之时,他一把拍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袁本初欺人太甚!” 自己境内的人口因为蝗灾旱灾的缘故外流到了并州和司隶的地界上,又没这个本事和曹孟德一般直接再打下一州半郡的拓展地盘,就想出跨海劫掠这样的操作来了? 别人或许会对袁绍那四世三公的出身有所惧怕,他公孙度都敢在辽东生出不臣之心了,又何来对此的敬畏情绪。 他满脑子只想着—— 袁绍若是觉得,打到他公孙度的家门前是挑软柿子捏,那他就非要给对方证明一下,他可不能算是软柿子,而是个硌牙的石子。 拂袖而去调集下属的公孙度并未听到,那报信之人还嗫嚅着说了一句,“还有一个作战极其英武的女将……” 按说,这其实也是个很有标志性的特征。 时至今日,也就只听说在乔琰的麾下有过女将,正是由上位者做出的提拔。 但在所有幽州人的认知之中,乔琰根本就没有这个进攻辽东的条件和余暇。 不久之前她明明还和曹操在豫州展开了一番拉锯争端,现在又在洛阳进行灾情救助和收拢司隶民心的举动。 打从去年开始,她就没有主动对外做出地盘的扩张,今年的进驻洛阳也是对丢掉了汝南郡和陈郡做出的弥补应对,又怎么可能会忽然以神来一笔的方式进攻辽东? 那袁本初都已经朝着长安那边“效仿”了这么多东西了,现在再多学一个起用女将,好像也很说得通。 反正别管这支特殊的舰队到底是来自于袁绍还是乔琰,他们只要将其从辽东郡给驱逐出去就好了! 这位负责报信的下属是这么想的,公孙度也是这么想的。 他在收到这份两地遭到了劫掠的消息传来后,快马加鞭地从襄平赶赴了距离更近的西安平。 这一路疾行之中甚至跑死了几匹幽州好马。 可即便他来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当他来到此地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依然满目疮痍的城墙。 还没等他斥责守城将士在修复城墙豁口上的不走心,就见对方哭丧着脸朝着他迎了过来,“府君,那队悍匪又来了一次,他们这次连重锤击墙都不必做了。咱们原本就还没从上次的攻城中缓过劲来,楼船一出现,将士们都不敢掠其锋芒,直接跑开去了。” 公孙度咬牙切齿:“所以你们又让他们带走了人?” 守城将领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公孙度一派被气得不轻的样子,守城将领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才发生没多久的事情,府君若是大规模调动船队,或许还能在路上将其拦截下来。我原本是想向府君索求一道出兵指令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送信出去,府君就已经亲自来了。” 接连的两次袭击和掠夺人手,已经让公孙度这个将辽东视为自己所有物的辽东太守处在了一点就炸的状态,此刻听说这些人还未走远,一面听着这守城将领提起那几艘船上比起寻常钩拒更可怕的钩爪木桥,一面快速以太守的身份朝着周遭的县城也发出了调兵指令,甚至将邻近港口的渔船都给征用了过来。 既然对方要玩水战,还喜欢用钩拒这东西来卡死双方船只之间的连接,便于他们来进行近身作战,那他就直接动用人海战术,来给这些人一个血的教训! 对方在这趟从西安平劫掠走的人口,说不定还能在双方海船的交手之中,成为他公孙度的助力。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公孙度亲自带兵,领着这些航船直奔鸭绿江入海口而去,别提有多迅捷了,一入东海这支船队就直接调转了船头朝着西方行驶而去。 他惊喜地发觉,或许是因为敌方舰队的负载太重,吃水太深,以至于当他追出去了小半日后,就在前方见到了那些战舰的身影。 而他这对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先前的几次胜利给冲昏了头脑,一见到他们这边舰队的出现,想都不想地转头朝着他们迎来。 但在这来势丝毫不减的船队冲撞中,何止是那艘楼船,就连几艘附属战船上,都有装着巨石的拍竿从原本垂落的状态被轮轴拉拽而起,而后—— 在公孙度惊觉不对的惊骇目光中,那一根根的拍竿朝着他所率领的舰队凶悍地砸了下来。 见过在末端捆绑着巨石的榔头吗? 拍竿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马钧和黄月英做出的技术指导下,这些拍竿甚至还在下部也安装了转轴,这样一来,连拍竿的攻击方向都可以再做出进一步的改变,让人明明看着那拍竿将要落下的位置是这里,却忽然砸在了面前。 寻常的船舰根本无法负荷这样可怕的冲击力,几乎是在巨石落下的一瞬间就被拍出了偌大一个窟窿,甚至直接被打碎在了当场。 当一艘楼船根本不止安装了一根拍竿的时候,这种杀伤力也就更加不是通过船只的数量可以弥补出来的差距。 不过须臾,那原本气势汹汹的追击舰队,已变成了七零八落的一片。 吕令雎朝着海上的碎木板看去,朝着一旁的太史慈和陆议颇为无奈地说道:“他们不会觉得,这拍竿只是用来砸城墙的吧?谁家对海军战船的头号目标是砸墙啊。” 她之前只是为了留点余力,才在刚遇上幽州海船的时候上的钩爪木桥…… 可既然能用拍竿进行以一对多的攻击,为什么还要这么蠢地去折腾什么钩拒呢? 既然是海战利器,当然要砸人家的船才对! 第309章 …… 这出拍竿的得手,打的就是一个信息差。 这些幽州辽东郡的从属以为他们的船上利器只是用来攻城袭墙之用,可事实上,这东西最本质上来说还是在水战的近距离交手中发挥作用,让人还没来得及真正拉近和敌方之间的距离,就先被对方的“摆锤榔头”给砸了个四分五裂。 吕令雎别提有多喜欢这东西了,就是那轮轴如果操作不当,可能会让拍竿的反复使用存在一点问题而已。 但在其暴力打击所造成的破坏性面前,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眼见这辽东郡追兵自以为的人海优势,在我方战船的横冲直撞面前荡然无存,就算是相对来说稳重些的陆议和太史慈,都不免在此时心怀几分激动。 不过在这份激动之余,陆议还保持着足够的观察力。 他听着敌方败军之中发出的动静,忽然留意到了那些混乱的声响中,出现了一声稍纵即逝的“府君”喊声。 他连忙朝着身边的士卒和那些被拍竿威力震慑在当场的采参人喝道:“快!去那边抓人!有大鱼!” 有大鱼这三个字一出,吕令雎也急忙举起了下属递过来的望远镜,朝着那头看了过去,赫然见到在那边那艘被拍散的船只之中,一个抱着木板朝着远方泅水而去的身影,明显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衣着,还被同样落水的下属拥趸庇护在中间。 在听到陆议所说的“府君”身份后,她更是眼前一亮。 这种称呼绝不可能出现在西安平的县城高官身上,只有可能是这辽东郡的头号长官。 公孙度! 人口的劫掠比起领地的侵占,在方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之下更容易引起公孙度的戒备和愤怒,是早在他们前来此地的时候就制定好的策略。 但当这举动当真把公孙度给引出来,还是出现在吕令雎这一路的时候,她还是不由握紧了船舷,指尖下意识地收拢,恨不得自己也直接往水里跳,跟着这些前去擒拿“贼首”的将士一道,将这公孙度给抓到自己面前来。 陆议在旁提醒了句“别忘了孔明的计划”,这才让她稍稍平复下了些心绪。 也不能怪她如此激动,上一次擒拿住的鲁肃,到底也只能算是徐州的主簿而已,此刻她要抓住的,却是割据辽东意图称王的公孙度。 不过陆议说的不错,眼前这场压倒性的胜利并不代表着他们的辽东之战告一段落。 公孙度在此时出现,只能代表着他们的引蛇出洞计划提前一步达成,随后的行动才是重头戏。 若不能让公孙度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确实不如他们,在拿下辽东之后让公孙度和张辽两头夹击公孙瓒的行动,绝不可能达成高效的配合。 若是其中出现了什么纰漏,让公孙瓒有了脱身甚至是反攻的机会,那他们这出海航辽东的突袭计划,也就没有意义了! 他们是不能直接杀公孙度的。 别管此人到底是不是真有本事,起码在他接任辽东太守的五年之间,他在此地已经渐渐培植起了属于自己的势力,更有了真心臣服于他麾下的下属。 即便公孙度为他们所杀,他们也绝不可能直接顶替掉公孙度的位置,让辽东在并未出现任何动乱的情况下直接完成易主,所以…… 还是该当按照诸葛亮那个得到了乔琰认可的计划行事。 但说起来,吕令雎看着面前的战局还是不由有些得意。 计划是诸葛亮提出的不错,可总得遇到了人才能执行下去,这迎战公孙度的首功果然还是她的囊中之物! 当公孙度被人从海中抓到楼船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姑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中堪称肆无忌惮的目光,活像是在打量他到底能价值几何。 公孙度:“……” 他在辽东的日渐积威,让他早已不是刚被董卓给出这个委任时候的手脚局促,就连郡中的县民都有拿出吉兆来讨好于他,为显示他在此地统领的合法性,已有多时不曾被人以这般放肆的眼神打量了。 就算他此时被人拖拽着上船,简直是一副落水狗的样子,也没改变他对自己的这种认知。 但如今他是那个阶下囚,再有多少的不满都没法直接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顶多就是看着吕令雎和陆议外加他们身边的太史慈,琢磨着这些人若是想要上岸占据辽东,他是不是有从中操作脱身的可能。 海战上的优势可不代表着他们在陆上还能如此! 首先,他们没有足够的马匹,而幽州突骑比起凉并二州的,也未尝不能一较高下。 可吕令雎一开口,便让公孙度有些意外。 她说的并不是让他投降,而是在收回了那种放肆打量的目光后说道:“公孙太守,我想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被我们给击败得如此狼狈吧?还是被我们这些年轻人打败的。这条消息如果传到身在辽东属国的蹋顿和再往西的公孙瓒耳中,大概不会是个对你来说的好事。” 这当然不会是好事! 北地的弱肉强食规则,在幽州也同样遵循。 要不是公孙度在辽东郡内所积聚起的势力越发强盛,击败了刘虞后拿下幽州牧位置的公孙瓒,只怕巴不得将公孙度这个同姓但不同族的家伙,也从幽州的地盘上清理出去。 公孙度看了看吕令雎的脸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反正公孙太守看到了,我们只是需要载走一部分人口而已,既然你要做出阻拦,我们也只能对此进行反击。” 反击的结果,也就是公孙度此时被擒获在当场。 吕令雎摊了摊手,一副她也只是被迫行动的模样,“既然公孙太守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与其将你给杀了,还不如我们两方共赢。” “我们可以不计较公孙太守做出的阻拦,也可以将公孙太守放回,同时确保沓氏和西安平这两处的战事结果不会传到不该听到此事的人耳中,不过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力。既然公孙太守人在这里,那就好办得多了。” 这句“好办”一点也没让公孙度感觉到任何的欣慰,反而只有一种格外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听到吕令雎说道:“光靠着我们劫持,效率还是太低了点,不如就由公孙太守下个令吧,将西安平周遭的战马和士卒挪交给我们一批,然后我们将您放回去。” “至于具体给出多少公平交易的筹码,那就是公孙太守自己决定的事情了。” 吕令雎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地表露着一个意思,现在是公孙度自己一个不慎,撞上了对方这个铁板,公平肯定是没有公平的,但好歹他们还得算是个讲礼貌的强盗,准许公孙度将自己给赎身回去。 公孙度一听这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懵得厉害。 被对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气的! 可经由吕令雎的这句话一说,他比之前还要确定,这些突然袭击辽东对他所占领地出手的人,就算因为有女将军和年轻人这样的标志性特征,依然更可能是袁绍的手下。 乔琰刚入洛阳,按理来说是不缺人手的,要将人口从辽东运送到青州东莱,也确实是要比将其运送到乔琰所能掌控的地盘上要容易得多,存在往复运输的可能。 此外,会在此时还有战马需求的,显然不会是据传还有大批大宛宝马在手的乔琰,而是被公孙瓒占据了幽州产马之地,在战马资源上明显处于弱势的袁绍! 在早就已经有了些思维定视的情况下,公孙度对于自己做出的这个判断更加深信不疑。 可此时他要是领着下属跟对方面对面地坐着,说不定还能跟对方谈谈“公正”一说,奈何眼下的情况中,他鬓边还有海水在往下流淌,怎么看都不是个能跟人正常交涉的状态。 那獐子岛广鹿岛上的渔民只能屈从,他也当然只能如此。 好在对方没有将他长期扣押作为人质的想法,他还有脱身之后跟对方算账的机会。 还没到他彻底失败的时候! 大不了就是先给对方一点好处。 他紧绷着面皮,挤出了一句话,“行,让我的两个下属,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去附近的城池调动物资和人手。” 公孙度怎么想都觉得,要是让他就这么白白地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战马和兵员交给对方,简直就像是在他的身上割了一刀。 可要是他并不愿意交出去,只怕这伙人不会将他给放回去。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也不是全靠着他的下属达成的,于是他心头想法一转,想出了个好办法。 在这封让下属带回去调马调人的信函中,他将马匹和人手的数量写得比起这几艘船只所能运载的数量稍多了些。 陆议朝着这信函上的数量瞥了眼,觉得这位辽东太守真是没被他们的这出天降拍竿给打服,居然还在此时玩起了这种戏码。 但他的这出决定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意外,也显然是正中下怀。 公孙度玩的这点心思,还省了他们不少事。 “等接手第一批士卒和战马之后,我们就将公孙度放回去。”在从公孙度的面前走开后,陆议便对吕令雎开口说道,“让人传讯孔明,既然公孙度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沓氏那边的兵力就可以收回来了,让一部分战船回到獐子岛接应,正好给公孙度下一次惊喜。” 吕令雎当即让人分出了一艘小船,在公孙度未曾留意到的角落忽然离开了这边的船队,朝着西面行驶而去,其他的船只则带着公孙度这个人质一道朝着西安平的方向回返。 当他们缓缓开入鸭绿江口,顺着江流北上抵达西安平城下的时候,公孙度的下属早已将府君被擒获而他们需要拿出“资源”来置换的消息送到了城中。 先前这城中的守军将领对于公孙度击败敌军抱有多大的期待,收到了他的败绩之时就有多么沮丧。 可再看到那些两次打砸这座城池的楼船战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顾不上什么沮丧和对公孙度的埋怨,只能先按照公孙度所吩咐的,将该准备好的赎人筹码给拿出来。 马匹这种东西,在对方是开着船来,抢劫完毕就跑的情况下,确实是不太方便运载走的,现在它们却被从马厩之中驱赶出来,在船舱之中单独的隔间内关押稳妥。 公孙度眼看着这一幕,心中都要滴血了。 他苦着个脸,随后看着城中卸掉了甲兵、体格健硕的士卒,也被一个个驱赶到了战船上,将船上装不下的平民给送下船来,更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对他来说的莫大屈辱。 所幸那几个“悍匪”还知道没让他在此时直接露面,也就没将这被人所俘获的丢脸丢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公孙太守还真是挺慷慨的,送了士卒不说,还将他们的家人也给一并送上了。”太史慈忽然开口,打断了公孙度在心中的腹诽咒骂。 为了确保他能够成功地逃脱魔爪,公孙度只能回道:“这不是为了防止这些士卒不肯上船,进而引发什么不必要的动乱吗?若真如此,对我们两方都没什么好处。” 他顶着太史慈玩味的目光,一副坦然的样子,就差没指天发誓,自己确实是在此事上表现得很有诚意。 直到被看得生出了些冷汗,他才听到对方说道:“说的也对,你走吧,让剩下的马匹和人在我们下次前来的时候上船。” 公孙度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但在反应过来太史慈说的是何意后,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直接就将他给放回去了? 他虽然也是这么希望的,但其实早在心中打好了一番腹稿,只等着在这出交易达成过半的时候用来说服对方,现在竟是一点都没有派上用场的必要了! 可别管对方是不是在屡次击败他和他的下属,又在这笔已经到手的利益面前有点飘飘然了,只要能让他回到原本安全的状态就成了。 公孙度重新踏在了地面之上,还觉得腿脚有些发软。 先前那海上一战中,拍竿几乎从他的面前直接擦过,就差没将他的脑袋打开花,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心有余悸的情绪。 好在,现在都过去了。 他朝着那群远去的战船看去,脸上一闪而过了一抹阴鸷之气。 “调兵!再将周围的战船调度过来一批,想从我公孙度的手底下夺走这样多的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算是个什么东西,我非要给他们一个好看不可!” 随同他一道赶来的下属,也是他心腹战将的柳毅有心想要对公孙度这举动做出阻拦。 毕竟他觉得,若是那些人真是袁绍的部将,要对这趟来袭的队伍做出补给支援并非难事,公孙度固然有可能给自己出一口气,却也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可他看着公孙度这份含怒的神情便知道,要想劝住这位在辽东郡已大权独揽的太守改变主意,可能是一件不太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便只是开口问道:“以太守看来,我等要如何应对那拍竿呢?” 要是不能对那海战利器做出有效的应对,说是说着要给对方一个好看,实际上能不能真的翻盘,还是一个未知数。 柳毅接着说道:“虽说我们筹备此战的时间或许是对方从西安平往东莱跑个来回所需,可那拍竿的结构并不只是个木棍加巨石而已,要想将对方的杀招也武装在我们的船只之上,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柳毅到底是跟着公孙度参与过作战的,在这等和交战相关的细节上目力不弱,公孙度也不得不意识到,柳毅所说的确实是个事实。 他想了想回道:“你看,无论是对方惯用的钩拒木桥还是拍竿,实际上都需要在稍微近一些的距离展开行动,如果我们直接在远距离发起进攻呢?” 公孙度指了指附近的西安平城墙,说道:“让人在此地装上足够的投石机,等到他们来接那些没有接走的人和马的时候,就让人给他们个惊喜。现在,立刻令人去置办足够的石块。” 他非要打个痛快的翻身仗不可! 但公孙度并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吕令雎他们的船队将要把第一批战利品送回到青州地界上,却实际上只是将士卒放在了獐子岛上,供给了他们足够的吃食,由司马懿继续做出看守,再将那些战马交给了先前收到消息后和他们在此地碰头的诸葛亮等人,而后就调转船头朝着西安平重新行驶了回去。 且不说西安平为了以远距离进攻的方式对付这些强敌,到底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就说吕令雎等人这次,也压根就没打算按照和先前相同的方式来发起进攻。 投石机在经由改良前,要想达成命中的精准度着实没有那么容易,正因为如此,当楼船突如其来地朝着西安平再次推进的时候,在城头的投石机发起进攻前,反而是这边船上的神臂弓先发出了一轮远距离的打击。 公孙度完全没料到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走漏了消息,以至于让这些本该是来接收战利品的队伍并没有不设防地来到投石机进攻的范围中,而是抢先动了手。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些神臂弓发出的攻击,都是一支支火箭! 包裹着油脂、硫磺和烈酒的白布被包裹在箭尖,在发射出手之前就被点燃了,随后凭借着神臂弓可怕的蓄势射击之力直接高抛砸入了城中。 时正夏日,虽说西安平临水而建,让空气中并未显得有多闷热,但这夏日的天干物燥特质还是在此地有所表现。 城中当即就烧起了大火。 第一次攻城时候的拍竿砸墙,第二次海战时候的拍竿砸船,让公孙度在思维定视之下根本没想到,这些敌军既然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那么沓氏那边会遭到火攻的打击,这边也当然可以。 即便城中的不少民众都先一步被吕令雎她们给劫持走了,或者是在公孙度为了将自己赎回去后让了出去,居住在城中的依然有不少人。 大火一起,随着满城呼喝的救火声,又哪里还有人能将注意力放在投石机上。 当一艘艘小型战舰顺着护城河开动,呈现出移动式包围局面的时候,这投石机也就更加并不能起到公孙度希望它们所达成的战果。 在城内的救火之声背景下,他看到迫近城头方向而来的楼船上,一支呼啸而来的长箭将他身边操纵投石机的士卒直接射杀在了当场,而那手执弓箭的吕令雎朝着他看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孙太守,我看我们又得谈个交易了。” 这一箭的威风,也仿佛是一道惊雷劈在了公孙度的脑海里。 不对,这很不对! 这表现和传闻之中的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像到让人不得不怀疑对方是跟着那个人学出了精髓的样子。 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乔琰! 此刻在城中引火的烈酒气息,无疑也是助力起了他的这个推断。 可在此时确认出这到底是袁绍的部下还是乔琰的部下,对公孙度来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他已又一次让自己身陷在了险境之中! 在对方已经有过两次攻城经验的情况下,要想第三次打破西安平城墙的壁垒,好像并非是一件难事。 “谈个交易”的这种说法,固然像是依然没打算对他下杀手,而是给了他换取自由的机会,但公孙度不难猜到,因他这次表现出的不合作,吕令雎极有可能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达成交换。 可若是将他在辽东的根基都给挖掘殆尽了,就算他今日保住了性命不失,他明日也只能落个被辽东不服从于他的势力反叛,或者是被公孙瓒和蹋顿趁乱偷袭的结果。 所以他不能在此时屈从,还是得逃! 即便要付出的可能是这座西安平城池中其余守军的代价,他也必须要从这里逃遁出去。 等到他回到了内陆之地,那些战船上的武器再如何先进如何凶悍,优势还是在他这个辽东地头蛇的一方! 公孙度确实也成功逃了出去。 只是当他逃遁到了远处再未听到追兵声响的时候,重新朝着后头的西安平看去,只见到了那头依然未熄的火光伴随着黑烟,在空中显得格外分明。 又见原本护持着他冲杀出城的柳毅,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已被那边的攻城队伍拦截了下来。 此情此景,不能不让他的心中产生了几分悲凉的情绪。 但此时不是他沉湎于这种想法的时候,更不是他纠结于乔琰为何会派出队伍来到辽东的时候。 他需要尽快回返到襄平,将后方的骑兵队伍调度出来,用自己的长处来对抗对手的短处。 这才是他给自己找回场子行之有效的方法!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他所遇上的那些狡猾对手,先前只是沿着海岸线作战,就是为了防着他的这一招,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他们可以转换策略了,因为他们的手里也已经有了一批战马。 一批用来大规模作战或许不太够,用来拦截他回返襄平却一定够的战马。 早就和吕令雎完成了物资交接的诸葛亮,率人从獐子岛以北的辽东海岸线弃舟登岸,在吕令雎和陆议等人兵临西安平城下的时候,就已经拦截在了从西安平回返襄平的路上。 急于回返襄平的公孙度已得算是来时汹汹、回时惶惶的状态,还突然遇上了这么个对他的行动拿捏清楚的对手,直接在这场半道袭击中被打了个人仰马翻。 这次可不像是那西安平之战中一样了,并没有哪个神勇非常的下属可以将他救出生天,只有他的对手分毫也不给他面子地将他给捆缚到了面前。 公孙度脸都要绿了。 因为他发现,这支将他擒获队伍的领头之人,依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顶多就是在此刻表现得面色沉静,气度从容,看起来要比他实际的年纪大上一些而已,但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位自称名叫诸葛亮的少年缓缓开口,证明了公孙度在离开西安平前做出的判断并没有出错,对方确实是乔琰的麾下。 他正是被乔琰给出了“卧龙”评价的那位! 话虽如此,公孙度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意味着,他在辽东积蓄五年,依然屡次三番地输在了几个孩子的手里。 这都算是个什么荒唐事! 诸葛亮还给他留着几分体面,可在他被重新带回到西安平后,吕令雎是一点都不介意给他带来扎心体验。 她围着捆绑严实的公孙度绕了两圈,脸上的神情又是遗憾又是感慨,“公孙太守,您怎么又落到我们的人手里了?” 第310章 辽东得手 这一个“又”字用得可够直白了当的,令公孙度的表情直接凝固在了当场。 偏偏他还没法对吕令雎做出任何的反驳。 如果说,之前在东海之上的交战,是他自己一个不慎送上了门去,那么这一次该当算是什么? 大概是他想着打一场漂亮的反击仗,却一直在将自己的脸往对方的硬拳头上打。 就连他朝着襄平方向撤退的路线,都早早地被乔琰这边的人给先一步预料到了,以至于人还走在半道上,又被打了个伏击战。 这能说是对方不讲武德吗?其实可能是不能的。 要怪就怪他先是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来历,还自恃自己在辽东这地方的主导权日增,觉得这些人怎么也得算是外来的客人,总归是要被他给拿下的。 结果现在,他可能又得交赎金了。 但显然这一次,他的待遇是不可能有之前那么舒坦了。 吕令雎将手中的长戟扎在了地上,问道:“我说公孙太守,您之前的欠债都还没还清,就先想着打反击了,也不怪我们出手不给你面子。现在您觉得自己身价几何,还是等还清了之后再讨论将您给放回去吧。” 公孙度皱了皱眉头,并未先回答那个身价几何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还真不是什么怕死与否的问题。 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些少年人到底为何要耗费心力折腾这样的一出。 在他明了了对方的身份后,这个问题也就越发让他困惑。 要说辽东这地方,若是能有蜀中这样的产粮丰饶,有凉州那里的通商域外,又或者是能有颍川这样的人杰地灵,他们做出这样反复试探,将他抓住又索要赔偿的举动,还能解释得通。 可显然这里并没有。 那么他们会选择在这天灾之时做出对辽东的试探,就显得格外耐人玩味了。 乔琰若要夺地索人,比起辽东更合适的可供选择之处也不少。 总不能是将这辽东边陲之地,当做了让这些少年人演练的场所。 若真如此,这举动也未免太侮辱人了! 吕令雎嘲讽他归嘲讽,倒也知道要真按照这么回复,大概公孙度就算伸头领死也不肯配合他们进攻辽东的计划了。 她回道:“君侯有意招揽公孙太守,可惜太守傲气太盛,又有独立于外之心,不得不让我等来上一出对症下药。” “不错,”诸葛亮接话道,“君侯既欣赏于公孙太守的才干,又担心太守不能诚心效命,这才让我等前来过招。” “才干?”公孙度不无嘲讽地回问道:“什么才干?被你们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才干吗?” “公孙太守此言差矣。”诸葛亮回道,“素闻辽东之地民风剽悍,又有高句丽自玄菟郡崛起,扶余窥伺在外,乌桓内寇幽州,自公孙太守到任后,虽行严刑峻法,似有当地民怨之声,辽东却多成青州人避祸之所。您虽未必可称贤人,也可称一句能吏。方今并非大治之世,如公孙太守这般的人才,对大司马而言还是多多益善。” 公孙度这回是被诸葛亮给抓获的,这种听来还有几分诚恳的夸赞之言,从诸葛亮的口中说出来,比让谁来说都要有效得多。 又听他接着说道:“何况,公孙太守光看到我等年纪尚轻,又怎知道大司马对擒获太守之事不是严阵以待呢。这位小吕将军乃是平北中郎将吕布的独生女,武艺尽得其父真传,又就学于大司马所创办的乐平书院,君侯曾有言,望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昔年吕奉先将军追随君侯讨伐董卓,在长安亲手将董卓击杀,如今小吕将军若能战胜公孙太守,也算有了个极高的。” 公孙度:“……倒也不必给我抬什么身价。” 把他比作董卓就算了。 他再怎么觉得大汉汉室倾颓,也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和董卓那等窃据汉室权柄之人较量。 诸葛亮没对此话做出回应,而是笑道:“再说这位郭小将军,其父乃是并州的雁门太守,多年间门与北地鲜卑交手,这位陆小郎君,其从祖便是庐江太守,曾与那袁公路对峙扬州。” 公孙度的嘴角抽了抽,意识到这些跟他交手的少年人,全是乔琰手底下的官二代,个个都有着不太寻常的身份,也显然,他们并不只是从父辈这里得到了地位、进学的机会以及眼界,还有货真价实的本事。 诸葛亮没对他自己提及一二,已转向了同行于此地的甘宁和太史慈,“若公孙太守觉得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和您较量,那也着实是冤枉了大司马。” “我等此行辽东所用的战船,造船好手出自扬州,拍竿与撞角以及神臂弓,均出自于马德衡先生的手笔,航海罗盘定位出自乐平科学院。此外,这位甘将军原本效力于刘益州麾下,乃是君侯看中他的行舟凫水能力专程招揽的,而这位太史将军,我想公孙太守是知道一二的,他初为青州官吏,转投了我长安朝廷。” “如此说来,此番越海而战,竟可算倾数州之力,以图击败公孙太守一人,谁又能说这是对您的折辱?” 公孙度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被人擒获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脑子,在诸葛亮说出这番话后,他居然越听越觉得像是这么回事。 要真这么说的话,乔琰对他公孙度的重视是真一点不少。 但他刚因此而生出几分对乔琰的好感,又忽然意识到,他在意这一点简直没有任何的意义。 难道还要让他在现在这个阶下囚的状态下,对这些少年表达一番感谢吗? 他问道:“击败我,令我投诚之后呢?” “自然是请公孙太守协助我等平贼了。”陆议在旁接话道,随便投了个眼色给另一头的郭淮。 郭淮在这几人之中的年龄最小,但他自年少时期就胆大机灵,加入乐平书院的时间门格外早,又因和陆议与吕令雎配合完成了辽东命题作文,故而准确地收到了陆议给出的信号。 他顺着陆议的话说了下去:“公孙太守眼力不差,料来猜得到我们所说的贼是谁。” 公孙度眸光微动。 他们所说的贼,若要再结合着辽东的位置来看,除了公孙瓒绝不会有旁人。 但让他实在觉得有些好奇的是,早在两年多前,在乔琰将刘虞从幽州接到长安登基开始,上谷郡太守张辽就和公孙瓒在那里东西对峙,若要出兵,去年的时机其实也要比今年合适,为何会偏偏选择在此时? 只是不可否认,若是在张辽朝着公孙瓒出兵的同时,他公孙度也能从背后进攻,所起到的效果确实要比原本的单向出兵好得多。 还没等公孙度想出个所以然来,忽听郭淮接着说道:“我也知道您为何迟迟不愿做出表态,无外乎就是觉得,既是要说服您与我等从陆上出兵,怎么能只是在水战上将您击败。” 公孙度朝着对方看去,微微一愣。 按说现在他是阶下囚才对,怎么是这小子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输的情绪,活像是要将证明给他看,水战只是他们这些人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但……这好像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只因下一刻他就听到郭淮说道:“大不了就是再跟您比上第三次好了。要是这一次陆上作战还是我们胜了,那便请您听从于大司马的号令如何?” 公孙度问道:“你们要如何与我比这陆上作战?别忘了,你们既然是坐海船来的,可没有在陆地上作战的硬条件。” “这有什么难的。”郭淮想都不想地回道:“我们将您放回襄平去,您在城中守城,我们在城外攻城,这就不需有骑兵相助了。若是您能将我们的攻城给拦阻下来,就算是您胜了,反之就是……” “伯济!”郭淮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诸葛亮以短促的称呼打断了他的话。 他仿佛这才意识到他所说的话对公孙度让利太多有些不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在眼神中表露出了几分后悔的样子。 但公孙度却觉得,这种稳坐城中的较量方式,对他而言只有胜利这一种可能,简直是最有利的较量方式,赶忙回道:“那好,一言为定。我在襄平城下等着你们。” 这条件是他们先说出口的,公孙度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自觉算不上欺负年轻人。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不要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神情,眼看着他在被解开了束缚的同时,吕令雎往郭淮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一副怪责的模样。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若是在此时收回反而显得他们很不够大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公孙度离开此地回返襄平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他非要让这些年轻人知道知道,攻城守城可不像是他们平日里玩闹的那些戏码一样简单。 虽说因着他们后头的背景,公孙度势不能在守城之时做得过了火,但也得让他们记一顿打,找回自己的面子。 “府君可有想好,到底是否要接受长安那边的招揽?”与他一道被得到了释放的柳毅问道。 公孙度摆了摆手,并不打算在这时候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且等我们赢下此战再说。” 总不能全是他们在这里单方面地被敌方进行殴打,那这就根本不能叫做招揽了,只能叫做驯服。 要跟长安那边提什么待遇条件,也就几乎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虽说公孙度很清楚,若是要在乔琰和公孙瓒之间门选择一个做敌人一个做朋友,谁为敌谁为友其实很容易考虑,但他早前还想着称王呢,现在这么快过渡到称臣,在面子上他实在是抹不开。 还是先击败那群来头不小的年轻人! 然而让公孙度意外的是,当诸葛亮吕令雎等人将队伍带到了襄平城下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一方出现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内。 他们将从獐子岛等岛屿上掠夺来的人口,从公孙度手下抢劫来的士卒,用劫掠沓氏和西安平府库的财富招募来的辽东人,连带着原本随着船队同来的两千多人一道,形成了将近七千人的队伍,就这么将襄平县城给包围了。 公孙度茫然地看向了城下,完全没有弄明白这群人到底要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区区这点人,就想要尝试围城?”他冷笑了一声,朝着远处隐约能看到的那几位小将看去,觉得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些。 就这样单薄的防御,他从城中随便让一支队伍聚拢起来,都能做到突围而出。 可一旁的柳毅并不像是公孙度一般表现得如此乐观。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城下神臂弓队伍的分布方位,发觉这些神射手俨然已经对着各个城门做出了全方位的覆盖。 别管这些人到底能不能阻拦住他们出城的队伍,起码也能对他们造成不小的杀伤。 随后,他便看见一架床弩被从那头的队伍之中拖了出来,丝毫不带打一点招呼地就朝着他们这边的城头钉来了一支重箭。 公孙度原本得意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当场,只因那架床弩射出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扎在城楼的正中央! 那东西射向城楼能有这样的精准度,天知道若是用来射向他的话会不会同样有这样的效果。 他哆嗦着手指指向了那支箭,“去,去将这箭上的文书拿来我看。” 箭矢之上挂着的白布的景象,让他隐约觉得在何处的传闻之中听说过,可在这猝然面对的惊吓中,他也来不及多加细想,这些赶赴辽东的年轻人是不是将他们那君侯的种种表现学得像了个八成。 在柳毅将那块白布朝着他递过来后,公孙度连忙将此物展开在面前,只见上头第一行写道:公孙太守,您已自入囚牢。 “囚牢……?”公孙度喃喃出声,眉心微蹙。 什么囚牢? 随后的数行字中的意思,简单地解释起来就是在说,公孙度选择接下这个所谓的第三次决胜,要给自己找回场子来,实际上是他做出的何其愚蠢决定。 襄平城被围困一日两日,还不算是什么问题。 但被围困上三日,有些变化就难以保证了。 因襄平位处于辽东郡靠北的位置,距离玄菟郡、辽东属国、高句丽和扶余都很近,他要如何确保这几方在听到了他被围困于此的消息后,不会对他做出群起而攻之的决定? 高句丽一度为他所威胁,在他出兵讨贼之时还需为他所驱策,如今正好不必再受到他的掣肘。 扶余国主尉仇台固然迎娶了他同宗族之女,和他有一层亲戚关系,但谁知道尉仇台是不是真心诚意地配合他的行动。 这两方外邦势力都是需要公孙度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威风,才能确保他们会因持有敬畏之心而对他臣服。 再说辽东境内本土的势力,以襄平县本地的情况来说,早年间门为他所杀的公孙昭、田韶等人就真的没有亲友还活在人间门吗? 若是公孙度不能再施威于内,他同样会面临莫大的压力。 再便是西边的辽东属国甚至是辽西郡了。 公孙瓒和蹋顿在面对张辽威胁的同时,始终分出了一点注意力给辽东这边。 像是诸葛亮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可以随时撤离此地,反正他们已经确定了远航前来幽州的可行性,有没有缺少公孙度这一方外援,都他们来说的影响都不大。 可公孙度不行,他但凡暴露出来一点弱点,就势必要面对着致命的危险。 像他此刻一般将自己给关在了襄平城中,又如何不是一种自请被擒呢? “混账,难道我就不能现在发动城中的民众杀出去吗?”公孙度强忍着自己被人坑到了这个位置后想要提刀杀人的冲动,将这封射上城头的书信给读到了最后。 但当他的部从真按照他的下令出城之时,他却看到了对他而言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这城门四角蓄势待发的持弓士卒手上,原本所持的远距离神臂弓,忽然换成了挂在腰间门的弓弩,以腰力协助拉张。 城门开启的同时,这弓弩上弦的动作也已经全部整齐划一地完成。 公孙度原本还要笑话这些人居然用弓弩这等装填繁琐的东西,因他这趟出城的人数够多,便反过来让强弓劲弩都变成了鸡肋之物。 弓弩装填速度的缓慢,让它们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充当着守城的工具,而不是攻城的器械。 然而也正是在他麾下的骑兵冲到了弓弩射程之中的一瞬间门,每一个神臂弓营的士卒所用的弩机,都在以毫不停歇的速度朝外发射出力可破甲的弩箭。 弩箭破空的嘶鸣之声一时之间门充斥着城外的缓冲地带。 直到十余支箭矢全部射出了弩机,这些人方才停下了手上的射击动作,开始重新装填。 十余支! 公孙度眼见此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进攻场面下他不会看错,那根本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弩箭的腰部蹶张弩,而是连弩! 但即便连弩早年间门就有存在,却还从未出现过一弩十箭的可怕存在。 现在……现在他确实见到了这种横空出世的新型武器,可惜他就是这个被证明其威力的对象! 在这一番狠辣连环的射击过后,公孙度那些试图突围的骑兵都被射倒在了出城百步的位置。 侥幸从这轮射击中活下来的那些,也随即被吕令雎和郭淮游弋于城外的骑兵给拦截在了当场。 当最后一个骑兵倒下的那一刻,公孙度远远瞧见那小吕将军朝着他举了举手中染血的长戟。 这个举动中仿佛无声地在宣告着一个意思—— 您现在还觉得,这不叫“擒”吗? 公孙度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自困牢笼的处境中他忽然意识到,他和这些远道而来的恶客之间门,差别绝不只是在一支弩箭,一根拍竿,又或者是一把神臂弓而已。 差别在于,他的思维已经定视在了这片辽东郡的土地上,这些少年人的思绪却是活的! 或许,就算这场交战不是发生在此地,是在什么别的地方,他们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将他困入局中。 此刻他还身在城中,暂时处在一个安全的状态,他也依然是他那些下属所敬重的领袖。 但经历了这三次被擒,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需再挣扎了。 一条消息经由寻常的海上航船顺着长山列岛抵达了东莱,又由身在青州的情报部门人员以极快的速度在此地发出了豢养的信鸽,让其被送到了长安。 只可惜乔琰此时并不在长安而在洛阳,所以又经由了一番辗转,这才落到了她的手上。 乔琰展开了手中已经被翻译过来的信报,只见其上写着八个字—— 辽东得手,幸不辱命。 第311章 益州有变 这条消息比乔琰想象之中更快到达她的手中。 “辽东那边的战局是一点都没出现耽搁。” 她翻看着在信报的第二页对这趟出行战况的汇总,看着这些少年中相对稳重的那个以总结汇报的口吻将他们三度擒获公孙度,最终成功将其说服归降的过程娓娓道来,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诸葛亮在信中说道,公孙度在被他们以这种方式达成了认清自我目的之后,再不敢摆出什么辽东称王的架子,而是主动向他们做出了示好。 他一边将自己麾下的兵权移交到了吕令雎、太史慈和甘宁等人的手中,一边积极配合诸葛亮等人完成对这场辽东突袭战的保密工作。 后者可能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艰难。 辽东郡这地方,尤其是襄平县,一直就是公孙度的一言堂,他在解除了围城受困状态,回到了原本的发号施令地位后,虽然也难免面对着一些质疑,但在接管此地的人可能表现得比他还要强势的情况下,这地方依然处在一个可控的状态。 这个时候倒是显示出司马懿的作用了。 因不必再在獐子岛留守,确保那些岛上被他们临时征调的渔民打手听从他们的指令,司马懿也很快从南部群岛启程前来了襄平。 在乐平书院内,他是专门选修过沟通课程的,对往来于辽东郡和辽东属国、辽西郡以及高句丽等地的民众做出了一番观测问询,以确保在辽东郡并未刻意做出对外封闭的前提下,也不至于出现什么有人前去告密的情况。 辽东郡的人口不丰,也无疑是有利于他们开展这些事项的。 让乔琰更觉得欣慰的是,这些少年人在将公孙度给说降之后并没有因此而膨胀,选择接着这份战果,达成对扶余和高句丽的威慑,将这两支外族势力也给掌握在手中。 他们相当稳健地先让公孙度与这两方保持着原本的往来关系,以免激化其他矛盾。 这个决定显然是很明智的。 高句丽和玄菟郡相互错杂而居,乌桓除却居住在辽东属国的蹋顿一支外,也还有另外的部落居住在辽东和玄菟郡内。 贸然让扶余和高句丽转而向长安朝廷称臣,可能非但不能让他们得到另外两批共同行动的人手,反而是让他们的行动计划提前外露。 好在,如今得算是个秩序井然的样子了。 这些乐平书院的学子对着她交出了一份足够让人满意的答卷。 诸葛亮在安抚公孙度心态的时候说道,这场辽东之战相当于是在倾尽各州之力来将公孙度拿下,其实也不算是说错。 造船的技术来自扬州,造船的人手和材料来自徐州,船上的存粮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汉中,而那些在此战中头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钩拒木桥、拍竿和连弩,则代表着各州最高的机械水准。 当这些先决条件被掌握在出身于各州的少年们与太史慈甘宁二人手中,所达成的,便是这样一番让公孙度为之所慑,甚至觉得自己已是枭雄末路的景象! 谁若还将这些刚要从学院中毕业的少年人当做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那就是真要被打个落花流水。 像是公孙度这样还被乔琰觉得可用的,倒还好说,起码小命是能保住的,但像是公孙瓒这种…… “说起来,辽东既下,君侯预备在何时发起幽州之战?”郭嘉从乔琰的手中接过了她递来的信报,将其上的消息也看了过去,顿时明白了乔琰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后继有人这件事对于任何的一方势力来说,都是一件尤为要紧之事。 即便是像乔琰这样家大业大,且下属中大多都正值盛年的也不例外。 同时,诸葛亮吕令雎的表现也证明了,乔琰在创办乐平书院的种种举措中确实没有做错,也成功让这些从书院中毕业的学子在甫一亮相间,就将带给世人以足够的震撼。 那么现在,他们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要决断了。 要在何时进攻幽州。 通过她那些情报渠道的消息传递,让身在上谷郡居庸关的张辽和身在辽东的公孙度,同时朝着被夹在中间的公孙瓒,发起致命一击! 乔琰沉思了片刻后回道:“秋收之后吧,也需要考虑一下目前我们掌握的这几州的想法。” 虽说人人都知道,此时关中、凉州、并州在面对旱灾和蝗灾的到来中表现出了灾变内的抗压能力,整体秩序也并未出现崩乱,反而因为那一串通过乐平月报所传递出的消息,让民众对于朝廷的向心归附表现得越发明显。 但豫州刚“丢”,只剩下了一个颍川还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司隶的河南尹和弘农郡也才掌握回到长安朝廷的手里,不是个合适于直接动兵的时机。 哪怕人人都知道,在长安的粮仓中有着用两年时间积攒起的一千五百万石存粮,可若是不等到秋收就开始动兵,动用这部分存粮作为支援北方的军需,还是有可能会出现一种说法的—— 这是穷兵黩武。 若真有这样的说法出现,已经尝到舆论攻击甜头的袁绍,大概不会错过这个故技重施的好时机。 其他三州已经有过对舆论做出的反击,但人口数量不少的司隶,以及到时候刚夺取到手的幽州呢? 它们能有这样不受影响的样子吗? 反正按照诸葛亮在信中所写,辽东郡局面的变化不会这么快为外人所察觉,在他们陆续于此地掌权后,这份消息保密起码可以维持上四个月的时间。 乔琰是信得过诸葛亮做出的这番判断的。 如此一来,在秋收之后发起进攻,完全来得及! 只要在今年之内,就不会有问题。 “在此之前,洛阳地界上对民众的医疗检查,长安那边送过来的急就篇推广,以及陆续在此地开展的凿井工作,在八月之前都可以全部就位。到了那时我们也正好可以分出手来,在幽州之战落定后,对幽州和冀州接壤之地的戍防工作做出妥善的安排。” 在与袁绍的对峙中,还不到将所有的事情都丢在那些少年人身上的地步。 她也得多给袁绍找点别的分心之事,以免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北面。 幽州初定之时,绝没有可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还需要循序渐进地将地盘纳入掌控之中。 “秋收……”郭嘉嘀咕了一番这个时间,在心中有了数,“确如君侯所言,得推后到此时。” 乔琰的进军中会起到拖后腿作用的也绝不只是一个天灾和冀州扩散的舆论而已,在急就篇于半月前被分发入洛阳境内后,始终未曾脱离开她掌握的长安那边,难免出现了一些大概应该算是诟病于此事的声音。 固然这些声音很快因为天子刘虞对乔琰的支持而被压了下去,也并不代表着她就是完全高枕无忧的状态。 何况,粮食要通过并州送达居庸关,也需要有一批再次越海而过,送到公孙度的手中,进一步强化这个结盟的关系。 这个运送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为了让军粮能以更加顺理成章的方式出海,就先得让它们能以一个更说得通的理由送到徐州境内。 所以—— “按照君侯这个计划,徐州在这个时间也得发生变化了吧?” 郭嘉说的是个问句,实际上却是用肯定的口吻说出的。 方今天下的战局,就像是被串连在一根绳子上,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乔琰已将这种连锁之间变化的效应看得格外清楚,也将各地联结的枢纽都给牢牢地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要让徐州有变,在两方对峙的局面早在五月就已经被打破后,并非一件难事。 也莫要忘了,虽说诸葛亮和吕令雎等人都去了辽东,庞统、贾诩和乔氏姐妹都还在徐州、扬州的地界上呢。 他们也都是被乔琰所看好的得力助手。 乔琰笃定回道:“不错,由徐州找借口送粮,以秋收安顿民心,用辽东出兵……打公孙瓒一个措手不及!” 在这座天下所构建的棋局中,彻底到了全面混战之时了! 但在乔琰和郭嘉商定这个进军时间的时候都未曾料到,在此时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一个意外,让他们原本的计划又得做出调整。 就在辽东得手的消息传来此地的三日后,一条加急密报送到了乔琰的案头。 这封密信竟来自于益州! 乔琰展开信件刚读了两行就不由面色一变。 所有在她麾下隶属于情报部门的人员,在真正被投入到实际工作中的第一步就是—— 一定要将他们所收到的情报,以足够简明扼要且直截了当的方式在开头说出来。 所以此刻这封信报中的第一句就是:刘焉病危,益州士密谋夺权。 刘焉病危! 刘焉刘君郎的年龄确实不算太小了,毕竟他都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就连其中的幼子刘璋所生的长子刘循,都已经快要到了能和人结亲之时。 早在去年的时候,刘焉为了进一步拉拢东州士,为孙子刘循定下了迎娶庞羲之女的婚事。 这位年已五十多岁的益州牧还在早年间应对益州士的反叛中留下了箭伤,更是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就算在他彻底掌握了益州的权柄后,有了通过州郡奇珍来保养身体的可能,这种寿数将至的灾劫也显然不是他能够轻易改变的东西。 事实上在历史上刘焉就是死在了今年。 只不过乔琰先前觉得,刘焉此人并未出现两个儿子为董卓所杀、因此心力交瘁箭创迸发的情况,按理来说是该当能多活两年的。 可万没想到,她还是在这建安三年的夏日收到了刘焉病危的消息。 “去将郭奉孝和荀文若都给我找来。”她当即对着下属做出了通知。 当郭嘉和荀彧前来的时候,就见乔琰面沉如水地朝着桌案上看去,指尖还时而发出两声对着桌案的轻叩。 此等表现不难让人看出,这好像不是个发生了好事的征兆。 她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以为上次的汉中之战,我们所震慑的并不只是有不臣之心的刘焉,还有那些仰仗着益州天险便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益州士人。” “但如今看来,这些人不只想做益州的士人,还想做益州的主人。” “刘君郎病危,他们不思将此消息送抵中央,由长安朝廷对此做出一番决断,反而将这条消息直接扣押了下来,你们说,他们此时在想些什么呢?” 郭嘉眉头一挑,“益州士要去取代东州士的位置?” 这举动不意外,再若是撞上了一个刘焉病危的情况,也就更成了极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 “看看吧。”乔琰将手中的信纸朝着两人递交了过去。 荀彧的目光有一瞬间和乔琰接触,见她目光坦然,好像并未在意于将她这消息渠道通达的情况直白地表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由在心中揣测,是否是因为他为了防止军情为敌人所知,并未在长安将她是如何及时知道袁术之死这件事告知于朝中众臣,恰恰切中了乔琰的心思,这才在此时对他多传递出了几分对待心腹的态度。 但在看到这张信纸上的信息后,他又先将这些立场抉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信上写道,自今年四月起,益州牧的府邸中陆续采买了不少医治箭伤的药物,并秘密请了不少益州本地的名医上门看诊。 这些名医都得到了州府的封口费,并不会将他们所看到的情况给说出来,所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有些药材的稀缺,让州府不得不朝着一些行商四方的商人做出问询采购,也让刘焉的情况暴露在了这些人的面前。 如果说只是这样的生病,对于曾经有过戎马生涯的人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但如果,随后出现了名医上门后被扣押,甚至是此后再未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情况呢? 那这其中就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了。 到了五月中下旬,刘焉此人已有半个月没有出现在人前。 固然益州的政务还是正常地被人处理着,各项政令以及和南蛮之间的往来都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但刘焉不出现,就是最大的问题。 刘焉是什么人?一个很热衷于排场的人。 要不是当年乔琰对汉中的进攻,他甚至有可能会将他僭越打造的那千辆车舆给派上用场,变成他巡视益州各地的工具。 现在这些车是被烧了,刘焉也被乔琰以会猎汉中之名给教训了一顿,并不代表他就会放弃对益州民众展现他作为益州牧的尊荣。 可惜益州州府进不去,让这些情报人员无法真正地判断出刘焉此刻的状态。 但看不到刘焉的情况,难道就不能迂回作战吗? 这些被插在益州的探子还得说是一度得到过李儒的指导,在收集起消息上真是一点也不弱。 他们留意到了两个很特别的情况。 其一就是江夏费氏的子弟被人接来了蜀地。 这放在其他时候还没有这么引人深思,放在此时却很异常。 益州牧刘焉的妻子,刘璋的亲生母亲,就是出自江夏费氏。 费氏子弟也多有些能耐,历史上的蜀汉振威将军费观和蜀汉四相之中的费祎都是出自这一家。 其二就是,益州人赵韪有几次秘密拜访刘璋的举动。 如果说费氏的到访还有可能是刘焉要在稳固益州局势后提拔妻子的母族,让他身边自己人的势力更加煊赫,以确保他在益州的统治,那么赵韪对刘璋的秘密到访,却很有几分暗流涌动之感。 随后这些情报人员让人和江夏费氏的子弟来上了一出恰到好处的偶遇,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从益州发来的邀约并不出自刘焉本人的手笔,而是刘璋发出去的。 这些蛛丝马迹,在今年本不该产生多少变动的益州,已经足够让人提高警惕了! 乔琰忍不住点评道:“这刘君郎还不是秦始皇呢,那些益州士倒是当起赵高来了。” 她都不知道是应该说,刘焉自打成为益州牧开始,对益州士的压迫确实有点严重,促成了今日这样的反扑,也得算是个另类的罪有应得,还是应该说,这益州虽被称为天府之国,却也没有当真成为了一个独立在外的小朝廷,怎么就折腾出什么秘不发丧、扶持幼子的戏码来了。 真是让人又觉唏嘘又觉好笑。 但别管这事给人的观感如何,有一个问题是如今摆在众人的面前了。 他们是不能真让益州因为这样的局面失控的。 益州和豫州的情况有点相似。 被刘焉所掌控的益州和被袁术所掌控的豫州都不全然听从朝廷的指令做事。 益州眼下这个由乔琰的人手掌握住汉中的状态,和豫州那边由自己人握住颍川这个要害之地的情况也有点类似的。 可这两地的情况又不全然相同。 豫州那边乔琰可以接受由曹操来执掌汝南,益州却不能被放任成为东州士扶持刘焉幼子刘璋上位的地方! 姑且不论益州这地方在这两年间所给出的粮食岁贡,到底有多少的数额,也不说益州朝着汉中输送的毛竹让汉中的造纸厂可多产出多少竹纸—— 从明面上来说,益州的存在让长安朝廷在明面上是一片南北贯通的疆土,要是此地在益州士的支持之下直接被独立出去,比起豫州给了曹操,更是对长安朝廷的打击。 若放任着此事发展下去,他们发起幽州之战所能起到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那不是对着东面朝廷发出刀悬于顶的威胁,而是丢了一块地盘,又要用另一块地盘来找补回来。 这可不成! 但或许,这其实也是他们的机会。 益州这边的权力交替后,这其中的主动权若是能够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一片基本没有受到旱灾蝗灾影响的土地完全拿到了手,甚至不必再通过刘焉这个益州牧做个中转过度。 这部分的粮食既可以用于供给随后几年还会受到天灾影响的其他各地,也可以充当这次进攻幽州的军粮。 只要他们的速度能够足够快! 快到……就像是当年的那出奇袭汉中一样! 乔琰问道:“以文若和奉孝看来,我若是在此时往益州走一趟,洛阳这边的局面可会失控?” 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大司马准备离开多久?” 乔琰笃定地回道:“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她要对益州的局势速战速决! 第312章 兵出阴平 倘若是别人说什么要在一个月内攻克益州,或许听来还有几分玩笑之感,可这个消息若是由乔琰说出来,便只像是个斩钉截铁的陈述而已。 上一次的汉中之战对于益州来说,尤有震慑之力。 彼时那些刘焉麾下的官员做梦都想不到,在长安的登基典礼结束后的没两个月,乔琰就会悍然出兵汉中,将张鲁驱逐出境,夺取汉中后邀约刘焉北上来到益州会谈。 这样一个出兵果决,且丝毫没有被秦岭阻隔的可怕存在,若是再次莅临益州,只怕真能在短短的一月半月之间在此地掀起滔天波澜。 何况,徐庶做汉中太守的两年之间,并不是只在益州那地方为乔琰开办造纸厂、造船厂,以及顺便为乔琰监管身在汉中的小皇帝刘协。 只如此的话,根本不需要乔琰将这种心腹角色给派遣过去。 在这两年间,他一面协助着身在汉中的将领招募益州的兵卒,一面朝着广汉郡和临近的巴郡递出自己善意的信号,充分利用了刘焉此人对于益州北部地界不能全部为他所掌控的情势,甚至和白水关附近的羌人交好。 真要挥兵南下,能够调动的很可能并不只有原本就属于她的那一支势力,而会是一场对蜀中的围猎。 徐庶也在同时凭借着乔琰提供给他的情报组织,将益州南部的一些势力信息陆续整合成册,所为的正是在朝着益州全境展开战线后,不至于出现一步一城的艰难局面。 这些东西在平日里看着并不起眼,好像只是那位汉中太守在跟同样身处于益州的同僚打好关系,可实际上呢…… 那就只有在益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时来看了。 荀彧对此并非全盘知晓,但在今年年初徐庶从汉中回返长安述职的时候,曾经和对方有过短暂的交流。 正是这一出言谈让他可以确信,为何乔琰敢对这个年轻人做出这样的放权举动,将他放到几乎是独立在外的汉中。 因为这必然是能为她守住进攻益州跳板的人物! 而她本身的行军风格也注定了这种千里奔袭并非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一个月,这就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平定益州变故的时限。 那么在她面前的两人需要做的,就不是质疑于她这个为期一月的进军是否可能达成,而应当回答她所提出的那个问题。 “若只是一个月,我可以确保,洛阳这边在君侯离开的时候是何种样子,等到君侯回返的时候,发展的局面只会朝着更有利于君侯的方向而去。” 荀彧郑重其事地给出了一句承诺。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恕我操心于君侯的进军计划,我想知道,君侯这次兵进益州,想要从何处动兵?” 乔琰回道:“既然是要速战速决,直抵蜀中,那就不能走汉中了。” 赵韪等人要选择在刘焉病重之时,扶持其幼子刘璋上位,甚至极有可能和刘璋的母族江夏费氏做出了相应的利益交换,就必定要在刘焉的死讯传到长安之前,让益州的局势完全能够为他、为费氏的人手、为刘璋所掌控。 这样一来,朝廷即便当真获知了刘焉的死讯,因此时的人力极有可能不能往益州方向抽调,也只能接受由刘璋接替刘焉成为益州牧的结果。 这种掌控的目的驱使下,他们必须要将刘焉麾下的东州士都给严格管控起来,也要严格提防身在汉中的徐庶会留意到蜀中的变化,将他麾下任职的马超、褚燕和姚嫦派遣南下,插足这场益州境内的继承人之争。 所以乔琰若是走汉中,看似可以直接调动身在汉中的安南中郎将守军,实际上很容易被赵韪刘璋等人发觉,到时候惹出了什么狗急跳墙的戏码,那就有些不妙了。 一旦时局被拖延,又怎利于她来上一出神兵天降呢? 徐庶在汉中的筹备,是为了随后坐稳益州,并不是用在那个打开突破口的过程中的。 她道:“我走武都郡。” 从武都郡南下益州,抵达广汉属国! 因五斗米教,或者说是天师教这个益州道教,并没有在乔琰率众攻克汉中之后,就被作为此地生乱的罪魁祸首斩尽杀绝,张鲁的母亲卢夫人甚至被乔琰暂时抬出来作为汉中地界上协助教众赎罪的领头人,所以身在广汉属国的张鲁在当年被乔琰驱赶到此地后,依然带领着他的教众研读教义,以开辟道路作为集体活动的形式。 故而这条从武都郡往广汉属国方向而去,又在广汉属国内部延伸的道路,其实没有想象之中难走。 “君侯当年将张鲁驱赶到此地的时候就是为了今日的奇袭吗?”郭嘉在送乔琰离开之前问道。 若真如此的话,好像也过于神机妙算了。 乔琰回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吧。益州迟早不能保持着独立在外的状态,多修点路没有坏处。” 汉中通往长安的几条路,是为了让被秦岭阻隔的汉中能够更加便捷地和长安之间往来。 武都郡和广汉属国之间的道路,以及经由广汉属国南下成都的这条路,一面是为了加强益州和凉州之间的联系,另一面的话,大概是当她站在后人的肩膀上归并历史,很难忽略掉这样的一条路在奇袭蜀中之时所发挥出的影响。 广汉属国这个名字,可能并不那么让人熟悉,但阴平道这个名字一定耳熟。 国末年名将邓艾偷渡阴平直扑成都,完成了令蜀汉后主刘禅投降的灭蜀之战。 明代之初,朱元璋手下的将领傅友德也是走的这条路越过摩天岭,完成了平定蜀地之战。 青川解放的时候,解放军也是从阴平道进军的。 让张鲁在广汉属国发展,将天师道的修路教义用在这样的一条路上,即便不是为了今日,让她在面对刘焉病危、诸子争嗣的局面快速做出应对,也一定会对多年独立在外的益州发挥出作用。 现在,不过是恰逢其时而已。 为了防止这趟出兵的消息外泄,乔琰甚至都没跟身在河南尹的司马防交代自己的去向。 在司马防的眼中,乔琰好像只是带领着一小队骑兵朝着长安回返,或许是因为在洛阳的某些举措需要得到刘虞的准允,又或者是因洛阳已渐渐接受由长安朝廷对这边做出的管理,让她有了条件暂时离开,将豫州战局的行动里稍有僭越之事统一在长安朝堂上做出一个汇报。 但司马防并不知道的是,乔琰从洛阳疾驰往长安,途径那座都城的时候正值夜晚,她并未在此地停留,而是继续往西而去,也就没惊动起长安城中的任何一人。 直到她领着部从一道策马行到了郿坞,才在此地稍事停留。 在此地,她通过信鸽朝着另外的两处信鸽哨站送出去了两封信。 一封信送往了汉中,令徐庶即刻让姚嫦和马超回返武都郡,前往羌水从武都郡流入广汉属国的位置和她碰面。 另一封信送往了汉阳郡,令身在此地的凉州别驾陆苑调度平凉中郎将傅干及其下属,从汉阳转道武都与她会合。 两处的调兵举动,严禁引发什么让外界察觉的动静。 虽说消息要从武都郡或者汉阳郡传递到身在成都的益州士耳中,可能还没有乔琰抵达成都的速度快,但怎么说呢,自从她以信鸽作为消息传播的渠道到如今,其实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路途上跑丢的鸽子也得是个两位数,谁知道有没有哪一方意识到,这并不再只是过去被作为吉祥征兆的鸟,而是最合格的信使。 为了避免消息为敌方提前知晓,效仿了她的方法传播,还是在这次调兵行动上小心为上。 总之,当乔琰为这出一月之内平定益州的计划而果断行动的同时,收到了乔琰消息的陆苑和徐庶也丝毫都没敢耽搁。 这两路队伍一路从汉中的南郑悄无声息地出发抵达了武都郡内的沮县,一路则从汉阳郡连夜兴兵,率先一步到达了武都郡的郡府,和身在此地的武都太守盖勋来了一出碰面。 傅干并不是孤身前来此地的,与他同行的人中还有一位盖勋的熟人,正是当年护送盖勋前往并州的姜冏。 故人重逢,盖勋觉得姜冏的模样实在是跟过去相比变了许多。 昔日身为汉阳四姓子弟,姜冏身上那明知不可而为之的锐气里,其实还是有几分家族可以在背后为他兜底的底气。 可在如今,因汉阳四姓的倒台与重建,这种底气里的几分轻浮骄狂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种经历变故后的沉稳。 反倒是盖勋这个相对年长的,并未发生那样大的变化。 早几年间他虽还一度和张鲁在武都郡内争夺太守的位置,但比起当年的凉州叛军作乱、羌人为祸的局面,眼下的时局已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了。 在乔琰将凉州的秩序彻底划定,张鲁也在刘虞定都长安后被从武都郡驱逐出去,盖勋的日子也就更加好过。 他原本就因行事作风的缘故很是得到羌人的拥趸——昔日还作为汉阳郡属吏的时候就是如此,在成为了武都郡太守后也就更是如此——这会儿不必操心征战,甚至看起来还要比前两年年轻了几岁。 一人相见,还颇有一番唏嘘感慨之言。 不过也并未等到他们叙旧两句,盖勋就问回了正事,“这是什么情况?” 姜冏回道:“君侯有意兵出益州,还需盖太守协助我等再调动些擅长走凉州益州山路的兵卒,随同一道出征。” “君侯亲自出征益州?”盖勋险些吓了一跳。 像是乔琰亲自抵达颍川,和曹操谈判划界而治,已经是极其冒险的举动了。 任何一个处在她这种位置的人,都应该很少亲自做出这样的进军行为才对。 可显然,乔琰不仅这样做了,甚至在才完成那出汝南会谈之后不久,还要做一件更加冒险的事情—— 亲征益州。 要从武都郡走,还要将汉中和汉阳的兵力都调动到武都郡来配合她的行动,那就显然不只是要像建安元年她所做的那样进攻汉中,还要直接进入益州南部的地界了。 “这个问题,等到君侯亲自抵达的时候,还会给你一个更加明确的解释。”傅干在旁开口回道。 乔琰确实和傅干、姜冏等人没相差两天就抵达了武都郡中部,只是因为她还从陈仓方向调度军屯粮草随行,这才被稍稍地拖慢了一点行军的速度。 从关中到武都的散关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阻拦,让她在收到了益州有变情况后的第六日成功地见到了身在武都郡的盖勋。 对于盖勋对她所提出的“亲征益州是否过于冒险”问题,乔琰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让汉中太守在这等冒领益州牧行径的现场出现,所能起到的效果大概远远不如我这位大司马出现在当场。如果说连这等大人物出现在益州的核心地带,都可以是这样一幅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谁又还有这样的胆子谋划这等鬼蜮伎俩呢?” “何况我此行也不全然是在冒险。我所带上的安南中郎将乃是山地作战的好手,护羌校尉是和羌人与南蛮之间沟通的渠道,彦材等人也是习惯于苦寒条件作战的,这样的配置足以让我成功翻越阴平道。” “再者说来,我也并非是在益州境内孤军奋战,面对这一路上行来的各种阻碍。就比如说,我先到广汉属国再行南下,途径的这个广汉属国,张鲁到底会是我所面临的拦路虎,还是我的助力呢?” 张鲁? 盖勋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地就想说,乔琰要想将其从广汉属国的地界上拔除,大概没有当年将他驱赶出武都郡和汉中郡那么容易。 在广汉属国经营的两年多里,张鲁必然要吸取先前的教训,在戍守的关卡上多下些工夫。 和当地羌人之间所形成的盘根错节关系,更是让他可以调动更多的势力为他所用,以免被轻易驱逐出境。 但盖勋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听错一点,在乔琰的语气之中,她似乎觉得张鲁并不是她的敌人。 面对盖勋疑惑的目光,乔琰朝着他回道:“是敌是友原本就是可以随着时局变化而改变的。我若能让张鲁不再只能受困在这小小一处广汉属国的地界上,甚至让他重新夺回天师道的荣耀,他到底是要选择被我突然入境的兵卒拿下,还是要选择与我达成协作呢?” 张鲁是个很聪明,也很识时务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在天师道一度为张修所夺取后,很快就明智地选择与刘焉合作,利用刘焉手中的权势来达成自己重掌道统的目的。 若说两年之前他的手段还有些青涩,故而在被乔琰当做庆贺长安朝廷成立的贺礼打了一顿后,让母亲借着神鬼之说来向刘焉索取援助,那么到了如今…… 他也该将这个性子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中打磨出来了吧。 见乔琰说得如此笃定,盖勋便没再对她的这个决定做出阻拦,而是按照乔琰所吩咐的那样,将她所需要的运送粮草之人给她安排进了后勤的队伍之中。 从汉中前来的队伍、傅干带来的凉州军,外加乔琰从陈仓带来的千余兵卒,合计五千人上下,在这陇南之地稍事休整了半日后,就动身直扑广汉属国而去。 身在此地的张鲁因此地偏僻,本觉得自己格外有安全感,又因陆续在徐州、豫州等地发生的交兵,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还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到时候,等他在此地的教众发展更多,说不定就像乔琰对那些羌人的态度一般,他也会成为被归化吸纳的一员。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在北面已有两年多没有动静的武都郡会突然杀出这样的一支队伍,径直朝着他在这广汉属国的驻军地鹄衣坝而来。 为首的甚至不是统帅哪一路偏师的将领,而根本就是乔琰本人! 这位当年以雷霆之势定汉中的大司马,策马徐行至他的营寨之外,眼看着这一副将他给包围在此地的景象,虽未曾表露出任何一点嘲讽,但自她眉眼间所透露出的,却是好一派稳操胜券的姿态。 也对,是该稳操胜券的。 此刻屯扎在鹄衣坝的天师道教众只比她麾下部从的人数稍多些许而已,可若论实际的作战能力,对面几乎都是凉州出身的悍卒,说是可以以一对一也不为过。 他有何本事和乔琰抗衡! 只听得乔琰开口说道:“张师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第313章 突入成都 张鲁原本觉得自己身体挺康健的,在这句话中都要被乔琰给说得不好了。 别来无恙? 他要是说自己还挺能折腾,在这广汉属国还能发展出不少教众信徒,总觉得会在下一刻就遭到乔琰的针对性打击。 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的! 张鲁在心中哀叹。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明明司隶还有旱蝗灾害需要她这位大司马居中坐镇,以免出现灾情引发民乱的情况,又明明豫州那边才发生州牧被杀、汝南丢地的情况,需要她随时督辖豫州和兖州的敌情,再有他这个天师道的师君在广汉属国夹着尾巴做人,怎么看都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怎么就偏偏是他被乔琰给盯上了,甚至让对方亲自出征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何德何能啊! 能得到这样待遇的,不应该是董卓那个水准的人物吗? 想到当年在汉中他被乔琰骗了个团团转,甚至险些丧命的情况,张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疙瘩并没有比当年坚硬多少,那他显然也不会比起当年的处境好上多少。 他从手下的信徒之中走了出来,站在鹄衣坝的营寨城头,朝着乔琰问出了一句格外真挚的发问:“敢问大司马,何以到访此地?” 他也不是全无脾气的。 屡次三番地拿他开刀,将他作为那个杀鸡儆猴的“鸡”,就算他真是只兔子,这个时候也应当来咬人了! 但凡乔琰说什么要将他给斩尽杀绝在此地,以确保邪教不会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肆意传播,张鲁就算明知道自己并非是她的对手,也要给自己争上一口气,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他手下的这些教众经由过了早年间汉中之战的筛选,又多有尊奉天师道而抛下家庭随他远来此地的,在拼死一搏的意志力上绝不会输给凉州人太多,总是能给对方造成些损失的。 可他听到乔琰在此时不疾不徐给出的回答是—— “我来此借道。” 张鲁茫然了一瞬,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出错。 乔琰说的确实是借道二字。 她还接着那五个字又说了一句:“在借道之余,我还想请张师君与我同行,往那蜀中看一场好戏。” 张鲁回头,朝着他后方的山岭看了一眼。 在乔琰说出借道二字的时候,已经身在此地数年的他并不会错误地判断,乔琰所要借的到底是哪一条道。 为刘焉所统辖的益州,其实更加准确的说是在成都平原的区域内,而就像汉中平原被夹在秦岭和米仓山大巴山一样,成都平原也是被山岭包围在中间的,其中的一道屏障,就是他所在的鹄衣坝后方的摩天岭。 摩天岭往东延伸,就是汉中平原以南的米仓山。 所以彼时他可以从汉中平原逃窜到广汉属国的地界上,毕竟这样的迁移并没有跨越这种阻断南北的巨型地理屏障。 乔琰要借道,只有可能是要走翻越摩天岭的阴平道,从一条有别于穿行米仓山、大巴山山口的道路,进入蜀中成都地界。 她要讨伐刘焉! 张鲁难以置信地朝着乔琰看去。 这种惊人的计划被她以何其轻描淡写地口吻告知于他,好像也是在无形之中对他说出了另一句话:如果他同意借道,甚至是为这个翻越阴平道的计划添砖加瓦,那么他就可以真如同她在话中所说的那样,去蜀中看一场好戏。 可如果他不同意会怎么办呢? 大概在成都那边见到这支奇兵之前,他张鲁会先变成一个笑话! 在这样的威胁面前,张鲁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一点都没考虑到乔琰有可能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直接打开了营寨的大门,将人给直接迎了进来。 直到和乔琰在同一个屋子之中就坐,朝着上首的那张脸看去的时候,张鲁都还觉得有点恍惚。 “张师君何必做出这种行将取义的样子,”乔琰笑了笑,“昔年你我立场不同,加之你不能为我所用,我自然要让你们长长记性,但你可曾见我对你母亲和弟弟做出什么诛灭之举了?” 那倒是还真没有。 按照张鲁所收到的消息来看,他的母亲卢氏和他的胞弟张卫,都还在那汉中活得好好的,只是让天师道变成了徐庶以及他背后的乔琰用来治理汉中郡民的一种特殊手段而已。 乔琰若是要对道教一杆子打死,根本不需要费这样的心力。 他思忖之间又听得乔琰问道:“借道之事我已开门见山地告知于你,其他的话我也不妨问得直白一些。张师君巩固天师道在益州的地位,必须要仰赖于真正掌握益州权柄之人,可刘君郎显然在我当年的会猎之中已经将你当做了弃子,这才在这数年间对广汉属国置若罔闻。你要想复起,依赖他是没有用的。” “那么,将希望寄托在刘君郎的继承人身上有用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刘璋此子的关系并不太好,因为你母亲兼挟鬼道方才博取了刘焉的信任,让你虽是益州本地人士,却和益州士的晋身走了截然不同的路子,也和刘璋背后的益州士分道扬镳。” 乔琰话音刚落,张鲁就脱口而出:“这和刘璋有什么关系?” 刘焉明明有四个儿子! 但他这问题刚一出口,便对上了乔琰似笑非笑的目光,“这不就是我要请你一道去看的好戏吗?” 这句话让张鲁骤然意识到,自己明明距离成都平原只有一山之隔,却可能要比乔琰还要不清楚此刻成都的局势。 乔琰会忽然转道出兵益州,显然不是要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与刘焉决裂,而是因为此时的成都,已经在发生益州牧权柄的转移了。 在张鲁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之时,就听乔琰问道:“张师君现在可以准确地回答我这个问题了,你是否愿意借这个道,又是否愿意随我同行呢?” 张鲁觉得自己很可能没有其他的选择。 若刘焉在和汉中的交锋之中占据上风,张鲁或许还有重新博取他的信任,在益州牧的支持下继续传教的机会,但现在刘焉何止是没有这个反攻的机会,他还极有可能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要是真如乔琰所说的那样,益州的下一任接班人是刘璋的话,一想到他和益州士之间微妙到家的关系,张鲁可以确认,在乔琰不插手于此地的情况下,他可能无法在这广汉属国的地界上生存下去。 既然这样,他又为何不接下乔琰递出的这个橄榄枝,让自己从偏居一隅的状态转为前途无量呢? 干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大司马除了让我领路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乔琰回道:“很简单,我说什么是天师道的教义,你就以师君的身份将其加入进去。” 要是乔琰在两年前说出这样的话,对张鲁来说无疑是对他这教义的亵渎,可在经历了在广汉属国这地方艰难地开拓教宗后,张鲁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所谓的政教合一,如果没有政,在方今这个局势下,教也就只剩下了一句空谈而已。 张鲁心思急转,知道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去路。 他起身,朝着乔琰拱手行了一礼,“愿听凭君侯差遣。” 乔琰笑道:“也算不上差遣,那就先为我带个路吧。” 这条路是真不好走。 如果说从长安往汉中的子午谷、骆谷道、斜谷道因行在秦岭之间而难走,那么这条阴平道就实在是不逞多让。 前者还时常会有益州的本地人为了抵达关中而通行,后者就当真是人迹罕至之地。 该说不说,她将张鲁驱逐到此地,让他为了可以和成都平原之间偶尔进行物资交换,又为了有个符合教义之中赎罪原则的渠道,不得不行修路之举,实在是她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即便张鲁手中的人力不足,不够在阴平道上七百里的区域全部铺设起崭新稳固的道路,但在其中必要之处“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却还是能做得到的。 有了这些至关重要的连接枢纽,和被张鲁带来同行的数百名士卒开路,这出横渡摩天岭的行军在效率上何止是翻了数倍。 虽说在一些道路狭窄之地,依然只能让将士鱼贯前行,但在开辟出的那些山间道路上,在最为通达的一段区域,甚至可以让人奔马而走。 张鲁不无羡慕地朝着乔琰军中的粮车看了一眼,这些独轮推车显然就是为了让士卒在这样的山道上搬运物资所用。 要是他能有这样的东西,又哪里还有必要让人一次次地依靠着人力背负,才能将供给他在广汉属国生存的东西运过来。 他又朝着这些翻山路途上表现得尤为轻松的士卒看去,对乔琰麾下的这些凉州悍卒又有了一番认知,觉得自己并未选择跟她作对,而是趁着此番借道的情况和她达成合作,很可能是他做出的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所以现在,享受到那独轮车运载工具,沿途翻山中也未曾短了吃喝的,就成了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琰进军蜀地,该当算是王师驾临,这条阴平道上常见的蛇虫都并未出现在山道上发起袭击,剩余的也就是行军速度被窄道所阻拦,和翻山所带来的疲累而已。 但这些困难对于已经训练有素的士卒来说,还在可以承受的范畴之内。 在张鲁和他们闲谈为何能有此等士气的时候,姚嫦瞥了他一眼,说道:“你难道以为并州军在这种吃苦耐劳上就会逊色于我们多少吗?他们之中多得是拿塞北鲜卑练手的。这次君侯选择让出兵之人几乎都出自于凉州,实则是给我们建功的机会。” “既是少有的立功机会,决定了我等能否在君侯的其他几支队伍中抬起头来,我等当然要竭尽全力一战才是。” “不错,”马超在旁接话道,“何况我等早被安排在汉中,正要用我等凉州兵之精悍以抗衡南蛮,为此蓄势待发两年之久,早憋着一口气了。” “君侯威及四野,多有将帅来投,那新州新郡能否让我等老将参与战事,完全就是看君侯的心情,这种既定的任务总不能跑了。” 马超对于赵云跟随乔琰出兵,现下屯兵于洛阳,随时可能出兵作为颍川后援,别提有多羡慕了。 但他也知道,赵云追随君侯的时间更久,加之一直负责中央统兵之事,这个职责交给他可以说是理所应当。 他就指望着一件事,原本定给他的职责不能便宜了别人,最好也别出现什么刘焉因为恐惧于长安的威势直接投降的情况。 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当马超收到消息,让他和姚嫦一道带兵前往武都郡秘密与君侯会合的时候,他当即摩拳擦掌,就等着打出足够漂亮的一仗。 “区区摩天岭想要将我等拦截住,简直是个笑话。” 张鲁对于马超这种年纪的人,居然管自己叫做“老将”,很是无语了一阵,但又不得不对他们表现出的这种竞争上流的心态,觉出几分艳羡来。 这种态势好像从未在刘焉的手下人中出现过。 毕竟,这样的竞争只有可能在待遇的公平面前出现。 公平啊…… 有功必赏而非靠着喜好来做事,放在益州其实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张鲁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这选择何止是正确,还可能是很正确! “愣着做什么呢,集队口令都响了。”张鲁还沉浸在思绪之中,就被马超把他给拉拽了起来,朝着前方轻轻一推,“五斗米,该你到前头带路去了。” 张鲁的教众顿时朝着马超怒目圆瞪,“你怎么跟我们师君说话的!” 哪有这么称呼人外号的? 张鲁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听说这位马孟起将军曾经想刺杀大司马,结果冲着吕奉先去了,是跟常人的思维不太一样的,没必要对他苛责。” 马超:“……?” 一听这话,姚嫦忍不住在旁笑了出来。 见马超朝着她看过来,她连忙回道:“这可不是我跟他说的,你少赖我头上。君侯喊我了,我先走了。” 乔琰远远看见姚嫦朝她奔了过来,留下马超站在原地又愣神了片刻,才赌气跟上了队伍,不由为这等闹腾的场面颇觉无奈而好笑。 但怎么说呢,张鲁既然在这番奇兵忽至和益州有变的局势面前做出了抉择,往后就得算是她的下属。 下属之间还是要相处好关系的,不是吗? 她摸了摸自己所骑的朱檀马,便见朱檀刨了两下马蹄以示同意,让她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 自中平二年这匹马到她的手中,到如今已快十年了。 四岁到十三岁之间的战马还能算是在服役的黄金年龄,这么算来,朱檀居然已经在战马的服役晚期了。 虽说因朱檀是她的坐骑,自然会有专人为其保养,将它的服役年限给延长,可生老病死不仅是人之常情,马也是如此。 这么看来,她果然还是该当让这一场场的战事,在这五六年内结束才好。 “总得让你们也看看天下统一的盛世……” 姚嫦行到她面前的时候,乔琰这话的尾音已经低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 “君侯在说什么?” “没什么,”乔琰抬眸朝着前方看去,从姚嫦的角度正见她眸光中的一抹辉光金影,“我在说,我们该给成都平原一个惊喜了!” “走!” 这阴平道的路线,若不是有张鲁这样的领路人在侧,乔琰根本不敢随便走。 以摩天岭中处在阴平道路线上的一座山岭为例,其海拔逾两千米,光看其北坡还算和缓,南坡却几乎一条悬崖峭壁,也就是那些天师道教众为了达成师君的目标,才有这样的胆子在此地修建出一条通行之路。 好在,当他们跨摩天岭阴平山而过,跨越岷江,再行出去一段就是马转关。 最后的一段路程已不算难走。 而再往前,就是江油关。 群山环抱,涪水中流,险峰林立之前涪江急湍流过,这便是阴平道的终点。1 一过江油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成都平原。 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 乔琰望着这一片和关中平原以及汉中平原都不太相同的景象,多日来因行走险关而紧绷的面色终于在此时微微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别看此时距离成都等地还有数百里的路程,可到了这里,他们已经可以用全速朝着那益州州府前去了。 最多两天多的时间,他们就可以兵临成都城下! 张鲁这个负责带路之人甚至很有眼力见地告知了乔琰,在江油关的附近何处有个马场,可以让他们先劫掠过来一批马匹,便能以更快的速度抵达成都。 “彦材,你让人和张师君走一趟。”乔琰吩咐道。 见马超也表露出了几分跃跃欲试,乔琰摆了摆手,干脆让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但她转头面对着这条通往成都的坦途之时,却并未如同张鲁所猜测的那样,打算横冲直撞抵达成都境内,而是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 她朝着剩下的几人吩咐道:“整顿军队,步兵先行,先取涪县,我要与县中一人聊一聊他的路。” 涪县这地方,到了后世就是绵阳,在如今,这里是从江油关前往成都的必由之路。 她并不只是因为攻城掠地不能将后背交给这些城池,这才必须要对涪县动手。 而是因为—— 此刻驻扎在此地的,便是刘焉的得力下属吴懿。 刘焉第三子刘瑁的妻兄,兖州陈留人氏,吴懿。 此时的成都中,或许是因为身为最高统领者的刘焉近来少有出现,让此地在平日里的运转之余还有着几分紧绷的气氛。 颇得刘焉所看重的东州士中,吴懿早早被调派到了涪县戍守,作为成都的一方屏障,此人没在成都出现并不奇怪。 可另一位时常颇为刘焉所看重的庞羲,却也有数日没有露面了。 这总不能是刘焉让他去执行什么特殊的任务了吧? 也正是因为庞羲的销声匿迹,让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在了这益州州府之地,揣测到底在此地发生了何事。 而此时身在风浪中心的一名男子,在屋中踱步许久,顶着头上因心焦而冒出的冷汗,径直冲向了站在一边的另一人,“赵先生,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到底是我未来的亲家!” 赵韪满不在乎地回道:“亲家?你拿他当亲家,准备在你长子到成婚之时便与对方按照州牧所指派的那样成婚,但他当你是亲家吗?我想你已经在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了,若是让你和你兄长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选择谁来成为未来的益州之主。” 赵韪的眼中闪过了几分嫌弃,但想到对方好拿捏的脾性才恰恰对他们有利,能让他们这些益州人士既继承下来刘焉的声名又压过东州士的风头,他在继续开口的时候又只剩下了一番好言好语。 “四公子,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已将母族拉拢到手,又有我们这些益州豪强的支持,若州牧病体可愈,或许还有回退回来的机会,大不了便是和州牧请罪而已,可现在你有吗?” 刘璋迟疑着咬了咬牙,想到已经气若游丝气息奄奄的父亲,按照医官的说法,他最多也就是再活上日了,他确实已经没有了退回来的机会。 一旦父亲身故,让大哥成为接任的益州牧,对他这个已经干了不少混账事的弟弟,可能根本就没有放过的可能。 父亲又不是他杀的,他……他也没有耽误对方就医的机会,他到底有什么可内疚的。 想归这样想,他还是又小声地朝着赵韪问道:“可庞将军早在去年就被父亲委任作了巴郡太守,令他负责督查汉中动向,我等贸然在他回蜀述职之时将他拿下,是否破坏了父亲在蜀地的戍防计划?” 赵韪语气从容:“四公子这话说的就错了,最了解益州布防的难道不是益州人吗?庞将军初为议郎,后为州牧从属,从司隶入蜀且从文转武,在他担任巴郡太守的这一年间,巴西地界上多有他专权揽士之举,却何曾听到过他成功打击那汉中太守的威名!” “庞羲此人未必是益州戍防之藩篱,却可能是我方之祸害,倘你父亲身故之后,那诡计多端的大司马和汉中太守直接拉拢庞羲,难保他不会为之所用,将益州门户献上。与其如此,还不若如我等现今所做的那样,直接用严将军将其取而代之。” 刘璋讷讷,“是……赵先生说的是。” 被赵韪举荐来顶替庞羲的将军严颜,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将人才,且比起庞羲更有统兵御下之才。 正是因为严颜的这番表现,才让刘璋被赵韪说服,觉得刘焉对益州势力的打压更多的还是出自于私心,而不是因为益州人的能力上有缺。 按照赵韪的说法,益州武将里还有一位枪法好手名为张任,可惜此人还未来得及得到刘璋的“慧眼识珠”,将其从那从事的地位上提拔上来,就已经被刘焉打发给了途径此地的乐平书院师生,让其做了护卫对方东行的保镖。这举动听来何其荒唐。 这第二个问题得到了回复,让刘璋脸上的紧张之色稍稍和缓了几分。 他伸手抹了把自己前额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决定要趁着父亲病重夺权开始,他就没有哪一天睡过好觉。 父亲早年间说自己不如前面三位兄长能担事,几乎断绝了他继承益州牧位置的可能,但赵韪等人信誓旦旦他要比前头的几位兄长更加合适于这个位置,又让他找回了不少信心。 益州的富饶促成了益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弄权敛财之风盛行,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改变此局面的能力,可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眼下的益州来说才是最合适的状态。 等他将来适应了益州牧的位置再发起变革也不迟。 他想了想,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道,以打消自己心中最后的疑虑:“以赵先生看来,若是长安那头因我父亲之死,派出了另外的一位益州牧,我等又该当如何应对?” 这真不能怪刘璋会对长安心存恐惧。 他那位父亲当年能想出复立州牧制度,占据益州这种独立在外的天府之国,又屡屡统兵行镇压分化之举,已可算是枭雄人物,可他还不是对那位大司马敬畏有加? 做父亲的比他这个做儿子的有本事得多,尚且如此,他也无法免俗。 赵韪却只是嗤笑了一声,“四公子不必担心此事,若是长安不肯将州牧的位置给您,有人会愿意的,只要有一个正名在手,您就可以和北面一争。何况,您难道不是汉室宗亲吗?乔烨舒权柄日盛,要是再容不下您这个大汉血统的准州牧,有的是人反对她进攻益州的举动。” 刘璋目光一亮。 赵韪话中的意思,便是要用邺城的袁绍和长安城中跟乔琰唱反调的存在来限制她的举动。 此事可行吗?当然可以! 赵韪清楚地看到了刘璋脸上这番神情的变化,便知道这刘焉的四公子已经彻底为他所用。 他拍了拍刘璋的肩膀,鼓励道:“四公子,这些顾虑都可以在现在暂时放下,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扼住那些反对声音的唇舌,让州牧名正言顺地将您册为继承人。在长安那边有所察觉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 他又忽而一笑,“不对,我说错了一点。” 在刘璋茫然于他何处说错的时候,赵韪朝着刘璋拜了下去,“该当称您为州牧了。” “先生……先生不必行这等大礼。”刘璋扶起赵韪之时,已再难从他的脸上看到那些忐忑的情绪,只有大权即将在手的激动。 想到州牧的名号、府君的称呼都将要从他父亲的身上转移到他的头上,又想到在汉中以南还有米仓山、大巴山这样的山岭和巴郡这个缓冲地带作为屏障,刘璋此时只想时间快一点到两日后。 那是赵韪等益州士给他选出的上位吉日! 诚然,州牧是由朝廷委任,从刺史发展而来的,按照常理上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刘焉将益州牧的位置继承到刘璋的头上。 但刘焉是汉室宗亲,这就给了赵韪等人操作的空间。 如果刘焉在四个儿子中,将承嗣家业的继承人定为了自己最小的儿子,那么一旦刘焉身故,他的势力从属都会先听从刘璋的号令。 若是在这个时候还出现了什么益州士和东州士的抗衡,刘璋又像是当年平定郄俭之乱的情况一般将这种对峙压下去,对益州有了一份平乱的功劳,再由他们这些益州豪强对他表现出支持,那么—— 就像是赵韪和刘璋所说的那样,长安朝廷就算并不想要他做这个下一任益州牧,也只能认下这个事实。 现在就是他们完成第一步的时候。 对外公告刘焉选择的继承人。 为了防止有人诟病他们是在刘焉病中做出了篡权举动,甚至可能在刘焉之死上也动了手脚,赵韪和刘璋一番商定而后,还是决定让刘焉“亲自”对外公告这个结果。 刘璋对这种过于冒险的举动有些担心,可赵韪却说,只要让刘焉“活着”出现在公共场合,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也并不很难。 反正,让刘焉距离那些听到宣读的人够远,就可以防止别人发觉,刘焉是昏睡而不是清醒的状态。 再只要他们能找到一个在声音上和刘焉很相似的人,在外人看来,这就会是刘焉自己在宣读这样的旨意。 至于刘焉的其他几个儿子,只要在这样的场合下出现,别管是被人押着过来的还是正常出场的,就跟刘焉的身体状况可以跟人糊弄一样,这些都是可以折腾出障眼法的。 在最后筹备的两天内,刘璋牢牢地盯着父亲的呼吸,生怕对方会在忽然之间咽气,让他先前所做出的种种准备工作付诸东流。 好在,老天似乎是对他有所眷顾的。 赵韪告知于他,蜀中的这一连串变化和将巴郡太守都给换了个人的操作,并未引起那汉中太守徐庶的注意。 对方年纪太轻,或许也只是乔琰留在汉中这地方的传声筒而已,不必真将其当做一回事。 而刘焉的命在医官的救治之下,还维持着气若游丝的一口气,并未因为发病之急而直接过世。 他甚至还在中间醒来了一次,听到守在床前的刘璋告知于他,他们四兄弟是轮流守卫在病床前面,不疑有他地带着欣慰的神情又昏睡了过去。 在前头还有三个儿子都在世,第四个儿子的本事还远远不及前头三个兄长的情况下,刘焉怎么会对这个儿子有所怀疑呢? 可也就是这个儿子,在这“吉日”到来之时,将他给带到了高台之上,放在了一把有些宽的坐榻之上,而后将他固定在背靠之上,让他看起来依然有着行动能力。 然而在这尊坐榻之下,被锦缎所遮盖住的下方镂空之地,竟还藏着个声音的音色和刘焉极其相似的人。 而在高台的另外一头,比起这一边稍矮一些的臣属席位之中,刘焉的前三个儿子都以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被人搀扶着入座。 消失了许久的庞羲也落了座,只不过并未在此时说出任何的一句话。 虽然这幅情形有点怪异,可想想从刘焉生病到如今也已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如此漫长的医治时间里,刘焉的那些下属和儿子觉得遭受着长久的压力和痛苦折磨,也很能让家中有病患存在的人所理解。 随后入座的便是刘焉的幼子刘璋,和刘焉的其他臣子。 别管状态如何,人总归是来齐了。 “宣读个承嗣之事而已,怎么还要搞出这样的一副场面。”被吸引来此地的民众瞧着上头有些看不清的人影,不由啧啧称奇。 “那可是州牧,跟你这种家中只有农田的哪里是一回事。”另一人当即回道。 “这话说得倒也对,何况这也真是咱们这位州牧的做派。” 刘焉好排场,好脸面,此事人人知晓。 上次长安朝廷那边来了人将他册封为当朝大将军,他也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把人都聚拢到了身边,今日再搞出了个相似的场面,只能说是他初心不改。 但让在场之人中除了那些早通过了气的益州士外都未曾想到是,刘焉在此刻宣读出的继承人名字,并不是他在名义上的嫡长子刘范,也不是他曾经在朝中担任过治书御史的次子刘诞,也不是他那在父亲的安排下迎娶了吴懿之妹的三子刘瑁,而是他向来没有多少存在感的第四子刘璋。 刘璋为继承人! 这安排一出,全场哗然。 就算是不一定非要按照嫡长继承的规则,那按照继承人选贤的规则总还是应当的吧! 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沾边的刘璋忽然登上这个位置,只要是脑子还没坏的人都知道其中不对了! 若是刘焉此人原本就是这样凭借着喜好做事的人,会出现这样的安排或许还情有可原,可刘焉在早年间给益州人留下的印象都是他擅长于权力制衡之术,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性子,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也当即就有人从自己的席位上站了起来,朝着端坐在上头的刘焉质问道:“敢问府君,您轻描淡写的一句幼子可托,就要让我等相信他是继承您事业之人,是否过于儿戏了!” 刘璋凭什么成为这个继承人?他连长得都没他上头几个兄长体面!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韪的一句“放肆”给打断在了当场。 赵韪面色不善地朝着他看来,冷声说道:“足下是以何种立场来提出这句质问?府君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四位公子也对这一安排无有疑义,足下却偏要觉得此举儿戏,意图挑起我益州矛盾,实是将府君之威严置于不顾!” “难道是要足下说出个继承人的名头,由府君来承认不成?” 那人摇头,“我并无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安排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了。 可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有三分怀疑的话,那么在赵韪做出了这等过激表现之时,这种怀疑却几乎到了十分。 然而没等他接着开口,他却忽然耳闻一阵猛烈的撞击之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继续对此提出质疑的话。 不只是撞击声! 随着撞击声而来的还有奔马来袭的踢踏声和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喊杀声。 在场大多有过交战经验,绝不会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可为何这种声音会出现在此地? 在众人从这惊变之声中反应过来当下情况的那一刻,都纷纷朝着对方看去,却在所有人脸上看到了茫然不解,或者说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即便是先前还挂着稳操胜券之色的赵韪也不例外。 很显然,他也不知道此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那喊杀声并未持续多久,马蹄声就已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地朝着此地迫近。 他们下意识地朝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便赫然见到,在那些四散奔逃的群众避让开的方向,一列精甲骑兵伴随着烟尘飞扬朝着此地奔袭而来。 为之开路的,竟是两个对他们而言的熟人—— 吴懿和张鲁! 任何一个身在高处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们手握的刀兵之上还残留着血迹,分明是在方才经历了一出快速兴起又快速结束的交锋。 谁让跟在他们后方的,是一道无人可挡的钢铁洪流。 “你们怎敢……”赵韪面色一变,豁然朝着骑兵来袭的方向走出了两步。 如果说吴懿的出现已经让他足够意外,只因他在将吴懿调走后,一直让人将消息封锁,严禁其传递到对方的耳中,那么张鲁的出现就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这家伙合该在广汉属国那地方继续做他的修路工传道士,来成都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可在这开路之人后方真正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那种兴师问罪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这一行骑兵竟是一边骑行一边张开弓弩的动作,保持着骑行间稳定瞄准的样子,被日光照出的弓弩尖端倒映着令人胆寒的幽光,直刺入人的眼中。 在这一群人中打眼望去,颇多凉州悍卒模样的存在,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羌人。 但骑术的精湛大概并不只是他们唯一的优点。 赵韪哆嗦着唇,一眼看到了人群之中那个最为醒目的存在! 对方并不像是其他骑兵一般行动仓促,只是任由她所统帅的队伍在她的后方分成两列,流向了前方的高台,在下方形成了由骑兵和弓弩组成的包围圈。 可当对方拨马止步于台下,不疾不徐地拨开了被风吹乱的斗篷,朝着台上看过来的那一刻,赵韪只觉对方不是在从台下望着台上,而分明是在从一个更高的位置俯瞰着台上的这一出闹剧。 在这一刻,她不需要开口,就已经足够让人猜测出她的身份。 哪怕对方此时并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像是跨越了从汉中到成都的千里之遥直接飞过来的,也绝不会让人错误地判断出她的身份。 大司马,乔琰。 她是乔琰! 认出她身份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而后,顺着她目光看向的方向,齐齐地朝着刘焉看去。 他们这才惊觉,从城门那边的撞击声传来到乔琰出现在台下的这一段时间内,刘焉非但没有说出过一句话,也没有做出过任何的一点移动。 再如何遇事从容不迫的人,好像也不该是这样的表现才对…… 也正是在他们心中疑窦丛生之时,乔琰忽然开了口:“刘益州遭逢动乱也岿然不动,好风度啊。” 她拊掌轻拍了两下,众人却丝毫也未曾见到在她的脸上出现任何的尊重之色,“只是,有贵客远来,为何不亲自出迎说上两句,以显示阁下的待客之道呢?” 藏在刘焉坐榻下方的那人在这短短数息内,冷汗都要浸透脊背了。 这要让他怎么回答! 在赵韪给他安排好的台词脚本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出! 第314章 谁的时代 何止是那乔装刘焉出声的不知道该当在此时说出什么话来,就连对眼前这出册立继承人的大戏该当负起主要责任的赵韪也不知道。 他该说什么,说他作为眼前一幕的始作俑者该当亲自恭迎大司马吗? 连赵韪这种胆大包天的就是此种表现,更遑论是在下一刻就被乔琰牢牢盯住的刘璋。 刘璋又眼瞧着她问道:“还是说,因诸位的拥趸,让刘益州觉得,我这位大司马到了你蜀中成都的地界上,也是要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办事的。” “刘益州不亲自与我说道一二吗?” 这“亲自”二字上所加的重音,在周遭兵卒的包围之下,越发展现出了一派意味不明的样子。 在乔琰过分锐利的眸光之下,刘璋这原本就是被赵韪的蛊惑才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庸碌之人,直接惊恐地后退,甚至坐到了地上。 刘益州,刘益州…… 在此刻,那些因为吴懿和张鲁领路的凉州兵卒,已经越发彻底地占据了城中的主导权,甚至因为吴懿颇得刘焉信任的缘故,在城中所能调动起的势力进一步奠定了优势局面。 可到了这样的程度,刘焉依然端坐在那里,没有做出一点让人觉得像是正常人的表现,谁都该知道他绝非处在清醒的状态了。 乔琰会看不出来这一点吗?绝不可能! 但她依然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那么这刘益州三字,到底是在说真正的益州牧刘焉,还是在说他这个冒名篡位之人,在她的目光转圜中,分明有着歧义,还极有可能指代的是后者! 刘璋哆嗦着唇,没敢说出话来。 在他几乎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已经顾不得去想,那段从汉中出兵到成都的千里之途到底是如何被她在瞬息之间度过的,只知道他在城中的警报信号也被敲响的那一瞬,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 后悔他为何会被赵韪说动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若是乔琰没来到此地,让他们当真按照计划所说的那样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顶多就是面对随后从长安发起的征讨,可现在生米都还在淘洗的状态,对方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声威赫赫的当朝大司马面前,他们难道还有从中翻盘的机会吗? 乔琰将目光从这瑟瑟发抖的刘璋脸上收回,心中腹诽了一句,益州人倒是选了个颇为“合适”的新任益州牧,便已紧接着开口道:“将赵韪、刘璋拿下,封锁成都,凡参与此事之人全部革职查办,将刘益州和其他人员安顿进州府之中。吴将军随我来。” 这前面的安顿指令,明摆着是冲着姚嫦、马超这些人说的。 除了个刘焉因为奄奄一息而得到了个妥帖输送的待遇之外,其他人别管到底是不是这出移花接木戏码中的受害者,都直接被跟他们不熟的凉州兵给扣押进了刘焉的州府之中。 那藏匿在刘焉座椅之下的家伙就不必说了,直接被投入了成都的大牢里。 颇有意思的是,在他被押解下去之前来上了一出对自己的伸冤和对赵韪等人的控诉,因他的声音和刘焉实在相似,倒像是又在替刘焉完成了一出发言一般。 乔琰嗤笑了一声,小声说了句什么。 而后便摆了摆手,示意随军的军医跟上往州府去的那一行人的脚步。 进军益州这等南方瘴气之地,让乔琰丝毫也不敢松懈。 即便他们所走的进军路线让益州人始料未及,又在途径了广汉属国后有了个合格的带路之人,但疾病这种东西又不会因为行动的速度快慢和攻占成都的速度而避让开。 不过大约是因为此番行军中的主力乃是凉州军,论起身体素质,就算是并州军也未必能与之相比,加上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已在这两年间习惯了益州的气候,竟没让军医发挥出多大的作用,反而是让他们负担起了给刘焉看诊的职责。 看着这朝着两个方向走去的队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乔琰也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因她先前的那句“吴将军随我来”,吴懿跟上了乔琰的脚步,听她问道:“成都附近的军营权限你能拿到手吗?” 他心中本还有几分因见到刘焉这受制于人景象的唏嘘,在听到乔琰这话后又当即回道:“可以。” “只是要劳烦君侯将赵韪伙同刘璋将府君扣押的消息在成都地界上广泛传开。” 刘焉固然在对益州士和东州士两个阵营上差别对待,进而引发了赵韪等人的不满,但他自中平年间在益州担任益州牧到如今的时间,也已足够他在此地形成积威,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益州人因为刘焉和郄俭对比,觉得此人有值得拥戴之处。 若要收拢益州人的人心,打着为刘焉来扫平内乱的旗号无疑是很有必要的。 见乔琰颔首,吴懿接着说道:“此外就是,君侯最好能尽快让庞将军和府君的几位公子出现在人前,也好……” “此事先不急,就说他们被赵韪等人以南蛮毒物控制,还未到清醒之时。” 初闻此言,吴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错愕之色,可他陡然想到,乔琰在先前莅临他所镇守的涪县之时说过,他与其寄希望于在将妹妹嫁给了刘焉的儿子后,可以通过刘焉儿子的飞黄腾达,来实现算命之人对她那贵不可言的命格阐释,为何不兄妹二人都在她的手下奋斗出个位置来,争一个更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贵不可言,便只是问道:“那么君侯此时需要我什么?” “将成都的军营掌握在手后,以协助刘益州平叛为由,我将马孟起和其部从也一并交给你统领,即刻北上,与汉中太守一道——” “夹击身在巴郡的严颜!” 早在她成功说动张鲁协助她偷渡阴平道后,就让人朝着汉中送出了消息,令徐庶在十日之后挥师南下,越过米仓山和大巴山的山口,从巴郡这边向着成都方向进军。 徐庶在汉中招揽到的士卒和与他同在汉中的褚燕所率领部将,必须也得抵达成都,形成对乔琰的后备支援,否则光是靠着她所统领的这一支奇兵,要想同时压制住吴懿和张鲁,甚至是随后的庞羲部从,实在是有点艰难。 大军进发,只能走巴郡,而如今镇守巴郡的,就是在赵韪协助刘璋夺权中,被派去取代了庞羲那巴郡太守位置的严颜。 此人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为了减少在突破巴郡防线中出现过多的伤亡,还是来上一出令人猝不及防的两面夹击为好。 不过在吴懿领命离去后,依然率着一部分骑兵跟在她身边的傅干问道:“君侯让吴将军带着成都坐镇的兵卒前往巴郡与褚中郎合兵,可是为了防止成都兵力过多,在此地闹出什么反叛动乱的情形,不利于我们控制局面?” 乔琰笑了笑,“为何不能是我想要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在她麾下的队伍抵达涪县之时被她说动投诚,一道挥兵进入成都地界,可以算是一件功劳。 与徐庶、褚燕南北夹击严颜,等同于是铲除掉反叛益州势力的武装力量,当然也得算是一件功劳。 这两件功劳必定会被她“如实”地上报到长安朝廷。 益州此番的变故,随着刘焉的行将退场,也恰恰给了她一个将刘姓州牧逐一铲除的机会,所以她绝不可能让刘焉的子嗣继续继承益州牧的位置,而需要用一个在益州有一定的声望,却并不是益州人的存在。 但准确的说,吴懿不会是益州牧,因为益州这种极容易独立在外的地方,已不适合再将军政大权都给统一地放在一个人的手中。 所以吴懿最多也就是一个益州刺史了。 益州各郡的太守才是她要操纵的重头戏。 她转移了讨论对于吴懿安排的话题,朝着姜冏说道:“叔明,昔日你在金城郡协助过仲德处理过那头的军屯事务,如今在成都这边? 姜冏本以为自己此番跟随,其实还是君侯想要看到他们汉阳四姓在经历了当年的清洗后的态度,却没料到,乔琰在带出这支凉州人组成的队伍中,其实还是对他的职务有所考虑的。 只听得乔琰接着说道:“在元直等人从巴郡抵达成都,刘君郎的几个儿子和下属被我放出来之前,将益州州府府库中的存粮和赵韪等人被查抄出的物资清点明白,等我们的人手足够了,不必过问于长安,直接将粮草自长江水道送向海陵。” 这些将会是辽东郡那边用于拉拢公孙度的利诱,和对方出兵的开销用度。 意识到这益州之行引发的很可能会是一连串的变革,而他在其中有了更进一步出头的机会,姜冏脸上闪过了一抹喜色,回道:“君侯放心,此事我必定办妥。” 至于查抄赵韪等人的府库所涉及的交涉,其中与益州世家豪强之间的潜规则,在姜冏从乔琰对凉州各家的态度中,已能找到一个参考答案了。 在吴懿将成都的兵卒带走后,这座城市便是彻底由他们说了算了。 “我们也可以走了。”乔琰最后对着傅干说道,“当年成都的一把大火烧掉了刘焉所打造的上千车舆,又有另一把火烧掉了绵竹董扶的故居,但我想这位益州牧留给我们的把柄,大概并不只是被烧掉的那些才对。” 他的夫人和子嗣有没有像是他在被乔琰出兵汉中威慑之后所做的那样谨小慎微,还是个未知数。 总能找出些割据一方后的不妥之处的。 就算没有,为了取缔掉刘焉在益州的州牧地位,并让民众接受益州的管理方式发生一番变化,它也得是有。 所以这样的查抄,只能交给对她来说的心腹来做。 傅干对乔琰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并未多加言语就跟了上来。 这样一番安排下去,便该算是各司其职了。 对这些身在成都的益州民众来说,城中负责戍守的人员忽然都换了一批,好像根本没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这让他们一面怀着忐忑的心情,担心自己会否在这番权力更替面前遭到波及,一面又探头探脑地打听起了这城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当这种八卦还跟子嗣争夺继承权有关的情况下。 再加上当日那“刘焉选定了刘璋最为继承人”还专门搞出了个高台展示,让人看了个清楚分明,也就越发有了讨论的话题性。 乔琰翻看着刘焉在此地留下的卷宗典籍之时,就听到负责在城中巡视的姚嫦和她汇报道:“今日在街上听到他们在说,别看益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但做了坏事就要被君侯从天而降,来上一出惩处的。” “上次刘益州的违制车舆暴露于外,君侯不顾长安那边刚进行了登基典礼,就突至汉中,今次刘璋那小子擅夺父亲权柄,位置就还没坐上去,君侯就又到了。虽说君侯管不到那些琐事,但也不妨碍这些人用来警告孩子。” 姚嫦说到这里,越想越觉得好笑。 她模仿着那些大人的语气说道:“大概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敬君王不敬父母,明天大司马就到你门前来,带着那些凉州兵一起。” 乔琰回道:“那你不是也在这个行列之中?” 姚嫦笑道:“还别说,这体验挺新奇的。” 但已被关入了囚牢之中的赵韪、刘璋等人大概是不会觉得他们这处境和待遇可以叫做新奇。 被当场揭发的篡权会遭到何种的惩处,完全是由乔琰来决定的事情。 他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乔琰相当恶趣味地将他们给关押在了相邻的囚牢之中,给了他们互相推诿责任,甚至是供出彼此更多秘密的机会,另一面,他们在监牢之外的田产和府库资产都被收缴了个干干净净,连藏匿在什么别庄小院里的都不例外。 谁让姜冏在对赵韪所在的宗族所用的手段,和乔琰当年对汉阳姜氏的,分明没有什么区别。 而在这种近乎于软刀子割肉的煎熬中,他们听说了一个被狱卒好心带来的消息—— 刘焉醒了。 但他并不是被乔琰手下的医官来上了一出妙手回春,从原本濒临死亡的处境之中被救了回来,当乔琰在收到消息后抵达对方病床前面的时候,听医官汇报的意思便是,这很可能是刘焉的回光返照了。 临终关怀这种东西,在乔琰这里大概是没有的,最多就是在面对刘焉的时候,比起将刘璋吓得瘫坐在地上之时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可亲一点。 可对刘焉来说,她再怎么神情柔和,面带笑意,在他睁开眼看到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本该在洛阳的乔琰之时,也只有惊愕震悚这一种情绪。 而当乔琰挥退了众人,坐在对方的床边,将他先前所遭逢的一切变故都给娓娓道来的时候,刘焉的眼中更是透露出了一种惊愕和狐疑同在的神情。 他极力挣扎着起身,“我要见我的儿子……” 然而回光返照也并不能让他身上的气力支撑他下床,乔琰的下一句话更是将刘焉给定格在了当场,“你是想看到一个在牢狱之中还死不悔改、觉得自己只是被旁人所蛊惑的儿子,还是想要看三个在此时还没有恢复神志,在变故当前连那个愚蠢的弟弟都比不过的儿子呢?” “我没有必要瞎编一些谎言来骗你,若非真有其事,以眼下的局势我为何要放弃洛阳那边的开拓与守备局面,跑到你这个道路不通的益州来。” 刘焉的面上闪过了几分深思。 这数月来箭创的发作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但他的头脑还没有因为病重被摧残,当想到他上一次醒来之时刘璋有些异常的表现,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评判。 乔琰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而她此刻不疾不徐地开口更是让刘焉意识到,她已经不打算跟将死之人说谎了。 “何况,我是该谢谢你的,何必骗你呢?” “当年若非你提出了那番州牧重启的建议,我也不可能借着你的说辞提出驳斥之言,既让我名扬京师,得到了许子将的评价,还得到了孝灵皇帝的信任。” “又若不是你的坚持让州牧制度最终还是得以出现,我也无法有礼法可循地坐上并州牧的位置,却从未有人觉得这个位置也是我争出来的。” “再若不是你在这益州生出了僭越之心,我要实现登临大司马位置的目标,还不知道需要谋划多久。” “今日又是你没能教好自己的儿子,甚至让其中一个成为了益州人意图掌控益州全境的傀儡,这才让我有了名正言顺将益州地界重新收回手中的理由!” 凡此种种,都仰赖于刘焉的倾情助力,又怎能不说一句拜他所赐,所以—— “就为了这份感谢,我也必定会善待你留下的三个儿子。” 为何是三个儿子,已不消多说了。 因为刘璋一定要为他所为之事付出代价,作为乔琰向着长安朝廷的交代! 在这一刻,刘焉从这至今也不过双十年华的当朝大司马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无情的政治博弈,更是因她的这份感谢而觉一种寒气入骨的冷意。 这哪里是什么感谢,分明是对对手步步紧逼的凌迟,唯独剩下一句“善待”,还能算是最后的一点怜悯。 而唯一的一点欣慰竟然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没有被全盘蒙在鼓里。 还在和她拉锯对峙的袁绍,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对手。 此刻坐镇长安的刘虞有这样的一个臣子,又真的是幸运吗? 在他已经有些模糊的意识中,隐约听到乔琰说出了对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已不是你刘君郎的时代了。” 第315章 益州安排…… 这已不是刘焉这些上一辈的时代。 也或许,这话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这已不是刘姓宗族的时代。 在天下动乱民生疲敝之时,也正是能让民众有所依托之人取代大汉宗室之际。 乔琰并不介意于告知刘焉真相,总归当她从刘焉所在的屋舍走出的时候,这位汉末最早的州牧之一已经停止了呼吸,彻底从这个时代退场。 “将益州牧过世的消息在成都宣布,就说赵韪和刘璋等人拖延了刘益州医治的时间,如今清醒过来听闻幼子所为,伤病发作而亡。” 要说乔琰对刘焉之死所该付的代价实在没有多少,对方早前被医者诊断的旧案也证明了,他在这旧伤复发后的身死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被赵韪和刘璋扣押在州府中的医者同样佐证了乔琰的这番说辞。 可刘璋在听闻刘焉病发过世的消息后却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到了头上,随后便像是疯了一般扑向了这囚笼的栏杆:“这不可能!我父亲明明还能将继承之事对外宣告,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怎会这就死去!” 刘焉可以是因为病重而过世的,却绝不能是因为他的坑害才撒手人寰的。 在大汉以孝治天下的环境下,担负上谋害父命的罪名,远比谋夺州牧权柄之事还要致命。 也无疑是将乔琰朝着益州的突如其来发兵,提供了一个更加合适的理由。 一个杀害父亲的人,有何权利接掌一州之地呢? 即便是顶上枭雄之名,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刘璋已顾不上对乔琰的惧怕,朗声喝道:“为何我父亲早前无事,在大司马到来后就出了事,这分明不是我的过错。” 可他在此时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当日那出宣告继承的戏码,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展开的,而早前为刘焉诊治的医者也做出了判断,若是刘焉能处在合适的静养环境下,或许还能有再延续几日寿数的可能。 以乐平医学院那边所出医者的救治能力,能不能救活,确实不是可以直接下定论之事。 难保就能有奇迹呢? 若是大司马想要谋害刘焉,早在当年就不必将自己已唾手可得的大将军位置让给刘焉,作为对他的拉拢;也不必在获知到刘焉有不臣之心的时候,只是出兵汉中作为警告。大可以直接给成都一个教训,就像是她在此番出兵中所做的那样。 百姓不会在意于阴平道这条路线如果没有张鲁等人的修路结果,到底是不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进取成都之路,也不会在意于乔琰对于刘焉所怀着的到底是一种何种态度—— 总之被她披露给刘焉那将死之人的真相,在刘焉死后就只剩下了一个知情人。 为百姓所知的,是刘璋作恶不成,反而被大司马空降此地擒拿。 随后在巴郡那头,从汉中郡南下的徐庶和褚燕,与携成都守军北上的吴懿,在巴水河边的宣汉县合击严颜,将这位将军擒拿回返了成都。 在严颜所提供的供词之中,他取代庞羲成为巴郡太守,只是拿到了出自刘焉之手的委任,却并没有真正见到病中的刘焉,这又是一出刘璋等人软禁刘焉行篡权之举的证据。 也彻彻底底地将刘璋给定了罪。 当被姜冏协助着完成的益州府库数据递交到乔琰面前后,她朝着东面和北面各自送出了一封书信。 往东的书信是同一批物资一道出发的,也将益州府库中囤积着的一部分粮草通过长江水路送往海陵,由马超和戴罪立功的严颜一道负责这趟运输的安全。 抵达海陵后这部分粮食将被分作两份。 一份用于支援徐州的战事。 在淮河以南的张懿势力并不占据太多优势的情况下,通过粮草填补旱灾中的收成损耗,以增进民众的守城戍卫之心。 同时将益州之变告知于依然身在徐州的贾诩和庞统,让他们二人斟酌何时将此消息透露到徐州以北的地界上。 若有益州源源不断地给徐州和扬州提供后备支持,徐州北部是绝不能去打什么持久战的。但他们若想行剑走偏锋之道,也得看看自己是不是贾诩这老狐狸和庞统这凤雏的对手。 而另外的一份则和乔琰重新交换出的定位装置一道,从徐州经由海船出行送往辽东。 前一份粮草的用途正是为了给后者继续做出掩护,可后者的存在意味着—— 一旦这批粮草被成功送达了幽州辽东,那么对公孙瓒的围猎也将正式拉开序幕! 还不到秋收之时! “为何我只能负责押送粮草,而不能参与徐州的战事?”马超不忿地问道。 他刚听到乔琰让他前往徐州的消息之时,还以为自己在先协助君侯威慑张鲁,进而攻取成都,随后又北上擒拿严颜的过程中表现得极为出彩,也早不是当年那个鲁莽非常的样子,故而君侯觉得他可堪大用,对他做出了一番额外的委任。 可紧随其后的话却让他意识到,他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有发挥空间。 他嘀咕道:“我是性子直了些,也说过几句贾文和这叛而复降之人的坏话,觉得他丢了我们凉州人的脸面,真到了要竭诚配合之时我又不会犯浑。” 怎么能只让他当个运输官却不让他出手呢? 听闻那徐州北部由邺城朝廷委任的徐州牧手底下,还是有那么几个能打的将领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先前能从诸葛亮等人设下的陷阱中强行脱身,这岂不是正给他施展发挥的机会? 该当让凉州人再在君侯麾下立个战功的。 乔琰看着马超这一副主动请战的姿态,回道:“我并非不给孟起发挥之处,只是孟起有此心,难道益州这边的人便没有吗?严将军和早前就随文和等人前往徐州的张将军都是益州人士,又陷入益州或是夺权、或是有反叛之心的罪名之中,急需一份战功来立身,我又如何能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马超想了想自己和父亲马腾其实也得算是有过叛乱之名,也确实是靠着实绩才抹消掉的那些指摘之声,将自己还想用于请战的话给收了回去。 又听乔琰接着说道:“何况,我也并非只是让你担负起运粮这一件事而已,何必这么早就心存失落呢?” “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做,其一,在抵达徐州后做出整顿徐州骑兵之态,配合身在徐州的将领制造出益州之变后徐州为突破口的假象。” 这种进军方略真是听来顺理成章。 益州这个相对不听诏令一些的地方重归长安朝廷掌控,而同样在南边的荆州与扬州也都是尊奉长安这边为尊的,既然徐州的淮河战线有成为着眼突破之处的可能,为何不能在此地一鼓作气呢? “其二,在途径荆州之时,和刘表打个招呼,警告他严禁将船只过境的消息传到荆州之外。” 舟船过境,刘表不可能不知,虽说这次和张杨前往徐州之时的路径不同,并未先途径汉水而过,行经襄阳,但总还是在荆州境内。 这所谓的警告他将消息传到荆州之外,在刘表这里会以何种方式来理解呢? 那大概就只有刘表自己知道了。 至于为何要将这警告之事交给马超来做,大概是因为,在眼下她还适合于派遣的人中,只有马超能拿出这等溢于言表的盛气凌人吧。 在某些时候这种傲气不是好事,在这种时候却显然是。 马超其实没全明白乔琰话中的意思,但这又是其一又是其二的,好像并不是要让他做个押粮官,当即领命而去。 而另外一封往北的战报,则被乔琰交到了傅干的手中,由他朝着长安送出。 这封信经由汉中来到了长安,交到了刘虞的手中。 “夺取成都?!”刘虞刚看到这封信的开头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 当年益州何以要设置州牧,还不是因为这地方有着格外闭塞的环境,朝廷早已失去了对此地的掌控之力。 就算乔琰上一次走骆谷道直击汉中,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她能震慑住刘焉的野心也只是因为对方心中还存有对汉室朝廷的畏惧而已,并不意味着她能够直接抵达益州的核心地带,在劳师远征的情形下还能达成这样的战果。 可现在她做到了! 别管她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起码在这封送到长安的书信中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 益州牧刘焉箭伤复发病倒,其最年幼的儿子在益州本地不服从于刘焉的豪强支持下篡夺权柄,竟将其囚于屋舍中,不予其妥善医治,意图先行接管益州全境,而后在向朝廷的上报中隐瞒事实,只说由其接掌益州之事。 益州实为天高僻远之所,如有此变,朝廷根本无从应变。 幸而有昔年败于王师之手的张鲁,于广汉属国行修路归化之举中仍对蜀中有所观望,在发觉其中异常之处后将消息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刘焉虽一度有僭越王权之念,但其益州牧之位已得朝廷认可,便是名正言顺的益州最高长官。一旦益州牧的位置变迁可以通过这样子夺父位的方式发生,朝廷对益州的掌控就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必须对其做出遏制。 为防消息败露,令益州可以提前做出应对,乔琰一面令荀彧替她坐镇洛阳,一面亲自从武都郡出兵进攻益州,从张鲁所在的广汉属国直扑蜀中。 谁能想到会走出这样的一条路? 即便有人反应过来她可能前往益州平乱也绝想不到,她会宁可选择放弃自己在汉中已经经营出的优势,也要走那条山高谷深的未知之路。 要不是当年她对张鲁先从武都郡驱逐出境、又险些将其围杀在汉中的种种举动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绝无可能有弄虚作假之处,真要让人觉得她和张鲁其实是做出了一番协商演戏了。 “烨舒此举,是否对那张鲁太过信任了。”当刘虞将这封信在朝堂之上宣读出来的时候,即便是早知她脾性的皇甫嵩都不由做出了这句感慨。 可他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他在此时说出这句担忧,实已是没多必要的举动,毕竟若非乔琰做出的这种对旧敌的信赖,他们根本无法取得这种显赫的交战成果。 在这封送来长安的书信中写道,在她抵达成都后,刘焉病体不支过世,刘璋和其同党赵韪等人已全部被拿下,从成都北上的队伍和汉中守军联手一举平定了巴郡。 这样一来,除了为南蛮所掌控的数郡外,绝大多数的益州郡县都可以轻易地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比起先前刘焉独立于蜀中的情况,眼下的局势俨然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更让人为之振奋的,是乔琰提及,她于料理刘焉家务事以及益州士作乱之余,对益州各地尤其是蜀郡的府库做出了一番清点。 其余金银硬通货姑且不论,在蜀郡所囤积的粮草竟多达一千多万石,几乎能追得上关中在这两年间通过收缴税收和在关中屯田之数! 这还是在乔琰让姜冏清点了其中不合理的缴税和土地侵占后,还回去了相当的一部分后剩余在府库内的。 而这就是刘焉在益州的十年间,于种种内战和高开销之外还能积攒下来的库存。 光是这个数字就让人不得不感慨,益州当真无愧于其天府之国的称呼。 也难怪……掌握着此地的刘焉居然会生出一些对汉臣来说不该有的想法。 在他人还会天灾所困扰的时候,益州有都江堰水利工程作为其中的支撑,又有天生肥沃的土地用作耕作,还有着与四邻隔绝的地理条件作为安保屏障,谁又能不看着府库之中日益增长的钱粮,任由自己的权力欲望肆意滋生? 等等! 原本就对乔琰有所提防的司徒王允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大司马对益州这地方随后的安排是如何的?” 这地方放在刘焉的手中,是朝廷极难深入管理之地,放在乔琰这等用兵如神的人手中,也就更是一处坚不可破的基地了! 这地方甚至比并州和凉州在她的掌控之下还要危险太多了。 危险到……让人怀疑她可以在那地方重新建立起一个小朝廷的地步。 王允觉得,这实在不能怪他在此事上多心。 这场益州之战从发起到筹备,都没有让长安朝廷有任何一点参与感,有且仅有这一个令人为之心惊的结果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如果说益州内部的盘算是没将长安朝廷当做一回事,甚至有在长安和邺城之间左右逢源的意思,那么看似以扶持刘虞兴复汉统为己任的乔琰,通过这趟雷厉风行的行军,又表现出了几分对刘虞的尊重呢? 即便乔琰已经在这封信,或者说是奏表之中说得清楚,此番行军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让她在迫于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将所有的计划都对长安保密。 可此地的朝堂建立到如今已快三年,其中的一应班底对她而言都是知根知底的,总应当有那么三两个人可以获知到消息才对,但事实上—— 没有。 连皇甫嵩都没有。 偏偏在此时好像只有他在这样的大胜之势跟前表现出了这样的忧虑,让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乔琰对自己的形象经营得过好,还是他这人非要在人人都为益州之变的好处而欢欣鼓舞之时,跟大家唱个反调。 起码作为天子的刘虞就并未听出王允话中的潜台词,回道:“烨舒已在蜀中为刘益州举办了葬礼,虽在他的妻妾子嗣用度和府库库存之中发觉了一些并不合乎典仪的东西,但人已过世,再去细究其中的错漏之处反而显得我等斤斤计较,便仍以州牧之礼厚葬。” “因刘君郎统治益州十年之久,启用与他有密切关联的人物在益州平稳过度本为上上之选,可在益州府库清点之中,此人在民众赋税中所玩的些许花招都被曝光了出来,说是民心有损也不为过。” “加之刘璋此子和赵韪联手行权柄更替之际,为将其兄长都牢牢掌控在手,不惜对其行毒害之举。人是救回来了,精神状态却大不如前,显然也难以担负重责。” “倒不如废置益州牧之位,令跟随刘益州入蜀地的东州士担任益州刺史的位置,让出两郡给益州人担任太守,行就地监管之职。” 乔琰在这封信中的安排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也在刘虞的话中对着朝堂上的众臣讲了个清楚。 这个接任益州刺史位置的东州士绝不能在同僚关系上和其他的益州士人相处得过于僵化,也最好是和前益州牧刘焉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得对长安朝廷来说有功,能有一番合理的有功必赏说辞。 很巧的是,还真有这么个人。 正是被乔琰选定的吴懿。 他为刘焉麾下的东州士代表不错,但因他在职权上要更接近于武将而非文官,其实很少对于益州的一些利益争端问题发表自己的建议,起码要比庞羲更讨益州士的喜欢。 他的妹妹嫁给了刘焉的第三子刘瑁,算起来还和刘焉是亲家,要调度刘焉遗留在益州的势力,还有点关系可攀。 最要紧的是,在乔琰进攻成都之前,戍守在涪县的吴懿就已经被朝廷平定益州之乱的深明大义所“说服”,参与到了此番进攻成都的行动之中,又在随后协助徐庶平定了巴郡。 若这样的人物还不配太守或者刺史的位置,朝廷在益州的管控又如何能够服众呢。 王允:“……”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不要太冠冕堂皇。 可一想到吴懿出自兖州陈留,和乔琰的铁杆忠臣典韦乃是同乡,又显然是跟乔琰达成了一番利益交换这才出现了他出兵协助的情况,王允就觉得自己有种如鲠在喉之感。 那么与其说这是要完成益州政权的平稳过度,所以依然启用了刘焉的东州士下属,还不如说这就是乔琰用了一种迂回的方式,将益州的权柄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个不可能有偏差的主基调,让王允在听着随后的种种安排之时,都不免有些分神。 但即使他没有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其中,也必须感慨于乔琰在操纵这等边陲势力中所用的手段高明。 她提到,益州现如今要重新收拢到手中,又要对益州当地的势力做出一定的迁就,这两个太守的位置是该给出去,不过在此之前,不如对益州内部的各郡做出一番划分。 益州南部原本就不受控的牂牁郡、益州郡等地就不必考虑划分之事了,倒是那巴郡可以划分为巴东和巴西,将其中一半让给益州本地人管辖。 巴人与刘焉有仇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巴郡大姓为刘焉铁血镇压以立威权之后更是如此,长安朝廷却做出这等让步,无疑有利于巴蜀的稳定。 但在同时,汉中和巴东二地的实权又掌握在长安朝廷的手中,加上一个位居蜀中的吴懿,对中央的巴西郡足以形成包围裹挟之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分化。 而在蜀中,一面是诛杀赵韪这等篡权谋逆的乱臣,以正长安正统,一面又是将严颜和张任等人派往徐州战线给予其立功的机会,在确立州府的中心地位之余,与益州地界处理往来的关系,可说的上是收心之举。 种种举措罗列在前,让人只觉若要论起权力制衡,乔琰在三州各地上的实操,已到了让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最有意思的就是她在随后提出的最后一条举措。 刘焉并未多加涉及的益州南部,在她看来也未尝没有碰一碰的可能。 但做出这个尝试的前提,是要对一个人做出个官职的委任—— 姚嫦。 原本的护羌校尉姚嫦。 “这个护羌校尉的位置为何不能做出一些调整呢?” 姚嫦都没想过自己在接下了官职委任后还能出现职位的变动,可当乔琰将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却觉得这其中确实有可行性。 乔琰说道:“羌人与南蛮相似,在一州之内便有数十支种族,其中或为友邻结盟,或早因河流山川之争而互为仇敌,同样可行杀伐镇压与征服拉拢并行之举,你知我在凉州的态度,便也知道该当如何对待南蛮了。” 姚嫦接话:“若如君侯所说,这益州北部的羌人也可为我之助力,同往南部一行。” “不错,所以这个职位,该当从原本的护羌校尉,变成……”乔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笑道:“你看,既然能有护匈奴中郎将这个职位,你又为何不能从校尉变成中郎将,非要算起来,你比王叔优所立的战功更多,便叫其护羌蛮中郎将好了。” “可长安那边会对这个委任做出批准吗?”姚嫦忍不住问道。 她不只是羌人也是女子,即便有乔琰这位大司马,要在军中出现一位女中郎将,和协助凉州牧理政的益州别驾、掌握星象历法的太史令是女子,绝非是同样的难度。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乔琰眸光坚决,“那么在此之前,他们有办法收复益州南部吗,我要以羌治蛮,所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职权之分也有当世之首创又有何妨!” “此外,我也会让人来协助于你的。我意在让汉阳赵氏的赵昂接任牂牁郡太守的位置,协助你平定南蛮。” 乔琰目视南方,目光中闪过了一抹希冀之色。 但愿赵昂的那位夫人王异也能成为姚嫦的助力。 而只要益州南部有打开一道突破口的可能,因弘文馆选拔考试入选到她麾下的法正,也会被她派遣到此地来作为助手。 姚嫦虽不知晓乔琰的这番谋算,还是果断回道:“若如此,我必定为君侯尽心竭力,达成此事!” 成都这边是诸事顺遂,上下相得,在长安这边就没有这般舒坦了。 王允怀着忧心从紫宸殿走出,心中思忖着益州那边的情况。 益州一下,眼看着司隶东部、并州、凉州、益州这四处,竟是将长安朝廷给牢牢地包裹在了当中,不由越发觉得身上压着千斤的负累。 到了这一步,乔琰若想要扼住长安朝廷的唇舌,让自己的政令代表着刘虞的命令传檄于天下,已再不是一件难办之事。 她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有人在后头喊着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思绪。 为防自己的忧思为人所看出,王允连忙收拾了一番自己的神情,这才转头朝着后方看去,就见大鸿胪从属的齐周朝着他快步走了过来。 王允不觉有些好奇。 这人向来和他没什么交情,为何会突然找上门来? 当齐周行到了他的面前,王允就见齐周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边,朝着他小声说道:“王司徒,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不知您可否为我参谋一二。” 齐周朝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留意到他的举动,这才接着开口:“是关于我当年往益州一行的事情——” “我怀疑,当年之事有些隐情。” 第316章 幽州在望 要说这隐情,也不是齐周到今日才发觉的,只是随着今日益州战局有变,在忽然之间被他全部联想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将此事告知鲜于辅的,起码这是个绝对跟他在一个阵营之中的存在,但又担心他一跟鲜于辅提及,就会被这位金吾卫总领将消息告知到刘虞那里。 按照陛下所表现出的态度,大有可能会将他训斥责备一番。 齐周思前想后,觉得心中的疑虑还是该当得到个解决,便留意起了离开紫宸殿众人的神情。 王允私以为他那“忧国忧民”的神情藏匿的很好,却不知对于有心观察之人来说,这就跟一盏明灯没有太大的差别。 齐周旋即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这才有了他和王允之间发生的这一段对话。 见齐周好像真有要事要谈,王允同样小声地回道:“此地不是你我说话的地方,且等分开后你寻个机会上我府中走一趟。” 在临近中午的时候,王允从宅邸后门接到了齐周,将他迎入了会客的书斋之中。 “不知齐令丞所来何事?”王允令人将茶汤给送了上来后挥退了左右。 齐周定了定心神后方才说道:“您是知道的,当年我往益州出行前去颁布敕封刘益州为大将军的敕令,彼时出现了些变故,让他那些似有不臣之心的举动暴露在了人前,这才有了敕封并州牧为大司马,并由她出兵讨伐之举。” “要说刘益州的那些举动其实也是事实,但我如今想来,这些事实若非有人刻意引导,也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刘益州还没有蠢钝到这个地步,在朝廷立足于长安之时就贸然将这些迹象展露出来。” 刘焉当然不可能是个蠢货。 趁着大汉对四方的掌控力削弱,从中一番操作给自己谋求到益州牧位置以待时变的人,怎么可能愚蠢。 他索要益州牧的位置中或许确实附会了董扶所说的谶语,却大概没有直白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否则他这个益州牧的名头本身就有失大汉权威。 王允当年就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可齐周对他在益州的所见所闻信誓旦旦,那些僭越举动也已经被盖章定论,而随后那出抢占汉中的出兵不只是让长安朝廷的奠基有了一份战功,也给关中带来了足够数额的存粮,对他们这些既得利益的获取者来说,对背后之事可能没有寻根究底的必要。 可如果,他们不是享受利益的人呢? 这时候就不得不翻旧账了! 王允问道:“为何此时提起这个?” 齐周眉头深锁,“因为我发现与我同去益州的有一个人不对!” “当年和我同往的人里,有一个是得到大司马委任前来的,自称名为李蒙。” 这是个对王允来说很陌生的名字。 齐周解释道:“此人在那趟出行中表现得很像是个出人不出力的闲人,还带着个弟子一道往蜀中游山玩水,看起来像是大司马为了不抢占陛下的风头,才在人手的安排上做出了让步,专门找了个不太醒目的从属。但我在半年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早在两年前徐州的南北对峙局面形成之后,李儒和贾诩就因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到底是谁的弟子在这趟徐州之行的表现出更加出色,于是两人都前往了长安来协助乔琰。 当然,准确的说,这是必定要出来做事的贾诩毫不犹豫地把李儒给拉下了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都到了大司马府中。 李儒此人深居简出,齐周这个职位归属于大鸿胪,也和大司马府没什么职权重合,按理来说他们是遇不上的。 可京城毕竟也就是这么大个地,出去吃个饭总还是有几率撞上的,齐周就是这么发现了李儒的存在。 “半年前我遇上他的时候发觉他根本不像是当年这样得过且过,反而看起来像是……像是个深沉老辣之人。”齐周努力形容道:“我也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大概比王司徒您看着更像是个政客。” 王允:“……?” 突然被拉进了这么个对比之中,王允都觉得自己怪无语的,但总归齐周想表达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你将此人的外貌特征和你二人往益州之地所经历之事的细枝末节都告知于我,我来看看他的底细。” 齐周当年在朝堂上确实已经将情况都说了出来,可朝堂上的时间就只有这么点,在当时他并未对李儒多加怀疑的情况下,更不会将两人之间的对话说出来,直到此时才将那些乍听起来无妨,实则存有诱导意图的话披露在了王允的面前。 齐周说完后小心地问道:“以王司徒看来,我是否是多想了?” 多想? 王允的眉头都要打结成一团了。 若齐周这样的揣测叫做多想,那也实在不必有什么朝堂博弈一说。 他分明就是被人给一步步地诱导到了陷阱之中,直到今日才窥破些许端倪! 这人的举动一点都不寻常,起码不会是个还真要在敕封旨意中混日子的人会拿出来的表现。 王允道:“我要去查一查他,你先别将今日到访的消息外传,也别将这件事再告知于旁人,等我获知了具体的情况后再同你说。” 长安朝廷立足于此地的两年半里,因王允此人位居三公,祁县王氏中已有不少子弟从属来到了这里,让王允如有什么事情要办,总还能是找到人手的,何况只是要查探一个只有大司马府府掾名头的人。 这名为“李蒙”的人在并州的踪迹也算是有迹可循,于是这份关于此人的调查结果,很快摆放在了王允的面前。 但饶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诸如对方可能是由乔琰秘密培养的人手之类的,他也完全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李蒙只是对方的假名,而他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李儒。 昔日替董卓出谋划策的李儒! 时隔五年,当年和李儒有过几面之缘的王允都已经有点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了,但当他按照调查所得的行动轨迹,守在了李儒在长安城中的必经之路上故作偶遇的时候,他却猛然将自己记忆之中的那张脸和这张被齐周称为老谋深算的面容对上了号。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王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儒会投诚于乔琰这件事本身不可怕。 距离董卓之死已经有三年了,甚至在董卓领死之前的两年,在乔琰领着并州军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儒就已经被乔琰所俘虏,随后关押了起来。 效忠于乱贼的履历并不能当做给对方宣判死刑的理由。 但李儒有可能忽然成了个清淡无为的角色,在出使益州之中什么事也没做吗? 王允一点儿也不相信这种可能。 这么一看,齐周所说的其中别有隐情越发有了可信度。 那么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李儒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齐周顺水推舟地做出一个刘焉有叛逆之心、需要有人对他做出节制的判断,所为的正是让乔琰在声讨刘焉的过程中得到那个大司马的位置,将她给一举推向权臣巅峰! 当年的李儒可以建议董卓在合适的时机下入主洛阳,在卢植和袁氏兄弟所领兵卒在洛阳的对峙中斡旋,直到成为洛阳的掌权者,今日的李儒也可以在暗中为乔琰谋划,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长安的执掌者! 因此人的前科,一度深受董卓之害的王允也就越发觉得不寒而栗。 一想到乔琰谋夺大司马之位是踩着刘焉上去的,再想想今日在益州所发生的事依然是在用刘焉的性命来成全乔琰,王允越发给自己心中的那番怀疑找到了立足的证据。 不行,若再放任对方继续发展下去,迟早要出现前汉为王莽所篡夺这样的情况,偏偏在位的天子刘虞也没有一个在能力上拿得出手的子嗣,王允就算是想要协助天子发展势力,也觉得其中的局势大为不妙。 说不定对关中来说,这样的发展还比不上乔琰在位之时。 在这一刻,王允要比任何时候都后悔,当年的长安变故中为何会被李傕这样轻易地将刘协给带走了。 若是刘协还在,以对方的潜力和年龄优势,他便是将这些发觉的不妙之处都给遮盖下来,行沉潜隐忍之举又有何妨? 但这世上并没有如果一说。 王允在将这个调查结果告知于齐周后闭门陷入了沉思,思考着当乔琰在将巴蜀平定回返长安后,她携此等大胜到来偏偏封无可封的情况下会做出何种举动,却浑然不知,乔琰想要带回的根本不只是一个胜果。 傅干并不只是要将书信送往长安。 在完成了这一出报信之后,他已打着要回返凉州驻扎戍守的名头,从长安以北的高陵走秦直道北上。 这秦直道是划分开的凉州并州二地,所以他并未回凉州去,而是转道往东进入了并州地界,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到并州州府,他当即联系了戏志才,自并州府库调动存粮,随同另外一条密令一道抵达了云中郡,交到了吕布的手中。 “君侯真让我出兵?”吕布目光发亮地站了起来。 天知道他等这个消息等了多久,还以为自己除了在运送盐卤和震慑塞外之外都没什么作用了,显得他这个平北中郎将一点也不像是依靠着战功上位的,反而看起来像是个闲职。 尤其是一想到后一辈中的英才人物层出不穷,也就更让他生出了被取而代之的危机感。 今年初的时候,乔琰其实给他写过一封信,提到吕令雎在武力值之外还有头脑,吕布也得跟着努力。同时还提到了一句话,说的是要让他做好准备,在今年可能就有出兵征战的机会。 因旱灾灾情的缘故,吕布已经做好了计划会出现变更的准备,反正他真到了手痒的时候还可以跟戏志才申请,到漠北草原上去打一打不太听步度根指令的鲜卑游弋散部,还得和赤兔继续磨合感情,以求在实际作战中起到最佳的配合效果。 这么说来,就算是将计划再往后推迟一年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决定。 可显然乔琰向来都是答应了下属何事,就不会做出违约的。 既然答应了给吕布在今年出兵的机会,当然得让他出去逞凶! 傅干回道:“中郎将还是先将这道密令看全吧,君侯对您是做出了一些限制的。” “限制有什么好怕的,”吕布浑不在乎地说道,“就算是把我的一只手捆着,我也照样能够取了那公孙小儿的首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乔琰给他的密令,然后就苦起了脸,“真要如此?我觉得父女协作围猎公孙瓒,说出去也得算个美名。” 在这封密令上赫然写着,由吕布带着并州府库之中的存粮,与身在居庸关的张辽会合,在七月的尾声发兵征讨公孙瓒。 如若不能成功将公孙瓒拦截在渔阳郡内,便由张辽继续追击,吕布即刻回师。 这趟回师并不是回返到张辽原本所在的上谷郡,而是前往和冀州邻近且没有山脉阻隔的涿郡境内,以防袁绍对于乔琰的幽州征伐举动做出任何不利于战局的拦截。 要说打公孙瓒不成转而去打袁绍,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乔琰在信中专门说道,在吕布戍守于渔阳期间,不得越过拒马河和白洋淀的范围,换句话说,他甚至都不能出涿郡的边界,甚至因拒马河的位置,涿郡中的一部分会被移交给冀州。 “君侯说你是个成熟的将领了,要从中郎将变成将军总得表现出稳重的一面来,给后面的将军做好一个典范。” 傅干和吕布是平级,此刻这话说出,吕布一点也没怀疑这套说辞中是否有什么诱骗于他之处,只觉得这真是乔琰对自己的期许。 他梗着脖子忍下了这份可能要跟袁绍隔河相望还不许出兵的不快,又听傅干接着说道:“君侯也未必就是想要对吕将军做出节制,一来吕将军与赤兔配合堪称天下武艺冠绝,若是陈兵于拒马河北,冀州必定人心惶惶,生怕将军挥兵南下。二来——” “吕将军为何要先预设,自己无法将公孙瓒擒获在渔阳郡境内呢?” 这个“二来”的说法,张辽在和吕布会师于居庸关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自驻守居庸关到如今,已经快有三年的时间了,公孙瓒遵照君侯当年所说之话,始终距离居庸关退避一射之地外,也一直觉得我们没有出兵讨伐的可能。” 张辽伸手朝着关外指去,吕布便瞧见了那支没石白羽箭,正是乔琰当年在接应刘虞又来到居庸关后射出的。因风吹日晒的缘故,这支羽箭的尾端已经显得有些残破,却依然像是一个地标留存在那里。 吕布虽未亲见乔琰将这支箭射出,但从张辽那“退避一射之地”的说辞中,他还是听出了一种令人神慑的豪情。 张辽又道:“吕将军,公孙瓒不知我等会在此刻发兵,还是你我联手,为何不敢想一点,直接将人拦截在渔阳境内呢!” 他们的全力出手,也会让公孙瓒更加对东面包抄而来的敌人,不做任何的防备! 傅干还未抵达长安的时候,马超和严颜就已经朝着海陵而去了。 像是乔琰对马超特意嘱咐的那样,刘表还在疑惑乔琰的部将为何会直接进入长江水道,就收到了来自马超有些得意洋洋的宣称,说的便是那益州易主、严禁刘表将其外传之事。 可别说外传了,刘表简直恨不得自己没有听到这回事。 先前乔琰过分及时支援颍川的举动,已经让刘表觉出了危险,现在益州不声不响地就出现了刘焉为刘璋所害,乔琰及时赶到将刘璋捉拿的情况,随后就有益州的粮草大批地调度往徐州的方向。 等等,这其中真的没有钓鱼执法的可能吗? 刘表一边思忖着这个问题,一边盯着自己那个更偏向于小儿子刘琮的继妻蔡氏看了许久,直看到蔡氏以为自己脸上的妆容花了,也没听到刘表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从蔡瑁的口中得知,有一批从益州出发的船队朝着徐州方向而去,似乎是徐州方向要有异动的表现。 但这涉及的又哪里只是徐州。 护送诸葛亮等人前往辽东的航船中最大的两艘在罗盘与海航地图的指引下,早在公孙度为他们所说降后就已经朝着徐州回返,此时就等在海陵那处造船厂之中。 马超和严颜刚到,便将那批粮食中的一半送上了船,令其朝着辽东重新进发。 也几乎就是在乔琰和吕布张辽等人约定的出兵时间前几日,这两艘满载军粮的大型战船停在了幽州的沓氏港口。 吕令雎早守在此地了,也当即和甘宁一道将这批军粮送到了辽东郡的襄平。 送到了公孙度的面前。 公孙度原本都已做好了此次进攻公孙瓒需要他自己出人出粮的准备了,若非这群年轻人在这三次对他的胜利中表现出了让他难以招架的手段,让他拿出这样的站队开支,与在用刀子割他的肉没有半点区别。 但今日军粮送到,甚至可能在此番出兵之后犹有剩余,可以用来补充己方的府库,他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司马生出了几分好感。 就是下次可千万别用这等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辽东了。 那些少年人浑然未觉,或者说就算发觉了也懒得管公孙度此刻复杂的心情。 预定的作战时间已到,军粮已到,盟军也已就位—— 正是他们一展身手,拿下幽州全境之时! 第317章 蹋…… “自襄平过大辽水便接近辽东属国地界,欲图公孙瓒需先取的乌桓蹋顿就在那里。”诸葛亮看着面前由公孙度提供的辽东势力分布图,面上闪过了一丝沉思。“我有个想法,不知诸位可敢一试。” 公孙度是已经亲身见识过这些少年人的厉害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则是对诸葛亮的水准心中有数。 见众人都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诸葛亮道:“君侯令我等与文远将军合击公孙瓒,正是为了防止其远走辽东,甚至北出塞外,迟早还要成为此地的祸患,那乌桓蹋顿也是如此。虽说乌桓内部在单于之下三王分立,蹋顿依靠从邺城朝廷处博取正名凌驾于余下各人之上,一旦失势必定被群起而攻之,依然要防止其苟延残喘而逃,又或与公孙瓒合兵一处,行鱼死网破之举。” “不若我等先行围剿蹋顿,高悬其首以示警告,后攻入辽东地界。” 诸葛亮所说的围攻,显然是和“围攻公孙瓒”一样的两头夹击,而不是寻常的围城。 他道:“按照公孙太守所说,居于辽东境内的乌桓人中有自辽东属国避祸而来的,彼时蹋顿居于昌黎,如今也并未进行过迁移。而我观昌黎之所在,虽并非易守难攻之地,然城中如有变,可即刻顺渝水入辽西,逃奔公孙瓒设有驻军的柳城,又或往渤海湾方向撤离,转入滨海道,追兵不若他熟悉地形,便绝无追捕之可能。” “不如我等自襄平分兵两路,一路往西北行至无虑山,翻山而过后从北面进攻昌黎,断绝其逃奔柳城之念,另一路自襄平往西南,于辽河口入海至于锦西,于渤海湾滨海道上对蹋顿中道拦截。” “我等欲取公孙瓒,本也需海船巡航于岸,以防其度渤海至冀青二州,转投于袁绍,为对方羽翼,如今正好在进取蹋顿之际先行派上用场。” 无虑山也就是医巫闾山,虽是北方幽州之镇山,最高处的海拔也不过是八百多米,比起乔琰那出疾走阴平道的操作还是要容易不少的,再加上有公孙度这个对辽东辽西地形熟悉的领路人,也就更没有那么难走。 众人一番商讨后,都觉得诸葛亮的分兵方略可行。 除却留下镇守辽东郡的陆议和郭淮之外,由公孙度、吕令雎、诸葛亮和太史慈走无虑山路线,由司马懿和甘宁走沿海线。 “小子,现在是听你指挥的时候了,我看你向贾文和那家伙在从益州到海陵的路上和在徐州境内的时候都学了不少东西,可别让蹋顿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跑了。”甘宁一把拍上了司马懿的肩膀,颇有一派战前鼓劲的意思。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另一头的吕令雎说道:“我说甘兴霸,你要这么说岂不就是希望我们进攻昌黎失败?兴兵之前可不能搞这种唱衰。” “蹋顿不逃也成,直接把公孙瓒那个战功让给我就是了。”甘宁理直气壮地回道。 司马懿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位的幼稚争功了,忍不住在旁插了一句,“你们要是再不行动的话,我觉得公孙瓒的首级就要落在张将军的手中了。” 这话一出,倒是让这两位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远渡重洋而来,甚至连运送军粮之事也用海航冒险跑了一轮,若是让西边战线的抢了先,那也未免太郁闷了。 不管是谁拿到的公孙瓒人头,只要是他们这边得手,就不算是他们这前来辽东的毕业实习失败。 甘宁和吕令雎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不容错认的胜负欲之余,还看到了点总算达成的合作共赢之意。 这两路负责指挥的诸葛亮和司马懿颇为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但又不得不说,当武将有此等冲劲的时候,在这队伍之中所能起到的带头作用实在惊人。 他们这出翻越无虑山的行军进展得格外顺利。 在无虑山的另一头,就是乌桓人所霸占的辽东属国了。 乌桓素来是好战的种族,在这幽州境内虽一度为刘虞的归化政策所吸引,却也始终带着难以为人所驯服的桀骜。东北的极寒气候和远不如鲜卑所拥有的水土丰饶,更是让他们有着对大汉疆土的觊觎。 蹋顿自当年协助公孙瓒击败刘虞后,便在邺城朝廷的敕封之下领了那个辽东侯的位置,领着辽东属国的岁贡。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感到满足。 要知道,原本在他和公孙瓒的计划中,公孙瓒该当替他向邺城朝廷讨要的封赏乃是辽东王,而不是辽东侯,可不知道是公孙瓒在那封送交邺城的书信中偷偷夹带了什么私货,还是邺城朝廷对他们乌桓存有歧视之心,让这个奖赏出现了降级。 数月之后,邺城天子对难楼、苏仆延等乌桓王做出的列侯敕封,让蹋顿越发怒火中烧。 偏偏他在渔阳郡内一度蒙受的人手损失,让他不得不将乌桓内部的矛盾先行解决,再考虑找公孙瓒或者袁绍算账之事,等到这一切解决,竟已到了建安三年的夏末。 蹋顿解决了内忧,吞掉了难楼的部众,压下了那些质疑他向着大汉称臣的质疑声音,随后便盘算起了在这个秋天捞上一笔的计划。 公孙瓒为了证明自己并无离间乌桓引发内斗的意思,并未因其身为幽州牧的缘故将辽东属国的税收再瓜分走一部分,但这片范围有限的土地上,不擅种田的乌桓人并不能给蹋顿带来多少的财政补贴。 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落向了一个地方—— 袁绍的冀州。 他左边的邻居公孙瓒是他的合作对象,而他右边的邻居公孙度曾经和他交过手,还得算个硬茬子,这么一看也就剩下南边的冀州了。 说是说的今岁大旱,冀州州郡损失严重,但在蹋顿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冀州再损惨重总也要比他富裕得多。 何况,损失惨重好啊。 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完成劫掠之后,冀州要拿出足够用于讨伐他们的钱粮,将会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蹋顿越想越觉得其中很是有可行性,于是赶在秋收之前将辽东属国境内的乌桓部落,都给朝着昌黎征调了过去。 吕令雎等人刚翻越无虑山就撞上了一支乌桓队伍,在将其正面击溃后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我有一个有点大胆的想法……”吕令雎忍不住开口说道。 但其余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听她接了下去:“不过还是算了,如果君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选择这种手段的。” 在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她还真有点想让蹋顿当真去执行那个让乌桓部落聚合后进攻劫掠冀州的计划,等到对方得手之后在半道上完成对蹋顿的伏击。 这么一来,蹋顿的存在必定会让袁绍觉得头疼万分,其对冀州的袭扰也无疑是在让那头的情况雪上加霜。 蹋顿劫掠而回的军粮则可以作为他们这头的补充,还能将其在满载而归的防备懈怠中给击溃。 但这样就势必要耽搁对公孙瓒的围剿任务了。 再想想他们在乐平书院就学以来的种种,以及君侯在三州之地实行的举措,连带着她有意通过乐平月报这个载体向外传递出去的消息,吕令雎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君侯已经提前将冀州的民众视为了自己的子民。 她大概不会希望看到这些渤海郡的冀州民众遭到蹋顿的劫掠。 “换个方式想,这些乌桓人聚集在一起,倒是还省了我们四下里寻找所要耗费的心力了,直接来个一网打尽就好!” 吕令雎摩拳擦掌地决定大干一场,就见一旁的公孙度投过来了一个看怪人的眼光。 但再一转头见太史慈和诸葛亮都对她的表现回以认可,她又觉得奇怪的人显然不是她,而是公孙度这个长年身处辽东、不知中原风尚的家伙。 “劳烦公孙太守为我等引路,选出一个合适的攻破敌营之处。”诸葛亮朝着公孙度说道,打断了他对于这伙乐平学子的品评考量。“我的意思是,在被我等进攻之后最容易引起全营动乱的营寨。” 公孙度想了想回道:“蹋顿既然要召集各方部落,以示其在吞并了难楼部从之后在乌桓的统率地位,进一步消弭其在上一任单于丘力居身死之中可能做出过的危险举动,就势必会把此时处在劣势地位的苏仆延也给请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加上劫掠冀州的举动对乌桓人过冬有着重要的意义,苏仆延一定会来。” “选他的营寨最容易在短时间内造成混乱。” 诸葛亮笑道:“那就是他了。或许,我们还可以等一个合适的风向。” 大概是他们为了阻断乌桓南下劫掠汉人的想法也得到了上天的庇佑,当他们即将发起朝着乌桓三王之一的苏仆延营寨发出进攻的时候,风向正是他们所需的。 见诸葛亮给出了动手的信号,吕令雎和太史慈当即展开了行动。 这些乌桓人刚在蹋顿的号召之下聚拢在一处,还有几方的营地未曾完成最后的搭建。 这出混乱的聚居让他们对周围的防备非但没有增强,反而因觉得会有乌桓部落陆续抵达,无人会在此时来找他们的麻烦,恰恰处在了比原先还要松懈的地步。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片夜色中,一支由弓箭手和辽东骑兵组成的队伍,从苏仆延所在的位置杀入了营地之中。 骑兵的冲杀伴随着手中火把的抛掷,让火势迅速蔓延了开来。 弓箭手的推进更是在看不清敌我的环境中带来了最大程度上的杀伤。 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乱中,苏仆延刚被下属从营帐之中救了出来,就险些被夜空中疾射而来的箭矢给夺去了性命。 他一边顶着竖起在他周遭的盾牌,一边朝着火光中的黑影看去。 在这喊杀冲天的奔走场面里,即便他这位乌桓三王之一在早年间身经百战,也难以轻易地将来犯的敌人看个分明。 他唯一能够看清的也只是火光之中的马匹剪影。 那分明是幽州大马的特征! 这样的好马在近年间几乎是被一分为三的,分别被公孙瓒、蹋顿和公孙度所垄断。 那公孙度还远在无虑山以东的地方,也向来多跟扶余和高句丽打交道,甚少出现在他们乌桓的地界上,直接被苏仆延给丢到了考虑的范畴之外。 那么还在他猜测范围内的,也就只剩下了公孙瓒和蹋顿。 可无论是哪种可能,归根到底还是蹋顿! “混账!同为乌桓部落,不守望相助也就算了,还打着什么劫掠冀州的名头将我等给骗到此地来,却为的是将我等一网打尽,好叫他更方便地做他的乌桓单于。” 苏仆延耳闻他下属在这出冲杀之中的所发出的惨呼,心中怨气大增。 此前难楼被吞并和丘力居之死,都让苏仆延清楚地意识到这位自领乌桓单于的蹋顿是何种人物。 可他苏仆延既然选择了前来此地,便是对蹋顿还存有几分认可之意。 这正该是双方修复关系之时,怎成了痛下杀手的好时机? 他真是疯了! 苏仆延一边从混乱的人群中勉强爬上了自己的坐骑,一边在这一瞬间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断—— 既然蹋顿如此不顾及他们之间得算是同族的情谊,非要清除掉所有对他而言有威胁的乌桓领袖,他也当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立刻联络与我等关系尚好的乌桓部落族长!” 苏仆延朝着依然在和己方缠斗但优劣势已分的敌方看去,火光中影绰的身影正显示出了一把长戟砍下了他那下属的头颅,心中越发果决,“我等快速聚拢兵卒反攻蹋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他们指望蹋顿贼子只杀我苏仆延一个不成!” 要杀当然是一锅端。 何况这火势早已在风力的推动之下,朝着下一处营盘扩张了,一点也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营帐烧起便彤云漫天的景象,何止是扩散到了下一方营盘,也早有人将消息告知了蹋顿。 他丝毫不敢耽搁地起身,生怕是公孙瓒那狡猾的家伙要跟他撕毁合作的协定,决定一人独占幽州,故而挑选了这样的一个时间动手,连忙点齐了兵将出门意图发起对苏仆延的救援。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出门的这一刻迎面而来的,就是只剩了残兵败将的苏仆延领着和他交好的数个部落扑面而来的攻击。 “他疯了吗!”蹋顿躲避不及,肩头已中了一箭。 为防被下属看出他受伤的情况,他毫不犹豫地一把将箭拔了出来,对着下属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虽然不知道为何苏仆延会在此时转而对他发出攻击,但乌桓人好战的天性注定了他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认输,只会趁着己方的实力比对面的任何一方都要强,打出足够具有震慑效果的攻势来! 可他对着其中一方能轻易造成压制,对着这些为求活命而聚集在一处的人,还能起到这样的效果吗? 只怕是没有的! 在这样的多方混战中,夜色的掩护和外貌打扮上的相似,甚至让人极容易在一个照面之间出现敌我不分的情况。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他不在此时一鼓作气凿穿苏仆延等人的队伍,就像被群起而攻之的野兽只要在身上出现了一道血痕,就会被撕裂吞吃得一点不剩,他也只有这样的结果。 然而当蹋顿成功维护了自己狩猎者的地位之时,他却看到在那一片又扩大了燃烧范围的火光之前,一列队伍正在朝着自己袭来。 那并不是他的乌桓同胞,也并不是和他有过合作关系的公孙瓒下属,而是一支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队伍。 说熟悉是因为对方的辽东郡骑兵打扮,在他位居于辽东属国之前和期间,都曾经多次和他们打过交道。 说陌生是因为对面的士气甚至要比早前数年间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旺盛,为首的将领也并不是那辽东太守公孙度,而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姑娘。 这个年岁丝毫也没让蹋顿对她有所小视,谁让他此时已在这出让人于每一步中都始料未及的变故里处在了下风的状态。 他一点都不信对方只是凑巧地出现在了此地,只觉得她完全就是有备而来,甚至先前苏仆延对他发起的进攻很有可能也是对方促成的。 但直到蹋顿的尸体被从他所骑乘的马匹上横扫下去,他都还被蒙在鼓里,这些忽然出现的人居然并不是公孙度的下属,而是乔琰派出征伐幽州的存在。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身死之后的追杀战结束后,吕令雎抹了把脸上被溅上的血迹,将蹋顿的头颅正式砍了下来,同时下达了一道指令:“凡骑马行军之人,均将一乌桓头颅悬于马前,西行辽西郡,如有意图阻拦之人,杀无赦!” 昌黎这头对乌桓的得手只能说是恰好赶上了他们的集会,真正代表着幽州主事者身份的还是公孙瓒,所以他们必须以尽快的速度与张辽的队伍会合。 不过她行到了半路上又忽然放缓了骑行的速度,将自己从先前斩首敌将的热血上头状态给抽离了出来,说道:“我是不是又忘记了点什么事情?” 诸葛亮回道:“甘将军和仲达那边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不会让他们白白守在渝水下游苦等的,直接去前头沿海巡查就是。柳城那边也已分出人去了,公孙瓒在柳城的下属绝无机会从我等背后追来。” 吕令雎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回道:“还是孔明考虑得周到。” 她就是稍微缺乏了一点经验而已,不是真像她爹一样顾前不顾后! 当她看向自己马前悬着的那个蹋顿人头时,又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她这番表现,得算是有君侯当年为固阳塞民众报仇之时的精髓了吧…… 而在另一头,张辽和吕布连带着身在此地的于夫罗和麴演等将领,在出兵所用的粮草器械都整装就位之时,丝毫不给公孙瓒反应余地地从居庸关出兵,连夺广阳郡的昌平和蓟县,将公孙瓒用于防备居庸关的前哨都给尽数瓦解了。 广阳郡在幽州各郡中的面积最小,原本就是在上谷郡、涿郡和渔阳郡之间的中转地带,一旦蓟县到手,广阳郡几乎就完成了易主。 屯兵于渔阳的公孙瓒收到消息之时,张辽吕布等人甚至都已经从蓟县再次出兵,拿下安乐县了。 公孙瓒大惊失色。 “为何会这么快?”他猝然离席,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愕然。 那就要怪乔琰对吕布给出的那个限制了。 乔琰多了解如何让吕布发挥出最高昂的战意啊! 要么就是让他拿到一个对他而言尤为重要的奖励—— 这在他已经拥有了赤兔之后所能起到的效果有限了。 要么就是让他拥有满意的排场—— 他现在已经是平北中郎将了,再往上升迁的难度稍微有一点大,除非拿下击杀公孙瓒的首功。 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反向操作。 吕布若不能将公孙瓒给击杀在渔阳郡境内,他就得转道去涿郡守拒马河和白洋淀,还不许越界半步,说不定就会被袁绍的部从在河对面嘲笑他是个无胆鼠辈。 这处境能忍? 显然不能! 要不是这幽州境内的攻城也得遵照着一步一城的规矩,吕布都恨不得直接出现在渔阳城下,让公孙瓒这家伙下来单挑。 不过如今这样也不差。 他们此刻所在的安乐县和公孙瓒所在的渔阳县之间隔着一道沾水。 如果说是在前两年,这道水系还勉强能算是个地理屏障,但到了今年…… 蝗灾对幽州这地方的影响的确相对有限,可旱灾却不是。 河流的径流量削减是肉眼能看得到的情况,这意味着从安乐到渔阳几乎就是一片坦途。 河流如此,护城河也当然如此,只要敌方筹备好足够的攻城器械,以他们此番发兵的人数,足以攻破那看似牢固的渔阳城关。 而到公孙瓒收到消息的时候,这些进攻渔阳郡的兵马早已不只是那一路从居庸关发兵而来的了。 因长安的天子乃是昔日的幽州牧刘虞,上谷、广阳和渔阳这几郡中蒙刘虞恩惠之人格外的多,听闻王师东来,直接选择倒戈过去的也不在少数。 公孙瓒还在愤慨之中,又旋即听闻了一个对他而言更为不利的消息。 安乐县驻扎的敌军分兵两路,一路依然在安乐筹备进攻渔阳郡的器械和募招人手,一路继续东进,在公孙瓒尚未来得及阻拦之时攻取了狐奴县。 “守城的都是废物不成!”公孙瓒闻讯勃然大怒。 狐奴县的位置拦在了他回返辽西的路上。 此地一丢,他若是在渔阳守卫战中失利,想要回到辽西重新聚拢人手,以图卷土重来,这个撤退的队伍就不可能太多,只能轻车简从,奢求一个不被对方发觉,又或者是将撤离队伍之中的后军完全作为他这趟撤离的牺牲品。 不对,他还不能直接去想这个最坏的打算,该当考虑直接在渔阳郡内将张辽吕布等人都给解决了! 渔阳还未被彻底围拢,他还有一搏的余地。 “让人往北面城墙之外的长城关卡增兵,以防有鲜卑人从北面来袭。” 公孙瓒自己就曾经拉拢过鲜卑支部,此时想到鲜卑单于步度根和乔琰之间的交情,也不免担心起了这种可能性,殊不知乔琰根本没打算动用这支力量,以免助长塞外势力的威风。 做完了这个安排后,公孙瓒又道:“让人快马疾驰,往柳城和辽东属国走一趟,将乌桓的援军和我的其余部从都给召来此地。” 虽在心中忐忑,公孙瓒还是咬牙表现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必担心,这出渔阳交战,到底是谁狩猎谁还未可知呢!” 这数骑求援之人往东而行,送人进入滨海道后又有人折返回去的消息很快被下属汇报到了张辽那里。 “不出所料。” 报信之人并未遭到实际的阻拦,这是他在让哨骑前去探查前就给出的指令。 反正这也起不到左右战局的结果。 倘若进展顺利的话,蹋顿那边应该已经和他们的人交上手了。 张辽相信乔琰不会对那些少年人做出超乎他们能力的委任。 何况,既然他们能成功完成在辽东立足的任务,也该当对他们有更多的信心才是。 他需要在意的只是眼前。 狐奴城在他们打了个消息差后并未费多大的工夫就完成了易主,已让人越发明确地感受到了他们这场进攻战的势如破竹。 这是对公孙瓒信心的第一步击溃。 那么接下来…… 张辽旋即下达了第二条指令—— “将乌桓三王的旗帜树起在狐奴城头。” 他要让公孙瓒相信,他的信使有没有遭到阻拦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是孤岛之中的囚徒! 而乱中出错,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第318章 公孙末路 “乌桓三王?”公孙瓒骤闻这个消息先是一惊,又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只觉荒诞可笑的想法。 那乌桓三王位居于蹋顿这个乌桓单于之下,其中更是有一支已经为蹋顿所吞并,如何有可能直接越过蹋顿,形成对张辽等人的支援? 若真如此,蹋顿只怕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语带嘲弄地朝着下属说道:“我看那张辽在居庸关的三年也没做什么准备,连辽东属国那头发生的吞并之事都被蒙在鼓里,竟觉得依靠着乌桓三王的旗帜来将我给糊弄住。” 他那些派去护送传信之人的下属已经从滨海道回返,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位处于狐奴县和滨海道之间的平谷县,此地还是处在他们的人掌控之下。 但他话刚说出去又不由陷入了沉思—— 张辽是会做出这等草率安排的人吗? 当年他和蹋顿以及轲比能的三方援军,在张辽所统帅的部从守卫营寨的陷阱中被困,险些没能冲破重围,轲比能甚至丧命在了其中,让他失去了拉拢鲜卑支部为己用的可能。 随后的滨海道之战中,张辽又神来一笔地从徐无山翻越而来,将刘虞给救走,让其成功回到了乔琰的手中,在长安即位天子。 在张辽戍守于居庸关的数年中,他始终保持着稳扎稳打的发展方式,一面从广阳、渔阳方向收拢并不愿意在公孙瓒手下做事的民众,一面在上谷郡继续延续着刘虞在任之时的安民政策,一直到今年秋收之前,才在这个谁也未曾想到的时机发动了往西的征伐之战。 这个发起战事的时间点和他一路长驱直入的表现,让人根本无需怀疑他对于此战的信心! 他有何必要作伪,打出乌桓三王的旗号? 下属一从他的面前走开,公孙瓒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用的是不是疑兵之计,得看做这事的将领是何人。 在这一刻,公孙瓒很难不做出一个判断,除却被蹋顿吞并的难楼部,另外的两支很有可能已经在试图摆脱蹋顿压迫的想法之下和张辽达成了联手,甚至那难楼部也选出了个代表来,以显示昔日在单于之下三王并立的盛况。 他们或许没有先行将蹋顿给弄死在辽东的地界上,却必定已经成为了一路对公孙瓒发起威胁的队伍! 若是再算上那有可能出现在北部塞外的步度根,这就分明是一处势在必得的围猎! 公孙瓒看着屋外的夜色,心乱如麻。 当年他为了对付刘虞和并州的联手,可以如此有决断智慧地拉上两个盟友,如今也不至于被面前的意外给直接击溃。 可眼下的局势对他的确艰难。 渔阳俨然是一座孤城! 即便是冀州那边的袁绍要想发起对他的支援,也必须先越过从安乐县到狐奴县之间的屏障,而辽东属国那头的蹋顿很可能局势也不如自己想象得更好。 他该如何做才能在这处境中脱困而出? 在心中的一番思忖后,公孙瓒召集来了下属说道:“狐奴县中张辽小儿打出了乌桓三王的旗号故布疑阵,在城中的守军必定不多,我意在擢一股肱将领率兵进攻狐奴县,拆穿对方的诡计,也好一振我方的士气。不知哪位愿意为我一战?” 公孙瓒并未对下属说过自己随后的那番揣测。 他这数年间身为幽州牧的积威和早前的战绩,谁也未曾想到他此刻对下属说出的话,分明不是他所有的判断。 也当即有人朝着他主动请缨,决定趁夜夺取狐奴。 他盛赞其临危不乱的品行后将其送出了渔阳县城,只是当他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之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种复杂并未在他的下属面前表露出任何的端倪,那离开渔阳发兵的将领与士卒分毫也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公孙瓒派出去做了个探路的石子,只觉自己将要为府君夺回狐奴县,打破张辽等人连克数城的凶悍战绩。 然而当他行到狐奴城下的时候,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出兵梆子响,城头的守军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到来一般,从城头射出了数百道箭矢飞羽。 这第一轮的射击过后,还能从中存活下来的士卒转头又见后方的林地间杀出了两列骑兵,借着城头在这一刻熊熊燃起的火光朝着他们杀奔而来。 并州骑兵! 还是一支精锐之师! 哪怕是大多数时候只听从着统帅号令行动的士卒,在这迫近而来的骑兵喊杀声中也不会弄错一件事—— 这分明就是个早已做足了准备的陷阱,哪里是什么色厉内荏的假象! 府君啊,您真是判断错误了。 但或许,公孙瓒其实没有对那树立有乌桓三王旗帜的狐奴县做出错误的判断。 夜色之中的围剿和逃亡,在疏淡的月光中泼溅开了一层层的血色。 那些养精蓄锐而来的并州骑兵简直像极了攀咬住猎物就绝不可能会松手的野兽。 随后更是从那狐奴城中还杀出了一批火把在手的步卒,朝着四野里逃窜的公孙瓒部从搜捕追击而去。 即便如此,总还是有些人能侥幸在这样的追击中逃离出去,往渔阳县回返的。 可当他们在天明之后终于依靠着战马回返到渔阳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对他们而言格外可怕的事情。 公孙瓒说什么狐奴县只是打着乌桓三王的旗号,实际上是并无多少守军的空城?恰恰相反,此时的渔阳县才是一座毫无守军的空城! 就在昨夜,他已经从此地撤离了出去。 这些替他往狐奴县进攻的士卒根本无从得知,在他们离开了渔阳之后公孙瓒到底是用何种说辞让士卒们都追随着他离开的此地。 他们看到的只是渔阳县中的绝大多数民众根本都不知道守城将领的连夜撤离,甚至未曾出现什么动乱的状态。 但别管这些民众有没有生乱,眼下更要紧的是,公孙瓒让他们进攻狐奴,根本就不是希望他们打出一场胜仗,而是希望他们往陷阱之中钻,以便给他留出逃命的机会。 天下何来这样不负责任的府君! 公孙瓒却一点都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问题。 这里是幽州,是个充分证明了何为适者生存的地方。 只要他能够从眼下被围困的劣势中突围出去,回到辽西和辽东属国的地界上,以张辽等人并非幽州本土人士的身份,迟早能够像是刘虞一般被他驱逐出去。 他这一时之退,不过是为了随后更好地卷土重来而已! 至于那些被丢下当做了牺牲品的士卒,等到他取胜之后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1 故而也就是在那些进攻狐奴县的士卒离开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将城中的其他部下给一并召集了起来,打着分兵进攻安乐县的幌子出城,实则是直奔平谷而去。 他很清楚,夜色里要留意到渔阳这边出现的大规模撤军或许不难,可在已经分兵出去一支前去进攻狐奴的情况下,张辽那边的队伍要想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绝不容易。 这正是给他撤退的好机会! 不过这些发觉公孙瓒逃离的士卒可能不会想到,公孙瓒这出抛弃下属而逃的举动也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好结果。 当他率军途径平谷城,并未在此地停留,继续朝着东面行去之时,从那北部长城豁口处赫然杀出了一支队伍。 一支早已等在此地的队伍! 这支直接将他的骑兵拦腰冲散成了两段的并州骑兵,丝毫也未曾表现出蛰伏一夜的疲累,反而在朝着两端冲杀的姿态中表现出了让人为之胆寒的刚猛。 公孙瓒仓皇回头,就见那队伍之中有一个格外醒目的存在。 其所骑乘的骏马实为天下良驹之首,而手中的方天画戟已在那云中微现的日光中,反照出了粼粼金光。 那不是吕布又是谁!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公孙瓒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他怎么会想到,张辽根本就没将“把公孙瓒骗到狐奴城下主动进攻”当做打破战局的切入点,而是凭借着进攻的强势和在狐奴给出的信号,迫使公孙瓒放弃戍守渔阳。 这三年间对公孙瓒的观望足以让他看穿公孙瓒自私为己的脾性,和在战局不利面前可能做出的逃避举动。 所以这场在平谷以东,接近渔阳和右北平分界线上的伏击,才是他给公孙瓒设下的真正陷阱! 谁都有可能在这样的伏击出手中划水,唯独吕布不可能。 只因他一旦进入右北平地界他就得回撤,否则就是违背了乔琰的命令。 要取公孙瓒的性命只在此时! 可大概就连吕布都有点无奈于公孙瓒的表现。 他那名闻天下的白马义从在当年平定渔阳张举张纯之乱时的强势表现,根本没在此时展露出分毫,反而只是让他们在断后和逃跑上的速度比起先前更快了些。 幽州突骑的奔速在这种亡命的环境下,比起吕布那支由大宛宝马坐骑组成的骑兵队伍也没差上太多,再加上公孙瓒和其下属要远比吕布清楚渔阳的环境,这兜兜转转的追逃,虽然没让公孙瓒成功将吕布给甩掉,却也没让他直接追上去。 “这小子还跟我比上耐力了?”吕布提着方天画戟格外想要骂人。 当年他追击那鲜卑单于都没有这么麻烦,公孙瓒倒是很能跑。 他屡次想要将手中的武器给放下,换成他的长弓,将公孙瓒给直接射杀下来,但多年间的作战本能,让公孙瓒不是将吕布射出的箭给躲开了,就是将距离又重新拉远了,处在了射程之外。 可若要比耐力,公孙瓒的坐骑又怎么可能是赤兔的对手呢? 当这奔逃接近半日的时候,公孙瓒自己已清楚地感到他那坐骑的速度降了下来。 不只是坐骑,在这正午升腾起的日光之下,公孙瓒觉得自己的精力也快要到极限了,就连他的面前都好像出现了因为昏沉而出现的残影。 但他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让他强行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抬眸朝着前头看去,竟赫然看到了蹋顿的脸。 在这一刻,公孙瓒先前的疲累都被他全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援军到来的庆幸。 虽说按照正常的路途花费来说,他派往辽东属国的信使不应该在此时就出现在了蹋顿的面前,甚至到了能将蹋顿给带到他面前的地步。 又或者蹋顿的出现极有可能并不代表着盟友到来,而是另外一路前来合围的队伍。 但他已不想再进行这种少有松懈就会被射落的无望逃窜。 即便是死在蹋顿的手中,也还可以说这是他们幽州人之间的内斗,而不是被这入侵境内的吕布张辽给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 他死死地凝视着那张远望之中也有些熟悉的脸,只觉这夏日的烈阳和长时间的追逐战已经让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幻觉,竟看到马儿的头颅出现在蹋顿的上方,在后头还有另外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简直笑……笑话? 一瞬间,公孙瓒忽然勒住了缰绳,浑身发冷。 在两头合围而来的马蹄声中他清醒了过来。 他也清楚地看到,那边根本不是因为强光而出现的视力幻觉,而是蹋顿的头颅被人给砍了下来,挂在了马前,被人当做了耀武扬威的战利品,随同那匹战马一起朝着他奔来。 同时遭到了这般待遇的,又何止是蹋顿一人! 那些乌桓人具有标志性特征的首级,被悬挂在这支骑兵的每一匹战马前面。 这种格外独特的做法,让他们即便只是被一个年岁不大的女郎所统领,也无法让公孙瓒感觉到任何的可乘之机,只觉遍体生寒。 蹋顿死了,他真的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公孙瓒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他在此刻,身体的本能已经压过了他做出决断的神志,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朝着南面疾驰而去。 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他就听到了那前方出现了一阵仿佛索命的铃铛声。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铃铛、马蹄、喊杀和这幽州的长风混合在一处,形成了一片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的泥淖。 公孙瓒甚至无法分清,在他试图提枪还击的行动中,他机械式的举动到底有没有砍中任何一个他的对手。 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前额、咽喉和胸口都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痛楚。 在这种贯穿伤的刺激之中,他还没来得及抓紧缰绳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再接下来的事,他已不可能知道了。 因为他已被战马从胸膛上踏过,像是踩灭火星一般,将他的最后一口呼吸给压灭了下去。 他死了。 交战也很快走向了尾声。 当那支从东面同样长驱直入的队伍强横地冲入了那些逃兵队伍里的时候,几乎像是屠夫在追赶着无有还手之力的鸡鸭。 南面本应当在海上巡查的甘宁,在岸上哨骑来报公孙瓒的动向后匆匆上岸,恰好赶上了这样的一出围剿,完成了对漏网之鱼的捕捞。 吕布的队伍也从后方赶了上来,将这场对公孙瓒的追击战拦截在了渔阳郡的境内,并未违背他对于乔琰给出限制的执行。 渔阳郡的郊外渐渐只剩下了战马甩尾抬脚发出的细微动静,归入了平静之中。 眼见此景,相会的三支队伍因成功完成任务,上到领头人下到部从各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实在是松早了。 当公孙瓒的尸体在收拾战场后被送到众人面前的时候,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出现了。 在场围杀公孙瓒的众人几乎都有一手不差的弓箭,而在方才扑灭这股残存势力的行动中,人人都为抢夺击杀公孙瓒的首功而射出了一箭。 谁让他们都怕这出三面而来的围追堵截,让自己的队友兼竞争对手抢先了一步抵达公孙瓒的面前。 箭术的超群让他们这种近乎直觉的开弓拉箭居然各自命中了自己选定的靶心,而其造成的结果是,在公孙瓒的身上居然有数支箭矢,且观其命中的位置,都可以算是致命的要害。 比如说,吕令雎那支效仿乔琰而打造的羽箭,就扎在了公孙瓒的额头上。 甘宁习惯使用的小箭射击的角度极刁钻,赫然出现在公孙瓒的咽喉,正中了铠甲破损的缝隙之内。 吕布所用的三石弓和太史慈所用的两石弓穿透力极强,竟是一箭从公孙瓒的后心贯入,一箭从侧腰扎入,洞穿了肺腑。 这么一看,好像谁都是造成公孙瓒之死的罪魁。 那么,击杀公孙瓒的首功该当是谁的? 其中的一对父女将领一点都没有将功劳让给对方的意思,反而都觉得自己所拿下的才是此番的首功,也让眼前的场面变得更加戏剧性。 姗姗来迟的张辽和公孙度一个从西面一个从东面来到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看着公孙瓒尸体面面相觑的状态。 公孙度开了口,试图打破这个让他觉得有点尴尬的沉寂:“要不……你们抽签决定?” 第319章 幽州易主 抽签来决定战功高下这话听起来真是怎么听都不太靠谱,但公孙瓒到底是死于哪位发出的箭伤,这还真不好说。 “非要说的话,这些士卒所造成的箭伤和刀伤虽然不像是几位一样精准,但造成的出血伤势还是能起到致命的效果的。再若要算的话,这匹马也实在是个大功臣。” 一匹成年的战马直接踩踏在人的身上造成的肋骨压断伤,也足以致命了。 谁知道这几支箭会不会还晚于那战马一步致公孙瓒于死地呢? 吕令雎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眉头一挑:“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这开口的青年乃是他们在击溃乌桓势力的时候遇上的,名为阎柔。 按照他自己所说,他在少年时期就被乌桓人所俘获了。 但在经年累月和乌桓人的相处中,他虽是个汉人,也渐渐得到了这些人的信任。 于是也正是此人,在吕令雎和太史慈等人突如其来的袭营面前,还能快速地聚拢起了一批人手,以作为彼此谈妥合作的资本。 这个合作不是不能谈。 乌桓人并不只是被蹋顿召集起来的这一部分而已,凭借着乔琰派遣往辽东的人手并不可能对其造成亡族灭种的影响,就像乔琰当年亲自从固阳塞出兵斩杀的也只是休屠各胡这一支而已,所以在诸葛亮的建议下,他们将阎柔给带了过来。 并州朔方郡从事令狐邵的父亲一度出任过护乌桓校尉,却早在刘虞为公孙瓒所击败,蹋顿在乌桓之中的声势空前,大汉对乌桓彻底失去掌控的时候就已经回返了并州,卸任了这个位置。 以诸葛亮看来,如果幽州全境重新落回到长安朝廷的掌控之中,这个护乌桓校尉的位置势必要被重新设立。 比起其他人,既为汉人又在乌桓内部拥有一定声望的阎柔,无疑要更加合适于这个位置。 若有此人在后方协助君侯调停乌桓势力,在幽州需要在和冀州交接线上和袁绍对峙的情况下,内部的压力会减弱不小。 事实证明,带上阎柔的作用不小。 从长远来看可能发挥出的作用虽还未看到,在眼下却有个相当有用的地方。 阎柔出自于广阳郡,对于从辽东辽西二郡到广阳渔阳郡的滨海道路线,甚至比起公孙度还要熟悉得多。 无论是策划地形地势上的行军捷径,还是规避掉沿途之中城市可能发生的交锋,阎柔都有一番自己的想法。 有了他的指路,才让他们在辽东属国击杀了蹋顿后,能赶在渔阳交战结束前加入到了对公孙瓒的追逐战中,让他在这出合围之中彻底失去了断尾求生的机会。 所以吕令雎说归这么说,对这个可能在幽州这边派上大用处的贤才还是很尊敬的。 她小声又加了一句:“我和太史将军,甚至是和甘将军之间可以先不把首功分得这么明确,但跟那边是一定要分个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这道理呢?咱们这边的功劳越高,你领着我们从辽东往渔阳来的贡献也就当然越显著。” 吕令雎冲着他投了个眼神,意思很明显——他若是还想得到长安那边足够有分量的委任,就在不必要的时候少说一点话。 对面的将领里面有一个是她爹怎么了? 在明确战功的时候,亲父女也是要明算账的。 但还没等吕布那句“逆女”连带着他将自己伏击公孙瓒这才令其被迫入穷途的功劳说出口,就听张辽开了口:“我想这位郎君说的话还有个意思,眼下也不是非要深究此事的时候,若非要计较,连马匹都可计功。” “公孙瓒虽死,但幽州全境还未全部落入掌控之中,内忧外患俱在,何必先为定夺一个公孙瓒是由何人所杀自乱阵脚。等幽州平定的消息传入关中之后,再由君侯定夺此事吧。” 乔琰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即便是吕布这样在性情上有些缺陷的,也能被她给出足够合适的委任。 公孙瓒之死的战功,料来也能在她这里得到一番足够公正的裁决。 先将扫尾之事做完再说。 要张辽看来,这其中可立功的地方也实在不少。 作为被乔琰认定为独当一面的人才,张辽在此时的表现堪称大将之风。 太史慈并非是第一次与张辽碰面,却也觉得比起当年刚驻兵于居庸关之时,这将近三年固守不出的时间,对张辽而言绝非浪费,反而是对他的一种打磨。 “柳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张辽开口问道。 这也正是险些被吕令雎忘记,又被诸葛亮完成了查漏补缺的地方。 听到张辽发问,诸葛亮回道:“柳城那边由公孙瓒之子公孙续主持,由其长史关靖在旁辅佐。那公孙续不足为虑,关靖却还勉强算个人才,又对公孙瓒忠心不二,柳城一时之间难以攻破,故而我等也并未对其尝试强攻之举,只着人扼守要道,防止其南下即可。如今公孙瓒已授首伏诛,柳城孤悬,其中有求生之念者料来不在少数,先将消息送达令其内乱,再行围城进攻就是。” 公孙瓒和刘焉的情况可不一样。 刘焉在名义上来说还是长安朝廷的臣属,也并未将其不臣之心真正付诸于针对长安的行动之中,因此在其身故之后,除了篡权的刘璋需要论罪伏法之外,其他的儿子都还能得到长安的善待。 公孙瓒却是对手。 几乎致刘虞于死地,也和刘虞之间有着杀子之仇的对手! 在这样的立场之下,公孙续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在柳城再如何负隅顽抗,就像诸葛亮所说的那样,都并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 公孙瓒的死讯和王师抵达的影响力,并不是靠着公孙续和关靖二人可以抗衡的,若是这出内乱的结果能让柳城内部的势力产生大幅的消耗,对他们这些意图平定幽州的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那么此事就劳烦孔明和吕小将军了,请公孙太守从旁协助一二。”张辽说道。 他虽不是此地职权位次上最高的,但乔琰在对幽州的安排上已经很明确了,张辽是这一路的主将,由他来做出安排是合理的。 公孙度闻言对张辽投来了一个感谢的目光。 折返回到辽西郡境内征讨柳城,非但并不是一个危险的差事,反而是一个可以让他在投诚长安后多出一条功勋履历的举动。有诸葛亮这个谋划之人和吕令雎这个冲锋陷阵的小将,他只需要从辽东郡内为二人再提供一批人手罢了,说是躺赢也不为过。 也难怪乔琰会让张辽作为幽州的总负责。 此人年纪虽轻,行事却稳重,尤其是情商表现得相当之高。 他说的是“吕小将军”而不是“小吕将军”就让吕令雎对他的印象大好,扬声接下了张辽给她布置的这个任务。 “吕中郎将这头的责任也不小,”他回头朝着吕布说道,“我等在广阳和渔阳境内的夺城之战虽然动静不大,可凡是交战总有民众迁徙之事,幽州与冀州的边界上此时或许已经有逃离幽州的民众了,消息必然会在随后传入袁绍的耳中。” “我知道,我按君侯所说戍守涿郡。”吕布想都不想地回道。 若是公孙瓒逃出了渔阳郡范围,让他没能对对方实现追捕攻杀,就得去守那劳什子的边防,吕布肯定不乐意。 但眼下的情况是,公孙瓒之死里有他做出的好大一份贡献,又在和女儿的争功斗嘴之余,眼见她已有了几分未来名将的气度,那他在此时转道涿郡,就不是什么和袁绍隔河对望,甚至因为二州边界的问题不得不去当缩头乌龟了。 他是去耀武扬威,让对方在恐惧之中猜测他会不会出兵的! 这若不是对吕布而言最合适的职务,又还有什么是? 张辽又补充道:“此外,仲达和甘将军也一并前去协助吧。” 司马懿面上神情未变,心中却不由泛起了几分无奈。 如果说之前和甘宁一道从辽河口沿渤海湾行船,他就已觉要当甘宁的军师不大容易,现在还得再加上和吕布配合,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饶是他自诩自己在语言艺术和看人下菜的本事上不差,但遇上的是这样的组合,南面又是那手握冀州青州的袁绍,还是忽觉眼前一黑。 虽说这个特殊的位置比起徐州那边,还要更有可能建立起让他脱颖而出的功勋…… 司马懿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若说对于人员的调配,张辽所做的又没有任何的问题。 吕布的守边是由乔琰亲自规定的,以他在乔琰麾下的资历和战绩,用来威胁冀州,做出可能要进攻的假象,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而被乔琰在密令中所提到的幽州拒马河,是一条对幽州而言甚少出现水流枯竭情况的河流,在如今这枯水期也依然有流水经行,连带着其经行过的华北明珠白洋淀和流入的渤海都还是水源相对充沛的状态,正是个合适于甘宁发挥余热之地。 要知道,早在那批跨海而来的军粮送到辽东之时,甘宁就已知晓了益州易主之事。 他本也对刘焉没有太高的归属感,此刻已接受了自己不再是益州从属,而是乔琰下属之事。 既然还有让他一争战功的机会,还是和邺城朝廷所属的冀州正面抗衡,甘宁可没必要拒绝这样的好事。 这或许是唯一让司马懿觉得有些安慰的事情了。 吕布和甘宁都有着极强的胜负欲和拼劲,总要比遇上两个消极怠工的好太多了。 也好在,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 等幽州的战况汇报到乔琰那里,总还是应该要做出一些委任调整的……吧? 想归这样想,在司马懿看向张辽和太史慈的时候,目光中还是隐晦地露出了几分遗憾。 要是由他们两人来配合该有多好。 可惜张辽要负责扫尾渔阳郡和右北平郡的事务,将公孙瓒在成为幽州牧后在这两郡内留下的影响力尽快消除,显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参与到边境驻扎上。 而太史慈则是被张辽喊上一道协助了。 “昔年子义兄在青州东莱郡担任属官,又曾在辽东长居过,无论是政务的处理还是对幽州的了解都应当不差,劳烦子义兄为我搭把手了。” 收到张辽的这个协助邀请,太史慈哪有什么不乐意的。 “承蒙文远喊我一句子义兄,但你比我早效忠于君侯数年,不必如此客套。此间如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张辽笑了笑,“似子义兄这般分明本事高超,却顶着大司马府府掾的位置整整两年,还能稳坐泰山的,属实是不多见了。公孙瓒之死和这幽州平定之中必定有你的一笔战功,何必计较什么先后。” 他指了指太史慈麾下的神臂弓营,说道:“不过既然子义兄已说了尽管吩咐,我还客套就没必要了。劳驾子义兄带着人手和公孙瓒的死讯即刻前往右北平郡的州府,将那地方的府库文书带回渔阳。此外,右北平郡州府几乎已和辽西接邻了,距离最近的县治之一就是公孙瓒的故居令支——” “公孙瓒的族人大多居于此地,因早年间和公孙瓒关系不过尔尔,少有往来,不若将其中有才德之人请来一二,以定幽州豪族之心。此事我会在随后报与君侯知晓。” 太史慈朝着张辽抱了抱拳,对对方这等面面俱到的安排,已是钦佩之极。 距离此地已不算太远的右北平郡郡治和辽西令支,几乎不需骑兵长途跋涉,只需给出一定的武力威胁就已足够了,就像此刻太史慈和其所率领的部从所做的那样。 而当他将张辽所说的右北平文书送到渔阳之时,此地在没了公孙瓒这个幽州牧之后的秩序重建,已经在张辽和他担任太守期间所培养的人手操持下开始进行。 太史慈刚回,就见张辽抬了抬手中的账本,对着他说道:“我看还得劳烦子义兄替我再多走一趟了。我原本以为在此地要做的也不过是看看因我等这几日的交战,让渔阳等地损失了多少人手,现如今还剩下多少人口与田亩,谁知道还有了个意外的发现。” “我本以为公孙瓒这样的人,早年间平乱悍勇,前几年盛气凌人,不屑于去做什么狡兔三窟之事,谁知道他倒是不改北方坞堡营建之道,将这两年间的渔阳郡税收都给送去泉州。” 太史慈好奇问道:“不在柳城?” 张辽摇了摇头:“柳城位于辽西深处,是中原军队少有能抵达之地,用于安顿他的妻妾子嗣,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然公孙瓒此人既敢谋夺幽州牧之位,又哪里只是一个柳城就能满足的,他自然还要一个南下的坚城壁垒。” 这地方若无机会启用,也就只是公孙瓒用来积攒自己的私财之地,可若是需要它派上用场,那便会是他南下冀州的桥头堡! 公孙瓒的幽州牧位置还是从袁绍这里得来的,但对袁绍这个“盟友”,他是真没有半分敬畏可言。 “以文远的意思是,这个地方我们要如何处理?” 张辽回道:“请子义兄走一趟清点此地的库存也就是了,等这份清单送回渔阳,我想柳城那边的好消息也该到了,正好一并送回到君侯的手中。” 这原本是公孙瓒给袁绍准备的惊喜,现在却可能是他们给袁绍准备的了! 不过要如何将这批征敛出的物资派上用场,还要看君侯的意思。 张辽所估计的也并未出错,泉州那地方所存放的财货粮草以及军资着实不在少数,公孙瓒甚至在此地派出了为数不少的兵力戍守,即便是他的死讯已在渔阳郡内传开,也并未让这些人出现擅离职守的情况,以至于让太史慈攻破此地还花费了不少时间。 当他带着此地的账册回返渔阳之时,柳城那边也已经基本完成收尾了。 公孙瓒的下属关靖自知已是末路,绝非他们的对手,在发觉也无法趁乱将公孙续送出,或者说就算送出去了也无人可投奔后,干脆在柳城内燃起了一把大火。 这位对公孙瓒多行规劝之举的忠臣,一如他在历史上得知公孙瓒死讯后率军杀入袁绍军中战死殉主,选择在柳城自焚而死。 一并在此地烧死的还有几个人。 除了公孙瓒的儿子和从弟之外,还有公孙瓒的三个结义兄弟。 不错,确实是结义兄弟。 公孙瓒自己出身小吏,母亲身份不高,他便也喜欢同一些在当今时代的评判标准中堪称地位低下之人结交,比如说在辽西这边不太受待见的算命师傅和商人。 公孙瓒自称老大,让那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和自己结成兄弟之盟,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他们的女儿。 这几人的家产多少,是一回事,公孙瓒将他们比作自己的曲周、灌婴,对他们诚心相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知乔琰的部从在进攻柳城得手后也未必会迁怒于他们,在关中对商人还能算是多有优待政策,为了报答公孙瓒对他们的知遇之恩,在得知关靖意图给公孙瓒殉死后,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等到吕令雎在诸葛亮的协助之下攻入柳城的时候,城中治所的大火已经到了无法扑灭的地步了。 对于吕令雎来说,砍下蹋顿的头颅并没有让她有过任何一点犹豫的表现,将公孙瓒所率领的白马义从围杀殆尽也没有让她皱一点眉头,听闻这等兄弟同死之事,却让这个小将军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唏嘘之色。 “令人将他们厚葬了吧,尤其是那关长史,也得算是一位义士了。” “公孙瓒因背弃下属而送命,却还有人愿意为他赴死,或许这就是枭雄人物的矛盾之处吧。”乔琰合上了手中这封从辽东送来的战报后说道。 在幽州之战进行期间,她已经将益州的种种安排都给落实到了位,等到朝廷那边在收到傅干送去的那份奏报后,将她最需要的几个官职敕封给安排了下来,她便动身北上。 在行到汉中地界的时候,恰好收到了张辽朝着这边发出的传书。 幽州之战是由她一手策划的,对于公孙瓒给出这最后的一句感慨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场战事从筹备到进展到完成,既有在她意料之中之事,也有让她意外的。 意外的一是那些少年人的成长,二是张辽已经表现出了更令她放心的样子。 这接下来的幽州治理,她可以放心交给对方了。 而益州这边,益州牧刘焉死后,益州的州牧位置废除,改回刺史督查太守治理的状态。 乔琰势在必得的三个位置——益州刺史吴懿、牂牁郡太守赵昂和护羌蛮中郎将姚嫦,委任的诏书也都已经到了手,余下的事情就不是非要在今年内完成的了。 尤其是那些位处于益州南部的南蛮,有些要寻到人都未必是件容易事,更何况是将他们收入囊中。 不过能否尽快收服对方并不重要,因为进取益州对乔琰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成都平原的沃野千里之地和扼守长江上游水道后可以随时出兵荆州、徐州和扬州,其他的都慢慢来好了。 所以当她北上的时候留给姚嫦的指令就是,凡事以稳为主,尤其要小心南方环境下的疾病,真要有所行动,也得等到池阳医学院的后续医疗部队抵达才行。 乔琰想到这里的时候,徐庶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君侯是在想要如何定夺公孙瓒身死的战功?” 在张辽给她送来的幽州战况中,公孙瓒那个让人只觉巧合无处不在的身中四箭情形也被写在了其中,请她定夺于战功的高下。 这年头的仵作还叫做令史,非但没有唐宋时期仵作的专业验尸手段,地位也更低,要想验出公孙瓒的标准死因,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张辽说他们将公孙瓒的尸体以石灰处理后送往长安了,但要乔琰说来他还不如就地安葬。 一想到彼时在幽州那边发生的情形,乔琰都忍不住有点想笑了。 她回道:“倒也不必如此担心此事,反正都将什么动物排兵布阵当做课题布置过了,现在多一个动物先后中四箭再被踩一脚到底是因何而亡,也不算太奇怪吧?” “……”那还是有点奇怪的。 “开个玩笑罢了。”乔琰忽然从先前有些调侃的语气转为了此刻的认真。“元直,为何非要去分这个战功的高下呢?” “益州、幽州接连落入我等的掌控之中,只要我们能将这些地方守住,就算不将那益州南部的未开化之地纳入考虑中,我也已据有这天下近半之地。” “若到如今我还不敢为自己的下属去争一争那将帅之名,我又何来那独对天下群雄的胆魄!” 徐庶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明白,也在这一刻,只觉自己的心神要比拿下益州之时还要沸腾得多! 她说的,是“我已据有”,不是那身在长安的天子已据有这片土地! 当乔琰从汉中回返关中之时,因这份奇袭成都的战功,她甚至比起当年狩猎汉中回返之时还要让长安城中的官员觉得她声势惊人。 并州、凉州、司隶、益州…… 在乔琰之前的哪一位权臣能在汉室四分五裂的局面下将其拼凑到这个地步吗? 大概没有! 以至于当她站在朝堂上的时候,明明她和刚离开长安前往弘农郡的时候也只是间隔了数月不见而已,却让人觉得格外的陌生。 陌生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让王允越发确信,益州之变原本就出自于乔琰的谋划,也代表着她很可能已经不再满足于那个拥趸天子即位的权臣位置! 他调整了一番心绪后决定小心地对她试探一番,“大司马,不知关于那益州变故,可否容我问您一个问题。” “可以是可以,不过……”乔琰语气淡淡回道,也将目光转了过来,“王司徒,在您问出这个问题,或者说是我们在朝堂之上讨论益州之事前,我想先同诸位说一件事。” 王允神情一滞。 他觉得自己绝不会看错,当乔琰的目光扫向他的那一刻,在其中流露出的一层冷意和嘲弄,分明是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想法。 但即便她知道了又如何呢? 大权在握,是否有僭越之意,原本就不是王允可以下定论的事情。 何况,哪怕她真有此心,王允又能做什么呢。 乔琰朝着刘虞行了一礼,“陛下容禀,辽东公孙度已自徐州海陵发兵的战船威慑下归附于我长安,在乐平书院学子的配合之下平定辽东属国的乌桓之乱,乌桓单于蹋顿伏诛。” 如果说这就已经是一个让朝堂为之震动的消息,那么乔琰的后半句话,就几乎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此地。 “上谷郡太守张文远同时自居庸关出兵,联手平北中郎将吕奉先先后夺取广阳、渔阳城池,东西二路合兵,公孙瓒授首,其亲属也已在柳城被俘。” “恭贺陛下,幽州已定。” 第320章 战果惊人…… 幽……幽州已定? 王允差点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也在这个消息的冲击力之下,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和乔琰说的是什么。 说乔琰在益州的行事多有违制之处,说乔琰的进军方略过于冒险,一旦她的计划没能成功,必定会让长安朝局陷入动乱之中,还是说她应当让天子之名传播于益州僻壤,不能只让被克复之地只记得有她乔烨舒? 这条“公孙瓒和蹋顿伏诛毙命,不只是辽东,就连幽州也已经回到了他们手中”的消息被她出来的那一刻,王允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是不是……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但他很快发现,他并没有出现这个幻听。 只因当他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他的那些同僚都和他一般表现出了愕然和迷茫之色,同样是那种如在梦中的状态。 上首的刘虞也未曾好到哪里去。 这些人再怎么沉稳的心神也得在公孙瓒身死的消息面前被冲击了个七零八落。 幽州啊,那可是横跨距离最远的幽州啊! 如果说在乔琰的前一句话中,她让人依靠着海航之法,从徐州海陵出发抵达辽东,将公孙度给说降,已经让人为之震撼,这其中甚至无从判断,她当年因徐州之变提出设立海陵驻军地是否正是为了此时,这后半句就更是人绝无敢想象的事情了。 今年的年初,淳于嘉还因为乔琰对天灾的种种筹备,阴阳怪气起了她在此前的两年中并未出兵之事。 只是因为到了年中,关中地界上出现的旱灾情形,确实让人不得不将关注的重点放在此事上,又因乔琰提前做好的种种筹备让关中非只完成了民生的保护,还能收容流民于司隶东部—— 别管是不是怕被祢衡的毒舌再攻击一次,淳于嘉都先暂时偃旗息鼓了。 这些有争议的声音被压下去了之后,就算她今年依然着手于内政而不是对外扩张,其实也没有人会说她半个不字。 但她没有。 袁术之死导致的豫州陷落中,她先知先觉地发动了对豫州的进攻,抢下了从司隶到豫州的跳板,也就是颍川。 刘焉之子刘璋和那益州人赵韪意图谋夺益州牧的位置,甚至是从朝廷中独立出去,又被她以走广汉属国阴平道的方式,完成了对成都的奇袭,进而掌控了益州。 如果说这两件进军行动中所表现出的只是她在面对危机之时的应对,以攻代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恰到好处地从中谋取到了足够的利益和地盘。 那么这后一件事…… 幽州内部可没有发生什么越界的进攻和继承人的战斗,而分明就是乔琰全盘策划的掠夺之战! 要一举拿下幽州的难度到底有多大? 刘虞这个天子曾经做过幽州牧,也是被公孙瓒给驱逐出境的,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 被乔琰以轻描淡写语气说到的辽东公孙度归降,在刘虞听来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辽东那种比并州还应该叫做边陲的地方,公孙度就算是在实力逐渐发展起来后想要在那边独立出去,在刘虞看来都不是一件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有船抵达了辽东又如何,只要人数不如辽东的民众多,他完全可以将海船给直接覆亡。 更遑论是与这些人配合将公孙度说服,由辽东出兵击败乌桓的蹋顿! 而身在居庸关的张辽和一直在干着养马和搬运盐卤之事的吕布,若不是名字被乔琰给重新提起,众人都几乎要忘记,乔琰当年出兵塞外之时,他们是有参与过的。 怎能忘记了他们彼时的威风赫赫呢? 那是一经出兵便如猛虎出笼的悍将啊! 不过话虽如此,听到连公孙瓒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刘虞还是觉得有点恍惚。 已经快过去三年了。 距离他的长子刘和死在公孙瓒和他交锋的乱军之中,已经快过去三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滨海道一战中,要不是张辽的出手救援,他都险些折在那里,这种从死亡边界线上被捞回来的情形,曾经无数次在他的午夜梦回之间出现,让他对于公孙瓒的认知越发朝着实力莫测的方向发展。 现在骤然听闻到他的死讯,刘虞第一反应并不是心中的巨石落下,反而是一种不上不下的迷茫。 公孙瓒不是个庸才,却在乔琰短短几句汇报战功的话中,让他显得像是个庸才。 那他呢?他这个曾经败在公孙瓒手中的人,又应当算是什么呢? 将“恭贺陛下,幽州已定”八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的乔琰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他的这种挫败感,她朝着周遭看去,说道:“诸位何必这等神情,那公孙瓒在幽州境内只知以民膏养兵,行穷兵黩武之举,数年间虽有幽州牧之名,却绝无幽州牧之实,充其量也就是幽州地方军罢了。” “又仰赖于陛下昔年在幽州所施予民众之恩,文远携长安朝廷之名,自居庸关破境而入,城池少有为公孙瓒固守者,反有开城而投,以待王师莅临者。若要取得全盘战局的胜利当真不难。” 这话说来真是简单。 但公孙瓒若真是连边境战线都守不住的人,到底要如何率领他手下的白马义从呢? 乔琰话中或许有真实的部分。 就比如她说的公孙瓒只是用幽州的进项来养兵,分毫也不考虑民众的死活,这话就有极大的概率是真的。 毕竟刘虞当年还在幽州的时候和公孙瓒之前的矛盾便在于此。 但那句开城而投,却大概率是在公孙瓒死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可他们有什么必要在此时揭穿她玩的这一点文字游戏呢? 幽州和益州虽地处偏僻,乔琰却没有必要在她所达成的战果上谎报。 如此一看,他们长安朝廷竟是在两年的厚积之后,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地盘的翻倍扩增,谁又还能对这位能征善战的大司马提出任何一点微词? 即便……她今日的语气好像并不如往日一般谦逊。 她又朝着刘虞说道:“幽州既下,所剩的也就只有两件事了。” “其一就是幽州和冀州接壤之地的戍防之事。文远暂时调度过去的人手中,司马仲达在军事谋划上的经验还是少了些,这条战线又涉及数郡,我意在以公达前往涿郡协助,不过既要这般安排,便需有一督军官职。” 光是靠着荀攸那大司马府参军的位置显然是不够的。 若是在乔琰自己亲自领兵的情况下,作为军师无妨,但在下头还有吕布和甘宁这两个刺头的情况下却不行。 刘虞问道:“不知烨舒想为公达求取的位置是?” “骑都尉吧,那袁本初麾下的沮授沮公与,在这数年间担任的都是这个位置,幽州有变,兵陈边界,冀州那头派出来的人有极大的可能就是他,起码不能让公达在对方的面前吃亏才是。” “此外——”乔琰顿了顿,又道。“平定益州内乱的有功之人均已得到敕封,幽州战事的也不例外,敢情陛下为诸将论功行赏。” 刘虞本不觉得这论功行赏有什么问题,就连王允也难得觉得,只要乔琰没有在刻意为自己谋求僭越的待遇,从这乐平侯、大司马追讨一个封王的破格,他对她所表现出种种的狐疑,不是不能压制在心中暂时不表现出来。 但当公孙瓒的尸体被送抵长安的时候,这些人都直接傻眼了。 只见乔琰指着公孙瓒的尸体说道:“因围困此人之时白马义从的阻拦,行围剿之举的众人不得不以箭射之,最后留下了这几处箭伤,可惜等到将公孙瓒从乱军中带出之时他已毙命,无从分辨到底是哪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王允和淳于嘉等人当即就警觉了起来。 乔琰接着便道:“不如陛下对他们四人都做出一番嘉奖吧,以示其斩杀贼首的功勋。” 王允:“……” 淳于嘉:“……” 这看起来像是演的! 哪有这种一个人身上同时四道致命伤,还想要对每一位动手之人都按照首功封赏的荒唐事! 若要乔琰自己说,她可真是完全遵循了实事求是的原则,一点都没有夸大张辽等人对公孙瓒所拿出的战绩,这四人争功的情况完全就是一出意外而已。 可放在王允这些对她怀有“偏见”的人眼中,她这完全就是在以胡搅蛮缠的方式给自己的下属争夺战功! 是了! 她这位大司马已经不适合再往上头进一步升迁,否则难免让人觉得她的举动有违她当年对汉灵帝的承诺,但将她的下属一个个提拔上去,却未尝不可。 可若是其中还有原本只是府掾甚至白身的,这和直接说她要在麾下形成一支盘根错节的势力有什么区别? 汝南袁氏那四世三公之家的提拔门生都没有到眼前的这个地步吧…… 王允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大司马此举,似乎有些不讲道理了。” 乔琰冷笑了一声,回问道:“讲道理?讲你王司徒未曾抢下一州一郡之地,便凭借着当年的长安护驾之功和为官经历坐到三公的位置上?” “若让你去幽州统兵,也不知你这将陛……将前天子弄丢的本事,到底是能打到何处!” “你!”王允脸色顿时气得涨红。 乔琰却分毫不给他面子地接了一句:“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值此特殊时节,若不能对武将给出足够的封赏,且看他们是会为你竭诚南下之志,还是找那袁本初问问,要是他们倒戈到邺城去,到底能得到何种待遇。” “我想,袁本初不会介意从我们这里捡漏的。” 这可能还不叫捡漏呢! 就算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几个,也已经表现出了大将和顶级谋士的潜质,将这个一度被刘扬对着袁耀所嘲讽的乐平书院毕业考核,变成了一场演绎才干的大秀。 袁绍只要不是个瞎子,就会知道他们若能成长起来会变成多可怕的对手。 别说只是公孙瓒的身上多几个窟窿了,就算是让公孙瓒被扎成个刺猬,乔琰也不介意通过这种手段将他们的功劳给坐实的。 “有功不赏,谁又能继续干这等卖命的行当?不是人人都能和你王司徒一般高坐明堂的。” 乔琰看也没看王允的神情,直接转向了刘虞的方向,“请陛下明断此事吧。” 刘虞:“……” 现在这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了。 更棘手的是,乔琰在对王允的痛斥之余根本没有给出要为下属求索何种职位的标准答案。 她唯一给出的也只是对即将前往涿郡的荀攸的任命建议,令其凭借着骑都尉的官职和对面的沮授打擂台。 那些真正参与了夺取幽州之战的人,又该当和谁对标呢?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他先用需要仔细定夺此事的说法劝停了乔琰和王允之间的争吵,随后就将内朝专属的尚书台属官都召集到了面前,协助他参谋一二。 可惜荀彧这个本可以给他提供些建议的侍中此时还身居洛阳,替乔琰处理着洛阳那头的民生管治之事,尚书令的位置也还空悬着,他能问询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他却并未留意到,此刻作为尚书台的一员而被刘虞咨询的人里,有一位的表情已经是怀疑人生的茫然了。 正是那被袁绍派遣过来卧底的田丰。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在他升官之余,还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决定即将对自己的老东家发起进攻之人的官职,算是个什么情况? 若是将他的这一番遭遇说给此刻身在冀州的人听,大概是没人会相信有这种巧合的。 可这样的事还真的发生了。 在刘虞带着几分殷切的目光将这个问题朝着他们抛出来的时候,对于从他们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还有着势在必得之意,也显然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 不过等等! 田丰本还觉得有些郁闷自己要参与到这样的事情当中,一想到幽州的易主代表着冀州可能会很快成为开战之地,也就更加心焦万分,却忽然在此时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要对幽州之战中的功臣进行嘉奖,既然是从内朝的尚书台做出的官职委任,往往也就需要由内臣前去宣读敕封旨意,行犒军之事。 对于亲近宦官的汉灵帝来说,这个位置在大多数的时候会被交给黄门和常侍来做,甚至成为了他们收受贿赂的有效手段,但对刘虞来说,这件事要么交给他在幽州时候的臣属,要么交给他们这些协助议政的尚书台成员。 涿郡——距离冀州只有一步之遥。 若他能去宣旨的话,他距离回去也就不远了! 这分明不是个苦差,而是他能回返冀州最好的机会。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拿出一套既能让刘虞满意又能让乔琰满意的敕封方案,以便让这个宣旨之事顺理成章地落到他的手中! 长安城中的暗流涌动,让这场分明是迅速攻占两州的胜利,都被不知觉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非要说的话,这好歹是一出胜利,怎么都要比邺城那边的情况好上太多了。 当袁绍看到报信的信使以一种几乎连滚带爬的慌乱姿态冲进来的时候,他的眉头皱得都快要能够挤死一只苍蝇了,“慌慌张张的像是个什么样!” 今年内令人震惊的消息难道还少吗? 袁绍都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被彻底练出来了。 先是天象真按照乔琰在长安所预判的那样出现了旱灾,伴生的蝗灾也让袁绍头疼不已。 他一面要提防于这些灾变所引发的民怨,一边又为长安那边出现的印刷术而觉心绪不宁。 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田丰升官的消息伴随着乔琰将一把凿井所用的蒲扇锉给送到了冀州,让他为了猜测出对方的心思想了好久。 随后的豫州战事,让他既为曹操的势力膨胀而觉不安,为乔琰反应过快可能存在的消息渠道而觉困惑,又在同时不免觉得,袁术死后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他而言可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结果都这样了还没消停! 十来天前长安那边传出了消息,益州牧刘焉过世,益州结束了州牧坐镇的状态,回到了由刺史督查的局面,等同是自此之后完全听凭长安调配,益州的粮草更是通过水路送往了处在南北对峙的徐州。 这条消息,直接让袁绍原本还觉得自己有一些的耕地数量优势彻底不复存在。 只能说在下属的劝说之下他可以确认,因益州和关中之间的交通不便,又并没有和袁绍的地盘接邻之地,他面对的危险没有想象中的大。 即便如此,袁绍还是为此掀了桌子。 有这“珠玉”在前,他这些下属怎么还没被练出足够的承受能力? 这般慌慌张张的样子,若是被人给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他训诫下属无方! 那报信之人却觉得自己别提有多委屈了。 谁听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消息能不慌啊。 袁绍当年还干过为了防止公孙瓒南下,增强北部防线,将征讨袁术之事交给刘备这样的操作呢。 当时身在幽州的是公孙瓒,如今却…… “明公!出大事了!” 信使开口的语气中尤带了几分张惶,“幽州牧公孙伯圭在公孙度和张辽的夹击之下身亡,幽州落入了长安伪朝的手中,此刻他们已陈兵涿郡,距离那边最近的高将军已经赶过去了。对方眼下还未越过拒马河进军,但若全军出动,高将军说自己未必能拦得住,请明公尽快派兵支援。” 这信使所说的高将军,并不是戍守在太行山陉口防备麴义进攻的高顺,而是河北名将之中的高览。 他原本是被袁绍派遣在北面盯着公孙瓒会否出现异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公孙瓒意图南下彰显威风的举动没看到,只从那些被战事影响的百姓口中和随后的涿郡守军变动里,收到了这样的一个可怕的消息。 在拒马河对岸的,已不再是公孙瓒的守军,而是吕布的队伍! 对方甚至还在白洋淀那里预备了一支水军。 高览没有听过在益州响当当的锦帆贼名号,甘宁在幽州之战中做出的贡献也显然还没传到高览的耳中,他只能从对方在那里筹备的兵力窥探出对方绝不是个旱鸭子将领。 一个吕布就已经够让高览喝一壶了,现在还多了个不知来历的水军将领,那还得了? 高览一边让人悄悄前往幽州探查个清楚,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边赶紧让人将这个消息送到了袁绍那里。 这对冀州来说哪里是开战的时候! 要粮食,粮食不足。 要兵器,挖出的铁矿有不少被用做打井工具了。 就连地势上也不占优势。 幽州易主之后,并州军将不再需要通过翻越太行山的方式来完成对冀州的进军了,大可以直接挥兵南下,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袁绍手中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在骤闻这消息的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的无数个想法,和高览在获知此事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比起直接在闻讯后离席而起,或许这个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坐下的当场失态,要更显示出他此刻的魂不守舍。 但此时绝不是他为之发愣的时候! 袁绍立刻回转了思绪,朝着那信使问道:“与公孙伯圭联手的蹋顿呢?” 他听从了下属的建议,对蹋顿等乌桓人实行分化的手段,但这只是为了防止他和公孙瓒联手,给袁绍这边造成麻烦,又没对蹋顿直接做出削弱。 那公孙瓒当年可以想到联合鲜卑支部的轲比能与这乌桓的蹋顿一道进攻刘虞,为何今日就忘记了向那蹋顿求援? 信使从冀州北部出发的时候,还没收到与之有关的任何消息呢,当然不知道这一点。 不过另一条消息很快从北面送到了邺城,或许是因为路上奔马跑得更急的缘故,在袁绍刚把下属召集到面前的时候,那位新到的信使就出现在了袁绍的面前。 “高将军让我告知于明公,幽州出事的……不只西半段,辽东的公孙度投诚长安,乌桓数部惨遭灭杀,蹋顿也已死了!那头已没有了内乱发生的苗头,便随时有可能会朝着冀州发兵。” “明公,请速速支援高将军!” 再不出兵协防,他们冀州就真的要遭逢灭顶之灾了! 第321章 各…… 高览不可能谎报军情给袁绍,他也绝不会看错北方的消息。 早在当年袁术给公孙瓒送去了那封写有“绍非袁氏子”的书信之时,高览就已经在袁绍的委任下驻扎在北面了,故而能将那封信给拦截下来。 如今冀州贴邻幽州边境的这一线几乎都是由高览布置的防线,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幽州的一连串变故中获知到这些消息。 能被袁绍信赖的武将不多,高览就是其中的一个。 可他这次传递回来的消息,却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了。 “幽州全境?!”被袁绍召集来议事的谋士中,面色骤变的不在少数。 如果说,益州的权力交接受到最直接影响的,是身在益州南部的南蛮,和与益州做邻居的荆州刘表,那么幽州的易主,在中原地界上受到最直接影响的,只有一个袁绍! 地盘的变化还在其次,毕竟公孙瓒这人桀骜不驯惯了,原本也就是想要从袁绍这里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幽州牧名分,真要说幽州能算是邺城朝廷的地盘吗? 可能是不算的。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防线上! 原本北面是公孙瓒,只要有他的存在,且不说幽州境内的乌桓和鲜卑人都受制于公孙瓒,绝不可能越境抵达冀州境内,就说公孙瓒和张辽在居庸关处的对峙,也让乔琰的人手无法翻过太行山脉在军都山的这一段山口。 守卫太行八陉这段天然的地理屏障,怎么都要比防备敌方从幽州南下容易得多。 现在却不同了。 别看拒马河的大片流域两侧是山岭,河流是从中间的峡谷流过,光是看其流经的区域内有一个白洋淀就知道,这其中还是有不少可以轻易进军通行之地的。 增兵还是不增兵,完全就是一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必须加增防御。 可问题来了。 沮授多年间在袁绍麾下掌握军权的职务,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冀州青州的防线问题。 他从获知那消息的惊愕中勉强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幽州与冀州接壤之地,涿郡、广阳郡和渔阳郡都得算,尤其是涿郡,防线太长了,光靠着高将军根本不可能对全部地界形成完整的督查巡防,明公若是准允,我即刻前往河间郡和高将军会合。” 若说这条防线上最有可能成为幽州对冀州突破口的,就是从涿郡向着河间郡进发之处。 若按照高览所说,乔琰那头在这条进攻分界线上安排了起码两位将领,或许后头还有个出谋划策之人,袁绍绝不能只留高览在北面。 像是公孙瓒这样的存在,或许可以选择将他给拖入冀州境内,通过压制他的粮食补给路线,将他给彻底阻截在这里,但这招对乔琰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前几日关于益州那边情况的分析之中,沮授就已经对袁绍说过了。 益州那边的官职委任可以看出很多名堂。 比如说,益州刺史这个位置。 吴懿此人在立场上来说应该是刘焉的死忠。 别看他出自兖州,要说他和乔琰之间存在着什么亲戚关系或者是存在什么交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依然一面支持着乔琰在成都站稳了脚跟,一面在长安朝廷收复了益州后成为了此地的刺史,可想而知这二人之间达成了何种交易协定。 换句话说,在乔琰绝不可能有足够后备支援的情况下,她选择直接说服吴懿上了自己的贼船,转换阵营到了她的麾下效力。 这种孤军深入后将敌方说动的本事,若是让闻听此讯的人扪心自问,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她在益州达成了这样的结果,在冀州又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灾年的袭扰让冀州各地的州府管控能力大幅下降,别看现在还一个个地声称效忠于邺城那位天子,为袁绍这位青州牧效力,真到了乔琰突入州郡之时他们还能存有多少的坚持,那真就不好说了。 袁绍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见沮授主动请求前去督辖战况,还跟着补了一句,“是否需要儁乂与你同往?” “这就不必了,明公难道忘了,乔烨舒已将赵子龙安排在司隶,若要自洛阳出兵河内郡,经由河内直抵魏郡,远比从幽州入侵,穿州过郡南下的效率更高。” 沮授说到这里,虽然在面色上无有异样,却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袁绍所面对的局面一直以来都太过被动了! 若是他能够早些从灾年的局面中脱身,直接反制公孙瓒,又或者是能通过在邺城这边形成兵力的压制,在和兖州牧曹操的相处中拿到更多的主动权,令其不计损耗也要将乔琰的人手从洛阳驱逐出去,也不会在忽然之间处在这种三面遇敌的局面下。 声东击西的技法虽老,但确实耐用,乔琰又着实是个中实操的好手,当她又有了三条进攻冀州之路后,这种技法也就更有可能被搬上台面。 这种仿佛山倾海崩一般迎面而来的强势,让人不得不为之心中发苦。 等等,不对! 沮授还在思索着乔琰有可能选择哪一路作为主攻路线,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三路,而是四路! 他忽然疾步离席,走到了那信使的面前,问道:“高将军可曾让人探查清楚,公孙升济这个辽东太守到底是为何会选择投降于长安的?” 公孙度是个何种脾性的人,他们这些和他隔海做邻居的再清楚不过。 要说他会被人直接用言语说服成为什么人的臣子,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不直接选择割据辽东就不错了。 若非如此,他何必让高句丽的臣子为他效力,又与那扶余小国的国主结成儿女亲家,还不是为了建立起这种独立国度和外邦之间的邦交。 只有绝对强大的武力值威慑之下,他才有可能出现倒戈臣服。 可这种武力值威慑何其不易! 说句实话,因为渤海湾的缘故,沮授也是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或许就能让他们通过先取辽东的手段进而谋取公孙瓒的地盘。 可惜因乔琰频频发起的牵制加上北方水军力量的薄弱,在冀州的渤海国和青州的东莱郡,向来只有民众为了避祸朝着辽东方向而去的,并没有这两郡的水师力量出发登录辽东的沓氏港口,对公孙度实行武力威胁。 为了防止出现无谓的人力物力消耗,加上这确实不是眼下的首要矛盾,袁绍这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正是因为这种尝试的想法,沮授直觉这个公孙度投诚的简短信息背后还有着格外惊人的真相。 那信使犹豫着回道:“辽东那边有些遥远,消息的传达难免滞后……” 沮授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消息如何滞后,一定得先弄明白。” 见袁绍面露不解之色,沮授连忙解释道:“明公,此事绝非是我危言耸听,若是公孙度的投诚是因为乔琰出兵震慑,您觉得这会是从何处来的?” 沿着渤海湾的冀州和青州都是他们的地盘,再往下就是徐州北部——此地也不属于乔琰,而是在刘备的管辖之下,显然不可能供给乔琰出兵之用。 那么就只剩下了徐州南部和扬州! 袁绍面色一沉,他已经意识到了在沮授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即便是按照从徐州南部出航的情况来看,要从那头运送一支能对公孙度形成足够震慑的队伍,其中的消耗绝对不小,所需要的海航技术更是不低。 这支队伍是从何时开始筹备的,是从何时往辽东方向出发的,又是如何确保在这次海航之中不会出现为风浪所影响、成功抵达辽东的,他们竟然一概不知。 又倘若真有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既然有从南方跨海远抵北疆的能力,能不能做到直接从辽东出海抵达东海或者渤海呢? 一旦证明了此事,他们极有可能是四面楚歌! 想到这种可能性,袁绍根本不敢耽搁,急忙让信使前往探查。 好在袁绍所自认的人才济济倒也当真不错。 此刻效命于高览麾下的人里,有一人名为牵招。 在这趟高览派出哨骑深入幽州探查的行动中,此人胆大心细地顶着早年间学会的涿郡口音,混入了吕布在此地设立的招兵之处,从中听闻了不少消息,又佯装将自己的腿在训练中不慎摔断了,领了给出的补偿后从军营离开。 高览接到了此人后,连忙让人将他用车驾送到了邺城,送抵了袁绍面前。 出现在此地的时候牵招的腿脚还是一瘸一拐的。 在这看座的间隙,袁绍从一旁的审配口中听到了关于牵招此人的底细。 要说些有标志性一点的特征的话,他和刘备还有着结义同契之情。1 不过在刘备在黄巾之乱后得到了个清河郡兵曹掾史后,牵招还在洛阳,跟着自己身为何苗长史的老师乐隐学习,两人并未同路。 而后董卓之乱中乐隐被杀,牵招冒着危险将乐隐的尸体送回了冀州,又在邺城朝廷建立后投效在了袁绍的麾下。 要说倒是也有点造化弄人的意思,在刘备得到袁绍的委任出兵南下的时候,牵招已经在高览的队伍之中了,若不然,刘备这位徐州牧的手下还能多一个下属。 “原还是个忠义之士。”袁绍面露喜色。 在等着这位探查消息之人抵达冀州为他解惑之前,袁绍所承载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 但他能做的也只是由高干和高顺负责太行山防线,由沮授和高览负责北部幽州防线,由张郃负责南方河内郡方向的守备,又对着原本就戍守在渤海国和东莱郡的蒋奇与袁谭做出了加强守备的通知。 能在乔琰那赫赫战功的压力之下,再从下属中找出一个可用之才,袁绍的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松。 对方和刘备有交情完全不是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和乔琰之间有交情,在袁绍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可惜牵招给他带来的好像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牵招所说,这消息在吕布的军营之中算不得秘密。 对乔琰来说,这也确实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她所要达成的奇袭震慑目的都已经达成了,在公孙瓒被这样快诛杀的情况下,公孙度就算要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后悔,实际上也不存在这个反悔的可能性。 于是在乔琰对这个奇袭辽东内幕消息的放任准允下,吕布在他所统帅的队伍中开始了肆无忌惮秀女儿的操作。 “辽东之战是乐平书院的学子毕业考核,其中就包括了吕布之女,”牵招说道,“正如沮先生所猜测的那样,他们确实是从徐州南部来的,正是当年被设立了徐州驻军之地的海陵。” “他们自海陵出兵抵达辽东后三次击败公孙度,将其折服投诚,随后便与其部从一道进攻了那乌桓蹋顿,蹋顿为其所枭首,后面的情况明公也知晓了。” “至于那陈兵于白洋淀的水军将领甘宁,因其和吕布军中稍有往来,故而也知晓了此人的来历。此人祖籍荆州,但家族迁移后得算是益州人士,本为水寇,为刘益州生前所招揽,后随同乐平书院师生一道前往了徐州,随后在这出远渡重洋中抵达辽东。” “因其擅长水上作战,故而被委派到了此地。毕竟虽说是水寇,但此人的武艺和统兵能力也实不能小觑。” 牵招话说到这里,打量了一眼袁绍的脸色。 大概并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绍此刻面色的难看绝不只是因为牵招的话证明了,确实存在这样一支海航能力不差的船队,可能会让他陷入四面包围的境地之中,而是因为…… 给他造成了此等压力的,居然是一群还没成年的孩子,和诸如水寇这样的角色! 更让袁绍心中情绪翻涌的是,乔琰敢将辽东的事情交托给他们,可见在她看来,幽州的局势分明就是让孩子来处理也能达成的事情,却为何在他这里遭到了这样多的桎梏! 许攸在旁敏锐地意识到了袁绍此刻的心情,想着这种不快,属实是不适合在牵招这样冒险报讯的人物面前说出来,便插话说道:“益州的将领、徐州的船队、辽东的战事,这么一看,那乔烨舒竟是在两年前就已经做出了对辽东的图谋。我看明公还需盘查一二,我冀州青州境内是否还有这等早早埋下的暗桩。” 一听许攸这话,袁绍连忙收起了脸上的不满之色,转为了严肃。 是了!要让海陵出兵船队,得从两年前设立这处港口的时候,就已经对此地有所安排。 这一步三算的谋划,甚至远比她所达成的战果让人更觉不寒而栗。 两年间的蛰伏,让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她到底是依靠着何种手段才从一个孤女一路走到如今的。 若非她这未雨绸缪的本事,她也早不能坐在这数州之地实际掌控者的位置上。 她对幽州尚且花费了这样多筹划的心力,对她最大的对手袁绍,她又提前做出了何种安排呢? 他努力地回想着两年前袁熙前往长安和田丰接头后带回的种种东西,想着他屡次三番地在无法超前于乔琰一步的情况下,不得不跟着她的做法有样学样,想着他已经产生了几分依赖性的乐平月报,尤其是今年在其上刊载的救助旱灾之法…… 当这些谋士都被他以思量战局斟酌方法的理由遣退离开后,他口中喃喃自语:“我会不会是另一个公孙度呢?” 要知道当年那出借粮还债的天价筹码,同样是在她发起了那张借条后的两年,才将其中的真相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甚至在回到家看到袁熙的时候,都觉得对方的五官变得有点陌生,好像是被人掉包了一般。 本就有些多疑的袁绍性情之中的弊病,几乎在这出幽州惊变后被推动到了顶峰。 但或许焦虑还是能逼迫出一点急智的,他思忖了一夜后,朝着重新被他召集起来的谋士问道:“你们说,乔烨舒此等战功在手,那刘伯安真就对她如此放心,还能和两年半前委任她为大司马的时候一样对她毫无戒备?” 起码袁绍觉得,类比一下他的情况还没有刘虞那头的夸张,他都难免要对沮授这种能文能武,判断少有出错,还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怀有戒备之心。 刘虞居然能在坐于皇位上的情况下还觉得这位大司马没问题? 辛毗回道:“昨日明公让我等回去考虑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想的,尤其是这几年间刘伯安的子嗣也少有在外传出声名,丝毫也不像是孝灵皇帝时期的皇子辩与皇子协,而那长安的官员也少闻其名,只知那大司马麾下的将领谋臣,诚然不大寻常。” 袁绍问道:“如你所言,我是要再往那长安派出些人手,看看能否让我等找到离间的可乘之机?” 这举动能不能得手了姑且不论,袁绍一说到这里,下意识地都要想到已有将近三年未归的田丰了,要是再来上一出肉包子打狗,他可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所幸他紧跟着就听到辛毗回道:“并非是往长安,那长安地处于乔琰所掌控各州的环抱之中,如有异动难免为人所知,不若着人往幽州走一趟。此番力夺幽州,参与者甚众,乔烨舒必定为诸人请封,如能在幽州为之造势,使之气焰猖獗,且看那长安京中有何异动就是。” 袁绍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意动之色。 幽州就在临近之地,便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也总不会像是那长安一般令人鞭长莫及。 辛毗补充了一句:“如能发觉这参与幽州攻防将领间的龃龉,或许还能为明公瓦解一路威胁。” 他拱了拱手,“若明公放心的话,就由我来做这件事。” 由他往幽州一行,去探探那些乐平学子和那几位将领的底细! 袁绍当即同意了辛毗的请求,同时还准允了许攸提出的另外一项建议—— 将他们在幽州那边所探听到的情报告知于曹操和刘备。 这并不是在为乔琰助长威风,而是让这两人在接下来务必对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进攻方式怀有警惕。 损失公孙瓒这个盟友已经让袁绍的处境极其不妙了,要是再被乔琰的人手不声不响地拿下兖州和徐州北部,那就真的是可以弃械投降了! 这种神来一笔的渡海辽东作战必须向着曹、刘二人讲个明白。 于是这条消息很快送到了刚从豫州回返兖州坐镇的曹操手中。 见曹操面色凝重地将这封信函递交给了陈宫,又传到了在他面前的其他各人手中,包括曹昂在内的众人都随着他的脸色而表现出了紧张的状态。 可别说什么幽州易主的情况和他们这些身在兖州的人无关。 乔琰在颍川之战后先后完成了对益州和幽州的占据,意味着她并非不能趁机攻取汝南,将原本归属于长安朝廷的豫州给夺回来。 要不要做这件事,竟只归结于她想不想而已。 又或者,因她和曹操之间有着划定颍川和汝南为界的约定,她下一步攻取的并非是豫州,而是兖州! 以她在洛阳的陈兵,或许还真有这个机会。 “一个个都这幅如丧考妣的神情做什么,乔烨舒是个奇才这件事难道你们是第一天知道不成。”曹操情知这样的消极情绪绝不能在他的地界上蔓延看,忽然一拍大腿笑了出来,“行了,我是在遗憾另一件事!” “要是丕儿的年龄再年长几岁,这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是不是也得有他一份了?” 曹洪:“……” 等等,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他那二侄儿的年龄只有八岁吧? 您不将他接回来也就算了,怎么还对他寄予这种厚望呢…… 到时候可就不是那吕布和吕令雎这样的父女协同杀敌的美谈了,得是父子对决疆场了! 第322章 重回并州 这要真是父子对决,说出去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但还没等曹洪开口,他就听到陈宫在旁说道:“府君说的不错,丕公子既已在乐平书院,按其如今的师资与同学表现,倒也不必这样着急地将人接回,许还能成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如今看来,那乔并州早年间将北海郑康成从袁青州的地盘上接走,竟是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可惜我等已迟一步,难以在兖州豫州境内开办出个院校来。” 别说有没有学生和老师的问题了,这等未雨绸缪储备人才之事是宜早不宜迟的,他们现在已经太晚了。 “怎么连公台先生也跟着胡闹。”曹洪忍不住嘀咕道。 曹纯在后头拍了拍他,让他赶紧闭嘴。 这年轻人已经看出了曹操和陈宫的用意。 不在此时说乔琰这出进军之事如何可怕,又能给她带来何种好处,对兖州豫州来说是一个多大的威胁,所为的,还不是让大多数人不会随波逐流地传递出恐慌的情绪。 在此时提到那还在乐平书院中的曹丕,倒是将眼下的紧张变成了调侃,正是曹操惯来的手段,也就是曹洪这样的没看出来还在这里拆台。 曹操担忧眼下的局势吗?当然是担心的。 他原本觉得自己取下了汝南和陈郡,随后与乔琰划地而治,是在为自己争夺出一些缓冲时间,和日后无论是否要转换立场都还能保持的主动权。 但在这两州之地也为之轻取的战绩面前,在曹操手中多出的两郡很有可能并不能起到改变局势的作用。 只不过,焦虑是一回事,失去冷静是另一回事。 他一边想着乔琰此番的表现过后,长安那边大概率会有与她激化矛盾的存在,正好可以从中一窥她的志向,一边朝着曹洪说道:“丕儿若真能像那吕布之女一般阵斩蹋顿,与父亲一道逐猎于野,围攻公孙瓒,那他要是真成了敌人也无妨。” 可惜曹操想要达成这个心愿可能还是有点难度的。 谁让在乐平书院中,曹丕和陆绩是被托付给蔡邕和郑玄这两人的,大概率也只能教出个大文学家或者天文学家。 曹操并不知道乔琰做出的这番预备安排,又道:“你若真是闲着无聊了,明日就陪子脩往那并州走一趟。” “为何要去并州?”曹洪问道。 “今年的旱情像是哪一年?”曹操回问他。 “光和……六年吧。”曹洪试探性地开口。 曹操颔首,“你都知道是光和六年的情况,怎么就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 光和六年的冬天,大概是近几十年间最冷的时候。 北海东莱等地的坚冰都有数尺之厚。 才经历了夏季旱灾和并不丰饶的秋收,百姓猝不及防就遭到了气象的又一次打击。 在彼时何止是还没有棉花防寒,连乔琰后来在乐平折腾出的楮皮衣都还没有,那些没能因为秋收所得换到足够银钱的百姓,根本就没有余钱来购买防寒衣物,在这场灾难中被冻死的不知凡几。 曹操才冒险赶在袁术在旱灾中的表现失当,趁机将豫州大半的土地都给掠夺到了自己的手中,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在冬日可能出现的极寒天气中冻死,甚至重新引发内乱的。 他解释道:“乔烨舒在并州种植的棉花经过了数年的时间,其产量必定大大增加,光是内部消耗,也就是新增的幽州需要有棉花供给,必定会有剩余,你随同子脩一道谈一笔交易,想来不难。” “我们也没要在此事上占什么便宜,就当是一出正常交易就是。” 曹洪有些不解,又问道:“可为何要去并州谈这笔交易?那乔烨舒又不在并州。” 她才完成了对益州的一出雷霆进攻,还在长安完成剩下的扫尾之事呢,就算接下来真要有什么行动,那大概也是先往洛阳去的。 毕竟在那益州之战前她就是在那头,现在还由荀彧等人在那处协助她完成对周遭流民的收纳和司隶东部的秩序重建。 陈宫开口道:“若是府君直接派人去到长安,别人会如何考虑这个举动?只会说他这是慑于乔烨舒的战功,立刻让长子带着自己手下的悍将一道去长安称臣去了。这对我们眼下的处境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曹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琢磨着,他们直接往并州去难道就能避免旁人产生这种猜测了吗?好像也不能。 反正按照他的想法,这样的行动是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意的。 不过曹操和陈宫都没打算继续跟他多说了。 首先这场交易是一定要跟袁绍上报的,也需要在完成这笔交易后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到邺城去。 谁让比起兖州和豫州,冀州和青州的位置还在更加往北的地方,也就对这样的棉衣有着更大的需求。 可若是让才损失了公孙瓒这个北部屏障的袁绍去跟乔琰达成这个交易,他肯定是不乐意的。 在面子上拉不下来。 有曹操这个从中中转的存在将这笔交易在兖州和并州之间谈妥,显然是最合适的方式。 此外就是,这也正好给了乔琰一个名正言顺地从长安朝局中暂时抽离出去,借机走一趟并州的理由。 相信她会接下这个由头的。 将曹昂和曹洪送走后,曹操与陈宫这位谋主的谈话间,这才一改方才的豁达,在脸上露出了几分忧思。“以公台看来,乔烨舒今年还会出兵吗?” “主动的出兵大概是不会了。”陈宫显然很清楚曹操担忧的问题,开口回道。 “并州凉州和关中在早前两年的经营奠基之下,已经是相当稳固的状态,这给了她将手伸到司隶东部的河南尹和弘农郡,在天灾之中一口吞下大批人口资源的机会,却也在同时造成了不小的负累。” “这些人在完成于洛阳周遭的耕作垦田,得到一年的收成之前,都需要靠着这三州之地在前两年的积蓄支撑,同时,这部分积淀还需要用于平抑三州的粮价和这次益州与颍川的进军——” 曹操算了算,道:“那就几乎已经是填平的状态了。” 乔琰的地盘上能储存多少粮食,在乐平月报上其实都已经说明白了,是能粗略估算出个大概的。 荆州益州和扬州在这两年间输送供给的,想来也很有限。 就算她在今年的旱蝗之灾中表现得尤为出彩,但因为天时而必然会造成的减产,并不是她可以完全通过人力来消弭掉影响的。 这笔投入出去让三州粮价稳定的支出也必定得有。 这确实是一笔进出平衡的资产。 “益州这天府之国的产出呢?” 陈宫摇了摇头,“昔年益州刺史郄俭在益州横征暴敛,所积聚起的财富大多用于他自己享乐了,所以要算益州的粮食储备,得从刘君郎接掌益州牧的位置开始算起。” “早几年间益州内部对其反对的声势也不小,数次发兵的消耗让粮食很难积存下来,又听闻早年间在洛阳的时候,刘君郎就有些宗室的毛病,到了益州大概也就更是如此。这样一算,这笔存粮在用于支援徐州和幽州之后,也只能作为各州的防灾储备。” “您看乔烨舒为旱灾所做的长久准备就知道,她绝不会放弃让自己的手中有一笔随时可以用于周转的存粮,故而是先益州后幽州的进攻顺序。” 曹操拊掌一笑:“公台说的不错,所以她不会……或者说起码今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不过……就像陈宫说的,这可能只能得到她不会“主动”出兵的结论,方今天下这局势,看似是四方盘踞,州郡独立,实际上却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状态。 乔琰观望天下的前瞻眼力绝不容小觑,就像她此番居然会选择从徐州出海辽东一样,那么难保她不会在自己暂时收手的时候,拨动了那棋盘上的某一处棋子。 但即便是和她已有十年交情的曹操都觉得,要让他去猜乔琰到底会选择先动何处,好像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猜的事情。 所以他也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有公台的这番话我就安心多了,如今看来,学好术算的必要性越来越大了。” 总得算清楚这些进出账目,才能在跟对手之间的交锋中处在心中有数的状态。 “你说,我们虽不能在兖州境内开办一个诸如东郡学院的存在,但单独开办个术算速成班是不是还是有些可行性的?” 陈宫好笑地回道:“您若是觉得,接下来的棉花交易里会出现袁本初借粮这样的陷阱,弄个术算班也无妨。” “但我看,还是先让人有多余的时间就投入到水渠和井道的挖掘之中吧。” 哪一个才是当务之急,好像并不是那么难分辨。 只有先解决了温饱问题,才能去考虑更多的东西。 这个“饱”,在曹操应对灾情快速做出的应对,和在前几年间枣祗执行的屯田策支持下,还在不至于让民众外流的临界线上,但这也只是今年的情况而已。 如果……明年的灾情更重呢? 他们得想想己方的境内有没有像是地下水库的东西了。 关中那地方的秦岭山前地下水库,听起来并不像是个只为了增进民众的信心才设置的存在。 曹操听到这里,在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这风雨飘摇的大汉时局,偏偏遇上了个并不打算给其回天返魂的环境,之后到底会走向何种局面,在明年到来之前连他也无从得知。 他也只能先做好眼前了。 起码作为兖州牧和额外掌控着豫州陈郡与汝南郡的存在,他不能乱! “棉花交易?”乔琰收到了并州方向传来的消息后,对曹操做出的反应还有几分意外。 但想到对方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情怀,又觉得会从对方这里提出这样的交易一点也不奇怪。 她眸光一转,想到自己这几日的表现在长安城中引发的波澜,当即决定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他州府,甚至还是并不效忠于长安朝廷的州府,在此时提出了这样的交易,她若不亲自去一趟,如何能够评估得清楚,这与司隶接邻的兖州和豫州到底有没有被他们直接纳入掌控之中的可能性。 按照她和刘虞所说,曹孟德为了冬日之民生来和她做这笔交易,在名头上其实是站得住脚跟的。 可要知道,是否站得住脚跟和该不该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两件事。 若是她表现出了对曹操来使足够的重视态度,就袁绍那种小心眼,不对着兖州这边产生嫌隙才怪。 这一点嫌隙或许在刚经历了幽州惊变后绝不会表现出来,以防连南面的这个盟友都给失去了,却迟早会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刘虞虽然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准允了她回返并州的决定。 时已进了八月,将近秋收之时。 这个对各地来说最为忙碌的时节,让益州和幽州易主的冲击力都被暂时冲淡在了更加朴实直接的生存问题面前。 按照关中在前两年间已经成了体系的操作流程,唯一的变化也就是谷物不如去岁饱满而已,总的来说也不是离了乔琰就不能继续的。 车驾和卫队北上而去,在途径长安北郊的时候,乔琰掀开了帘幕朝着外头望去,正见有农人扛着锄头镰刀和背篓朝着田野而去。 三辅之地在多年间每当遭逢蝗灾,因对蝗神的崇拜,几乎都是束手无策的消极状态,哪似今年,纵然减产已是必然,维系生计总还是无妨的。 当乔琰朝着那些人的脸上看去之时,他们的面容上还洋溢着收成之喜。 似乎是留意到了车驾上的标记,这些行在官道边的农人停住了脚步朝着车队看来,在乔琰刚准备放下车帘不再向外看去的时候,他们忽而朝着车队躬了躬身,像是在朝她传达着无声的感谢。 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便听与她同车而行的李儒说道:“想不到君侯还是个感性之人。” 她笑了笑,“人若不感情用事,也就失去了制衡自己的一条准绳,只要不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和意愿完全影响到了对时局的判断,便无妨。” 她又如何有可能对这些人无动于衷呢? 如果说黄巾之乱时期她还觉得这些人只是让她一争名望的工具,那么到了乐平那片土地上,听到有人说起制楮皮衣的树皮不好吃,见到他们在她行箭射刺史之举以平定蝗灾后的争相来迎,她就已经和这个时代捆绑在一处了。 现如今更是和这数州的地盘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君侯说不让自己的感情影响到对时局的判断,话中好像有些意有所指。”李儒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车中桌案上的茶杯,评价道。 乔琰回道:“此事就不必说得这么明白了吧。” 她这话说的当然是王允。 自进取益州并未知会于长安朝廷这件事,再加上她因幽州战事给麾下的将领索求功名后,就算王允被她当庭斥责了一场寸功未立的言论,都没影响他这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潜在态度。 若说他是为了大汉子民,不希望有一个权臣做出这等混不顾忌朝廷的举动,以至于发展到了董卓的地步?只怕未必! 他只是一面死死守着自己那大汉忠臣的名位和他那隶属于士人阶级的尊荣,并不希望在乔琰这一步步的行动中让他落到个无用之人的地步。 或许,就算是她将进攻益州的方略告知于众人,在他那里也是能找到抬杠之法的。 谁让他的这等理念抱负,还和荀彧那种不太一样。 不过,谁说王允的这种表现是个坏事呢? 起码有了他的这些举动,原本就对她怀有敌意的刘扬大概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而和王允一样怀有对大司马不满想法的京官,也会理所当然地将处在三公位置上的王允当做他们的领袖人物,随后朝着他聚拢。 这多好,都不用她通过针对性的鱼饵来单独钓鱼了。 有一个李儒刻意现身钓出齐周,由齐周来找王允参谋,再由王允跳出来做这个明面上的领头人,可得算是一出让乔琰省心的事情。 而此时她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去并州谈那棉花交易的事项,也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安全交流的空间。 她倒是想看看,在这些人并无多少兵权在手,又处在她的地盘包围之中的情况下,到底能拿出何种有意思的戏码。 总不能是像刘璋那种失败的篡权对吧。 王允可没有赵韪那么愚蠢。 这种未知的可能性让乔琰想到这里,不觉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转而朝着李儒说道:“说起来,与文和先生同僚日久,文优先生的表演能力也大有提升了。” 他重新出现在齐周面前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反差,早有人汇报到了乔琰这里,让她着实觉得很有趣。 但李儒可不太乐意将这功劳给归咎到贾诩的身上。 他当年之所以会出现在长安,就是被贾诩给拉下水的,要不是这家伙非要跟他来上个“据理力争”,他本可以因为徒弟的表现继续在上郡养老。 现在却不得不在长安干了两年文书处理的工作。 也就是因为乔琰想要给王允看到一个信号——那李儒可能对外暴露了身份,得先藏着点踪迹,李儒这才暂时得到了回返并州的准允。 他回道:“我这至多叫做本色演绎,比不得贾文和长袖善舞。”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这几位谋士之间的较量她看在眼中,并未做出任何的阻拦,毕竟,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让这些不太主动出力的家伙发挥出作用的法子呢? 李儒为了让自己能和贾诩一样享受做四休二的待遇,在这两年间可真是没少帮忙出力。 乔琰对这种良性竞争毫无负罪感。 反正,比起这等主动为了自己的待遇而加班加点做事的,大概更惨的还是至今被蒙在鼓里的那位吧。 在他们这辆马车的后头,因要前往幽州颁布天子旨意的缘故,跟着田丰所乘坐的马车。 他努力想出了一番职位平衡的敕封,进而让他得到了这个前往幽州宣旨的委任。 可惜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可能并不是他成功回返冀州并将这几年间的所得汇报上去的机会,而是让他正式和袁绍阵营做出决裂切分之时。 早在这行车队出发之前,乔琰就已经将一封信送到了张辽的手中。 对这位独当一面的大将她有着足够的信心,所以张辽也该当知道—— 要在何种时机让田丰重塑一下认知! 三年的卧底升迁,也到了该当收尾的时候了。 第323章 孙…… 田丰浑然不知那封信的存在,在和乔琰于并州州府之地分道扬镳的时候,还在心中思忖了一番,他这般趁着宣旨从幽州逃离回返冀州,是否过于对不起她的这番知遇之恩。 虽说他被提拔上来,该当归功于张牛角,但真到了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却需多亏乔琰那句的他是个奇才,若非如此,他也没有那拜师于陈纪的可能性,更不会在如今成为尚书台的一员。 田丰有时候都在想,从光熹元年,或者说是邺城朝廷的昭宁元年到如今,五年的时间里他居然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都用在了效力于长安朝廷,竟已经要比效力于邺城朝廷的时间长了,就连所属的职位都要比在后者那里更高,他便是真当自己是元封而不是田丰,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或许如今还让他站稳这个立场的并不只是他对袁绍的选择和理当有的忠诚,而是他作为河北士人对背后家族的负责。 然而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心中有几分抉择之念的,在午夜梦回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他也会问自己—— 长安朝廷在攻克幽州后,在实际掌控权上所拥有的地盘都已到了一半,若是算上在名义上归属于她的也就更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冀州和青州迟早也会落到乔琰的手中,他也不必再面对这种两难的抉择呢? 但他又忍不住像是此前因为乔琰和兖州乔氏之间的矛盾中的站队想拍醒自己。 若前去卧底探查的都是他这样选择倒戈的,邺城朝廷还有什么指望! 只是…… “果然还是并州给人的景象最舒服,那关中虽说是大汉的龙兴之地,却还是没咱们这并州平易近人。”田丰思忖之间,就听到了护卫他前往幽州的侍从出声说道,打断了他此刻的思绪。 另一人便回道:“这怎么能比,君侯到并州至如今已有十年了,就算是去掉她被关了禁闭、无有并州经营权柄的两年也有七年,关中那头却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年而已。建立规矩遵循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也对,能像我们君侯一般重视民生,还真给生活造成如此改变的,实在是没有第二人了,是该有个适应的过程的。”那开口之人的语气里,满是被田丰听了个明明白白的骄傲,“或许等再过几年,关中也能有此地的这般风貌。” 他们两的交谈声音其实不算特别响,但因这车轮马匹的声音并不算很响,他们说话之处又正在田丰的车边,让田丰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不是很想暴露出自己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的事实,干脆掀起了另外一边的车帘,朝着外头看去。 三年前他曾经见过并州在秋收之后的景象,今年则是还未收割的状态,只隐约看得出确实有不少麦子是空壳干瘪的状态,收成大不如去年。 但从田丰的视角看去,这些人在把玩着田中麦穗之时所展现出的模样,并非是因为歉收而出现的怨天尤人,而是一种该当称作平静的神情,就好像这只是四季之中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 这种接受现实又显然不是因为对生活苦难的麻木。 只因当他们行过田丰所处的车队之时,又说起了并州这边的各处工厂都开始了秋冬季节的招工,修水渠和挖水井可以直接领粮食结算工钱,又有人说起了多亏州府在背后操纵,就算有人想要趁机高价兜售粮食都做不到。 早年间的并州是绝不属于中原地界的,或者说为乔琰所掌握的幽州、并州、凉州、益州这四处,就没有一个按照前几年的标准评估是算中原,可如今,或许对这些平民来说,能生活在这几州,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田丰听得有些恍神。 大概是他掀着帘子的时间有些久,忽见有个骑着小马驹的少年行在了车队的附近,朝着他看了过来,问道:“使君要往何处去,先前似乎并未见过您这样制式的车驾,是从京里来的长官吗?” 田丰觉得自己大概没看错,在对方朝他发问的时候,除了对他的好奇探寻之外,还有几分隐藏的恐惧,像是担心因为他的到来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生活。 这种和他身处弘文馆的时候往来之人有别的目光,让田丰远比任何时候都要直观地意识到,他如今所处的是一片和冀州迥然有别的环境。 这少年人挎着的背包外还露出了一份乐平月报的纸筒,看这背包的分量和年龄,他极有可能是书院内的学生。 对这些还未成长为栋梁的希望,田丰也不免将自己的语气和缓了几分。 总归他这趟往幽州的行程并不涉及到保密,他便开口回道:“大司马的属官在幽州立下了战功,我等是奉命前去嘉奖的。” 那少年的眸光顿时亮了起来。 他连忙问道:“敢问其中可有张文远将军?” 这就不是田丰能在此时告知于他的问题了。 不过这少年显然也颇为知情识趣,在眼见田丰微笑不语后转而说道:“若是其中有文远将军就再好不过了,他如今既是上谷郡太守,幽州之战他论理也该有出兵。不瞒使君,我等雁门郡出身的,大多感谢文远将军当年以武猛从事戍守雁门,令鲜卑不得入境劫掠之恩,如使君有机会见到他,劳烦代我等转达一句致谢。” “不耽误您的行程了,我先回家探亲去了。” 他朝着田丰挥了挥手,便骑着自己那匹脚力远不能跟战马相比的小马驹远去了。 田丰又朝着对方举止鲜活的背影看了许久,这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 这少年语气之中的感谢之意说来简单,却让人觉得其中蕴含着十足的真诚。 这便是并州人在他这次经行中所感觉到的特质。 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在见到张辽之后先跟着对方扯谎,借着给吕布和甘宁等人敕封官职的机会抵达幽州和冀州的边境,然后逃回到冀州的境内一去不还,田丰心中的负疚感就与日俱增。 在张辽以虽不算热情却处处周到的方式接待了他后,田丰更是觉得,自己想要说出话的喉咙有些发堵。 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张辽居然说,他早前得到了乔琰的嘱托,要将田丰带去涿郡走一趟。 至于这是为何,倒是也不难解释。 因益州那边的情况她遭到了王允的质问,虽说当时她将王允痛斥了一顿,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既然大家是同朝为官,给出一定安全感还是要有的。 那么何不让田丰这位前来幽州宣旨的人好好看看此地的战线布置,让长安朝廷知晓,幽州这边的安排绝无可能让袁绍有可乘之机。 田丰:“……” 对手居然要把自己的边境防御布置展现给自己看怎么办?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之离谱的情况。 偏偏张辽好像并不知道他怀揣着的是何种意图,早已将除却吕布、甘宁和司马懿这些驻扎在涿郡的,与陆议、郭淮这两个留守辽东之外的其他人,都给召集到了渔阳,方便田丰完成对他们官职的委任,随后再带着他前往涿郡。 田丰一边恍惚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等大争之世有这样高的道德标准,该当先考虑冀州的局势才对,一边宣读起了给众人的敕封。 此番进攻公孙瓒,实际上的首功还是张辽。 别看辽东的这一路先是说降了公孙度,又是将蹋顿等反叛的乌桓势力进行了斩首,从本质上来说,这些都是剪除公孙瓒的东面助力,并不能算是正面战场的交锋。 田丰在尚书台提出这种功勋判定标准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一番合理说辞的。 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是要压掉诸葛亮、吕令雎等人的战功,而是既要合乎规则地将适合坐镇一方的张辽往上提拔,也要对公孙度这个投诚之人的地位做出适当的压制。 公孙度和一般的太守不大一样。 他是一度在辽东有着割地称王野心的。 不对他此前在辽东的一些僭越举动做出追责,都得算是朝廷对他这次站对了立场的嘉奖,所以绝不可能再因为他做出的增兵援助举动而给他提升官职。 所以这样一来,东路这边的情况就是—— 公孙度保持原本的辽东太守之位,增赋其督查高句丽与扶余的边境安定之职,责令其协助陆议与郭淮等人往东收复乐浪郡。 吕令雎担任护乌桓校尉之职,由阎柔作为其副手属官。 诸葛亮担任幽州治中从事。 司马懿担任涿郡丞。 甘宁担任楼船校尉,如能在对冀州的战况中再度取胜,最高可成为楼船将军。 陆议担任辽东郡丞。 郭淮担任辽东郡兵曹掾。 太史慈担任幽州武猛从事。 “护乌桓校尉?”吕令雎讶然出声。 在田丰到来之前,她对于自己逐渐建立战功升迁之事是有充分准备的。 考虑到她的年纪确实有点小,加上她这回的出兵还是因为乐平书院的学院考核才能得到的机会,能从这趟辽东之战中得到一个普通的校尉或者从事的位置,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谁知道居然会是护乌桓校尉! “大司马见到了你等在送到司隶的信,在信中你们力主推荐阎柔接任护乌桓校尉,但最终商讨的结果是——” “那乌桓在幽州内外分散居住,单于之下的三王各自独立成聚落,养成了其贪狡反复的脾性,虽有陛下尚为幽州牧之时的种种施恩,仍令其为求利益与公孙瓒联手,此番了断公孙瓒夺回幽州之中所立战功也是为时局所迫,不如先行震慑之举。” “前乌桓单于蹋顿死于你手,幽州境内乌桓也多见你出兵之威风,若为护乌桓校尉,必定令人不敢擅动,再有副手协助,另行怀柔安抚之策便是。” 听了田丰的这番解释,吕令雎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当日乌桓之战,她率军冲杀在前,斩下了蹋顿的头颅,经由此番变故却并未丧命的乌桓民众必定会将她当日的骁勇战绩给告知于众人,正可以在这一传十十传百中令人对她尤存几分恐惧。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挑战也就是,她要如何镇压住阎柔这个头脑好用,且在乌桓之中颇得其中信任的存在了! 这个职位的获得,或许也考虑到了她对击杀公孙瓒有几分贡献。 不过总之,君侯从不亏待有实际战功之人这话,说得着实没错。 至于她的几个小伙伴,职位其实也并不算低。 陆议和郭淮的位置其实是为了节制公孙度这个降臣。 但不知道是不是吕令雎的错觉,她好像隐约看到陆议将一张纸塞进了自己的佩囊之中,或许是此番宣旨的人中还有人给他带来了君侯的密令。可惜那小子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端倪。 司马懿的涿郡丞,其实是为了方便他协助于贴邻冀州的战线。 诸葛亮的幽州治中从事,得算是幽州的三把手,对他的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是实打实的高升。 有意思的是,幽州的二把手,也就是幽州别驾的位置,由即将从长安出发前来幽州协战的荀攸担任。 这么一算,诸葛亮得算是荀彧的半个徒弟,荀攸是荀彧的侄子,这两人还算有那么点关系,想来在配合上该当不难。 当然,按照田丰在宣读旨意的时候所说,诸葛亮需要负责的主要工作是协助张辽完成对幽州内政的管理,而非是对南边战线的配合行动,后者是荀攸的工作。 这么看来的话,这两人的职权中重合的内容并不多。 有了以上安排,西面战线人手的敕封情况也就清楚了。 在张辽麾下担任武将的麴演和于夫罗,各领了一幽州都尉之职。 吕布的平北中郎将再往上加虎牙将军号。 “这跟门牙将军谁大谁小啊?”吕令雎忍不住小声朝着诸葛亮问道。 跟父亲争功归争功,要是这个给出的职位不太行,吕令雎觉得,还是要给父亲争上一争的。 这一个门牙一个虎牙的,好像还是门牙更气派一点。 “典将军是牙门将军,不是门牙将军。”诸葛亮无奈地扶了扶额,又给吕令雎解释道:“杂号将军除了常用的几个名号外,大多数时候都是额外创建的,除了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说希望得到此封号之人能向着上一个得到此封号的人学习。” “上一个被敕封为虎牙将军号的,是光武皇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盖延盖巨卿,此人出自渔阳郡,为边地武夫,身高八尺,能拉三石弓,协助平定羌族之乱,封万户侯,最终卒于任上,对将领而言可算是善终的。” “在将军号中,这得算是个贵职了。” 吕令雎听到“身高八尺,能拉三石弓”的时候眼睛就亮了,再听到后头的“善终”,也就更觉得自己不必去比较什么虎牙和门牙的高下。 这个杂号将军的委任也很有门道,大概吕布听到这个敕封也会很满意的。 但前提得是……她需要写一封信带给父亲,告知这个将军号的历史沿革。 否则,就按照吕布那历史水平还不如她的情况,十有八九会觉得与其叫虎牙将军,不如叫虎头将军。 而在吕令雎和诸葛亮的短暂交谈中,这出官职的委任已经到了最后。 那正是对张辽的任命—— 幽州刺史。 虽名为幽州刺史,但谁都知道,按照眼下幽州这种多郡太守空缺的情况,这个位置名为刺史,实为州牧。 以张辽二十五岁的年纪坐到这个位置上,几乎是仅次于乔琰的奇迹了。 可当他接下这个委任的时候,竟然没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田丰随同张辽一道南下前往涿郡的时候就无数次感慨,为何像是张辽这样的将领并未出现在冀州。 幽州有了这样一位年轻却稳重的主持者,对袁绍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幽州局势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平定,也着实脱离不开张辽的努力。 然而这样的存在,却好像没有任何的一点可能被拉拢到对面去。 当田丰向着张辽转达了路上遇到的那位少年对他的谢意之时,他在张辽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虽不分明却很真切的笑容,随后便同他说起了当年在求职于州府遭到拒绝之后,乔琰对他提供的帮助。 “那已是中平二年的事情了。”张辽说道。 九年前的记忆在他这里依然清晰,也让田丰从他这里听到了一个对外人来说几乎不可能知道的故事。 “我并非是因为君侯成为并州牧才成为她的下属,而是因为她的帮助才能为并州戍守门户,并未空耗两年的时间等待。” “彼时的我还怀着一腔想要重振家族在马邑之谋后衰败的名声,若非这两年间的打磨我也不可能有今日。” 他道:“我今日话多了些,还请不要介意,不过我只是觉得,他与其感谢于我,还不如感谢君侯在此事上做出的帮扶。” 田丰回道:“这话说得也不错,有因才有果,何况如今你为大司马戍守幽州,也算是在还她的知遇之恩了。” 张辽脸上的笑意越发清晰,“正是如此了。不说那么多吧,我们已快到地方了。” 在二人的前方就是渔阳郡和涿郡的交界之处,拒马河的西段距离这个交界之处相当近,到了东段的时候才会出现在贴近幽州和冀州的边界线上,故而当他们越界而过不久,就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军营。 “请元皓先生随我一道往军营走一遭吧。将此地的情形看个明白。” 田丰忽然顿住了脚步。 在这一刻,他比听到乔琰一鼓作气同时拿下了益州和幽州的消息之时,还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为什么会从张辽的口中听到“元皓”这两个字。 他缓缓地将头转向了张辽的方向,便听这个年轻人又说了一句,“田元皓先生,君侯令我带你参观一番这幽冀边界。” 田丰如遭雷击。 田元皓! 从张辽口中说出的话,清清楚楚地就是这三个字! 他们到底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的? 张辽并没有明确地给出这个答案。 他就好像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一般,在叫破了这个名字后,认真地带着客人参观着自己屋子中的布置,让田丰在下意识跟着他脚步的走动中,有种自己好像身在梦中的错觉。 可这并不是错觉。 张辽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又带着一种刚刚夺下幽州全境的自信,每一个字都精准地传入田丰的耳中,甚至精确到了各营的布防人数和兵种。 要不是他此时还在震惊之中,田丰真想问问张辽,他将这些东西说给他这个对手听,真的是正常的吗? 张辽神色淡定如昔。 乔琰给他的指令,是让他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将他们已经知晓田丰身份的消息告知于对方,他便直接选择了在这个刚抵达边境的时间。 这到底适不适合于田丰,或许是一场豪赌,可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当张辽领着田丰参观完了这边境防卫,让其在魂不守舍中为吕布和甘宁宣读了敕封后,便给其准备了回返冀州的干粮钱财和快马,然而当田丰已经随时可以从此地撤走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脚下像是生了根,无法在对方坦然的目光中挪动。 田丰极力地说服着自己,他这是因为生怕其中有诈,不想掉入了对方所准备的陷阱中,这才做出了这样一个暂时留下的决定。 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此时离开,可能会造成什么终身的遗憾。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做出这个暂时留在涿郡决定的时候,张辽捏了捏自己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擦去了其中的冷汗。 他也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冀州那边,他的好友辛毗也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因这个意图捧杀幽州驻兵将领的决断,袁绍给了辛毗相当高的权限,又将次子袁熙和其所率部从都派给了辛毗打下手。 只怕不消几日,他们就会抵达对峙地带。 而在辛毗的计划之中,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当然是要往涿郡范围内走一遭的。 为此,那位一度潜伏进了吕布军营中的牵招虽然腿脚还不灵便,也依然一道前来了。 田丰只知道,若是看乔琰和张辽对这条防守界限上的安排,短时间内还不会出现幽州军队大举南侵的举动,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斟酌时间。 但这边是暗流涌动,这偌大一个天下,却有一处正是一触即发之时。 孙策慢条斯理地打磨着手中的长枪,面前的灯火将他眼中肃杀锐气映照得分明。 有规律的打磨声中他听到对面的张昭问道:“伯符将军出兵讨伐黄祖的决定已经不会变了?” 事实上这个决定早在今年开春他就已经做出了,可惜因为突如其来的旱情,让他在周瑜的劝说之下决定暂时收兵。正是担心那灾情会对扬州造成影响,进而引发山越的动乱。 周瑜的决定是对的,在五六月间,以祖郎为首的山越确实又对着孙策做出了一番袭扰。 但到了秋日,这个决定已再不容转圜! 不管后方还有何种波折,这兵他是非出不可了! “为何要变?”孙策冷笑了一声,“刘表此人——我可以先不去动他,但黄祖老贼与我父之死休戚相关,若不杀他,我有何资格在父亲忌日祭告!” 张昭刚要开口就听孙策补上了一句:“张公不必劝我。” “我讨伐那身在豫章郡的黄祖,就算不以报父仇之名也同样有理可说。” 孙策猝尔起身,手中的长枪在外头透照而来的月华和帐中烛火的交错下,正闪过了一道金银明灭的辉光,“昔年大司马为我求得会稽郡太守与讨逆将军之位,黄祖便在董卓老贼的授意下接掌了豫章郡太守的位置,老贼已亡,黄祖这太守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我以扬州牧之名讨伐于他有何不可!” “扬州虽少旱灾灾情,然黄祖不事民生,只图享乐,偌大一个豫章郡在他手中多一日,其中民众便多受一日灾劫,我杀之反为正道!” “若张公所忧者,乃是此战于我扬州损耗良多,那不妨请张公想想,黄祖会想到我等今日发兵吗?” 张昭没回答,但他知道,这个答案确实是不会。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大司马乔琰连取两州的战绩在前,四方震慑,谁也不会觉得在此时还有人会做出异动。 又大约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转向了长安朝廷新得的那两州和周遭的接壤之地上。 而在扬州这头,周瑜刚北上徐州不久,这是个孙策暂时将臂膀助力分出,意图在今年偃旗息鼓的表现。 黄祖恐怕此时正满心以为,自己的处境安全得很。 可他哪里知道,在今日的会稽郡,孙策顶着张昭的目光提枪掀帘而出,外面的骑兵早已陈列就位。 夜色之中,沉沉杀气覆压而来,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剑指向了那豫章郡的方向。 黄盖韩当这些老将目含殷切地朝着孙策看来,正见这青年被骑兵所掣的火把映亮了满身甲胄,和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眸,端的是一派风华正茂的英豪气概。 他翻身骑上了被人牵到他面前的坐骑,在勒紧缰绳的那一刻高声喝道:“诸位,随我出兵——” “此战,势杀黄祖!” 第324章 黄祖身死 马蹄声震碎了黑沉的夜幕。 孙策的出兵丝毫也没打算给黄祖留有反抗的余地。 他所屯兵之处正在会稽郡的大末县,也便是如今的衢州和金华之间,往西奔入余水流域,径直朝着临汝而去。 夜间的出兵动静看似大,实则却免于了被民众察觉,进而让黄祖留在会稽郡内的探子知晓他孙策的动向。 此战他确实是势在必得! 黄祖所在的豫章郡郡治南昌被包裹在鄱阳湖、军山湖等湖泊环绕之中,对于从东面而来的孙策军队就是最好不过的屏障。 孙策不会忘记,他的父亲就是过了荆州的洞庭湖水泽过后身亡的,所以他也绝不会让自己步上对方的后尘。 他选择了另外的一条袭杀黄祖之路—— 先取临汝,后转道北上进取南昌。 黄祖在临汝的守军本就不丰。 从大末到临汝之间七百多里的路程,还不是一马平川之地,要以骑兵奔行,起码也需要两日,更何况是步兵,期间还几乎没有从中获取补给的城市。 只要孙策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就不该选择这条路,即便是绕过鄱阳湖流域,逐城而战,也显然要比这条孤军深入的路线更少几分对人力的消耗。 但乔琰的作战成功已经给孙策提供了一个相当有效的范本,孙策麾下从将领到部从为了给孙坚报仇的信念,更是无与伦比的坚定。 这样的一支队伍悍然切入豫章郡的腹地,很可能并不应该叫做什么孤军深入,而应该比作一把捅入心肺的尖刀! 没有城市,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最大的优势。 这地广人稀之地间的停留,极难被人发觉。 即便是有,在他们发觉孙策这一行人前,也已经被那头的人察觉到窥伺了。 这一路走来,军队只做过一次长时间的休整,孙策抱着自己手中那把打磨光亮的枪,看着面前的余水滔滔流过,忽然想到了当年父亲意图北上时候和他在江边的那段对话。 他按照当日和父亲说的可行之法,一步步走到了扬州牧的位置,可父亲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荆州的地界上。 不过无妨!他会继承父亲的遗志,让这支军队,起码在南方成为逢战必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队伍! “公覆将军,此战我不会输的。”孙策耳闻后头传来的脚步之声,转头就看到黄盖行到了他的后面。 “你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你会不会输,而是……”黄盖说到这里,又忽然自己止住了话茬。 从孙策坚定的神情之中他已看出,有些话他可以不必开口了。 他若要说什么让孙策将冲锋陷阵的任务交托给他们,自己不要做这种打头阵之事,孙策大概也是不会听从的。 他要真这么做了,又哪里还是孙策呢? 黄盖话锋一转,说道:“将军还需留着体力攻南昌城,这临汝总该分功给我们这些下属才对,否则我等随将军出行,也没什么参与出战的机会,着实对不起拿的俸禄,您说是不是?” 孙策笑道:“公覆啊,既然这么说,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你的表现了。若是攻城的速度慢了,你今年的俸禄正好扣了给这些减产的灾民。” 这句玩笑话将他们行路之中的疲累给削减了不少。 黄盖望着孙策这张正当年华的面容,也不免露出了个笑容。 有这样的一位继承人,文台在九泉之下也该当安心了。 他也必定能坐稳这扬州牧的位置,将扬州的土地逐渐都收回到手中。 当这样的一支队伍奇袭到临汝城下的时候,正值夜半。 因这秋收时节的到来,即便是城中守军也多有请调回家协助处理农事的。 临汝的长官想着在这么个时节,会稽郡那边大概率也不会出现什么异动,干脆批准了假期。 可也正是这个守备松懈,成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即便是守城防备充足的城池,在这等不算坚固的城池营建情况下,都有极大概率难以抵挡住孙策的出兵,更何况是这样状态的临汝城。 孙策甚至没给他们对外传递消息的机会,就直接将这座城市给攻取了下来。 城中的守军乃是黄祖的心腹陈就,在城破之时便被黄盖所斩杀祭了旗。 在稍事休整的半日后,孙策令一些部从换上了城中守军的衣物,佯装成临汝的败军朝着南昌城撤退而去。 这场随即而来的白日袭城中,他们将替他将城门维系着开启的状态,让他在后方袭来的骑兵得以突入城中。 南方士卒的特征原本没什么差异,孙策手下的扬州兵和黄祖手下的荆州兵,只是相邻二州而已,又因黄祖在豫章郡内招募了不少本地兵卒,看起来更没什么破绽可言。 当这些士卒抵达城下的时候,南昌城中的守军一面将这些狼狈的同僚给接入了城中,一面让人将消息告知了黄祖。 殊不知此刻南昌城外的不远处,孙策的兵马已到! “临汝战败?”黄祖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 他手边那只由人送来赏玩的番邦鹦鹉,因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忽然振翅而起,飞到了高处的横木上。 “是,那些逃窜过来的兵卒是这么说的,说若不是他们趁着城破之时正好在北城门,又负责看护马厩,也无法借机逃出,将消息赶紧送到南昌来,请将军尽快做好防范之事。” 孙策,孙策! 黄祖口中喃喃。 从对方来到扬州到如今,竟然已经要有四年的时间了。 那些跟他不对付的山越和吴郡世家,就算是再想给他制造出什么伤筋动骨的麻烦,在他于扬州的根基越发稳固之后,这种找茬行为也只能在水面上掀起一点浪花而已。 这年轻人更是一手撑起了他那支军队的主心骨。 而孙坚之死,非但没有让他们就此一蹶不振,反而让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报仇之师! 他们会前来进攻豫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甚至早在年初,豫章郡和庐江、丹阳与会稽接壤之地,就有不少已被吞下的。 黄祖当然也有想过放弃这个豫章太守的位置,直接回返到江夏去,起码还能有江夏黄氏的支撑,也不必面对孙策一步步成长后带来的威胁。 可黄祖也同样舍不得他眼下的生活。 他身在豫章郡,虽说还需要受到刘表的节制,但因其处在扬州境内而非处在荆州境内,其实还是相对独立的状态。 这让他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觉得自在。 但现在这种自在无疑是得到了报应,孙策来袭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人命面前,自由和富贵这种东西,对黄祖而言都变成了鸡肋。 “还要让我教你不成,赶紧将海昏、余汗这些地方的守军都调到南昌来,再调一支队伍南下,隔河拦截孙策!” 黄祖直接站了起来,见这报信的士卒还因为他的话愣神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所提出的指令,一脚就朝着对方踹了过去。 在那高处的鹦鹉先前还受到了点惊吓,现在又活蹦乱跳地拍了拍翅膀喊道:“调兵!调兵!” 那士卒连忙朝着外头冲了出去,但才刚出门槛就听到黄祖喝道:“站住!再在城中发出个消息,告诉他们,凡是家中有壮劳力的,统统给我派个人出来守城!” 但这稍事的停顿之间,从南边的城门方向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警报信号,直接响彻了半座城市。 也传入了黄祖的耳中。 他的脸色猝然变得难看至极。 只因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警报的信号正是他给下属规定的危险最高级! 与此同时,在他脚下隐约出现的大地震颤之声,彰显着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信号—— 孙策来了! 和那从临汝城中逃难而来的士卒几乎是在前后脚之间的差距,抵达了他所在的南昌! 为何会这样快到来,已经不是此时该当思考的问题了。 或许是那些逃兵在路上犯了懒,又或许是孙策在报仇心切之下选择了全骑兵行动,只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如何将孙策给驱逐出去。 “这小子是真当我好欺负,一郡郡治也是他可以随便攻破的不成!”黄祖骂骂咧咧地冲出了屋子,“他爹都是被我给诱骗进陷阱里的,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多长个脑袋不成?” 他这一副要给孙策好看的姿态摆得着实很潇洒,可还没等他走出府衙,就见另一人慌张地朝着他急奔而来,没到他面前已将话喊出了口—— “将军,不好了,南城门被夺!” 黄祖脚步一顿,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人给隔空打了一锤。 这才距离那警报的消息过去了多久,为何他这本该严防死守的南城门就已经被攻破了? 多年来作战的直觉让他猛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从临汝逃过来的败军士卒,根本就不是他麾下的人手,而是孙策安排入城的内应! 奈何此时才发现这样的情况,对于南昌城来说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他厉声朝着自己的亲卫喊道:“来人!即刻增设兵力在内城城墙,只要对方没进攻到此地,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 黄祖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庆幸自己本着和寻常民众之间拉开待遇差分的想法,这才在原本的外圈城墙和郡治府衙之间修筑了一道内城城墙。 就算是真有从临汝那边逃窜过来的守军,也不必进入到这圈城墙的地界,以至于此时还给他留下了最后的一道屏障。 他咬了咬牙,又旋即下达了第二道指令:“令苏校尉将我儿送走!要快!” 黄祖此刻的心绪不宁已到了极致。 孙策忽然的进攻打乱了他的全部准备,又因为对方在这出攻势中所表现的势在必得,让他不得不觉得,他很可能等不到有人对孙策发出劝其退兵的指令,内城的城墙就会被直接攻破。 为了防止城破后面对孙策发出的报复,他必须让自己的儿子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 借着他和孙策围绕着内城城墙所展开的对峙空当,赶快逃回到江夏去! 黄祖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将儿子在此时送走的举动,是对士气的极大打击。 毕竟连他这个做太守的都将儿子送走了,岂不是已觉守城难以取胜? 可他不得不提前做好这种准备。 于是,得到他指令的苏校尉,也就是黄祖麾下的苏飞,虽然觉得此举不合时宜,还是当即带领着几人乔装改扮了一番后,带着黄祖的儿子黄射混在了城中的百姓之内。 苏飞还是有些应对灾劫的脑子的,黄射也和他的父亲不大一样,因其爱极蔡邕之文采,读了不少书,两人一番合计,便知此时出城无疑是要成为孙策面前的靶子。 趁着城门大开民众奔逃之时再走,才是最有可能脱身的。 黄射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面对这样的处境。 他耳闻着内城那边传来的攻城动静,眼神之中的慌乱情绪一时间难以压制下去,“苏校尉,你说父亲能挡住孙伯符的进攻吗?” 苏飞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回答。 南昌的外城如果没有被瞬时攻破的话,以此地的营防水准,或许还能撑到附近的援军到来,和身在城内的黄祖里应外合,起码也要让孙策先行退兵。 但现在的情况,黄祖简直被动到了极点。 能及时退入内城,在城头上发动反击战的人手本就少之又少,其中算是精锐部从的还得去掉一半,被黄祖准允住在内城之中的,又并不如外城中能出壮劳力。 或许……连两天都撑不到。 他只能回道:“小将军,我等还是先看看何时适合出城吧。” 至于黄祖的安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过问之事了。 黄射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朝着内城城墙的方向,凝重的脸上在听到那边出现的攻杀之声里跳起了一二道青筋,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等着那个最合适于逃离出城的时间,让自己保全性命,而后总有一天要找孙策讨还这笔血债! 而与此同时,在那头的内城城墙之上,黄祖小心地在下属地掩护之中朝着城墙之外看去,正见打马而来的孙策似乎一点都没因为连续的赶路和作战,表现出任何的疲惫之色,反而在那张他只能远远看到的脸上透着决绝的杀气。 下一刻,他就看到孙策抬了抬手。 从远处射向城中的箭矢在一瞬间铺满了城头。 黄祖刚被下属搀扶着逃下城墙,以防遭到无差别打击,就见有人从那些落地的箭矢上发觉了其中捆缚着的纸条。 当有人将其中的一张纸条递交给了黄祖,他赫然看到纸条上写着一句话:“为报父仇而来,无伤扬州一人。” 黄祖刚因为麾下士卒的识字率不高而忽觉庆幸,就听到聚集在周遭的孙策部从已经一齐高声地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 以孙策的脾性,他根本就没打算将报仇之事假手于人,所以他也根本没打算让内城中的士卒将黄祖给拿下,直接送到他的面前来。 在这样的喊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后,孙策忽然带领着将士一道,对着这南昌的内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那些守城的士卒原本就因为黄祖在临战之间将儿子送走的表现不满,又遭到了孙策以这种方式发出的劝降,哪里还能有多少抵达进攻的意志。 反观孙策这边却是蓄势待发而来,更因距离杀害孙坚的仇敌之一只有一步之遥,群情激昂的状态已成扑面之势。 黄祖的部下怎么可能拦得住这样的敌人! 他这为显富贵和权力而建的内墙也同样拦不住! 在内城墙被攀上攻破的那一刻,黄祖还意图夺路而逃,却还是被孙策给拦截了下来,随后他就被压到了这年轻将军的面前。 对方的长枪直接抵住了他的咽喉。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当我擒获你的时候要做出何种表现,甚至想过要将你带到我父亲身故的地方再杀,” 孙策冷然的眸光看着黄祖那张恐惧到哆嗦的面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几分无趣,“但你甚至不配英雄之名,有何资格让我为你大费周折!” “你且先去地下等着刘表吧!” 他总会去找刘表算账的。 孙策的话音刚落,便一枪洞穿了黄祖的咽喉。 黄祖的意识涣散之际,又听孙策吩咐道:“来人,去将黄祖的家眷子嗣统统拿下,务必斩草除根。” 斩草不除根的后果,便是像他今日一般为了报仇打上此地! 别管黄祖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像他孙策一样的能力,又有没有可能在方今的时局中聚敛起一支能对他造成足够威胁的队伍,总之—— 先杀了就是! 可孙策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黄祖的长子黄射早在他刚开始攻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的下属给带走了。 “跑得倒是很快。”孙策眸光一沉,“带上黄祖投降过来的将士,朝着豫章郡往江夏方向的位置搜!务必将这几人给我带回来!” 不过此时的黄射已在孙策发动最后一轮强攻的时候逃出了城。 猜到孙策极有可能会选择搜捕灭口,他毅然决定先不返回江夏,而是北上而去。 鄱阳水泽的存在,有极大的概率让他躲避掉孙策的追杀,又因鄱阳湖联通长江流域,倘若他在此地寻到一条渡船西行,便可以用更安全的方式回返到荆州境内。1 就算刘表不打算给他父亲讨还一个公道,他也可以自己联络江夏黄氏的宗族力量,趁着孙策还未彻底在豫章郡站稳脚跟,对他发起反击。 但黄射想到了这种逃亡路数,对围攻南昌做过无数次假设的孙策又怎么会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即便黄射和苏飞等人逃到湖边的速度已经很快,在他们不敢骑乘马匹暴露行迹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慢了。 在湖边已有逡巡视察、比对画像的兵卒,其中还有些正是黄祖的旧部。 这简直是不给人一点活路! 往回退也是暴露,往前走也是暴露,不如拼一把! 黄射的目光朝着周遭一番巡视,最后定格在了远处临湖停靠的商船之上。 “走!” 他一把扯过了苏飞,趁着船夫搬运货物的空当,匆忙跳上了其中的一条货船,藏匿进了其中一只货箱之中。 当他坐稳在箱中的时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倘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些商船前头才经历过了一番来自孙策人手的盘查,大概在短时间内不会迎来第二次。 只要这些船能赶紧起航,他就能暂时安全了。 不管这些船打算开往何处,离开这片鄱阳水泽,避开孙策的耳目,他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他却浑然不知,他和苏飞的这番逃窜举动,都被停在湖上的另外一艘船中的两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乔亭收回了伸出窗子的望远镜,朝着同在此地的乔岚看去。 自打孙策出兵到如今的七八日时间里,她们两姐妹也没闲着。 以她们只司掌情报部门的工作,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将黄祖给救下来,反正像是孙策如今这内患重重的处境,将豫章郡一口吞下去,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但她们的这番观望巡守,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阿姊,看来我们钓上了一条大鱼。” 乔岚整了整自己为商人身份而着的男装,从容一笑,“你此刻该当称我为阿兄才对。” 是了,她们只是一对凑巧遇上黄射和苏飞,又曾经因为在豫章郡内的贸易和苏飞打过交道的商人而已。 她们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过是要玩上一出借力打力,让扬州的水混起来罢了。 第325章 扬…… 乔岚和乔亭打定了主意,等到船行过半之时,她们就去会一会那两人。 苏飞的其余下属,早在黄射和苏飞上了他们这条船的时候,就已经各自分散离去,制造出他们朝着其他方向逃遁的假象。 这到底能不能骗过孙策派出去的搜捕队伍姑且不论,对乔岚和乔亭来说却无疑是个好消息。 只因这样一来,那两人就是完全孤立无援的状态了。 多几个下属他们还能想走就走,可眼下只有这两人,其中的黄射还是个武艺平平之人—— 就不那么好走了。 身在货箱之中的黄射哪里知道,自己此刻的境遇竟然是被人这般看待的。 在船行的水波摇晃之中,他从藏匿的箱子里爬了出来,和苏飞凑在了一处。 成功脱离开孙策的抓捕让他脸上流的冷汗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被闷在船舱之中的热汗。 他伸手擦了擦,顾不上去感慨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借着那扇并未合拢的船舱气窗朝着外头看去。 他们逃上船的时候已是午后,此时的日头正在偏西的方向,让黄射足以清楚地判断出,他此时正在顺着江水往东而去。 黄射和苏飞互相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放松。 虽说往长江下游行去,是要距离江夏更遥远了,甚至有可能是冲着孙策的丹阳郡或者吴郡而去,但他们所面对的搜捕力度也必然大大削弱。 孙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此时已不在能被搜捕到的地方,而是在别人的货船上。 可惜这长江的水面太宽阔,要不然,黄射还真想趁着此时船夫不注意,直接从这货船之上跳下去,游到对岸去。 到时候那就真是天高任鸟飞了。 “等船一靠岸,我们就想办法赶在他们检查货物之前跳水里去。”黄射指了指窗外,小声说道。 苏飞效力于他的父亲黄祖很早,他的水性不错,是黄射早已知晓的事情,故而他也不需在这个问题上多问。 苏飞回道:“是该如此,免得节外生枝。” 但说是这样说,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这种实际操作经验,就连躲藏到货船之中也是临时起意的事情而已。 当他们在感觉到船靠岸的动静,意图赶紧跳水而走的时候,入水发出的动静顿时引起了此地船夫的警觉。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一句嘹亮的声音:“有贼!货船上有贼!” 苏飞:“……” 黄射:“……” 他们这逃亡方式已算是别具一格了,怎么还要面临这种被人当做是贼的场面。 若是他们的凫水速度足够快,能在这等抓捕的动静之中直接脱身,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这夜黑风高的,人都已经在水中了,也没人能看到他们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 然而,也不知道这商船上押送的都是何种珍贵之物,居然有必要在商队之中准备这样多的凫水好手。 这些人的武力也显然不低。 苏飞可是黄祖麾下的武职,在跟其中的两名船夫缠斗了一番后,居然也没能打赢对方,反而被制服在了当场。 从那行驶过来的船上抛下来了两只渔网,将他们两人都给裹缠在了其中,随后就被以对待贼子一般的粗暴态度给拖拽到了此地的东家面前。 黄射和苏飞真是有口难言。 他们是真不想在此时惹上什么官司债,谁让他们还在扬州的地盘上,一旦惊动了孙策,那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但苏飞又想着,反正他和大公子都没有偷盗船上的任何东西,等到将他们给搜身检查一番确认后,也就没事了,顶多就是他们这开始跳水的位置有些不寻常而已。 只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支商队的主人他竟然见过。 他从渔网的束缚中坐直了身子,抹去了脸上被江水打湿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这船舱上首的两名俊秀青年。 这两厢对望之间,其中一人当即离席而起,赫然也是认出了苏飞的身份。 “苏校尉,您为何会在此地?” 乔亭“连忙”让人将苏飞和黄射给放了出来。 在这解开束缚的忙乱之中,黄射趁着其他人未曾留意到,捏了一下苏飞的手,示意他在说话的时候千万小心。 孙策搜捕他二人的消息,已经随着他的部从在鄱阳湖流域的行动传了开来,但为了尽快完成对豫章郡的掌握,以防某些依然效忠于黄祖,或者说是效忠于刘表的城池并不会对他进行快速的还击,孙策必然没将全部的实情都告知于被问询之人。 换句话说,黄祖的死讯可能还没传入对方的耳中。 为了防止对方将他们直接交到孙策的手中,以换取到足够的利益,他们必须小心说话才是! 果然在乔亭,或者说是化名为“黄庭”的蜀中商人将苏飞给搀扶起来的时候,便听到对方说道:“敢问苏校尉,那孙扬州是否是跟黄太守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为何他竟然会让人在鄱阳湖畔搜捕您二人的下落?” 乔亭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家虽在那蜀中还有几分脸面,到了这徐扬二州的地方,还是要看当地官员脸色的,若不然我们也不必在去年来见您了。” 去年的时候,乔岚和乔亭二人确实和苏飞打过交道。 因苏飞得算是黄祖的心腹,这些外来商人若要在豫章郡内行商,便需经过苏飞这边的审核。 当然,说是审核,其实就是给个过路的好处费,要不怎么那黄祖觉得他在豫章郡内是个好差事呢? 当时苏飞还感慨过,这对蜀地来的兄弟倒是没有那些个身处闭塞之地的习气,还表现得颇为上道,给出的礼物堪称丰厚。 但现如今忽然被她们提及此事,苏飞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几分尴尬。 好在,乔亭现在说起这个,显然不是因为看到他们落难,要来顺便寻他们晦气的,而是接着说道:“我们也不问您到底是为何要上我们的客船,只是想跟您打听个消息,那豫章郡接下来可是要出现交战了?若是的话,我们短时间内便不往那头行商了。” 这话让苏飞该怎么接? 那里何止是要交战,最为要害的一场还已经打完了,并以孙策攻取南昌城得手而告终。 接下来的豫章郡还必然要面临一场大洗牌。 毕竟孙策既然已经取下了豫章郡治,也就不可能再让豫章郡作为扬州地界上独立出去,甚至是更加亲近于刘表的存在,各县的官员也都要按照他的需求进行一番更替。 那将会是一场大清洗! 可这种话,在趋利避害乃是本能的商人面前说出来,和直接告诉他们,孙策即将成为更加合格的扬州之主,他们若是想要出头,不如尽快将眼前的两人送给孙策当礼物。 不过,苏飞的这番沉默,在他面前的两人这里,好像有另外的一番理解。 “苏校尉不必说了,您的意思我们能猜到,看来我们近期不必往豫章郡走了。至于你二人的下落我们不会告知于他人的。”乔岚开口接话道。 这青年说话间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让苏飞格外理解对方为何能在扬州和徐州都将生意摊子给铺开。 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点到即止的交谈方式,着实让人觉得很舒服。 乔岚指了指外头的夜色,又道:“不过两位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地上岸,这边不大安全。” 黄射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乔岚回他:“此地乃是庐江郡的枞阳渡口,近日来庐江太守陆康因秋收之事巡查各地,正好经行过这里,若你二人不慎碰到了对方的人,又凑巧被认了出来,大约会有些麻烦。” 虽说要在这一县之地遇上巡视收成情况和税收上缴之事的长官,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刚经历了跳水逃生都被人给捞上来的情况,黄射和苏飞二人都不免有些草木皆兵,想着确实不要冒这等风险才是。 别人会不会对孙策提出的抓捕诏令严格遵循不好说,陆康却一定会。 谁让他当年被袁术围攻的时候还是被孙策给救下来的。 如今孙策和吴郡四姓之间的关系还能勉强维持着,都还得多亏陆康在其中做出的帮扶。 有了乔岚的这句提醒,黄射看着这一对商人兄弟的目光里,也不免多出了几分感激。 若是按照他先前的地位,这些往来商人是还不够格出现在他面前的,可在如今的情形下,对方却和救命稻草没有什么区别。 他试探性地问道:“那不知二位下一处停泊的港口在何处?” 早在和这两人正式碰面之前,乔岚就已经和乔亭一道将行事的方略做出了一番探讨,故而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在扯谎的迹象。 她坦然地回道:“我等本是要上泾县去的,那边有几位大户和我们预定了一笔买卖,本是约定了在秋后交接,但我等近来无事不如早早达成买卖。所以下一处渡口便是那距离泾县不远的铜官镇,若是两位不介意的话,其实可以在那里下船。” 苏飞和黄射交换了个目光后回道:“那就劳烦二位了。” 若是他们还能恢复到往日的荣光后,横竖要对这两人给出一番嘉奖—— 这也太上道了。 在离开枞阳渡口后,乔岚和乔亭甚至给他们准备了单独的一条船和足够的吃食用度,将船拉拽在大船的后头,避免了船夫对他们的交谈做出偷听的举动。 等抵达铜官后,他们就可以自行上道离去。 这番周密的安排让黄射小声地对着二人道了一声谢,殊不知,乔岚是可以完全不必提到泾县的,大可以直接提及铜官渡口。 所以这两个字的出口也自然有她的用意。“ 当苏飞和黄射二人处在了一个对他们而言安全又隐私性不低的环境中后,他们就探讨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一旦上了铜官渡口,他们就即刻趁着孙策还未能将消息送到扬州全境,直接回返江夏去,但在此时,他们好像有了另外的一种可能。 “泾县……”苏飞琢磨着这个从乔岚口中说出的目的地,问道:“大公子,你记不记得占据了丹阳郡泾县的是什么人?” 黄射平日里并不离开豫章郡,可这扬州境内的各方势力他总还是清楚的,那自号泾县大帅的祖郎就是其中之一。 泾县大帅,自然就在泾县! 这几年间,孙策在扬州的威望日盛也没影响对方将队伍持续壮大。 尤其是当年被孙策几乎铲除的严白虎部,总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的,虽宗族不同,其中还是有不少转道了丹阳,投效到了祖郎的麾下。 这是他的一部分下属来源。 此外,当年徐州之变中,祖郎还一度往徐州走了一趟,在笮融那里混了几顿免费的饭食,意图看看笮融说的能让孙策倒霉的法子。 然而笮融此人成为了张懿和刘备南北各自占据徐州的牺牲品,进而丧命在了祖郎的手中。 不过虽然有了这么一出意外,也并没影响祖郎将自己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他并不是个庸才。 所以他在取走了笮融的人头后趁机让人涉江而过,将一度为笮融所欺骗的徐州民众接引了一部分到泾县,又从铜官劫掠来了一批钱财和武器,将这些新增的部从给武装了起来。 随后的两年里,他还从乔岚和乔亭这边秘密采购了一批益州物资,囤积在了泾县,越发像是个独立的大型坞堡势力。 这些举动,加上孙策暂时无暇顾及到这股时而分散、时而聚众盘踞的力量让他从原本的泾县大帅,变成了山越贼首之中最有可能与孙策抗衡的存在! 若是豫章郡的黄祖身死,会稽郡南部还剩下的一点反抗势力被孙策铲除,那么按照威胁程度的高低来算,身在泾县的祖郎必定会是孙策的下一个出兵目标。 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在国家境内如此,在一州之地也是如此。 祖郎就是那个内乱。 可是对此时有若丧家之犬的黄射、苏飞二人来说,祖郎却实实在在是个救星! 要不是因为乔岚提到了对方的所在地,他们在此前忙乱的逃亡之中,一点也没想到对方的名字。 “祖郎……”黄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一动。 早在离开南昌城的时候就已经竭力压制下去的恨意,随着报仇的可能性增大,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在藏在那艘货船货箱中的时候,黄射其实也想过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刘表是荆州牧不错,但他并不像是乔琰或者孙策的情况一般,是通过武力值的镇压来得到的这个位置,反而还要依靠于襄阳世家的蔡瑁和蒯越等人通过家族势力的支撑来稳固荆州局面。 那么,刘表真的会因为黄祖在豫章郡的身死对着孙策动兵吗? 即便刘表有这种对孙策杀他下属的不满,蔡瑁和蒯越连带着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也绝不会允许刘表做出这种轻率的决定。 反正荆州现在有着朝廷的名义作为庇护,孙策就算真的要为孙坚报仇,总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大司马的怒火,而这荆州地界上的利益就只有这么多,若是能少了他们江夏黄氏这一支,是不是还对其他人都有利呢? 在世家宗族的往来之中,这种权衡利弊的方式并不少见,也极有可能出现在他回返荆州之后的求援之中。 可如果换一种方式呢?如果是利用扬州境内原本就存在的内患来报复孙策,会不会听来更有达成目的的可能! 他总得试一试的。 祖郎虽为山越,但在性质上来说更接近宗族豪强,和他父亲黄祖完全可以算是一路人! 这就更让他们的谈话有了发起的苗头。 祖郎至今没降服于孙策,也大概不会因为黄祖之死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倘若他还拥有了从荆州那边陆续送来的支持,或许真能在这丹阳郡的内部掀起一场风浪! 黄射越想越觉得,他原本渺茫的前途也因为这条明路的出现而有了一线光亮。 于是在第二日早晨得到了乔岚乔亭“兄弟”二人的邀请用一顿早膳之时,双方的精神状态竟然像是颠倒了过来。 黄射说,自己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便是那孙策小儿迟早要为自己的轻忽进军付出代价,所以也不必因为一时之胜败而愁眉深锁。 乔岚便说,她们这不快的表现是因为昨夜得到了水路快船送来的消息,她们在庐江郡内的一批货物遭到了劫掠。 “劫掠货物的正是山越。”乔亭接话说道,在神情中显示出了几分郁卒之色来,“在益州那边,南蛮都少有做出这等举动的了,也亏得这扬州地界上还能折腾出这样的情况来。” “要是是在丹阳郡那边发生的,我们还能找泾县大帅说理去,但既是庐江郡,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下次再多雇佣些押货的打手算了。” 这话一出,倒是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为何昨夜跳下水来抓黄射和苏飞的护卫居然会有此等好武力。 若说是用来防贼的,那就都解释得通了。 看来真是她们损失增多后的不得已之举。 按说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才得到了乔岚乔亭的招待,黄射和苏飞怎么都该对她们遇到的情况表达几分惋惜。 但或许是因为昨夜一直在想着如何说服祖郎在得到他们的支持之下起事,他二人居然觉得,这些山越势力能肆无忌惮地做出劫掠商贾之举,可见都是有些气性的人物。 这等表现下,让祖郎被他们说服更多了几分可能。 在抵达铜官后,黄射二人作势离开,却实则是尾随上了乔岚她们的队伍,眼看着对方先往泾县走了一趟,启程朝着北边的徐州回返,这才行到了泾县之中,扬言要见一见祖郎。 “经历了上次笮融的虚假宣传,祖郎是该要长几个心眼的,这两人要想说服他不容易。”乔亭收到了负责盯梢的下属的信报后感慨道。 “所以你在席间对着祖郎透露了些消息。”乔岚笑了笑,接话道。 “但到底能否成功,连我也没有这个底气,谁让我只能确保他们潜移默化地接收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信息量,却没这个办法让他们必须按照我的想法来行事。”乔亭感慨道:“所以我们只怕还得往吴郡走一趟,为这扬州局势再添一把火。” 能帮到黄射的真的只有一个祖郎吗? 倒也未必。 孙策眼下的进展顺利,对有些依然觉得他是个武夫、瞧他不起的扬州世家来说,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现在就看这三方势力在内部引爆的反扑,到底能达到何种地步了。 乔岚回道:“在此之前,先将消息告知于君侯。” 孙策的发兵过于突然,即便乔岚和乔亭收到消息并做出应对已经是足够快速了,尤其是将黄射和苏飞给保下来的反应,更可以说是当机立断。 但因扬州和长安之间的间隔,她们还是不可能有向着乔琰咨询举动是否合适的机会,所以在此之前的种种举动,都可以算是擅作主张。 现在总算将那两人送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又并未通过直接给出建议的方式暴露出她们的身份,便是时候跟乔琰做出个汇报了。 乔琰此刻依然身在并州,故而其中一封直接送到乐平书院信鸽豢养之处的密信,就从乐平送到了并州的州府。 对于孙策这效仿她的方式出兵的举动,乔琰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便不由笑了出来。 或许孙策效仿的并不只是她,还有曹操。 毕竟曹操攻杀袁术和孙策进取豫章的举动,都是在灾年中处理手段更完备的一方朝着不问生产的另一方发起了进攻。 是枭雄所为之举! 这如今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倒是比起早年间更长进了! 不过,孙策地盘的扩张,在她所真正掌控的地界并未与之接邻的情况下,并不全然是一句坏事。 她也早等着孙策再将扬州进行一番整顿,以便让她在将来能更好地管理。 她逐字逐句地看到信尾,将乔氏姐妹的一番举措都给看了个明白,就看到她们在最后问询道,不知这些行动是否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对自己多一点自信才好。”乔琰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将手中的这封信放在面前的烛灯上焚烧殆尽,“要是凡事都需要请示于我,除非有电话的存在能让消息的传递做到瞬息千里,否则这偌大一个天下,又哪里是我能过问得过来的。” 好在,虽然她们还缺了一点信心,可很是让她觉得欣慰的是—— 无论将消息传递给该知道此事之人,还是对时局做出快速而准确的判断,又或者是对身份的隐藏,乔岚和乔亭都已经算是出师了。 迟早有一天,这个人数还少的乐平乔氏,将会成为让天下人都不容小视的存在。 她研磨提笔,写起了给二人的回信。 信中写道,关于吴郡“部分”世家,许贡、严白虎等人的残留势力,“泾县大帅”祖郎和那背后还有江夏黄氏支撑的黄射,到底要在扬州地界上如何联合,她们可以从中自行决断。 唯一需要做到的一点是,不必为了让事情非要朝着她们所预想的方向发展而在其中直接推手,让自己处在险境之中。 想到这种联合可能造成的后果,乔琰的笔锋在此时微微一顿。 当年放任贾诩做出那番谋划置孙坚于死地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犹豫。 但天下之争走到如今,比起当年更无后退的余地可言。 她也必须为自己的下属,为自己麾下的黎民负责! 这一刹的停顿好像只是在落笔间回转了一处稍重的笔锋而已,便已接着写了下去—— 转告贾文和,扬州有变之时,不计代价,将周瑜拖在徐州! 第326章 底气何在 贾诩坑死了孙坚这件事,别管是不是他在为董卓劫持期间不得不为之举,总还是要为此承担些责任的。 眼下孙策的羽翼越发丰满,甚至将身在豫章郡的黄祖都给杀了,那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整顿完扬州内部之后对着身在徐州的贾诩下手呢?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孙策会看在乔琰的面子上对贾诩网开一面,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在他将这一出扬州翻天覆地的变革后,借着有些人的手将他给先一步铲除。 孙策确实是一个英豪人物,在他远比历史上进驻扬州还有利的局面下,他这般开疆拓土的姿态也就越发显示出枭雄风度。 但中间夹杂着的这出仇怨一旦揭开其背后的真面目,孙策真有可能为她所用吗? 他意气激昂,恩怨分明,纵然会为一时之局势屈居人下,也注定了不会是能被人长久驱策的猛虎。 所以—— 不会。 “君侯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贾诩摸着胡子,看向乔琰送给乔岚和乔亭的那封信,心中思忖。 乔琰说让她们两个转达,这两位倒是很有尊师重道的态度,直接将信送到了贾诩的手里。 贾诩便不免看着那句“将周瑜拖在徐州”陷入了沉思。 他这老辣的性情,不会看不出乔琰在写出这最后一句之时,心中有一瞬出现的迟疑。 但她落笔写下最后几个字,又在落笔坚定中透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已然在孙策这个将帅之才和他这位谋士之间做出了抉择。 孙策的下属要如何安排,在乔琰送来的这封信中,贾诩无法做出一个明确的猜测,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他贾诩是可以安心了。 “真是一位合格的霸主啊……”贾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还是一位能给下属足够安全感的霸主。 若不为之尽心竭力扫平徐、扬二州,他也着实对不住对方的这番艰难抉择。 总不能真是为了给那些乐平书院的学生当答题工具来的徐州吧…… 贾诩合上了书信,在闭目养神之间想到了凉州那边的情况。 他早年间选择从凉州武威郡前往长安,所为的无外乎就是让他这个凉州人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但在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规则之下,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是一个府掾的位置。 认清了现实后,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生存方式无疑就是明哲保身。 在这数年,或者说是数十年间的磋磨之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但在今年贾穆从凉州给他寄来的书信中写道,君侯对他这兴修水利的安排虽说原本并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只是随着他在这一行当上了解越深,他也越发觉得,这正是对他而言最合适的方向。 当凉州之人提到武威贾穆的时候,在这旱灾之年,谁都得觉得他是个有活命之恩的存在。 就算在一开始他只是跟着毕岚打下手,规划那武威郡军屯中的浇灌水渠,到了如今,在日积月累之下,也变成了助力一方的福泽。 贾穆的这份功劳和从中收获的凉州人谢意,也同样是给贾诩的一道保命符,或者说是武威贾氏的保命符。 有君侯如此,他就算是在暗处出刀,将敌方坑进陷阱之中的同时也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又有何妨呢? 连乔琰都要为了那个不可外提的位置步步为营,拼出一条血路来,他贾诩又何必再有保留! 他将这封信同样像是乔琰对待大小乔送去的信报一般烧成了灰,彻底消灭了证据,随后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朝外走去,行到院中正好遇到了庞统。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毛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一派老神在在的样子,这会儿就把手揣在袖子里走路。 但不得不说,这做派瞧着还有那么点沉稳的样子。 他见到贾诩先是行了个礼,而后便接着往前走,按照贾诩瞧着,他走去的方向正是关押鲁肃的存在。 庞统效仿了一番乔琰当年关押李儒的举动,没将鲁肃接着捆着,而是给了其在此地单独居住一处院落甚至可以在此地浇花的权利。 可惜……那李儒当时走不了是因为董卓被逼逃向了长安,李儒也是被关押在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并州,乔琰也明摆着是个强势之人,鲁肃面对的却并非这等局面。 他如今还在徐州地界上,按照徐州人内部护短的规则,他这个阶下囚的待遇就差不到哪里去。 刘备也就在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随时可以出兵威慑将他给救援回去。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 “鲁子敬还是没打算好好听你说话?”贾诩好笑地看着庞统这表情说道。 对方看似沉稳镇定,实则还是有几分少年人风范的,从眉眼间透出几分不甘和坚决的意味来。 庞统回道:“这也是能猜到的事情,我那几位同学,因为那等莫须有的运气问题让我必须留在徐州也就算了,偏还要在辽东那边折腾出这番动静,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跟鲁子敬说起了此事,结果他说,我等两年前就在徐州埋下了海陵这个钉子,想来在徐州北部也有些准备,何必非要对他来上什么说降。” “反正我等有这样力抵辽东的拳头了,不必对他劝降。” 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 但鲁肃的不配合显然并不是个好消息。 扬州为徐州南部之后盾,其内部的矛盾却不在少数,孙策周瑜等人也不可能对徐州做出全力的支持。 若发觉淮河战线不可保,他们必定宁可保全己方的人力也要撤离出此地。 换句话说,徐州南部看似归属于长安朝廷,实则依然是孤悬在外的状态。 若不能得到徐州本地士人的支持,无疑是很危险的,也无法在此地真正长久。 “那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贾诩问道。 庞统的表现中,似乎并未因为那些在辽东的同学陆续获得官职敕封而觉挫败,也并未因为鲁肃的抗拒而表现出急躁的情绪,他朝着贾诩回道:“没有开眼看到过这天下的前沿,人是会如此的。先礼后兵的礼我已经尽到了,现在是用兵的时候了。” 庞统抬眸间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傲气,让人不难在此时意识到,别看他这人瞧着老成,属于乐平书院内第一梯队的底气是一点不少,所以也难怪会在当年和诸葛亮在弘文馆的地界上辩论起来。 想到吕令雎此前还跟庞统说,不能让鲁肃被时常会前来徐州的周瑜给截胡了,在这等挑战面前,庞统的举动也就更多了几分危机意识。 不过嘛,这样才有意思。 贾诩回道:“那好啊,我就拭目以待了。” 看看这位未曾远赴辽东的“凤雏”又能拿出何种表现,以对得起乔琰对他给出的这个评价! 徐州扬州的暗潮汹涌之中,并州倒是一副格外和谐的状态。 乔琰回返并州,非只是为了谈妥和曹操之间的棉花交易,也是为了确保在她离开并州的这一段时间内,并州的民众并不会忘记,他们能有今日这样的待遇到底是因为何人的缘故。 “都说一州之别驾是为了让其在代替州府四方巡查之时可以享有单独的车驾,以昭示其特殊的身份,但我看还是坐君侯的车更舒坦些。” 戏志才靠着车厢,手中抱着个装有冰块的手袋,将那未曾消退的暑热从身上驱逐出去。 坐在他对面的乔琰在这趟并州境内视察的路上,翻阅着这两年间由戏志才经手的公文,听到他这么说抬了抬眼皮:“听闻海外有一种植物名为橡胶树,树中流下的胶质可以用来制作轮子外的保护层,还能让这车子坐得更舒坦点。” 戏志才:“……君侯,我说的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很单纯地对于自己头顶有人可以少做点事的感慨,毕竟在乔琰不在并州期间,除了必须由她来裁决的事项之外,其余的问题一概移交给了戏志才处理,连能不能保证做五休一都不好说。 乔琰这一回来,他为了展现自己绝无夺权取代并州牧位置的想法就直接躺平了。 可听听君侯都在说什么! 疆域之内的问题还没解决,她都展望起海外的制作轮胎之物了! 这话中的潜台词无外乎就是,他还得接着加油啊,为了让自己坐上的马车更加舒坦,可不就得再努力一些,否则如何有这个出海航行开采什么橡胶树的可能。 “那就换个话题吧,对于曹子脩提及的交易,我方要索求何种筹码?” 虽说她是为了谈妥这笔交易才回返的并州,但这并不代表着她需要热切地响应曹昂和曹洪。 她和曹操才在豫州进行了一番地盘的争端,就算真有那相谈甚欢送出十里的情况发生,在立场上他们也是各自支持一方的对手。 而棉花又是在她手中所独有之物,完完全全的卖方垄断市场。 所以她会做出这等将人晾一晾的情况并不难理解。 在这番操作上也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秋收之时,身为州府长官巡查各地乃是必需,确保民众在旱灾中受到的损失并不会影响到他们越冬的生活,若是余粮不足,就需要州府再做出进一步的调控。 故而先劳烦曹昂和曹洪往乐平走一趟,和在此地就读的曹丕见一见面,以全兄弟、叔侄之情,等到乔琰重新回到太原的时候,再来商讨这笔交易的情况。 何况,先前为将欲走幽州宣读升官旨意的“元封”送抵边境,在途径上郡的时候未曾来得及对那地方种植的棉花做出一番数额上的清点。 若是它们因灾年而出现了减产的情况,可用于交易的数额也必然会进行削减。 这也是不得已之事了。 可事实上这几年间不断扩张的棉田产出的棉花,在库房之中还堆积了相当多,完全可以覆盖掉曹昂在抵达并州后所说的数额。 只不过,买卖这种东西,没有上来就将底牌给暴露干净的。 听到乔琰这般发问,戏志才回道:“若如君侯早年间和兖州那边交易所提及的粮食置换筹码,必定是不可行的,曹孟德新得了豫州的陈郡和汝南,又受到灾年影响,自己也正是缺粮的时候,不会因为防寒之物,让自己直接陷入窘迫的处境中。” 乔琰颔首:“这是当然。” “兖州地界上的特产之物中,对于君侯极有价值的物事并不存在,若真是这样交易。也浪费了棉花的人无我有特质……”戏志才沉吟了一番说道:“其实我早先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君侯是否觉得可行。” “先说来听听吧。” 戏志才道:“君侯如今正在长安推广印刷之术,夏季方才将急就篇作为头号印本推陈而出,当先大批量获得此物的,乃是洛阳。眼看洛阳民众对此物的接受情况尚好,实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您觉得,将其推广到距离洛阳最近的兖州和豫州如何?” 乔琰若有所思,“兖、豫二州的士人素养不低,民众也多耳濡目染了些知识,尤其是那豫州的颍川、汝南二地,早在天下动乱之前便是士人相游、学风盛行之地,比之洛阳这等京畿之地,不说是否尤有过之,也不会相差太远。确实是合适的对象。你的意思是?” 戏志才回道:“若这笔购置棉花的费用全部由曹孟德来出,那才经历了一番动乱的豫州民众必定对其感恩戴德,君侯纵然依然手握颍川这个跳板,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进取汝南,甚至会让曹孟德在此地势力扎根越发牢固。我想这并不是君侯所要见到的情况。” “那么何不换一种方式来说呢,就说并州可以将棉花售卖给兖、豫二州,但考虑到如今正在推行新书,民众可购置新书后赠送棉花,自行缝制棉衣。” 乔琰闻言笑道:“志才先生这招真是有够毒辣的。” 且不说这朝着那两州之地兜售书籍的操作,算不算是更前一步的文化入侵,就说这落实到个人的买卖,只要价格不超过防寒衣物,便没有人会去考虑到底棉花是赠品还是书是赠品。 而当棉衣由民众自行缝制后,这个价格其实还会更低,这就让相当一部分不舍得再单独购买一件新衣的人也可以采买了,反正买回去之后可以将棉花缝在旧衣服里。 这部分扩大的市场,足以覆盖曹操的整个治下。 何况,这真的只是曹操的治下吗? 曹昂和曹洪前来并州的消息必定上报到了袁绍那里,而其中给出的说法极有可能是,一旦达成了这笔交易,他们就会将一部分棉衣送交给袁绍。 在现在这种变革后的交易方式出现后,袁绍又该当如何应对呢? 这可真是在他在面对幽州易主后遇上的另外一道难题。 “不过,主意确实是好主意,曹子脩会同意吗,或者说,他的父亲会同意吗?”乔琰问道。 戏志才摇了摇头,“这从来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情。君侯与他们之间的这笔交易,就算是拖延到秋冬交际之时再进行也不迟,这种薄利多销的买卖哪怕不进行,也并不影响君侯的进账。反正新得的二州之地所带来的利益和兵力,更远胜于此。” “倘若冬日真如那光和六年的隆冬一般井中结冰数尺,人命在其中单薄至极,我们不去落井下石,说曾经有过这样一笔可能达成的交易,都已经算是在顾念和他曹孟德之间的交情了。毕竟——” 戏志才笃定地说道:“我们拖得起,他们拖不起啊……” 这就是他们并州的底气! 也是君侯在这十年经营中赋予他们的底气! 所以他们拿出的条件令人觉得被人将刀逼迫在脖子上又如何呢? 乔琰回道:“便如先生所言吧,具体如何谈拢这笔交易,我心中有数。” 她像是毫不在意曹昂可能从身在乐平数年的曹丕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一般,慢条斯理地完成了对这并州各郡的巡视,甚至一度抵达了并州最西北方向、也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朔方郡,又往暂时无人驻守的白道川绥远城走了一趟。 吕布坐镇此地的数年间虽然是在按部就班办事,靠着他的威风倒是也让此地形成了一种流程习惯,那一度被她出兵塞外走过的白道川口,也不知道是哪位干的好事,将当年留在赛音山达的一段话,也雕刻在了此地。 可惜吕布不在这里,也没法让他承认。 走完了这一遭,她这才施施然地回返了州府。 曹昂和曹洪已经等在此地了。 曹洪原本就得算是个暴脾气,先前曹操莫名其妙的一番感慨,就让他觉得颇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结果抵达了并州后还被晾了这么久,要不是想到他离开兖州前曹操对他的嘱托,和让他听从于曹昂指令的安排,他早就跟留守在此地的典韦打起来了。 结果他们等来的居然不是乔琰同意交易的话,而是她提出的这等古怪方式。 什么让民众来买书赠送棉花,什么买不同品类的书还能多送点,什么让民众自己将棉花带回家缝制要比直接买成品更加便宜,在方今这个人人手中资产短缺的时候,要更符合当今的实情—— 曹洪自认自己不是玩政治的好手,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也觉得这其中分明每一句都是有利于乔琰,也将曹操的地盘当成了她自己的所有物。 偏偏乔琰像是完全没看出他脸上闪过的怒气一般,抿了口手中的茶,随后说道:“粮价在各地不统一,我想今年你们也没有余粮用来交易,我将书的价格压到了棉花的水准,让人人买得起此物,一面是为了活民,一面也是为了和长安朝廷那边有个交代。” 她这位长安的大司马要是在和曹操这位邺城的兖州牧之间做交易,还是当年那等标准,说出去是要被问责的。 “子脩,”她又对着曹昂说道:“当年我和你父亲说,若是由你来乐平书院就读,也算是给你补上那个迟到的见面礼,可惜来的是子桓,如今这笔交易既是由你负责的大事,这其中的利益便算是补上的礼物了,你看可好?” 曹昂:“……” 她能坐上大司马的位置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将自己血赚说成是让利的行为,到底是如何被她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第327章 故人重逢 她也何止是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更丝毫也没给人从中斡旋的机会。 曹昂忍不住问道:“乔并州既有意于以银钱出售的方式将棉花售于我等,为何还要加上书籍这一媒介?其中增加的制书成本和运输成本姑且不论,能看懂其中真意的又有几人?” “你这话就说错了。”乔琰抬手,止住了曹昂意图辩驳她这交易筹码的话茬,“看在你父亲和我交情的份上,我便同你逐一说道说道。” 她话中不忘提及和曹操之间的交情,但要曹昂看来,这位如今官居大司马的乐平侯,顶多就是将这话当做了一个由头而已。 在两方势力真正意义上的交锋面前,何来交情可言! 这才是事实。 “关中如今并不缺银钱,在攻下益州后更不缺。不知道子脩是否知道,凉、益二州的铜矿数量丝毫也不逊色于扬州徐州在两淮地界的储藏。说我是有意于将棉花以银钱的方式售卖,那可当真是无稽之谈。” 乔琰神色未变,静静地说着对曹昂来说无比残酷的话,“即便是以五铢钱所铸造的品质来看,并州昔年调度上林三官入境,其间铸币规模始终不减,经年累月之间的灾情和战事也几乎没有影响到数州境内的物价,我若要操纵货币与你兖州分出个高下来,简直易如反掌。如此说来,我要你州中的货币作甚!” “再说什么制书的成本和运输成本。” “自雕版印刷于长安城中兴起,加之纸业繁盛,真正影响书籍成本的仅仅是旧书校订以及绘本图案补充而已。若非我有意与各方世家互利共赢,随时可令书籍铺设天下,谈何成本!” “而自今年旱灾蝗灾复起,朝廷于弘农郡与河南尹收拢流民,物资经由长安府库屡屡送抵洛阳,期间运输成本已不知凡几,但若于民生有利,此等消耗又有何妨?这棉花与书籍兜售之事亦然,所谓的运输成本从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至于能否看懂书中真意……子脩啊,你还是有些傲慢了。” 这一连串说出的话,让曹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复。 他的与事经验也不算太少,当年董卓之乱前,或者说是在汉灵帝意图选拔出西园八校的时候,曹昂就已跟在曹操身边随同一道在外走动。 但在上有曹操做出决策之时,他还从未如同此刻一般,直面着这等仿佛狂风骤雨袭来的质问。 而还没等他开口,又已见乔琰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手指,“其实你们若是不愿同意这个交易的筹码也无妨,幽州初定,北地多艰,棉衣的库存本就紧张。是要成全我的让利,还是要让我用之收复北地民心,都由着你们决定。” “不对,我少说了些,”她的目光从指尖重新挪到了曹昂的脸上,“自公孙升济居于辽东太守位上,位于幽州以东的扶余和高句丽也多有臣服之意,眼下正是地广人稀,既需令幽州突骑陈兵幽冀州交界之地,又需令人回复幽州耕作秩序之时,若能以这批棉花令其归心,转至明年或许便有南下冀州、攻破伪朝之契机,何须在那兖、豫二州施以仁德?” “子脩,我看今岁冬日也未必会有此等严寒,少一些支出,对于孟德兄这等摊子铺开的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 曹洪已经被乔琰这番夹杂着阴阳怪气和针对性打击的语言输出给惊呆了。 他开始忍不住怀疑,曹操让他陪同曹昂前来此地,是不是为了让他学习一番,真正的武将在语言犀利这方面的上限到底能有多高。 眼下被乔琰提出的这番条件,实在是堵死了他们的去路。 若这只是一出寻常物资之间的置换,还可以有砍价一说,可若是这等半卖半赠的方式,连砍价都做不到了。 而倘若他们不想接受这个条件,那也容易,反正她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说了个明白,她是可以不进行这项交易的。 他们要走的话,路就在那边,她也正好可以将这笔支出用于拉拢外邦。 这样的情况,或许连曹操将他们派出来的时候都未曾想到过。 两州之地的物资矿藏,在她这里都不如一个书籍推广和收拢民心来得重要! 看似这甚至是一笔并不算高额的支出,其造成的影响力却极有可能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候,带来令人难以承担的损失。 曹昂张了张口,并未能说出话来,只听得乔琰又说道:“子脩,我想在此事上你也没有这个决断的权力,总归如今距离冬日还早,不妨等你回返兖州后问询孟德兄一二,你看如何?” 可……可以如此吗? 曹昂原本以为,乔琰为了敲定这出不仅阵营有别还是二州之间的交易专程回返并州,用四方巡查来让他们着急上火,已是她在此地多逗留一阵的极限了。 她以那般犀利的言辞打破他们这边的心理防线,就是为了快速敲定这项安排。 毕竟这件事显然是不会拖到她前往司隶后再谈的,否则难免变了意味,又因兖州和司隶的贴邻,让人觉得有双方联手往来的可能,无论是对乔琰还是对曹操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但按照她这说法,倒像是还不太着急的样子? 曹昂的茫然之中,便听乔琰已一改方才那咄咄逼人,甚至进行了一番言辞打击的状态,而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朝着他问道:“子脩已见过你二弟了,不知对这乐平书院做何评价?” “所以阿兄对此是如何回复的?”曹丕狐疑地看向曹昂这副自觉说错了话的表情,好奇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曹昂的回答好像不太对劲。 “我……我下意识回,父亲希望和你对决疆场的希望可能实现不了了。” 曹丕:“……?”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昂着头看向了自家兄长,说道:“我觉得,阿兄您可能比我更适合当伯喈先生的弟子。” 敢情因为乔琰先前的那一顿弯弯绕绕,让曹昂处在了精神紧绷的状态,以至于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个聊家常话题,居然得到的是这样的回复。 这回话的情商可着实是有点低了。 但曹丕转而又想,曹昂作为曹操的长子,在此番出使并州中拿出的居然是此等表现,是否也是在降低兖豫二州在乔琰这边的威胁性? 可当曹丕再看向曹昂的脸的时候,又怎么看都觉得,兄长是值得敬佩的,但也不必给他勉强找什么借口。 他便又问道:“乔并州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看得出来父亲很想念儿子了,因此可以将你先接回兖州住上一阵子,等到收到了父亲对这出交易筹码的答复再将你送回也不迟。” 见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昂回道:“不过我没同意此事,只说让你在此地专心就学就是,看得出来你在此地的情况尚好,我与父亲也就放心了。” 曹丕当即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兄长是一根筋了一点,但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总不至于变成个拎不清的蠢蛋。 他若是在这等交易都未谈妥的时候回返兖州,一来得算是乔琰给曹操卖了个好,显示自己于那敲诈索利之余,并没有将人充当人质的想法,二来,邺城朝廷那边必定要过问他的去向,到时候麻烦多得很,还不如姑且维持现状。 只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看了眼兄长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跟乐平书院那些已经往徐州和幽州派遣去试炼的年轻人相比,他这兄长明明已从军数年了,怎么倒像是还更嫩一些。 不过这跟他这个还在和蔡邕进学的人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等他长大到可以出来做事的年纪,父亲的立场都已经进行过一番重新调度了。 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看着曹丕端着这么一派放松的表情和她告辞,乔琰都忍不住在他走后笑了出来。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好在,心眼多的那个现在还握在君侯的手里。”戏志才回道。 距离乔琰崭露头角到如今的十年一转,他们在关注于此刻的州郡局势之余,也不得不将一部分目光放到那些年轻人的身上。 这其中还真是有些有意思角色的。 不过事实上,若是按照年龄上的划分,乔琰也还能算是年轻一代的行列。 二十周岁! 这种比起其他的竞争对手更有发展潜力可言的年龄,和她做出决断的坚定,都是让他们这些下属深觉安全感之处。 “不提他们了,”戏志才琢磨着,别管曹丕有没有心眼,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也没有将其发挥出来的本事,和在天下间搅动风云的机遇,与其关心于他会不会顶着蔡邕的负面影响也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政客,还不如想想别的,比如说:“君侯觉得,文远会在何时揭穿田元皓的身份?” “以文远的性格,不会耽搁太久的。”乔琰想了想回道。 她将这个任务交给张辽,便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决断力和令人归心的亲和力。 这两件特质加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叫破身份,只要操作得当,必定会让田丰迟疑。 在这件事上乔琰的判断并未出错。 田丰夜半醒来,瞪着上头的屋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在方才的梦中,张辽彼时的那句“田元皓先生,君侯令我带你参观一番这幽冀边界”,竟然又出现了一次。 但更离谱的是,他将乔琰把他在那场弘文馆辩论后提拔上来的画面也又梦到了一遍,而这一回,乔琰说的赫然是“田丰,你是个奇才啊,何必还要留在那袁本初身边效力呢?” 他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谁家对探子是这般心大的,竟然可以放任对方在自己的地界上随意探查机密。 应该没有那么早才对。 难道是因为他在前来幽州敕封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积极,才让他被盯上了? 又或者是……在先前开凿水井那件事上,乔琰为了对他做出嘉奖,对着他的“家乡”送出了一把蒲扇锉,整个过程中出现了什么被人发觉端倪之处? 田丰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但更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 为何在他已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张辽依然有这等底气将他送走,而在他选择了留下后也将他作为京中来使、军营贵客一般看待! 这种令人无眠的困惑伴随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巡防演兵之声,让田丰仅剩不多的睡意彻底从他的头脑中被驱逐了出去。 张辽有没有什么心大的毛病他是不知道,他是要被这种奇怪的氛围给整出毛病来了! 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的是,在他披衣起身朝着马厩走去的时候,甚至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借着马厩边上微弱的烛火,田丰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那匹送给他用来代步的马匹。 马儿确实是好马,没有什么在马蹄上的毛病,起码不会在行至半道上的时候把他从马背上给掀翻下去。 在确认了其中没有什么花招后,田丰还对自己居然会怀疑张辽的诚心而内疚了一瞬。 这也让他更不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了。 他正想着此事,忽然瞧见远处闪过了一点零星的火星,因还是睡不太着他便朝着那头走了过去,正见从马厩往营门方向走去的半道草丛里,蹲着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田丰走近了才发现,那点火苗被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圈木板给遮挡着,以防光亮被透出去,但光是挡住了,香味却有点难被掩盖住。 这年轻人用手中的木棍朝着火堆里拨弄了两下,就翻出了几个切断的薯蓣。 趁着还热乎,在手中翻滚了两下就飞快地扒起了皮。 那动作熟练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差事。 甚至在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后,他飞快地把手中的另外一段薯蓣递到了田丰的手里,颇有一点贿赂一下切勿告密的意思。 田丰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权且放下了先前的那些担忧,开口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士卒的甲胄,回道:“京城那宣旨队伍里的人吧?君侯说要打磨打磨乌桓人的性子,让人带了不少薯蓣块茎过来,让吕小将军监督着那些降卒先把田地给开垦起来,其中有一批品质不怎么样的,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伙食。前两日我帮着扛的箱子,就分了几个给我,当夜里的加餐。” 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那个薯蓣,道:“试试啊,乐平那头择优培养了七八年出来的品种,味道好得很。” 田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当拒绝还是应当接下来,干脆先学着那年轻人的动作,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下来,将还带着热气的薯蓣皮给剥了下来,小声问道: “可你既然是要做那守夜的差事,为何不专心做事,反而在此地做着偷偷犯懒之举?”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就说你是见识少了,我这可不叫犯懒。这个门平日里士卒是不往这头走的,真要有人离开这扇门,直接格杀勿论就是。那门外头还有好几道守着的呢,总不会让人给跑了,我暂时分个神也无妨。” “我听说,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在涿郡的招兵中混入了袁绍那边的奸细,将此地的情况告知到邺城去,所以专门留了这道平日里没人走的门。” 他说到这里,恰好看到了田丰的脸色,便问:“哎你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田丰捧着手中的薯蓣,沉默了好一阵才回道:“我觉得这东西有点苦……” 这年轻人哪里知道田丰心中在这一刻遭到的又一阵冲击力,一把从田丰的手上将那块薯蓣给抢了回去,“苦?怎么可能发苦?我看你是山……吃不了糙粮。算了,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对了,你绕着这里走一点,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这几个字直到田丰回到住处之后都还在他的脑袋里回荡,造成了极强的杀伤力。 所以说,倘若他真在今夜骑着马匹回返冀州去了,就算错过了这位在烤薯蓣加餐的,也必定会在营门之外被斩杀? 那让他回冀州是几个意思! 第二日他顶着一双还有些困倦的眼睛看向张辽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大司马的部下都是如此狡猾的吗?” 对昨夜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的张辽,好像一点也没有那等底牌被人给揭穿的慌乱,只是镇定回道:“但事实上元皓先生的心中早已有决断了,我这样的准备并不会派上用场,只是用来防着真正的细作的。” “……”是,是这样吗? 田丰很难不觉得,自己在此刻的头脑发懵,可能是因为他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 但更让他思绪混乱的,是张辽说出的下一句话,“不必在意这等本不是为您准备的陷阱,元皓先生昨夜已听到关于乌桓的处理之法了,我想向您请教一句,您觉得那扶余和高句丽又该当如何处置,才能确保幽州的长治久安呢?” 田丰的嘴角抽了抽,回问道:“你将此事问询于我,真的合适吗?” 张辽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回道:“元皓先生打从来到并州,又到长安,随后来到这幽州,一路上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绝不可能是在被所有人联起手来演绎一场将你困住的大戏。” “那么敢问您一句,困住您不得回返冀州的,真的是那扇越界即死的营门吗?” 田丰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挡住他的是门,或者是张辽可能在放他走这个举动中所藏匿着的陷阱吗? 很可能不是的。 在他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已经被填补了太多长安朝廷之中的点点滴滴。 以至于当他站在这个抉择岔路口的时候,还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条长安城中的新路,想到在关中原野之上的一道道旱灾保障,想到在长安城的小饭馆里的酱汁捞面,想到他在今年明明有很多个逃跑的机会,却都被他以可能会被逮回来这样的理由抹去了想法,想到…… 想到更多更多的东西。 就连在他前来幽州前途径并州的这一段路,都让他有种值得细细品味之感。 这些反复在夜半时分闪动在他面前的画面让他意识到—— 他有可能真的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于袁绍忠心,而这个前来幽州行敕封之举的冒头,更像是给他最开始出仕的两年一个交代,并不是要毫无迟疑地奔向邺城。 也正是在他心中的激烈交锋达到顶峰的那一刻,他听到张辽说道:“君侯让我在合适的时候问您,倘若她能将巨鹿田氏子弟都给接到并州去,您是否愿意认真地考虑一番效忠何人的问题?” 田丰扶额,回问道:“张将军,您有必要将“合适的时候”这几个字也说出来吗?” 这显得他好像在一点不带回头地往坑里跳! 但他问归这样问,并不代表着他还要在此时迟疑。 他原本就不是个喜欢让自己长时间举棋不定的性子。 即便乔琰给出的这个前提条件意味着他有了更多转圜思量的时间,他也并未决定继续逃避,先行回返到长安去。 唯一的一项要求也不过是,暂时不必让他以此地参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以防他还在冀州境内的家人因为他的缘故而遭到了袁绍的清算。 虽说河北世家不是袁绍可以说杀就杀的,但在这等幽州和冀州的战局极有可能一触即发之时,袁绍若说自己此举是为了杀鸡儆猴,告诫各方莫要存有倒戈之心,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不过……他既身在军营之中,总还是偶尔会露面的。 当作为此地谋主的荀攸抵达后,他和荀攸还有司马懿便时常一道进出。 “少分心,那边都是军营之中的大人物,不是你们这些新兵能接触到的!”辛毗刚揉了揉眼睛,朝着田丰和另外两人离去的身影看去,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人,就听到他上头的百夫长喝道,让他连忙转移开了目光。 为了更清楚要如何做才能挑动幽州的风云,抵达涿郡后的辛毗和牵招商定,由后者做出引荐,将他给推荐进军营之中,来上一出近距离的观察,也顺便窥伺敌军的动静。 冀州在幽州方面的人手也随同他潜入进来了不少。 当然,他的口音最不容易掩藏,还是走这个推荐的门路最好。 推荐的理由也好说,牵招在先前的涿郡募兵训练中不慎摔断了腿,但他依然想效力于大司马的麾下,便忍痛将自己的朋友先推荐进来,希望对方在里面混出个名堂,能在他伤势好转后将他给重新招进去。 又因吸取田丰当年一去不回的教训,辛毗决定远比对方更加低调地行事,但求一个不被留意到,所有的训练都竭力保持在中游的状态。 这么一折腾,他一个颍川的文士,纵然曾经在袁绍麾下有着冲锋陷阵的经历,也着实是牺牲大了! 可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他居然会在此地见到了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故人! 当他小心地又朝着那头投去了一个眼神之际,他可以确定,那绝不是他的眼花而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那家伙将胡子剃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那分明是田丰! 第328章 各方云动 辛毗很清楚,田丰到底是何种品行的人。 加上他这河北士族的背景,也就让他更不可能会出现转投别户的情况。 所以就算先前在乐平月报上刊载了田丰升迁的“传奇”履历,甚至有从长安送到冀州的铁制刻字蒲扇锉作为证明,辛毗还是更愿意相信,田丰让袁熙在回返邺城后所告知的情况才要更接近于事实。 田丰确实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这才一步步从原本前往并州调查变成了在长安城中升官,又因袁绍没能给他做出足够的接应,让他一时之间无法从中脱身。 可方才的那一幕却让辛毗有些怀疑了。 当他通过问询得知,田丰这些代表长安天子前来宣读敕封指令的人,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后,他的这种怀疑也就越发明确。 这还真不能怪他是在乱给田丰扣帽子。 田丰若是想要通过抵达涿郡给袁绍传递出什么消息,又或者是要亲自逃离回返到冀州境内,以他的智慧,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内早就可以有所举动了,怎么可能到如今还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还让辛毗亲眼看到田丰和荀攸、司马懿等人相谈甚欢的样子,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忍辱负重的模样。 更让辛毗直觉不妙的,是他竟从田丰的身上看出了几分轻松的姿态,这也绝非身在敌营之人所应当表现出的样子! “若按照先生这般分析,就千万莫要去和那田元皓接触试探了。”和辛毗一道进入敌营的下属说道,“此外,先生到底是颍川人士,如先生所说,在早年间和那荀公达有过一面之缘,也千万别被他撞上。” 辛毗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数,等我们在此地想知道的事都探听完毕便即刻撤出,绝不多做停留。” 他选择的是一条很有意思的消息获知渠道。 从涿郡这边新招募来的兵卒,对于这些幽州的变故是最先存有打探之心的,哪些人的风头最盛,也就清清楚楚地通过这些士卒之口的传播,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而在这些刚开始整顿秩序的士卒之中,若是出现了什么对于攻破公孙瓒的英雄人物的崇拜,甚至闹出个沸沸扬扬的地步,也大有可能发生。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因田丰这个比荀攸还熟悉他的存在,他的身份很有可能会被轻易地曝光出去。 这就有点不妙了! 别看他还曾经和辛评探讨过,因关中那边纸张和印刷术的发展,他们这些士族的地位会不会遭到冲击,讨论过按照乔琰眼下这个手握五州气焰滔天之势,袁绍到底有没有这个应付的机会,辛毗是没打算搞出什么临阵投敌之事来的。 可要是被田丰给出卖了,那他岂不是连自己选择的权力都没了? 还是得躲着点对方。 辛毗一边思忖着,若是以田丰离开冀州三年之久的情况,还能不能让他在于此地布防期间给冀州带来麻烦,一边留意到下属拿起了一旁分派给他们这一队人的布包,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份针线包。 按说军营之中让这些士卒自行对衣服进行缝补,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情况,毕竟这年头的衣服穿坏了修补一下接着穿也很正常。 可如果这个缝补还指定了图样呢? 那好像就不太正常了吧。 “在衣服上绣上这个虎牙的图样?”那下属将其中夹着的一张图样取了出来,无语之色溢于言表。“这不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第二日出去问询他就得到了答案。 吕布因那虎牙将军中所包含的祝福意味,觉得有必要让他军营之中的人都知道知道此事。 什么是虎牙将军? 身高臂长,挽弓善射,逢战之中化险为夷。 那若是往衣服上绣上个虎牙图案,岂不是全军也能承继此种风范? 辛毗:“……” 不是,这吕奉先有病吧! 就算这针线包在被荀攸发现后就被他给勒令收了起来,这大概也得被列入军营奇观了。 但等等…… 辛毗沉吟,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一个最适合当做靶子的人选了? 那头的幽州,辛毗在“认清”了田丰的背叛后准备小心行事,抓准吕布那个显眼的家伙来上一出暗中谋划。 而在另一头—— “游说?” 乔琰展开了从徐州方向送来的信报,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 今年之内倘若再出现战事,哪怕是对她来说也是一笔重负,所以她虽给了乔氏姐妹推动扬州联盟达成的自主权,也给了贾诩在徐州战线上在必要时候拖住周瑜的指令,其实也没指望徐、扬二州在今年内再出现何种惊变。 在曹昂回返兖州将她所提出的交易筹码告知于曹操由其决断的同时,孙策也朝着朝廷上交了一份奏表。 于奏表之中,他将豫章郡太守黄祖所犯的数条罪状罗列其上,并言及此人有拥兵自重之嫌疑,直接由朝廷撤换此地太守,或会引发不必要的动乱,故而他以扬州牧之名将其拿下,并举荐丹阳朱治为豫章太守。 这份奏表,因扬州所处之地偏远的缘故,朝中虽可能对孙策有几分微词,但应当会对其做出批复的准允,随后展开的必当是孙策在豫章的大刀阔斧。 黄祖之死无疑也是孙策对扬州世家的警告,如若他们还是保持这等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黄祖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甚至他们还未必有着黄祖这样的守备能力。 但这种警告很可能并不能起到相应的效果。 扬州世家在多年间形成的傲慢态度,让他们只会在孙策的这种行径中越发觉得对方是个莽夫。 趁着这秋收之后的冬日平静期,孙策整顿豫章郡政务的同时,这几家连带着祖郎和黄射等人,也必当逐渐联合在一起。 这些潜藏的利爪或许会在明年就会显现出端倪,可不会是今年。 不过正如这封信中所说,还有一些准备是可以在今年内去做的。 乔琰将手中的信递交到了一旁的戏志才手中,说道:“看看庞士元这小子的想法。他和鲁肃打了一个赌。” 戏志才展开信就看到,庞统写道,他想从君侯这里得到准允,让他去接触一些人。 为了将鲁肃拉到麾下,他和鲁肃打赌,他以二十骑连带着他自己,能不能给刘备造成一些丢地失人的麻烦。 若能的话,请鲁肃再好好正视一番他这个少年人所说的话。 假使光是靠着他庞统一个都能给刘备造成这样的麻烦,鲁肃就真应该当好好想想,将徐州交到刘备这样的人手中,到底能不能有足够的本事保有太平。 若论仁政和民心之说,难道他们的那位大司马在关中和凉并二州早年间活民无数的功绩,居然比不上刘备不成? 在当时的处境之下,因要和笮融相比,又面对陶谦忽而身死的局面,刘备确实是他们的最优解,可“主择臣,臣亦择主”从来都不是一件错事,为何非要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固守着他们原本的想法呢? “他倒是有点意思,徐州北部除却被臧霸等人所控制的泰山郡外,基本都是刘备和徐州世家所能实际掌控的地盘,在这些地方上动手脚太容易被发现了,也绝不是他这所谓的二十骑就能解决之事。” 戏志才问道:“那么君侯准备允许他这趟行动吗?” “为何不呢?”乔琰露出了几分看好戏的表情,“庞士元的毕业考核因为没能成功前往辽东,可还不算交卷呢!” 现在正是让他一展拳脚的时候! 唯一需要她这边提供些协助的,也不过是—— “让张任随同士元走一趟吧。总得防备些意外情况的。” 庞统的战略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个运道还是需要防备一二。 尤其是,眼下这种争端初起之时。 庞统得到了乔琰回信的许可,当即带着鲁肃和那二十骑动了身。 离开之前他还和贾诩立下了军令状。 如若他没能完成任务,甚至是让鲁肃给趁机跑了,那他就提头来见。 “你这小子也真的……”鲁肃看了看自己被分派到的这匹坐骑和他此刻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脚,对上庞统的目光,吐出了后半句话,“有够大胆的。” 庞统沉着回道:“我既得君侯之赐,定为凤雏,纵然头颅断折,也有尾翎可辨身份,又总还在生前得窥天地景象,哪似你鲁子敬,空有勇武善谋之名,却实则已寻了根绳子将自己拴着了。” 鲁肃懒得对他做出辩驳。 而他既然已经和庞统做出了赌约,也就自然不会在此时逃走。 他倒是要看看,庞统这小子能靠着这二十人做出什么来。 按照庞统所说,他不会借助于什么东海麋氏,像是当年乔琰将郑玄接应到并州的情况一般,打着名义上是二十骑兵,实际上还有麋氏的商队在侧。 他也不会是靠着这二十人中有个武力值颇高的就跑去做什么刺杀的举动。 既然如此,且看看他要做什么又有何妨! 即便是鲁肃也不得不承认,庞统此人的确对得起他在南阳名士圈子中长大的风姿。 但当庞统带着他顺着淮河西行,途径下邳郡朝着豫州而去的时候,鲁肃的脸色也不由一变。 他好像知道庞统要做的是何事了! 糟糕!若要让刘备丢地失人,确实不必将目光局限在一个徐州之内,谁让在刘备进驻徐州之前他还有着对豫州沛国的掌控权。 即便是在他前往徐州后,沛国在实际上也还是归属在刘备手中治理的。 尤其是,当曹操南下进攻袁术后,考虑到此时不适合与同僚发生什么地盘上的纠纷,于是将沛国依然交托在刘备的手中,自己领陈郡和汝南郡。 可这片在徐州之外的土地,一来没有足够的驻兵,二来…… 那是曹操的老家! 若是让和沛国的曹氏夏侯氏交好的沛国豪强世家选择,他们是会听从那些民众的声音依然奉迎刘备为主,还是干脆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朝着曹操示好,请其接管这些地方? 只怕还是后者! 尤其是,此刻徐州还随时有可能陷入争端之中,谁知道刘备在进攻袁术之时的稳健发展,会不会在此时变成对着徐州的征兵入伍,以对抗徐州南部和扬州结盟之势。 反观曹操,他此刻手握兖州和豫州的大半地界,背靠邺城朝廷所在的魏郡,随时可以得到朝廷的分兵支援,又和乔琰在汝南和颍川界线上制定了休兵条例,即便真有战事复起,先出现矛盾的也不会是在沛国。 这是个更安全的领袖! 而曹操难道会为难他们这些老乡吗? “子敬先生不会不知道乡党的力量在如今有多恐怖,我以曹兖州部从的身份前去此地游说,你觉得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呢?” 庞统整了整袖子,依然是一副年纪轻轻就老学究模样的做派,“您也不必说我此举是在给今年本已苦难的民众增添麻烦。以实绩来说,曹孟德麾下的屯田校尉这几年间在兖州所做的种种丝毫也不比你徐州的那位陈元龙先生差,满伯宁这等人才也加入了管理的行列,便是多上一个郡也不至于吃力。” “以权力交替来说,刘玄德对沛国怀仁有余,施威不足,一旦当地豪强说动郡县长官直接投诚,进驻的兵马发生置换也不过是须臾之变而已。” 在鲁肃听着有几分恍神之间,又听庞统说道:“我家君侯说的是自己不会越过颍川和汝南的分界,打破豫州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但好像并没有说过——” “不能从徐州方向干预沛国局势吧?” 沛国若失,刘备唯一的地盘也就只剩下了徐州北部,而徐州南北之间必有一战。 这等同于是斩断了刘备的一条退路! 庞统道:“子敬先生,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您的目光看得还不够长远,范围也不够广,这等做派,迟早是要让自己作茧自缚的。” 他一夹马腹,朝着前方加速行去。 庞统和鲁肃说得痛快,但那沛国之地的豪强也不是他在三两句话间就可以说服的,他说自己是曹操的使者,还得和那汝南郡中的曹操驻兵打交道,以便让沛国人当真相信他的说辞。 大方向是有了,如何操作却依然是一场硬仗,他绝不能在此时懈怠,辜负了君侯对他放手一试的准允! 鲁肃看着庞统这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背影,不由陷入了一瞬的沉思。 他被这些人给俘虏到自己的地盘上,到底是他在这徐州内乱局势中的不行,还是打碎了他原本困居于徐州一隅的外壳,得算是一件幸事? 他又当真是在作茧自缚吗? 可这世上在行那作茧自缚之事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袁绍都因为辛毗的劝说,并未将人派遣到长安城中,去寻那长安城中的刘虞子嗣和反对大司马的势力接洽,以免怂恿对方在长安搞风搞雨不成,反而步了田丰的后尘,又将自己的人手给空耗了进去。 然而那有些人的声音还是随着乔琰在并州的这一段小住而聚集到了一起。 袁耀朝着对面看了看,光禄大夫淳于嘉。 他又朝着自己的旁边看了看,这人不太认得,但他隐约记得此人是司徒府中的属官。 再往上头看看,那居于上首的刘扬已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真是和他袁耀来到长安的时候为他没能继续接掌益州时候打抱不平的样子,没有任何的一点区别!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开始琢磨要是将这个消息举报出去,能不能换来一点安逸的生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那刘扬一拍桌子,“这大司马未免也太不将诸位放在眼里了!” 刘扬浑然未觉,在场的人中居然还有一个的想法是——大司马最好不要将我放在眼里,而是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她先后取下益州和幽州,未曾及时和朝中禀报也就罢了,竟还行居功自傲之举,莫非真已觉得这长安朝廷是她乔琰的一言堂了!” 他朝着那个袁耀不知其名姓的属官看去,“司徒在朝中为国事兢兢业业,竟被大司马当庭斥责其无有作为,甚至弄丢了先帝,差点当场想要弃官而去。” 他目光转向了淳于嘉,“光禄大夫在今年劝阻她莫要懈怠行事,有负那大司马之名,被辱骂到当场吐血也就罢了,还在这秋收时节被翻旧账。” 袁耀沉默地看着刘扬又转向了他,“再说子煦的情况,以那位乔大司马在旦夕之间攻破二州的本事,要想将豫州夺回,难道是何种难事吗?子煦已有丧父之苦,却还在这长安城中空耗时日,也不得为父报仇的机会,孰能心忍。” “明明受害遭灾的是诸位,她倒是回返并州去了,还是一去两月,说是说的什么要和曹操谈论棉花的交易,借机将印刷书籍推广到那边的地界上。这话骗骗三岁小孩也就罢了,又或者是糊弄我父皇那个因救命之恩对她多加容忍之人,实际上的用意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来这长安城已被她驻扎了军队之地包围其中,她正要居于他处,一点点架空长安城中的权柄。” “二来这出和曹操之间的交易,谁知道她是不是要生出什么左右逢源,另起炉灶之意。” 刘扬越说越是语气激昂,甚至在面色上有些涨红,“诸位,我大汉江山或许未曾败亡于宦官之乱,董贼篡权,却要亡于这孝灵皇帝的托孤之臣手中了!” 第329章 …… 这话说的着实很重! 哪怕在座的人中,那司徒府府掾得了王允的知会,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可以对刘扬应和一二,曾经被当街被骂昏厥过去的淳于嘉也对乔琰的某些举动深恶痛绝,在听到刘扬的这句话后还是面色骤变。 大汉江山不亡于阉宦董卓之流而要亡于乔琰之手,这话可以由看不过眼她的腐儒来说,却绝不能由这位承蒙她恩惠的皇子来说。 若这话传出去,乔琰至今也未曾做出可供指摘的僭越之举,名声是不会有什么损伤的,反倒是刘扬,势必要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殿下,此话慎言。”淳于嘉咳嗽了两声,开口劝道。 刘扬也不是不知道他这话说得过了头,但为了试探下面几人的态度,加上为表演出他有此等对抗乔琰的胆魄,他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现在收回了几分愤慨之色,说道:“虽说是有夸大其词之意,可昔年大将军梁冀掌权期间,百官莫敢违令,专断朝政二十年,观大司马今日之举,和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倘若不对其予以制约,她所能影响的何止二十年!” 就连池阳医学院的两位院长都曾经说过,若是学院之中的任何一位弟子可以将一个普通人的身体调理到大司马的那种程度,他们甚至愿意将自己那院长的位置都给拱手让出,只因这实在是一出医学奇迹。 从这句话中就可见她到底是何种可怕的身体素质了。 刘扬虽然年轻,也不敢保证能活到乔琰之后。 正是因为这份年轻和身体康泰之相,才让乔琰的大权独揽越发可怕。 “她虽未曾如那梁冀大将军一般鸩杀帝王,也未曾行穷奢极欲、拓建园林之事,然梁冀修皇女台十丈,为洛阳之标示,大司马修长安新路,为长安之典范。梁冀得势下属升天,大司马掌权各处太守刺史皆出门下。如此一比,岂可因祸端之多寡而置之不理。” 这一番乍听有理,实则全是在瞎扯。 袁耀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就说那条长安新路,当年他是恰好来此地见证过其盛况的。 若无这条新路的建造,通过民众喜好传闻之说相传,这长安帝都的种种变革就算是有了报纸的存在,也不可能这么快地推广到天下去。 这和梁冀修建皇女台以彰显自己的权柄威风哪里是一回事。 再说太守刺史皆出自她的门下这事,刘扬怎不看看,若非通过了乔琰的这般筛选,偌大一个原本仿若空壳的大汉到底要如何立足于此。 靠着刘扬那张嘴吗? 不过该说不说,刘扬是还挺能说话的,尤其是在字字句句都出自于他的真情实感的时候……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想啊。 袁耀想到这里,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就听到刘扬接着说道:“诸位,天下所患者,莫过于名为君子实为小人之辈。我父仁善,又为声名所累,且诚心相信大司马并无篡权之心,此事也只能由我与诸位共勉而为了。” 那被王允派来的府掾打断了他的话茬,问道:“敢问殿下,我等可有兵马在手?” 这人虽只是个府掾,但公门下的府掾大多不是单纯听从上头指令行事的,而是并无名士引荐路子,又并不想直接走弘文馆门路出仕的,打算先积攒些经验、观望一番朝堂局势再说。 这其中也包括了此人。 他带着脑子听的刘扬的这番话,从这最后一句对刘虞的评价中听出了点潜藏的意思。 刘虞仁善,且不相信乔琰会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甚至,若是按照王允在司徒府中所说,刘虞可能根本就不打算让这个儿子作为他的继承人,而是打算另外挑选一名宗室子弟,在将来作为传承之人。 这样说来,刘虞曾经在幽州的下属中随同他来到长安的这部分,也就是组成了护持皇城金吾卫的这一支,很可能根本就不能听从于刘扬的指挥。 那么问题来了,在手中无兵的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发起宫变之类的事,将乔琰给借机拿下,又要如何处理可能出现的善后问题呢? 经历了今年的旱灾蝗灾,民众好不容易得到了些安定的生活,而这些都得归功于乔琰,她若是在此时遭到了谋害,到底是她在言行举止之间有不妥之处,甚至生出了取代汉室的想法,故而被诛杀,还是因功高盖主,刘虞挑唆他的儿子对着乔琰先下手为强呢? 在民众这里必然有一番自己的评判! 这是极其危险的。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代表王允来与会的,只要严格遵循王允所说的少表达情绪的准则就好,不必非要和刘扬抬杠,所以那一系列的隐忧和质疑,在此时都变成了一句话—— 你既然有此心,兵权在哪里。 在场之人里反正是没有的。 袁耀虽是袁术之子,但袁术活下来的那部分旧部也基本留在了颍川境内,配合新上任的颍川太守袁涣建立防线,并不在长安。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乔琰预防袁术势力在长安城中生乱的考虑姑且不论,总之结果就是,袁耀的身边只有小猫两只。 王允是司徒不是太尉,是没有过问军事的权力的,甚至因为当年董卓之乱中他一部分统兵的失误,被乔琰刻意剥夺了统兵职权,也无人敢在其中说个不字。 淳于嘉就不说了,武力值可能还没有刘扬高。 至于其他可能会被刘扬给拉拢到的存在…… 这位王司徒的府掾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猜到几分。 总之不会是什么有力挽狂澜之力的奇才。 大概也就是刘扬这等敢于顶着大司马风头作案的,才能在听到这样的问话后,并不觉得这是对他行动底牌的质疑,反而觉得他们这番除贼复汉的实操可行性还很大。 他回道:“自赵云前往洛阳后,京兆尹地界的演武练兵之职就空缺出来了,不知可否劳烦王司徒举荐士孙大夫出任?” “此外,我父亲麾下的鲜于都尉与我的关系尚可,或也能为我等助力。” 他说的这个鲜于都尉并不是金吾卫的鲜于辅,而是其弟鲜于银,此时并未出现在这里。但袁耀直觉,按照刘扬的这番说辞,这种“或也能为我等助力”,有极大的概率是对方已经和他在私底下达成了协定,只是并未亲自出现在这里而已。 袁耀刚这般想着,忽见刘扬转向了他,不由心头一跳。 在这一刻他不由想到了他刚来到长安的时候,刘扬跟他所说的话。 他说不知道刘虞属意于将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但不管怎么说都该当符合他的身份,那么—— “我也已准备向父皇举荐子煦为南阳太守。” 南阳? 袁耀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却被离席的刘扬给按了下去,“子煦,我知道你对于此事也很着急,那南阳位于刘景升的麾下,乍听起来也不像是个好地盘,但你且听我说说这选择的缘由。” “若按照你父亲生前所统辖之地,以及你汝南袁氏的声名,该当让你驻军颍川,以抗曹贼才是,然那现任颍川太守袁曜卿同样出身不凡,且这官职委任业已尘埃落定,大约是无法变更了。南阳便是第二个选择。” “一来南阳距离司隶不远,一旦长安有变,可随时调兵入武关直扑长安,成为我方一路武装助力,二来在理由上也说得通,毕竟,若是由子煦出任南阳太守,既是对荆州刘景升的威胁,以防其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也可说,这是为了让子煦在侧支援颍川,成守望相助之势。” “你们看,这样一来,是否我等也并非手无寸铁?” 刘扬努力说完了这番话,自觉此刻众人的一瞬沉默都是对于他能想出此等好主意的赞美。 得亏他前几日往弘文馆中走了一趟。 直接能被他收入囊中为他所用的“股肱之臣”是没见到,倒是听到了一番关于能否先取下南阳,进一步扼杀刘表生事可能的话。 刘扬当即觉得,这正是他出头的机会,那也是个极其适合于袁耀的位置! “安排是好安排,但今年官职调度已很频繁了,先后拿下益州和幽州,另有徐州战线在交手,已有些顾此失彼。”淳于嘉思忖了一番后回道:“殿下若真要提及此事,不若等到明年开春吧,也好让袁郎君在长安城中先学习一二。到时候要举荐起来也容易些。” “我也这般认为。”那司徒府府掾也如是说道。 他并不知道,袁耀这个有过在乔琰面前举报袁熙来长安经验的家伙,方才那几乎要起身的惊愕,根本就不是出自于年轻人的沉不住气。 他眼见对方也“急于”去做那南阳太守,心道这袁公路的儿子倒是和刘扬是一路货色的人。 可惜今年不是他们适合于做出这般举动的时候,还是暂时先压住这股苗头再说。 就算真要做,也得是在一个时机更加成熟之时。 刘扬朝着这两个明显要更加权威的人看去,心中的不满情绪几乎在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却想着自己还需要拉拢这两方为自己所用,不是他在这里显示自己脾气的时候,又吞咽了回去,只是问道:“不能先旁敲侧击地提一句吗?” 若是在今年提出,还能打点感情牌呢……若是拖到明年的话,岂不是还得严格按照实力来筛选了? 刘扬虽然不知道袁耀到底有几斤几两,按照他所听说的袁术在豫州的表现,大概是不太行的。 他这欲言又止的语气倒是让淳于嘉二人听出点名堂来了。 在一阵说不上来是何种气氛的面面相觑之中,淳于嘉说道:“倒也不妨试试看……” 至于能不能成功,可能就要看运气了。 或许,还要看一点袁耀此人的临场表现。 不过若说表现的话,袁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趁着夜色,直接翻墙跳进了隔壁的屋子。 那屋中的官员没招揽几个护院,自己的耳力又不太好,这出夜袭的动静一点都没引起他的警觉。 袁耀松了口气,感慨自己在长安城中住的几个月里,倒是还没将自己打猎捉鸡的身手给落下,又连忙朝着再隔壁的一间翻了过去。 夜间的宵禁让他找人都不太容易,又为了防止被刘扬发现他的举动,没敢直接在白日里有所行动,只能这般操作了。 好在,等又过了个院子后,这里便是个大司马府中下属的屋子了。 被护院管事按住了贼人的动静惊醒,法正从睡梦中惊醒,一出门进了院子,就和目含激动之色的袁耀来上了一出对视。 法正:“……” 等等,袁术的这个儿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可在听完了袁耀说出自己来意后法正又觉得,他这哪里是脑子不好使,分明就是太好使了! 能不能有这个颖脱而出的本事不要紧,能有这个站对了立场及时报信的能力,显然要更重要。 “你明日一早就先闭门不出,我去寻人汇报此事。”法正生怕袁耀又忽然反悔,做出了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直接让他先留在家中。 袁耀点头如捣蒜。 这种太过配合的表现,在脸上的每一个起伏中都透露着一个信号,他一点也不想被人当做夺权的工具人来使用,也一点都不想和那等蠢蛋做队友后与大司马为敌。 袁耀这反应,让法正原本还想说出的话都给堵塞在了喉咙口,最后只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吧。” 在第二日,因大司马府中的长史和参军都不在,就连乔琰本人也还身在并州,法正直奔大司农府,找上了程昱。 他话音刚落,就见程昱一掌拍在了桌案上,骂道:“混账!” 这面容肃然的中年人脸上积蓄起的风暴,让人不由望之生畏。 法正骤闻袁耀递交来的消息,都没表现得如此激动,只觉得事态还远远未到剑指而来的地步,着实没料到程昱会有这等反应。 程昱却已离席而起,在屋中往来踱步。 在这位列九卿的位置上坐得久了,他身上的威严肃穆之气已远胜过当年还在东郡之时,他出口的话更是让人不难听出其中深切的愤恨之意。 “先是君侯那些净会找麻烦的亲人,现在又是这些光吃俸禄不干事的昏聩之人,真是没完没了了!” “那皇子扬有何资格对君侯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若无君侯,他的脑袋只怕都已成为乌桓人的酒杯了!” “淳于嘉和王允就更别说了,他们是在这关中为民生奔波了还是在夺回州郡之事上出过一分力?” 程昱语气一顿,“我忘了,王允在维护这长安朝廷的存在上,倒是还有那么几分功劳。” 但这在程昱口中还勉强值得一提的功劳,在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他闭了闭眼,方才压制住了脸上的怒气。 虽然早已知道,乔琰的目标乃是那天下独一无二的位置,迟早要和大汉的皇权以及那些死忠于大汉的存在发生争端,但就像那令人厌烦的兖州乔氏,在一个何其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长安一样,这些鼠目寸光之辈的跳出,也发生在了一个太早的时候。 大汉十州,真正在乔琰掌控之中的只有五州。 地盘过半也随时有可能会出现逆转的局势,并无胜局已定之说。 就连那邺城的朝廷也还因为刘辩的存在,得到了数州之地的支持,依然□□地存在着。 这些家伙莫非觉得,没了君侯,他们高居庙堂就能操纵那些驰骋疆场的将帅和运筹帷幄的谋臣,一举收复山河不成! 他们若能做得到,他程昱何必等到四十多岁方才有了一处容身之地,将未来寄托在君侯身上! “其实大司农不必如此担忧,这些人充其量也就是跳梁小丑罢了。”法正早已得了乔琰的提前告知,一旦益州那边有了对南蛮的战局开端,就会将他给调派过去协助作战,绝不愿意看到某些人的私心影响到了他大展拳脚的机会,但想想这几人连个简单的密谋都能出现告密,实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昱摇了摇头,“我担心和愤慨的不是这几人,而是当君侯将新夺回的益州幽州重建秩序后,这些类似的反对声音是否会越来越多,潜藏在这长安暗流之下的,是否也并不只是被袁子煦提及的几人而已。” “与其让有些人潜藏在暗中,随时准备攀咬一口,甚至在和冀州对决的要害关头做出什么麻烦事,还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比如说——成全他们对袁子煦的安排。” 刘扬不是觉得,倘若袁耀能够当上这个南阳太守,对他们来说是多了一人能掌握军队力量的表现吗? 那就成全他们! 若不助长一番他们的气焰,如何能让他们来上一出自现马脚的举动! 在他们的想法里,这等己方阵营手握实权之人的增多,让他们可能能招募到的同僚力量也必然随之增多。 人已经有点蠢了,牌总是要好一些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也被程昱写在了送交乔琰的那封书信之中。 她拆开信来看的时候,才因为袁耀转述的那些指摘之言而心头火起,就被这一句辛辣的点评给逗乐了。 是啊,人太蠢了,和她眼下所面对的对手都无法比较,那么当她逐一侵吞掉这些对手的时候,谁又会相信,她居然会跌进一个淹不死孩童的水坑呢? 总还是要让他们把坑挖得更深一些的! 她暂时离开关中,甚至还要在随后前往洛阳的行程安排,是为了让这些人聚拢在一起。 那么现在,就是她再往他们手里递上一把刀的时候了。 “君侯也觉得可以将这个南阳太守的位置交给袁耀吗?”戏志才问道。 想到向她传递这条讯息的程昱和此刻在她身边共同参谋的戏志才,都是她刚在乐平那里起家之时的早期班底,乔琰既觉这好像是时运之必然,又不免在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回道:“为何不呢?” “袁子煦确实没有这个担任一郡太守的能力,但他若是真有这个能力的话,只怕那荆州的刘景升就该坐立不安了,唯恐我转过明年去,对付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他!” 可换成是袁耀,刘表还得觉得这是个缓和关系的举动。 “此外,按照我这对外做出的表现,我如今并不愿意内部生乱,不会和刘扬那家伙撕破脸皮,袁子煦若不想自己成日里被刘扬寻去商讨如何将我给拉拽下台,甚至在某些时候不得不让自己登上贼船,从长安前往南阳,对他来说还得算是个舒坦差事。其中原委我会在信中告知于他的。” 戏志才调侃道:“我看他现在最想要的便是君侯的亲笔了,以证明他没让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立场之中。” “所以先让他往南阳去避一避风头吧,也让刘扬觉得,他在这长安城中还是有些话语权的,正该一鼓作气将那举止有若梁冀大将军的乔大司马给诛杀。” 乔琰将信纸拍在了桌上,又道:“不过他也真是太蠢了。” “若按照袁子煦所说,王允居然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遣了个府掾参与此会,可见此人虽有反我之心,却没打算真要跟那刘扬在一条船上共沉沦。” “姓淳于的那个家伙都对刘扬的计划提出时间上的异议,难保没有自己额外的想法。” “鲜于银同样未曾与会,只隔空表达了对他的支持,谁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后将他给供出来。” 剩下的一个袁耀就更不用说了,这家伙从刘扬的地方出来当天,就已将消息给全部透露给了乔琰的部从,简直是将主动上报减轻罪责做到了极致。 才这么几个人就已经弄成了这般混乱的状态,若是再多上些人手,天知道会不会行动还未开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所以,还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合适的帮手啊。” 乔琰的脑海中将这些推动着她不断朝前走去的要素一个个翻覆思索了过去,在心中有了成算。 这些扎根在她所掌控地界腹心的毒瘤,正是促成她从这权倾天下的臣子到那颠覆汉室的帝王的要害。 所以,她还要再稳一点,再小心一点…… 将他们连带着汉室的王业一并祓除干净! “孙策那小子真是越来越过火了。”吴郡的一处宅邸中忽然爆发出了一个声音。 “行了朱公,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家伙是个什么脾气,当年王氏为孙策所屠戮的举动不就已经证明了吗?”另一人回道,“他和他祖上那些个卖瓜人一样,都是些粗蛮的武夫,你想让他按照我们的规矩办事,那可有点难。” “不过他这次确实是坏了规矩,”第人开口说道,“他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让我等吴郡四姓之人效力于他的麾下,按说他也该当给出个符合我等利益诉求的位置才对,可你们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这次豫章郡告破,黄祖被杀,孙策当即就将豫章郡太守的位置给敲定了下来,选的还是朱君理,这着实是不将吴郡朱氏放在眼里。” 被此人所提到的朱君理,便是被孙策奏表长安朝廷接掌豫章郡太守位置的朱治。 此人早年间以县吏、从事做起,直到效命于孙坚麾下,到了孙坚死后就成为了孙策的部下,也得算是跟随孙氏父子的老臣。 但他和吴郡朱氏不能算是一脉。 周武灭商,有曹姓子弟以功封赏在邾,以此为姓氏,邾为楚灭后转为“朱”字,在沛国、吴郡等地各自分流,其中被孙策倚重且在此时启用的朱治就是出自沛国朱氏。 自朱氏出现的春秋到如今的数百年时间里,就像陈郡袁氏和汝南袁氏都有主次之分,从属之争,朱氏的两支也同样如此。 孙策先杀黄祖,后弃吴郡朱氏而用沛国朱氏为豫章太守,无疑是对他们的警告! 扬州多年间的偏远之境,让此地的世家早已习惯了由他们在背后拨动利益筹码,哪里能接受孙策借着战功,在这里重新制定游戏规则! 反正现在孙策不在吴郡,正好让他们骂个痛快。 让朱治上位豫章太守他们也未必就会阻拦,但这种不告而行之事却让聚拢在此地的家生出了要给孙策一个教训的想法。 只是这个教训还未开口,他们就听到了外头有人来报,一名自称姓黄的年轻人求见。 “他没说全名?”屋中其中一人问道。 门房摇了摇头,“没有,他说只要您听到这个姓氏就该当知道他的身份才对。” 黄? 黄这个姓氏确实有点微妙。 黄祖……不对,这是黄射! 吴郡朱氏身在此地的那名长者当即喝道:“他来做什么?” 黄祖身死的消息既已传到了吴郡,那孙策正在四处通缉黄射之事也就自然被告知了此地。 他们骂孙策不厚道归骂,却也没打算真要惹祸上身。 尤其是将那败军之子的黄射给接纳到自己的地盘上。 然而在那门房回去告知于黄射后,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回来,手中还捧着一只盒子。 “那黄氏子说,他走可以,但走之前,想给诸位送上一份礼物。” 被称为朱公的老者狐疑地接过了这份见面礼,小心地放在了桌上,为防其中有诈,他以拐杖小心地将盒盖给挑了开来。 盒盖开启的一瞬间,一股呛人的血腥味顿时迸发了开来,在场的几人更是在猝不及防之间看到,在那盒中盛放的赫然是一颗人头。 在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惊愕中,距离盒子最近的朱公勉强辨认出了这人头的所属。 那是—— 豫章郡太守朱治! 第330章 誓灭山越 “他疯了吗!”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在这屋中爆发出了一阵怒吼。 他们确实对孙策起用沛国朱氏出身的朱治作为豫章郡太守颇为不满,但朱治上任已经是在长安朝廷那头过了明路的事情,那就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哪里还能将此上任决定给扭转过来,遑论是如盗贼一般将朱治给宰了。 可黄射他就这么做了! 他不仅如此做了,还将礼给送到了吴郡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这一举动,无疑是将吴郡世家给拉下了水。 若是没被孙策查出来还好,要是真被孙策给查探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就孙策那脾气,必定要对他们这些人开刀。 他早愁没有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了,眼下岂不正是一个递给他的把柄! 这种丝毫也不顾后果,甚至不顾被他上门拜访之人心情的举动,除了疯子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黄射就显然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当他被门房给带入此地的时候,这种对方正在发疯的观感,也就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豫章郡告破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黄射一夕之间由太守之子变成了流亡在外的逃犯,脸上已瘦削了相当多,那双眼睛便尤其显得明显。 在这双黑沉至极的眼睛里,众人都看到了一种潜藏的死气,好像根本无所谓他做出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何种后果。 “你……” 朱公刚开了口就已见黄射朝着他们躬身行了一礼,“为报父仇,行此不得已之举,还请诸位见谅。” “你这可不是什么不得已之举,根本就是……”出自吴郡顾氏的那人咬着牙,没将后头的话给说出来。 他恨不得说,对方就是个比孙策还要疯狂得多的混账,可想到此人有这等胆魄去刺杀朱治,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怀中忽然掏出一把刀来,对着他们也来上一出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景象,又将原本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您想说我这是不要命的疯子举动,”黄射语态从容地回道,“但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是不会在意还有没有给自己留有后路的。” 豫章之战后,孙策何止是要了他父亲黄祖的性命,也是意在将他枭首示众。 让这扬州地界上都知道,他孙策乃是当之无愧的扬州之主,在他羽翼丰满后绝不容任何人对他的决定做出质疑。 他已不仅是要报仇,也要让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在孙策的刀下。 若最后结果还是死,能拉下几个垫背的,总的来说他就不算亏本! 尤其是…… 倘若这个被他拉下来垫背的还是孙策这样的角色,那就更是不亏! 在他逃离豫章郡,乘坐上了乔岚乔亭的船,来到了泾县后,他见到了身在此地的祖郎。 祖郎虽然没对他的一番遭遇做出什么冷嘲热讽,但在这第一面见,祖郎也没打算为他提供什么帮助。 按照他和黄射的说法,“所谓唇亡齿寒,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唇齿之间是一种联系,我和你们这等上至于太守的存在,就是另外一种关系了。”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相信这种忽然被提出的合作并不是要对他做出什么利用,而是确实要和他联手一起对付孙策? 连跟他之间的阶级没有差特别大的笮融,都根本没有要跟他交底的意思,反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好骗的傻子,那么在黄射的话中可能作为他们助力的吴郡世家,又凭什么将他们看在眼里! 祖郎确实没改和孙策敌对的想法,但他并不喜欢被人忽然引到了歧路上。 他顶多就能先分出几个熟悉扬州各郡地势的下属交给黄射,以确保他在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之前不会被孙策给提前发现了。 最开始的时候黄射只是考虑着,既然祖郎要看到诚意,那么他一面将江夏黄氏的支持送到泾县来,一面尝试去跟吴郡世家搭话。 谁知道在第一个环节就出现了问题。 不是孙策封锁了长江水道,让黄射无法回返到江夏去,而是他刚一回到江夏的地界上,还未抵达黄氏的老宅,就先遭到了一批人的追杀。 所幸有祖郎赠予他的人手庇护,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他也当即决定,直接回到扬州地界上。 这些刺杀之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在他们的衣着和面容上都没有透露出任何的一点信号,可黄射觉得,自己只要不是个蠢蛋就不会猜不出他们的来历。 他们只有可能是江夏黄氏的人。 无论是刘表还是孙策要对他做灭口举动,都不需要做得如此隐晦。 蔡瑁蒯越之流则是巴不得他先回到黄氏族地,让他们出现错处,所以不必对他做出阻拦。 在丧父之后又经历了一番来自家人的背刺,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黄射给出了一个格外极端的答案。 苏飞原本还想劝他,既然从江夏黄氏这里得不到支持,不如直接远遁交州,珍惜这条由黄祖给他保全下来的小命,但黄射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人,做出这样的决断倒也无妨,偏偏他还是有那么些本事的,于是—— 江夏黄氏为求自保而对他做出的落井下石举动,恰恰激化了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也让他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中想出了一条出路。 少了一份支持不要紧,只要他自己能取代其中的作用,并拉来另外的一方援助就好。 他总得让这些人看看,孙策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他从江夏潜藏回到了豫章的境内,听闻豫章各县已不再准允对于黄祖之死做出任何不必要的讨论,取而代之的,是他听到了豫章新太守即将上任的消息。 黄射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做一个必死之人该做的举动,让自己成为靶子的同时,也成为联结起各路与孙策不睦势力的枢纽! 杀了朱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举动! 别说这吴郡世家觉得,黄射这举动疯狂到令人心惊,就连得到黄祖嘱托照看黄射的苏飞都觉得,这简直不是个正常人能想到的破局之法。 但因黄祖对他的提拔之恩,苏飞还是决定,最后再帮黄射一回,而后就自己往交州逃遁。 他们重新找上了祖郎,以早年间黄祖给黄射留下的一批财物,从祖郎这里又交换到了一支人手,而后开始了对朱治的伏杀行动。 朱治出自豫州沛国,但他的父亲在早年间就搬迁到了扬州的丹阳郡,所以他也可以算是丹阳人士。 在孙策入主扬州后,他就理所当然地驻扎在了此地。 这一次职位调派,他便从丹阳朝着豫章郡赶去。 因黄祖已死,逃亡在外的也只剩了黄射和苏飞这等存在,除了盘踞于郡县间的山越,扬州内部已经基本没有了额外的危险,朱治便想着,大批扈从跟随行动,反而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要进行什么讨伐之举,还不如直接轻车简从上路。 反正,他自己也是个武将出身,哪怕真遇上了什么山匪劫道的情况,料来也不会真造成什么影响,要逃遁出去也不难。 可他又哪里会想到,见到了复仇希望的黄射,在此时早不是曾经那个喜谈文学的青年,而是一条在暗中窥伺的毒蛇。 从丹阳的故鄣县前往豫章,需先至溧阳,而后顺溧水西行进入长江水道,这从故鄣到溧阳的一段路,就是黄射动手的最好时机! 朱治浑然不知其中的危机,在经由此地丘陵的那一刻,他的马蹄之下忽然多出了数道绊马索,将他给直接掀翻在地。 祖郎交给黄射的下属在这等山地的环境中,即便是比之孙策的军队在机动性上还要高出几分,更别说只是朱治的私兵。 在那一片人仰马翻的动静中,黄射在其余几人的掩护之下,将朱治的头颅给砍了下来。 随后,他在告别了苏飞后毫不犹豫地带人撤入了相邻的吴郡,找上了此地的吴郡四姓。 这一番行动,被他没有做出任何隐瞒地告知了在场的几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朱公终于从被黄射这番离奇举动所带来的震慑之中回过了神来,开口问道。 他不信黄射此人不知道,他眼下做出的这番举动就算真能暂时得到他们的支持,也最多就是一把他们手中可以利用的快刀,迟早也会被他们给丢弃甚至灭口的,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这才是让人最觉得他可怕的地方! 黄射的眸光动了动,回道:“一个不要命的人,会成为你们最合用的破局利器,但这把利器还需要经由过一番打磨——” “他需要你们的态度,让他能将山越势力拉入结盟的队伍,也需要你们再替他找一些人,比如说,当年被孙策所杀的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 这两点对于他们来说确实不算难,甚至就算要让这个联络山越的举动有意避开孙策的耳目也不难。 而黄射已接着说了下去:“子报父仇,臣报君仇,都为天经地义之举,请诸位长者成全于我等。” 这句“子报父仇”几乎是在同时从另外一个人的口中说了出来。 孙策看着面前身披孝服的少年,面色沉沉。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上下,惨白的面色上透着一股执拗之气。 他又朝着孙策说了一遍:“请将军成全我报父仇之心。” 这少年本名为施然,但因朱治无子,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上,将自己姐姐的儿子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他便从施然改名作了朱然,至今已有七八年的光景了。 对他来说,朱治和他的父亲没有任何一点区别。 也正是因为朱治效力于孙坚孙策父子的缘故,朱然才能因为年龄条件符合,成为了与他同年出生的孙权的伴读。 按说这养父出任豫章太守,在孙策麾下升迁,他和孙权在进学之时交情日笃,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都是让他们的处境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为何会忽然遭逢这样的变故! 丹阳郡中的那出刺杀行动,在事情发生后的不久就被过路之人发觉,上报到了县衙。 朱治在丹阳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上官,却忽然横死,连头颅也失踪不见,甚至是死在了上任豫章太守的路上,何止是对孙策的挑衅,也是对乔琰的挑衅! 故鄣县的县官根本不敢耽搁,直接就将消息送到了孙策这里,连带着也将消息告知了朱治的家人。 “将军,我不相信父亲是死于山中匪寇之手,”朱然强忍着哽咽的语气说道,“中平年间,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观鹄之乱,我父亲便已在文台将军麾下担任司马,征讨之中履立战功,被表举为都尉。” “光熹年间讨伐董卓之战,文台将军进攻洛阳,仅次于乐平侯破城而入,也有我父亲从中参战协助,又被嘉奖为督军校尉,得以独领一军。” “自将军统领扬州以来,除山越盘踞外,绝无一方匪寇有此等胆魄对我父亲下此毒手,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本事!” 他跪了下来,伏地说道:“请将军准允我早日加入行伍,随同诸位叔伯一道剿灭丹阳乱贼,为我父报仇!” “义封啊,你……” 孙策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孩子,在对方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就差没有直接说出,若是孙策不答应这个条件,那他就直接跪地不起。 可他的年纪确实还太小了。 他比乐平书院那些出来试炼的孩子还要年少,若是他再出了什么事,孙策要如何与朱治交代? 他并非不知朱然所说种种,尤其是被他提到的那些往事。 这段过往升迁经历被重新在孙策的面前提及,让他本就因听闻朱治死讯积聚了怒火的心中烧得几乎沸腾。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敢的! 连太守都敢杀了又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此刻在他面前的朱然,和他当年面对父亲丧生时候的处境何其相似,也正因为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孙策恨不得现在就提刀朝着丹阳而去,务必将谋害朱治的凶手给找出来。 “将军,我的年纪已不小了,知礼义懂孝悌明忠信之书,我都已随同仲谋一并看过,若将军觉得是我还不到舞刀弄枪的年龄,便请将我送至军营之中吧。” 朱然刚要朝着孙策再磕一个头,就被人给拎住了衣领,“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对上朱然殷切的目光,孙策觉得自己的语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扬州境内的山越势力实多,一旦其避入山林,绝难将其搜捕到,祖郎霸占泾县看似易攻,却也随时可以转换阵地,我们此次务必一击即中。” “朱将军追随我父子十年,如今竟身首异处,我必定为他报仇!” 孙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朱治之死,将他先前奇袭豫章郡得手后的成就感和剿灭了黄祖的喜悦,都在一瞬之间破坏殆尽。 他若不报此仇,如何堪配这些将士拥趸的扬州牧之名! 也对不起他与下属之间的情谊! 但让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在数日之后,朱治的头颅被人转手送到了豫章郡的郡治南昌。 在这装有头颅的盒子中还写有几个字,正是“恭贺上任”。 孙策简直要气疯了。 这等举动无疑是在贴脸对他做出的嘲讽和挑衅。 什么叫恭贺上任? 朱治的躯体还留在丹阳郡,等着找回头颅之后合并下葬,他的头颅却忽然出现在了豫章“上任”。 孙策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上,冷声朝着下属问道:“问出来了些什么?” 既然是将头颅送来了州府,总是有迹可循的。 可那送盒子的人全然不知道自己送的居然是这样的东西,只能在官府的追问之下交代,是有人让他将此物送了过来,而后竭尽了自己的所有描述能力,配合着孙策麾下绘制人像的官员,将这个委托人的样子给画了出来。 下属将这张画像朝着孙策递了过去。 这年头的悬赏画像能画出对方的三分精髓都已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但如果这张画像对孙策来说已经有些眼熟的话,依然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此人的身份。 他一把抓过了身边的纸张,在其上画着的正是黄射和苏飞的模样,而这幅新完成的画卷赫然与黄射的那张相差无几。 “原来是这个漏网之鱼……”孙策只觉胸腔里的血性都要直冲天灵盖了。 黄祖死后,他本没觉得黄射这等仰赖父亲余荫的子弟能拿出什么反抗的表现,却不料对方还真给他来了个“惊喜”! 他本以为这是江夏黄氏在背后对着黄射做出的支持,却很快听说对方早早就和黄射划开了界限,完全没将其再当做江夏黄氏的人,那么黄射的背后就还有另外的一股势力在给他撑腰。 果然他随后就查探到,疑似黄射模样的人进入了泾县山越的地盘。 好得很,果然是他们动的手! 刚夺下的豫章还需要进行一番安顿治理,也没影响到他下达了指令,秋收时节一过,即刻动兵征讨祖郎! 可这秋冬时节哪里是这么容易征讨山越的。 作为扬州地界上那些古越人的后裔,他们不止是在泾县这样的县城中盘踞,在山中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坞堡,当秋收的粮食到手后,他们就即刻完成了朝着山中的迁移。 丹阳地界上的纵横沟壑地形,让孙策要想如同袭击豫章郡一般来个出其不意,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听着下属的禀报,脸上已是一片狂风怒浪。 入山寻找山越屯扎之地的先头部队遭到了祖郎部从的回击围剿,能逃出来的竟然十不存一。 他当即拍案而起,“义封,随我往泾县走一趟,我等亲自去讨还你父亲的血债!” 再不将祖郎这些山越贼寇给平定,他们就真要在这地界上无法无天了! 这或许不是个适合于此时的举动,却是必行之举! 而与此同时,乔琰也在并州做着她的必行之举。 曹昂回返兖州后将她的交易筹码告知了曹操。 这个令人意外的交易方式,绝不在曹操的考虑之中,他也深知乔琰在玩什么把戏。 为防止这种随着乐平月报的出现已经展开的文化入侵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架势,曹操决定暂时搁置这场交易。 乔琰也不着急。 身在长安的跳梁小丑们给她提供了不少乐子,让她在等待着季节交替之间也不乏打发时间的消息。 何况,她已有了下一件要做的事。 自第一批印刷推行的急就篇后,二号书刊也到了该当推出的时候了。 乔琰在送呈长安的奏表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朝着戏志才说道:“曹孟德要是再不做出决定,我可就不是卖急就篇送棉花了。” 这就是——犹豫的代价。 第331章 第二本书 “所以君侯预计将二号书刊选定为哪一本?”戏志才翻了翻乔琰递交给他的文书,发觉其中都是各家送到并州来的书信。 印刷术所带来的冲击在乔琰的限制之下相当有限,也让这些人一个个都觉得她好说话得很。 就像那熹平石经之上也只会留有诗经的鲁诗本外加上两家异字而已,所以各家经文典籍大约也是如此。 这些送来的信中无外乎是希望给自家博出个正统来。 在印刷术刚出现用于乐平月报的大规模印刷之时,这件事就被他们做过一次,只不过当他们亲眼见到今年夏日印刷的急就篇所带来的影响力后,在行将发行第二本之前,再来攀谈一番关系。 有些说法委婉些的,说的也不是要排挤掉其他几家的位置,而是说的“将这一本往前提提”。 “你觉得谁能配得上这个第二本呢?颍川荀氏,扶风马氏?”乔琰摇了摇头,“我不在关中,没空跟他们过招拆招,也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在这些对外传递出的信息里,主动权是由我们来定夺的。如今五州在手,我们也更没有了非要受到他们束缚的必要。” 戏志才笃定回道:“那么君侯要印刷的就不是诗文了。” 乔琰起身走到了窗边,朝着外头的天色看去。 这一年之内的天旱几乎没有降雨落下,即便是有,也只是稀薄到将土地表层给沾湿而已,哪里能将其称之为降雨,但在这旱晴的天幕间,竟让人隐约感到风雨欲来之感。 她开口回道:“去把昭姬和庭芝寻来。” 蔡昭姬和伏寿此时都在洛阳,配合着洛阳的重建工作,在乔琰的调度之中暂时回返了并州,站在了她的面前。 虽已猜到乔琰在此时将她们调回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任务,可在乔琰将这份计划和几页文稿递交到她们手中的时候,两人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君侯,您这是?” “选择哪家的文书作为这个二号都会有人提出异议的,除非我们所能发号施令的地盘已经又做出了一番扩张。”乔琰回道,“所以与其让他们有这等余力去争执有无此等资格,还不如干脆一点,选择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伏寿怔怔地听着乔琰这话,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手中文稿上的字样。 昔年她为了说服乔琰让她参与到子午岭以西的河流调研之中,曾经给乔琰提交过一个东西,被乔琰起名为《山河录》,正是为了记载各州境内的山川河流风物,以让人不必出门就可知天下事。 在这数年从并州到凉州,从凉州到关中,又从关中到司隶全境的治水通渠之中,伏寿早已不断地将这份书籍完善到了相当厚实的地步,涵盖了三州境内的绝大部分水道。 标注在其中的也不再只是在此地发生过或者是在乡民传闻之中的奇闻轶事,还有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地界上出现过的截流灌溉操作,另有并州剿匪、平凉州与进军关中期间所发生在山川之间的种种战事。 这让这本山河录若只是看这三州地界上的情况,已有几分《水经注》的意思了,但若论其阅读门槛又要比乔琰印象之中的《水经注》再低上几分。 不过,即便这本记录册的每一次变更都被伏寿按照过往的习惯一般拿给乔琰观摩,她也未曾想到,乔琰会将这本书选定为第二本印刷的存在! “急就篇,令民众可有机会识字识物,增长常识,山河录,便是让人知山川之广,疆域之深。” 伏寿想了想问道:“可君侯不怕敌方知道我方境内与山川风物过多的信报,有了破境而入的可能吗?”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伏寿往后翻。 伏寿翻去了第一页由乔琰所撰写的综述,便见其上记载着的赫然是其余各州的水文山川信息。 东汉时期其实是有一本名为《水经》的著作的,但其传播并不算广,还是伏寿在来到并州后才见到这本书籍,后世的郦道元书写水经注正是在这本书的基础上。 但此书只记载经水不记载滞留,全书一百三十七条河流也仅仅用八千多字便记叙完毕,可见其中缺漏信息之多。 而此刻这本出现在伏寿面前的书籍,居然会在对其他几州的山川风物记载上沿袭了伏寿记载三州情况的大纲,只是在有些表述上先做了精简,还需要再进行一番归整罢了。 “我令人在这数年间经行各处,将这些缺漏信息做了汇总,此番勘校之中,你们将所有势力交接边界线处的信息都模糊处理,其余的该如何写便如何写。” 凉州、并州和司隶的水道山川被公布于外又有何妨,反正大家都是同样的待遇,甚至在这样的刊载之中,前头的三州在水文治理上花费的工夫都被清楚地展现在了民众的面前,正是一出对比! 他们或许看不懂在旁边的配字中记载的民俗故事,却一定看得懂通过粗细线条区分的新旧水道。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道乐平侯是如何从一个乐平的地盘发展到今日的,但如今一定能从这个扩张的路线上看到一个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天下有多大,可现在他们看得到一个信号—— 若一个人没有收复天下重归一统的决心,没有必要做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举动! 这确实是一本最合适于此时刊印的书籍! 非只是因为这是一本无论哪一方也不得罪的书,更因为其中记载着的,除了已有的现实之外,还有着她们一步步走来的痕迹! “我将此书的重新编纂、校对和刊印的事项都交给你二人,在……在元月初一之前完成,如有需要人手自行调配,期间不得耽误乐平书院的每月刊物和洛阳周遭河渠深井的打造,有问题吗?” 前面的那句月报要求是对着昭姬说的,后面的那句河道是对着伏寿说的。 要在完成那些原本就不算简单的工作之余,将这本信息量密集的书,或者说是图册给刊印出来,堪称是一项严苛的重任。 可一想到这本仅次于识字书籍发行的书,届时能在著作和校对的名字上写上她们的名字,如同此前的急就篇一样发行于各地,或许还能得到比之乐平月报更为珍视的对待,此后一直流传下去,这种重任早不能算是什么重任,而分明是一种动力! 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君侯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好,”乔琰看着这两个已有栋梁之才风范的姑娘,又想到了在军事上开始大展拳脚的姚嫦和吕令雎,目光中更多了几分笑意,“发行这本书的所有阻力我都会替你们担下去,我只要你们给我一本能堵住众人之口的书籍。” 目送着她们离去筹备,戏志才这才插话道:“君侯先前打算跟我留个悬念,竟令我以为您是打算弄出一本乐平月报内精华内容的精装本。我还想着,若真如此安排的话,其中的信息多而杂,大约不能让那曹孟德后悔于没能早一步达成交易。” 乔琰问道:“那么现在呢?” 戏志才笑了笑,并未做出明确的回答。 但或许他的答案,已经都藏在这个笑容之中了。 急就篇的识字至多就是些常识的普及,若是打包两本带上了那山河录,便是彻头彻尾的耀武扬威! 这本书的出现和批量印制就像是在昭告于她的敌人,她在对己方所拥有资源的开拓利用上,早已远超了任何人的想象,此刻坦坦荡荡地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们若不能对此造成还击,那么迟早还要面对民众外流的局面。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戏志才在翻开初版的三州记录中,在凉州部分记载着的高平城之战。 钟羌八千人被她枭首于高平的战绩,让人不得不重新又一次回忆起一件事—— 她对敌人可以留有余地,但也可以斩尽杀绝! 这已不是一本地理书册,而分明是一本战书! 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大概并不只是戏志才一人,在乔琰将印刷计划和前半本书的内容送到长安后,原本还给乔琰写信套近乎的各方在下一次送达并州那头的信里已经只剩下简单的问好了。 第三本印刷的书是什么姑且不论,在大司马表露出这等锋芒毕露之意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是不要去触碰她的霉头为好。 反正在这等锋芒所指之中,遭殃的绝不是他们这些还有合作关系的人。 旱灾所引发的限酒令制约,若按照早两年间的想法,他们或许还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势力削减,在眼下却好像更像是个保命符。 也或许是因为品味着这本新书中所传递出的信息,他们竟然未曾对于有几条指令做出何种反应。 比如说,法正在十月里前往了益州,在益州刺史吴懿身边担任簿曹从事。 他将一面负责协调调配姚嫦等人和南蛮打交道的用度,同时对她提供谋略支援,另一面来说,簿曹从事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是当年乔琰担任并州牧之时秦俞的位置,以益州这个天府之国的粮仓地位,这个位置也就是对吴懿的监视和管控。 当然,在吴懿暂时没有和她翻脸想法的情况下,法正主要发挥出的作用还是前者。 另外一条便是,在天子和大司马的准允之下,由袁耀前往南阳接掌南阳太守的位置。 按说有荆州牧的存在,南阳太守的位置是完全可以由对方来举荐的,但由朝廷安排其实也说得过去,谁让南阳距离司隶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越过武关也就是了,为了确保关隘稳固,是该有些防备举动的。 不过让稍有留意于此事的人大感意外的是,刘表和袁耀之间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却在这出南阳太守的交接上表现出了一番宾主尽欢的景象。 但其中各人的想法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反正袁耀是挺乐呵的。 他手中有了乔琰给出的免死信件,暂时远离了长安城里的某些蠢蛋,又因这南阳地界上的学术氛围还颇有颍川传递过来的风尚,和荆州南部宗贼林立的景象大不相同,几乎不需要他耗费多少心力,简直是个再合适他不过的地方。 刘表……也挺欣慰就是了。 若是把那些狠角色派遣到他的地盘上,跟头顶上架着一把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瞧着袁耀那个没甚心眼的样子,一时之间还觉得,大司马虽然痛骂过袁术,在对待他那遗孤的时候却还是很有几分大度的。 他甚至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最后的一条敕令则是下达给扬州的。 豫章郡前太守黄祖因治地无方,为孙策讨伐之事,在孙策先前呈递的奏表中已有明言,但孙策才举荐的豫章郡太守朱治丧命于山越之手,意味着此地还需要重新做出一番官职的调任。 即便是乔琰安排了乔岚乔亭姐妹在扬州地界上推波助澜,以达成扬州境内各方对孙策不满的势力联手,都未曾想到会出现如此离奇的朝廷命官被杀之事。 不过,朱治之死,无疑是将孙策对待山越的理智给彻底驱出头脑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对乔琰来说还得算是个好事。 于是她在写给刘虞的奏表中提到,徐州对峙局面或许还需扬州方向做出支援,在这种情况下,扬州内部各郡的局面稳定相当重要。 与其用扬州世家出身之人,还不如更进一步增强孙策自己人的力量。 比如说,用孙策的舅舅吴景出任豫章郡太守。 这个位置若是由孙策自己来举荐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由乔琰来说却没了那等“内举避亲”的麻烦。 吴景早在姐姐嫁给孙坚后不久就效力于孙坚麾下,同样协掌兵权一并作战,和死于黄射之手的朱治无论是在履历还是在目前所表现出的能力上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接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可扬州真正的不安定因素从来就不在和刘表贴邻的豫章郡,而在丹阳郡和吴郡! 一个豫章郡太守位置中的示好又算得了什么! 这封诏书送抵扬州后会造成何种后果,对乔琰来说并不太要紧。 她已转头看起了从幽州那头送来的信报。 但刚看了个开头,她原本只当在看个报平安消息的想法就收了起来。 荀攸在信中写道,前阵子那头的军营之中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情。 吕布一度在军营中搞出了个骚操作,便是让士卒在衣服上缝出虎牙的图样,以表示他对于朝廷给出的这个委任格外满意,对其中的美好祝愿更是打算牢记在心。 可惜因为荀攸的阻拦,那些分发下去的针线包又被收了回去。 不过大概是收得晚了些的缘故,还是有些刚招募入伍的士卒本着严格遵守将军指令的想法,已经先一步地将这些虎牙图样都给缝上了。 虽然可能有的绣的像三角,有的绣得像萝卜,总之这部分奇怪的东西在军营中还怪醒目的。 但更醒目的可能是这些士卒的适应训练速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受到了这虎牙标志的影响,他们在应对军营上级给出的各项任务上表现都很出色,就连身体素质上也瞧着要比寻常士卒好些。 虽然不是所有,但就平均表现上来说确实如此。 这可把吕布给高兴坏了,他甚至找上了荀攸,觉得他们大可不必在这针线上节省开支。 “这世上哪有这等玄乎的事情。” 乔琰看到这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当时的荀攸也是这样想的。 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也不难,不过是需要有人在针线刚下发下去的时候,有意地观望每一支小队中体格最为出色的人,而后先一步在他们的衣衫上绣上图样罢了。 可因其中也混杂着不少主动为之且训练态度积极之人,根本无从判断在其中动手脚的到底是谁。 以荀攸看来,这批涿郡新兵之中的探子恐怕不在少数。 吕布却不晓得这其中的干系。 对他来说在此时要做的事,一是让这些新兵听从他这个老大的安排,二是在戍守于这幽冀边境之时将袁绍的部将给拦截在南边。 后者在还未正式交锋的时候也无从体现,前者却在他一度驻扎于白道川绥远城后也算是有些经验了,也就是和这些士卒表现出同甘共苦的态度,再展示展示自己的武力。 但让吕布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秀肌肉操作,只是效仿了一番乔琰当年在居庸关没石饮羽的举动,居然好像在短短的一两日间就在这营地之中引发了一番个人崇拜的风潮。 甚至这股风潮不过在短短数日内,就有零星的声音从军营之中朝外扩散了出去,直接传到了涿郡北部的地方。 涿郡众人本就不知尚有张辽、麴演等人对公孙瓒做出的种种袭城之举,只当那传闻中的“虎牙大将军”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又有着促成了公孙瓒之死的战功,听说就连有一任的鲜卑单于都是被他所杀的,那么当他坐镇在涿郡,可不就像是个身在此地的保护神! 这可得好好宣传上一二。 北地边陲尚武的风气在涿郡也是个常态,刘备少年时期就能在此地聚揽起一批随同他往来的豪杰,换成吕布在此地还并有这许多传闻,差不离也便是如此。 甚至当年给刘备出资招揽更多好手的中山大商张世平和苏双,都往这涿郡跑了一趟,对吕布来上了一出拜访。 此等盛名反正是不会让吕布坐不住的。 他这人天生喜好排场,也自觉自己展现出的武力值对得起这个名头。 推动出此局面的辛毗有意避开了荀攸和田丰等人,对着吕布的举动做出了一番观望,更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应当是没跑了。 这个目标既已选定,也已将舆论推动的区域扩散到了军营之外,等过上几日他就尽快想办法退出去,以防身份暴露后无法离开。 然而让辛毗和给乔琰写下这封信的荀攸都没想到的是,在这甚嚣尘上的虎牙将军威名中,司马懿给吕布提出了一个建议—— 对方或许是想要利用张辽比吕布年轻、位置却比吕布更高这个事实,抬高吕布的身价以制造二人之间的矛盾。 既然如此,与其让吕布收敛着点,让对方知难而退,倒不如干脆顺了对方的意思。 但……不是让张辽将吕布给调度回渔阳郡,而是让吕布趁势进攻隔河对望的袁绍营地! 这出进攻计划,绝不是乔琰在对冀州战线这边预设的节奏。 可在收到荀攸写下的司马懿建议后,乔琰当即做出了批复,并让人星夜快马飞报幽州。 令吕布趁着这股东风速过拒马河,杀伤敌营后即刻回返! 第332章 易水袭营 这出指令的调度本不该有这样快! 辛毗不是随意做出的夸耀吕布举动。 在他本人也身处于军营之时,实不难看出在这军队驻扎中的些许微妙之处。 当对新兵的训练占据了这座营地绝大部分的时候,这其中的进攻性其实是远远弱于防守性的。 换句话说,乔琰这一方会在今年内进攻冀州的可能性非常低。 不过出自严谨的态度,辛毗并未将这个猜测告知于身在河间郡的高览和沮授等人,只在替吕布宣传的时候趁机将少数新兵情况混杂在了其中对外透露出去,由沮授做出第二次的判断。 为吕布造势这件事在辛毗看来,就算不能成功,至多也就是浪费了一点人力而已,让他得到了涿郡大户的青睐,已算是些对他而言的意外收获,可按照吕布这等心性脾气,背后潜藏着的麻烦显然要比他的收获多出太多。 然而他怎么会想到,从幽州将消息送归并州所需要的时间远比他想象得要短,只因那是信鸽哨站的传输,而乔琰批复的回返,在从太原郡快马加鞭送来的急速运送下,也不过是三日的时间而已。 这封作战指令不止让司马懿忽然握紧了拳头心中激动,对吕布来说更是个放猛兽出笼的大好信号。 “你小子倒是有本事。”司马懿刚将信纸重新交还给荀攸,一旁的吕布就朝着他的肩头一拍。 “吕将军,现在还不是你得意的时候,对面那可是沮公与,此人在冀州并州地界上从扫平黄巾余党到平地各地动乱,几乎都有插手,又在统兵作战之余长于谋略,和你打过的鲜卑不是一个水准。”司马懿无奈地叹了口气,生怕吕布还真被敌方的捧杀伎俩给得手了。 吕布摇头回道:“你这就小看我了,我夸你是因为这攻入冀州的第一战让我来发起,可不是因为战功业已到手。” 他抬了抬下巴,“我要是因为大意在这一战上出了差池,一来对不起君侯给我的虎牙将军号,二来还要让令雎看个笑话。” 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这些年间的耳濡目染,让他在保持着这份真脾性之余,还是要权衡一二的。 司马懿没话说了。 虽说吕布懂得分析局势这件事,听起来有那么几分不真实感,但总比他随便头铁拎着武器就上要好得多。 唯独的一个问题是……等等!你那虎牙将军号明明就是朝廷敕封的,怎么就变成了大司马给你的! 司马懿刚想到这里,又因一旁的田丰开口,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了回来。 “沮公与等人屯兵于高阳,距离高阳最近的其实还是白洋淀湖泽地带,这是出于对甘将军的本事未知,又因辽东战事渡海而过的战绩而做出的屯兵地抉择。” “既然君侯应允出兵的是吕将军,借助这些在此地宣传出的名声打出一场气势之战,那就直接走樊舆亭,绕行奇袭高阳为上。” 田丰顿了顿,又道:“我清楚沮公与的性子,对他这种人,在白洋淀做出什么佯装进攻的信号混淆视听,可能反而会引发他的警惕,倒不如干脆一点出击。而此次既然是骑兵速攻以借东风,便不必考虑攻城的可能了,直接袭击高阳以北的另一处军营,得手即还便可。” “此外,令新兵在后方夜跑,等吕将军袭营回返与之中道会合,且看看其中有无神情异常之人。” 司马懿朝着田丰看了一眼,虽已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但在被叫破身份后完成立场的转变,他依然堪称一个快字,让人不得不敬佩他这心理素质。 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既是要让这涿郡募招来的新兵越发坚信,吕布实有杀敌于瞬息间的实力,也是要抓出其中的探子了。 但也对,一旦其中的探子将田丰身在此地甚至开始出谋划策的消息汇报到邺城,他的家人就有些危险了。 在已经决定了立场后,他与其被动地等着乔琰为他出手救人,还不如自己先占据一个有利的地位! 见荀攸也批准了这道指令,吕布当即行动了起来。 “这位吕将军真是……”田丰望着他的背影不觉摇头笑了笑。 荀攸道:“我看他方才走前还跟你说了两句,这其中有不妥之处?” “非是不妥,”田丰回道:“他问我,那大鸿胪陈元方的本事是否真有这样厉害,能将个本只是去并州务工的教到我这来当军师的地步,若真如此的话等他回到长安城便登门拜访,顺便问问还能否多收个徒弟。” 这话让田丰怎么回? 他的真实身份也只是张辽知道,以及要跟他交流戍防和进攻战略的两位知道,吕布这种没事喜欢瞎说话的肯定是不会被告知的,以至于吕布到现在还觉得是元封从一个敕封官职的使者转行做了军师,这么一看是该觉得陈纪有本事的。 “方才还觉得这位吕将军虽有些鲁莽,但也得算粗中有细,现在又觉得,能驾驭这样的部将,还是大司马有本事。” 这样的人在袁绍麾下会是何种结果呢? 田丰很难在一时之间给出一个结论。 但大概,不管是因为不能给其提供一个充分发展其武力的环境,还是让其在大展拳脚后因功高盖主而被猜忌问责,都不会是吕布眼下的模样。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朝着司马懿说道:“我与公达都不适合去观望评判新兵之中的探子何在,还是劳烦仲达走一趟吧。” 田丰是因为身份有异,荀攸则是因为他作为这一路的谋主,不适合参与到新兵的演练之中,这么一看还是司马懿最为合适。 “……跟着一并夜跑?”司马懿下意识问道。 但他话音刚落就见荀攸和田丰二人相顾一笑,当即意识到,他实在是提出了一个格外愚蠢的话题。 他是去当监工的,又不是去和那些探子共苦的。 他又连忙拱了拱手,“我去准备人手,以骑兵出行。” 多找几个眼力精明的! 他非得从这些新兵中多挖出几个表现异常的家伙,也好让他将自己先前的表现给盖过去! 并不知道司马懿这等盘算的辛毗忽觉后背有些发凉,打了个喷嚏。 忽在此时有人闯进了营帐,“所有人,筹备好自己的外衣与食水,今晚夜跑训练。” 还没等辛毗开口发问,这只是前来负责通告的兵卒就已经朝着下一处军帐跑去了。 辛毗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在这个消息传出之时他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夜跑训练?为何忽然要做什么夜跑训练。 这些前来报名参军之人的确多在身体素质上超越常人,其中也大概率没有什么夜盲的症状,但寻常的训练根本不必搞出这样的幺蛾子。 放在这个才将吕布的名声烘托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让人去问……不,先不能问。”辛毗的话说到一半又将自己的话给自行打断了。 在人人都觉得吕将军乃是天降猛将的时候,他让人对这指令进行问询,听起来像是在质疑对方的决策,难保不会被发觉他的身份。 或许对方也就是想利用这种方式将潜藏在其中的探子给揪出来。 风口浪尖上,他得先收敛着些才是。 于是辛毗和其他新兵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袱,在夜幕降临前在营门前列队站定。 可当营门开启行将出发的那一刻,辛毗又后悔他为何没提前做出问询了。 在新兵陆续小跑行出之际,先一步出营的正是吕布的骑兵。 这列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曾经在幽州的原野上追赶过公孙瓒溃败的逃兵,现在则以同样凌厉的阵仗朝着南面席卷而去。 南面的冀州! 辛毗面色一沉。 要不是因为将士的头盔将他的脸遮盖住了一部分,若不是此刻降落的夜幕中已有些晦暗,又若不是在迅疾的马蹄声响动中绝大多数人都目光都已投在了吕布等人的身上,他此时的骤然脸色变化,只怕早已让人看出其中有异了! 可他实在难以克制住自己做出此等变化。 吕布率军气势汹汹出击,绝不可能只是如同新兵夜跑一般在涿郡境内或者是在边防线上做出什么巡视的举动,而分明就是他要进攻冀州! 就算这趟发兵出击的人数不够,做不到拔城陷地,可他只要打出一场胜仗,便能坐实并州那边来的将士能守住幽州这个承诺,更会让本已在防线上布置妥当的冀州在顷刻间陷入草木皆兵的局面。 该死,他这出捧杀或者说是离间,怎么会换来的是这样一个后果? 然而此时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辛毗来说已经是太迟了。 在他们驻扎的军营附近,其实是有袁绍这方用于接应配合他举动的人手的,但凡他能早点将消息透露出去,就算骑兵可能会被发觉身份,总也有将消息成功送达拒马河以南的可能。 现在已经迟了!太迟了! 吕布的这支军队,精锐士卒配备的正是那汗血宝马或者是其与并州好马配种生下的杂交品种,在脚程上有着比冀州好马强上太多的优势。 在这种雷鸣电掣一般发动的突袭中,辛毗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沮授能意识到乔琰这边可能会打出一场速攻,以奠定己方在气势上的优势,对吕布做出一番有效的拦截。 沮授能做到吗?还有那和沮授配合的高览能做到吗? 辛毗在随同那些新兵跑出营地的时候心中恍惚地想着。 “注意着点脚下。”一旁有人提醒道,“夜跑指令下达后你没趁机小睡上一会儿吗?” 辛毗总不能说他光顾着分析这举动中的深意了,根本没来得及有这准备,只能回道:“我只是在想,我们何时能够如吕将军这般驰骋疆场,飞马出击。” 听到辛毗这话,周围众人都似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是啊,吕布先前那没石饮羽的一箭,最多就是让人感慨他的箭术惊人,说不定就能达成什么二百步之外随意取人首级的目标,足以想象出他在疆场上会是何种威风八面的姿态,可这骑兵出行,才是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武将驾驭士卒的强势和英武! 他们这些刚入虎牙将军麾下的,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呢? 就算只是用幽州突骑所用的战马跟在后头,总也比这只是奔跑的方式跟随要好得多吧? 但被吕布作为袭营目标存在的,大概不会有这等对战马的艳羡。 沮授和高览的城内城外两处屯兵,相互照应互为犄角,又将监督对面的出兵情况落实到了沿河的每一处地方,和被乔琰无声息间突袭到老巢的鲜卑确实不一样。 然而当吕布所率领的骑兵以马蹄声惊动了樊舆亭附近的哨兵之时,还没等对方发出信号,将消息传递到附近的骑兵耳中,他这一点风吹草动的动静,就被动态视力绝佳的骑兵给发觉了端倪。 别管到底是猎物还是人,在吕布身侧的骑兵有人抽箭搭弦,毫无犹豫地射出了一箭。 樊舆亭附近纵横的水道,在今年的干旱中几乎已经只剩了拒马河主支,以至于在这秋夜之中,本应该有的马蹄连续翻越河道都变成了跨过干枯的沟渠,只有地面凝结的秋霜被震碎之时发出了几声铁蹄与“水面”的碰撞。 这出小小的插曲丝毫没有耽搁吕布这方行军的速度。 他的目标还在第二道屏障的对面,还不是他们停息的时候。 那道屏障叫做易水! 套有马蹄铁的骑兵在抵达此地之时发出的动静,已经足够让易水对面的高览营地听到。 沮授早已协助他在此地形成的全套营防制度,让他在忽觉夜间惊变的那一刻,立即让人在营地的高处点火,发送警报给远处的高阳城中,更是快速聚集起了营中的士卒形成阻遏敌方攻势的队伍。 但他们已先慢了一步。 为了将战线完全推进到拒马河,甚至深入到幽州地界上,以确保冀州的安全,在那易水之上,早在数日前就被他们架起了一座桥。 易水不是黄河淮河这样的河流,这座桥并不是浮桥! 高览没能及时将桥毁掉,就是他做的第一个失误。 在吕布率先冲阵过河的尖刀直入中,他所以为的桥头守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阻拦,而是被吕布顶着飞射而来的箭矢冲到了桥头,只见得那方天画戟在月色之下划开了一道冷酷的弧度,便将这为首的弓弩手给斩在了戟下。 在突袭敌营的固执信念之前,吕布根本未曾将目光分给后方被蹶张弩命中摔入河中的下属,而是短暂地看向了远处的高阳城头后,奋力带着身后的士卒朝着远处的军营袭去。 骑兵的后军早在出行前就已经得到了荀攸的叮嘱,在此时自发地完成着对桥头坞堡的拆解和对这条退路的戍守。 吕布则已随同他的其余下属一道,带着一路奔袭中越发高昂的战意,直接撞入了高览的营地。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杀穿自己面前的营地! 而后带着对方对他的恐惧回到拒马河以北的营地去! 吕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这夜半冲阵之中,赤兔马表现得也要比平日里更加兴奋躁动,就好像连坐骑也知道,这是一份独属于他的战功。 “好伙计,走!” 让君侯看看,她给出的出战准允,是她做出的又一项正确决定。 也让这些冀州的小儿看看,他们就算在蹶张弩这等远程武器上效仿着大司马做出了一番改良,用在了这些营防器具之中,也终究是从未真正见识到他们的实力! 而这才是并州军的本事! 披挂上阵的高览还来不及为桥头的阻拦失败而觉不满,吕布和其部从就已像是一把势如破竹的利刃一般扎入了他的营地之内。 高处点燃的报信之火竟好像在此时变成了他辨别方向的标志,在四面的人仰马翻之中,那种像是要将地面给踩碎的声音悍然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杀奔而来。 营地中提前挖掘的沟渠陷阱,交错在地面上的绊马索,在这列随时可以纵马驰骋的队伍面前竟像是形同虚设的一般。 不,倒也不能算是形同虚设。 还是有十余名骑兵被绊马索给拉扯下马,然而他们已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像是扑食的饿狼一般朝着敌方扑了过去。 这种凶悍的杀性让他们在从身上拔出备用利刃的那一刻,明明距离前方的长戟尖刀只有一步之遥,也让人不由为之胆寒。 吕布的赤兔也始终未曾停下。 后方的搏杀和袭营中必定出现的损失,只会让他和他身边的精锐越发表现出那等孤注一掷的姿态。 在夹紧马腹、又以长戟杀人的同时,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手握在了马上搁置着的连弩之上。 连弩在队伍中配备的相当少,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此物的丧失会否会让敌方早日破解出其中的奥秘。 这只是用来给他们在无法突破包围或者是距离对面的主帅很近的情况下打破局面的。 吕布严格遵循着这句话。 于是正是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推进而来的盾兵,后头隐约出现了全副武装的高览身影的那一刻,在高览的目光中,这凶悍异常的并州虎将做出了一个高举长戟的动作。 高览以为这是吕布要给后方走散的骑兵标识出自己的方向,却哪里会想到,这才是他这横冲直撞到此地后正式开火的信号! 精兵宝马还未撞上前方的盾牌,这些黑甲骑兵已忽然抬手提弩,像是经历过了无数次演练一般,前列的骑兵队伍像是流水一般朝着两侧分开,下一刻,弓弩发射爆发出的声响随同着瞄准的动作朝着盾牌的缝隙间飞射而出。 盾牌之后的弓箭手本就因为他们连人到骑兵的锁子甲陷入了羿射无门的尴尬,却忽然遭到了这样的一阵疾风骤雨的打击。 还不是一支弩箭! 每一支弩箭连环都硬生生在击杀了盾兵之后的长矛兵后,保持着连射的状态朝着再后一排的弓箭手发动了致命的打击。 这后方的杀伤混乱,尤其是弓箭手的停手,让吕布后方本被箭雨压制的骑兵在一刹间得到了解脱,这些早已习惯了瞅准机会便强势杀入的并州军,根本没给对方以重新整顿阵型的机会。 与此同时,吕布已凭借着高超的骑术一马当先地劈开了前方的盾牌缝隙。 这样的虎将或许不适合作为主将,只因他太容易在进攻之中出现上头的表现,却一定适合在这样杀穿敌营的行动中做这当之无愧的前锋。 一支从他面前掠过,直接将他身边近卫给射倒在地的羽箭,没有让他的目光中出现任何的闪躲,只有忽而咬紧的牙关彰显着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赤兔在月光下流转过的一抹红影疾行而出,直接朝着高览所在的方向扑了出去。 等到沮授已算极快地带兵赶来之时,吕布早已越过易水离去了。 在易水之上的桥梁上燃烧起了一把火。 看这火势的凶猛,分明是在桥上倒了油才烧的! 灼灼火光让那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彻底被阻挡在了易水南岸的众人视线中。 沮授朝着己方的军营看去,见其中还是被冲营造成的混乱,凛冽之色立刻取代了其中的惊愕,喝道:“高将军在何处?” 若高览还在此地,就算营地内的伤员实多,也绝不该放任此地是这般样子! 这成何体统! “高将军……高将军他……”被沮授点到名的士卒嗫嚅着出声。 “他死了?”沮授问道。 “不,那袭营的吕布本都冲到高将军的面前要将他给宰了的,结果不知道为何忽然停了手,改成一戟将高将军给拍晕了过去,而后将人给擒走了!” 擒走? 沮授的眉头动了动。 在这等来势惊人的袭营面前,在可以将敌将击杀的情况下居然只是将人给带走,着实超出了令人可以理解的范畴。 除非这个落入敌手的将军在他们这里还有些别的用途。 但吕布是不知道这个用途的。 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戍守得法的缘故,他这趟本该直接杀穿的袭营居然还出现了不少的人员伤亡,他就恨不得将对方的脑袋给拍个开花才好。 可偏偏在他行将出发之前,荀攸和他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将敌将带回,到时候君侯必定对全员另有重赏,记他们的战功也得往上记一档,问司马懿也是这样说的,吕布决定再信他们一回。 在方天画戟几乎要把高览给拦腰劈断的那一刻,他忽然调转了长戟,朝着他顶着盔甲的脑袋砸了过去。 在盔甲的庇护下他是没直接被打死,却也被震晕了过去,而后便被吕布丢在了马背上劫掠而去。 天明之时,这支劫营回返的队伍就在半道上遇到了还未停步的夜跑士卒。 以这些人的体力跑到此时早已算是强弩之末了,可当听到马蹄声传来的那一刻,本着要在上司的面前留下一番好印象,他们还是一个个强撑起了精神。 同样做出这等翘首以盼模样的辛毗喘了口粗气,顾不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又遭了大罪,就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关注吕布此番的战果上。 但让他强撑到此刻的希冀好像要落空了。 事实上,当听到吕布这一方的马蹄声虽急却不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当亲眼看到吕布所率领的部从遭到的损失不大,甚至还有几分杀敌后的精神抖擞之时,辛毗只觉自己夜半的疲累都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更让他觉得大事不妙的,是他眼见吕布将高览从马背上丢了下来,借着那晨光初照朗声喝道:“诸位,看看这盔甲,那是袁本初麾下的大将被我等擒回来了,不知下一次征战,你等谁愿与我同往!” 这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一幕。 无论是乔琰还是张辽都给了吕布发展的舞台,更是将种种军备武装用在了这一支骑兵精锐上,这才有了此刻的胜果。 不过对这些涿郡新兵来说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般风光出战的样子便是他们的未来!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这明明还不是军营之中,而是长途跋涉后的幽州郊外,在这些人的口中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动林鸟的声响,“我等愿往!” 这种极具爆发力和穿透力的声音,甚至将还在昏迷状态的高览都给惊醒了过来。 他揉着自己发疼的脑袋坐了起来,像是还未曾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遭到了何种厄运。 在头脑的钝痛所造成的意识模糊中,高览下意识地就开始搜寻自己的视线之中熟悉的面孔,也当即将目光停留在了隔着人群朝他看来的辛毗身上。 对方此刻有些狼狈的样子让他猝尔惊醒了过来,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根本不在自己的军营里。 他面对的也不是从吕布的方天画戟之下险死还生的好运,而是被劫掠走成了阶下囚的糟糕境地! 所以他才会在此时看到辛毗! 接收到对方让他移开目光的信号,高览连忙权当不认识对方一般挪开了视线,做出了一派还未曾从惊变中醒悟过来处境的混沌样子。 可这样的一出交流就算稍纵即逝,也没能逃过早等在一旁观望的司马懿。 且不说那些没能跟上呼喊而是在吕布大胜后愣神的家伙,眼见这一幕,司马懿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和喜色。 他好像,看到一条大鱼了! 第333章 建…… 至于要如何确定这条大鱼的身份,这就简单了。 这不是还有田丰身在此地吗? 找他来见一见也就知道了。 可惜现在没有那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然在回返军营后就被丢去和押入囚牢的高览作伴的辛毗一定很想发出一句这样的感慨。 荀攸都不得不在将司马懿点出的人关起来后感慨,这小子何止是抓时机的本事一流,给吕布找出了个这般有利的进攻时机,在抓敌方卧底这件事上好像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 或许这就是他的政治头脑? 荀攸想了想司马防和司马朗的表现,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马懿这可能也得叫做遗传。 但如今这少年人还远不到在历史上曹魏重臣那老谋深算的表现,在上头还有另外几位学长学姐的情况下,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荀攸只是在幽州这一路战线的记功簿上给这少年人记了表现分,便和乔琰写起了这趟作战的奏表。 有田丰这个宣传案例在前,辛毗这个冒险潜入敌营的绝不可能再重走一次老路,就算不会被对方反过来利用这个套路,在付出的成本上也不划算。 幽州更不比关中,一旦辛毗在真得到了委任后想要逃回冀州,实在不能算太难,何况他们到如今还没能将袁绍安排入涿郡新兵之中的卧底全部挑出来,更不能在这等存有接应的情况下冒风险。 与其让对方成为第二个田丰,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 反正眼下这番操作中,身在边防军营之中的主将高览,会被吕布突如其来的袭营给劫掠而走,小心潜入敌营从未举止有失的谋士辛毗,会被一个少年人的察言观色给拿下—— 这二者看似不是对袁绍而言的重大损失,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却无疑是对袁绍阵营的又一次打击。 高览的被俘简直像是个笑话,还是在敌我实力的正面交锋中展现出的大笑话,辛毗的被俘则是袁绍亲自送上门去的笑料。 袁绍要如何恢复这部分折损的士气呢? 一想到给吕布造势的举动还是出自他们这边人的手笔,他们只怕夜半想起,得更觉得懊恼万分。 更重要的是,他们幽州驻军这边,手中握有人质了。 两个,足以用来达成一笔交易的人质。 “吕布袭营?你们的哨探和营防是干什么吃的!” 听到沮授派遣下属送来的消息,袁绍本还以为按照沮授的靠谱,该当说的是成功应对了敌方的来袭或者说是让敌方不敢擅动,却怎么也没想到说出的会是高览被俘这种离谱消息。 正式的交手还没开始呢,就算沮授的官职比高览要大,但高览也已算是一路主将了,何曾听过主将先被俘的情况? 袁绍差点在闻言中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那报信的下属无奈回道:“我等的准备已算充分了,谁让那吕布袭营根本没打算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就连烧营放火都没打算做,就是奔着凿穿营地之后将高将军劫掠而去的。” “此外就是,我们算漏了他们手里的一件东西。” 在袁绍有些阴沉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随身包裹里带来的一台弩机放到了袁绍的面前。 袁绍狐疑问道:“你拿这破铜烂铁到我面前作甚?” 不错,出现在袁绍面前的并不是一架完整的弩机,而是一支已经被打碎了的残次品。 在这支弩机上扎着一把利刃,将其几乎从中对半剖成了两半,也将弩机之中的不少零件打落甚至破坏了。 “这是此番吕布袭营之中所用的弩机,能一次性发出十支弩箭,比起早已失传的连弩,在破阵之时所造成的杀伤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骑兵的冲阵期间可以用弩,可惜绝没有这个灵活填装弩箭的时间,但倘若这把弩机早已完成了弩箭的填装,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按下这个开关,就可以让弩箭以十支一组的方式发射出去呢? 这无疑是对敌方极为致命的一击。 袁绍小心地将这支残破的弩机拿到了手中,见其中还勉强能辨认出的弩箭箭道确实要比寻常的弩机更宽,明显不是只能容纳一支弩箭的模样。 “吕布接近高将军的时候,就是用了此物冲破的盾矛兵防守。” 袁绍不满地皱眉道:“此等奇物你们为何不能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自从有了蹶张弩后,就算乔烨舒令人陈兵幽州我也未曾担心过守城会遇上突变,若能将这连弩的技术给破解出来,今日还是他们给我们添堵,明日便成为我等给他们惊喜了。” 那下属苦笑道:“若真能将其给保留下来我等又如何不愿呢?可这连弩并不是在对面的队伍中全部配备的。唯独一位携带此物的人死于高将军箭下,却在身死之前以佩刀扎进了弩机这才断气。” 他未曾亲眼见到这一幕,但随同沮授一道目睹着那把短刀从连弩之中拔出,零件掉落了一地,只觉这并州骑兵除却冲阵之时的勇猛,更有一种为报君侯器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沮授都说,这样一支来去如风的队伍就算没有连弩的助力,这次袭营也会成功的。 若不亲眼看到乔琰麾下人手的本事,他也无法相信,他们居然会是如此面貌。 可惜在他回返邺城之前沮授告诉过他,这最后一句话就不必告知于袁绍了,只说身在高阳城的守军会尽快整顿营防,将临拒马河与易水的防线重新建立起来就是了。 听沮授让人传话之中的说辞,袁绍问道:“不会再出现被敌方袭营的消息了?” 只是一个高览被劫掠走而已,在袁绍这里确实还是一项承担得起的损失。 可在袁绍得到了沮授那边的“全力为之”答复还未过去多久,他就收到了一份让他差点把牙给咬碎了的消息。 乔琰声称,要用被她这边俘虏的高览来交换田丰的家人,若是袁绍觉得单只是一个高览还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上个辛毗。 这样一来,这怎么看都是一笔对袁绍而言很划算的买卖了。 划算?那也得看看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提出的这笔交易! 乔琰这混账玩意把乐平月报的十月刊,专门用了两个版面的内容来记载此事。 一个版面用于刊载并州骑兵在这趟袭营中造成的战绩,并着重提了一番今年的马匹扩张繁育计划。 这种数字上的直接震撼让袁绍看得眼睛疼,选择了当场跳过。 另一个版面上则对于袁绍提出了强烈的谴责。 她令人写道,冀州人元某在早前的乐平月报记载中就已经被提到过,从一个前往并州打工的老实人一步步成长到尚书台成员的地步,可谓是长安朝廷从外部吸引人才的成功典范。 但袁绍此人阴招频出,无耻至极,竟然拒绝让元某尚在冀州的家人前来和其团聚,甚至意图扣押人质,令元某成为袁绍的内应。 乔琰绝不能允许投效长安的忠君之臣遭到这样的待遇,在抓获了袁绍部将高览,并顺藤摸瓜地抓到了袁绍麾下谋士辛毗后,决定以此二人交换回元某在冀州的家属。 这个交易她或许有损失,毕竟袁绍这两个部下对他而言的重要性都不低,若是只要求财,她能得到的赎还人质钱财必定不少,但为了给投效长安的外地士人以安全感,她必须在此时做出这个榜样来。 “无耻……无耻之尤!”袁绍拿着这份乐平月报的手都在颤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的旱灾缘故,乐平月报在冀州青州境内都有不少传播贩售的渠道。 当袁绍发觉这十月刊中的内容不对劲之时,这些月报早已广泛传播开去了,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其中的内容。 尤其是,身在邺城的朝堂官员。 在今年益州和幽州相继被长安朝廷收入囊中之时,袁绍清楚地听到在邺城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他们说,以长安朝廷这等凶悍的进攻趋势,袁绍当真能够阻拦住他们收复天下重归一统的脚步吗? 与其负隅顽抗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还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反正那坐镇在长安城中的天子刘虞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成为天子后也成为了个仁君,算起来还真是要比刘辩强上不少。 虽然没能查到说出这投降话来的是什么人,袁绍可以担保,拥有这等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现在,他扣押长安官员家眷的举动,冀州幽州战线上丢地失人的败绩都被尽数披露在了乐平月报上,无疑是对他继数麦借据后的第二次公开处刑。 但上一次那数麦“趣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乐平月报无论是印刷的份数还是传播的广度都远不能和如今相比,只怕还是今日这次的威力更大些。 “效忠于长安朝廷的人别想被外人拿捏住把柄?她倒是会立好名声!”袁绍一把就将手中的报纸给拍在了桌面上,但就算眼前没了这张报纸,那字里行间对邺城这边的辛辣嘲讽好像还在往袁绍的面前蹦。 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时绝不是他说出元封就是田丰的好机会。 若他真这么干了,那总得被人质问,为何田丰会以一个普通冀州人的身份来到并州? 派卧底偷取敌方情报的消息,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龌龊举动,但前提是不能暴露身份地将消息给带回来。 在田丰未曾明确表示对袁绍背叛的情况下,他忽然抖露出了对方的身份,从今往后还有谁肯为他冒险? 而乔琰今日写的还只是他袁绍扣押对方要员的家人,明日就成了两方朝廷交锋不讲武德,更给了她理直气壮出兵的由头。 她多占理啊,不仅丝毫都没发觉田丰居然是个敌方的探子,在发觉了对方的才华后给了他进学升迁的机会,甚至在发觉他的家人受到了袁绍的制衡无法前来后意图用袁绍的重臣来做出人质交换。 就算袁绍在此时说出元封就是田丰的事实,说这极有可能就是田丰不好好当这个卧底转而投向了乔琰,他敢担保,按照乔琰这等说瞎话也理直气壮的做派,她极有可能会说—— “她会说,就算今日知道田元皓的身份有问题,但她并不介意先将他的家人从这个选择的困境中救出来,也算是报答田元皓在这几年间为长安朝廷做出的贡献,而后让他重新进行一番抉择。” 许攸在旁补充了一句。 袁绍扯了扯嘴角:“这确实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那到时候就真成了一段美谈了。而我袁绍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笑话。” “田元皓的身份更不适合于暴露出来的另外一个原因其实也不需我多说了,他这等效忠于明公而不是邺城天子的,在投效乔琰之中招惹出了这样多的麻烦也得到了善待,与千金买骨并无区别。” 或许在今年之内还不会引发立竿见影的反应,但明年呢,后年呢? 而田丰的身份不宜揭穿可能还有另外的一项缘由。 那冀州的元某是何时来到并州的?三年前! 田丰这样的河北名士,袁绍得是一种什么脑子才让对方停留在敌营之中三年? 换了谁都得被敌方待遇所蛊惑转投了! 袁绍咬牙沉思了许久,忍痛做出了决定:“我们换人!” 彻底损失掉一个田丰,起码先将辛毗和高览给救援回来,总比一个人都捞不到要强得多。 这次他算是长记性了! 别管是探查对面的地盘内经营现状还是探查敌方的军队布置,他都别再考虑将自己的人潜伏过去了,除了被乔琰给一口吞下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别的可能。 田丰的家人茫然地被袁绍送去了交接人质的陉口,早已等在此地的戏志才和麴义将一度被送到太原的辛毗和高览挪交了过去。 眼见这两人接回,并未缺胳膊断腿,没被乔琰玩上什么文字游戏,负责这趟交接的许攸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想到这两人明明可以放在幽州被送回,却偏偏要先被送去太原的晋阳走一趟,见上乔琰一面,许攸便不由在心中一阵咯噔。 这其中可还有个颍川人士辛毗啊…… 这让袁绍会怎么想? 就算冲着面子上的功夫不会对辛毗做出什么斥责,但从他在那谏言失当、操作失误,再到疑似被乔琰找了谈话的经历,都够让袁绍做出一番猜测了。 但好在人已接回,其他的事都等回去之后再说。 只是许攸刚准备离开,就听戏志才说道:“且慢!” 许攸回头问道:“你还有何事?” 戏志才微笑回道:“我听奉孝在给我的来信中提到,元子固有个曾经来长安探望过他的儿子名为元西,敢问他为何不在此地送交的人中。” 许攸的额角青筋一跳。 别以为他不知道元西是谁,那不就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吗? 戏志才也显然知道此事。 可要是这次的人质交换,还要将二公子给送到对面去,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他回道:“他过世了。” “哦?”戏志才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玩味地回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我会告知于君侯的。” “此外——” “还有一件事想请许子远先生告知于袁青州,那幽州地界上的俘虏中还有不少你们这边配合辛佐治行动的,也让沮公与一并带走吧,免得还得吃住我们的,到时候找袁青州算利息钱。” 将所有细作都给挑干净这件事,就不必让他们在新兵之中一个个筛查了。 万一有误伤的话,还容易在涿郡新兵之中引发些不必要的误会,还是让袁绍那边自己来领人吧。 一听利息钱这三个字,许攸就有点应激。 毕竟当年他正是要替袁绍归还借粮的利息,这才因那个天价债务给丢出长安的,现在骤听吃住花销也要利息,差点没当场脚步一顿摔过去。 “你放心,我们会将人尽快接走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戏志才朝着许攸又露出了个笑容,“慢走,不送。” 这井陉陉道当然不必戏志才送,陉口的另一端可还布置着袁绍的防卫呢! 许攸这次转头又走出了数步,发觉并未再遭到对方的阻拦,赶紧加快了脚步,免得又从对方口中说出类似于“元西何在”这样的话,连忙撤离了此地。 等到后方已不见了那位并州别驾的身影,他才总算感到了几分安全感。 见被接回来的二位都有些沉默,许攸想着他们此番被俘也不是他们希望出现的情况,便开口问道:“不知二位见到那位乔并州后是何感觉?” “不瞒子远,”辛毗苦笑,“我二人自被从幽州送到并州以来,从未见到过对方,就好像她只是要确保这趟交易要过一遍她的手而已。” 但这话说给袁绍听,他会相信吗? 或许信,也或许不信,总之邺城的种种言论风雨都在袁绍的控制之下被压灭了下去。 他也不得不令人按照戏志才在这交易的流程中最后明言的那样,让辛毗重新往涿郡走一趟后,将随同他一起行动的人都给挑选出来带走。 在吕布军中给出的理由是,这部分新兵将要用于支援柳城,并不留在此地继续训练,实际上则是被辛毗给带回到了高阳。 袁绍没有当即对辛毗和高览的职位做出调度,但在他和许攸、郭图以及审配等人在邺城中所商定的那样,转过明年去,他打算将辛毗调去与张郃配合守河内郡,将审配转去北边和沮授协作,并令高览和高顺进行职位的对调。 “说实话,让我北上监督作战,看似我得算是个既得利益之人,我都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好安排,临阵换将实是大忌。若是明公果断些,直接将人给换了,虽必然会招来些诟病,总也好过因将士调度而产生龃龉,反被人给寻机可趁。”审配回到了家中便对着夫人说道。 他托着下巴,脸带忧思:“尤其是那井陉隘口,别看陉口难行,又被明公配备了足以覆盖通路的蹶张弩,论起熟悉,我们是真不如对面的并州。” 对太行山脉的开发,并州做得远比冀州强得多。 想到对面还有一批曾经是黑山贼的存在,审配就无端觉得有几分心慌。 就算这几位将领都姓高,但就连高顺和高干这两位出自同宗的,在军队的调配上都存在着分歧之处,何况是在修改了戍防后,留在这里的会变成高览和高干。 前者本是袁绍手下数得上号的将领,却在经过这趟被俘后还走了一次井陉,被后者看了笑话。 后者又是袁绍的外甥,本就在亲疏远近上占着优势。 “这哪里是什么破局之道呢……” 可惜审配听得出来,袁绍对于这个翻过明年去换人的决心超乎众人想象的坚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乔琰的那份乐平月报给刺激到了。 又或者是,他必须在此时接受田丰确然已改换阵营的事实,且对方此刻就身在幽州,与他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对手,让他在此刻远比先前焦躁。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要效仿那田元皓转投去长安?” 听他夫人这般问,审配连忙回道:“这是说的什么瞎话,我为明公委以腹心之任,纵然是有朝一日被俘获西行,也必将面东而死,何能屈从于敌苟且偷安。”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这份调度在执行之前能被劝谏下来。” 甚至比起换将,他更怕出现的一个情况,是在这出尚未进行的换将之前,因高览和辛毗在袁绍心中的地位必然有所下降的缘故,有人想干脆举荐上新人来,给己方谋求更大的利益。 但眼下可绝不是能做此事的时候啊…… 建安三年的冬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到来的。 从十月进入月底之时,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凉的征兆,就已经在秋末的寒气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乔琰境内的人来说还不算是什么麻烦事。 在刊载了与袁绍交换人质的十月刊上,其实还刊登着北方四州对于越冬的准备。 人员上的安排姑且不多提,基本都是按照前几年的惯例。 比如凉州的湟中谷地继续接纳在春夏居于高原之上的羌人,对这些不喜欢改变生活习惯的羌人也照旧尊重他们的举动,给他们提供一个冬日的容身之所就是,比如并州塞外的鲜卑人照例进入雁门郡和云中郡等地,参与到此地的矿产营生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民众最关心的生活物资。 井水如果结冰,他们要从何处来取水? 在水流频频干涸的旱灾过后,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烧柴烧炭的条件的。 在月报上做出了解释,因此番为了规避旱灾的影响,在各地所凿的几乎都是深井,在冬日会凝结成冰的概率远不如原本的井。 如果非要担心于此事的话,要么在井上加盖,要么直接往秦岭之前的地下水库取水。 其二就是棉花。 并州、凉州、幽州和司隶的民众可以凭借此地的户籍,每人限购一件棉衣所需的棉花,以二十枚五铢钱一份购买。 正如乔琰在向着兖州那边所提出的交易条件中所说的那样,只出售棉衣所需的棉花,实际上是对民众购买门槛的降低。 毕竟穿不下了的废旧衣物,原本的冬衣,捡漏的布料,都可以变成用来包裹棉衣的存在。 益州、荆州、豫州的颍川和扬州,因这些地方的气候相对和暖些,在棉花的价格上会上浮五枚五铢钱,为确保北方能优先购置到此物。 这天气的影响迫在眉睫,眼见相距最近的洛阳都出现了民众为抢购棉花而排起长龙的景象,曹操再怎么觉得这棉衣的交易混上了书籍的买卖不靠谱,都不得不让人重新往并州走一趟,来谈妥这笔买卖。 甚至这次除了依然被派遣前来的曹昂外,曹操都没将曹洪再给派过来,而是让陈宫随同曹昂走了一趟。 “我本以为,孟德兄在得知我从袁本初手中抢来了田元皓之后,应该不会敢把你陈公台给派遣过来才对。”乔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朝着到访的两人看去。 临冬的凉意已在院中的青竹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倒是这屋中因铺设了地暖的缘故,还让人只觉像是在春夏之交。 陈宫若有所思地朝着地面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乔琰的脸上,“我想我同田元皓的情况应当不同吧。” “当然不同,”乔琰笑了笑,“对自己人我一向是很宽容的,对陈公台你这等聪明又不为我所用的人,我就得拿出秋风扫落叶的精神了。” “比如说——我得先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 “当日我同子脩说,我可以接受卖书给兖州的同时随书赠送棉花,但如今这个条件……得稍微换一换。” 不等陈宫发问,已听乔琰慢条斯理地回道:“过时不侯的原则,我想陈公台是个有决断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语气里的胜券在握让陈宫意识到,这绝不是一笔好谈的交易。 毕竟,在刚从与袁绍的交易中得手后,乔琰显然更是清楚各方势力所能被拿捏住的底线。 当被乔琰称为“新交易品”的二号书籍出现在陈宫面前之时,他更是脸色一变再变。 这本书的杀伤力,竟丝毫也不逊色于在乐平月报上刊登袁绍扣押田丰的家人之事! 若是此物大量流入兖州地界,这个冬衣他们就真是为人作嫁了! 他张嘴欲辩驳这交易品,却见乔琰已树了根手指在面前,“陈公台,我想孟德兄让你来走一趟总不是希望你再度空手而回,而后让人来跑第三趟的,你的砍价最好是深思一些后再说。” 陈宫静静地看着乔琰好一会儿,将对方目光中的不容辩驳看得相当分明。 这才开口说道:“二号书籍只能占据这次兜售书籍的三成。” 他本以为还需要再经历一番拉扯,却听到乔琰像是丝毫没有经历过什么思考的时间便回道:“成交。” 陈宫:“……?” “没听清楚我的回答吗?”乔琰说道,“我说,成交。我有我的底线,不能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谈条件却不付出任何的代价,但这世上还有一条底线,叫做生命。” 冬日将至,拖不得了。 她没有打算将人逼迫到绝路上。 “二号书籍还没有印刷完成,会在明年元月书籍完工后再送到,赠品棉花和一号书籍会先抵达兖州,这些发售的过程我会让我的人来操作,否则就不是这个价格了,我希望兖州和豫州这边能理解我的意思。” “这是当然。”陈宫一边回她,一边在想着,他是不是应当对这位在半边天下执掌风云的大司马重新刷新一番认知。 前几年间曹操和乔琰也曾经做过棉衣的生意,当时的单棉花价格是一石米一件棉衣的棉花,今年这卖书送棉花的操作,兖州这边都已经做好了被她宰上一笔的准备,却获知乔琰只是打算将定价放在三十五枚五铢钱的价格。 虽比长安朝廷统辖之地的价格贵,但远比这旱灾之年的米价便宜太多了! 他们若能对那二号书籍造成的影响力做出一定的限制,便不算亏! 乔琰说生命是她的底线这件事,显然也并不是一句随便说的话。 她有在每年元月初一打造压胜钱给自己下属的习惯,在这几年间对外界来说也不算是个秘密了。 而在这建安四年的元月初一到来的这日,出现在她身居各地的下属手中的压胜钱,居然是一枚鹤衔独活草的图案。 这图腾意在—— 天灾之年,各地又有各自的疫症之毒,万望各位珍重己身,以待明日。 在达成开疆拓土的成果之前,先让自己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可即便有这样的祝福在,从建安三年尾声就已病重的荀爽还是在建安四年的元月撒手人寰,享年六十八岁。 “纵然知道这个寿数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已接近七十高寿了,慈明先生早年间避居于汉滨又拖垮了身子,能活到今年已属不易,但还是觉得,目睹着这些长者离世,实在是令人心中酸楚。” 乔琰在乐平令人为荀爽举办了大葬,并邀其学子到来送葬。 按照荀爽的要求,他的尸体会葬于太行山上。 毕竟平生已漂泊,何必非要魂归故里。 乔琰望着漫山身着白衣的荀氏门生,不无感慨地朝着戏志才说出了上面的那段话。 事实上,荀爽何止是活到今年已属不易,他甚至还比他在历史上活的年头多了五年。 而这五年的时间里有三年的时间他都在乐平书院中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安度晚年。 在他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也只剩下了一件事。 昔年他的女儿死了丈夫,荀爽希望他的女儿改嫁,将她许给了同乡之人,然而荀采想为亡夫守节,在出嫁之日避开了看守自杀身亡,只留下了“尸还阴”三个字,要将尸体还给她丈夫阴瑜所在的阴家。 这成为了荀爽永不能弥补的痛苦。 在这位老先生临死前,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临死之前的头脑清明,他看着乔琰站在他的病床前,示意她遣退了下属,问道:“君侯可否应允我一件事。” “我昔年遵循于古礼,只觉唯礼不可废,余者皆可变通,且可为之让步,此念及至还于洛阳也未曾变更过。然董卓之乱,礼崩乐坏,大汉朝廷几乎不存,百姓生于水火,我方知沉疴守旧之礼无有用处,不过加速时局昏乱而已。 他阖目休息了许久,几乎是在呼吸几不可闻之间,方才听到他对着乔琰说道:“我不知君侯想做什么,或许说我也不愿去深究了。世道唯有能者可平,君侯心有底线,我无所虑。” “我望以君侯为榜样,让天下之父母不再逼迫于婚嫁之事,也让天下的女子知道……并非只有为前夫守节这一种活法。” “……我对不起阿采,总得做出一点弥补之事。” 而他留给乔琰的遗产,是劝说一部分本想离去的弟子继续留在乐平就读,而一些本已不必再行研读深造之人,又多因要为师长守灵,同样选择留在乐平。 这其中或许有因循守旧之辈,却也必定会有可用之才。 这部分人才的筛选,就交给戏志才来做了。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荀慈明生前有此等名望,死为汉臣,又有君侯为他操持身后之事,或许终有一日还能令其典籍著作通行于四海,也当死而无憾了。”戏志才缓缓踱步在乔琰身侧回道。 说到这里,他忽而驻足在了原地,仰头朝着空中看去,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君侯,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 这太行山上的冬风凛冽,将山中白幡吹得窸窣作响。 乔琰伸手接住了一缕从指尖流转而过的冷风,目光中已恢复到了一片沉静之色,“风起于青萍之末,时局将变啊。” 这建安四年,注定了不会是一个平静的时候! 建安四年元月,豫州沛国内乱,刘备戍守于此地的官员被扣押,在沛国豪强的牵头下,倒戈向了曹操。 这出邺城朝廷内部的地盘所属权变更,已经够让袁绍觉得窝火了,偏偏因为去岁年末的一出人质交换,让他在这等不利的局面下还不能对曹操发出任何的声讨。 何况曹操需要对此付出什么责任? 难道要怪他恰好出生在沛国,和当地的豪强在早年间就有些私交吗? 还是要怪他在这个冬日对新并入地界上的豫州陈郡和汝南郡的民生庶务处理得恰到好处? 刘备在名义上也只是徐州牧而已,理当不包括豫州的地界。 但这显然并不是这一年的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端。 建安四年二月初六,张懿所统领的徐州南部势力,越过了淮河界限进攻北岸,对着刘备发动了来势汹汹的攻袭! 第334章 徐州序幕 徐州之战简直发作得突如其来。 一月未到春耕之时,又是余寒未退,本不该是大规模举兵之时。 但一月初六,盐渎一路兵马北上直抵海西,在此地激战数日后切断了海西守军往北传信的渠道,发动了这场交战的第一处交锋。 在最后送抵徐州北部州府的消息之中,海西这边的劣势极其明显,就算因其地处于两方交界线上的缘故,始终在防卫上未曾松懈,也无法改变其一旦援军不能及时抵达就会被夺下的事实。 盐渎这地方,早在张懿于周瑜的支持之下坐上徐州南部州牧位置的时候,就因拉拢盟友的缘故被交给了麋竺。 在这数年间,东海麋氏除却几个北部矿场之外,几乎将其他的家族势力都给搬迁到了此地。 换句话说,此地几乎等同于是麋氏的家族驻扎地。 也不知道彼时张懿和麋竺是达成了何种盟约,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徐州南部驻军之地都是将盐渎是漏过去的,选择在淮河分界线临海的位置,设置在射阳这地方。 按照陈登和刘备的分析,这或许是将官盐变成了麋氏的私盐,以得到这支徐州本地势力的支持。 这笔买卖在张懿原本对于徐州来说得算是个外人的情况下,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亏本,但也不能算太赚。 不过,这既然是张懿对眼下局势的妥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所以从徐州北部对南部的观望监察看来,盐渎这地方是没有那么需要被注意的,谁让此地往来的几乎都是东海麋氏的商队,还因其在徐州北部留有白水晶矿等矿藏,时常有运送的车辆。 戍守在边界线上的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管徐州的归属权最后到底是在张懿还是刘备的手里,像麋竺这般有武装力量支持又有着巨额财富的,怎么也不会落到太惨的地步。与之结好总是没太大问题的。 反正……麋竺也没在这等往来交易中弄出什么麻烦来。 又因那盐渎乃是大汉盐田的所在,此地会有大批制盐人手往来实属寻常,从北边招工,从南边遣返,都是务工常态。 两年多时间内的毫无异常,也让身在海西的守军都快觉得,盐渎虽说在名义上是属于那南边州牧的地盘,可实际上应该算是个居中独立之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盐渎地界上进出的制盐人被换成了军队,连东海麋氏进出的商队也被换成了粮车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徐州本地人疏于防守的这处边界被这惯性思维所影响,便遭到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打击! 驻扎在淮浦的关羽守军当即朝着东北方向行进,意图朝着海西救援,却被马超和严颜的联军拖在了涟水一带。 “现在是你的第一路棋了。”贾诩看着对面的庞统,朝着面前的棋盘上按下了一枚棋子。 “这是自然,不然就要被老师占据上风了。”庞统回道。 建安四年一月十一,张任与张杨自盱台县渡过了洪泽湖直扑徐县。 徐县告急,守军退避夏丘,朝着州府发出求援信号。 这场交战本也不该结束得这么快,偏偏其发生在下邳地界。 在原本下邳西部的沛国还隶属于刘备的情况下,徐县一旦有变,临近的沛国也可以同时做出支援,但现在,对于徐县的失守,刚在沛国这边发生了阵营转换的县官,竟直接以越州支援必须上级调度指令之名做出了无视。 这也让刘备这边错过了支援的最好时机。 驻扎于淮阴的张飞随后收到了刘备的敕令,命其严守原本的地界,严禁做出任何的转移。 而后,由陈登这位下邳人连带着刘备的白毦兵统领陈到赶赴夏丘支援,堵截住了这一路进攻。 这第一路出兵的位置不如第一路出兵难以防备,却在更快的时间内完成了登岸的举动,俨然是对收复徐州北部的决心空前的强大。 别说刘备不敢对这场发生在建安四年的进攻有所松懈,收到了这条消息的袁绍也不敢对其稍有轻忽。 他本以为会是冀州因为幽州易主的缘故遭到进攻,却没想到会是对峙已久的徐州先发生了突变。 但先被乔琰列入进攻目标的是徐州,对袁绍来说并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徐州一丢,青州也就会直接暴露在乔琰兵马的威胁之下,豫州也会处在被人两面夹击的状态,一旦这两州有失,到时候,他就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若真落到了这样的田地,就算他想要在各方都树立起屏障,拿出全部的人力物力用来抵达,也不过是回天乏术而已。 所以袁绍难得有效率的在这徐州交锋发生后刚一收到消息,便召集了下属议事,并做出了一系列的人员调配,丝毫也没有犹豫的表现。 其中一条就是对曹操的。 “以曹操为征东将军,令其协助平定徐州西部的这一路叛乱……这么看,袁本初难得大方了一次。”乔琰看着收到的信报,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不怕袁绍不慷慨,反正在这出连锁反应的种种之中,到底哪一出才是她真正的招式,除非有敌方的人身在她的心腹谋士之中,否则绝无可能知晓。 而这些心腹在眼下的局势面前,又为何要倒戈去袁绍那头呢? “那么现在是我们下第步棋的时候了。”郭嘉接话道。 元月里办完了荀爽的葬礼后,因豫州沛国之变,乔琰已从并州前往了司隶,转为留在洛阳。 一来是因为她确实是在并州滞留的时间太久了,随着《山河录》的书刊在元月正式发行,她已没有了长留此地的理由,一来—— 也是为了她于此时发出的一连串调度指令。 令赵云自轘辕关兵进颍川。 令徐晃坐镇虎牢关,随时兵出成皋开赴兖州。 令身在南阳的袁耀将驻兵调度往豫州。 一旦曹操有从沛国支援徐州的举动,即刻进攻汝南与东郡,迫使其回援。 令公孙度自辽东向青州东莱做出海船航行发兵之相,拖住青州守军,严禁其南下支援徐州。 整整四道指令! 别人觉得春日到来前的发兵不是个合适的时节,可要乔琰说来却恰恰相反。 在她看来,这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去岁对旱灾的处理和冬日的棉衣供给,都已给这些身在她掌控之地的民众以信心。 元月发行的《山河录》上,一桩桩战事事实也已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更是传递出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她和她麾下的人手对于各地的山川地形知之甚多。 所以当她何其坚决地发兵之时,谁会觉得她要打什么无准备之仗? 而今年还未入春季,早春的雨水是否还如去年一般稀少,在眼下依然是个未知之数。 想想看吧,人总是宁可要对未来多怀有一点希望的,比如说他们就希望旱灾只是去年的特例而已,并不会继续延续到今年。 那么在此时从参战的士卒到协助战争调配的民众都还没陷入对庄稼的担忧之中,便必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进这场战事之中。 这是对乔琰来说最合适的状态! 对于她的这些安排曹操会如何应对呢? 汝南和颍川的停战协定出于双方小心思的缘故,可没有说是要停战多久,冬日的棉花交易也从不代表着乔琰和曹操就是和平共处关系,她这几条调兵指令,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奉孝你看,我总是喜欢指东打西的习惯,现在也得让他们迟疑于我真正的用意了。”乔琰说道,“或许袁绍还会想想看,我是不是佯装发兵徐州的刘备,实则意在兖州的曹操。” 这还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洛阳、弘农等地去岁的引导流民落户之事,连带着在乐平月报上所宣传的抗衡旱灾之法,让人将她视为再生父母。 若要在司隶东部行募兵扩军之举,难度多少有目共睹。 这是乔琰有进攻机会的客观条件——有兵。 此外,伴随着棉花交易而来的书籍,让兖州豫州境内的民众在承蒙了曹操换来棉花的恩情之余,也对那能够提供棉花、又能手握此等丰功伟绩的大司马更多了几分敬佩之心。 倘若真有大军自洛阳或者颍川而来,兖州豫州内部会做出何种表现呢? 他们只怕会觉得,与其让曹操在这种大军压境的麻烦面前让他们陷入麻烦之中,还不如直接逃入洛阳八关之内! 这个问题,随同这一系列调兵的举动,在兖州境内必定会有反应。 别看在眼下面对麻烦最大的还是已经出现交手的刘备,曹操受到的压力一点也不比他来得小。 这就让本可以从沛国方向发起的支援几乎胎死腹中。 而另一头公孙度从辽东方向的出兵,也让原本接收到袁绍调兵支援指令的袁谭被迫滞留在青州,以防在背后遭到其他的威胁。 这样一来,徐州要想自救好像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何况,在这等徐州南部好不容易出现的优势局面下,会协助于张懿的可不只是在外动兵的乔琰,还有扬州。 即便乔琰没对扬州这边做出调兵的指令,周瑜依然选择在此时做出了北上的决定。 在他看来,这正是将徐州北部夺回,让拥有徐州这个北部屏障的扬州变得更加安全的最好时机。 也是让扬州势力在这出争端中建功的最好机会! “在我回返之前,伯符切勿大规模发起对山越的围剿,尤其不要和对方在山地优势地形之中直接交手,以防出现被对方算计入套的情况。”周瑜在调兵北上之前和孙策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 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孙策和他身边担任随从的朱然,都不像是在仇恨面前能被劝得住的样子。 他便又寻了张昭和黄盖,麻烦他们对孙策的行动多加留意一一,如若有什么不妥举动,即刻前来徐州寻他,或许还能将人给说动。 总之无论如何,徐州那边的战事收获只能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是扬州这边出了问题,就算连徐州牧的位置也落在了他们的手中,都无法对其做出弥补。 更别说,这还是一件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扬州世家的态度,山越在去岁与黄射联手杀害了朱治之事,周瑜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几分不安的情绪。 但他转念一想,孙策到底已经在扬州经营了年多,原本只是隶属于他父亲的旧部也早已将他视为真正的主公,新入伍的士卒中愿为他效死的也不在少数,这么说来,就算没他在旁看着也该当出不了什么事才对。 而当踏上了徐州的地界后,周瑜先收起了他的那些担忧,先将心绪都放在徐州的战局上。 乔琰和张懿的人手一路向右拖住了关羽,一路向左和陈登陈到交锋,那么他若要破局,必须直取中路。 周瑜看着面前的淮河戍防地图,为自己选定了出手的目标—— 淮阴。 张飞所驻守的淮阴。 不过在出兵之前他还是先往广陵的高邮县走了一趟,也在此地见到了和孙坚之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贾诩。 对方此刻并不像是去年一般还有太史慈等人护持在侧,只是在和庞统与作为人质的鲁肃继续下棋,让周瑜忍不住问道:“文和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贾诩慢条斯理地落子在了棋盘上,在这一声轻叩的声响后回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何徐州这边突然动兵,却没有对你们做出任何的知会。” 周瑜想了想,回道:“一州之地的事情便归一州来做,你们觉得两路人马能破徐州,又有大司马在后头做出节制援军的支持,我有什么好问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贾诩接了话:“但你还是在此时发兵而来了,可见你的眼睛从来没有只停留在一州之内,也深知何为通力合作,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同样看得到我存在于此地的意义,不会偷偷趁着我身边防守有缺就将我宰了的。” 贾诩意味深长地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目光,“你说是不是?” 不错,周瑜能对眼下的局势利弊做出一番分析,知道就算乔琰没对他做出调度,协助徐州在这等千载难逢的战机中结束南北对峙,也选择了主动出击,又怎么可能在这等情形下对贾诩动手。 他只是隐约意识到,贾诩好像并不能只算是个乐平书院中带队毕业考核的老师了而已,也显得乔琰对贾诩的“避嫌”举动变得有些站不住脚跟。 在扬州内部还有余乱未消之时,周瑜心中烦扰,便急于想在此事上求来一个答案。 可惜贾诩的这番插科打诨让他将其浑水摸鱼了过去。 他心中情绪莫名之间,忽听贾诩问道:“这第四手棋你还下不下了?” 他刚要以为这是贾诩对他的发问,却又见换在对弈位置上的鲁肃朝着棋盘上落下了一枚棋子,再仔细看去,这还真是他们这轮新局的第四步。 周瑜沉默了半晌,从这屋中退了出去。 与其再在这种无法弄清楚的环境中让自己憋屈,还不如尽快结束徐州的战事。 若是将乔琰在洛阳、颍川和辽东数地的调兵威胁算作一手的话,他走出的还真是第四步! “这扬州的小子还真来占便宜了。”张飞站在淮阴的城头,看着扬州军队压境的影绰身影,朝着一旁的陈珪说道。 “你可别小看他,徐州会出现今日这般局面跟他也不算没有关联。” 下邳有变,陈珪却并未回去,而是随同张飞身在淮阴,同样是刘备的安排。 张飞性情有些粗直,对于有学问的长辈却还算尊敬。 别人劝不劝得动他不好说,陈珪还勉强能劝得住。 他对徐州局势的了如指掌和他这老谋深算的性情,在刘备看来和张飞也得算是互补,正可为张飞的出兵参谋一一。 在鲁肃于去年为人所掳劫后,陈珪这等谋臣对刘备来说也就更加重要。 张飞朝着陈珪看了一眼,深知刘备对他的倚重,便也没对陈珪的话做出什么反驳,只是小声嘀咕道:“我说他是来占便宜跟小看他也不是一回事。那沛国境内才出现内乱,徐州南边的那些家伙登时就来了,这跟他们肯定分不开关系。”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宁可将沛国交给曹操也非要让我们这边蒙受损失。” 陈珪摇了摇头,“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能够取下徐州,所有的舍弃就都是有意义的。这才是对方的精妙之处。” 张飞问道:“那以汉瑜先生看来,我等若是想要击败张懿那厮,将周瑜小儿也给驱逐出境,该当用何种手段?” “这就要看,这方中的哪一方先显示出薄弱之处,让玄德能前来支援,打破僵持局面了。”陈珪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心中有些不定。 去年的益州内乱,谁都没想到乔琰会在原本坐镇于洛阳之时忽然转道于益州,直抵成都。 今年的徐州战事中,各方人马的牵制调度几乎都是出自于她的安排,以她的脾性,她会只为了能够牵制住曹操,就始终留守于洛阳吗? 只怕未必! 但若她真来到了徐州,对此地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汉瑜先生?” 听到张飞喊了他一句,陈珪连忙回过了神来,回道:“无妨,我只是在想,麋子仲所在的盐渎筹备数年,方有今日之变,徐县交锋前的沛国易主,应当也出自乔琰的授意。” “这两方都堪称筹备充分,稳扎稳打,就连进攻海西一路的凉州将领以鲁莽勇猛著称,都没做出激进举动,或许——” “我等能寻到的突破口还在周瑜的身上。若真如此的话,那就是将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张飞一听这话就笑了,“承蒙汉瑜先生的吉言了。” 做将军的,谁不喜欢自己这边是首功。 张飞也不例外。 但只怕在这处战场上的刘备守军都没想到,看似是路大军压境于徐州南部,摆出了必取之势,在此刻身居风浪之外的扬州,竟是一点都不平静。 周瑜刚走不久,孙策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黄射居然从泾县山中寻了条出路离开了数日,往豫章郡走了一趟,也不知是去做了些什么。 只是在回返时不慎暴露了行踪,这才被孙策的部从发觉了。 “他居然还敢在此时露面!” 这何止是嚣张,根本就是冲着孙策而来的挑衅。 孙策拍案而起,“我若再不取此子人头告祭君理,我有何资格做这扬州牧!” 第335章 荆州借兵 “将军……”黄盖刚要开口阻拦,让孙策将周瑜离开之前的话再多掂量一二,便见孙策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心中有数,这泾县周遭的山形我早已让人考察了个清楚,在冬日我们也与他们进行过数次的交手,此刻春日将至,对方又回返到县城之中居住,正是最合适于围剿的时候。” “再说了,这趟行军我也会带上你和韩将军、凌将军同往,若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不妨等交战之间再说。” 黄盖朝着孙策看去,很难从对方这张锐气正盛的面容上看出什么糊弄的意思来,这显然也不是一句随便用来应付他们的话。 他想了想便觉得还是先不必多说了。 孙策毕竟是一方势力的领袖,若是屡次三番地提醒他行事不要过于莽撞,不要随便发起对另外一方势力的声讨,这让孙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此时没因为这些屡次的劝谏而生出反骨,甚至是产生不快的情绪,已是孙策的涵养极高、心气阔达的表现了。 “那好!”黄盖朗声说道:“我为君侯开路,给那祖郎一个好看。” 他又转向了朱然,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说道:“到时把黄射留给你来处置。” “公覆啊,”孙策忍不住笑道,“方才劝我的也是你,现在连将战利品都瓜分完毕的也是你,你说说看这像什么样子。” “这不是将军教的吗?”另一旁也被孙策列入同行行列的凌操接话道。 是啊,要不是有孙策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何会有这支转战扬州各处,依然锐意进取、毫无疲惫之态的队伍。 而现在,他们的目标指向了—— 祖郎! 就像是当日连夜奔袭南昌进取黄祖的时候一样,当孙策召集齐备兵马,意图朝着泾县出兵之时,随着前军骑兵的出动,震荡在这片吴越大地上的正是“必胜”二字。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令人只觉铺天盖地而来的口号,在孙策先行祭奠过了朱治,也便是屯兵于故鄣县,而后自故鄣发兵先走宛陵、又转道泾县的行程之间,任何一个身处队列之中的人只觉被裹挟在一阵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 它从泾县东北方向的入口涌入这片狭长的山中谷地,带着比之原野行路间更加迅疾也更加势不可挡的架势冲上了那泾县的城头! 祖郎自混出那“泾县大帅”的名号前就盘踞在此,早将这泾县县城给武装成了铁桶一块,可在这等迅猛的冲击面前,在武器制式上有所短缺的泾县守军,也绝非是孙策的对手。 跟随孙策出战的凌操更是凭借着孙策在东城门吸引过去的注意,带着一队悍卒发起了对北面城门的袭城进攻。 轰鸣的攻城槌声响和箭矢如雨的嘶鸣之间,孙策忽然听到了自北门那头发出的一声高喝。 那声音即便是在交战的混乱局面中也能被分辨得清清楚楚。 正是“先登”二字! 城门已破! 有了一处突破口的泾县县城,对于孙策手下的队伍来说,便成了一处纸糊的壁垒,倾泻而入城中的队伍几乎在眨眼间就已经控制了府衙的位置。 可当攻入此地后,孙策这边的人却傻了眼。 身在此地守城的并非祖郎的人,黄射也不在此地。 身在泾县的赫然是与祖郎同为山越势力的另外一支队伍。 “祖郎说,这是要与我等结盟,共抗那孙策小儿。”被俘的城中士卒说道。 可他们哪里能料到,祖郎所说的结盟,居然只是让他们在泾县当了一回活靶子,甚至再问下去,他们在泾县居住的时间还不到十天。 群山掩蔽的环境,让这出偷龙转凤的举动竟是硬生生地避开了孙策的耳目! 于是这出泾县攻城战的顺利,就成了一出扬州官军痛打替死鬼。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该死!”本以为自己抢下首功的凌操咬着牙憋出了话,“祖郎此人当真狡猾!” 难怪他们在攻城之时遭到的阻拦远比想象中的更少,原是早已将真正的队伍完成了转移。 祖郎的这一出举动,何止是狡猾,还令人对他的怒火越烧越旺。 连凌操这等和他之间没有直接仇怨的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孙策和朱然! 当黄盖朝着这两人看去的时候便见,在这一刻,这两张年轻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一个神情。 他们要进山! 不将祖郎从山中揪出来,他们何止报仇不成,还成了对方所玩把戏之中的跳梁小丑了! “周将军,喜报——” 周瑜刚在城头视察营防布局完毕,就见城下一匹骏马从南面而来,刚到城下见到他的身影,便已抬头朝着城上看来,急不可耐地说道:“孙将军已拿下泾县,开始对山中祖郎部众发起围剿,令我等先来和周将军知会一声。” 他丝毫不带停顿地接着说了下去:“一应军资军粮都已运送到泾县,另有增兵安排,以防在搜山之时发生不测。孙将军让我等转达,万事具备,不必担心!” 那“不必担心”四个字喊得格外大声,简直像是对周瑜离开扬州之前对孙策那番嘱托的回应,也回荡在了这城门上下。 一听到这话,周瑜还没开口,他身边的亲随已先一步乐了,开口说道:“将军,您看,您果然是对孙将军的情况多虑了。” 周瑜先前担心孙策会因为鲁莽轻忽,而在贸然进攻祖郎之中出意外,连带着周瑜的下属也为之牵动着心肺,但好在,孙策虽说没按照周瑜所说等他回来再发兵,总归是取下了这进攻祖郎的第一场胜利。 祖郎连泾县这个大本营都给丢了,必然已遭到了一番损失,又还有什么本事能对孙策做出有效的反击? 这么一看,说不定他们在徐州这边的战事还未曾结束,孙策那边就已经拿下祖郎的人头了。 他们要是回去的快,还能喝上孙策的庆功宴好酒。 可当这亲随朝着周瑜的脸上看去,却见他的面上根本不见分毫的喜色,只有一片积蓄着的风暴。 “没人告诉伯符不要轻率深入山越腹地吗!”周瑜几乎是想都不想地便要往外走,“山越为何是山越,又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古越人的后裔。” 泾县这等尤其特殊的环境,造就了祖郎成为泾县大帅的可能,也理所当然是最难为人所攻破的一支。 孙策速攻泾县得手,乍听起来是和他夺取豫章郡时候相似的胜仗,但周瑜的直觉已经拉起了警报。 不对劲,太容易了! 祖郎能混到今日,又是凭借地势之利而存活至今的,绝不是会轻易丢掉泾县的存在,最多就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暂时性地放弃此地,而不是像眼下这般被人攻破城池。 周瑜算算他前来扬州的时间,更觉不妙。 太快了,这个往来的时间,意味着那泾县可能连半日的时间都没撑住。 这哪里是祖郎的兵卒会展现出的战斗力! 比起他是真要丧命在孙策手中,周瑜倒是更相信,他这是不知得到了何人的指点,竟要来上一出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而这个被引导到陷阱之中的猎物,正是为了报仇而热血上头的孙策! 黄祖之死与黄射的挑衅,在一扬一抑之间助长了孙策的冲动,偏偏他们还缺了个能阻遏孙策行进脚步的缰绳。 “收兵!”周瑜当机立断做出了决断。 他必须回去看看,以免那边的局势出现突变。 徐州还可以复得,甚至还可以在贾诩这个老狐狸的手中继续维持僵持对峙的局面,且等他协助孙策了结了扬州之事后再说。孙策若出了什么事,又要由谁来做这个扬州的主事人! “传令下去,我等即刻回返扬州。” “将军?”亲随有些不太理解周瑜为何会做出这等如临大敌的举动,但既然这是他的安排,本着军令如山的原则,他还是将这消息给传递了下去。 可来时容易,去时不是! 周瑜原本盯上的目标是对面的张飞,张飞又如何不是留意着这头的一举一动。 在这大军开拔之时,张飞在陈珪的指导之下,同样果断地来上了一出渡河进攻! 周瑜用来断后的后军准备不及,哪里是张飞所率部将的对手。 刘备始终保持着这一中路队伍的驻扎,陈珪又建议了张飞只做出勉力防守的姿态,竟真在此时起到了奇效。 一见优势在己方,张飞早因沛国背叛刘备、徐州南部率先发动进攻的苦闷,终于在一瞬找到了宣泄口,在周瑜后军的混乱中,他甚至独领一军朝着周瑜的主力队伍发起了追击。 也得亏领军的是周瑜,这才快速重整了队形,朝着城中徐徐退去,凭借着城头的守城器械暂时阻遏住了张飞的追击。 可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并不好。 张飞士气正盛,径直渡河而过,屯兵在了城下。 而不过短短一日,刘备在东海郡的直系军队也随着这位徐州牧,朝着这处突破口开赴而来,根本就没给周瑜以出城反击的机会。 他唯独能做的,也只是让下属在一列骑兵的掩护下出城送信。 一封送去了射阳,令人前去向贾诩求援。 不过这可能也不算求援。 淮阴距离射阳的距离着实不算远,若刘备军队切中路突入,在拿下淮阴后下一处便是射阳! 与其说是要贾诩救援周瑜,不如说是要他保住这条淮河防线。 而另外一封则被送去了丹阳郡。 周瑜在信中并未提及自己被困在淮阴的情况,以防孙策那边忙中出错,要么想着速战速决,要么直接撤离反被祖郎等人杀个回马枪,只是再一次在信中提及,请孙策切勿追击上头,在山越人最为趁手的环境中来上了一出孤军深入。 慎之,慎之啊! “有何好担心的,公瑾还是太过于小心了。”孙策抬眸朝着空中望去,正见数只灰色的鸽子从他的头顶飞过。 鸽子在大汉本就是祥瑞的象征,以至于在孙策看来,虽然此时从空中掠过的并不是一只雄鹰或者喜鹊,依然代表着他此番出战必能得胜而回,用黄射的头颅来祭奠惨死的朱治,也拿下祖郎这个摆了他一道的混账玩意。 他也当即下达了进军的指令,自泾县兵进黟山,务必将潜逃其中的祖郎和黄射都给揪出来。 黟山这名字或许令人听来陌生,但在唐代的天宝年间,这座山被改了个名字,叫做—— 黄山。 就位于泾县和黟县之间。 泾县的先行攻破已经给了孙策十足的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未曾意识到,当祖郎等人完成了从群山包围之中的泾县撤退往黄山九华山等群山之中后,他们才变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山越。 为给下属复仇的冲动,加上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让孙策直接忽略掉了这样的问题。 在他看来,在己方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无论是在攻城战还是在山地战上进行这场决战都无所谓。 但他无从得知,因豫章郡太守委任人选的缘故和他之间更生龃龉的扬州世家,已在和黄射达成了联盟关系后,将那群愿因许贡之死而向孙策讨债的许贡门客,连带着他们家族之中的私兵都给借了出去。 他更无从得知,那从头顶掠过的灰鸽也并非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而是因为他朝着陷阱深处又走了一步,于是有人朝着司隶发出了又一道报信。 这封不走陆路而走空中的信鸽,在数日的飞行后抵达了洛阳从去年建立的新哨站,而后便被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乔琰缓缓地展开了信纸。 虽然明知道她所收到的信件应当没有什么意外了,尤其是当这是一封从扬州送来的信件之时,但在真正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还是有种历史的车轮终于在这一步步落下的棋子中被推动的感觉。 现在,这个正在朝前滚动的车轮,将要掀起一场新的浪潮。 “文若,替我快速草拟一封奏表,就说,扬州或有突变,我将离开洛阳一阵,倘若扬州有失,徐州失去后盾必定为刘备侵占全境,优势局面一夕丧尽,我必须亲自前去劝诫孙策一二。此事仅陛下及三公知晓便好,如有消息在成功驰援前传开,王司徒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别问为什么单抓着王允不放。 问就是此人不仅要在天下未定之时跟她添堵,还要在去年因她夺取益州的计划未曾提前告知便在那里找茬,还跟刘扬搭上了关系。 看着这些蠢蛋联手是挺有意思,但不代表乔琰不能敲打他们一二。 这次她就告诉了,不过,若是因为这个告知而出了岔子,请王允千万负起全责。 荀彧回了个“是”,就听乔琰一边朝外走去一边雷厉风行地说道:“奉孝,替我向汉中发出一条指令,从汉水往荆州方向迫近,不必越界,只需停在边界即可。” “再替我给曹孟德写一封信,就说春耕将至,一月之后我意与他会面于虎牢关下,再行把酒畅谈之事。” 她说到这里,忽而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这次是酒,不是奶茶,也不会出现什么相送十里了。” “若一月之后我还未回返,就说琐事繁忙,延期半月。” 这个一月后的会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通过这个邀约让曹操等人以为她还要留在洛阳这地方,就算要有什么迁移的举动,最多也就是转向长安而已。 但若是按照乔琰让荀彧给关中所写的这封奏表来看,她怎么可能还留在关中。 扬州有变,徐州受其影响,她要亲自前去处理—— 简而言之,她要去扬州! 至于如何前往,在发给汉中的那条指令中已足够明白了。 她要借道荆州! 荆州处在司隶之南,就连春日好像也要比北方来得更早。 汉江和长江上也早已恢复了繁忙的水运。 因这水运乃是荆州一笔相当重要的财政收入,刘表又还能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州牧,便往这南郡的夷陵渡口走了一趟。 按说这也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对外巡查而已。 可当他从外头回返的时候,就见蔡瑁着急地迎了上来,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塌下来一般的麻烦。 也不能怪刘表在和蔡瑁这一个照面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谁让蔡瑁此人是襄阳望族,刘表的后妻又是出自蔡氏,两人之间多了一层关系的保障,在刘表接下荆州牧位置后,蔡瑁的地位也就更加水涨船高。 加之蔡瑁这人本也不全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得算是荆州地界上出色的统领,故而他向来端着一副稳重非常的样子,实在少有这等慌乱的表现。 此刻的情况却着实不同。 而刘表也并未做错这个判断。 还未等二人靠近到说话的距离,他已听蔡瑁语气急促地说道:“府君,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想到近来乔琰做出的调兵举动,他连忙问道:“豫州那边开战了?” 但按说,就算真是豫州那边开战,和他荆州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反正他连自己麾下的部将黄忠都给派去颍川协助了,这几年间上缴长安朝廷的税收也是有多无少,怎么看他都是个合格的荆州牧。 那益州牧刘焉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才招惹来了乔琰借助于阴平道疾走成都,将益州重新收回掌控之中,他刘表都把长子送到长安去了,若是还要因此对他问责,那这其中的问题就在乔琰这里了。 刘姓宗族,可不是她说杀就能杀的,尤其是没有站错立场的那种。 可蔡瑁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脚上像是栓上了铁绳,直接止步在了当场,“不是开战……是大司马亲自到了。” 刘表愣住了好一会儿,这才扯过了蔡瑁的衣领小声问道:“她来做什么?” 开什么玩笑! 他刘表是做错了什么事才需要乔琰亲自前来问责? 眼下徐州战局焦灼,北面还有个袁绍和乔琰的部下在冀州幽州边界上对峙,就算是先不管袁绍,按照优先级总还有个曹操在他的前面。 人人都在猜乔琰的增兵方向会是幽州、司隶还是徐州的时候,凭什么让他变成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我也不知道,”蔡瑁苦恼地回道,“更离奇的是,她只带了一队数百人的精兵。” 这根本不像是要出兵论罪的样子。 尤其是到了乔琰这个身份地位的存在,忽然跑到别州的地盘上,准确的说是直接上了别人家的州府,这等操作就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蔡瑁本还觉得自己多少得算个聪明人,现在却觉得他也不过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蛋。 但比起蔡瑁,显然还是刘表要更觉得担心得多。 他用依然只有他和蔡瑁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觉得,她此行前来,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吗?” 刘表确实对乔琰的强势有点发憷,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在他所拥有的地盘只和长安朝廷接邻的情况下,他想让自己选择除了这边之外的立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荆州的地理位置也已注定了,此地不可能像是最南边的交州一样处在独立的状态。 可若是乔琰非要将他给处置了,以确保荆州内部不会有第二个主持大局的声音,那他刘表也不是吃素的! 他还没到胆魄具丧的时候。 这荆州也毕竟是他的地盘。 何况,他不信乔琰真有连盟友都不要了,只想着四处树敌! “我看不太像。”蔡瑁回道,“她并未大肆宣扬自己来到了此地,好像根本不担心您直接出兵将州府给围了,而是先找了二公子问询其在荆州的课业,而后将蒯异度他们给找去了,说是要了解一番荆州这边的军备武装。” 刘表的眉头都快要打结了,蔡瑁又道:“其余的话,她说要等到您回返之后再说。您看,这人是见还是不见?” 这哪里有给刘表说不见就不见的选择。 乔琰又没有上来就给他扣上什么谋逆的大帽子,反而先是对着他的儿子表现出了一番长辈的关切,又只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巡查做出了点问询,他要是不去见还显得他心中有鬼。 不见算是个怎么回事? “见!我倒要看看,在那些地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来我这荆州,到底是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表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朝着州府之中的会客厅赶去。 乔琰此时便在那里。 想到数次乔琰下属过境给他造成的惊吓,刘表在亲眼见到乔琰本人的时候,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延续过来的印象。 这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女子也着实是一派气度惊人的模样。 昔年度辽将军的选拔之中,身在洛阳的刘表和乔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随后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各自担任州牧和刺史,自此便只有在往来诏令之间的交流。 刘表并不知道,他和孙策之间真正结下血仇的孙坚之死,在幕后还有着乔琰的推动,他看到的只是乔琰在此刻全然没有在其他人地盘上做客的被动拘束,反而颇有几分在此地入主之意地坐在主座的位置,闲适地喝了一口被刘表下属送上来的名茶,这才朝着踏足此地的刘表看来。 “刘荆州在春耕之前四方巡查,倒是颇有爱民之心,也是荆州之福,我不请自来,多有打扰,不会见怪吧?”乔琰说道:“方才闲聊之间,蒯异度与我说了你不少好话,不过我又不是来问责的,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可见你这荆州牧平日里给人的压力还是太大了。” “……大司马说的这是哪里话。”见她话中客套,刘表已先松了一口气。 但他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说什么他给下属的压力大,让蒯越给他说好话,简直是对他的冤枉。 那分明就是乔琰的突然到来,给荆州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尤其是荆州的世家。 昔年的禁酒令之事,也就是距离司隶最近的荆州南阳的几家和她之间有些交情罢,蒯越出自南郡蒯氏,总得对乔琰的态度担心一二的。 刘表朝着蒯越看去,果然见到对方朝着他投过来个眼神,无外乎就是请刘表这位荆州的主事人对眼下这情况寻根究底地问个明白。 他收拾了一番心情,在乔琰的下首坐下,开口问道:“我既已到来,大司马此番莅临的目的,便可告知于我等了。” 乔琰道:“刘荆州都这样问了,我也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借船。” 借船? 她有什么必要借船? 谁都知道,幽州之战,乔琰从徐州海陵将船只远渡东海抵达辽东,一举拿下了身在那里的公孙度。 既能渡海而过,在船只的品质上便应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 何必再跟刘表借船。 她手中的杯盏不轻不重地往那杯托上叩击了一瞬,让刘表刚飘散开来的注意力顿时重新集中在了乔琰的身上,“说具体些吧,我要向你借一借荆州水军。” “大司马莫非是在跟我说玩笑话?”刘表看着乔琰的面色,只觉自己或许是听错了什么,可在她平静而果决的面色中,刘表一点也看不出她在说笑的意思。 “我何必与你看玩笑,昔年你刘景升单骑入荆州,自请为荆州刺史治理此地的宗贼之患,借的是当地豪强的兵卒,我如今也不过是效仿一二而已。” 随着乔琰的抬手,原本还守在门口的典韦忽然将门给合上了,更是掣着他手中的佩刀往前走了一步。 明明乔琰神情淡淡,只是以手轻抚了两下肩头风氅的乌色毛边,刘表却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隐约想起,在乔琰少年时期的传闻中分明有一项,是在那黄巾之乱中,她趁着兖州的三方渠帅汇聚,果断地斩杀掉了其中两位,扶持第三人上位。 论起杀伐果断,十年磨砺根本没让她有何修身养性的长进,却分明是变本加厉了! 她开口说道:“劳驾将荆州战船借与我,否则还得从汉中的船厂调度,未免太麻烦了。” 刘表强撑着在面上不露出失态之色,问道:“敢问大司马,这些战船您要用在何处?” 乔琰笑了笑,坦然回道:“扬州战事有变,孙策年少,我恐其中计,徐州战局焦灼,如在春耕之前不能将其平定,只怕误了民生。” “兵贵神速是句至理名言,却也需军备充足,若有舳舻千里开赴江东,荆州水军横槊临江,料来……二州可平吧。” 刘表被震在了原地,只剩下了乔琰最后的一句话在他的脑中回荡,“刘荆州,这船,你是借,还是不借?” 第336章 孙策中伏 借!如何能不借? 就像乔琰所说的,她倘若不能从荆州获取战船,也不是不能靠着益州的船只出行,可当这益州的船只,甚至是益州的兵卒朝着荆州过境的时候,他这个不配合她行动的存在,真的能继续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与她之前井水不犯河水吗? 只怕不能了! “大司马用我当年入荆州的情形来比较,实在是有些抬高于我了。”刘表客气地回道:“若非孝灵皇帝的委任指令和大汉威严,这荆州世家也不会在我抵达之后如此配合。不必说什么效仿……” 乔琰挑了挑眉头,“我如今靠的,难道就不是大汉威严了吗?” 刘表很想说,她这分明靠的是自己的脸面和威慑力,但在对方意有所指的重音之下,刘表还是选择朝着她拱了拱手,“大司马秉长安天子之志征讨天下,如今扬州既有突变,需自荆州借船东行,我自当前往筹备。” 乔琰拊掌一笑:“如此正好,我给刘荆州半日的时间门筹备,希望能让我看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半日,这连消息通知的时间门都几乎不够! 刘表的神色一紧,连忙让人将秭归、夷陵、夷道等地的船只尽数开赴到江陵,将此地选为乔琰率兵出发之地,为显示他对这趟派兵的重视,统帅这支水军的将领正是他外甥张允。 又因乔琰协战徐州扬州战事必定还需要陆上作战,他还将文聘给借了出去,随同乔琰一道从襄阳转道江陵登船。 在将乔琰给送上战船主舰之时,刘表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临时调配的战船顺江而下,绝不可能达到乔琰所说的舳舻千里排场,但也几乎是荆州南郡的水军全数出动了,在目之所及间门,也是一片船行浩荡人声鼎沸之态。 刘表甚至为了彰显对于乔琰此行的重视,让人专门在船上的旌旗改缝了个乔字。 所幸乔琰并未对他的表现再提出任何的挑剔,仿佛扬州战事之急也已不容得她再在此事上做出任何的挑剔。 远望着那个负手东望的身影,蔡瑁听到刘表口中喃喃:“要变天了。” “府君?” 刘表收回了那心绪复杂的目光,对上蔡瑁的问询,他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春日已到,总该落下些雨水了吧。” 若论起对时局的洞察,刘表自认不在绝大多数人之下。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汉灵帝意图选拔荆州牧之时,敏锐地抓住了对方的诉求,来上了一出“恶劣”竞争,拿下了那个荆州刺史的位置。 可现在,他居然有些看不清,乔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何她能以这样快的速度获知扬州的动向,让这出借道兴兵极有可能会变成一出恰到好处的来援。 就像……就像刘焉当时的情况一般。 但这种话是他绝不能随便乱说的。 当他听闻汉中那边的军队似有调度,朝着汉水下游迫近,但依然停留在益州境内的时候,刘表可以确定,他做出了一个足够明确的决断。 一个,起码让他在此时站对立场的决断。 而此时那艘东行的船只上,典韦朝着乔琰问出了一个问题,“君侯难道就不怕刘表狗急跳墙,非但不愿意将水军借出来,反而将我等清除在这荆州地界上吗?” 昔年被逼急了的那只兔子还能干出用董重的头颅来骗杀何进的举动呢,刘表跟刘宏怎么算也是有些血缘关系的,谁知道会不会做出类似的操作。 乔琰回道:“刘景升不是孝灵皇帝,也不是王子师那些看不明白谁能平天下之人。他是一腔孤勇单骑入荆州之人,却不是个会当场和我拼杀出个高下的存在。若我连这一点都看不透,也不必在此时和这些人周旋了。” 典韦挠了挠头,觉得这些个评判的准则果然还是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不过乔琰的后一句话就好理解多了,“何况你以为我为何要找来刘景升那二儿子和襄阳世家出身的蒯异度,难道我还真要关照他那个犬豚之子的功课,要在这等没甚必要的时节去关照荆州的政务处理不成?” 典韦恍然:“人质啊!” 乔琰白了他一眼,“说好听点,这叫勇者杀出重围。” 典韦倍感无语,又见乔琰招了招手,朝着附近待命的亲随说道:“去告知文将军,船行过长沙郡时在此地稍留片刻,我还要请一个人随我同往江东。” 她要找的,正是让刘表束手无策的朱儁。 当年孙坚丧命之时,朱儁替他代为看守着长沙郡,在孙策转战扬州后,朱儁也并未做出驻军之地的转移。 朝廷这边本想对其另行委任,但对乔琰来说,让朱儁像是荆州境内的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长沙郡的土地上,也不算是件坏事。 这一来遏制住了刘表和荆州南部的宗贼势力达成更加密切的联盟,二来…… 便如同此时,这不就发挥出作用了吗? 扬州地界上又是山越又是扬州世家的掣肘,就算随着孙策被伏击出事,他的部从在周瑜回返扬州前能听从于乔琰的调配,也还不足以让她毫无顾虑地从扬州北上徐州。 刘表将水军陆军都挪交了她一部分,统兵之人也非庸才,但荆州军到底是荆州军,能在她这趟南行中起到人数威慑的意义都已算是值了,论起配合调度,不必对他们抱有太高的期待。 可有一支队伍不同。 朱儁在长沙数年间门训练出的兵卒! 乔琰的到访大大超出了朱儁的预料,但在听闻她说起来龙去脉和用意后,朱儁毫不犹豫地起了身,“我即刻调兵,随你一道前往扬州。” 孙坚死后,对朱儁来说何止是痛失昔日爱将,更是失去了一个被他以子侄辈来看待的存在,也让他将这份关切都给挪到了孙策的身上。 他虽然未曾亲自跟随孙策前往扬州作战,却也坐镇长沙,随时可对孙策做出支援。 “当年伯符进军吴郡,和吴郡世家之间门爆发矛盾,甚至将吴郡王氏几乎灭族,又擅杀名士,若非烨舒告知于我等,让吴夫人前往吴郡规劝,只怕要引发更大的麻烦,此番山越围剿,伯符不听劝告,竟又劳动烨舒亲往,实是伯符之幸。”朱儁随同乔琰登船之时说道。 乔琰的眸光并未因为这番话露出任何的异样。 这到底是孙策的幸运还是不幸,在她的心中有另外的一个答案,不过就不必跟朱儁提及了。 这位和皇甫嵩与卢植同时期的将领,随着卢植卸任前往乐平,皇甫嵩居太尉之位后,也渐渐不复昔年的勇烈之态。 还不如让他抱着这等救援孙策、平定扬州的心态出发。 而朱儁的这支队伍,实际上和孙策的部从中的孙坚旧人间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意味着乔琰若想要借此将孙策的部将调度,通过朱儁这位长者,无疑要比她直接插手要容易得多。 而朱儁的兵马,正可以作为对荆州兵的制衡。 这是她在放弃对其他各处的军力进行调度后所能做出的最优解。 甚至连这趟出兵所用的军粮都已由刘表和朱儁自己提供了。 “希望伯符能听住公瑾的规劝,不要做出令人懊悔终身的举动。”乔琰回道,“那毕竟是……故人之子。” 可即便是故人之子,在这天下趋于统一的征伐中,若不是能让她长久驱策之辈,与其活着,还不如长眠地下! 长沙郡的短暂停留好像只是这趟东行扬州的小小插曲。 重新拉扯起来加速航行的船只,用着极快的速度朝着扬州方向而去。 若昼夜不歇全速前进的话,只需一日多的时间门,他们就可以抵达丹阳郡。 可这真能赶得上对孙策的救援吗? 当那只报信泾县陷落的信鸽抵达洛阳的时候,孙策已经令人进山进一步框定起了祖郎部众活动的范围,而当乔琰在朝着身在荆州的刘表借船借兵的时候,孙策早已正式率兵踏入了黟山的地界。 这已不再是去岁冬日他令人进山和祖郎发生小范围交手之时的动静,而是带着真正要将对方的山中老巢都给铲平的决心,发起了大规模的搜山举动。 身在吴郡的扬州世家,在这数年间门的往来里,早已将孙策的脾性摸了个清楚。 他的确是个一等一的统兵之才,甚至在这作战勇猛之余,还有着对交锋局势的判断力,可惜他性格之中的缺陷简直是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当年讨伐董卓之战中,孙坚会和彼时的南阳太守张咨因为军粮的缘故起了冲突,竟在并无诏书准允的情况下将其击杀,搞出了好一笔糊涂账。 孙策也同样会因为王晟、高岱等人和他之间门的矛盾举起屠刀。 这种冲动行事的念头一旦占据上风,便是谁也别想将其规劝回来了! 黄射杀朱治,祖郎在整个冬日和孙策之间门的捉迷藏,孙策进攻泾县之时遇上的这出偷龙转凤——都让他心中理性分析战局的一面被压制到了不知何处。 而在这群山个个相似的环境里,随时都会让他的冲动行事变成致命的东西。 当年他没能及时看穿高岱和他往来之间门被人隐瞒的信息,做出了妄杀名士的举动,如今他也看不清,这黟山根本就不是祖郎的埋骨之地,而分明是为了他孙策设计的陷阱! 当祖郎等人的第一处山中坞堡被发现后,孙策望着对方丢盔卸甲逃遁的背影,想都不想地带着人追击了上去。 对方觉得他进了山中便成了旱鸭子入水,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损伤,可他偏要让他们看看,猛虎入山林,才是真得到了发挥之地。 “将军?” 黄盖和韩当等人也不过是须臾之间门未曾将目光放在孙策的身上,便发觉不见了孙策的行踪。 这两人左右问询才知道,孙策让人将此地的指挥权暂时交给黄盖二人,自己领着一队精兵便跑了。 黄盖顿时往自己的腿上捶了一下,“将军啊,进山之前明明说好的不会擅自行动,以防中了那祖郎的陷阱,您怎么又自己跑了。” 想到周瑜的担忧,再看看此刻已经接近黄昏的天色,黄盖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都要比往日更快,而这大概不是因为他们才经历了一场坞堡激战的缘故。 他一边领着人朝着孙策离开的方向追去,一边让韩当尽快整顿队伍,以防为敌军所趁。 或许还得算是个好消息的是,朱然因为年少,骑乘的马匹也要相对年幼,并没有直接追上孙策的队伍。若是真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他起码不会变成拖孙策后腿的存在。 而另一个好消息是—— “公覆,不必如此担心。”韩当朝着他远远喊了句,“凌都尉还跟着呢!” 凌操此人是在孙策征讨吴郡期间门投效到他麾下的,自随孙策作战以来便表现出了一派胆魄雄壮,侠义为先的姿态,对孙策的忠诚度也毋庸置疑。 有他在侧,真要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起码有个从旁协助之人,要拖上一段时间门也不难,不必如此忧虑。 黄盖稍稍放下了几分忧思,但虽说有凌操护持,能早一步找到孙策总还是更好的。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但也正是在孙策和凌操等人脱离了大部队,以这精兵精锐追击祖郎残部之时,他前方的山林已经越来越显示出一派令他觉得陌生的样子。 他们头顶的日光本就因日暮而削弱了一层光亮,现在又因为密林重重而被再减淡了一层。 饶是凌操素来胆大,在听到前头已无被追击的山越人响动,只有他们这一列骑兵在马蹄践踏过经年落叶发出的响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快马追上了孙策,问道:“将军,我等是否先行回返,和黄将军他们会合再说?” 然而在他问出这话的同时,孙策眼见前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人影,依稀正是山越人的打扮。 本也想撤回的孙策绝不愿意在此时无功而返,回道:“再追盏茶工夫!” 一刻钟后,若还没逮住个有用的俘虏,他再朝着外头回返不迟。 让他并不在意于自己此刻处境的,是他身边的百余精骑都是以一当五的好手,又有个得力的下属在侧,怎么看都没有违背他先前对着黄盖做出的承诺。 可即便是再怎么精悍的骑兵,在少有专门参与到这等山地作战的情况下,总还是要削减一部分战斗力的,在操纵马匹经行于山道的本事上有了个高下之分,也让他的下属在不经意间门又被甩掉了几人在后头。 孙策更未曾察觉到的,是天色又暗淡了几分。 在日光被周遭的山势掩盖住的时候,只有头顶的天幕上还铺着一层有如火烧的流霞,林间门地面上的衰草间门到底藏匿了何物,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孙策骑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只因在拐过了前头的山坳后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山越人中能被配备马匹的本就是其中的少数,从那马匹的嘶鸣声中还依稀能听出那是一头好马,极有可能便是属于祖郎麾下的重要角色,甚至是祖郎或者黄射本人。 一想到这里,孙策哪里还顾得上,此刻距离他所说的一盏茶时间门早已到了,当即挥鞭一赶,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凌操不敢落下,也连忙追了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一条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下的绊马索勒住了骑乘骏马的脚脖子,让本还在前头纵马疾驰的孙策忽然朝着前方摔了出去。 “将军当心!” 孙策并非没有遇上过这样的麻烦,他一把勾住了马匹脖子,一枪朝着地面的绊马索扫出。 锋锐的枪尖径直将绊马索给居中斩断,而他那匹随同他身经百战的坐骑长腿一蹬,也在同时恢复了平衡。 可还没等他和马匹都坐定站定,在这黄昏的暮色中忽然飞出了一支利箭,朝着孙策射来,他连忙一扯缰绳,将自己拉拽而起,避开了这支箭矢。 后方的凌操都要把心给悬到嗓子眼了。 偏偏这支箭好像并不是对孙策做出的绝杀,反而只是个发动进攻的信号。 绊马索和箭矢的相继落空,也丝毫没有让对方做出收手后撤的决定。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门,在他前方的密林中忽而射出了数支弩箭。 破空的弩箭在夕照余光中泛着一层幽绿的光影,令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又是极快极利的弩箭。 纵然不是连弩,寻常的重弩在这猝不及防之间门的迎面而来也已够让人喝一壶了! 更何况在他先前那一连串的反应动作中,根本就没有给他任何一点休息的余地,以至于在弩箭破空之间门,他的坐骑根本无法跟上他拉拽闪躲的动作。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孙策想都不想地甩开了手中的长枪,抱头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地面的枯草恰好将他给接应了个正着,也让他得以在这就地的滚动起身间门将长枪重新握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马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那一瞬间门爆发而来的数支重型弩箭,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那匹战马的头颅。 以及…… 距离他只有数步距离的凌操的胸膛。 那还得算年轻的都尉闷哼了一声,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这个跌坠造成的伤势让他的骨骼顿时发出了一声断折声响。 倘若那支箭矢还不能致命的话,这一下摔跌便是彻底断送了他的生机。 “凌都尉!”孙策目眦欲裂。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门,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门去想,此刻这等密林埋伏的景象是否和他父亲被杀之时有些相似,更没有时间门去想,在此行剿匪之前凌操还和他提及自己七岁的儿子凌统到时候要子承父业。 他疾行数步,翻上了凌操那匹因主人身死又调转回来的马匹,随同后方汇聚而来的亲随一道朝着那弩箭射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能退! 这一次不是他的热血上头,而是他的经验直觉告诉他,冲杀出去才是破解此刻危局的最好办法。 凌操之死让他原本沸腾的搜捕之心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他一时之间门无法确认,在这条将他诱骗深入的陷阱之路上,到底还藏匿有多少敌人,与其一边应对追击一边应对未知的埋伏,还不如—— 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那数支利箭的发出,这座原本还有些安静到阴森的林子彻底活了过来。 不知道在此地潜伏了多久的山越人操持着令孙策都辨认不清的口号朝着他冲来,带起了一阵叫骂声和呼喝声。 这些蜂拥而来的山越人,远比先前泾县之战中遇到的那些有着更加坚实的筋骨,也足以在这一个照面间门便被孙策认出,那正是祖郎的下属。 这是真正的山越人精锐! 可他们遇上的,是此刻意图从绝境中求生的孙策。 他死死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在他身后的骑兵像是感知到了这位主帅身上迸发出的孤注一掷之意,随同他一道朝着对手杀奔而去。 林中的飞鸟在这嘈杂的响声中,从本已归巢的状态下扑棱着翅膀飞起,又被击打射偏了的箭矢给钉在了树上。 长枪长刀从马背上挥来,将冲到面前的山越人给劈砍成了两半。 但这些悍不畏死的山越人也已将绳标甩到了扬州骑兵的身上,将人直接拖拽了下马。 人多便是他们此刻最大的优势。 多年间门生活在山中的环境更是让他们的举动中凭空多出了一份野性。 于是当骑兵落地的那一刻,他们简直像是抓住了猎物的猛兽一般发出了撕咬。 孙策手中的长枪一把将其中一人戳穿扫起,这山越人的同伴便已毫不顾忌于其生死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发出了一连串的箭矢。 他不得不将这人当做了自己的盾牌,而后用更加凶悍的杀招来试图将这些人给逼退。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作战。 也好在,他所起到的榜样让他的这些下属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失措,反而个个为了求生而爆发出了绝对的潜力。 在这场骑兵对步兵的交锋中,也是他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当最后一名山越人倒下的时候,孙策长出了一口气。 鏖战到此时,他握紧长枪的手都已在此时发痛了,他也一时之间门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在这番交战中杀了多少人。 所幸,他才是站到最后的人。 这出针对他而设计的埋伏并没有起到其应有的效果。 他也必定要在与大部队会合后给他们带来个血的教训! 孙策环顾着四周倒伏了一片的山越人尸体,重新折回到了死去的凌操身边,打算将这位替他牺牲的下属给带回去。 然而,正当他蹲下来将人扶起的时候,在他的后方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异响。 战事的平息让孙策的防备心不知比方才降低了多少。 凌操之死让他心中的伤痛暂时压过了警惕。 当他意识到情形不对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一支箭矢扎进了他甲胄破损的后肩,更是在一瞬间门让他的四肢都陷入了麻痹的状态。 下一刻,他失去了平衡仰倒在了地上。 在意识几近乎于消失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远处到来的马蹄之声,和黄盖等人仿佛肝胆俱裂的叫声,“将军——!!” 孙策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可或许是因为毒箭的威力,他发觉自己的眼皮像是有着千钧的重量。 他又竭尽全力地张了张口。 但没有从他的口中发出一个音节来。 在他还剩下一线光亮的视线里,只有一只灰色的鸽子飞掠了过去,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叫声。 第337章 孙策之死…… 孙策入黟山征讨祖郎,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就算被他的下属有意隐瞒,在黄盖等人迫切地撤出泾县,转移驻军到铜官境内,延请庐江、丹阳、吴郡各地的名医秘密会诊,就连庐江太守陆康都赶赴了铜官后,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孙策进攻祖郎大胜回返的情况。 “阿兄现在是何情况?”因朱然的缘故也被一并接来此地的孙权着急问道。 这消息只怕是瞒不了母亲多久的,总得在惊动母亲之前尽快拿出个救治的办法来。 可这些进去的大夫一个个都在江南地界上有着神医之名,却都一个个摇着头出来,在被他们请到一边暂时不许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个个颇有脾气地表达了一番不满,只是慑于黄盖他们武力威慑这才不得不听从安排。 “蛇毒,现在只能确定是这一点。”黄盖着急得额上都沁出冷汗了。 在看到孙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自己为何就是疏忽了那么一瞬,真让孙策遭到了这样的意外。 若只是中箭还好说。 就算真是伤情紧急,也完全还有机会找上长安那边,请坐镇于池阳医学院的张仲景前来走一趟,可偏偏这支扎入体内的箭矢上,并不只有带锈的倒钩,还有毒—— 一种暂时没能被分出门类的剧烈蛇毒。 天下之毒蛇何其之多,就算真是有药可解的,只看着其中毒的表现也没法确定门类,更别说是找到相克的救治之法了。 最麻烦的是…… “仲谋啊,这些医者猜测,这可能还不是大汉境内的毒蛇。”黄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孙权愕然:“怎会如此?” 一旁的韩当解释道:“那最后一支毒箭出自黄祖之子黄射的手笔,黄祖还在世的时候格外喜欢异域来物,除了那只被人献给他的番邦鹦鹉之外,极有可能还有一批毒蛇。这次黄射秘密回到豫章郡可能就是为了取回这些东西的。” “提炼毒蛇的毒性相当麻烦,甚至在毒箭造成后的一日若不将其命中目标,就会失去效果,黄射极有可能就是趁着讨逆将军入山中后才开始提炼的蛇毒。” “而这一次,他真是奔着报父仇不计生死的想法来的……根本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在孙策和那些山越人交手的时候,黄射就这么静静地蛰伏在一旁看着,直到孙策前去带回凌操的尸体的那一刻方才射出了自己手中的毒箭。 即便此刻经历了一番激战后孙策还有不少部从在侧,他射出了这支箭矢后他自己也躲不掉,黄射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事实上早在他带着朱治的头颅找上吴郡四姓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给自己留有多少活命的余地了。 所以还没等孙策的部下将他给擒获,他就先用随身的短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黄射一死,他们连最后问询的人都已没有了。 除非…… “除非我们能在山中寻到他还没用完的毒蛇,或许还有机会。”黄盖开口道。 这是极有可能存在的,因为即便是此番步步为营的山越人大概也无法判断,今日就一定是对着孙策下手的最好时机。若不是他忽然选择了带着亲随孤军深入,未必会让人有机可趁。 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艰难啊。 就连他们先前挟进攻泾县得手的大胜之势攻入山中,都没能直捣祖郎的老巢,眼下孙策重伤,甚至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们真能怀揣着对孙策的担忧拿下这胜利吗? 那祖郎大概巴不得见到孙策出事,或许等他们攻入山中的时候,仅剩的线索也已经被切断了。 “左一个顾虑右一个顾虑的,等到迟疑完毕人都没了!” 站在角落里的周泰在去年与同郡的蒋钦一道投效到的孙策麾下,因其战如熊虎,孙策对他格外倚重,已给了他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他阴沉着面色听着又一个“名医”给孙策宣判了死刑,忍不住开口喝道。 “张公,我听你一句话。”周泰忽然转向了张昭。 张昭原本并未随军,但在周瑜还身在徐州的情况下,遇到这等决断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拿主意的,他便被黄盖令人赶紧找了过来,此刻因行路匆匆,身上还透着一股疲惫之态。 周泰问道:“张公,您觉得我等是否该当进攻黟山,先将祖郎给拿下?” 要周泰这等性情率直之人觉得,他既然在救治孙策这件事上不能为其帮到什么忙,那不如就替孙策去完成这个平定山越的夙愿,说不定他们这边是哀兵必胜,真能一鼓作气拿下祖郎,又恰好能在打上对方老巢的时候拿到什么意外的收获。 张昭却很犹豫。 孙策对他的礼待和交付的重任不会让他在孙策重伤的时候冒出什么转投别处的想法,他只是在犹豫,若是他们在进攻祖郎中遭到了第二轮的损失,会否让山越不仅重夺泾县,甚至选择进攻铜官,到时候孙策所奠定的扬州局面,便真要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了。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个所以然来,忽有亲随朝着此地叩门而入,一进来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都变了脸色,“有大量不属于我方的船队朝着铜官来了,对方声称——” “是大司马的部从。” 船队? 还是乔琰的船队? 去岁乔琰令海船从海陵港口出发辽东,已让江东这边惊了一跳,想到这支船队可能还是凭借着周瑜当年和她交易种田之法送出的人手和技术打造出来的,而海陵这出港口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落到长安朝廷管控之下的,他们便不由惊叹于乔琰谋划之深远。 而此番她忽然引船队东行,不知为何,闻听此讯之人都直觉,那不是她要开赴到海陵地界上去的船队。 可即便是在场之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他们也未曾想到,来此的何止是大司马的部从,还有大司马乔琰本人。 这玄裳朱衣的女子为下属簇拥而来,雷厉风行地进入了铜官县的地界。 随同她前来的竟还有原本驻扎在长沙郡的朱儁! “敢问大司马此番前来是……” 张昭刚代表着此地的孙策从属发问,便见乔琰朝着他抬手示意,“先不必多说了,伯符何在?” “数日前我收到扬州这边的密报,说他不顾周公瑾的劝阻,非要举兵围剿山越。泾县的祖郎比他在此地驻扎的时间不知道要久多少,他此举太过莽撞了。眼下扬州数郡好不容易全部收归在他这位扬州牧的掌控之下,为何要做这等操之过急的举动?” 乔琰这顿疾言厉色的说辞简直像极了长辈对晚辈的训斥,想想她和孙策之间只相差一岁,便怎么听都有几分滑稽,可若按照二人之间的官职差分,又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他若将个人仇怨凌驾于大局之上,那还做什么扬州牧!” 她眉头微微上扬了些许,“为何如此表现?他人在何处?” 张昭沉默了有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讨逆将军中了祖郎在山中的埋伏,此刻身中毒箭,只怕……” “只怕是有些不好了。” 在听到乔琰那句“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的时候,在场之人都不由在心中闪过了一丝想法,若是她能够再早一些前来此地那该有多好。 孙策不听周瑜的劝阻,觉得他有着必胜祖郎的信心,是周瑜在此事上杞人忧天了。 在主从之分和确实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孙策的这种执拗也很难有人拦得住。 可若是让乔琰来说这件事却显然有这个劝回去的机会。 因为唯有她敢用这句“做什么扬州牧”来对孙策做出警告。 也唯有她,在战略和武艺上都被孙策视为努力的方向。 昔年洛阳初遇,孙策便被乔琰那把两截三驳枪给打中了一次,这大概也变成了他最特殊的体验。 可惜,乔琰还是来迟了一步。 骤然闻听孙策中毒濒危的消息,别说被乔琰说动前来的朱儁,就连这位大司马的脸上都闪过了几分震惊之色。 但或许是多年间的风浪早已让她不能让自己的神情过于外露,她旋即就已镇定下来了神情,说道:“随军军医是出自池阳医学院的,也先让人看看有没有救治的希望,若还能拖得住,我即刻传信关中令张仲景前来。” “先带我去看看。” 乔琰的这句话简直像是给原本死寂的氛围中注入了一支强心针。 原本都打算带人前去征讨山越的周泰当即打消了他的这个算盘,在前头给乔琰开起了路,似乎就怕有人会冲撞到这两位贵客。 乔琰也确实是在随队的人员中带了个医护人员,因其本是为了防止亲卫之中的成员和乔琰本人出现什么急症的,在看诊的水准上相当高。 可当此人看了看孙策的情况后,还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但凡换一个中箭的位置,并在中箭后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或许还有救治的机会,但后肩这个位置……只能恕我学艺不精了。” 毒蛇咬在手脚上,还能用捆扎绷带阻遏血液流回到心脏,用火炙烤伤口,放出毒血的这些个办法来延缓毒发,在后肩这等距离心脏和头颅都如此之近的地方,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日……哪里还有什么阻拦的余地。 这被拔除了箭矢后保持着俯卧姿势的年轻人,面色上一片惨白与赤红,因毒入肺腑的缘故,还表现出了发热的症状。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让他恢复些意识,有什么该说的话都说了吧。不过……他不一定能出声。” 乔琰望着孙策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变成今日的濒危将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之色。 直到那随军医者将话说完,她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 在抵达铜官县之前她并未跟这医者之间做出什么提前通气的沟通,但对方的这个诊断,却显然是对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江南地界上可还有什么未曾被请来看过的名医,或者徐州境内也行?” “黄公覆将军,张子布先生?” 听到乔琰单独点出名来,黄盖和张昭这才从怔楞中回过了神来。 他们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希望,在听到乔琰带来的医者宣判的那一刻彻底被粉碎了。想到孙策即将面对的英年早逝结局,无论是一度为孙坚部将的黄盖还是被孙策亲自招揽的张昭,都只觉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黄盖苦笑道:“若真还有漏网之鱼的话,我们早已让人去请了,哪里还会等到大司马前来。” 她拧了拧眉头,又朝着那医者问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医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减其毒性,在两日之内基本也该发作了,眼下的这种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这个答案,和张昭黄盖等人请来的医者所给出的答案相差无几,其中甚至还有说不到半日的。 在没有抗毒血清和清创术的医疗条件下,这种救援无能也实在不能怪罪于医者的本事。 可这一日的时间,绝不够他们将消息送到长安,再将张仲景请来。 华佗就更别说了。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来还驻扎在凉州的地界上。 孙权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与他同在此地的伴读朱然托着他,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这句并未有多给他们希望的话,彻底否定了他兄长还能活着的可能。 孙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乔琰的背影,希望能从这位在天下间有着无数奇迹传扬的大司马的嘴里说出一句改变结局的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乔琰只是替他们做出了一个决断而已。 “与其让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愿意跟你们有所交代,”她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人后说道:“请人去将吴夫人即刻接到此地来,我想一位母亲并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见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对着医官点了点头,“动手吧。” “不行!”孙权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忽然在脚下有了几分气力,在站稳后挣脱开了朱然的搀扶,冲到了乔琰的面前,“若是我阿兄还有救怎么办,让他清醒过来,岂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态,交代完了后事便只有送死的结局!” 乔琰俯首朝着面前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人脸上看去。 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还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气相,眼下看来,还是个完全没长大的毛孩子。 孙坚死后,有孙策为他遮风挡雨在前,加之他又还是个正在读书进学的年纪,神情中还分明有几分幼稚的姿态。 “你能救?”乔琰挥了挥手,示意本想上前对孙权做出拦阻的下属退下去。 孙权咬着下唇摇头。 他若能救,也不会是这等无助被动的样子。 “那便不必再说了。” 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丢出后,在场之人都清楚地看到,乔琰的目光已经徐徐地转向了在孙策床尾角落里搁置着的那把长枪。 她接着说道:“你的兄长,乃是当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对手是祖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应对,但唯独有一点,总该死个明白。” “你若是让他混混沌沌地躺在这里,直到没了呼吸,那才是对他这英雄气概最大的亵渎!”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黄盖在旁应道。 这先后任职于孙坚孙策父子麾下,又亲眼见证了这二人死亡的老将,在眼中已浮现出了一层泪水,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每一个字里都并没有因为哽咽而有所犹豫。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大司马的意思,救醒讨逆将军。”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将军一定还想跟我们交代两句,我也想告知于将军,那山越反贼,我等必定会为他铲平,绝不让他留有遗憾。” “我……我也同意。”张昭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隐约觉得乔琰在这话中说什么“死个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细究她话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孙策能够将后事交代妥当,不要像是文台将军一般横死于荆州之野,竟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救醒将军吧。” 他说出这句话后,只觉自己先前赶路而来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都彻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对着孙策示好后接下孙策对他的招揽,是他在扬州事业的开端,却万万没料到孙策会死在刚刚平定豫章与会稽二郡不久的时候。 他今后又该当何去何从呢? 可眼下显然不是他计较于此事的时候。 他听见乔琰又说了一句:“让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还能撑到周公瑾赶来,也让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徐州淮阴那边的围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隐瞒之下并未传到扬州来。 张昭和黄盖等人无从知晓周瑜此刻的处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绝不可能在刘备、张飞的队伍尽数抵达后突破重围,便已没有了在短时间内回返扬州的可能。 他们只是想着,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铜官往吴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却还要再走一段陆路,其实原本也不太可能来得及回来了。 乔琰如此做,与其说是在成全这兄弟情谊,还不如说,她是在让扬州人看看她的态度。 她猝然到访扬州带着一种太过强势的意味。 此刻铜官县外水道上停泊着的浩荡战船简直像是要进攻扬州的,而不是来此地劝阻孙策。 但现在她并不介意将孙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孙策的至交好友和扬州实权人物,都给尽数调拨到此地,听孙策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何遗言交代,又分明是对这位扬州牧仁至义尽。 她此刻偏头看向窗外,只能让人看到一半的脸上,又诚然有几分对于英雄命丧的悲悯。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这等孙策的下属尽数围着对方的悲伤场面,她干脆示意医官不必顾及孙权的意见,直接开始行动,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和此时站在那里的朱儁站到了一处。 “我们还是来晚了。”朱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乔琰觉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苍老了太多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颤抖。 “世事无常,从来如此。”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当我掌握飞鸟作为我的传讯工具后,我会比谁都更能做到及时挽救灾厄。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够操纵的。” “飞鸟?”朱儁问道。 “您觉得,是在地上的奔马更快,还是空中的飞鸟更快呢?”乔琰反问道。 这个信鸽传讯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扬州后,已不再适合作为一个秘密,否则对于某些她还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来说,她就像是这两州之地种种变故的幕后推手。 乔岚和乔亭在徐州扬州的两次出手目的都已达成,不再需要进行往复之间的信息传递,大可以将商业和信报体系拆分开来。 最好是在这里完成了这身份该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属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这样说来,与其等着被人拆穿她这快速获知消息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到时候且看看是谁家的信鸽最多。 可这个消息传递的渠道对于朱儁和在一旁听到他们交谈的张昭来说,却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用飞鸟传信替代陆上哨骑传递讯息,在此前是一件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乔琰的口中却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难怪……难怪她能时常令人以双线进取,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这两方人的手中。 而这极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拥有优势的全部! 在这出亲征扬州的行动中,正要逐渐展现出其更为真实的面目! “不说此事了,说说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来乍到,劳烦再与我说说这山越的情况。” 张昭朝着乔琰拱了拱手,“不敢说劳烦,大司马若想听,我尽数告知就是。” 在屋中点起了烛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时候,张昭终于将乔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全数说了出来。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烛火为窗边的夜风所吹动的那一刻,孙策终于从混沌的困境中挣脱出了一瞬,抬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还被覆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的四肢都被镇压在其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这种手脚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情况,对任何一个武将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 孙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当看清聚拢在他身边这些下属的面容之时,从这些人或是眼眶发红或是神容悲戚的样子里,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在孙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算父亲在刘表的伏击之下身故,他转道扬州的决定格外冒险,他都没想过死这种可能。 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这一种结果。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考虑了。 他不是死在击杀了刘表报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场平乱的巅峰对决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短短三息时间内,孙策脸上的沉郁之色又转为了平静,从站在他面前的黄盖看来,他这位讨逆将军甚至极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问询:“能反过来吗?” 能不让他用这种俯卧的姿势躺着吗? 这都让他没法看清周围的人了。 黄盖明明也想回以一个笑容,却发觉自己唇角沉重得吓人,根本无法在此时抬起,他只能先低头掩盖住了脸上的无措,这才转向了医官。“将军所说的,可以做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他那箭伤其实并不深,真正致命还是毒,在确认伤口不会崩裂后,他们合力将孙策重新变成了仰躺的状态。 正向面对着屋中的情景,让孙策本觉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映照进了一片强光。 他的眼睛闭了闭,这才重新睁开。 然而在这一阵近乎于天旋地转的眩晕结束后,他竟对上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也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 五年多前的洛阳城里他曾经见到过这张脸,在骑兵的短暂交锋中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张脸上的神情所带来的冲击力,更何况是现在! 孙策不会因为蛇毒的干扰而认不出她的身份,更不会因为这种煎熬的状态而忽略掉她出现在这里的古怪之处。 身为长安朝廷的大司马,等闲战况根本不必她离开亲自督查,除非是如同刘焉那样的情况,不能动兵太多,又偏偏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 扬州此刻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或许是符合的。 但她该当这样快地抵达此地吗? 绝不该! 扬州何以在数年之间都保持着独立在外的情况,还不是因为此地距离中央的遥远,若人人都可如乔琰一般轻易地抵达此地,它也不会是让孙策花费数年才收拾齐整归于一统的样子。 那么她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实在是一件怪事。 大概是因为孙策看向乔琰的时间有点久,让他在这等无声的对视之中将他的疑惑都给反应在了他的目光之中,一旁的张昭开口解释道:“大司马出现在此地是因有信鸽传讯的缘故……” 他话未说完便见乔琰朝着孙策的病床前走了过来,抬手示意他们往外退出几步,留出个让他们二人“交谈”的空间。 虽不知乔琰此举的用意,但孙策是她带来的人暂时救醒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施恩的情况上来说,都确实是该当由她先进行交流。 张昭和黄盖等人都退到了数步之外,因乔琰恰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的缘故,让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挡住了他们看向孙策面容的角度。 但这好像只是个无心之失而已,下一刻他们便听到乔琰用着远比刚到铜官时候柔和的语气说道:“抱歉,我来迟了。” 她其实是不必对此说什么抱歉的,但这句抱歉之中的真诚,却令在场之人不难听得真切。 想到她在孙策醒来之前和张昭以及朱儁所说的话,这句抱歉之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从孙策的角度,却好像听到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在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有一瞬间能感觉到她握住的温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神容贵气的面容上确实有几分歉意,但这歉意绝不是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拦孙策进入黟山的举动,而是因为—— 她在那句出声说出的话后,以口型比划出了几个字,“我该对你的死亡负责”。 孙策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要比此时清醒! 这几个被她重复了两遍方才被他辨认出来的话,让他在灯光映照下也异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刹。 什么叫做……她应该对他的死亡负责? 除非他所经历了一切还有一双手在幕后推动,而那双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则她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这样快的速度抵达了扬州,孙策也并未以这样反面的立场去揣度于她,偏偏这个结果已被她亲自给出了肯定! 孙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幻觉,可他已紧跟着看到乔琰说出了几个无声的词,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般,推动着他的所有猜测朝着那个最后的结果而去。 “鸽子。” 在他即将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鸽子,和同行之人说那正是个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鸽子,此物却好像已经变成了死亡的信号。 但无论是祥瑞还是死亡,都是一双时刻盯在他身边的眼睛,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贾诩。” 那个给董卓出谋划策造成了他父亲身死结果的混账,在此刻安稳地呆在徐州的地盘上继续做着他的谋士工作,而他能得到这样的权柄,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授意。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未遭到过乔琰的疏离对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议,其实也出自她的手笔? 孙策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情绪过激,让毒素彻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乔琰说出的第三个词。 “谋汉。” 她甚至像是为了防止他听错,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以尾指写在了他的掌心,那个“汉”字的落笔里,甚至没有人任何一点犹豫的意思。 孙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一个被塞在棺材之中的人,这才能被人在此刻告知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秘密。 她丝毫也不担心将此事告知于孙策会引发什么后果,就像她丝毫也不担心她身在此地会遭到扬州人的针对,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这种胜券在握的宣告几乎在一瞬间摧毁了孙策过往以来的全部认知。 可也是在这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何种激动的情绪激发出的控制力,他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了几分触感。 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了乔琰的手腕。 他强忍着心脏处的痛楚和喉咙里反胃的知觉,无声且执拗地朝着她说出了五个字:“他们不知道。” 像是担心她没能看清他的话,他又用极慢的速度重复了一遍:“他,们,不,知,道。” 他的下属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他的亲人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只有他这个即将进入坟墓之中的存在,知道乔琰在此刻这种沉默的交谈中到底说出了何等可怕的东西。 无论这到底是对他这个败者的怜悯,还是对他这个始终被蒙在鼓里之人的解惑,在此时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从乔琰沉静的眸光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已显出灰败神情的面容,他也已绝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反抗。 所以与其将这个秘密再告诉更多人,让他们为自己,甚至是他父亲的死亡复仇,造成更多代代无穷的仇怨,还不如让这个秘密终结在他这里。 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最好不知道,也绝不能知道。 “我知道。”乔琰这次开口回道,也将这句话的声音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保你孙氏平安一日。”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像是孙策先对着乔琰说出了一番希望她照拂扬州和家人的说辞,而后由乔琰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应。 可只有孙策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自知只要她还活着,像是孙权和周瑜就不可能翻出她的掌心,可一旦他们有所异动,她绝不会留情。 而倘若她也有百年身故的一日,若是孙氏家族还为后患,她会在自己死前将这种隐患给铲除。 但……够了。 对于孙策来说,这份承诺已经够了。 他恍惚间想到当年他刚接任会稽郡太守的时候,乔琰让人送来的曲辕犁。 那东西对于扬州民生的改变是肉眼能看得见的。 他又恍惚间想到在去岁的旱灾中乔琰为了手中数州的稳定而做出的种种举措。 想到在也送到过扬州地界上来的乐平月报上的种种。 想到…… 能送出这样礼物的人,能用心至此的人,或许真将他们这些对手作为棋盘之上的棋子来操纵,对于天下人却并没有那样多的恶意。 若她真能如她所说地实现谋夺大汉权柄的目标,到了那时,孙氏又如何不是天下人的一员呢? 孙策虽死,孙氏能存,扬州民众能有另外的一种生存之道,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他指尖又动了动,示意乔琰将孙权带到了他的身边,将黄盖张昭等人带到了他的面前,而后当着这些人的面,极力说出了一句让人辨认得清楚口型的话—— 往后,望诸位协助于大司马。 他将扬州交给她了。 当赶来铜官的吴夫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孙策的眼睛朝着她最后看了一眼,含着一缕在光影中令人难忘的笑容,随后便永远地合了起来,再也没能睁开。 第338章 欲征祖郎 屋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哭声。 乔琰看着面前的画面慢慢退出了此地,将这里交给了孙策的下属和亲人。 她站在庭中,仰头看着头顶有些暗淡的星光,对于这位年少枭雄的离世,发出了另外的一声叹息。 在他死前揭开一些对他来说过于颠覆认知的秘密,或许是对他的尊重,但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残忍。 可这种图穷匕见的告知,对于乔琰来说却是此刻势在必行之举! 当她作为一位莅临扬州插手行动的大司马之时,孙策身故之后,他的这些下属完全有可能围绕着尚且年幼的孙权或者是孙策的堂兄孙贲形成另外的一股力量。 一旦其不能受到长安朝廷的束缚,几乎于割据扬州一方的势力没甚区别。 且不说孙策多年间在扬州努力收拢各郡的战果,在一夕之间会被放弃大半,以至于基业崩塌,就说这山越、扬州世家和军阀势力的相互制衡,对于意图收拢扬州为己用的乔琰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换一种可能,就算当着她这位“良善的见证者”,孙策将孙氏和下属都交托到了朱儁的手中,因朱儁效忠于大汉的立场,也意味着乔琰先前为了谋划扬州做出的种种准备都变成了无用功。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看到的情况。 与其冒着这种发展方向的风险,她还不如做出一个更加危险、更加剑走偏锋的决定。 将这背后潜藏的东西披露在孙策的面前,让他自己来做出一个抉择。 当死亡的幕后推手呈现出端倪之时,她这个坐在病床前探视的人与恶徒无异。 可若放眼天下,自建安元年,甚至是自中平四年她成为并州牧后的种种,她对于天下民众来说,却绝不是一个恶人。 在他已不可能为自己复仇的情况下,他是要让更多人被拉入那个上层争锋的漩涡之中,还是要让他的家人下属归入一个安定的局面里呢? 孙策选择了后者。 乔琰也赌对了结果! 她收回了望向天穹的目光,便见门外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挣扎着想要从大人的怀中跳出来,脸上还糊着泪痕,嘴里嚷嚷着想要参军,又在随后被人给拖了下去。 “那位是?” 她刚开口就听到后头走出的周泰回道:“他叫凌统,是凌都尉的儿子,因他前阵子被接到了吴郡,我等在令人将吴夫人给接到此地后,也将他带过来了。” “他……他和朱然那孩子一样,不太能接受父亲的死讯。” 乔琰回道:“我知道了,此战殒命于山越之手的士卒,迟些让子布草拟一个抚恤金的数额。未能保护好府君的问责……便不必让他们担负了。” 她将话说完,望着凌统被人接走的身影,有片刻的走神。 促使孙策做出决断的,或许也有他们吧。 他自己因父亲之死而征讨黄祖,黄祖之死促成了黄射的舍命反击,黄射先杀朱治的举动,让孙策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这才彻底变成了一派坚持入山与山越作战的局面。 这出为报父仇的往来循环最后终结在孙策的毒发过世上,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倘若让江东子弟都与乔琰敌对,那往后真要相互攀咬至于无穷尽了。 孙策自己已深受其苦,又如何希望下属的子嗣还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呢? 这是他作为扬州牧最后的仁慈。 也是他在落幕退场前留下的最后一笔。 现在只希望,能猜到孙策做出此等抉择之人,能看在他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莫要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比如说,周瑜。 身在淮阴的周瑜望着城下的攻城军队面色沉沉。 一想到此刻身在扬州的孙策极有可能会因为进攻山越而让自己处在足以致命的危险处境之中,他就无法不觉得心中焦虑难安。 昨夜他更是无端出现了一刹的心悸,好像出现了什么可怕的意外。 可如果说前日他还能将消息送出去,也能收到从外面送进来的信报,今日便已几乎被彻底断绝了出城之可能。 刘备从北面而来的增兵,已让这一支中路彻底变成了徐州北面势力占据优势的局面! “周将军,您说那张州牧与大司马的人手是不是……”是不是有意要对您做出什么坑害? 周瑜的亲随同样看着城下的画面,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周瑜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慎言!” 他虽对贾诩存有几分疑虑,但这种猜疑藏在心中便也罢了,实不必将其说出来。 而他此刻虽是遭到围城的状态,眼下刘备这边的攻城队伍人手也还在他能够承担的限度之内,并未落到要城中士卒拼死守城以保生路的地步。 前日贾诩送来的信也是能够说服他的。 贾诩说,眼下是三路出兵,虽比喻可能有些不恰当,但非要说的话也可以与田忌赛马类比。 即便地域之交锋不是三战两胜的制度,毕竟只要在其中一处出现崩盘,就有可能落到个满盘皆输的处境,可只要他们的两路能提前一步直抵巢穴,拿下这个胜利的契机,而己方中流还抗衡着对面的顶尖配置并未让其过境,最后取胜的一定是他们。 周瑜此刻就是这个以中对上。 何况…… 贾诩在信中写道,他们也未必就是以三对三,还有可能是以四对三。 庞统在说服豫州沛国从刘备手下倒戈到曹操那头的时候,还带上了被他们俘虏过来的鲁肃,因二人有一番赌注的缘故,在从豫州回返后,他便听着庞统重新说起了自他从南阳到长安、从长安到并州,又从并州来到徐州的经历。 鲁肃最终决定,在这场徐州之战中不再作为一个站在局外人位置上的俘虏,而是站在徐州南部势力的这一头。 而鲁肃的倒戈,极有可能是在这出三路作战的局面下,真正去打破那平衡的一枚筹码。 “也或许是以五对三呢。”贾诩展信便见,乔琰让人送来的信中告知,她已经抵达了扬州,希望贾诩能将这个对峙局面再拖上半月。 一见这话,贾诩对于乔琰心中的轻重缓急之辨也就有数了。 不过乔琰已到扬州这个消息,就暂时不必像是鲁肃倒戈这话一般告知于周瑜了。 毕竟,他现在也确实是消息送不出去的情况。 这可不能怪他有意做出什么隐瞒对吧? 他合上了信,提笔给乔琰写起了回信。 【鲁子敬与庞士元已至琅琊。】 一切都还在按照他们所预设的方向发展,所以乔琰可以安心地先料理完毕扬州的情况,再北上徐州不迟。 而徐州这边尚且不急,其他地方也就更是如此。 便如那身在兖州的曹操,直到此刻方才接到了郭嘉刻意延迟几日送出的信件。 一月之后会面于虎牢关下的这个邀约,在谁看来都像是她又要如同去岁的颍川、汝南之分做出什么特殊的安排。 在去年年底刚出现了一场冀州和幽州交战的情况下,曹操甚至有点怀疑,乔琰是否是想要携此大胜之势,来彻底对他进行说服归降之举。 而“虎牢关下”又实在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多想的地点。 事实上虎牢关不是司隶和兖州之间的分界,而是依然在司隶的境内,作为洛阳的屏障。当年董卓在洛阳把持朝政之时,便是令胡轸和华雄坐镇虎牢关,还让曹操、袁绍等人在这一路的援军吃到了一场败仗。 她选择此地会面,是否也是别有深意呢? 别说曹操会做出这等揣测,在他将这封邀约坦然地送到邺城后,袁绍也得多想不少。 他甚至想的还不仅仅是乔琰此举的用意,还有曹操的。 曹操又为何要将这封会面信送到他袁绍的面前? 配合上年初那豫州的沛国倒戈向曹操的情况,袁绍不吝于将曹操的表现朝着更加不利于他的方向想上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曹操的潜台词是,若是袁绍不能将豫州牧的位置也交给曹操,他便可能在这出虎牢关下的邀约中达成会盟,转头就给袁绍一个迎头痛击! 但若是让乔琰说来,她预留下这个举动仅仅是给扬州徐州的局势转换留出足够的时间啊…… 有些时候,人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孙策过世的第二日,她将孙策留下的旧部中身在铜官的都给尽数召集到了面前。 当然,与会的并不只有孙策的下属,还有孙策的母亲吴夫人,连带着孙策的胞弟孙权。 当年孙策在吴郡的杀戮靠着这位母亲的有效劝说才能勒紧缰绳,可见她面相虽有些柔和,内里却实在是柔中带刚的脾性,所以让她参与到这场决断扬州未来的讨论中,并没有什么问题。 眼见吴夫人和孙权也在此地,黄盖看向乔琰的目光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尊重。 昨夜孙策托孤托付下属于乔琰,让黄盖等人还是在一时之间无法完成这个立场的转换,今日看到孙氏旧人尚在,并未将此地直接变成大司马府议会之处,让黄盖等人的心情又好受了不少。 他转头便看到了直到今晨才匆匆赶来的程普,见对方的脸上也是同样的怔然恍惚,便知道对方和自己此刻的心绪大概是一样的。 是啊,谁能这样快地转换立场呢? 前几日坐在上头的还是孙策,现在便换成了乔琰,对于黄盖、程普这等先跟着孙坚闯荡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 乔琰此时的开口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昨夜我和子布先生问询了不少与山越有关之事,都说丹阳山险,民多果劲,故而山越成群为患,果然如此。但我还是有一处不解。” 见众人的目光都朝着她看了过来,乔琰说道:“历年来的剿灭山越之战,包括伯符在入主吴郡后对严白虎的围剿都证明了一点,这些山越贼寇虽有其首脑,有冶金支持打造武器,有贸易往来积聚物资,却没有成规模的战阵,也没有谋略部署的能力。其虽啸聚山林,但只需周密布置,必能将其剿灭。祖郎所表现出的却显然不是这样。” “这等步步激怒,诱敌深入的本事是谁教给他的?” 黄盖闻言一怔,“不是黄射?” 乔琰摇了摇头:“公覆将军,你可曾见过,像是祖郎这样的山越领袖会轻易相信一个亡命之徒的说辞?” 不会。 黄盖将自己代入了一下祖郎的身份都得觉得,不会! 无论是黄射杀害前豫章郡太守朱治的举动,还是他选择刺杀孙策的时机和方式,再到他得手后的自杀,都带着一种极为强烈的自毁倾向。 就算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做,真能将孙策击毙,祖郎也大概率不会选择在这种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和黄射达成联手。 除非……在这两方之间还有另外的一支势力参与其中。 而这支势力在祖郎这里有着足够的可信度! “此外,此番在黟山之中参与埋伏的山越人,所幸公覆将军有心,将其尸体都给带了回来,其中有几人,乍看起来的打扮没有什么问题,但再仔细探查便能发觉其中有异了。” 乔琰朝着周泰看了眼,对方当即离席而起,出门后不久,将三具尸体给带到了堂上。 “翻查这三人的时候周将军也在场看得清楚,他们的外衣是山越的制式,里衣却不是。” 程普本已到得最晚,因错过了孙策的临终嘱托而倍感懊丧,此刻连忙起身朝着这三具尸体走了过去,他也很快发觉了异样。 乔琰说得不错,这三具尸体的里衣,是吴郡特有的料子。 而且是富贵之家的人物方才会用到的。 若说这是山越劫道或者是贸易所得,那也不该是这等完全制式相仿的样子。 “不只是衣衫。”乔琰伸手指了指这三人的手臂,说道:“山越之民长于山林,虽也以种田为生,但其大多擅长攀爬,在臂膀的骨骼肌肉上和在扬州县城中招募到的兵卒大有不同,以程将军看来,这三人是属于哪一种?” 山越兵卒的手臂,大概很合乎一种说法,便是“猿臂”,而此刻程普面前的这三具尸体和他平日里所见的扬州兵卒并无不同! 换句话说,他们可能不是山越的人! 这背后只怕还有其他人插手的手笔,若非如此,孙策不会被人如此轻易地算计入套,落到这个英年早逝的结果之中。 “我姑且先不对这幕后之人是谁做出评判。”乔琰一边示意人将这三具尸体重新带下去,一边开口说道。 但谁都看到,当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一瞬落在席间的庐江太守陆康脸上,分毫也没有给她那得力下属陆苑的父亲留有什么情面。 吴郡四姓同气连枝,陆氏不知道此间有异的可能性非常低。 但别管陆康是沉默地选择了支持,还是觉得并不会引发什么问题,他选择瞒而不报总是个事实。 他也大概率知道其他几家将许贡的门客借调给山越的情况。 被乔琰犀利的眼光看过去,陆康的视线有一瞬间垂落了下去,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桌案,这等此地无银的表现顿时让脾性最急的周泰拍案而起。 但还没等他开口怒斥,便见乔琰抬手示意他先安静些坐着。 “我说了,我先不对幕后之人和涉事人员做出任何的猜测和评判,”她朝着四方众人看去,说道:“先拿下祖郎,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等将他们拿下,所有的情况也都清楚了,总不会造成什么冤案错案!” “不错,先擒祖郎。”程普当即接话道,“若大司马麾下人手不足也无妨,我已令人从会稽郡调度兵马前来,因会稽已平,这部分人手调度绝不会引发什么麻烦。” 不替孙策报此血仇,他绝不甘心,想必在场的各位也没有人会甘心。 顶多就是因孙策的教训在前,众人虽然有当即进山去将祖郎给抓获的想法,也打算先听听乔琰的安排,来上一出步步为营。 若是乔琰说什么孙策急躁进军遭到横死,她不能步此后尘,别管有没有孙策的那句托孤之言,他们大概都要跟她来上一出据理力争。 好在,这位大司马本就不是个避战的性情,料来是能为讨逆将军讨还一个公道的。 乔琰开口道:“我有一策,不过需要各位与我配合一二,不知可否愿意?” 程普黄盖等人还未应声,吴夫人倒是已先说了话,“若能为我儿剿灭山越乱贼,令其泉下安宁,便是需要我与大司马配合也无妨。” “那倒不必,”乔琰回道,“我只是需要——借用一下孙伯符的身份,也请诸位暂时秘不发丧。” “你说孙策又来了?”祖郎一听下属的来报,不由惊了一跳。 孙策的驻兵从泾县撤回到铜官,又四处延请名医这件事,并未逃过祖郎的耳目,要他看来,这便是那黄射已经得手,孙策毒入肺腑无药可救的表现。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才不过短短两三日的时间,孙策便又卷土重来了? “何止是又来了,好像……好像还增兵了。”那前去探查的下属回道,“不过黄射的毒箭应该还是命中他了,我见到他的时候远远看去,他的脸色惨白瘦削得厉害,似乎还换了一把比先前更轻的枪。” 祖郎听到这里便笑了出来,方才听闻孙策复至的紧绷情绪又尽数消失了。 还在病中,又来进攻…… 那不就是他那点不甘心作祟,非要冲到他祖郎的地盘上再讨个教训吗? “调兵!”祖郎起身朝外走去,“活蹦乱跳的孙伯符都不能拿我如何,我倒要看看——” “一个病体未愈的家伙能搞出什么风浪!” 第339章 引…… 这若真是孙策在病体未愈,余毒未清的情况下意图重新对祖郎发起征讨,那说不定确实是在自讨苦吃。 祖郎也非全然鲁莽之辈。 丹阳地界上的群山几乎成两道东西走向,在泾县的西侧又有相连之处,让祖郎在泾县南北的山中都有着足够数目的岗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往北直抵铜官也非难事。 他认真地分辨了一番从那头传递回来的消息。 自长江水道上游忽然来了数量惊人的战船,似乎是从荆州方向开拔而来的。可惜黄射已死,让他没有荆州那边获取消息的来源。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荆州兵,还是航船送来的,就算在水战上有什么出彩之处,到了山地地形也得在我们手里吃瘪。” 除非他们能让这黟山变成水淹的。 祖郎叼着草梗,和下属分析道。 “那万一是益州兵呢?”其中一个下属问道。 “问得好!”祖郎回道,“但不太可能。益州的兵上了荆州制式的战船到了扬州的地界,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嘀咕了句,“不过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等他们进山之后你替我留意着。若真发觉是益州兵,我们就小心着点行事。倘能避开祸端,我记你一个头功。”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攥着的一枚五铢钱朝着这下属抛了过去。 “说说另一边,还有那程普程德谋把会稽郡的人手也朝着此地调度了过来,这部分人里有不少孙策的精兵,是个麻烦事。” “大帅,何必长他人志气嘛!”当即有另一人说道,“先前在山中和我们交战的不也是孙策的精兵,还有他本人呢,照样是我们占了上风。反正他又没有什么移山填海的本事,还不是要和我们在群山沟壑里交战,人多顶个什么用!” “那还是有用的,”祖郎漫不经心地回道,“让他多死几个下属,再多生气一点。那些个吴郡世家向来看不起我们,有些话却真是有道理。要不是他们给出的指点,我们要想如此轻易地让孙策掉进陷阱里是真不容易。” “可惜和他们合作的次数还是少一点为好。” 祖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 就算这些吴郡名门对于祖郎来说的可信度要比黄射这种疯子高得多,但他们的合作也就只仅限于干掉孙策这一次了。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们或许还能算是朋友,当个互相配合的盟友。 可一旦孙策身死,在这偌大一个扬州面前,他们这总会出现利益争端的两方也就变成敌人了。 虽说一个占山一个占县,可山越人不满于只有山中土地,希望能从山中走出去,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和更优渥的生活环境,吴越之地的世家也不满于自己有这等有若野蛮人的邻居,相互起争端那是迟早的事情。 这些人甚至在对付孙策这件事情上处处遮掩,只让他们山越出来做这个挑大梁的存在,可见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倘若长安朝廷真要对孙策之死做出问责,首当其冲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山越人。 那些出谋划策的吴郡世家倒是在后面安心藏着了。 祖郎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人和笮融相比也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 好在,他也并非只是在为人作嫁。 击杀孙策的战功足以让他在其余山越势力之中威望更上一层,自此占据主导地位。 山越是一个何其庞大的群体啊。 若能再招揽到几支势力控制在麾下,他就距离真正的割据一方不会太远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顺利地干掉孙策。 “行了行了都动起来,”他拍了拍手示意下属按照他先前制定下去的分工办事。“把我想要的消息,都去给我带回来。黄射白死了,正好将击杀孙策的战功重新还给我们,若能得手,我给你们庆功,来个不醉不归!” 这些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在攀爬本事上有着独到天赋的山越兵卒很快分散进了山中,让这泾县周遭的群山中像是生出了无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 哨探隐约发出的一点脚步声很快就被山林之中的其他动静给掩藏了下去,就好像那些声音只是人听到的错觉一般。 再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的也只是风吹动树丛引发的一点窸窣。 乔琰收回了目光,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朝着一旁的黄盖说道:“黄将军,让人今夜在前方扎营,给我们的对手一点反应消化的时间。” 黄盖应了个是,当即安排了下去。 只是在他完成了这一番调度,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有一瞬间出现了点恍神。 孙策的死讯在乔琰的定计之中被暂时封锁在了铜官县内。 多亏先前让人往吴郡一行,将吴夫人给接应过来的时候,其实也没直接说孙策濒死,只说是他重伤。 一位母亲去看望自己受伤的孩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孙策平日里的生龙活虎状态,也让人很难相信,他居然会在一场进山的围剿中,被什么伤势给夺去了性命。 所以此刻在外人的眼中,孙策依然是“活着”的状态,甚至在一次失手之后更加心气不平地接续上了第一次。 可事实上,孙策的尸体还被暂时停放在铜官县内,由韩当和吴夫人等人看护着,而此刻进山的这位“讨逆将军”—— 实是乔琰这位大司马! 她的身量原本就很高,此刻踩上了比平日里稍高的长靴,加上坐于马上,根本无法在远远望去让人看出任何的异常来。 厚重的盔甲覆盖了身形和半张面容,充其量也就是让人觉得比起孙策来说要稍显瘦弱些,面色也要白一些,但就算佯装出了一派重伤方起的样子,也让人只觉英气逼人。 她手中的枪并非孙策的那把,而是她惯用的两截驳枪。但或许是因为此刻正处于两枪接续的状态,看起来和一把完整的长枪没什么区别。 这也就让她在此刻亲征山中的时候,在一打眼间,几乎让人错认为将军仍在。 可当黄盖再往她那头看去的时候又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乔琰是在意图让祖郎误以为孙策又至,但近距离之下谁也不会将她和孙策弄错。 这位位居当朝权臣之冠的大司马,虽有一番主帅出征之中的锋锐气场,却在言行举止间更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只在目光带有审视意味地朝着什么人看去的时候,才让人感到这种直面的压力。 孙策将他们这些旧部托付给了乔琰,是否也是因为这位南征北讨的大司马身上,也有着一番专属于武将的风姿呢? 黄盖暂时无法得出这个答案。 “黄将军?”乔琰的出声打断了黄盖的沉思。 他连忙收拾好了心情,回道:“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他们这趟进山的人手着实很杂,明明人没有多少,却包含了四方的人手—— 乔琰从洛阳带到荆州,又跟到扬州来的扈从。这部分算是她的保镖。 荆州刘表借出的荆州兵。其中由文聘所率领的陆上步兵也进了山。 她从长沙郡请来的朱儁和其部从。当然,朱儁被她以山中多险,铜官战船也需有人坐镇为由暂时留在了那头,并未跟着前来。 最后便是由黄盖、程普等人组成的孙策旧部了。 黄盖其实觉得,与其让多方势力拼凑出的人手全部参与到这番对祖郎的搜捕之中,还不如调兵专一,只用他们扬州本土这些熟悉丹阳山地地形的部从,说不定更能对祖郎造成打击。 毕竟,单论身体素质的话,孙策部下的精兵还是远胜过这些物资匮乏的山越的。 但在这入山扎营后的篝火边,听到黄盖试探性地问出这个问题,乔琰却摇了摇头:“若我的目的只是和祖郎在山中互打游击战,你说的这种安排是对的,兵少而精,比多而杂要好得多。”1 “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费在寻找祖郎上,必须让他送上门来速战速决,这个时候,眼下的状态便是最合适的。” “你说,面对我们这样的一支队伍,祖郎会如何想呢?” 在一度将孙策给逼至重伤的情况后再度迎来对方的进攻,祖郎对他的敬畏之心就算还有的话,也早已消磨掉大半了。 孙策部从的拼拼凑凑也只会让他觉得,对方这是在尝试击败他这件事上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这才将什么人都给派上用场了。 一个怒火中烧只想着搜山寻人的统帅,有何资格和他较量呢? 这便是祖郎此刻的想法! “果然是荆州兵!”祖郎冷笑了一声,“孙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明荆州的刘表跟他之间还隔着个杀父之仇,居然也会跟对方达成这等合作联手。” “不对……”祖郎嘀咕道:“也有可能是长安朝廷那边对孙策这小子平叛投入的时间精力太多有些不满,让荆州出兵支援于他。” 但别管是哪个理由,都改变不了一个结果——孙策这出急切的进山非但不可能让他一雪前耻,反而只会让他真正将性命给丢在此地! 若是被他猜测的第一个理由那就更好了! 荆州军的存在对孙策来说和监视他的敌人无异,甚至像是个耻辱,这无疑会越发助长他贪功心切的焦躁情绪,也正是祖郎的机会所在。 收到山中又一出坞堡被捣毁,出山的数条道路被封锁的消息,也没让祖郎在此刻有任何一点烦闷,只因—— 进攻坞堡的乃是孙策的部将,那把守各处隘口的却是荆州兵! 这明摆着就是孙策要让这些“帮手”最多替他起到个收拢口袋的目标,而由他自己来做上一出关门打狗的操作。 好得很! 他还未曾动手,对面已先自己乱起来了。 这一条条送到祖郎耳中的消息,丝毫也未曾让他意识到,他此刻好像正如先前的孙策一般,正在朝着一个为他准备的陷阱之中跳。 他只觉得自己正在看着孙策并未记住先前几乎送命的教训,再一次来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环境里。 “把其中一个山中据点暴露给他们。” 祖郎望着远处的山色,目光中透着一股决绝之意。 既然孙策非要来找死,那他就成全对方,也顺便成全他祖郎的威名。 下属吞了口唾沫,不无激动地问道:“哪一处?” 祖郎想了想,回道:“水岭的那处吧。” 山口锁钥,正是让人送命的好地方! 可这对原本的孙策来说不好掌控的山地,对乔琰来说,却是她眼前的立体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区域。 就算她此番没将最擅长于山地交战的褚燕和姚嫦等人都给带到此地,也并不影响她对于击败祖郎有着八成以上的信心。 “大司马,他们当真动了!” 清晨的篝火火苗将尽之时,一名哨探忽然朝着戍守在最外圈的周泰跑来耳语了两句,随后就看到周泰用更快的速度奔行到了乔琰的面前,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她。 周泰望向她的目光里已带上了几分敬佩。 如果说先前乔琰果断选择为孙策报仇出兵山中,是对了他这个恩怨分明之人的胃口,那么此刻通过四支难以拧成一股绳的队伍让祖郎按照她所说的方式行动,便着实是令人大感振奋。 一想到他们要给祖郎带来的何止是伏击不成的惊喜,还有那真假孙策的惊吓,周泰都忍不住想要尽快见到祖郎了。 就像,祖郎也很期待见到他们一样。 在这一片水岭坑地带,铜山岭和南陵坑之间横亘着一条山岗,按照早年间他在扬州一名道人那里所听到的说辞,说这条山岗一直延伸到河边,便如巨龙饮水,是龙脉之相。 龙脉不龙脉的不重要,他选择泾县作为自己的落脚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此地的地形便利。 可在此时他遥遥想起这句昔年听到的谶纬之说,只觉世上简直没有几个像他一般的好人了,竟还能在这等围杀的局面下想到给孙策寻个风水宝地送葬。 他摩挲着手中的长刀,示意下属将山岗上藏匿着的伏兵再躲藏得更好些,尤其是将他们手底下为数不多的马匹给藏好。 “都给我清醒着点!”祖郎朝着周围扫去,警告道:“谁若弄出了什么风吹草动,让他们没能跳到这坑里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这地形对他实在有利,若能将进攻谷中村寨的孙策部从给彻底困在此地,他只需让人守住谷口,便是有一个杀一个。 但孙策不是傻子,若是让他发觉此地的情况有异,他不跑才怪! 好在祖郎的担忧好像是多余的。 孙策或许是因为急于寻找到祖郎的下落,只要寻找到一处线索便将其作为了自己的突破口。 而程普自会稽而来的支援和朱儁从长沙郡送来的人手也让他找回了清剿山越的信心。 于是,祖郎自山岗上远远望去,便见一串浩荡的骑兵队伍从那山中小径间快速袭来,目标正是他下方的水岭村寨! 而其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那甲胄在身长枪在手的青年主帅! 在这一刻,祖郎已顾不得感慨“孙策”所带来的骑兵人手其实要比他想象得更多,也无从去感慨这家伙只用骑兵而来的炫富行径给他带来的冲击力,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猎物已至! 在他所做出的无声手势里,他的下属一个个以极快的速度行动了起来。 就如同羌人在凉州的山地环境中有着天然的优势一般,这水岭山坑之间,也正是他们山越人如履平地的乐园所在。 每一双带着野性难驯意味的眼睛,都在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列鱼贯进入山谷的队伍,眼看着他们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那片村寨的范围。 不过,这早已被祖郎完成了疏散的村寨里自然是没有山越村民的,只有蛰伏在屋中的山越刀斧兵而已。 他们同山上那些盯梢的山越兵卒一般,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那个出手的瞬间。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的铜锣声响,让整座寂静的山岭在一瞬间陷入了沸腾。 “动手!” 那正是在“孙策”所统帅的骑兵全部进入村寨的一刻。 但显然,他们并未如同本该出现的情况一般对上戍守在此地的山越兵卒,而是闯入了一片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最后一匹马刚迈入村寨的门,这座看起来还算坚固的门楼便在一股拉拽力量的作用下倒塌了下来,直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潜藏在村寨内的山越民众都将手中的火把给丢到了茅草屋上。 早已多铺设了数层的茅草加上菜籽油的存在,让火势烧起的速度远比寻常要快上不知多少倍。 火光之中,四方蛰伏的刀斧兵手掣武器冲杀而出,眼看就是要趁着对方面对突变难以应对的一瞬间,对他们造成足够的打击。 “都说江东孙郎领兵天资卓绝,我看也不过如此!”这把成功燃起的大火让祖郎的脸上喜色更重。 谁见到了这等安静地过头的村寨都该看看,这是否是敌人的伏兵之法,可这孙策竟觉得这是他们的人闻听到了他们前来围剿的风声跑了个干净,就这么横冲直撞了过来,和将脑袋直接放到铡刀之下有什么区别? 门楼倒塌的声响对于训练有素的战马来说,其实还不是个会令他们慌乱的声音,但火,却是能让这些马匹混乱起来的好东西。 而一旦火势扩散,村屋倒塌,原本对孙策来说可算是优势的骑兵数量,将会在顷刻之间变成他的劣势! 祖郎死死地握着手中的长刀,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些孙策部从高呼“中计”的狼狈画面,到了那时便是他们这些潜伏在山岗上的人手出动之时了。 可让他意外的是,这出村寨埋伏、四面火起好像根本就未曾影响到这支奔袭而来的队伍。 在下方的浓烟之中,只见得那匹载着“孙策”的枣红马一马当先地冲出了一出的藩篱。 不,那或许不能叫做冲出,只因在战马即将和藩篱相撞的前一刻,一把长枪先一步甩了出去,挑飞了原本压在那藩篱之上的铁刺,划开了一条出路。 虽依然在远望之间只觉对方身形不似寻常武将雄壮,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和这人与战马的配合,足以让人为之一怔。 但此刻显然不是祖郎该当有所耽误的时候。 他也来不及去想,这匹突破重围的红马是否和传闻之中的孙策坐骑有些不吻合之处。 只因此刻在他的视线里,在那先一步跳出屏障的主帅之后,有一支鱼贯而出的骑兵似乎完全无视了营寨之中的种种变故,保持着堪称稳定的队形紧跟疾行。 就好像在他们眼中唯独需要在意的也只是他们前方的那一个领袖而已。 这支起码由百余骑兵组成的队伍率先一步突破了村寨壁垒的限制,却并未转头离开这片俨然已被布下了埋伏的谷地,而是随着那领头人高举手中长枪的那一刻,他们随同着统帅快速完成了马匹方向的调转,而后保持着几乎完全一致的手持□□姿态,重新从那道被冲开的豁口杀奔了回去。 因火势的渐盛,也因距离的遥远,祖郎根本无法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面貌,但在自高处俯瞰下来的视野中,那支数量不多的骑兵拱卫着他们那个绝对的核心,竟像是一把利刃贯穿了这处村寨! 哪怕在这为首之人的行动中还时而露出几分动作的滞涩,又哪怕这支队伍的人数还没占到所有骑兵的十分之一,祖郎毫不怀疑,在这等直白的冲击力面前,他们的杀回势必要扭转他们原本所处的劣势。 不好! 一旦让“孙策”将他的部从重新整队完毕撤离,他这出将人困于谷中的计划也就彻底告吹了。 往后他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他此刻该做的,是趁着对方还没能彻底摆脱这出烈火囚牢和伏兵打击,直接再往他们的伤口处补上一刀! 一想到此,祖郎毫不犹豫地让人再一次敲响了铜锣。 随着这声铜锣声响,原本还在高处山岗上观望的山越伏兵都一股脑地朝着山下奔去,本就埋伏在不远处的弓箭手更是随着这一号令的发出朝着村庄的外围包围而来,朝着火场之中发出了密集的箭矢。 浓烟与火光的遮挡让他们无法精准地辨别出敌方的位置,也就让这些箭矢变成非定点的射击。 不过这对于进一步造成此地的混乱无疑有着绝佳的作用。 如果这是一支正常的骑兵队伍的话。 但眼下的这支显然不是! 早已对于祖郎的伏击做好准备的乔琰虽说是要以身犯险,来做出个引蛇出洞的举动,却也没打算小瞧祖郎的本事,更没打算将同往水岭的众人都当做是钓鱼的诱饵。 他们这方队伍组成的复杂,在大规模的交手之中是一项绝对的劣势,在这等精英出兵中却未必! 黄盖、程普、周泰、文聘、典韦等人各自统领着骑兵的一个部分,在乔琰领着精锐骑兵回冲,诱发祖郎的大举来袭的那一刻,这五支队伍也同样各自朝着这村寨的一个方向发动了突围的冲锋。 各自为政,却也各有所破! 以至于当祖郎带领着骑兵从山岗上追击而下的时候,看到的根本不是在火场中有若无头苍蝇一般的猎物,而是一支与他曾经交过手的骑兵在黄盖的带领下,正在朝着他的弓箭手队伍举起了屠刀! 而另外的四支队伍也同样围绕着各自的将领拧成了一股绳,朝着四周举刀而来的山越兵卒发起了应战。 村寨的火光已在此刻彻底地融成了一片。 却不像是祖郎曾经所预期的那样,见到村寨中的战马嘶鸣人声哀嚎,彻底印证那给孙策葬于风水宝地的构想。 而是那支一度当先击破防守完成调转的骑兵,簇拥着“孙策”就这般站在火场之前,眼看着他的下属完成对于周遭伏兵的击杀。 那是一个何其傲慢的姿态! 这就是祖郎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而第一印象的话—— 火光的背景之中,对方面色之上的惨淡颜色好像非但没有被遮盖住,反而显得越发分明了些。 眼见此景,祖郎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擒贼先擒王! 他们的埋伏确实已经在对手训练有素地应招中失去了其原有的目的,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先前做出的种种举动都是毫无意义的。 起码他已经将孙策给引来了此地。 眼下也还是他这边的人更多! 这份人数的优势正可以让他一边拖住孙策的下属,一边趁着这头江东猛虎正在伤病之中,要了他的性命! 他当年取了笮融的性命也没什么趁人之危的自觉,更何况是此刻面对着孙策。 “走!”他这决断做得极快,行动得也同样果决。 山越之中的骑兵好手与那昔日北军五校中的越骑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在方才的下山顺坡行动里也辗转自如,若非马匹的欠缺,祖郎麾下的骑兵队伍必定惊人。 但只是如此,在他看来也已足够! 他一动,那些下属丝毫也没有质疑他决断的意思跟了上来。 直奔“孙策”而去! 然而也同样是在他锁定了目标而来的那一刻,这个被他盯上的猎物竟一改身体虚弱而看戏的姿态,率领着手下的骑兵以丝毫不逊色于祖郎这一方的速度迎面而来。 其间为首之人,正是这银甲玄裳的主帅! 哪里还有一点在旁看戏的模样。 在两队骑兵冲撞的一瞬间,谁也无法再从此人的身上感觉到任何一点虚弱的姿态,唯有对方手中那杆举重若轻的长枪随同着奔马疾行划开了一道血光。 更不知是不是因这目标明确的冲锋,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以枪招架住哪一方的戳刺攻击,下一刻,这把卷带着雷霆之势的长枪竟已抵达了祖郎的面前。 祖郎忙不迭地拔刀应战,却觉自刀上传来了一阵惊人的震颤,险些让他这身经百战的泾县大帅被震掉了手中长刀。 也正是在这个近距离的照面之中,他愕然出声:“你不是孙策!” 这怎么会是孙策!那分明是个女将军! 错了,全错了! 第340章 直抵吴县 可他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自然是为时已晚。 倘若他早一点明白这一点,或许还可以让自己的下属从山岗的另一头潜逃而走,暂时放弃这次对于“孙策”和其部从的围剿。 但此刻他们都已身在这山谷之中的激战之地,除了将对手彻底击败之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让他摆脱这个被欺诈后落入的困境! 村寨的燃烧之地距离他们不过咫尺,却显然已不是能将他的对手困缚住的陷阱。 而在这举目四望的交手中,祖郎竟没能从任何一处交锋中看出己方占优势的地方。 一支绝对精锐的骑兵! 还带着一种不知缘何的悲壮气概! 现在就连这个假的孙策也绝不是这其中薄弱的一环,而恰恰是那把最尖锐的刀。 在这短兵相接的一瞬间,这把距离他太近的长枪,凭借着其主人目不斜视的一心二用,扫开了他那些下属甩来的棱镖,再度撞上了他的刀锋。 这一击并未得手,而是被祖郎凭借着作战的本能将其拦截了下来。 可几乎是在这铿锵交击之声传来的下一刻,她一把拔出了那两截三驳枪的后半段,让这把短柄枪疾射而出。 锋利的长枪贯穿了后方交手骑兵的头颅,又被另外的一只手将其拔出。 “君侯!不带您这么抢人头的。接着!” 在祖郎尤被那一枪震退的憋闷之中,夺命的半截长枪已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甚至在她的手中挽出了一道枪花,在调拨马头的游走之间又扫过了另一人的咽喉。 祖郎的面上顿时被喷溅上了一层血色。 而几乎是同时,那谴责着乔琰行抢人头举动的魁梧男子抄着手中的手戟,将另一名山越骑兵给劈砍下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已不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也根本不容得祖郎去思忖那“君侯”二字是否正是指代着那位大司马乔琰本人,只因那双截长枪已在双马错身之间重新合而为一,绝无拖泥带水之意地回转而来,正是一记直奔后心而来的追刺。 祖郎不敢耽搁。 他已从短短数息的交锋之间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乔琰的对手,就连他所统帅着的部从也绝不是乔琰所带来的这支骑兵的对手! 山越人面对围剿便躲避进山的习惯,在这一刻占据了上风。 他此刻想着的绝不是继续和乔琰交手直到被对方斩落,而是先行逃走,躲入那更西面的黟山之中,以图还有重占泾县的一天。 按说此刻骑兵混战的局面正是他从人群的缝隙之中逃走的好机会。 可他甫一做出选择,那支长枪便已如影随形而来。 朱檀已多年间没有这等在正面战场上发挥的机会,就连上次奇袭成都所用的,也不过是它在赶路上的能力而已,以至于当它终于有这个大展拳脚的机会之时,表现得远比平日里兴奋太多。 祖郎的这匹扬州山地马又如何有可能跑得过朱檀这匹并州名驹。 马快,枪也快! 祖郎匆匆伏倒在马背上,这才让那把长枪从他的头顶扫过,没将他扎出个透心凉的对穿,只是在收枪而回的一瞬间又以另一端的锋锐将意图来援的祖郎心腹给捅下了马。 可他的幸运和有下属替死也就到此为止了。 回枪夺命好像根本就没有耽搁乔琰多少时间,周遭的奔马错乱也丝毫不影响她此刻认准了目标的绝杀之意,于是在祖郎起身意图调转方向避让的一瞬间,那长枪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枪尖已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抵达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的刀根本没能来得及阻挡在长枪之前,在乔琰凌厉异常的攻势下,他也无从去用什么以攻代守的法子。 于是下一刻,这枪便已贯穿了他身上的薄甲,洞穿了他的腰腹,而后以一种狠绝异常的力道将他给撂下了马去。 祖郎的脸色已经在霎时间煞白,比起乔琰这等伪装出来的病重惨白也不逞多让。 在这等骑兵交锋之中落马,就算她没一枪斩了他的头颅,也是绝难活命的。 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面前刚从腰间抽离的长枪,随着乔琰所骑乘的朱檀马奔行而又被拖拽出了一段距离,勉强躲开了踩踏的马蹄。 可还没等他这最后的挣扎持续多久,便已被这杆长枪上的发力给甩了出去,撞上了后方的石墩。 剧烈的疼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在一瞬间袭来,差点没让他当场晕厥过去。 但随后那些刀戟声又重新传入了他的耳中,伴随着火场中木屋倒塌所发出的动静,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人间。 一道冰冷的温度抵上了他的前额,他极力挣扎着看清眼前的画面,便见那女将军手中的长枪已就在他的面前。 对方骑于马上,对于后方的混战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但不知为何,祖郎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虽牢牢地盯着她的猎物,但周围的风吹草动没有一点能逃过她的感知。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里,比之方才她在旁围观之时的胜券在握意味更为强烈。 也让祖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输了,还输得很惨。 在一个原本优势在我的局面里,他竟然让猎人和猎物完成了一出对调! 可此时再去感慨他的决策失误有什么用,只因他在此时又听见了高处的山岗之上传来了一阵喊杀声,正是在山岗的后方又有扬州军攀爬了上来,朝着他带来的最后一批人手发起了围剿。 那是他的最后一支后援队伍。 除了还分散在黟山之中的各处村寨守军之外,这已经是他麾下战斗力最强的一批青壮,但在这场已然群龙无首的交战收尾之中,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一点反抗的余地。 他已不必再问,为何对方会如此确信,他会采用这等引人入套的方式将他给拿下,总之现在的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他只是强撑着气力开口问道:“为何不杀我?” 只需要将她手中的长枪再往前送一送,他的脑袋就可以直接完成开瓢。 到时候她再振臂一呼“祖郎已死”,这一支山越势力将彻底失去跟她交手的勇气,让她这边的清扫收尾变得更加容易。 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这支随时可以取命的利器却始终悬停在那里,以至于在周遭依然变化的战局中此地竟像是被人暂时定格了动作。 创伤的淌血让祖郎的气息越发微弱,好在这还没影响他的听力。 他也清楚地听到乔琰回道:我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对着吴郡世家动手的答案! 孙策之死中,推波助澜地绝不只是她而已,甚至她这边的乔岚和乔亭所做的,也仅仅是将黄祖的儿子黄射从南昌城外救走罢了。 推动着黄射和祖郎达成联盟,推动着孙策在这场围剿山越的行动中丧命的,更本质的罪魁祸首,还是吴郡世家! 在孙策身在此地的时候,这些人可以还抱着扬州世家的傲慢姿态,试图拿掉他们的顶头上司,让他们重新恢复到原本的地位。 在扬州即将变成由她来接管的时候,这些人却休想还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必须趁着孙策之死借题发挥,在亲征祖郎后直捣吴郡世家,绝不给自己留有更多的麻烦。 她话中的意有所指,让祖郎听出了几分端倪,他捂着伤口又喘了口气,“可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因为你的回答决定了我往后对待山越的态度。” 这句话几乎湮灭在周遭趋于尾声的交战声响里,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的脑中炸了看来。 在他的面前,正有一个个身影倒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而这些人,本还怀揣着和他举杯共醉的想法参与到了这场围剿之中。 严白虎身死后,他在吴郡北部的部将除了少数外逃,或者是被其他势力招揽的,其余都惨死在了孙策部从的围剿之下。 严白虎如此,祖郎也当然不会有所例外。 他这支精锐部从的覆灭,意味着潜藏在黟山之中的其他人手也将遭到灭顶之灾。 但在乔琰的这话中,他却好像听到了另外的一条路。 一条求生之路。 倘若他方才听到的那句“君侯”二字并未说错,在他面前假扮了孙策身份前来的真是乔琰,那其他山越人是真有活命机会的。 她虽北征鲜卑,令下属杀了彼时的鲜卑单于,但如今在位的鲜卑单于步度根却在传闻之中和她的关系不差。 她虽曾在西北凉州的高平城屠戮了钟羌部落,却也将湟中谷地和金城郡变成了收容羌人之地,甚至让羌人女子坐上了护羌蛮中郎将的位置。 尤其是后者的出现,在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他们这些山越之中深感羡慕的绝不在少数。 如果他祖郎已是必死之局,却能给其他还活着的人换来一番新生,那么在他原本就已可能因失血而亡的情况下,他又为何不能多说两句话呢? 他仰头朝着乔琰看去。 虽然对方面容上的伪装依然遮盖着一部分的本来面目,但那双不经由掩饰的眼睛里传递出的,正是让人为之心悦臣服的气度。 她没有必要骗他。 他缓缓开口,问道:“你是大司马乔烨舒?” “这天下还有第二人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吗?” 乔琰的这句反问让祖郎忍不住笑了两声,这笑声里甚至有几分猖狂的味道。 “能让大司马亲自来取我祖郎的性命……也算此生无憾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都问了吧。” 身在吴郡的朱桓忽觉心中一紧。 身为吴郡四姓的子弟,对于父亲他们算计孙策、秘密和祖郎联合这些事情,像他这等即将出仕的小辈都知道得不少。只是他们虽规劝莫要跟孙策彻底撕破脸皮,起码保持个面子上的工夫,却是怎么都无法让长辈听进去。 在他们看来,莽夫就是莽夫,倘若他们这边做出了什么让步的举动,只会让他得寸进尺,觉得滥杀世家名门,残害名士文人都是身为扬州牧做来也无妨的事情。 那么与其让孙策在彻底拿下扬州全境,又解决了山越的叛乱后,为了进一步集中扬州地界上的权柄,将他们吴郡世家给当做靶子给拿下,还不如由他们先来做这个恶人,将孙策给解决了! “太危险了……如果让孙策成功剿灭了山越,又让他从祖郎的地方收到我们允诺相助的信件和物资,尤其是搜出那几位许太守门客而,岂不是要给我们招来大麻烦!” 朱桓平日里喜好结交游侠,在这吴郡地界上算是知名的豪爽人,按说他的胆子也不算小。 可他直觉,他们若还是抱着这等态度对待孙策,迟早要引来大麻烦。 毕竟方今这世道,手中有兵的才是硬道理。 孙策再怎么没有出身可论,只要他麾下有这些老将和兵卒,有着扬州牧的名号,谁为主谁为次便是一件不容辩驳之事。 “这么担心做什么,只要孙策死了,扬州地界上又会回到原本四分五裂的状态,就算朝廷重新派来了个扬州牧,还不是得依靠着我们的帮扶才有可能在扬州重新立足。若是让周公瑾接任那就更好了,按说庐江周氏和我们吴郡四姓虽不在同地,但也该当算是同气连枝……” 朱桓回头就看到他那比他小不了两岁的从弟漫不经心地回道,分明是在此事上毫无戒备之心可言。 “要是让孙仲谋来顶替他的兄长,以方便维系此地的军队不散的话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一个十三岁的毛孩子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得任凭我们拿捏?” 朱桓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肯定孙伯符已死?” “得了吧,丹阳郡那边的情况想瞒得住别人还有可能,要瞒得住我们便着实是在拿我们当傻子,召集过去了那样多的名医还全部扣押着,就连吴夫人都被请去了,若非毒入肺腑绝无可能出现这般情况。” “不是这几日,也最多就是那么十天半个月的。任凭孙策在头顶上撒野的日子都过了三四年了,多等几日也不算什么问题。” 朱桓看着从弟傲慢的神情,无端觉得自己方才那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发出了一声极大的动静,两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正是时任曲阿县长的顾雍。 “元叹,发生了何事?”朱桓连忙离席而起。 顾雍此人虽为吴郡四姓成员之一,却从来不是个只将目光停留在一郡一州之地的人物。 他早年间跟随曾祖父居于北方,拜了蔡邕为师,学习弹琴书法之事,这个顾雍的“雍”字还是出自蔡邕的赠予,随后便回返扬州出任郡县官吏。 和他老师在政事上的低情商大大不同,顾雍在合肥、娄县和如今的曲阿都有治政绩,以其家族背景,若孙策将来要对四姓子弟委以重任,顾雍必在其中。 朱桓素来对他敬重,也知道他性情沉着,绝不会无端失态。 此刻见他表现,只觉怕是出了大事。 “你带上几个人随我走,我收到消息,铜官那边的船只动了,赶紧看看到底要停在何处,若那船不是冲着海陵而去,而是来吴郡的……”顾雍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麻烦大了。” 朱桓披着外衣就随着顾雍往外走,“为何不寻家中长辈说?” “若那确实是荆州或者益州水军开赴海陵驻扎之地,为的是支援徐州战况,我等若反应过大反而有麻烦。”顾雍语带急促地回道,“你让那些游侠子弟沿江观望,一旦登岸即刻来报。” “好!我立刻安排下去。” 从那船队所驻扎的铜官顺长江而下抵达海陵,会途径牛渚、历阳、江乘、丹徒等地。若目标正是徐州海陵,便不需在这些地方停留,直接抵达目的地即可。 但一想到此刻孙策那生死未卜的情况,谁也不会觉得这支船队的迁移是什么正常的举动。 可让朱桓派遣出去的人手都很意外的是,这支船队并未在以上的几座城市沿江港口停留,也并未开往海陵,而是径直往东出海而去。 从曲阿北上丹徒的顾雍与朱桓互相看了看对方,都从眼中看出了几分不解之色。 “莫非我猜错了,这支船队是要直接在徐州北部登录,以支援淮河战线上的交手?”顾雍喃喃出声。 但让他绝没想到的是,这船队虽没在沿江港口停留,却是顺着近海航行直扑沿海的娄县。 船上的万余队伍在吴县内应的支援下连夜入城,根本没给人反应余地地将吴县之内四姓的祖宅给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凡这船队是从丹徒、江乘这些地方登岸的,走陆路抵达吴县还需要一二日的工夫,便如顾雍让朱桓留意着的情况一般,还有给他们缓冲的余地。 而当这弃舟登岸后的入城包抄都发生在猝不及防间的时候,那身在此地的吴郡四姓长者可一个个都是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来的。 灯火通明的州府伴随着甲胄井然的卫队,让这些已见惯了他人对自己礼待的世家人物都差点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可四周雪亮的刀兵和他们此刻被人压着的痛感昭示着这并非是梦境。 更让他们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的,是他们看到了上首坐着的人。 若这是他们的梦境,被黄盖程普等人簇拥在上首的便该当是孙策,而不是个身披玄裳,金印紫绶的女子! 列侯身份的标志,让他们就算此前并未见过对方,也实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大司马乔琰! “刘景升的船还是挺坚固的,不过眼下就不多夸他了,还是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吧。” 乔琰朝着在场先被带来的数十人看去,缓缓问道:“你们可认识祖郎?” “他说——他有一笔报酬还需要你们支付。” 第341章 一唱一和 大晚上的将吴县中四姓祖宅给围了,用这等方式聚集在一起,开口说出的还是祖郎的名字,这来者不善的意味已就差没有明着写在她的脸上了。 “祖郎?”被扣押而来的人里倒是还真有那么一两个不知情的,当即开口问道:“我等为何会认识那等山越匹夫?” 乔琰朝着他看了一眼,眸中冷光在这夜色幽微之中依然清晰,“你说你不认识他,但祖郎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若非你等应诺支持黄射,并给他们提供了支持,他可没这个本事将孙扬州给置于死地——” “他要来索要的,正是那成功害死了孙扬州的报酬!” 孙策死了? 若是换一个场合得知这个消息,被押解在最前方的三人只怕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 可当两侧的刀兵在火光中被映照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砍过来的时候,他们是一点都不敢在脸上表露出窃喜的情绪。 乔琰亲自驾临扬州,或许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或许是因为将要前去督辖徐州的战况,然而收到的却先是孙策的死讯,以她和孙策之间的交情,以她此等年纪该当表现出的有仇必报,他们的处境都格外危险! 而这等丝毫不给人以反抗余地的抓捕,眼看就是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那位吴郡朱氏的朱荣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长者,在想通了乔琰此番态度后,并未因为那句害死孙策的指控失态,而是不疾不徐地回道:“大司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给我吴郡世家头上扣上这么个罪名的吗?” “既然您说,是那山越的祖郎要向我等索要报酬,为何不请他上来与我等对峙一二?” 朱荣这话说得实在坦然。 铜官延请医者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吴郡这头,也同时将另外的一个消息送到了他们的耳中,彼时孙策的部从撤出泾县之时,并未有山越被击败的征兆传出,他便猜测,正是黄射和那些借出去的人手得逞了,让孙策的部从不得不以保全孙策性命为先,退出了泾县地带。 乔琰要为孙策讨还一个公道,充其量也就是发觉了黄射的参与和那些并非山越人的存在。 可就算知晓了那些人乃是昔日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又如何? 也没有这个实际上的证据能证明这些谋划确实与他们有关。 这完全可以说是恶意的攀咬。 除非,乔琰能将祖郎给擒获而来。 但这又如何有可能呢? 那孙策在扬州经营数年,甚至带着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部从而来,在黟山一带复杂的山势面前也只能望山而叹,光靠着一腔蛮力去跟祖郎较量,最后得了个身死的下场。 乔琰初来乍到,就连兵也没有几个,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朱荣的眼睛突然瞪大在了当场。 只因他眼睁睁地看到随着乔琰的抬手,一个已然半死不活的人被从外头拖了进来,一抬头露出的正是祖郎的脸。 之所以能确定是他,并不只是因为祖郎的通缉画像他曾经见过,更因为在他现身的同一时间,被他一度派遣过去和祖郎接洽的心腹忽而喃喃出声,说了句“怎么会是他”。 凭借着画像认人或许有假,有过正面接触的人绝不会判断失误。 当祖郎抬眼朝着他看来的时候,那种目光之中的凶戾和统帅气度也绝不容人误判。 而随着祖郎被送到此地,一并被送上来的还有数个箱子。 其中一只箱子被打开的那一刻,朱荣的脸色更不复先前的平静,只因这其中正是他们送给祖郎的支援。 “金银珠宝、私造海盐、私人矿藏……诸位倒是很慷慨啊,敢问这是你们何时丢的,可曾有押送货物的记录,又或者是有向上官报备?” 乔琰的目光缓缓地在最前头的三位主事者身上扫过,脸上的神情在平静之中分明已积蓄起了风暴。“我想诸位应当不会告诉我,这笔新鲜货是你们才丢的吧?” “若是的话,你们该当提前告知孙扬州一声的,以免在他行剿匪之事时发现了此物,却将其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说你们觉得孙扬州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这出山中平叛,便干脆自己吞下了这损失的苦果?” “我看还是另一个解释更合理些,这原本就是你们和祖郎联手拿出的定金。” 朱荣从祖郎被擒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乔琰这一串在他听来格外胡搅蛮缠的质疑,不由冷笑道:“丢了东西,本着面子的问题遮掩一二算什么。难道这世上还有一条规定,是失主必须去寻官吏报案的不成?” 扬州的官府又没有这等办事效率。 也正因为这个事实,让朱荣将自己这个回复说得格外坦然。 乔琰将祖郎给带到了他的面前,的确是一出令人意外的突变。 在短短数日的时间里,她何止是让孙策的部从在其死后并未四散而走,而是转头就打向了祖郎,将其擒获后甚至又来了一出战舰登岸直抵吴县,这等作战的效率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他和祖郎的往来徒有实物,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代表他身份的信件,她又凭什么认定他的罪名? 此刻这行动的谨慎,便是他最好的庇护。 “只是丢了东西?”乔琰一脸狐疑之色地看了过来。 朱荣将和祖郎往来的过程都思忖了一番,自觉这种说法也没什么不妥,他那负责交接的下属也知道,比起承担上害死扬州牧的罪名,自然还是跟他站在一路最为稳妥。 只要他们不会出卖自己,乔琰想来也不敢将他们逼入绝境,他便是死不承认,她又能奈他如何? 他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回道:“自然如此。我吴郡四姓中在孙扬州麾下做事的也有数人,若真有谋害他之心,何必对他有此妥……” 那个“妥协”的协字尚未出口,众人便已见到乔琰一把拿过了她身边一人的手戟,在这起身之间三步并做两步地行到了朱荣的面前,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朝着他的脖颈便挥了出去。 别说朱荣根本就没从乔琰转为实际发难的行动中缓过神来,就说他此刻被捆缚成这样的状态,也根本没有给他逃命的机会。 这吴郡朱氏的主事人双目圆睁,保持着那个震惊非常的神情便倒了下去。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取代孙策坐在此地的,居然是个对世家也有此等杀伐果决之心的存在,也丝毫没有一点犹豫地对着他动了手。 鲜血从他的脖颈断口流淌出来,一直蔓延到了乔琰的脚下。 在这一刹,庭院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那喷溅在朱荣身后之人面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了下去,一声尖叫这才打破了这刹那的沉寂。 “闭嘴!”乔琰一声呵斥让他匆匆将尖叫吞咽了回去,目带惶恐地朝着她看来。 手戟这样的武器显然要更适合她身边那壮士,拿在她的手中总有种不伦不类之感,但此刻眼见鲜血从手戟上滑落下去,和她外披之内的朱红色劲装相互映衬,在周遭的火光中竟还有几分丰神俊秀姿态。 她缓缓说道:“我不过是见他满口胡言,请他去地下陪孙扬州叙叙旧,诸位何必如此恐慌?反正他都不愿与活人好好对峙了,那就只能去陪死人了,多合理的事情。” 合理? 这到底哪里合理了? 乔琰的解释非但没有让人觉得眼下出现的这一幕能够被理解,反而只让身在此地的吴郡四姓子弟觉得,这位长安来的大司马简直就是个疯子!还是个一点不比孙策正常的疯子!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丝毫也不觉得杀了吴郡四姓之一的朱氏家主是什么需要她在意的事情,而是已将目光转向了张氏的那位。 吴郡张氏和孙策麾下的张昭、张纮可没有半分的关系,也没有个顾雍这样需要乔琰格外留意的人才,被她第二个发难简直顺理成章。 但被她盯上的张密大概是不会有这等好心情的。 他也无从知道,乔琰在此时还做出了一番对于身份的评判。 朱荣之死让他意识到,不好好回答乔琰的话是真的有几率死人的,可他要是认真回答了,他也同样无法确认,自己会不会因为对扬州牧之死做出了贡献而遭到清算。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利用利用自己的固有优势:“大司马,您这是要屈打成招不成?这就是您对扬州世家的态度吗?” “扬州世家?”乔琰瞧着他此刻这副模样都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无外乎便是孙策刚死,扬州还需要一位新的主事者,她作为长安朝廷的代表若是上来就将关系给冷冻到冰点了,无疑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还理当对他们存有几分合作的态度,顾虑着他们的世家招牌。 可他怎么也不好好想一想,她若是要顾忌他们的脸面来处理眼下的情况,她就不该杀朱荣了! 她将手戟丢到了一边,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擦拭了两下手上的血痕,因这份姿态从容,竟让人根本无法将她此刻的模样和先前的暴行联系在一起。 “何谓世家?”乔琰一字一顿地回道:“门第高贵,世代沿袭,禄秩在室,学风蔚然——” 她歪着脑袋端详了张密片刻后,吐出了四个字:“就你也配?” 这话简直说得狠辣至极,吴郡四姓的门第,即便是孙策这等莽夫也并未提出过这样的质疑,可乔琰却一点没给他留有脸面,只这一句便让张密顿时涨红了脸色,“你……” “我什么我,与山越匪寇为伍,密谋坑害扬州牧之命,尔等与南部宗贼有何区分,缘何胆敢叫做世家?” 乔琰随即说下去的话根本没有给张密以任何反驳的时间空当,“若孙伯符这州牧做得如那南边的交州刺史一般荒唐,成日里只让人缚着红头巾陪同他论道念经,你便是行此等偏门之举也便罢了!” “可自孙伯符至扬州,先解庐江之围,后平严白虎之乱,复安数郡之民生,又复扬州南部之土地,纵在豫章郡太守之事上有先斩后奏之嫌,与吴郡诸位往来间生有嫌隙,也非你等僭越谋逆的理由。那是朝廷要与他之间有所交涉的东西,不是你们。” “世家子弟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便不为也!” “现在,重新回答我的问题,孙伯符之死,与你等有无关联?” 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夹杂着对于孙策功绩的夸赞,让护卫在乔琰身侧的周泰忍不住想到了昔年和孙策相处的点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而眼见从未给过孙策多好脸色的张密在此刻瞠目结舌的模样,他心中的郁气更不觉吐出了几分。 更让他痛快的,是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的下一刻,另外的一把手戟被人递到了他的手中。 他抬头就接到了乔琰示意他走向祖郎的目光。 这位山越的领袖之一早在被乔琰一枪挑落马下的时候便已自知必死的结局,早死还是晚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在意的只是,他既答应将吴郡四姓参与其中的种种都告知于乔琰,便希望她也能遵守对于山越民众的承诺。 在周泰走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有一瞬和乔琰交错,当清楚地看到那个颔首的动作之时,他忽然将头转回看向了张密的方向。 也正是在那一刻,周泰抱着为孙策复仇的想法挥下了手戟,将祖郎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颗头颅随着惯性往前滚落,一直滚到了张密的面前。 张密意图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可就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那双并未闭上的眼睛好像还保持着盯住人的状态,让他几乎想要惊声叫出来。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已经先于他一步发了出来。 朱荣的心腹先见到了家主的命丧,又见到了祖郎之死,只觉那山越首领的目光像是在说着下一个便是他的预言,心理防线早已摇摇欲坠。 张密还勉力支撑着觉得自己有这个世家身份的凭证保全性命,但他又没有! 不止他没有,那些帮忙将“定金”一起送到泾县的人也没有! “有关,当然有关!”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不只是与孙伯符之死有关,在孙伯符和高孔文之间挑拨离间,令孙伯符误杀名士的,也是我们的人!” 他这一句话,直接将张密本还想要维护着的一点体面给彻底粉碎了。 而这话何止是将孙策之死暴露出了“幕后推手”,更是以另一种角度将程普黄盖等人给激怒了。 其中尤以程普的表现最为偏激。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抓起了对方的衣领,“把你说的后一句话说明白!” 坦言相告的话说出去了一句,剩下的也就没有那么难说出去了。 朱荣的心腹回道:“昔年孙伯符仰慕高孔文,令人相邀,那跟孙伯符说高孔文看他不起,不愿与之评说《左传》,告知高孔文那孙伯符不喜有人超过自己的,都是我们的人。” 正是因为有这种给双方灌注了错误信息的误差,才有了后来孙策杀害高岱之事。 程普他们早发觉了这些微妙之处,却始终不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如今这才真相大白。 原来又是他们动的手! 可现在才明白此事有什么用呢? 高岱的性命救不回来,孙策因高岱之死而背负上的骂名也已无法再彻底洗脱干净。 倒是这些吴郡四姓子弟还保持着他们高高在上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和祖郎勾结。 等听到此人说起促成他们做出这一决断的其中一个缘由,竟是孙策委任朱治为豫章郡太守,而朱治被黄射砍了头颅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程普已经出离愤怒了。 在这一刻,什么世家名门不可动的桎梏在他这里都已是不存在的东西。 不劳乔琰动手,他就可以把这张氏家主给砍了,大不了就是把他的脑袋还回去。 反正他出身幽州,就算脾气急躁些,也是可以被人理解的。 也便是此刻乔琰开了口才让程普暂时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我想劳驾程将军做一件事,请将这吴郡四姓子弟的宗庙族谱取出,将其中不在此地的尽快抓捕回来。” “讨逆将军绝不只是这吴郡四姓子弟所针对的唯一一个目标,先将人统统押入囚牢,一个个问!” 一回生二回熟,在凉州地界上对付汉阳四姓的时候,就已经一度把人家的族谱当做是抓捕名录了,如今对这些自诩身份高贵的吴郡四姓来说,同样可以这么做! 按照名单抓,总不会有漏网之鱼了不是吗? 包括还在官员任上的几位,一个也先别漏下! 而在孙策的部将还沉浸在这等上头的热血中的时候,乔琰可以肯定,他们绝不会让她失望的。 他们之中或许还有和吴郡四姓有利益瓜葛的,但其中的大部分必定会为将名单上的人找全而尽心竭力。 于是这支连夜入城的队伍又很快带着名录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不过大概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占据了吴县州府作为自己在此地的临时办公场所后,乔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居然不是像在益州时候所做的那样,将府库之中的资产先做出一番清点,而是—— 将纸笔拍在了典韦的面前。 “写信。” 典韦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乔琰这话中的意思,居然是让他来写一封信? 可他要写什么信? 总不能给家里人写封家书报他征讨山越安然回返的平安对吧。 乔琰眼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摇头,“呆着做什么,你儿子在乐平书院里就读的时候我没少让你去陪读吧,不会几个字都写不来?” 典韦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 字都写不来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担。 他现在是当将军的人,怎么能不会写字! 他连忙接过了纸和笔,可刚一蘸墨提笔就愣在了当场。 “等等!君侯您这是要让我写什么?” 乔琰回道:“写信给蔡邕,就说我要杀他弟子顾雍,让他尽快赶来扬州,能哭多惨哭多惨,搞出什么被发跣足的造型都行,总之务必要来拦阻此事。” “至于为何要由你来写这封信,自然是因为你觉得我此等偏激的举动有步上孙策后尘的可能,却对我劝阻不动,想着到底需要一个长辈来劝,便将信写给了跟你相识的蔡邕。” “等写完之后就让人将信给快马送出。” “……”典韦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这信写出去会被伯喈先生笑话的吧,要不还是您来?而且我觉得您这举动其实也不算偏激,我那手戟先后砍了两个人,还多少沾到了一点光呢!” 乔琰好悬没给典韦翻个白眼。 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他还没听懂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他即将写信过去的目标,在情商上是真的不用分出个高下。 这哪里只是给蔡邕写信这么简单。 眼下扬州这局势里,吴郡四姓的这群人她绝不可能轻饶。 否则孙策就白死了! 若她真抱着对他们轻拿轻放的想法,她也不必打着为孙策讨还公道的由头前来此地,又以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他们给全部擒拿在手。 这些人的存在,或者说是他们这等和统治者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对于长安想要远程掌握住扬州来说没有任何的一点好处。 若不能对他们给出足够的惩处,孙策的下属也绝不会服从于她的号令。 但她也不能光是因为这些人坑死了孙策就将他们给统统杀光,若真这样做的话,她和当年覆灭王氏的孙策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怕今日死了吴郡四姓,明日便能出现其他的扬州世家在背后跟她作对。 在此事上的处理如有不妥,也极有可能会引发其他各地世家势力的反扑。 所以她还需要再往回收一收。 不过…… 此地和凉州的情况是不同的。 这个顺坡下驴的梯子绝不能由她自己来搭,得由别人,由一个对她来说是“旧人”“故交”“器重之人”的存在来提,若是此人能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角色,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这个角色,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正是蔡邕! 吴郡顾氏的顾雍何止是得到了蔡邕给他的赐名,还被赋予一个深表赞叹欣赏意味的字,叫做元叹,蔡邕的前来简直是一件异常顺理成章之事! “可是,为何是要用快马传讯而不用信鸽?”典韦听了乔琰随后的解释,觉得自己勉强听懂了几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解之处,问出了最后的一个问题。 “反正您都已经告知了朱公伟和张子布这些人信鸽传讯的存在,好像也大可以解释伯喈先生为何会尽快赶来此地?”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见乔琰扶额叹道:“演戏当然要逼真一点!若你真用信鸽传信,我不会让人拦截吗?” 用马匹送信才真实。 何况,这些不知好歹的扬州世家,最好是在囚牢里多待上一些时日! 对于黑山贼和乌桓人这种脾性急躁的,得用种薯蓣这样的方式来打磨他们的性子,对于扬州世家这些摆出高傲姿态的硬骨头,就得再磋磨磋磨他们的锐气才好。 送信走陆路正合她的意思! 不就是算上水路的那段也得快马疾驰上八天十天的工夫,将蔡邕接来又需要那么十天八天的吗? 让他们先在牢里待着好了。 这往来之间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她做出不少事情了! 第342章 置之死地 一十天…… 这一十天的开端之中,头一个被她公布出去的便是孙策的死讯。 先前为迷惑祖郎,不得不对其秘不发丧。 但此时吴县的四姓子弟中绝大多数被擒获,游离在外的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也已能猜出个大概了,公布出去并宣称其将折返回乡反而能让有些人等待吴郡这边发出的指令,不会随便进行位置的迁移。 因为这一缘故被捉的,就包括了被乔琰要让蔡邕来救的顾雍。 预判错了航船的登陆地点已经让他有点迷茫了,随后正式以吴郡为中心对外传播的孙策死讯,也就更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做出何种反应。 然而正在他等待着吴郡祖宅那边传来消息的时候,他就遭到了破门而入的抓捕。 与他同在曲阿的朱桓还能凭借着勇力挣扎一一,顾雍便不太行了。 长年任职于文官的他直接被捆了个正着,带回了吴县囚牢之中,和他的父兄完成了会合。 “眼下是何种情况?”顾雍在牢中见到了一个个不复往日尊荣面貌的亲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还能是什么情况,送走了一个武夫,结果来了个疯子。”对面有人回他。“她说我们不配世家之名,还真在将我们扣押之后就只在吴县停留了一天就转道富春去了。不配……真是好一个不配!” 这个“不配”在她的行动中居然还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乔琰此刻也确实不在吴县,而在富春。 毕竟,孙策的故里便在吴郡富春,此刻已由孙权和其堂兄孙贲将其遗体从铜官送返回到了此地。 在将其死讯汇报到长安朝廷那边得到最后的敕封之前,他的尸体都会暂时停灵在这里,接受其陆续赶来下属的祭奠。 所幸,如今还不算是太热的天气,加上刚被查封的吴郡四姓祖宅中还有不少贮存在凌阴里的冰块,要维持半月的尸身不腐并非难事。 这昔年驰骋纵横间颇有其父风范的青年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实是让人不觉唏嘘命运无常。 乔琰正想到这里,忽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大司马”。 她循声回头,就见吴夫人牵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朝着她走了过来。 还未等乔琰朝着她回话,已见吴夫人朝着她俯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君侯诛朱氏族长为我儿报仇。” “夫人不必如此客套。” 吴夫人起身,郑重其事地回道:“礼当如此,若非君侯应当不愿,我合该携余下数子来亲向您叩拜致谢才是。” 就像孙策在死前和她说的那样,乔琰告知于他的内幕不会是他的亲人和下属会知道的东西,起码,吴夫人便不知。 她看到的只是,吴郡四姓丝毫也没有因为她当年对孙策进攻吴郡之时行动的约束而对他们还以好感,反而屡屡给孙策设下陷阱,让其最终身殁丹阳。 别管幕后是否还有其他牵线搭桥之辈,这吴郡四姓无疑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 有这样的存在,就算孙策这次不是命丧于祖郎和黄射的联手,也极有可能要栽倒在下一个陷阱里。 送命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祖郎已死,他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可若非乔琰顺藤摸瓜地从祖郎这里揪出了吴郡四姓的存在,又若非这位大司马大权在握,丝毫不顾忌杀人影响地砍了朱荣的脑袋,她就算真想要对他们做出什么报仇的举动,也只能按照这吴郡地界上的规矩来办事,绝不能擅动他们分毫。 就算孙策孙坚的旧部承认着她这位主母,愿意为孙策之死打上这吴县来,将这群高高在上的元凶给揪出来,难道她就忍心看到复仇算账之事终有一日发生到这些忠臣的身上,让他们不知在何时就会为另外之人所算计吗? 乔琰却敢! 她此前行事种种也让人毫不怀疑,她有这个将事态镇压下去的本事! 而今的第一步行动或许冲动,却已让孙策的旧部都愿意听从她的安排。 以扬州地界上的局势来看,这一点至关重要。 不过乔琰如何谋算将这些人化为己用,对此刻的吴夫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她在意的只是儿子的葬礼和那些凶手的下场。 “说起来,我听闻君侯竟将庐江太守陆季宁也给暂时停职查办了?”吴夫人旋即开口问道。 乔琰回道:“不错,陆季宁虽然并未亲自参与到其中的合谋,但吴郡四姓之间往来甚多,个中龃龉摩擦他并非全然不知,便如那高孔文之事他便知道一一,可他也并未与伯符言说,以至于伯符都未曾料到,在他亲征祖郎之时,后头还有这样的一群人正在意图捅刀。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他是跑不了的。” 既然要整顿吴郡四姓,乔琰就不可能因为陆议才在她的麾下立功,陆苑又是她的股肱之臣,便要对陆康轻拿轻放。 陆康被问罪,要捉余下的陆姓族人也便好说了。 她朝着吴夫人接着说道:“寻常的知情不报,或许只是让一些消息的送达延迟一一,但对此等该当算是军情的,却绝不能再按照普通的知情不报来看待。何况此次遇害的还是扬州牧,若不对他也做出惩处,难以树立规矩。” 吴夫人:“君侯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陆康虽对孙策有立功之举,但在最要害的这个过面前,还是该当树立个典范的。 “前日黄公覆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还给了他另外一个答案,我说这些被关押在监牢里的人要是觉得还有陆季宁这个上官在,便势必会觉得,有人可以替他们将能找到的关系都找个遍,以替他们求情,倘若求情无用,那就施压。总之,有任何一种可以让我收回成命的办法可以一试的话,都可以先用着。” “为免陆季宁耳根不宁,还不如将他也给一并关押了,让他少听些唠叨。” “……”吴夫人听着这个一本正经却很像是在胡扯的答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概陆康本人是不会觉得,这等不顾情面的关押像是在为他着想。 但眼下的扬州是由乔琰掌权,她说是如何便先如何吧。 前有凉州从百年羌乱中恢复平静,后有益州的东州士与益州士在重新划定的官职委任中达成平衡,再有豫州在颍川、汝南的划地为治,料来乔琰对于眼下的情况,是有一番自己想法的。 乔琰又接着开了口:“有些举动我也不必瞒着夫人,伯符生前对扬州平定操持心力,而今功业未成便半道遭小人毒手,我们在替他讨要个公道之余,合该还让扬州得以民生康泰长治久安。” “这几日间我来了富春,张子布等人还留在吴县,将吴郡四姓在吴县内的祖产查抄完毕,将隐户归档,其中的数据着实惊人,我已让人将其中的合法非法所得暂时罗列出来,但此地没有关中那等培训出来的珠算团队,只怕还多需要些时日,届时会给出个明白答案的。” “既是要跟这群吴郡豪门辩驳个清楚,总是我们这边有理有据些为好。” “这是其一。” 乔琰将这些清算查抄之事交给张昭是经由过深思熟虑的。 事实上张昭便是她在孙策死后选定的扬州刺史人选。 首先此人和孙策旧部之间有着不短的配合时间,在暂时不会将孙策旧部调离的情况下,他比任何人都要适合于长期滞留在此地,并手握有一定的兵权。 其次他是孙策在到了扬州境内才招募到手的,甚至也并不是扬州人,而是在扬州境内客居的徐州人,与扬州世家间没有深入的联系,正合适于作为乔琰在此地行大刀阔斧改动的代理人。 再若非要说的话,张昭有时相对趋于保守的态度,或许不是有些领袖喜欢的下属,对于扬州此刻的局势来说,对于乔琰意图把控扬州的意愿来说,却是最为合适的! 所以眼下先让他从清点吴郡四姓的非法田产和人口开始。 扬州这地界上在籍人口少得可怜,余下的一半是山越,一半就是世家隐户。 若不趁着这次快速且有效的发难打开个豁口,往后便没法做了! 吴夫人的大局观一向不错,听乔琰如此说,点头回道:“合该如此。君侯初来乍到,不能做出什么冤假错案,张公行事稳妥,不会让您失望的。” 乔琰接着说道:“此外,我先将伯符的人手、我带来的荆州兵和朱公伟的长沙兵卒分作了三路。” “这也是我与阿仁能听的东西?”乔琰还未说下去,吴夫人已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开口问道。 像是在应和着她的问题,那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一边探出了头来,投了个好奇的目光。 在这姑娘此刻稚嫩的脸上还一点都看不出未来的“才捷刚猛,多有诸兄之风”的气度,倒是有点像十一年前乔琰在洛阳见到的伏寿。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刚失去兄长的缘故,让她还表现出了几分露怯之态。 在对上乔琰朝着她看来目光的时候,还又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可或许是因为乔琰要说的是母亲觉得她们不能听的东西,她又竖着耳朵往外挪了两步,生怕错过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乔琰不免觉得有几分有趣,看了会儿才收回了目光,回道:“无妨,夫人在扬州的地位特殊,有些该当知道的事情还是听听为好,说不定还能给我提些意见。” 吴夫人虽不觉得自己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还是颔首示意乔琰接着说下去。 “第一队便是四处抓捕吴郡四姓逃窜在外子弟的,他们同时还从事着另外一项工作。伯符的死讯已通知出去,这些行将迎来新上司的郡县官吏或许会有担心自己丢了官职的,若因心有焦虑之事,便在民事庶务上处理不当,难免引发麻烦。” “故而我让人先通知下去,政务清平者不必担心出现职位调动,眼看春耕将至,又不知今年会否仍有旱灾,还不如先将各项事务安排下去。” 吴夫人回道:“君侯顾虑得对,一月本就月短,三月前扬州地界上便早是处处春色了,耕作之事耽误不得。” “第一队人里以程德谋、周幼平等人为首,将祖郎头颅传阅各县。伯符死讯传开后,如有山越异动,凡入县治地界者杀无赦。旬日之内,我要山越之地不敢有所异动。” “我今次对付祖郎容易,不过是借着伯符留下的优势而已,往后种种却需长久谋划,目前先行镇压之举缓过这阵再说。” “至于随后如何,这才是暂时不能与夫人明言之事。” 最有效对付山越的方法,无外乎就是从他们最为重视的事情上着手。 对这些山中凶蛮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一样——吃饱饭。 按照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在后来提出的一套对山越标准做法中所说的那样,便是趁着山越在秋收之前的筹备中提早一步收获走他们的粮食,与此同时截断他们出山的道路,进而切断粮食供给的渠道,采取只围不打的方针。 山中草木可用于食用的的确不在少数,但人无米粮扛饿,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成,届时就算是为了博一条出路,这些山越民众也不得不从山地转战到平原地界上来。 这确实行之有效,可也得到了秋收之后才有操作的余地,那所谓的“围而不打”也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和对地形的熟知来完成,起码不是乔琰眼下可以做到的。 先用祖郎之死和泾县山越的败绩作为震慑也便足够了。 “君侯此举是要给山越看个态度,我儿虽死,扬州军卒却并未丧失斗志,依然能给他们以一重击。”吴夫人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合该如此的。至于君侯不能说之事,我就不多置喙了。” “第三路……”乔琰迟疑了一瞬,方才说道:“和公瑾有关。” 提到周瑜,吴夫人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几分怔楞之色。 是啊,孙策身死到如今已有七八日的时间了,吴夫人见到的孙策旧部也不在少数了,但这其中唯独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周瑜。 和孙策年少相识引为知己,又在这收复扬州之中配合默契的周瑜。 就算是他在徐州境内,要将这个消息送达到他的手里会耽搁些时间,但扬州此等惊变之下,周瑜还未曾出现,无疑不是个正常的讯号。 唯一的一个解释便是—— “公瑾此刻是否正在危险之中?”吴夫人连忙问道。 “不错,徐州那边的消息传来,伯符意图围剿泾县之时,他便已打算撤军了,可惜在半路上遭到了张翼德的围追堵截,以至于被困淮阴。刘玄德率部南下,齐聚中路,让公瑾更无法脱困得出。” “我有意让义公、公奕与仲业率部北上驰援,不过这个驰援之法,还有些需要商榷之处。” 令韩当、蒋钦和文聘驰援徐州! 在乔琰先前对扬州内部有了种种条理分明的安排后确实可行。 但她这一句“商榷之处”,却让吴夫人听出了几分潜藏的意思,“此言何解?” 乔琰回道:“扬州内乱未平,徐州若还是眼下的情况,总有顾此失彼的一日。与其如此,还不如行那剜疮去疾之举!” 吴夫人脸上焦虑之色一闪而过,“君侯莫非要舍弃公瑾?” “不,当然不是。”乔琰拍了拍吴夫人的手以示安抚。 周瑜和孙策之间的交情是曾经登堂拜母的程度,吴夫人将周瑜视为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孙策已死,周瑜若还出事,无疑是要在她的身上再捅上一刀。 而无论是出于安吴夫人之心的想法,还是出于稳定扬州局势的必要,周瑜都还不能死。 “我所说的剜疮去疾,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孙伯符死了?”刘备闻听这个消息都惊了一跳。 周瑜还被围困在淮阴城中,作为徐州淮河战线上的中路顽石,他是无法在四面都遭到围堵的情况下获知到外界消息的,在外头的刘备却可以。 可这消息听来却总有种像是假消息的感觉。 “你确定这并不是扬州那边为了抓我等的错处,这才有意释放出的假象?”他话刚说到一半又先自己否认了前头的这个猜测,“不对!再怎么放假消息,也不能在州牧生死的事情上开玩笑。扬州牧战殁,引发的动乱也绝不是徐州这边获胜就能弥补回来的。” 孙策的脾性也已注定了,他不会开这种玩笑。 “不是假象。”带回这个消息的简雍回道:“按照这个被我等截获的扬州信使所说,数日前就有荆州方向南下的战船抵达铜官,随后登岸吴郡,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 “孙伯符濒死之际,将扬州交托于亲至此地的大司马乔烨舒后撒手人寰。随后乔烨舒亲自入山征讨山越,又行军吴县扣押与扬州牧之死相关之人,只怕再有数日便能北上徐州前来支援了。” “我疑心这只是信使的一面之词,便让人绕行至庐江,果见孙策死讯已传至此地,在吴郡寿春停灵告祭,庐江太守陆季宁因与此事有关联,已被革职押解查办了。” 太快了。 这所有的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孙策之死所带来的震撼还未消退,乔琰的一系列打击行动就已经到了。 若这真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一个错误的假消息,根本没有必要再加上后面的那半段。 这恐怕真的是扬州这地方发生的情况! 孙策身死,乔琰到来,祖郎授首,四姓问责。 而以她这等疾风骤雨式的打击方式,只要她将扬州内乱暂时遏制下去,别管用的手段是否过于粗暴,都已意味着,她有了出兵徐州打破平衡的机会。 “若真是如此的话,我们必须抢在乔烨舒之前拿下淮阴,占据徐州南部。方今这局面根本没有给我们后退到继续划江而治的机会。” 刘备很快对眼前的局势做出了评判。 孙策之死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乔琰也极有可能不是为了他而来的,那么她的目标显而易见,正是徐州! 所以她不可能放过这个彻底结束南北对峙局面的机会。 “府君所说不错,”陈珪应和道。“我们不能抱有侥幸心态。” 乔琰惯例以来的表现也不容许有人做出这样的侥幸。 陈珪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淮阴城墙,喃喃说道:“不过,或许孙策之死也是一个好消息。” 这是他们抢先一步出手的好机会! 第343章 风起云涌 孙策身死的消息,一旦传递到周瑜的手中,会引发何种变故呢? 这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了。 刘备问道:“按照汉瑜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要将这信使再放入那淮阴城中?” 陈珪摇了摇头,“不,若真这么做了反而流于刻意。” 他们不能选择这种途径告知。 周瑜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放回去的信使,就像他们也一度对这个被拦截的信使怀有不信任的情绪一样。 所以,他们要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 陈珪指了指面前的行军图,说道:“我等直接进军射阳。” 若是按照原本的中路进军路线,他们应当在打下了淮阴之后再往射阳进军,以防越界而入过多,反而被周瑜在背后打了个偷袭,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果。 但现在,一面是孙策死讯势必对周瑜这方军队造成的冲击,一面是乔琰在扬州地界上的大刀阔斧举动展现出了对徐州地界的势在必得,他们必须做出一个最快的决断。 陈珪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很成功的谋士,但他的阅历已注定了,他在参悟人心上有了更加成熟老辣的评判。 他接着说道:“府君,让我们赌一赌吧,周瑜会不会救援射阳。” “若他相救射阳,以他被扰乱的心绪来看,我等便有了半道伏击的机会。若他不救,那这徐州南部少了一支臂膀助力,对我们来说同样不坏。” 刘备大喜:“便按汉瑜先生说得做。” 不过陈珪说是说的赌,实际上还是先给刘备规划了另外的一条退路,这才开始实行了他们的计划。 随着转换阵地消息的传达,周瑜从淮阴城头看到的,便是刘备和张飞的联军一路徐徐撤退收尾,一路疾行南下的行动。 这个行动实在反常! 以这两方人马的联手,要攻破淮阴城仅仅是时间问题。 虽说按照贾诩的说法,他们此刻正值田忌赛马的关键时刻,要等另外两路成功破局,加上鲁肃那班人马的出手,才能出现战局的转圜,周瑜只需固守便好,他的心中还是有几分焦躁情绪的。 并不只是因为担心扬州那边的情况,更因为他身为统帅,就必须要对与他同来此地的扬州兵卒负责,淮阴城中更有不少原本的徐州百姓—— 倘若始终处在这种无法掌握局势的被动状态,只能仰赖于居中调度的贾诩做出支援,绝不是什么好事! 可现在淮阴城周遭的防守忽然被撤开,他非但没有脱困的喜悦,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 “尽快派遣一支哨骑外出探查情况。” 刘备和张飞的统兵能力,在周瑜和他们的数次交锋中能做出个判断,虽不能算是转圜自如,却也不像是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的。 将后背留给敌人就是这个错误。 除非,他们有把握成功完成对周瑜的拦截,又或者是在周瑜的追兵抵达前先一步抢占下射阳。 可让周瑜绝没料到的是,他那外出探查的哨骑居然是被张飞率人以五花大绑的形式送到的城下。 城头戍防的弩机丝毫没让这位张将军在神情上有何紧张的情绪,他持着手中的长矛端坐在马背上,朝着站定在城头的周瑜喝道:“把你这些个来打探消息的苍蝇带走,我们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也懒得跟你掰扯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虽是个仰视向城墙上方的姿态,张飞倒是摆出了一副异常豪横的表现,看得周瑜没来由得眼皮一跳,“你若是有胆子追来那便追,反正死了上司的人也不是我。” 张飞这话一出,周瑜还没有开口,他身边的下属已喝道:“你这话是何意思?我家孙将军年少有为,岂是你在这里胡言诅咒的?” “诅咒?”张飞冷笑了一声,“你家将军的讣告都发满扬州了,征讨祖郎不成反而身死于丹阳,若非那位乔大司马自荆州以水军开赴扬州,斩了祖郎替你们州牧报仇,此刻扬州早已内乱一片了。” “我家汉瑜先生说了,你周瑜若已将自己当做了徐州人,那便继续留在此地与我等在郊野分出个高下来,若你还记得自己是孙伯符的下属,便莫要插手我徐州战事!” 他话音刚落,当即拨转马头朝南而去,徒留下这淮阴城中的守军被他这话给尽数镇在了原地。 等有人想起该当趁机对这位刘备爱将行堵截围杀之举的时候,张飞早已经跑出老远了。 周瑜沉默了许久,依然觉得张飞在离开之前说出的话仿佛一道道惊雷在自己的脑中炸开,直到下属一句小心翼翼的问询,才将他拖离了六神无主的状态,“……将军?” 他抬眼就对上了下属忐忑的目光,“我等现在该当怎么办?” 周瑜很清楚,对方想知道的绝不是他们现在该当怎么办,而是张飞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这个问题,在周瑜此刻都有些发懵的脑子里根本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周瑜从未想过孙策身亡这种可能性。 现今天下的州牧之中,以孙策的年龄最小,就算是猜谁会过世都不会有人猜到孙策的身上! 他与孙策知交数年,更是从未想过他会在扬州刚刚收复之时便失去对方。 从情感上来说,周瑜绝不愿意相信张飞所说的会是真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甚至已经给张飞做出这举动做出了无数种解释。 比如说,他是为了让他滞留在此地才这样说的。 因往来扬州不便难以快速地做出查证,只要让他相信了这种可能性,便会让他来不及对张飞等人进攻射阳的举动做出拦阻。 周瑜甚至很难不进一步联想,这正是因为贾诩对他并未给出支援,这才被刘备等人误以为两方存在嫌隙,于是拿出了这等荒谬的说法来诓骗于他。 可从理智上…… 在他并未当场和张飞据理力争孙策存亡问题的时候,可能他就已经相信了一半了。 周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先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 他恍惚着开口,推开了下属的搀扶,靠着城墙上的望楼垂眸沉思。 在旁人所看不到的方向,这虽身着甲胄也有一派芝兰玉树风度的青年,脸色要远比平时苍白。 只因和他的情感相悖,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张飞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若这是谎话的话,他们没必要编造出这样多听来就很假的消息。 比如说什么乔琰会从原本的坐镇洛阳转为亲自前往扬州。 比如说她会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就将祖郎从黟山之中捉出。 这些事情放在别人身上匪夷所思,放在他一度往长安拜访过的那位大司马身上却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可这又哪里是在轻而易举之间就能完善至此的谎言。 张飞将话说得如此之顺,让周瑜的心中已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天平倾向。 孙策身亡这四个字就变成了血淋淋晃在他面前的字眼。 这要让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又要如何在此时做出决断! 更可悲的是,他现在只能去赌,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只因他已被困在此地太久,根本无法得到准确的扬州方面情报,偏偏他作为此地的统帅,必须快速做出应对。 否则轻则便是徐州北部的刘备势力占据徐州以南,原本推进到淮河一带的战线重新丢失,重则他和他的下属都丢了性命。 他也必须尽快做出敌我之间的辨别。 尤其是……乔琰。 这位大司马已经因为贾诩的存在和其所享有的权柄遭到过他的怀疑,只是先前贾诩隐晦表达了怀疑无用的意思,加上战情紧急,这才让他暂时将这种想法给压制了下去。 但此刻,在她极有可能在一个太过凑巧的时间抵达扬州的情况下,周瑜不得不将这个怀疑重新翻出来。 想到昔年孙策从她这里得到的种种支持,想到长安会面之中他所见所闻,想到在这天下局势翻覆中她的每一步棋,周瑜都觉得—— 要分辨清楚她到底是敌是友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现在,他需要战定一个立场了。 迟疑不决在战场上远比决断失败还要算是一件坏事! “来人!” 听到周瑜这斩钉截铁的发号施令之声,他的下属连忙凑到了他的面前。“我等即刻……” 他话未说完,忽听在淮阴北面戍守的一名士卒朝着他跑了过来,说道:“北面敌军退去后不久,有两人抵达城下,前来求见将军。” “她们说,她们是乐平乔氏的人,奉大司马之命求见将军。” 乐平乔氏? 周瑜的眉头微微一皱。 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自乔琰因兖州乔氏的举动单独分宗,以乐平乔氏为独立一支后,被归并在乐平乔氏的人中,只有一个乔瑁留下的女儿乔真,为何会又多出两人。 但就像乔琰进攻祖郎得手的消息一般,谁若只是想要制作一个虚假的消息,根本就不必选择这样的身份! 他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我等回返扬州”在这一刻改成了“我去看看情况”。 他迈步进了会客的厅堂,便见两位身着男装却依然能看出女子身份的人立于此地。 一见他进来,其中年长些的那个朝着他行了一礼,开口便是一句让他几乎想要拔剑的话,“君侯让我等转告将军,孙将军遗令,将扬州与孙氏家人尽数托付于她,此事黄公覆、周幼平、韩义公等人皆有耳闻,其中韩将军已从扬州前来驰援,请周将军三思而行。” 早在乔琰抵达铜官之时,乔岚乔亭便已身在徐州了,和她们的老师来了出在射阳的会合,一面接收着扬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一面观望着周瑜和刘备张飞等人对峙的情况。 贾诩对这二人格外满意的一点是,虽说她们的父亲是因袁术和刘备之间的交战,死在了张飞的手中,但自抵达射阳开始,她们便从未表现出任何一点被仇恨驱使而有失冷静的状态。 她们也极其清楚,徐州战况中谁生谁死并不是由她们来决定的,自有乔琰来做出一个公论。 于是当乔琰令人将扬州这边的发展情况送到射阳的时候,贾诩也对着她们做出了一个提醒,“你们难道往后只能以黄懿和黄庭的身份存在吗?” 乔琰要的从来不只是两个能独当一面的情报人才,还有能支撑起宗室身份的亲眷。 他指着这封信中的一句说道:“这难道不是给你们堂堂正正以乔岚和乔亭的名字出现于世人面前的最好时机吗?” 在纸上写着,由贾诩斟酌由何人来说服周瑜不要做出一个错误的抉择。 他此刻对着乔岚乔亭二人所说的时机,便正是在徐州一战中的立功! 她们当即动身赶赴淮阴,随后便眼见了刘备张飞等人退兵的一幕。 已转道从北面而来的二人一番交流后,对眼下的情形做出了一番判断。 这就是为何她们姐妹会出现在城下,以乐平书院学子、贾诩弟子以及乐平乔氏族人的身份,而非是那两位蜀中商人,来亲自见一见周瑜。 也正是因此,乔岚上来便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孙策的遗言和韩当正在北上的消息。 不断迎来的消息冲击之中,周瑜脸上的表情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片沉寂,“我们好好谈谈。” 乔亭接话道:“这是当然,不过军情如火,我们的时间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多。” 相似的话也几乎是在同时从庞统的口中朝着鲁肃说了出来。 贾诩之前在给周瑜的信中写得还挺笃定的,说的是庞统通过劝说沛国豪族反水叛刘的举动,说动了鲁肃为他们所用。 庞统和鲁肃也早已北上琅琊,或会成为打破平衡的关键筹码。 可他话说得挺好听,实际的进展却没有当即落实到位。 换句话说,人是到了,鲁肃拉来的那支队伍还是没影的事情。 估摸着南边的局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庞统也难免焦虑了起来,同鲁肃说道:“你何必非要拉拢那臧宣高呢,按照你先前所说,将你在琅琊和东海二郡所能联络上的人手直接带上,我等趁刘备南下、王朗主持政务之际,将其劫持便可调度留守军队。” “臧霸、孙观等人和刘备为邻数年,空有对其臣服口号,却无有真正对其臣服之举,如何认定此人便真能为我等所用?”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鲁肃沉稳地回道,“也就是这种时候看得出来,你这人确实还少了几分历练,难怪早年间会跟人在弘文馆中吵起来。” 庞统平日里的老成持重模样,尤其是先前那番对鲁肃该当开眼看看外头世界的陈述,还真让鲁肃觉得对方已没有一点年轻人样子,现在看起来,还是因为之前胜券在握的时候太多。 “……”庞统哑然,很想说鲁肃又没有比他大上几岁,现在倒是抓住他的痛脚进攻了,“你确定不会耽误战局?” 鲁肃摇了摇头,“会不会耽误战局我不知道,你要是在外面的时候将这种我等急于离去的想法表露出来,我们想在短时间内将其说服肯定是没戏了。” 庞统道:“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但你也得说说看,为何要冒险一试拉拢臧宣高此人。” “你都担心起我等能否按时南下错过要事了,我瞒着你作甚。”鲁肃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以为臧霸是何人?” 庞统迟疑了一瞬回道:“昔年陶谦盟友,而今琅琊割据军阀?” “你只说对了一半,臧霸这个人,算不上陶恭祖的盟友,应该说陶恭祖比刘玄德更知道如何用好这个人——” 鲁肃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评价:“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却在外表上看起来很有野心的人。” “此言何解?”庞统忍不住追问。 鲁肃回道:“臧霸少年成名,因其父不听泰山郡太守私杀囚徒之令,被下狱押解,臧霸伙同友人将父亲救出后与其一并逃亡,至于东海后发展成一支蔚为可观的势力,直到被陶恭祖招揽。从表面上来看,此人孝义两全,若不看其凶悍的进军风格,本不该算是个危险人物。” “这是他表面上给人的果决领袖风范,可你若再仔细看他的行事便会发觉,他没有这般有决断力。” “他所驻扎的琅琊郡,乃是徐州的最北部,若是换一个人驻扎在此地,臧霸这个名字只怕早已闻名数州了。早年间陶恭祖令其抵挡由青州南下的流民,被其收入囊中的并不算多,在他麾下更多的反而是由泰山郡投奔而来的旧相识。以至于他的势力始终被限制在一定范畴内。” “我曾经以此事问询于陶恭祖,他说臧霸此举是他教授的。臧霸固然是陶恭祖旧部,却始终不能融于徐州核心圈子,与陶恭祖嫡系丹阳兵也非同道,与其再吸纳青州流民在手令人深觉他不怀好心,不如招募泰山子弟,发扬其乡党体系,以保时局倘若生变,他也绝不会被轻易一网打尽。” 庞统听得入神。 不需鲁肃在此时多说,他也已经听出来了,陶谦的这套话术很高明。 他明明是在规避掉臧霸手下兵力增多,势力驳杂的麻烦,却在说辞上说成是在给臧霸指点一条自保之路。 而臧霸还真的严格遵循了这样的一条发展路子。 这代表着什么? 大概不会是代表着他对陶谦忠心耿耿的。 也难怪鲁肃连字都懒得称呼,在和庞统的对话中直呼臧霸其名。 “等到陶恭祖病逝之后的情况你也应当清楚了,北有袁本初,南有刘玄德,西有曹孟德,臧霸置身其中,竟寸步不动,这可不是什么沉潜隐忍之举,而是他不知道该当做何事了。” 鲁肃下了定论:“总而言之,他需要安全感,需要有一个能为他随时指明方向的领袖,而不是一个自己都还在迷茫的上官。” “这个角色,刘玄德当不得,但大司马可以。” 所以在刘备接掌徐州后,鲁肃虽得算是他的下属,也从未提出为他招揽臧霸之事。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招揽在徐州南部没有落入刘备掌控中之前,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反正臧霸也不会做出什么无端趁火打劫的举动,留着他也无妨。 这么一看,这还真不能算是鲁肃有渎职之嫌。 鲁肃朝着庞统问道:“你现在再看我前几日对上臧霸的举动,你还觉得我是在贻误军情吗?” 庞统拊掌而笑:“子敬客气了,你这该当叫做对症下药!” 若是乔琰听到鲁肃的这番分析,只怕也该给他叫个好。 鲁肃的分析一点不错! 历史上,臧霸此人在加入曹操阵营后是抵抗青州战线的中流砥柱,是在官渡之战期间也并未倒戈的重臣,但在徐州内部的叛乱中作为地头蛇势力几乎没有表现出其应有的价值,即便官职甚高也时常以先登、送父兄为质这样的举动表达效忠意图,甚至在曹□□后来上了一出鸣鼓擅去的迷茫表现。 他没有那么危险。 在失去了陶谦这个给他指引方向的上官后,他也正急需一个真正能让他有发展目标的明主。 所以鲁肃在此刻表现得越是对徐州战局漫不关心,成竹在胸,又给臧霸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他也就越是容易在心绪不定里做出最后的决断。 果然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臧霸找上了和庞统对弈的鲁肃,说道:“若我已决定相助于大司马,此时该当如何做?” 鲁肃握着手中的棋子,和庞统相顾而望,露出了个稍纵即逝的笑容,这才转向了臧霸说道:“将你的部下分作两队,一队由我和你指挥,直奔淮阴,一队由庞士元和孙仲台带队,前往下邳。” “徐州若定,将军必在封赏之列!” 琅琊开阳,这个地方早已随着刘备的数次拉拢无果而被人暂时忽略掉了其存在,却忽然在这一日行出了两支队伍。 正如鲁肃所安排的那样,由他和臧霸带领一路切入徐州战局的中路,由庞统和孙观加入徐州左路的战斗。 姑且先不论西路这边的陈登陈到和张任张杨的交手在加入了庞统和孙观这一路奇兵后会出现何种变化,就说这中路,已彻底成为了风起云涌之地。 张飞的那处城下敬告周瑜举动后不久,还在朝着射阳赶路而去的刘备等人便收到了后方的消息—— 周瑜集结队伍出城。 不是南下折返扬州,而是追击刘备等人。 “他没相信我们告知他的消息?”刘备听到信报通传不由生出了几分疑惑。 “不,他信了。”陈珪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慌乱,“府君且听听他这追击姿态,若真是追击,他的速度没有那么慢,也不必拿出这等全军拔营的举动。只需要一支足够精锐的队伍切入我军后方,烧了粮草而走,便足以达成阻止我方进攻射阳的举动。” 这说明什么? 说明周瑜是想走,但是为免军心动乱,必须先做出一番追击的姿态,可若真按照这样的追击速度,绝无追上敌军的可能。 他已被张飞送来的这个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在此刻优先选择了回返扬州去看个究竟! “为防周公瑾反悔来攻,我建议府君,趁着他此刻六神无主,即刻传讯淮浦,令驻扎于此地的小关将军发此地剩余兵力,与我等合兵一处,夹击周瑜!” 若能先杀周瑜,后破射阳—— 东西两路战线的劣势也不过如此! 第344章 中路交手 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从来如此,眼下的周瑜就是那个可以被当做集火目标的落水狗。 想到徐州此刻胶着的三处战线,刘备这用孙策之死来打击周瑜的最后一点不忍也消失不见了。 “传讯坦之,令他发兵驰援!” 如此一来,本就处在心神不定状态的周瑜便会迎来他和关平的快速合击。 一旦歼灭掉周瑜的这支队伍,刘备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进军射阳了。 他握着陈珪的手说道:“多亏有先生指点,才能令周瑜成功上钩。” 陈珪否认道:“府君该当说,多亏有那位泾县大帅祖郎坑死了孙策,才能令我等有此等机会。不过眼下不是多谈此事的时候,请府君尽快行动,转变徐州战局,若让乔烨舒腾出手来北上,我们的麻烦就真的大了。” 这种迫近而来的压力,让陈珪不得不感慨,这位大司马能得到今日的位置,当真不是大风刮来的。 去岁的幽州、益州双线作战所带来的震撼尤未结束,今年便成了一面陈兵洛阳意在兖豫,一面亲临徐扬,有进取二州之意。 谁能想到,她原本发家在并州…… 从那乐平县的县侯到驰骋天下无所不往,也只是十年出头的时间啊。 想到他们此刻的压力从何而来,陈珪也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 但眼下不宜多想,先解决周瑜为好! 他们所统领的军队正在从淮阴往射阳方向进军,周瑜自淮阴追击而来,这个迎头痛击必须足够迅捷,否则便会令周瑜有往西南方向撤走回返扬州的机会,或者让他挣脱开束缚回返淮阴城中,引来贾诩的出兵支援。 可惜,徐州这一线乃是一马平川之地,连个令他们有埋伏机会的地方都没有。 而周瑜此刻若是更倾向于回返扬州,也绝不可能在这南下之时往东南方向度过潮河。 他们的出兵时机非常有限。 “张将军!” 听到陈珪的呼喊,自觉自己在方才城下挑衅周瑜这事上很是出了口气的张飞连忙策马行了过来。 “劳烦张将军开始将前后军进行对调,此番调转奔袭周瑜部从,唯有力拼了。” 平原交战,最能看出两支军队的硬实力差分。 周瑜此人绝不可小看,他们就算真能将其击败,也势必要蒙受不少的损失。 现在唯独对他们有利的是—— 他们大举进攻射阳的举动,在贾诩那边斥候的探查下更像是淮阴生变,已被他们所夺取,那么在平原地形不利于拦截的情况下,贾诩应当优先选择巩固射阳营防,而非出城作战。 但谁又会想到,这其中百多里的路程里,他们居然会突然掉头回返,转向给周瑜一个迎头痛击。 刘备听到陈珪对张飞的安排,笑道:“汉瑜先生,为何光安排翼德,却不安排我的去向?” 陈珪朝着他拱了拱手,“劳烦府君将本事预留着攻破射阳吧,先让张将军立个功。” “不过,张将军——” 陈珪抬高了几分音量,“你可千万别让小关将军抢先了。” 十六七岁的年龄在方今这个时代也算是可以正式征伐沙场之时了。 刚刚过世的扬州牧孙策便是在这个年纪开始斗转荡寇扬州,被乔琰安排在辽东的吕令雎等人也正是这年纪,而此刻屯兵在淮阴的关平同样是这岁数。 一收到刘备让人快马送来的消息,他当即调动了城中剩下的全部骑兵,在令人往涟水军营给关羽送了封急报后,立刻朝着西南方向的淮阴而去。 虽说是要和刘备等人完成对周瑜的合击,但关平加入军营已有三两年的时间,在其间耳濡目染地知晓了不少军事技巧。 在刘备的寥寥几句指令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既然负担着截断周瑜退路的任务,便必须将那个最大的退路也给拿下。 也就是,趁着周瑜的部从尽数撤离出了淮阴,他以骑兵奔行,拿下这座江淮重镇。 这比他与张飞尽快完成会合,还要更有意义得多!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他所在的淮浦之后不久,另有一路队伍行到了临近城下的地方,也正好见到了关平发兵的这一幕。 臧霸收到哨骑送回来的消息后连忙转向了鲁肃的方向,“子敬先生,我等现在该当如何做?” 鲁肃沉思了片刻。 因这北上琅琊开阳联络臧霸的行动,他已无法及时接收到淮河以南战况的具体情形,只能根据原本的局面来判断。 周瑜所在的淮阴被张飞和刘备的军队所包围,是早前就发生的事,那么眼下又出动了身在淮浦的关平队伍,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刘备在那头的战事吃紧,宁可放弃用关平作为关羽的后备支援,让其南下协战。 一种就是周瑜处在再压一根稻草就可以解决掉的状态,正该一鼓作气将其消灭。 前者会出现的可能性不大。 别看徐州方面被乔琰委派的将领不在少数,投入的兵力却当真不多,要压过刘备的中路人马很难,那么…… 就是后者。 “我们还没来晚!”鲁肃朝着臧霸回道,“请将军即刻以州府调令名号进驻淮浦,留人驻守后我等即刻度过淮河加入战局。” 臧霸还有几分疑虑,“眼下的局势中,刘玄德留守于淮浦的小辈都发兵南下了,徐州南部势力当真还有反攻的可能?” 明明鲁肃自己也不确定他那猜测到底是否正确,他在开口之时却笃定异常,“君不闻有舍有得?刘备中路兵马实力最强,不将其引入困境之中,如何将其彻底斩断手足呢?” “何况,将军眼下的位置,可正是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 臧霸回道:“那好,我听先生的。” 他既已做出了支援乔琰的决定,便决计不能在此时再发生什么立场上的转变。 先取淮浦! 关平刚刚离开的淮浦还没被关羽重新派人掌握,便已先迎来了臧霸自北面而来的队伍。 这位有泰山贼之称的琅琊驻兵将领,固然先前没有明确表现出对刘备的支持,可因其所处地理位置的缘故,始终是被归并在刘备这一方的。 关平的调度刚到,臧霸便说得到了刘备的调令以及王朗的通知,要来接掌淮浦的城池,随后同样南下支援,哪里会引起守城士卒的警惕。 他们只觉是己方的胜券在握让臧霸终于坐不住了,不得不出来做些能巩固其在徐州地位之事,否则等到刘备将徐州南部平定之后,有麻烦的人就要变成臧霸了。 “原来他是要去截断周瑜后路的……”臧霸听着守城士卒的和盘托出,心中更觉鲁肃果然说得不错,眼下正是他来上一出“黄雀在后”戏码的好时候。 “将军不也是吗?”那守城士卒已将臧霸的队伍接引进来了过半,忽听臧霸这等明悟情形的说辞,不由警觉了起来。 也便是在这一转头间,他忽然从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容。 再一看,那还真是个熟人。 “子敬先生,您为何会在此地!” 打从去年鲁肃被徐州南部俘虏而去后,刘备屡次向南部提出将人质换回的条件,却一直没能达成交易,北边都已默认,除非他们将南部收复,否则鲁肃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可在此刻他却现身于此地,实在让人惊喜……不对! 那士卒骤然一惊。 这是有惊无喜! 若真是鲁肃被交换回来了,还说动了臧霸彻底为刘备所用,这件事绝不应该瞒着他们这些人,起码,鲁肃回返是该当和徐州人知会一声的事情才对! 那么现在,他到底是敌是友,已不好说了。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这个警戒的预判给喊出口,他就已觉自己的心口一痛,被人自后方捅了一刀。 淮浦城头的其他守军在发觉有异前同样来不及应对了。 关平撤离此地南下支援之前,只留下了百余精兵在此,根本无法应对这等突如其来的发难。 守城的士兵很快被替换成了臧霸的泰山兵。 随后他们便从府库中取出了备用的兵甲,将己方的队伍完成了又一轮的武装,在预留下了臧霸的下属尹礼和五百兵卒守城后,其余的兵卒紧跟着南下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射阳的贾诩一面收到了刘备张飞等人来袭的消息,一面收到了扬州那边援军到来的信报。 扬州那边来的人是谁并不要紧,总之…… “合围之势已成,身在局中之人要如何脱身呢?” 贾诩看着北面,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微妙的笑容。 现在,便看这双面的黄雀在后,到底能起到何种效果了。 可此刻的刘备军队并不能站在徐州的上空看到这样的一片队伍衔尾,紧随而来的景象。 他们不知道在驰援淮阴的关平队伍后头还追着鲁肃和臧霸的这一支队伍,不知道在另一头的射阳,韩当蒋钦文聘等人在和贾诩的短暂接头后几乎没有在此地停留,便径直北上而来,不用半日就能遇上他们的队伍。 将他们的视线只放在淮阴到射阳之间的百里地内看,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周瑜的军队即将在这片平原上迎来他们的夹击。 张飞已摩拳擦掌地将他最为精锐的骑兵都转到了后军,也就是调转方向后的前军,摆出了一副将要大干一场的姿态。 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让周瑜这小子给跑了,那他就真是要丢脸丢大了! 在刘备那头的前军抵达潮河界限,行将进入射阳城的警戒范围的那一刻,张飞收到了发兵的信息。 行动如长龙的队伍要完成彻底的转向确实不易,可在已先将遇河减速的消息知会下去后,这出回头的指令并没有那么艰难。 张飞更是领着擅于骑射的兵卒连带着此番随军的战车当先冲了出去。 这出突然回头的交战若是用更准确的方式来说,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场有预谋的遭遇战! 骑兵冲击无疑是最有效的。 周瑜面沉如水地看着从前方浮现起的烟尘。 在这一刻他已经来不及去想,在乔岚乔亭的到访劝说之中,他做出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他也来不及去细想,对方刻意提及的孙策遗言托付,到底是否在暗示着他对于一些猜测不必也不能再去深究。 他必须先按照贾诩所安排的路走下去,以便顺利地在平定徐州战局后回返扬州,来得到他心中的那个答案。 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迎接刘备军队冲阵所造成的打击。 “你最好没有说谎骗我。”周瑜看着前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乔亭纵马而行,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军,坦然回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也该当相信,大司马不会做出为祸江南的举动。” 用这等骤然激化的交战方式,在今年春耕之前结束徐州的战事,对于身在徐州和扬州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即便在这种激烈的引爆中,处在中心作为这个诱饵的周瑜必定是最危险的,也是最不信任乔琰的,他们依然要促成这等局势。 乔亭又道:“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乔琰准允了她们姐妹俩尽快从原本危险的情报传递和推波助澜工作中退出,让她们在学有一番本事后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成为被人用来联姻的棋子,而是那天下风云中的一处推手,这是“士为知己者死”中的知己者所为。 但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 她还得将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落在乐平乔氏的宗祠族谱之上! 周瑜再未多问,示意下属将这位特殊的说客安全保护起来,面对来势汹汹的张飞,做出了迎敌的号令。 对敌我的分辨耗费了他的不少心神,接受孙策身死的事实又让他徒添了几分疲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在张飞的进攻中落入下风! 他此刻极力压制着的心力交瘁也仅仅是他个人的表现而已,绝不是他的前军所表现出的状态。 他先前这个佯装出的半是追击半是退兵姿态,让他将盾兵和弓箭手安排在行军队列之前,也丝毫没有引发敌方的警觉,只觉他这越看越是想要从徐州战局中抽身而退的样子。 当张飞所率领的骑兵和战车在平坦的徐州土地上狂奔而来的那一刻,周瑜的眼中也已经彻底回复了平静。 无论是他还是他所率领的队伍都不必在此时去想,在孙策死后他们到底该当何去何从,只需要—— 击败他们的对手! 在两军交手的第一时间,张飞便已意识到了不对之处。 周瑜这边的防守过于牢固了。 平原之上的箭雨没了从城头高处飞落而下的速度,却依然有着高抛角度发射中的干扰,以及从盾牌缝隙中直射而出的精准度。 对于本应当在一个照面间先以冲车打乱敌方队伍的张飞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更让他深觉此刻局势不太对的是,当他试图将自己骑兵绕行侧翼,切断周瑜的行军队伍之时,对方进军速度缓慢的优势终于在此刻显现了出来。 周瑜这一方的骑兵已经在他达成目标的前一刻,精准无误地拦截在了他的前方,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即便后方陆续跟上的援军,让这片刻的阻挡很快变成了两道洪流在此地交汇碰撞,也难以阻遏住一件事—— 在这一刻,张飞心中生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周瑜的行军缓慢,好像根本不是他在为了面对孙策身死消息之中的抉择两难,而根本就是将自己当做了一个诱骗他们入套的陷阱! 他手中的长矛极快地甩开了身边围拢上来的骑兵,在这短兵相接的混战中捕捉起了周瑜的所在,正见那神容清瘦的年轻将领正在有条不紊地将一支刚经历了消耗战的步兵调度回撤,又将手持长矛甲胄齐备的另外一支队伍调度上来。 这些行动之中的士卒,让这本应该相互穿插撕裂的队伍中,渐渐地形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壁垒。 随着一声声盾牌落地的声响,这座由盾牌与长矛组成的壁垒像是在这此地瞬间完成了扎根。 扎根在这旷野之地。 张飞此刻退不得! 一旦调转方向离开,恢复到还相距有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对面已就位的弓箭手对他的杀伤势必极高。 可他也进不得! 若能势如破竹地将这些扬州兵给打乱阵脚,优势必然在他这一方,但在这道壁垒形成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落入了被动的局面之中。 偏偏又在此时,周瑜朗声高喝的声音混杂在交战频频的声响里也被张飞听了个一清二楚。 “乱我军心,离间联盟者,正是这燕人张飞,谁与我取他首级献与孙郎,我保他一个都尉的位置!” 第345章 谁包围谁 孙郎? 孙策他人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孙郎。 但说出这话的人,是周瑜啊。 如果说这支队伍中有谁做出的判断最能为这些士卒所相信,也唯有周瑜! 在他字字坚定地说出孙郎二字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他早已认定了孙策身死便是此刻在扬州发生的事实,那动摇我方军心、挑拨离间的指控也完全就是周瑜对张飞扣上的黑锅。 张飞自己对这样的鼓舞士气方式嗤之以鼻,却无法忽略掉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局面。 当这句话被传递消息的令官扩散出去,确保置身此地的周瑜部从都能听到此言的时候,突遭张飞袭击所带来的惶惑情绪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了一个个人紧盯对手的战意。 杀张飞者可为都尉,真正能夺取到这个位置的只有一人,可周瑜向来在军队中赏罚分明,协助完成击杀张飞的必定也有赏赐。 在此刻他们并未显露出颓败之态的情况下,为何不能拼一把? 那可是都尉! 固然扬州不像是并州,会让边陲重镇上的都尉职权得到越界的提升,但这对于大多数士卒来说也已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官职。 在这出旷野交战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说不定……这个高升之人就成了他们呢! 如果说先前张飞已经意识到,周瑜这有条不紊的“撤军”会让他们从进攻的主动方变成撞上挡箭牌的蠢蛋,那么此刻,对方所表现出的便是让人心惊的士气高涨。 周瑜麾下的部从中还有一支兵卒,乃是他叔父周尚在担任丹阳太守期间训练出的步卒,在他追随孙策转战扬州后成为了他的部下,比起陶谦当年用来平衡泰山贼势力的丹阳兵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此刻朝着张飞的反攻中便赫然拿出了绝对的精兵姿态。 在这一片混战中,周瑜弯弓搭箭,箭矢直指张飞而去。 “将军当心!”这一箭迅如雷霆地穿过人群扑面而来,好在张飞的下属反应及时,将箭给拦了下来。 这可把张飞给气坏了。 周瑜这小子如此能守已让他头疼不已了,结果还仗着他此刻未能冲过前方的盾牌阵仗,来上了一出远程射击。 “周瑜小儿!你若有胆便随我阵前决战!” 周瑜面不改色,“连挑拨离间都未能令我上当,这激将法又想骗谁呢!” 他此刻要做的绝不是干出斗将这等行动来。 这看似也得算是拖延时间的好举动,却远不及他在此刻尽心调配整支队伍的戍防,让其在原野之上也能承担起半座军营的效果。 毕竟,抵挡住张飞来袭的考验仅仅是他所需要面对的第一道难关。 是做被夹击吞掉的那个馅饼,还是做那个咬定此地成为破局关键的顽石,全看今日他如何操作了! “调度后军,将粮车上的东西在我军后方布置妥当。” 周瑜的下属连忙领命离去。 这些参与到搬运工作的士卒这才留意到,在与他们同行的粮车之上装载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鹿角木。 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要布置在军队后方?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了这样一个疑问。 但想到正是因为周瑜的沉着指挥才让他们并未在刘备部从的掉头进攻中失利,这些士卒便并未对此做出什么问询。 周瑜的兵力不多,但每一个都用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比如此刻搬运鹿角木树立后方阻挡骑兵屏障的士卒,就是先前在第一轮冲击中消耗体力过多的那一批。 身在此地的乔亭不由暗赞了一声。 此人的决断效率和统兵能力都当得起君侯对他的另眼相待。 虽然这种另眼相待在此时表现为让他承担着这个最危险的任务,但…… 徐州之战确实需要速战速决,严防刘备将乔琰身在扬州的消息送往袁绍那边后迎来对方的发兵支援,由这支队伍吸引住火力来完成这徐州中路战线的破局势在必行! 所以把周瑜放在这等处境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在她思忖之间已听周瑜下达了第二道指令,“取钩镰枪来,令丹阳骑兵休整待命。” 随后便是第三道指令,“驻队就地休息,半刻钟后前军轮换。” 战场上的交锋和乔亭在二州间对局势推波助澜全然不同,她既已完成了对周瑜的说动,又在此时充当着个类似于盟友人质的作用,并未对周瑜的种种举措提出任何越界的指导。 她安静地看着在军令下达的同时,别管前军此刻的交战有多么激烈,被周瑜指派为接替下一波攻势的驻军当即就地开始将随身的干粮啃了起来,又将身上的甲胄刀兵完成了一番检验,正是要为接下来的硬仗做准备。 在毫无自然屏障阻挡在前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养精蓄锐。 事实上这样的准备绝没有错。 周瑜的有条不紊让张飞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做出对周瑜这道屏障的有效进攻,否则只会让他将一座军营树立在淮阴和射阳之间。 张飞这一支队伍没能取得有效进展的消息也很快往后传开,让刘备的其余部从尽快朝着此地汇聚。 在这半刻钟后的交换人手间隙,早已抵达此地的刘备援军在张飞的率领之下朝着阵型紊乱之处便发起了全力的进攻。 周瑜想都不想地抓过了一旁的长枪,取代了他先前用于指挥的长剑,随着他这一骑有所动作,在他身后早已待命的钩镰枪队也一并发动。 刚从阵型中杀入的张飞部从便对上了这样的一支队伍。 周瑜既是主帅,也能在此刻发挥出武将之能。虽不能同孙策相比,但当他首要目标是率领骑兵完成对敌军拦截,而非是跟张飞正面交锋的时候,这一点在武力上的差距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没等张飞朝着周瑜的方向杀奔而来,意图对周瑜来上一出正面挑杀敌将,击退了骑兵越境攻势的周瑜就已在下属的掩护下退回到了盾牌拦阻之后。 “驻军”虽是备用兵力,但能被周瑜在此时选中迎敌的也绝非等闲,起码要在我方制造了机会后补上这个缺口绝非难事。 在铁盾合拢的那一刻,箭矢的袭击已紧随而上,要不是张飞撤退及时,他怎么都要损失一匹坐骑在那里。 “我们还是小看周瑜了!” 陈珪看着从前方送来的情报,不由摸着胡须感慨道。 他们小看了周瑜在面对孙策死讯之时的从容,也小看了周瑜的作战素养。 不过此刻他们未必就得算是劣势。 不同兵种的行军速度注定了刘备的兵力不可能同时抵达周瑜的面前,所以他遭到的一次次攻击会逐渐增加人数和力度。 他所用的盾兵毕竟也不是真正的城墙,总会有被击破的时候。 何况—— 哨骑探报,交战之地的北面隐约可见烟尘,似乎是有骑兵出没。 或许,关平已快要到了。 等到双面合围之时,便是周瑜这支军队被围剿在此地的时候! 陈珪的猜测并未出错,当然,在他的认知之中其实也只有这一个结果而已。 在张飞发起对周瑜所率队伍的第六次冲阵之时,除却发觉敌方的拦阻已经出现了摇摇欲坠的架势,更是听到了在周瑜的后军出现了一阵冲杀混乱之声。 没等那声音出现多久,已有一骑遥遥来报,“张将军!小关将军已到!” 张飞面上一喜。 别看他在出兵之前,还在听到陈珪调侃别让战功被关平抢走的时候,在那里信誓旦旦地宣称这个首功必定是他的,在这等持久战斗中己方出现了支援势力依然让他身上的压力一松。 他们既已发动了进攻,便绝不能功亏一篑。 他倒要看看,在这样逐渐加重的攻势面前,周瑜到底要如何应对! 不过从张飞的视角其实看不到,在周瑜的后军位置,冲杀和混乱都是同一批人发出的。 远道而来的关平先遇上的并不是周瑜的队伍,而是那一片专门为了拦阻骑兵而设置的鹿角木。 直到骑兵减速的一瞬间,后备的弓箭手这才在副将的指挥之下放出了一排箭矢。 谁都看得出这守备一方的箭矢匮乏。 只因这段原野之上的僵持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们不得不选择更有命中可能性的时候发动攻势,以节约下来更多的武器。 但这样的两道阻拦对于关平来说已是不小的麻烦了。 跟随父亲领兵和自己亲自带兵,着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自淮浦往淮阴方向赶去的时候,关平在心中还做出了一番自觉妥帖的算盘——他要先攻占淮阴城,彻底拿下周瑜的这条退路后前去和张飞会合。 谁知道淮阴城中城关紧闭,只有周瑜的帅旗立于城头。 在无法分辨出城上到底有多少守军的情况下,关平选择了直接攻城作战,却遭到了城头的滚水袭击。 为防夹击周瑜这个更为要紧之事有变,他留下了数人盯梢淮阴城,随时来向他报信后,便继续南下,顺着大部队行进的轨迹追击而来。 但显然周瑜对这个方向的敌军已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一点大大超出了关平的预料。 行到近处方才发觉的鹿角木和等待他们减速后方才射击的箭矢,分明就是要以最小的人力和代价完成对他们的拦阻。 不知道是不是关平的错觉,他觉得周瑜既然有此等余力在淮阴城准备戍守,又能在后军防备敌方来袭,一点也不像是对他们的这出合击一无所知的模样。 对方人虽年少,在扬州、徐州地界上的战果却一点也不差。 倘若对方明知要遭合围,却还不在身处劣势之时撤退,那么他到底打的何种算盘? 关平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凛。 糟糕,莫非周瑜还在此时有援兵在手? 他有心要将这个消息汇报给刘备张飞等人,又怕自己到底是年轻识浅,倘若分析错了情况还有可能要贻误战机。 想着张飞已与周瑜交手了这样长的时间,若是真有什么异常也该当已经发现了才对,尤其是制定下这合围计划的陈珪既在张飞后方做出支援,也该当对这个情况心中有数,关平又连忙挥退了这个想法。 他此刻该做的,是在明知敌方后军的人力物力都不足的情况下,尽快完成进攻的任务。 不错,就是如此! 收拾好了心情的关平当即下令,重新发动一次进攻,目标正是那后军方才箭矢射出最薄弱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当他冲到此地的时候,遭到的却是一轮疾风骤雨的打击。 周瑜的副将陈武朝着乔亭说道:“姑娘好眼力。” 乔亭摇了摇头:“只能在这等年轻将领上玩一点小招数罢了,随后的正面交锋还是要将军来办。” 她收回了朝着关平等人看去的目光,颇有几分忧心地看了看天色。 自周瑜和张飞交手到此刻,就算再怎么进行轮转人力、调动军中士气,也已经过去了将近半日了。 鏖战到此时,就连她这个并不需要参战之人都觉得在精神上稍有疲态,更何况是这些真刀真枪交战的人。 眼看天色已近黄昏,若援军再未抵达,在这旷野无有屏障的环境中,周瑜的这支队伍哪怕是难啃的骨头,也得被凶悍的饿狼分吃个干净。 她虽觉得南北总有一路能前来支援,还是难免因为年轻,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惶惑的情绪。 可或许正是因为这等希冀,让她将所有的精力都从面前的对峙中挪开,飘到了更远的地方,以至于她忽然听到了从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这个混杂在周遭声响里显得不太分明的动静,在她侧耳倾听之际,果然变得越来越明显。 好像正是有军队到来的迹象! “你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一队人到了?” 乔亭突然抓住了一旁的陈武,示意他朝着北方看去。 陈武一时之间还没从乔亭这大转变的态度中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朝着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还真从那后方的烟尘中看出了点端倪来。 “这少年将军还带着援军?”陈武做出了个在他看来最有可能的猜测,“这怎么还带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呢。” 乔亭连忙打断了他:“不,倘若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我们的人!” 那当然是他们的人! 鲁肃臧霸等人就在关平离开淮浦后不久进的城,又没在城中耽搁多久便已继续南下。 他们还未抵达淮阴城,便已收到了身在城中的乔岚给出的消息,当即过城不入,直扑关平的后军而去。 正打算尝试在这第三轮进攻中杀入周瑜营垒的关平,忽然听到了后方军队发出的动乱之声。 他一回头,便愕然看到,在他从未多加防备的后方,一列军队杀奔而来,毫无迟疑地动了手。 为首之人,一个是曾经效力于刘备麾下的鲁肃,一个是刘备从未说动来投、始终和徐州北部关系微妙的臧霸! 关平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眼前出现的一幕。 他们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在此刻联手发起了倒戈? 而更让他在此刻身陷险境的,是在周瑜后军的陈武将信将疑地先筹备起了进攻的队伍,又在发觉来人真如乔亭所说乃是己方援军后,立即选择统兵破围而出。 这位庐江出身的英豪在去年以十八岁的年龄朝着孙策递上了拜帖,秉承着庐江人躁劲果决的作风,颇得孙策的赏识,令其跟随周瑜行事。 此刻眼见机会在手,他这等骨子里的悍劲便占据了上风,也顾不上向着周瑜问询此刻是否是他出兵进攻的好时机,就已冲杀到了关平的面前。 不过战局瞬息万变,他在此刻做出的直觉反应恰恰是最有用的。 这种丝毫不经犹豫的合兵,让关平先前就在心中做出的那个猜测彻底变成了真,这后方的来势汹汹和前方的寸步不让,更是直接打断了他维持稳定指挥的状态。 他一面让人从围困的缝隙中脱逃,前去寻找张飞刘备等人报信,一边勉力结成防守抗衡这两方的来袭。 但他面对的情况,和周瑜的情况又如何一样呢? 周瑜有意放缓的行军速度和完整的军种构成,让他的就地守卫成为了可能,关平却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死,要么逃! 除非再度天降一支队伍对他做出支援。 但刘备等人显然不会是这样的一支队伍了。 关平这方后援的抵达和屡次突破防守的失败,让张飞在并未朝着刘备陈珪这边咨询的情况下,选择了朝着周瑜军中做出了破釜沉舟式的袭击。 “这可真是一员悍将。”周瑜都忍不住佩服起了对方的好体力。 支撑到此刻,周瑜的面上都已经浮现出了一层冷汗。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稍有松懈只有死路一条,又若非他还渴求于得到一个让他解惑的答案,他早已无法支撑下去了。 张飞这长在幽州的猛将倒是还有此等勇力,在心中的郁气急于纾解出去的猛力一击中,一矛震开了两面合拢的盾牌。 长兵在他的手中有着远比人想象中的灵活。 随着他所骑战马突入,那两名持盾的甲士脖颈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当即倒了下去。 这本该是防守坚固之处,竟随着张飞的逞凶,就这么被打开了一道口子,他的下属也紧随其后杀奔入内。 在这一刻,周瑜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只是短短的十数息的时间,原本尚算稳固的壁垒就被这个疯子造成了不少伤亡,即便这一次的箭雨以更加精准的点杀将其逼退出去,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张飞的这一次成功攻破和先前的数次都不同。 周瑜能清楚的意识到,他这边的士气随着暮色的降临而渐渐衰颓了下去,又被张飞的这一次进攻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当张飞再一次率兵攻入的时候,明知此举或许并不妥当,周瑜依然选择亲自应战。 主帅的入场让原本已如死水一般的士气重新沸腾了起来,也让同样濒临疲累界限的张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周瑜的身上。 这也正是关平的求援信使抵达的时候。 可他根本没能从人群中发现张飞的身影,因为此刻这两方的队伍早已交战成了一团,而张飞正深陷其中。 关平的信使连忙朝着刘备所在的方向奔去。 好在,即便是为了调动后军和人员调配之事落在后方,刘备与张飞所在的位置也并没有距离多远。 “坦之遇袭,急需救援?”刘备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坐得住。 张飞还在和周瑜等人交战中,刘备已能看到他这边渐占上风的局面,也能时刻留神到张飞的安危。一旦局势有变,他当即就能对张飞发起支援。 虽交战到此时,总还是好消息占先的。 可关平那边的情况他是看不到的。 这也本是他放心于其安全的一路。 关平自北而来,背靠的便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啊,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那信使不得不长话短说,焦急回道:“鲁子敬和臧宣高在后方袭来,小关将军根本未曾设有防备,只怕局面不好,请府君尽快支援。” 鲁肃和臧霸? 关平在见到这两人出现的时候是何种茫然,刘备此刻也是何种反应。 但此刻不是他去深究此事的时候。 支援……对!当然得支援。 关平乃是关羽长子,在刘备这里便将他当做了半个儿子看待,绝不能让他在此刻身陷于乱军的围困之中。 又即便是陈珪的建议之下他才做出的调度关平来此的指令,真正做出决断的人还是他,他必须为关平的安危负责。 “立刻令翼德回撤,支援……” 可支援关平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刘备骑乘的那匹骏马忽然有些焦躁不安地甩了甩蹄子,随后便有清晰的大地震颤之声从远处袭来。 而这个远处不是别处,正是刘备他们这一方队伍的后方。 如果说关平的后方还有可能是他们的自己人,那么刘备的后方,绝不可能是他们的人手。 这只有可能是从射阳方向赶来的贾诩援军! 刘备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便见远处果然有大股队伍来袭。 “不好,我们拖的时间太长了,只怕射阳守军发觉此地不对出兵来援了!” 但这若只是射阳来援的守军,对刘备来说或许还能算是一件好事。 贾诩手中握有的兵卒除却确保射阳不失之外,几乎都是从东海麋氏那里借调来的门客,看起来阵仗不小,真正能起到的打击效果却未必有多少。 而此刻朝着刘备所在之处杀来的,却是扬州军和文聘统帅的荆州军。 这两支队伍中,前者正为周瑜之安危而担心,在得到了贾诩那头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越发担心其会出什么岔子,将赶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后者则一心想证明,他们这些荆州兵的战斗力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的多方会师中打出一番战绩。 说他们是猛若虎豹的联军也毫不为过! 烟尘似乎还未散去之时,这支队伍的刀锋已至面前! 在刘备仓促令人列队应战的指挥中,陈珪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到底是谁在包围谁啊……” 他们满心以为是他们将周瑜包围在此地剿灭,甚至距离得手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 却在这将要冲破敌阵的前一刻,收到了前狼后虎的消息。 关平被夹击在了鲁肃和臧霸这路援军与周瑜的后军之间。 刘备张飞的队伍则被夹击在了射阳援军与周瑜的前军之间。 这局势的主动被动与否竟在顷刻之间完成了一番转换! 一瞬间,周瑜已不再是那个猎物,倘若他们处理不当,他们和已经陷入重围之中的关平才是那个猎物! 甚至远比他们的捕猎更有效率。 已经被迫求援的关平姑且不论,这从后方杀来的队伍俨然不是寻常军队可比,不过是在一交锋之间,已尽显精兵悍将的气度。 张飞正与周瑜及其部从激斗正酣,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鸣金收兵之声。 他手中长矛动作当即一滞,意图从这战场上抽身而去。 张飞和刘备相识十数年,早知对方是何种脾性,刘备既要收兵,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麻烦。 可他来时容易,要想走却何其困难。 刘备那方发出的鸣金之声既是对张飞尽快抽身的警告,又何尝不是对周瑜这边给出的一个信号。 周瑜此刻已很难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了,却还是陡然意识到,这不是刘备看张飞没能成功破局而让他稍事休息,分明是他这一边的援军到了,还已在交锋之间给刘备造成了大麻烦! 这若不是他趁机反攻的好时候,又还有什么时候是! 周瑜当即咬了咬牙,朗声喝道:“援军已至,我等还在坐等何时?” 几乎就是在他喊出这句话的下一刻,那由远及近传来的冲杀声也传入了周瑜等人的耳中。其中还混杂着一句格外嘹亮的号角声,正是扬州军进发之时的信号。 即便有没人能听到周瑜那句振臂一呼,这回荡开的号角声也足以让人听清这个援兵抵达的真切信号了。 敌退我进,从来如此。 那些原本还对张飞屡次进出盾兵队伍心怀恐惧的士卒,在对方急于离去和刘备会合的举动中,都凭空生出了胆魄,也想到了那由周瑜亲口提出的封赏。 富贵险中求,在我方占据上风之中也就更是如此。 刘备本已因形貌特征被文聘追赶,只等着张飞脱身回返便即刻离开,却在刚见到张飞的身影的那一刻,见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个小兵,一刀削向了张飞所骑乘的马蹄。 哪怕下一刻这小兵的胸口就被一记长矛贯穿,刘备依然清楚地看到张飞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而后被围拢在了人群之中。 “翼德!” 刘备的高呼被掩盖在了混乱的战况中。 可惜他何止是声音无法传递到张飞的耳中,他也已经来不及发兵做出救援了。 在韩当前去与周瑜会合之际,蒋钦和文聘都捕捉到了刘备这因兄弟落马而失神的一幕,匆匆拨马而来,眼看便能杀奔到面前。 比起担心落入敌手的张飞,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走!”陈珪年纪虽大,行动却还尚且灵活,他一把拉住了刘备的衣袖,将其拖上了其中一辆战车,正好靠着战车的屏障挡住了几支飞射而来的箭矢。 这箭矢击打战车发出的声响和在启动中的一瞬颠簸,把刘备的神思给拉了回来。 他有些恍惚地听到陈珪说道:“府君,别愣神了,我等必须尽快前去和关将军会合,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第346章 无路可逃 距离他们最近的援兵,便是正在和马超、严颜等人对峙涟水的关羽,虽然未必就能在这合兵之中起到效果,起码在退回到北面后他们就有了更多的人力支援。 刘备在徐州北部数年间的经营绝非无用之功,陈珪也相信,虽然出现了鲁肃和臧霸这样的特例,他们在北面的人手不可能全部对他们做出了背叛。 何况,徐州发生此等异变,如果说最开始袁绍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才未能及时支援,那么到此刻他也该当做出反应了。 他们是有机会的! 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从这等重重困锁中逃离出去。 但刘备却在此时打断了陈珪的话:“不!我不能就这么走,翼德与坦之还身陷险境之中未能知晓其生死,或许还能一救。围攻周公瑾的最后指令是我下达的,这些陷战其中的士卒,都是因我而至如此境界的。我此刻一逃,如何对得起我这作为府君的身份。” 他来不及阻止张飞落马的那一幕,和来不及对对方重新做出侧面支援完全是两回事。 再说,他当即撤走,未必就能摆脱掉蒋钦和文聘那两路的袭杀。 还不如试一试,能不能来上一出绝地反击,以死博生! 他坚决且快速地回道:“我刘备也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更非只能高坐明堂,昔年能杀黄巾贼子,而今也能征战沙场。此刻周公瑾前后方向各自与援军会师,人人都当我刘备要逃,若我自中军侧翼杀入,寻找破局机会,或许便能给他们找到脱身之法。” 他话说到此,当即跳下战车转而上马,接过了下属递来的长剑,“请汉瑜先生先行,战祸危急,不宜久留,坦之与鲁子敬等人既要过河,在淮阴渡口必有渡船,先生速往便是。” 下一刻,陈珪便见刘备扬鞭策马,率领着他手下未曾参与到先前破阵交战中的精兵,在这乍看将要北逃的举动中忽然转向,朝着周瑜因两面会师后稍有松懈的队伍中部杀奔而入。 刘备昔年能聚敛起那样一批游侠好手为伍,又能在黄巾之乱和征讨董卓中崭露头角,确实也不是个寻常的文士长官,眼下的决断力更令他在举止之间有着一种惊人的号召力。 若说他言语间从未将此番战败的失误推到下属的头上,已让人深觉自己跟着这位州牧绝非误认庸主,那么此刻他身先士卒的进攻,便让这些绝不愿倒戈的下属热血沸腾。 张飞早在落马摔进这些士卒之中,凭借着一身蛮力夺过了两把刀兵,在身被数创之际还真杀出了一条血路。 此刻他敏锐地听到了在北面传来的骚动之声,其中混杂着士卒合力发出的“张将军”呼喊,当即精神一振,与自己同样陷落阵中的兵卒一道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会合而去。 因他伤势不宜上马,干脆弃了手中的一把刀,又从一旁捡起了一块被人丢下的盾牌,一把撞开了面前的长兵横冲而入。 刘备并未弃他而去,反而舍命来救的选择,让张飞明明已算是力穷之时也重新升起了奋力一搏的动力,竟还当真让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即便是刚刚赶赴此地的韩当都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这些为求升官和结束战事的士卒里到底也有惜命之人,眼见张飞左挡右刺之间丝毫不顾忌于自己的损伤,怒目而视的姿态中更有一番令人胆寒的拼劲,也不免露出了畏缩的姿态。 而他所投效的明公也毅然为他涉险而来,谁又能说这一幕不令人动容。 可惜,动容是动容,立场是立场。 此战若不能对刘备张飞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杀伤,如何对得起他们这种种筹划付出。 周瑜和韩当配合数年,虽彼此之间从未以上下级的身份行动,但在此刻的会师中,没有人提到扬州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劫后重遇的庆幸和叙旧,只有韩当快速地将自己所统帅的部从挪交给了周瑜指挥。 “放刘备入阵,增援外围!”周瑜当即下达了指令。 他既然要逞这个英雄,和自己的下属一道身陷重围,那就干脆将自己的命也给留在此地! 内部的追杀力度好像依然未变,外部的困锁却变得越发坚固。 随着周瑜的指挥,新一批的盾兵形成了包裹住中心的一道屏障。 于是当刘备和张飞终于会合到一处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合兵在一道,并不意味着他们达成了目标,恰恰相反,这正是他们的麻烦开始。 这些新组成屏障的几乎都是刚从南面而来的兵卒,虽然经历了一番快速的奔袭,在体力上的消耗却远不如经历了一番激战的士卒更多。 张飞环顾四周,在心中已有了个决断。 “往北!无论如何我们也一定要杀出去!” 北面到底是周瑜的辎重后军,在作战的本事上逊色于前中军良多,就算还不知臧霸的队伍到底是何种表现,总比此刻这显而易见的三位将领统帅的援军弱上些才对。 何况,只有往北才能渡江,方有最后的一条生路! 刘备也是这般想的。 在和张飞会合到一处的下一刻,他便已传达了北向突围的指令。 可周瑜这军阵的变化,难道真的会没有令人察觉出端倪吗? 乔亭跟随着贾诩和李儒学习的便是这在细枝末节中发现信息的本事,虽因军阵的范围过大,林立的甲兵也拦阻住了她的视线,让她难以看清那头具体的情况,但她已意识到,此等阵仗—— 好像是在围困住什么人! “快,告知陈副将,不必再和那关平缠斗了,回军堵截,否则怕是要错过大鱼了。” 先前她协助后军阻截关平的建议已经得到了陈武的认可,此刻她说令陈武回军,陈武的部从虽心有疑惑,还是先将这个消息送到了陈武的面前。 陈武回头望去,连忙令人登上了巢车,朝着南面望去,果见那边正是军队合围的征兆。 如果说他们这边还有何处可能成为敌方奔逃的方向,只有后军了。 激战至此,就连他们手中的箭矢也早不剩下了多少! 他确实眼馋这击败关平的战绩,但此刻有鲁肃和臧霸在此,关平想来是跑不掉的,他还不如将这捕捞大鱼的网收得更紧一些。 他飞快地调度士卒回兵,臧霸不疑有他,只觉对方真是个让功的厚道人。 他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敌人,策马已到关平面前。 借着这股迅猛的冲劲,他这下一刀便挑开了关平手中的长刀,将人给干脆利落地拍翻下了马。 关平可不比张飞,围困住他的也并非是周瑜那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兵卒,根本没能等他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他就已被按在了地上五花大绑了起来。 臧霸抬了抬下巴,朝着远处行来的鲁肃问道:“子敬先生,你看这位能换取多少战功?” 鲁肃回道:“能换多少战功我是不知道,不过生擒总比死了的好。” “那便好,”臧霸朗声一笑,“且看看还能不能再多领上一二功劳。” 他刚说到此便陡然意识到,陈武方才的回兵很可能并不是要将功劳谦让给他,而根本就是对方要谋个更大的! “失策了,这狡猾的扬州人真会做买卖!” 臧霸连忙将关平丢给了鲁肃看管,自己也朝着陈武离开的方向追去。 不过此刻,陈武已经遇上了刚从重围中冲出的刘备等人。 周瑜的列阵封锁,对于刘备他们来说,和撞上了一堵铁壁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极力将求生作为坚持前行的动力破开一条口子的时候,身边的人已一个个倒下,就连刘备自己也已身负了不轻的伤势。 在看到这领兵疾冲而来的陈武之时,饶是刘备已自觉自己心态沉稳,也感觉到了一阵的眼前发黑。 他举目四望之间未能发觉关平的动静,已让他意识到他无法再救出第二人,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带着这些剩下的残部杀出去! 好在他可以确信,经由他们的这一番吸引注意力,先前庇护着陈珪离开的那部分军队,该当已经脱离开了战场。 但还没等刘备重新将手中的剑朝着前方挥出,他忽然看到张飞已抢先一步,领着一队人冲向了陈武所在的方向。 只留下一句“大哥先走!” 自黄巾之乱后刘备领了个明确的官职开始,张飞就很少在正式的场合称呼他为“大哥”,而是以官职或者后来的府君相称,只在此刻,这个称呼重新从他的口中蹦了出来,却一点都没能让刘备感受到这种亲近称呼之中所表现出的喜悦,只有一种深重的悲哀。 在张飞冲向陈武的时候,他分明不是要继续如先前一般合力突围,而正是要用视死如归的姿态,给他争取出一条活路来。 可刘备已经没有了犹豫的机会! 周瑜部从的反应和后军的防守回援速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原本或许可以达成的逃亡在此刻难度陡增。 他但凡在此地多犹豫一瞬,都会让后头的追兵赶上,让这好不容易杀出的一个口子重新被围拢回去,让张飞在此刻做出的抉择失去意义。 他紧咬着牙关,在此刻做出了一个令他心中悲愤不已的抉择,“走!” 随着张飞率领着断后的余部在阻挡住了那个缺口的同时迎上陈武的回兵,刘备领着残存的数十骑快速冲出了重围。 后方的追兵要么还被自己人阻挡在更远的后面,要么便是被张飞这些已舍生忘死的断后之人拖在此地,竟还真让刘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但也正是在刘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张飞已着实没有再战的气力,被围拢在他身边的士卒砍倒在了地上,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周瑜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陈武让人隔绝开一块区域保护着的张飞尸体。 “先记你一功,即刻追击刘玄德!” 杀了张飞对于刘备来说,和断他一条臂膀没有区别;说反了鲁肃和臧霸,意味着徐州北部已经无形之中出现了裂痕。 可刘备和陈珪都逃出了重围,就算他们此番南下的兵卒几乎都被这场合围侵吞了个干净,等他们回返到东海郡后依然有卷土重来的资本。 要知道,刘备正是被陈登给迎入徐州的,而陈珪陈登的存在,正代表着徐州的士族势力。 不能擒获或者杀了刘备,这出战局就还没有到最后终结的那一刻! 但事实上刘备的逃亡绝没有周瑜所想象得那么简单。 他告知陈珪令其往淮阴渡口寻船的决定并没有错,也成功地将这位长者送到了淮河对岸,但当刘备赶赴江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剩余的渡船之上烧起了熊熊烈焰。 刘备不知这把火是身在淮阴城中的乔岚所放,他只觉得,这大概不会是陈珪因自己没选择和他一道撤离后对他做出放弃的举动,但船没了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他已无法在此刻渡河,和关羽完成会合。 他唯独能做的也只是在此刻重新选择另外的一条路去走! 淮河一带的三处交战,中路已是面临着这样的惨败,他必须选择与左路或者右路会合,这个大方向是不可能变的,故而他该放弃在淮阴渡河,先往东或者往西走出一段后再行过河! 若选往东,有陈登这位谋臣协助,有陈到这位武将在侧,安全是能保证的,也不需由他孤身定计,或许还能有机会在会合后尽快朝着豫州和兖州发出求援信号,得到曹操这边的支持。 豫州沛国的倒戈充其量也就是他们想要回归豫州的统辖,并不代表他和曹操撕破了脸皮,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可这样的会合求援,会不会也能被乔琰知晓呢? 只因这也是一条对于刘备而言最有利的道路! 一想到此,刘备不敢去赌这样的可能性。 他还不如继续按照先前预设的方式来走,前往海西一带与关羽会合,不过是需要往东再走出一段再行渡河之举罢了。 在与关羽会合后他还能继续朝北而行,请求青州那边的支援。 他这个东西方向的选择其实并不算错。 他那些被擒获的下属里也难免会有被俘后投敌的,将陈珪对刘备的建议给说了出来。就连周瑜都以为,刘备势必要另换一条路去跟关羽会合了。 却哪里知道他在虚晃往西行出一段后又南下兜了个大圈子,避开了周瑜等人沿江搜捕的追兵,重新往东而去。 夜幕也在此时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而从西面的战局来看,他这个决定就更没有错了。 只靠着张任和张杨的本事,绝无可能突破陈登的戍守,尤其是在对方手中既有下邳本地势力,又有陈到麾下白毦兵的情况下,可庞统和孙观这一路的突入,让陈登本已找到破局契机的出战忽而变成了受困于楼亭。 刘备若真来了这边,难保便是要来上一出自投罗网。 反倒是按照他此刻的抉择,还真让他找到了一线生机。 从盐渎往海西越过淮河的渡口不在少数,刘备等人稍事休息了一番后夺取了其中一处渡口的乘船北上而去。 倘若陈珪和那批先撤走的兵将能先一步往关羽处会合,他再随后赶上,也不算是真落到一个谋划不成反而全军覆没的地步!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关羽军营的那一刻,刘备的体力也当真是到了耗尽的时候。 这都已到了第二日的正午了。 马尚且受不了了,更何况是人。 关羽本还在盘算着有无可能再尝试一次进攻涟水对岸的海西,却未曾想到会突然收到刘备到来的消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会看到刘备以这等狼狈的姿态坐在地上。 送来的食物和水被他分给了这些跟随他逃亡到此的残部,而后他也拿起了一份,极力让自己将其吞咽了下去,以驱赶掉身上的疲惫。 在他将头盔摘取下来的时候,无论是刘备本人还是匆匆抵达的关羽都清楚地看到,在这头盔之上赫然有一道深深的砸痕,似乎是被近距离爆发的箭矢击中所形成的。 但凡没有这个头盔庇护,刘备的脑袋很可能已经被扎了个对穿。 二人随即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心有余悸之色。 关羽连忙快步行到了刘备的面前,“大哥缘何至此?” 一听到这个称呼,刘备的心中顿时一痛,“云长啊,淮阴围困周瑜的计划战败,被南北两路夹击,翼德为送我突围而生死不知,坦之也不知如何了。是我对不住他们!” 张飞和关平生死莫测! 关羽脸色一变。 这两个消息中的任何一个,对关羽来说都是个莫大的打击。 一个是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弟,一个是亲生的儿子,哪一个战死疆场都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此刻他哪里还能再往刘备的身上扎一刀,又或者是两人抱头痛哭之间耽搁时间。 若徐州中部真出现了这样的战况,就连刘备都是这等疲于奔命侥幸脱逃的状态,这海西附近他们恐怕也不能停留了! 他连忙朝着刘备安抚道:“此时不是多说此事的时候,若他们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也只是被俘,我等总有机会将人赎回来的,眼下要紧的是尽快北上回返,莫要留在此地了。” “好在这海西的两位将领并未如同中路一边调兵来袭,让大哥还有安然抵达军营的机会。” 刘备握紧了关羽的手,“是极,我等速速回返。” 可还没等他起身,他便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等等,汉瑜先生未曾来到你这里?” 陈珪还没到简直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刘备的先往西后南下又往东,绕了不知道多少路,又是比陈珪晚出发的,根本不应当比陈珪后一步抵达才对。 这么一想,关羽先前的反应也确实不像是先见过了陈珪会有的表现。 关羽茫然:“汉瑜先生不该随同大哥在一处吗?” 刘备回道:“他早先我一步过河了,按照计划他是该当来寻你的……” 陈珪确实是该当比刘备早到的,他也并未在过河后做出计划的变更。 他深知陈登的本事,便没打算往下邳而去,还是决定去找关羽。 可他的体力比起刘备要差上太多,在抵达淮浦城下的时候眼见城头依然树立着“关”字旗号,他便在城下来上了一出叫门,打算进去休息会儿,而后被门内把守城池的臧霸下属抓了个正着。 这一出插曲并未被关羽获知,他知道的只是,在刘备战败的当口陈珪这位徐州士人代表竟然不知所踪了! “我看大哥不能随便北上了,若是陈汉瑜已决定在此刻率领徐州北部投敌,我等回返徐州州府便如同送入敌手。” 关羽笃定地说道,“大哥,你的命是翼德他们极力保全下来的,不能再冒任何的风险!不若我等北上行到胊县便从此地寻船出海,直抵青州东莱郡的海湾,去寻那坐镇青州的袁氏公子,向他借兵重回徐州!” 刘备不喜欢将人往坏的方向去想,但关羽觉得,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谁会背叛谁还忠诚已实在难料,与其去试这个可能性,还不如选择更稳妥的方式。 等青州借兵在手,以刘备在徐州的民望,难道还不能重新寻回立足根基吗? 刘备心中一番挣扎后回道:“便按云长所说的做。” 先至胊县,再行东莱! 只不过当他们拔营北上的时候,又当即遭到了马超和严颜的强攻,若非关羽先一步射杀了马超的坐骑,将马超手下的西凉骑兵阻挡了一阵,只怕要想轻易脱身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等到行抵胊县的时候,在他们身后剩下的竟已只剩下了一千多人。 刘备的心中已不能用苍凉来形容。 一夕之间,他所遭到的生离死别打击,几乎将他在徐州的基业断送大半,甚至此时他还需要暂时离开徐州以图未来。 然而他在此时连悲秋伤春的时间都没有,还得尽快寻船而渡。 带着一千多人乘船渡海显然是不现实的,刘备将其中的七八百人留在了胊县内守城,领着余下的人坐上了从此地港口开出的船。 想到海上到底没有在陆地上会遭到那等穷追不舍的打击,明明脚下水波摇曳让船身也有些晃荡,刘备还是不免在此刻终于有了几分将心落定之感。 但还没等船只行出多久,他就忽然发觉周遭的情况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的船只,悄无声息阻挡住了他所乘的这艘航船北上的道路,打眼一看,竟都是东海麋氏的商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胊县隔着一段海峡相望的郁洲山岛屿正是东海麋氏一度盘踞的渔港。 在东海麋氏转而南下前往盐渎后,这一批人手是未曾做出迁移的,也变成了此刻拦阻住他去路的存在。 渔船和商船或许在单独出现的时候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此刻以这般密集成群的方式出现,却成了一道海面上不可逾越的屏障。 更麻烦的是,还没等他寻出一个突破重围离开或者回到岸边的机会,从他的南边又已有船行了过来。 而这一次,不是大型的渔船,不是海航的商船,而是一艘艘名副其实的战船! 刘备听到下属的惊呼声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在那为首的战船船首站定的身影负手而立,那被海风吹开的风氅之下正是被日光映照清楚的金印紫绶。 她的面容还未能被人远远看清,那声音倒是已经传到近前了。 “刘使君,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第347章 徐州请命 大概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听到这句“别来无恙”,还能够心平气和地回上一句自己安好。 如果说东海麋氏船队的出现已经让刘备意识到,在此番徐州之战中乔琰设下的天罗地网到底覆盖了多大的范围,分明是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点退路的意思,此刻她本人的出现,则让刘备感到了一种被命运擒获的在劫难逃。 来得好快,也来得好生精准! 他朝着乔琰看了许久,直到随着船队的靠近对方的面容慢慢清晰,对方的弓箭手尽数将箭指向了他,她踩着稳健的脚步跨过搭建的木板桥走到他的面前,重新问出了这一句问好,刘备才缓缓平复下了心绪,回出了一句“尚可”。 的确是数年不见了。 天下各方势力的领袖能正面相见的情况少之又少,像是乔琰和曹操这般如此和谐的煮奶茶论英雄还能和平分开的,更是几乎不可能存在,这么一算,距离上一次刘备和乔琰的见面,居然已经快有六年了。 当年他还是随同卢植一起参与到讨董一战中的成员,在那虎牢关下由关羽完成了斩杀华雄的任务,随后与袁绍、曹操等人一道进军于洛阳,和乔琰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 今日重逢,却是沙场对决,还是此等上天入地无门的困锁处境,实难生出什么故人相见的喜悦。 即便,按照卢植一度为汉灵帝所授意教习乔琰,他们两人还得算是同门,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对于这位可怕对手的敬畏。 徐州战局的出手果决,三线作战,和扭转战局的一瞬反复,在背后都透露着对方布局策划的影子,而她的出现,则直接堵死了刘备最后的一条求生之路。 除了算无遗策,竟然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可以用来形容她。 但刘备又怎么会知道,乔琰原本并未打算亲自前来,不过是因为在告知了吴夫人,她在徐州会让周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对方问了她一句“原本君侯打算亲往,而今为小儿之死留于扬州,可会出现纰漏”,这才让乔琰改变了决定。 孙策之死和扬州权柄的挪交,都完全按照她所希冀的方向发展,好像的确让她有些疏忽大意了。 刘备是什么人? 在家世贫微的早年间门就学之时,他便能得到同乡的资助和中山马商的财力支持。 在背景远不能和其他各路英雄相提并论的情况下,他硬是闯荡出了一番名声资历。 在屡屡濒临绝境的得失之间门,他又能以平常心看待,又逢凶化吉直到建立蜀汉。 若是在这场对刘备的追捕之中出现了任何一点错漏,让她将刘备给放跑了回去成为袁绍的助力,再倘若又有那样的一场赤壁之战,在时局天定之间门让刘备找到了容身之处,那她又何必于数年前便令乔岚乔亭在徐州搅弄风云,以至今日有这样的一出围猎? 她这被系统点上去的气运固然能让她在横跨秦岭的时候毒蛇入锅,能让她在偷渡阴平道的时候并未遭到任何的险境,谁又知道会否在此刻失效,让刘备逃出生天。 所以她必须亲自北上,再进行一道拦截,确保万无一失! 这道拦截,被她选在了海上。 鲁肃和庞统北上琅琊的消息早前就被贾诩送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安排等同于截断了刘备一部分从陆路进入青州境内的希望。 豫州沛国在今年初的倒戈,或许能被刘备所接受,但在真正绝路的逃生之间门,人会下意识规避掉这条路的。 此外,有鲁肃这个投敌的案例,倘若胜利在乔琰这一方,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这会更进一步削弱东海士族和下邳士族在刘备这里的可信度。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与关羽会合后走水路抵达青州境内! 故而在乔琰决意亲自前往追捕后,她将扬州这边的政事留给了张昭,令黄盖、程普等人各司其职,由典韦留守寿春,暂代监督之职,而后,调令新任豫章太守的吴景和孙策堂兄孙贲与她一道统帅荆州扬州水师北上。 将吴景和孙贲带走,美其名曰增加水师势力,实际上则是防止吴夫人所属吴氏与孙氏联手,重新占据扬州。 留下的孙策部从各有来路,联合起来扶持孙权的机会,在孙策已有托孤诏令,扬州又隶属于长安朝廷的情况下可能性不大。 不管这种举措到底是否会有派上用场的可能,有备无患总是硬道理。 抽调走的这两支,也并不影响其余人等继续警告山越势力,和在她回来前确保吴郡四姓都安分待在牢里。 起码,在徐州平定前没有问题。 徐州战罢,手中兵力和将领有余暇布置,扬州也就更不是问题。 事实证明,乔琰这个北上拦截的举动并未出错,她这一路顺着海岸航行的队伍刚抵达淮河界限,正好遇上了刘备和关羽会合,没能被马超和严颜拦截成功逃遁的情况。 听闻陈珪在淮浦被擒,乔琰当即继续行船,赌一把刘备走水路的可能性有增无减,这才有了这出海上狩猎,将这位邺城朝廷册封的徐州牧擒获的胜果。 没能继续从陆上追击得手的马超是什么心情,乔琰就懒得去关照了,最多就是看在他和严颜联手成功留下了关羽大半人手、让乔琰这出海上围剿更加容易的份上,给他把那匹倒霉阵亡的汗血宝马给补上。 现在要紧的还是如何处理刘备。 在押解着刘备和关羽等人行船南下至盐渎登岸后不久,她便令人前往射阳报信,贾诩也没耽搁,干脆亲自前来见她,让她获知了淮阴那头具体的战况。 乔岚和乔亭的劝说显然是让周瑜暂时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将这个诱饵的职责成功担负了起来,最终造成的结果是刘备张飞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不是战死便是被俘,作为刘备左膀右臂的张飞战死,关羽之子关平被俘虏。 “张飞死了……”乔琰敲着桌案心中思忖。 张飞之死对于眼下的局面来说既是好事,也可以说不是好事。 说是好事,因为这对乔岚和乔亭来说,是父仇得报。 当年还想着从她们这对姐妹花身上捞到点好处的兖州乔氏,反正是绝不可能助力于她们达成这个报仇心愿的,现在她们则是以自己的能力达成了这个结果。 听到乔亭细心留神到军阵之变,并令陈武及时截击的时候,乔琰甚至还忍不住为她叫了声好。 不过说这不是好事也没错。 作为坐到一方州牧位置的汉室宗亲,对于大汉的意义是不同的。 刘焉、刘虞、刘表这些人和汉灵帝一脉的血缘关系远近其实也很难分出个先后来。 乔琰若在此时诛杀刘备,虽在这建安四年的开端又手握上了收一州克一州的战绩,也难免要令她遭到不少非议,而这显然不是在曹操和袁绍还在的时候她希望看到的场面。 但若不杀,张飞之死已注定成为她和刘备之间门难以消弭的仇怨。 或者说,刘备的汉室立场已经注定了他不可能为乔琰所用,现在只是又多了一个原因而已。 “不好用,不能用,杀不得,放不得,君侯是否正在为此感到担忧?”贾诩开口问道。 虽然不太明白为何同样是姓刘的,也同样是州牧之名,乔琰对刘备的重视要远比对刘表的重视得多——毕竟那荆州刘表早年间门也得算是单骑入荆州的豪杰人物,刘备在这几年间门的表现也还远没到那等百折不挠的地步——但既然这是乔琰所想,身为臣属的当然就该分忧。 乔琰回道:“我有个对他而言合适的去处,但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令其发挥出更有意义的效果。” 贾诩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回道:“那便请君侯先做出要杀他的表现吧,余下的事情会有人替您往前推动的?” 乔琰挑了挑眉头:“由你来做?” 贾诩回道:“那我可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至于是谁,君侯心中其实也该当有数了。” “我知道了,”她道:“那便不管刘玄德的情况,将其关押着就是,我们先扫尾徐州战况!” 中军的覆灭对于徐州北部势力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 关羽这支队伍留在胊县的兵卒也随着马超和严颜的向北推进,毫无悬念地被攻破俘获。 这样一来,还剩下需要平定的势力只有两支了。 目前还身在徐州州府的王朗、赵昱等人,以及身在下邳的陈登陈到等人。 前者几乎称不上是乔琰的敌人,毕竟这偌大一个徐州州府郯县随着刘备的三路发兵应对南部势力的北上,已经不剩下多少守卫了。 现在刘备被俘的消息也被乔琰令人送了过去,这样一来,他们到底是引动袁绍的人南下驰援还是被乔琰攻破的速度更快,好像并没有第二个答案。 与其负隅顽抗,甚至给徐州仅剩的二郡之一招来灭顶之灾,还不如干脆一点投敌,看在王朗除了是谋臣外还是经学大家,赵昱怎么说也是个名士的份上,乔琰总不至于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当这份徐州请降的书简被人送到乔琰手中的时候,另外的一封信也到了,正是下邳地界上的战况。 陈登此人的本事倒是很对得起他在徐州的地位。 早前他和陈到支援夏丘的速度其实比张任张杨预料的还要快,在双方交战的第一时间门,他还依然令夏丘以偃旗息鼓的状态示弱,直到在眼见对面松懈之时,这才悍然发动了攻势。 若非张任这位益州武将的实力在此战中被尽数展现,说不定张杨他们还真要吃个大亏。 在随后的对峙中,他先后以障眼法增兵迷惑张杨这头的哨探,又以他在徐州地界上兴修水利积攒起的民心发动下邳民众迎敌,更是将守城的战术玩得花样百出,总之,在庞统和孙观这一支势力到来前,始终是陈登占据着上风。 庞统还未抵达夏丘,便令张杨做出佯装撤兵之举,做出中路有变需要支援的假象,且令张杨不必刻意伪装,只需要按照正常发挥的“佯装”就行。 张杨不太理解庞统的意思,总之就是一边慢吞吞地往东边撤一边留意着陈登的表现,随后按照庞统所说北上而去。 在陈登的判断之下,张杨此举显然是在屡次进攻夏丘无果之后,意图用拙劣的办法趁机进攻下一处县城僮县。 如能得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划,可以直接绕过夏丘这地方。 就是……执行这计划的人稍微蠢了点。 陈登当即出兵,意图在楼亭拦截张杨的队伍,谁知道北面还埋伏着庞统和孙观,直接将他堵死在了此地。 这几乎是与中路那头的交手同时发生的事情。 而后的情况便没有悬念了。 无论是守御设备还是府库存粮,楼亭都远不能跟陈登先前戍守的下邳相比,他对上的也不再是两位武将组成的进攻队伍,以至于在三日后还是被攻克了城关。 于是在乔琰接受了王朗赵昱等人的投降亲自抵达郯县的时候,陈登和陈到也被庞统等人押解了过来。 但让乔琰听下属说起也觉格外好笑的是,庞统都没觉得自己先说动了豫州沛国转投曹操,顺势说降了鲁肃,又在下邳击败了陈登,是什么需要值得他吹嘘的战绩,已算对得起君侯给他的凤雏之名,倒是那投降过来的泰山贼臧霸挺觉得得意的。 他早年间门身在陶谦麾下,与其部从中的徐州士人格格不入,甚至在前往东海郡述职的时候,时常被人当做贼寇来看待。 陈登虽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但他是被徐州士人推崇备至的存在,便等同于是臧霸的对立面。 臧霸这么一算,姑且不说他这一路来援令中路的战况进展顺遂,甚至俘获了关平,他的下属也给他添了不少战功啊。 陈登的父亲陈珪是被他的下属在淮浦抓获的,陈登被擒也有他下属的一份功劳,四舍五入—— 就是他自己击败了陈登。 若非投靠了乔琰,他哪里能有这等翻身做主的机会。 这么一看,他这个投降投的不是一般的划算! “所以君侯打算对他做出何种委任?”庞统问道。 臧霸这种性格,是能放心地将其用作下属的,谁让此人根本没有成为更大范围内统帅的野心。 但要如何用好他,却不太容易。 首先很肯定的一点是,不能将他留在琅琊郡了。 徐州既下,琅琊郡就变成了和袁绍正面接触的地盘,以臧霸的实力还不足以达成替乔琰戍守边界的目标。 这个地方是肯定不能让他待的。 一旦他受到更大的威胁,难保不会选择倒戈相向。 乔琰回道:“让他去扬州,告诉他,我很欣赏他的部从,但是他们此前没有经历过足够的交战,只是因为同乡意气的缘故到了他的手下。而跟随陶谦平定徐州境内的黄巾,其实还不足以算作正式的交战。所以我有意让他们前往扬州和山越交手,磨砺他们的实力,同时会定期将乐平书院达到年限的学子派遣过去在他麾下参战。” “且让我看看他能否在与山越的交手中拿出令我满意的成果,也能否给我送去的这些潜力股提供一个发展的平台。” 要将山越从山中找出,实在是个很费事的工作,交给她麾下的正规军去做,也实在是太浪费人力了,尤其是考虑到还有各地的戍防任务的时候,这种持久战里的消耗更不是乔琰乐于见到的。 但巧的很,臧霸的出现无疑是填补了这种相对低端战力的空缺,且在山越是扬州难以根治的弊病这种普遍说辞之下,这种委任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在高看于他。 吴郡四姓即将遭到的全面打击,又让扬州势必不会是世家繁盛的地界,对臧霸来说也是个合适于生存的空间门。 在加入了乐平书院学子的演兵试炼后,臧霸的部从也可以被小范围动兵的调派陆续瓦解,起码不会引发聚敛兵卒过多的动乱。 简直没有比扬州更合适于他的地方了。 同样身在此地的鲁肃不由合掌一拍,“此法甚妙。” 自打鲁肃转投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在庞统口中令他开启眼界的大司马本人,而乔琰的这第一个安排便令他不由眼前一亮。 “说到扬州便不免令人想到周公瑾此人,君侯对他又是如何考虑的?”贾诩随即开口问道。 周瑜此刻并未在列,但在这场谋士之间门的会议之前,乔琰已经单独找周瑜谈了一次。 鲁肃并不知道周瑜和乔琰之间门隔着个孙策之死,只当贾诩是在问乔琰,到底要如何安排周瑜这个作为诱饵立下大功的角色。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可作为孙策在世之时的左膀右臂,周瑜若是继续留在扬州且担负重任,难免会成为下一任扬州牧的掣肘。 所以必须得给他找个合适的去处。 “这件事我已同公瑾说过了。”乔琰回道,“等徐州事毕后,我有意向天子奏请他为徐州刺史。” 徐州刺史? 这话一出,就算前有乔琰和孙策的例子,鲁肃还是不由为之一惊。 可他旋即便听乔琰说道:“此番淮阴会战,周公瑾于旷野之上与张翼德和刘玄德相持,一直坚持到四方人员到位,军阵转圜自有章法;昔年孙伯符于扬州征讨,周公瑾为其筹谋支援,堪称内政外务精通。徐州乃四战之地,地势平旷,若需有一人在此坐镇调度,周公瑾为首选之人。” “在其任下调度的将领我也会另行安排,何况,不是还有你鲁子敬吗?” “我?”鲁肃愕然地指了指自己。 乔琰神情从容地回道:“你鲁子敬看得清臧宣高的态度,难道看不清你自己的实力?徐州既下,你总该升迁才对,我看着主簿之位对你来说实在是有些屈就了,倒不如试一试徐州别驾的位置。” “周瑜虽自数年前便开始插手徐州南部之事,但若要论起对徐州的了解,还是需有徐州人士在侧相助。还是说……你鲁子敬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 鲁肃拂袖起身,朝着乔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激将法这东西,君侯便不必用了,您既对我有此等信心,我自然敢接下这个位置!” “好!”乔琰应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她不会对鲁肃说的是,徐州刺史这个特殊的位置交给周瑜,既是对周瑜的考验也是对其他各州抛出的诱饵。 可一个太过明显的带毒诱饵,在乔琰屡屡行事出人意表的情况下,反而最不容易让人咬勾。 而这种心理暗示,也恰恰是对徐州的一种保护。 这样一来,徐州这里真正剩下的大问题也就只剩下一件了。 鲁肃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君侯对刘使君准备如何处理?” 自建安元年六月里的徐州之变,到如今也已有三年多的时间门了。 刘备在徐州境内的种种举措,虽不能和乔琰在关中与其余各州所做的相提并论,但已算是难得的贤明之人所为。 如果说让鲁肃迟疑于是否要投敌的原因删减到只剩下一个,那便只有可能是刘备。 他眼下被俘,权柄被剥夺,到底要面对一个何种后果? 乔琰叹了口气,“从才干和人品的角度来说,我很欣赏他。徐州北部这几年间门登记在册的信息我都一一翻阅了过去,不难看出他是个做实事的人,最难得的是他早年间门的贫寒经历让他的眼睛还看得到下头的民众,和陈元龙配合,堪称政令通达,但——” 这一个“但”字一出,鲁肃已敏锐得意识到,乔琰绝不可能对刘备从轻处理了。 “他与张翼德情同手足,而张翼德已于此战中身故,若我将刘玄德送交中央,令其凭借着资历重新有升迁为一方大员的机会,参与此战的将士士卒真能因为此人心性仁慈便毫无忧惧之心吗?” “去岁我进取幽州,陈兵幽冀边界,袁本初依然固守伪朝,自恃州郡在握。若不杀一谋逆之重臣,我以何震慑此人及其下属?” “刘玄德若为庸才,纵其归山无妨,可他若不是,又难以说降,我为何要留其性命以为后患?” 这三问后,乔琰抬手止住了鲁肃意图开口的话茬,“你不必与我说什么你的想法能发生转变,或许刘玄德也能。他若真有投效长安朝廷之心,早该看在他恩师卢公的面子上投诚而来,绝不必等到此刻!” “传讯州郡,三日后,杀叛贼乱党于郯县州府之前,以儆效尤!” “你就没阻止一二?”王朗听着鲁肃转述了乔琰所说的三个理由,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几句乍听有理,再一听总有哪里不太对。 但不管这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让乔琰绝不能在此时杀刘备。 刘备有徐州的民心! 准确的说,徐州北部的民心! 正如乔琰在跟鲁肃说起对刘备的那两句夸赞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刘备虽为州牧,却并不像是寻常的上位者一般将眼睛长在头顶上。 三年多的时间门足够一个人在此地培养出根基,尤其是对刘备这等脚踏实地的人物来说。 淮河战线的屡屡对峙,并不影响刘备和陈登依然妥帖地处理着徐州的民生事务,让他成为继陶谦之后为徐州北部民众所认可的徐州牧。 他是不是叛贼,对这些百姓来说根本不重要。 若忽然被告知要将刘备处死,无疑会激起民愤的! 这对于刚夺取了徐州的她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我是这么说的……但是君侯说她自有想法。” 自有想法? 王朗一拍大腿,有想法也别在这种关键时候啊。 就算现在徐州易主的战报还没送达邺城朝廷,也难保不会被人寻到可乘之机打上门来。 要么就趁着交战之际直接杀人了事,要么就直接将人扣押送走,无论是哪一种,都好过她这番以示惩戒的夺命。 王朗的担心是对的,几乎是在欲杀刘备的决断下达于东海郡各县的第二日,郯县的周遭就已聚拢了数千民众。 这些众人口中纷杂的话语,在最后只汇聚出了一句话—— 刘使君不能死,他是个称职的州牧啊! 正因为这个缘故,即便明知找上这位徐州的新主或许会给他们惹来天大的麻烦,他们也依然选择了聚拢来到此地。 耳闻这些消息传到她的面前,乔琰的眉头都没动一下,照旧和贾诩商讨着徐州各地的驻兵安排,看得一旁的鲁肃和庞统等人都暗赞了一声她的心性。 可这种冷处理的方式非但没有让这些为刘备请命的声音消失,反而让距离郯县更远地方的人也赶来了此地,顺着这县城的城墙将此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唯独留下了一条供给行人和车马通行的路。 这些徐州民众选择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最直观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态度:若是人少的声音还不足以被听到,那就声音更大一些! 莫非这还不足以挽回刘使君的生命吗? 从这两方朝廷对立的角度,刘使君确实站在了错误的一方,可他是从没有对不起徐州的。 那么为何不能将他救上一救呢? 在这些请命之人的群情激昂中,他们并未注意到,一辆疾行的马车便是在此时抵达了此地,朝着州府而去。 而车刚一停稳,便有一衣着朴素的老者从车中跳了下来,直奔正好因民众闹事而从州府出门的乔琰奔去。 那老者似乎是跑得急了,直接将一只鞋子给跑丢了出去。但他并未在此时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一路行来匆匆,在他面上的风尘仆仆之色混合着焦躁的表情,让他显得无比的狼狈可怜。 他一把抓住了乔琰的手,连粗气都来不及喘,便已用另一只袖子半掩着面容,出声嚎道:“烨舒,手下留情啊!元叹与那扬州之变有何关联,你且罚他便是,可切莫伤他性命!” 能对乔琰称呼“烨舒”的,在方今这世上本没有几个,眼前之人不是蔡邕又是谁。 但在这一刻,乔琰做的并不是搀扶起这位“嚎哭”的长者,做出什么安慰的举动,而是将手缓缓地抽了出来,随即往后退了一步。 在那张素来运筹帷幄,只让人觉得远比她年纪冷静成熟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种伤痛悲愤之色。 她静静地看着蔡邕许久,方才用一种沉重至极的语气开口问道:“蔡公,连您也要在此时逼我吗?” 第348章 两种待遇 乔琰这话一出,蔡邕当场就懵了。 什么叫做“也要逼她”? 这好像跟典韦在送信过去时候所说的情况不太一样? 蔡邕在收到来信的时候根本没想太多。 扬州有变,吴郡四姓中有人在孙策之死上做出了推手,既然和顾雍这个弟子没有关联,他来救上一救实在是分属应当。 他还专门拿着信找了身在乐平书院的郑玄和卢植相询,两人一致认定,典韦在信中写到的需要他扮惨一些来表演是有必要的,如此一来乔琰便可以顺着他这一求情举动中给出的台阶往下走,进而将顾雍给放出来。 或许被放出来的还并不只是顾雍,吴郡四姓随着朱荣之死和此番的牢狱之灾警告,若再加上随后的小惩大诫,在眼下的情况里便已够了,若将其干脆利落地连根拔起,反而会导致扬州局势动乱,不利于乔琰随后派遣人坐镇。 蔡邕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想想乔琰给他还有他那两个女儿所提供的容身之所,想想这个对他而言再安逸不过的治学环境,想想顾雍到底是当年他给出过“元叹”之名的弟子,再想想他在乔琰面前做出的丢脸举动反正也不是那么一件两件的了—— 现在又能千里救徒弟性命,又能对乔琰有所裨益,他何乐而不为呢? 走个过程就走个过场,大家的面子都好看。 虽然典韦话中说是希望蔡邕来劝,但卢植也说了,乔琰能坐到今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上,对于一些利益纠葛和私人交情的问题是看得很明白的,并不需要他有多少口才,便足够达成这个劝说的目的。 何况,他得想想,典韦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明确的意识让蔡邕来救人? 这必然是乔琰已经在无形中展现出了几分自己的态度。 所以蔡邕大可不必担心自己会落到一个下不来台的份上。 故而就算在他抵达扬州后又因乔琰身在徐州,被人转道送了过来,蔡邕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他一心盘算着等到见到了乔琰后该当拿出何种表现,在入城的时候是听到了那么点吵闹的动静,却心无旁骛地将其忽略了过去。 而后便是乔琰和随同她走出州府的人一并看到的这一幕了。 蔡邕着实是表现出了一派急于将徒弟给捞出来的状态,甚至不顾形象地将鞋子都给跑丢了,还几乎掩面而泣,只或许是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这才并未失态到这个地步,都来不及和乔琰寒暄两句,就已经单刀直入地切入了自己的主题。 他想要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只不过对于并不知情的人来说,正如乔琰所表现出的那样,蔡邕出现得着实太不是时候了。 城外正包围着那些前来为刘备求情之人,甚至在这郯县之内也不乏有人试图将这求情的讯号传递到州府来,不过碍于乔琰是统兵夺取的此地,这些人和她之间还有着一段距离。 偏偏在此时蔡邕这位对乔琰来说得算是长辈的人来了此地,所为的目的还是求情,又给这威逼加上了一道。 这多令人难办。 眼见蔡邕呆愣在原地,乔琰面露激愤之色的一幕,众人也觉得实属寻常。 唯一在状况之外的也就只有一个蔡邕。 他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现在他应该做什么来着? 眼下身在这徐州郯县的地界上,并没有一个卢植或者郑玄来给他解惑,为什么在他说出了这句求情之言后,乔琰做出的回应并不是将他搀扶起来,解释自己在将顾雍连带着吴郡四姓之中的无辜存在一并下狱的身不由己,顺着长辈给出的梯子往下走,而后将人给放出来,却竟然是做出了这等反应。 但他并不知道,对于蔡邕恰到好处的赶到,乔琰是惊喜得很的。 这也正是要让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过,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只需要他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为顾雍求情!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乔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对蔡邕这般说话有些不妥,她稍平复了几分情绪,又开口问道:“蔡公真要在此时为顾元叹求情?” 蔡邕觉得自己该当是明白乔琰的意思了。 这是要来个三请三辞的拉锯戏码啊,才好让人相信她要释放顾雍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 蔡邕完全不知道自己将眼下的情形猜错了十之八九,当即回道:“元叹长于文辞音律,又在担任郡县小官期间恪尽职守,料来同那孙伯符之死无有关联,倒是能为烨舒在扬州地界上协理政事做一番贡献,饶他一命也无妨吧?” “饶他一命,饶他一命……”乔琰冷声将这四个字反复在口中念诵了两边,在蔡邕又一次没料到她下一步举动的时候将人带着往外走去。 在途径那只被蔡邕跑丢的鞋子面前,还不忘让他先将鞋子给穿上,这才带着他一路往南行到了这郯县的城头。 城头上出现了人,还从气势上看可能是主事者的存在,让这些身在此地为刘备请命的民众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也或许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并不只是因为有人来了,也因为这两人此刻出现的表现着实有些怪异。 但他们的安静,并不意味着本不知周遭民众所为的蔡邕无法看出他们的诉求。 置身在此地,还是被乔琰给拖过来的,又将此地密密麻麻的人看在眼中,就算是个傻子也该觉得眼下的气氛不太对劲了。 蔡邕一打眼便看到,在这二丈高的城墙之下,在距离他不算太远的位置,正有一张以布帛写成的横幅,所书正是“为刘使君请命”六个字。 那或许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的识字之人所为,又或许是有依然听从于刘备命令的官员在其中做出了一手推动,但无论是何种缘故引发了这一幕,蔡邕看到了一张张面带殷切期许的面容,简直像极了太学生为了达成劝诫的目的而发起的请命。 他也陡然意识到了,为何乔琰会说出那个“又”字。 这么一看,他好像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乔琰已松开了拉拽住他的手,面上带着几分愤慨之色问道:“他们说刘玄德为一方州牧,政绩清明,德行堪为表彰,不当杀之,蔡公说顾元叹才学具备,为官务实,也不当杀之。好!那么我也想问几句。” “自中平六年孝灵皇帝驾崩后,先有董卓乱权后有天下二分,这汉室便合该权柄不再,尊荣不再,天下州郡只知有长官不知天子何人,州郡之间随时有相互攻讦侵吞之可能吗?” 蔡邕回道:“……当,当然不是,如能天下一统,四海清平,民众各有其家,不必因征兵之祸担惊受怕,自然才是正道。” 乔琰道:“便如蔡公所言,这天下合该只能有一处朝廷。可彼时孝灵皇帝过世,以皇子协为继承人,皇子协尚在人间,董卓也非不可铲除之人,邺城朝廷便急不可待而建,其又无坐镇中央之能,匆匆迁都,以至于令天下人均知——若天子有祸,臣子不当救援,而合该另立新主;若都城危亡,臣子可不必固守,迁出无妨。虽不似董卓倒行逆施,却仍为乱臣贼子无疑,是否如此?” 蔡邕眨了眨眼睛,试图从乔琰这里听到一点别的暗示,但在对方似乎当真是在质问的目光中,他除了说出一个“是”字来也没有别的答复可回。 但乔琰这话问出,何止是蔡邕,就连听到此话之人也觉得好像合该回以一个“是”字。 这么一看,长安朝廷何止是在地盘多寡上强于邺城朝廷? 在这些原本还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现在看来,在正统性上也更强得多。 若非刘协失踪,乔琰不必请有仁德之名的刘虞入主长安,这和袁绍袁术彼时拥立刘辩即位的情况大不相同。 她所问出的问题也实在有着发人深思之意。 邺城朝廷的存在是否意味着,天子有难,臣子可不救,国都有难,臣子可随意迁都? 这都与都城、宗庙、社稷、天子的存在意义有悖。 “刘玄德先领荡寇将军之名进攻豫州沛国,后领徐州牧之名,于陶恭祖死后接掌徐州北部,遥尊邺城天子为帝,他非乱臣贼子吗?” “扬州牧孙伯符,其先父为图救驾之事意外亡故,其领扬州牧期间始终以长安天子为帝,历年岁贡无有缺漏,能渡海远击辽东也仰赖于他送来的扬州船工,然天下归于一统的大业未成,他便因吴郡四姓意图独尊于江东之念遭到谋害,此四姓者,非乱臣贼子吗?” “我杀贼救汉,你等缘何拦我!” 乔琰这字字句句铿锵,虽有这四五米高的城墙间距,依然被最接近于城下的民众和紧随她而来的鲁肃王朗等人听了个明白。 若按照她先前评判的逻辑,既然邺城朝廷立足不正,那刘备确是叛党无疑,杀害了孙策的吴郡四姓同样是叛党。 而她的下一句更是为她的这番行动打上了一个再正义不过的名号。 “董卓小钱问世于长安,令人知晓贸易秩序也可被随意破坏,四年间我等殚精极虑、维护市价,这才彻底断绝其影响。” “天下二分,帝王可随意废立、迁都而走的影响,却必当等到天下一统之日方能恢复,若不杀人为诫,如何能令此风尚独绝!” “刘玄德是英雄,是好官,但他看错了君主、站错了位置,令天下随时有灾变复兴之可能,我便容不下他!” 不知是何处传来了一句小声的问询:“可刘使君乃是汉室宗亲,可否问询天子他当不当杀呢?” 乔琰说得是挺有道理,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若是能让刘虞来决断的话,说不定刘备的命就能保住了。 然而他们听到的只是乔琰冷笑了一声:“汉室宗亲?泱泱炎汉四百年,汉室宗亲不计其数,光只是那中山靖王便留下了百余子嗣,散布于各地,若人人都因身为汉室宗亲便需由陛下裁断生死,这社稷兴衰,政令法典之事又由谁人来定夺?” “先益州牧刘君郎之子刘璋,意图割据蜀中称王,趁其父病重之时兴发动乱,枉顾父子礼法,君臣纲常,我杀之便是,不必等到天子裁决。” “倘汉室宗亲都如陛下昔日为幽州牧之时那般,恪行操守,节俭自律,开启互市,镇守边陲,虽动乱之年幽州谷价也不过三十一石,我便是将汉室宗亲都个个供奉着又有何妨?然人有私心贪欲,有不尊章程,有犯上作乱,桩桩件件合该由律法定夺,而非其汉室宗亲之身份!” “敢问诸位,是否理该如此?”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虽有人觉得乔琰此话像是在将大汉宗室的脸面往下踩,可这宗室子弟犯法也按法典行事,与庶民同罪的言论,对于他们来说,却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按照这样说来,刘备好像也…… 等等! 乔琰语气之中的种种,分明都对昔年还在担任幽州牧位置的刘虞推崇备至,可若如此算的话,刘备在徐州的表现其实也并不差! 既然汉室宗亲的身份在她这里不是个求情的由头,那他们可以拿政绩来说话! 刘备是有话可说的! 当即有脑子灵活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仰头朝着乔琰看来,问道:“敢问大司马,倘若有人虽不能令粮价平抑在三十钱,却能一家一户四方走访,令笮融所传佛经陋法彻底杜绝于州郡之内,而后令民众有田可耕,遵循天时,耕作以图收成,能否称之为仁?” “倘若有人走访乡里,敦促水渠开凿营建之事,以图徐州民众有水可饮,能否称之为恪尽职守?” 他这一开头立刻便有人接了上去。 “去岁有下邳郡县吏不满使君治理,竟意图派遣刺客将其刺杀,却因亲见使君裁断冤案诉讼,倒戈后将实情告知,此为德行高尚之辈表现啊。” “笮融偷盗三郡粮食为己用,在徐州南部大兴佛会,却令下邳和彭城二郡无粮,若非使君走访郡县大户,以州郡税收为抵,先行借贷之举,换到了一批粮食,我等之中有不少人早活不到如今了!” “还有……” 一个个声音争相响起,最后被一个更加出挑的声音盖了过去,“大司马,可否亲自看看,这徐州北部在刘使君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种面貌呢?” “纵然他实有过错,也当功过相抵了!” 乔琰立足于城头,看着这一张张将求情说辞说得言真意切的面容,开口道:“将陈元龙从牢中提出来。” “久闻其乃是湖海之士,文胆武志,不屑于说假话,又为徐州典农校尉数年,深知徐州各处田亩收成,所以——我要他来说。” 陈登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一个处境下被释放出来。 被庞统这个小辈算计了一手后被囚,对于陈登来说其实也不算是个难以接受之事,他只是无法理解,为何乔琰能选择此时,发动出这样的一出仿佛人人相助的徐州攻伐之战。 正因为这种困惑,当他和父亲相继被囚,甚至被关押进了郯县的囚牢之时,陈登只是闭目沉思着思忖此番战况之中的种种,意图复盘这整场败仗。 他并未对自己即将面对何种灾劫而忧心,却还不免有些担心刘备的处境。 他有时候觉得乔琰的行事像是仁善之人,有时候又觉得她的对手相继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征兆—— 一种刘备很可能会亡命于她之手的征兆。 可陈登怎么也没想到,乔琰会将刘备的生死交托在他的手上。 他看了看身后依然缀着的请命民众,又看了看已停放在他面前的车驾,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便听得乔琰说道: “我听闻昔年有襄阳名士来见你陈元龙,却见您毫无对待客人的礼节,径直上床高卧,令客人坐在下头,自此有人说您有骄狂之气,不知今日元龙要如何为我这个客人介绍徐州?” 陈登回道:“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令客下床而坐非我有轻看他人之心,实是我欲其有忧国忧民之念,他只有求田问舍之心,既言无可采,自然为我所讳。眼下君侯却是要同我问询刘使君之政绩,我便是与您说上三天也无妨,为何要有骄狂之态。” 乔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笑道:“好啊,素闻下邳陈元龙养耆育孤,视民如伤,让我听听你有何可说!” 陈登毫不避讳这个才从囚牢中出来便登上敌方车驾的举动,拂袖而上,“请车驾慢行,令后方百姓跟从,我等便以这郯县周遭言说一二。” “郯县之东为徐州州府军屯所在,然此地军屯与君侯在关中的军屯不同,并非正规兵卒所有,实为我等兼并海贼薛州之部从所得。然期年一满,贼已成兵,再无为祸于民之举。此为沿海民众之福祉。” 车驾缓缓行驶过这片还未开始春耕的土地,在田地间已能看见几位耕夫正在松土,远远看去其肤色确实是要比寻常的农人看起来更接近于古铜色,体格上也的确更像是水手。 乔琰缓缓收回了目光,回道:“下一处吧。” 陈登道:“郯县之北有缯山,山中有民户分布,使君曾念山中民众田耕不易,水渠不至,亲自走访于此,因民众不愿出山,便只在山中必经之路上多为他们修建了一座桥梁,此桥可见使君待民之诚。” 这座桥正在两侧山崖之间,乔琰并未亲至,但当她回头看向后方民众的时候,便见有人焦急点头以证其事实。 车驾未停,又听得陈登说道:“郯县之西有沂水支流经行,土地平旷,适宜耕作,可惜早为郯县大户所占据,使君亲往游说,与之对谈数日,这才将其拿回,随后将其分给了县中阵亡士卒亲属。” “而那郯县之南……” “你不必说了。”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陈登的话,也随即号令车驾停了下来。 让众人都未曾料到的是,这位而今主宰徐州生死的大司马下车后,并不是打断他们意图救援刘备的举动,而是先朝着陈登拱手行了一礼,又朝着这些始终尾随在车驾之后的民众行了一礼。 “若非刘使君诚然明审赏罚,威信宣布,爱民如子,今日没有这字字句句间的功劳,只以其支持邺城朝廷一事便欲将其处死,实为我之失职。” “然其若仍留徐州,难免因其曾听从邺城朝廷号令引发动乱,我会将其带回关中,交由陛下发落,并表奏天子,看在其有功于民的份上从轻发落。刘玄德既为宗室子弟,便是秉承宗庙祭祀之礼,料来也算合乎情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不知道是谁人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了一句呼喊—— “大司马英明!” 这样的一句话喊出,旋即引发了一声声的响应。 这怎么不是英明呢? 虽是她意图将刘备处死以儆效尤,但也同样是她听着他们的据实已告,决定将刘备给释放。 只不过是押解到长安暂时留观而已,甚至还能得到个官职,已比原本的结局好上不知多少了。 那关中需要刘虞这等爱民如子的天子,大约也需要刘备这样的好官。 固然有些可惜他无法待在徐州这地界上了,总还是有了个合适的去处。 他们这番请命的目的达成,也能安心了。 不过—— 刘备的事情是解决了,其他的事情可还没解决呢! 蔡邕看着眼前一片欢腾的景象,自觉应当是个合适的说话时候了,又挪到了乔琰的身边,开口问道:“烨……大司马啊,既然玄德之命可保,还能回长安去做个闲官,那元叹那事?” 可几乎是一瞬之间,随着乔琰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周遭也重新归于一片安静。 乔琰抿了抿唇,“蔡公啊……这实不是我不想帮您。” 众人见这稍显冷淡迟疑的语气便知道,这个对徐州民众来说陌生的扬州吴郡四姓,大概是远不如刘备品行的,也没有这样多可以用来说服她改变决定的理由。 果然他们随即便听到乔琰说道:“您可知道,光是在我启程北上徐州督辖战况之前,查抄出的四姓非法营收便已达万金以上,侵占良田耕地不计其数,藏匿隐户逾四千人,顾元叹或许对此毫不知情,可他行至沿江港口留神我于何处登岸,分明是知道——一旦我剑指吴郡,他们到底会面临何种后果!” “就算不管孙伯符之死,又有蔡公求情,他们也势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要周围的百姓看来,这还活什么罪啊,直接杀了便算了。 可他们眼看着乔琰看向蔡邕的眼神,便知道这位求情之人分量不小。 “蔡公亲自来说,不惜披发赤跣,我总得给您一个面子。” 乔琰深叹了口气,很是一副经过了心中挣扎纠结,这才说道:“我可以不杀他们,但会奏请天子,扬州之东有海岛名为夷洲,上有高山族居住,然无有高屋楼阁,美食珍馐,令吴郡四姓居处其上,开岛田耕作,如能自此一改陋习,重现士族之风,再行将其接回。” “凡岛上所需书籍法典我都会令人送达,食物饮水武器药品也绝不会有所缺漏。此外,蔡公既对顾元叹称许有加——” “那便令其为夷洲太守,看管族人,敦促他们早日改过向善!” 第349章 徐…… 夷……夷洲太守? 蔡邕虽然没有亲自去过夷洲,或者说对于汉朝而言,从来就没有哪一支船队是通过海航正式抵达夷洲境内的,但因顾雍是他的弟子,时常会在给他的来信中提到些南方的奇闻异事。 扬州的丹阳郡在光武中兴之后的后汉,经常作为流放的边境地界。 这种流放或多或少和西面和北面面临的种种动乱有关,毕竟因这些麻烦,凉州并州幽州这些地方不再适合于一直作为充边流放之地,反倒是南面的扬州丹阳和交州日南,原本就已经够偏僻了,又还没动乱到不可遏制的地方,正可以作为惩处之地。 但丹阳郡也至多就是山越横行而已,随着和寻常居住于郡县之中的汉人往来增多,无论是吃住习性、耕作方式和使用工具上,都完全是和中原人一样的风俗。 可夷洲不同。 按照吴人在海航中遭遇风暴漂流到夷洲地界后的经历所说,岛上所用的绝大部分器具还是石制、木制或者是用兽类骨骼制作的,与生活在数千年前的状态没有太大的区别。 将原本在扬州地界上养尊处优的吴郡四姓子弟送到夷洲这样的环境之中去,还要让顾雍在那里担任太守,让他们从此改过向善? 蔡邕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道,可能已经在地下的凉州汉阳四姓之人都要觉得,他们这个痛快一刀的待遇已经算不错的了。 “蔡公莫非是觉得这个决断不妥?”乔琰拧了拧眉头问道。 蔡邕朝着周遭一转,便知道这些不明就里的人显然是觉得,在吴郡四姓已经做出了这些蠢事后,他还能成功将人求情保命下来,已是实属难得之事,绝不该再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连忙回道:“不,我只是意外,君侯居然还愿意让元叹做个太守……” 夷洲太守就夷洲太守吧,对外说出来还挺像益州太守的,总比直接被杀丢了性命要强上太多了。或许治理得当,也有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可惜……如此一来,吴郡四姓的尊荣便自此不复了。 扬州这地方的世家势力虽是以这四家最为出挑冒尖,但并不意味着只有这四家。 乔琰并未对这四家行斩尽杀绝之道,他们便不会有真正直面困境的危机感,甚至说不定会觉得,头顶的一个个大石被搬开,正是他们趁机从中抢夺利益的时候。 等到吴郡四姓回返,只怕再怎么深厚的根基也已经被挖了个干净了。 最多也就是剩下已经在乔琰手底下的陆苑陆议,再加上一个还在就学的陆绩而已。 也罢! 这些和他一个在乐平书院中做学问的人有什么关系,总归是先有了让乔琰发作的因,这才有了最后的结果! 乔琰目送着下属将蔡邕送下去休息,脸上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笑容。 这出并未提前预演过的戏码,因为刘备的去留问题又加入了新的参演人员和回应台词,但总算还是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完成了落幕。 现在的徐州扬州地界,才是真的只剩下扫尾之事了。 “大司马既然并没有杀刘使君之心,为何非要来上这样的一出?” 见为刘备请命的民众已在陆续散去,陈登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些只因听说乔琰要杀刘备这才匆匆赶来的百姓,或许并不能看出乔琰此举中所用的花招,甚至觉得是因为他们将刘备在数年间于徐州积累起来的民望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才让刘备得以免除一死。 可但凡是稍有几分政治修养的人便不会看不出—— 从头到尾,乔琰就没有要杀刘备的想法! 如果说此前因为陈登对乔琰这位敌方统帅有些刻板印象,还没将她的这种态度给看出来,那么当她在陪同陈登乘车巡游郯县四周,又在还没绕行满一周便匆匆打断的时候,这种“敷衍”的顺应民意,就已经足够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了。 她只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让刘备得以保有性命被送往长安,绝不是她被刘备在徐州境内所做的种种所打动,这才有了一出想法上的转变。 乔琰朝着陈登看来,一点都不奇怪这种心思会被陈登看出,反正她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她坦然回道:“你可以认为我这是在惜英雄。” 刘备确实是个英雄人物,还是个在德行操守上远比大多数人对自己要求更高的英雄人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徐州得到这样多人的拥趸。 “可以认为我是在借机收买徐州百姓的民心。” 民众的请愿,能让对他们来说有恩的刘备从原本的谋逆等死变成被送往长安担任闲职,其中的参与感和扭转命运所带来的成就感,让他们对被纳入长安朝廷的统治之下本会产生的抵触,或多或少会有些削减。 “可以认为,我是在为邺城朝廷那边提前展示出一个范本。” 刘备一度做到州牧的位置上,还和乔琰正面交锋,尚且可以因为民众的请愿得到活命的机会,那么他们呢? 显然,幽州的公孙瓒这等被彻底剿灭的情况,还是跟他本人与刘虞之间的恩怨有关。 “或者也可以认为,我是希望给长安这头的大汉宗室势力再增添一二助力。” 她虽在口头上说什么中山靖王之后不知凡几,但刘备得算是汉室宗亲这一点,是实打实的。 这位徐州北部的徐州牧若是完成了从邺城朝廷所属到长安朝廷臣属身份的转变,对袁绍来说必定是一个重磅打击。 乔琰道:“你看,随便一说便有这样多的好处,而我所要做的不过是放过这等斩尽杀绝的想法,顺着民众铺设的阶梯走下来而已,为何不这么做呢?” 陈登此刻的心绪稍有几分复杂,也只能回了句:“能够如大司马这般思维缜密,收放得宜的人,实在是少见。” “那倒也未必。”乔琰认真地朝着他看来,“你陈元龙难道不能算一个吗?在将你从囚牢中请出来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你是湖海之士,文胆武志之人,这话就像我对刘玄德的夸赞一般,并不是一句假话。” 陈登道:“大司马不必绕着弯子说话了,直言无妨。” 乔琰笑了笑,“徐州之败,败在积淀不足,人手不足,更输在了全盘统筹之谋划,非输在刘玄德和你陈元龙的德治教化。我乔琰也非心胸狭隘之人,不会因你曾力主刘玄德入主徐州,成为徐州牧,又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替他守城应战,便对你存有何等偏狭意见。” “而今天下动乱未平,偏生天公多不作美,似你这般的治世能臣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又何敢将你滞留在这囚牢之中作为反贼对待。” “不过——刘玄德在徐州可谓是一呼百应,足下又如何不是呢?我听士元说,你在楼亭被擒之时,有夏丘民众扶老携幼,要与你一道前往徐州州府,还是被你给劝说回去的,要真让你继续留在徐州,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陈登听到这里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先前的一出表演,还让他觉得乔琰是个习惯于让自己绝不露出弱点和被人攻讦之处的存在,此刻的这番话,倒是有几分过分坦白的利弊权衡了。 他问道:“那么大司马的意思是?” 乔琰回道:“我原本是想表举你为扬州别驾,请你将这在徐州境内治理一方的本事用在刚被平定下来的扬州上,可惜有个麻烦事,我所属意的扬州刺史也是徐州人士,为防你二人同乡叙旧,给我惹出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只能劳驾元龙换个位置了。” “不知,你可愿担任河南尹的位置?” 陈登眉头一皱:“这不是……” 乔琰打断了陈登的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司马建公的位置,他也并未在任上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可在方今时局之下,能力不足就是最大的问题!” “河南尹接邻袁绍所据的河内郡与曹操的兖州,又承载着去岁引入洛阳的流民,倘若今年人口续增,光靠荀文若并不足以管控河南尹连带周遭之地。” “我有意表举司马建公长子司马伯达为扬州刺史麾下的簿曹从事,任期满一年后接任扬州别驾之位,其次子司马仲达也已于幽州任职,正在立功上升之际。家族迭代,长者让位,养志自守,此为求全之道,无有不妥吧?” 陈登将乔琰的这番安排在心中思忖了一番后回道:“若如大司马所说,极为妥当。登愿从大司马安排。” 无论是从利益交换还是从势力平衡的角度上来说,乔琰对人手的安排都堪称精妙。 一二月内的连番变故,令徐州和扬州尽数被归并到了她的手中。 便如同益州的情况一般,此二州内的州牧位置被废除,只设立刺史和各郡太守,连带着驻兵将领一道形成州中的统治势力。 徐州的情况已经明朗了。 周瑜担任徐州刺史的位置,作为他此番吸引到了全部火力并成功支撑到合围陷阱完成之时的嘉奖。鲁肃担任徐州别驾的位置,以表彰他在大局已定前便弃暗投明,并成功说服琅琊的臧霸前来投诚。 原本由长安朝廷委任的张懿,按说在这番南北对峙之中也没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甚至在最开始能进行这沿淮河界限分割,还得多亏有他的存在才能让这出对峙成立,不过就像乔琰和陈登所说的那样,在方今这个局面下,没有能力也是另一种罪过。 徐州毗邻青州和豫州,随时可能重新变成争锋的战场,比起张懿,当然还是由周瑜身在此地驻守,要更符合乔琰的诉求。 此外留守于此地的武将,便暂时先是身在此地的马超、张杨、严颜、张任等人了。 在已经有周瑜、鲁肃作为策划进攻方案头脑的情况下,武将能否独当一面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而扬州这边也已基本敲定了情况。 由张昭出任扬州刺史,由司马朗出任簿曹从事,往后候补扬州别驾的位置。 因徐州这头戍防压力明显要比扬州更大的缘故,乔琰意在令程普和韩当留守扬州,在将臧霸调任至丹阳郡平定山越之乱后,将黄盖和蒋钦调度至琅琊郡,防备北面的青州。 孙策的旧部中如周泰等人,多有加官安顿之举。 以上的这些安排在她送往长安的奏报中均有明确的原因交代,以刘虞对她向来放心的情况,应当不会被拒绝。 就算真有人要在其中折腾什么幺蛾子,身在长安朝廷中的程昱等人也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最后三件要紧事了。 其一便是孙策孙坚家眷的安排。 对孙策旧部的少有调度,是为了让扬州局势尽快完成平稳过度,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将孙氏子弟尽数留在扬州。 吴夫人为孙坚生有三子一女,除却已经身亡的孙策之外,剩下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孙权也还只有十三岁。 乔琰要说服她将他们带往乐平就读,顺便暂时定居于并州不算难事。 正好前来给顾雍求情的蔡邕也已完成了属于他的戏份,正要被乔琰着人送返回到乐平书院去,到时候还能凑一个同路。 为显示这番就学的安排并不只是针对孙氏家眷,将孙权等人扣押为人质,吴郡四姓子弟中年不满八岁、不适合经历海上风浪的孩童,孙权的伴读朱然,凌操之子凌统等人,全被乔琰预备着打包送过去。 其二便是对一些不适合于在徐、扬二州担任高位官职,又在此番战事中立下战功的人做出安排。 比如说贾诩。 此番三线出战,若无贾诩的居中统筹和消息传达,进展绝没有如此顺利,可看看贾诩为何会身在此处,便发觉其中有些问题了…… “原本令文和先生以乐平书院师长的身份莅临指导,得算是个掩护,现在看起来倒是个不大方便的情况了。”乔琰看着面前的贾诩开口说道。 眼下孙策已死,无论贾诩是否和孙坚之死有着过分密切的关联,他都已少了一份性命威胁。 因此番立功洗刷了过往投敌的履历得到升迁,在情理上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何况,徐州扬州新定,无论是扬州刺史张昭还是徐州刺史周瑜,其实都还不是能被乔琰充分信任的存在,还需要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作为监督,贾诩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给他的位置低了,无法节制住周瑜和张昭,给他的位置高了,又容易招惹来非议。 贾诩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很难。” 乔琰道:“文和先生既然已经有了想法,不如说来听听。” “……”贾诩迟疑了一瞬,但想到他若真是要当个闲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应当接受带着诸葛亮等人前往徐州的任务,君侯的种种举动已让他从归心到安心,便果断地回道:“请君侯向朝廷上奏,举荐我为——” “青州刺史。” 乔琰讶然于这个答案了一瞬,又忽然拊掌一拍,“文和先生,论起老辣,果然还是得看您的。” 青州刺史! 青州根本还没在他们的手中,何来青州刺史的官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贾诩是没有实权在手的,这很符合暂时不给贾诩以高位的利益诉求。 但一旦有夺取青州的战略目标,贾诩随时可以联合徐州、扬州甚至是幽州发起联合会战,是有一定权柄在手的。 以贾诩的眼力和本事,乔琰毫不怀疑,这个官职在他的手中还能玩出别的花样来。 这简直是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官职。 “我会一力促成此事,绝不让任何人影响到这个官职的落成。”连贾诩这种咸鱼都难得在他们越发高涨的气势中被带动了起来,乔琰这个做领头人的又怎能令他失望。 无论是贾诩曾经所做之事,还是他身为凉州人的身份,都绝不会是这个官职落成路上的障碍! “此外还有个人的官职,想请文和先生帮忙参谋一二。”乔琰顿了顿,开口道:“庞士元。” 庞统在此战之中的作用毋庸置疑,从沛国劝投、说降鲁肃,到擒获陈登,完成对徐州最后一路兵马的围剿,都表现得极其精彩。 按说卧龙凤雏并称,既然诸葛亮现在担任着幽州的治中从事的位置,庞统也该当对应一个徐州的治中从事才对。 但徐州刺史是周瑜啊…… 历史上的庞统也曾经是周瑜的下属,现在把周瑜鲁肃和庞统这三个家伙凑在一起,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这种纠结的表情在贾诩看来可不像是面对真正意义上难题的迟疑,而像是有几分孩子气的较劲。 大概也就是徐、扬二州的战局平定之时,才能让她有思考这等奇奇怪怪事情的时间。 贾诩道:“我不知道君侯此刻到底在存有何种顾虑,在其位谋其职这个道理,不需要君侯说,庞士元自己也是明白的,无论君侯给他做出了哪个位置的安排,他都会竭力去做好的。” 在这片竞争出头的大环境之下,庞统这种不服输的性格会推动着他力争上游的。 乔琰接话道:“看来文和先生对他还是很看好的,那我便还是按照先前考虑的治中从事来举荐了。” “君侯这话说得不太对,”贾诩回道,“应该说是您对士元看好,这才让他随同这批乐平书院的学子一道前来扬州,而非是我对他有什么另眼相待。非要说的话,我倒是还想问君侯一句,能得我另眼相待的那二位,您打算安排什么职务?” 这也正是乔琰在思索之事,那便是乔岚和乔亭的官职。 张飞之死虽不是此战的必然结果,但既然能达成,无疑是让这两姐妹在世人面前刚以自己姓名出场,便带上了为父报仇的孝义之名。 这就如同乔琰在黄巾之乱中为自己造势的举动一般,有了个绝佳的。 乔岚将关平拒于淮阴城外,又恰到好处地烧毁了刘备的渡河船只,乔亭在周瑜军中也沉稳若定,阻拦关平外成功提醒了陈武的回军,再加上二人对于周瑜的劝阻退兵,怎么算都是个大功劳! 乔琰一向不吝于给自己人争取福利,自然不能只是让她们将名字写在乐平乔氏的族谱上而已。 不过,她们二人所学的东西,更偏向于速成的情报业务技术,若是现在让她们去担任什么郡县长官之类的职务,对她们有害无利。 乔琰思忖了一番,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想请文和先生参谋一二。” 见乔琰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贾诩也不由来了兴趣,“君侯但说无妨。” “我想让她二人回返长安后,在廷尉司寻一奏谳掾或者奏曹掾的官职。律令、刑狱、礼仪、度量均出廷尉司,其间消息往来尤多,正可令她二人从中研读长进。” “她二人一者长于大局,二者长于谋划,又在文和、文优先生的教导下,对细枝末节的分析有独到之处,廷尉司中的诉讼断狱案例里,也能令她们大有收获。您看如何?” “君侯啊,”贾诩意味深长地一笑,“您可不只是要给她们选择一个合适的进学环境啊。” 这是要将桓灵二帝时期多由酷吏掌握的廷尉,捏在自己的手里! 立法的权柄已经让出去给制定五刑的那几位了,执法的权柄的确还需要自己人。 情报与刑律的结合,更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变革! 可在当下会意识到这种悄无声息改变的,或许只有知晓乔琰图谋的几人。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乔琰没有趁机为乔岚乔亭索求更高的位置,其实是并不贪恋权势的表现。 但事实到底如何,却要留待往后来看了。 贾诩又如何会反对此事呢? 能将这样的内幕透露给他,已是绝对心腹的待遇了,他也势必会将这个青州刺史的位置给做到最好。 在这番交谈后,乔琰便启程折返了扬州,与她随行之人还有周瑜。 这一趟回去,一来是为孙策的葬礼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二来也是为了将吴郡四姓打包丢去夷洲。 荆州的船只在乔琰看来还是不太能扛得住风浪,为了确保在这趟海运中不会出现什么船毁人亡的情况,她还专门让一度前往辽东的船只回航走一趟,可算是为他们还能重回故土做了充分的准备。 但大概对吴郡四姓的子弟来说,都即将被流放到跟蛮夷之地无异的夷洲去了,这种所谓的安全措施根本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的感动情绪,只会觉得他们简直像是扬州地界上最大的笑话。 就算是大有可能得到那个夷洲太守官职,作为其中领头人的顾雍,也不会觉得这是乔琰对他的优待。 可形式比人强这个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 他们有什么资格跟乔琰对抗呢? 如果说,还有徐州那头南北对峙的交战拖住了乔琰的脚步,或许他们还可以在扬州这边施压,迫使她不得不将他们给释放出来。 可在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引爆了徐州全面开战,又以天罗地网将刘备击败后擒获的情况下,他们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只要她能令人阻截住袁绍和曹操夺回徐州的攻势,她便可以凭借着徐州这个屏障,在扬州地界上进行随意的经营,就如同孙策之前所做的那样。 甚至因其已在凉州等地有了足够的经验,在抽丝剥茧对付各方势力的掣肘上更为驾轻就熟。 这个流放的消息随同徐州大胜先于乔琰一步抵达了吴县的监牢之中,一时之间此地便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但乔琰大概是不会顾忌于他们心情的,她此刻正在与周瑜一道登上跨越长江的船。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那场作为诱饵的陷阱中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因为接受孙策之死和接受某些立场对周瑜来说有过抉择煎熬,比起当年乔琰在长安城中和他见面的那次,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周瑜并未忽略掉乔琰对他的打量,他拢了拢被早春的冷风吹动的衣袖,回道:“大司马请放心,徐州刺史绝不会是一个病秧子,等操持完伯符的丧事,我会尽快投入到徐州的政务中。” 事实上若不是乔琰为了定周瑜的心,他连回返扬州这个举动都不该有。 此刻徐州之变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到了邺城,以徐州这等难以严守之地,势必会面对袁绍的进攻。 不过眼下还有贾诩、庞统和鲁肃等谋士,外加那一群武将身在徐州,暂时掀不起风浪,还是让周瑜亲自回扬州走一趟才是。 对于乔琰的这份特许,周瑜心中有数。 可当他望着被风吹动的江面之际,依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乔琰敢如此放心地让他回返扬州,去见一见孙策的其余部将以及为其操持葬礼的吴夫人,便已足够说明,她或许在孙策之死中扮演了一个推手的作用,却绝非是决定了这个结局的凶手。 孙策将扬州交托给她,也是在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抉择。 无论是出于对庐江周氏前途的考虑,是对先主公遗愿的继承,还是对时局的评判,他都应当顺着这条给他划定的徐州刺史之路走下去,不当还有任何一点犹豫的情绪。 或许唯一遗憾的,便只剩下孙策未能善终了。 可就像刘备也在这徐州交战中痛失臂膀助力的张飞一般,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可以两全的事情。 在这船只启航南下渡江的时候,他又见乔琰扶栏而望,似有所指地说道:“公瑾,你看——” “百川总会归入江海的。” 第350章 军报抵邺 百川终有归海之日…… 周瑜无法确定,乔琰所说的到底是天下重归一统的趋势已随着她南征北讨之间奠定的优势,变成一种再不可阻挡的潮流,还是在说,孙策的过世也不过是这些自然规律中的一份子。 但或许她也是在说,百川东流入海的滔滔向前,也是他此刻该当让自己保持的状态。 人不能再多回头去看了。 扬州要想不再成为历年间多被选作官员流放的地方,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等山越横行的局面,要让他庐江周氏的子弟踏足中央得以一展抱负,他便必须在这个没有第二选择的时候站在乔琰的这一方。 主择臣,臣亦择主的双向选择,有些时候没有那么简单。 无论背后还有多少未知的隐情,起码现在他不能有疑虑了,否则只会给另外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而这个敌人,可能并不只是袁绍曹操而已。 “我有个建议不知君侯是否愿意听一听。”周瑜忽然开口说道。 见乔琰颔首示意,周瑜接着说道:“请君侯见一见虞翻虞仲翔。” 渡江而过,便是扬州吴郡的丹徒。 等快马行路赶赴富春,已又过了一日。 距离孙策下葬之日已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 周瑜去见孙策最后一面,乔琰也没打算打扰这等手足之交阴阳相隔的叙旧,而是思忖起了周瑜所说的虞翻。 虞翻此人的名字,曾经在陆苑的口中跟她说起过。 当时的孙策刚得到乔琰所表奏的会稽太守位置,又由陆苑南下送交了乔琰给孙策的礼物,顺便将陆氏的一部分子弟送至并州,陆苑提到过,吴会名士中有看到孙策潜力的并不太多,其中得算是凤毛麟角的,便有这位虞翻。 他的父亲虞歆是当时的交州日南太守,不过在去岁的年末,这位日南太守病故,虞翻也辞官归家替父亲守孝去了。 虞翻此人,若说毒舌直言,倒是可以和祢衡来打个擂台,但这显然不是他最大的本事。 历史上孙权曾经对他有一句评价,说他就算比不上伏羲,也应当比得过东方朔了,说的正是他在卜卦上的本事。 不错,他学《易》,还将在易经上做注的几位前辈批驳了好一顿,说郑玄和宋忠都各自立注,宋忠稍微逊色于郑玄,但两个人都还没有入门,作品是不能给人看的。郑玄和卢植等人的老师马融这个人呢,可以和他一起学习易经,但是不能跟他作为同道中人。 天下在易经上作注的人里,唯一一个能算是比其他人强的,也就是一个荀爽了,可惜他写的有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和原文之中的意思颠倒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将赞美大衍四象的那一章列为卷首,就更是很可笑的解读。不过这已经超过其他俗人了,不能要求太多。 要不是这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冲着郑玄还在她的乐平书院里教学,荀爽也葬在太行山中,乔琰就应该学习一下孙权,把虞翻这家伙丢去交州让他清醒清醒。 “我听说你曾经和伯符说过一句话,说白龙鱼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希望他留意此事,是否确有其事?” 白龙鱼服,困于豫且,说的是白龙下凡,化作了鱼的样子,被豫且射中了眼睛。 白蛇自放,刘季害之,是说白帝之子变成白蛇,被汉高祖刘邦给斩了。 这两句话是在劝诫孙策不要总是轻出微行,带着太少的仪仗部从,可能会像是白龙和白蛇一样遭遇到不可预知的横祸。 可惜周瑜那等直白的劝阻,按照孙策这样的脾气都不会听从,更何况是虞翻这种相对迂回的表述方式。 站在乔琰面前的虞翻因为其父病故的原因,还身着孝服,不过也或许这孝服也可以算是为自己选定的主君所穿。 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大多因为乔琰雷厉风行的举动对她怀有几分敬畏之心,就算不是畏,也因孙策对她的托孤之举已将她视为新主,唯独这位虞翻站定在那里,颇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的姿态。 听乔琰这么问,他道:“说过如何,没说过又如何?” 乔琰回道:“公瑾说让我来见一见你,我倒是想听听,你对我有何种建议。” 虞翻看着乔琰似乎当真是在认真问询的样子,回道:“大司马近两年内不宜居处长安,今日方起一卦,见兑下坎上,节,五爻变之临,有身首异处之嫌。” 乔琰面色未变,只问道:“那你宜居何处?” 虞翻想了想回道:“长安富贵之地。” 长安富贵之地是不是要比交州那等流放之所更适合于虞翻居住,暂时不得而论。 但乔琰本以为因虞翻和孙策之间的交情,在见到对方的时候会见到的其实是一个刺头,却没想到好像并非如此。 不过无论是虞翻凭借着自己的眼力在这期间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周瑜在回返扬州前给虞翻的信中说了些什么,他此刻的态度对乔琰来说都不算是个坏消息。 乔琰挥了挥手,“那你就去吧,只是——” “我其实不信谶纬之说,也不信天命。” 不过,有些人会相信的,尤其是当他们还有了个助力的情况下。 当然,此刻的长安还未收到那封由乔琰上表的扬州徐州官职安排,也自然还没听到虞翻的这出言论。 先一步收到徐扬战局消息的,还是袁绍。 自从年初开始徐州消息的陆续送达,让袁绍为了防止出现去年幽州突变的情况,干脆将辛评、郭图、许攸、审配等人组建了个临时会议团体,就住在他的住所隔壁。 因还未来得及对辛毗做出调动,暂时让他还是留在北面。 这个会议团体早在徐州有异动之时就已对袁绍做出了建议,令他支援徐州,以防刘备和陈登等人难以戍守住地盘。 可随即而来的乔琰陈兵洛阳,幽州似也有异动的消息,让袁绍不得不做出取舍,到底是先顾自己还是先顾刘备。 随后他又收到了乔琰对着曹操邀约会面于虎牢关的消息,在暂时被下属打消了想法,确认曹操此举的用意是在表现自己并不会和乔琰达成联盟,而不是希望逼迫他将豫州牧位置也封赏出去后,袁绍才勉强送了一口气。 但这一出连环的变化,已让袁绍再难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东南面那一片,只先留神于司隶校尉部和兖州、豫州交界地的变化。 他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将许攸先借调给曹操,让他在前往虎牢关下赴约之时再多带上个人,又想着这等举动难免让曹操觉得自己是在对他生疑,最后还是将其压制了下去。 不过让他这等紧绷情绪舒缓开来些的,显然不是他在某一处的战场上取得了什么突破性的长进,而是他那年少的三儿子袁尚在他的扶持之下正式走到了人前,带着袁绍的默认参与到了政事的讨论之中。 可此时的袁尚其实还没到及冠之年,也就是袁绍才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几个儿子之中有所偏私。 他的长子袁谭虽然被他过继出去给嫡长兄袁基了,已经不能算是他的儿子,但嫡系的名头还在这个长子的身上,现在又驻兵坐镇在东莱郡,明摆着是在替他这个长期身在邺城的父亲行使青州刺史的职责。 从身份和名位上,袁绍觉得自己给袁谭的已经极多了。 次子袁熙,虽然曾经被长安朝廷忽悠了一通,但袁绍也没对他做出任何的问责,甚至在他的夫人过世后,还给他提前预定了一门亲事,定下的是河北甄氏之女,打算等到两年后甄宓十五岁的时候再令二人完婚。 无论是在信任还是子女婚事上,袁绍也觉得自己给袁熙的不少。 这么一算,他只是将袁尚带到了自己的下属面前,又让他也听听这些军政要事,哪里能算是对其过于偏爱呢? 袁绍一边满意地看着这个相貌极佳的儿子坐在堂上,觉得为自己增光添彩不少,一边将手中下属送来的刘备奏报展开,当即大喜。 这封信还是刘备和陈珪等人截获了扬州信使后,在对着周瑜展开围捕行动的同时朝着袁绍送出的,希望他能在徐州无暇从战局中脱身的时候,看看能否对乔琰在扬州的行动做出一番限制。 这封信报原本早就应该送出去,谁知道因在半道上遇到了快马发病,又正好在泰山郡境内,没能尽快完成和兖州地界上的送信驿站交接,以至于当这封信送到邺城的时候,其实已经比它该当送达的时间晚了两日有余。 可袁绍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在信中提到的孙策之死。 孙策死了? 这简直是袁绍自打开年以来收到的第一份好消息! 自从乔琰扶持着刘虞在长安登基到如今,袁绍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为何不让这位亲自征讨的大司马干脆身殒于某一场战役之中,到时候他便不必再面临着这样多的困扰。 可偏偏谁都知道,乔琰的武力值比起顶尖的武将也不差多少,年岁也比他小了一半。 除非出现什么意外,否则必定会是袁绍先死。 但此刻这条孙策过世的消息,却好像是让他看到了一种原本只能算是奢望的可能性。 各州州牧之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在亲自征讨祖郎的路上意外身死! 而刘备和陈珪都判断,这并非是敌方为了迷惑他们而做出的障眼法消息,也没人会拿这等州牧身死的消息来开玩笑,可信度相当之高。 那孙策能因为这等情况离世,乔琰为何不能? 这些个年轻人个个仗着自己的本事高超,便行横冲直撞之举,还都与他袁绍站在了对立面,而今总算是到了让他们吃到苦头的时候。 可还没等袁绍得意多久,便已看到了刘备信中的后半段,说的是乔琰抵达扬州已完成了对祖郎的征讨,又拿下了吴郡四姓,不日之内便有北上徐州之可能。 倘若他们在对周瑜的围剿中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请袁绍务必尽快做出支援,以防当乔琰本人也亲自参与到此战后,徐州这边会无法抵挡住这两方合兵来击的压力。 袁绍脸上的喜色直接凝固在了当场。 “她是阎王吗!”袁绍震怒间将手中的信报拍在了桌上,“她前脚刚到扬州,后脚孙策就死,还让她顺利地接手了扬州的势力,顺带完成了对祖郎的剿灭任务。” 但凡让乔琰的人手晚一点抵达扬州,让扬州内部因为孙策身死而发生动乱,最好是干脆变成一团散沙,他就有了从中拉拢人手的机会。 目前身在徐州支援的周瑜也就必须回返扬州平乱,徐州地界上的僵持顷刻间就会被打破,甚至将徐州南部彻底给夺取回来。 可乔琰来得太快,达成战果也太有效率,以至于根本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一点插手的机会。 就算是写信的刘备希望袁绍能在空暇之余对扬州的情况做出干扰,原本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还是更多地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算计周瑜上,毕竟要让袁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对扬州做出什么影响,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非袁绍能隔着海从青州出发前往扬州,然后来上一出军事拦阻。 但姑且不说袁绍的人到底有没有这个海航作战的本事,就说这航船进军的时间,对比乔琰历来扫尾的效率,只怕也已来不及了。 “也未必来不及,我听闻孙伯符有个堂兄名为孙暠,向来有些桀骜气性,也和孙伯符的关系不算太好,若是能够将他表举为扬州牧,或许还真能给乔烨舒制造些麻烦。”许攸在从袁绍手中将信给接了过来,看了看其上的内容后开口说道。 “不过,就像主公所说,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对扬州造成什么影响了,乔烨舒不会随意对着周瑜做出这样的征调指令,极有可能是已经基本掌控了扬州局势,确定孙氏旧人不会做出对她违逆举动,这才送信给周瑜的。” “最好还是在支援徐州上做出些安排。” “若父亲需要孩儿的话,儿愿为父亲分忧。”身在席间的袁尚当即接话说道。 许攸的眼神漂移了一瞬,但想到袁绍对袁尚这个儿子的喜爱,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并未说出什么“此事不适合三公子来做”这样的话。 他将目光朝着在座的另外几人都看了眼,不出意外地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色。 或许也就只有袁绍本人会觉得这是袁尚孝心可嘉的表现,而不是这个年轻人过于好高骛远。 不过袁绍还是有点数的,他自己都不是乔琰的对手,他那个未成年的儿子更不可能会是。 袁绍夸赞了袁尚两句后,便转向了许攸问道:“子远,你觉得倘若让曹孟德自豫州出兵,有无可能在乔烨舒北上之前拿下徐州?” 让曹操出兵其实是个很危险的决定,尤其是在兖州豫州可能会面对司隶那一路兵马入境的情况下。 可危险归危险,也未尝不可一试。 要知道乔琰和曹操之间还有那约见于虎牢关的邀约,倘若人人都觉得曹操是要前去赴约的,那么谁又会想到他会在此时进攻徐州。 许攸心中一番思忖,当即回道:“有可能,不过明公必须在此时从河内郡发兵一路,再给西边制造出些压力,同时作为曹孟德的援军,这才有可能令他放心发兵。” 得到这个回应,袁绍脸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忽而有急报送达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明明急报的内容还没呈现在他的眼前,袁绍已被数次打击造成的下意识反应,让他先站了起来,又走到了桌案之前,以防自己在激怒之下又将桌子给踹了。 这来报的信使根本没意识到袁绍的这等举动背后还有这意思,想到他要汇报之事,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向袁绍的胆子,而是在疾步进入此地后当即伏地跪倒,用颤抖的声线说道: “明公,徐州急报,刘玄德沿淮河战线相继落败,张翼德身死,刘玄德、关云长、陈元龙等人均被擒获,乔烨舒亲征北上,于海上登岸,下令各郡,于三日后处决刘使君,只怕此时已只剩一日了。” 袁绍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信使喃喃:“我说……徐州已落入了乔烨舒之手,徐州北部势力全线溃败。” 袁绍:“……” 袁绍听到这里,只觉一阵天旋地选的眩晕感朝着自己涌来。 “父亲——” 袁尚才头一天参与到议事之中啊,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能见到这种场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袁绍在这一条条消息轰炸面前,忽然一口气没接上往后摔倒,晕厥了过去。 直到医官迅速被调来此地,才让他重新理顺了那口气悠悠转醒。 袁绍的手中还捏着那张前脚送来的扬州情况,又想到方才听到的信使来报,只觉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比如说这封信是被人有意扣押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这才送到了他的手里,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意想不到的突变。 扬州被乔琰给拿下了——这反正本也不是袁绍的地盘,他可以当做与他无关。 但徐州北部的彻底丢失,便是在他原本就不算丰厚的饭盆里又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肉。 眼下他该当如何办? 总之这绝不是他束手待毙的时候。 他握住了凑上来的袁尚的手,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令……令曹孟德还朝,邺城议事!” 再不联军而击,他就真的完了! 第351章 袁绍应对 就算袁绍在醒转过后不久便被下属告知,前一封信在运送之时还出现过延误的情况,也丝毫都没有影响他依然保持了这个请曹操入邺城会面达成联盟的想法。 刘备再如何不能跟他这边比较文臣武将的数量,也绝不是公孙瓒那等空有一身莽力,手下人才凋敝的状态。 关羽张飞是何种本事,早在虎牢关之战中袁绍就亲眼见证过。 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这二位都是当世少见的虎将。 而刘备本人也绝非庸才。 他能从黄巾之乱中凭借战功得到进入官场的门票,趁着讨伐袁术在豫州沛国站稳脚跟,又在徐州动乱之际得到这样的一笔特殊“投资”,自此有了州牧之名傍身,换成袁绍在他的位置上还未必能做到。 他手下的谋士或许不像是袁绍一般有着各方的士族势力构成,但当刘备被陈登迎入徐州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和徐州士人的利益绑定在了一起,这些人势必会为他尽心竭力地谋划,以确保他能够坐稳徐州牧的位置。 而这些人中,无论是赵昱王朗还是陈登陈珪,放在袁绍自己的谋臣队伍里也并不会显得太过逊色。 可就是这样的刘备,随着乔琰亲至扬州,而后北上徐州,竟连战败之后的翻盘机会都没有获得,就已被直接打入谷底,三路战线全线溃败,落了个被囚后即将身死的结果。 若这是倾尽了荆州扬州和徐州南部的势力,再加上乔琰从洛阳带去的士卒所造成的战果,袁绍可能还会觉得心中好受几分,偏偏这并不是。 荆州方向的刘表有几分本事,袁绍心知肚明,他或许会因为乔琰的强势对她做出些支持,荆州世家却绝不会让刘表将他们的私兵出借太多,以防荆州南部的宗贼给他们带来麻烦。 扬州的孙策刚刚过世,非但无法凭借着其在军事上超绝的天赋对乔琰做出什么支持,反而会在此时变成对她而言的掣肘。 可这两点都并未阻止乔琰完成这出对刘备的围杀。 甚至在袁绍这边都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救援的时候,这场战事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让袁绍如何能够接受! 刘备的今日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明日了。 联合,必须联合! “替我草拟写给曹孟德的信件。”袁绍在袁尚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朝着听闻他醒转消息后重新赶赴此地的下属说道。 许攸和辛评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两个傻站着做什么?”袁绍将这个小动作收入眼底,当即怒道。 许攸迟疑着开口道,“我在想,明公要不要做二手准备。” 见袁绍做出了聆听的样子,许攸说道:“曹孟德毕竟和乔烨舒之间的交情不浅,眼下徐州刚发生了变动,明公甚至还未曾做出任何的举措,就已经在……在决断之下意图和其联手,合四州之力对其做出反击,在联合的声势上就已先自行削弱几分了。” “可我等到如今也未曾看清,为何曹孟德一面和并州那边达成着种种交易,将儿子也送到乐平书院就读,一面又依然站在我等这一方,与乔烨舒为敌。他的态度太暧昧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明公,说句难听一点的话,您无法确保,倘若我们在此时和曹孟德达成联手关系,又因局势所迫,不得不对其做出让步,他不会在私底下又接受乔烨舒的拉拢,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候对您给出致命一击。” “他不是您,没有主持拥趸皇子辩的立场,随时都可以从这里脱身而走。这数年间兖州早已渐渐被他给经营成铁板一块,就算是其中还有几家一度给您写信,明显和他之间存在龃龉,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这个兖州牧的名头早已不再依托于邺城朝廷的敕封了。” “若您不能在这联合之中稳占上风,反而是让自己还未同乔烨舒开战,便已陷入不利的处境中了。” 许攸说到一半的时候,袁绍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 若非他之前已先被更具有打击力度的消息给冲击了一轮,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许攸所描绘的这种可能性面前再晕厥过去一次。 他迟疑着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等方才所说,我眼下该当如何做?” 许攸回道:“在您犯病期间,又有扬州方向的消息传来,证明了孙伯符之死确实不是刘玄德那边拦截的信使杜撰,而是确有其事。” 袁绍道:“这又如何?我已知道了。” 许攸:“这说明扬州确实已经因为孙策之死,变成不再铁板一块的状态。乔烨舒为了赢取到无有后顾之忧进军北上的机会,不惜先以身犯险亲征祖郎,击败了丹阳这一支山越,而后将与孙伯符之死有关的吴郡四姓都给尽数扣押。这两项举动,看似为她暂时赢得了孙伯符下属的支持,却也在同时埋下了众多隐患,尤其是后者。” 听到这里,袁绍的表情已舒缓了不少。 许攸接着说道:“如果说扬州是因山越和世家与她之间的矛盾,可能会让她在此地的优势一朝丧尽的话,徐州便是因为刘玄德,可能会给我们可乘之机。” “您想想,自刘玄德成为徐州北部的徐州牧以来,您在这几年间听到他在此地的名声如何?” 袁绍想了想,回道:“仁德之能吏?” “正是如此,”许攸道,“那么刘备战败,且为一夕之败,又被乔烨舒处死,这徐州民众对她会没有怨怼之言吗?明公您只需打着为刘玄德报仇的旗号朝着那徐州进军,只怕徐州北部沿途所经各县,必定扫榻以迎王师,若趁此时扬州有变,起码也能将这徐州北部给重新夺取回来。” “有此战功在手,再与那曹孟德商谈联盟之事,是否我方能多掌握些主动权?” 袁绍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一个四世三公之家出身的贵胄,同样也是扶持一天子在手,居然会比乔琰这个几近于白手起家的失败这么多,更不能接受曹操这等被他视为阉宦之后的,居然也能跟他混到平起平坐的地步,此刻听到许攸的这番话,只觉自己又重新生出了底气。 先前令他直接倒下的心口憋闷之感,随着许攸这番话的一个个字吐出,早已不药而愈了大半,看得袁尚都有些傻眼。 只听袁绍问道:“那么我暂缓给曹孟德写信?” “不,现在就写。”许攸回道:“就说他虽为一州州牧,又司掌另外一州的大权,也总该有回朝述职之时。今岁天时仍旧不佳,倘若天子意欲大赦天下并对朝中官员晋爵,他也该当回来一趟。” “再者说来,他那长子的年岁也不小了,总在地方上历练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前来中央升迁,再外派出去做个太守,正好由他这个父亲送上一送。” 提到曹昂,袁绍的心思不由一动。 让曹操将曹昂给派遣到邺城来为官,他能做的,或许并不只是让曹操送质而已。曹昂是由曹操的妻子丁夫人给抚养长大的,其生母早亡,对于曹操来说便是嫡子与准继承人,若能与袁氏宗族之女联姻,势必让两家的结盟更为密切。 的确该当让他来一趟。 不过就像许攸也没将这等家务事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一般,这种话就不必在邀请曹操前来邺城相商的信中说个明白了。 “即刻写信,就按你说的做!”袁绍看向许攸的目光中不无赞赏之色。 虽然许攸和其家人都有点贪婪的毛病,许攸也偶尔在酒后说话不大客气,但看在其确实能做实事的情况下,这点毛病完全可以容忍。 “此番若能抢回徐州,我必定给子远记一大功!” 许攸摇头道:“此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我等一同商定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心中闪过了几分微妙的想法。 乔琰可怕就可怕在,这等压力临头之下,袁绍这边的谋士明明各自有着颍川系、河北系、南阳系等立场,此前还一度有过些或在明面上或在私底下的争斗,现在却已不得不抱团形成了一个整体,可乔琰那边呢? 北到幽州南到扬州,西北直到凉州的河西四郡,西南到益州的南蛮地界,已是辽阔到天南海北的疆土,却只听闻四方群英荟萃各显身手,少有听闻争权夺利跻身上位。 这只能证明一点,这位能压得住所有人的大司马着实可怕也可敬! 以区区二十二岁的年龄做到这一步,除了天纵其才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他想到这里便已不敢多想下去,以免先自己灭了自己人的威风,见袁绍此刻已因他的这句话将目光朝着后头的几人看去,开口问道:“不知你等谁人愿为我往扬州一行,挑唆吴郡世家和孙伯符那几位同宗兄弟生乱,谁又愿意往青州一行,替我发兵南下,图谋徐州?” 郭图早为自己没能在袁绍这里立下多少功劳而焦虑了,一听袁绍此刻发问,想到沮授、辛毗在外,田丰已叛,审配在早前就有接替的安排,连忙回道:“扬州那边便由我来去吧。” 他对自己的本事还是很有数的,要让他看清袁绍的心思,顺着他的想法提建议,让他觉得自己是臂膀助力这种事情,郭图是很擅长做的,但要让他直接统领青州的兵卒,协助袁谭、蒋奇等人拿下徐州,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 那还是选他擅长做的好了。 去扬州说动吴郡世家和孙氏的那些莽夫,在郭图看来可要容易太多了。 他在袁绍这里都能混出个风生水起来,还能在扬州失手不成? 想到田丰这个反面教材,郭图又道:“明公不必担心此番前往扬州有失,扬州不是并州,还不能算他乔烨舒的地盘。” 袁绍心中思忖,觉得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当即拍板道:“那好,便由你去吧,青州那边,劳烦仲治走一趟。” 审配随时会被他调度到北面战场上协助,或者协助进军河内的那一路对洛阳做出威慑,前去协助张郃,不适合前往青州。 许攸一向在他这里出的主意最多,也最能跟他说得上话,又要协助他应付与曹操的联盟,也不适合在此时被派遣出去。 这么一看,最适合去的也就剩下一个辛评了。 袁绍对辛毗有些微词,但辛毗辛评到底是他手下的助力,不宜打压过多,既然要对辛毗有所收敛着用,就该当对辛评做出一番高调的委任才是。 想来为了洗清兄弟之前的战绩,辛评也势必要对他给出个满意的答卷才对。 他也果见辛评朝着他行了一礼,回道:“绝不让明公失望。” 既已达成了这般统一的谋划意见,想到此刻军情紧急,袁绍便不考虑将这一番委任的内容再送往北面找沮授等人商议了,也不打算此刻在还未取得战果的时候便将消息在邺城朝堂上宣读出去,而是快速令人代为斟酌文辞写出了给曹操的那封书信,将其送了出去。 南下扬州的郭图和东行青州的辛评,也丝毫没有耽搁地从邺城出发离去。 袁绍满心想着的是,辛评和袁谭联手后,徐州各县望风而降,将会很快拉拢起一支对抗乔琰的势力,郭图必能三言两语说动扬州世家揭竿而起,将乔琰的人手驱逐出境,甚至给她扣上一个谋害孙策性命的黑锅,曹操也会抵达邺城和他结成儿女亲家—— 身体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回去。 可就在两日后他能拖着病体起身而行的时候,又有一条加急的军报送到了袁绍的手中,消息依然来自徐州。 报信的信使一抬眼就对上了袁绍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意识地便打了个哆嗦。 袁绍死死地攥紧了面前的杯盏,直觉这送来的消息不像是刘备被人救出、趁机翻盘这样的好消息,但再怎么坏的消息,他也不能干脆不听…… “说吧。” 那信使开口道:“徐州民众为刘玄德求情,包围了徐州州府所在的郯县,希望乔烨舒不要将其杀害,蔡伯喈似乎是早在乔烨舒于扬州有所动作之后便收到了消息,也来到了徐州,为出身吴郡四姓的顾元叹求情,披发赤跣来求。” “然后呢?”袁绍的眼神已经随着这个意外到来的消息亮了起来。 此前许攸所说,刘备在徐州的声望极高,势必会给乔琰带来麻烦,好像已经在这一句话中展现出了端倪! 如此声势的求情,若是在他那青州军队挥师南下之际发动,当真是他的机会所在。 然而信使的下一句话却将袁绍才生出的希望直接打回了谷底。 “随后,她因徐州庶民之请愿,将陈元龙从囚牢中释放了出来。因陈元龙所说刘使君在徐州种种,决定将其免死,送往长安就一虚职。” “但那吴郡四姓在她此前于徐州的调查中实属作恶多端,只念在蔡公求情的份上,将他们送往海上夷洲,只等改过自新后再将其放还。” 袁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线不在此时泄露出他的心绪,问道:“有此一遭,徐州民众是何种反应?” 信使老实回道:“他们说乔大司马能听民众之心声,又早有盛名在外,而今接管徐州,他们也愿听从其安排,徐州典农校尉陈元龙跟随其前往司隶治理洛阳,刘使君能至天子麾下善终,他们心愿已了各自退去。” 似乎是生怕袁绍受到的刺激还不够一般,他又加了一句,“我北上回返冀州前,徐州已在鲁子敬、贾文和等人的统筹下开始布置徐州对青州方向的防线了,民众无有拦阻。” 徐州眼线所写成的徐州战况和后续,都在此番信使的到来中原原本本地记载在纸张上,一并朝着袁绍呈递了上来。 袁绍没有将手中的杯子摔出去,也没有将桌子给掀出去,他只是觉得自己面前的纸张上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他感到无比陌生的样子。 比如说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乔琰像是能算准刘备的逃亡路线一般,在海上将其截获,比如说长期处在琅琊郡的臧霸孙观等人为何会在突然之间被乔琰说动,朝着她倒戈而去,比如说,为何明明是求情逼迫的局面居然会在突然之间变成顺应民意、徐州归附! “好毒的心思!”先前还成竹在胸的许攸都在此时让脸色沉了下去,“她这分明是在用刘玄德在徐州的名声成全自己。” 在信上原原本本记载的求情之事,让许攸就算没有亲眼见到彼时的场面,都敢做出这样的断言—— 乔琰但凡在那民众求情之前有杀刘备的真切意愿,他许攸现在就把自己的脑袋往徐州寄过去! 绝没有! 这出一个要杀,一群要救的戏码,分明就是拿出来表演给外人看的,又哪里是什么真被规劝回来的感人画面。 有此一遭,什么徐州民众听闻有人要为刘使君报仇便开城迎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刘备身在长安,做那长安朝廷大汉宗室可担任的闲职,已算是落败者最好的下场了,若是徐州再生变故还是因他而起,那么别管他有多么贤德,都绝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机会。 这些深受他恩德的百姓不会冒着坑害他的风险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扬州那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倘若徐州那边的求情是假,扬州那边由蔡邕发起的对于吴郡四姓的求情,难道就是真的吗? 这个求情所引发的结果,依然在朝着最有利于乔琰而最不利于袁绍的方向发展了! 吴郡四姓被人连根拔起地朝着海外丢出去,远比乔琰将其尽数诛杀,在扬州地界上所引发的反响好得多,倘若她再在此时重用周瑜等扬州其他各家的人才,甚至将其提拔到有些不按资历便抵达的位置上,极有可能还能给她拉到一批扬州势力的支持。 什么扬州局势不稳,根本就是他们先前做出的无端臆测。 而她既已对刘备和吴郡世家的处置考虑到了这等缜密无暇的地步,她又当真会对孙策的旧部和亲属无所考虑吗? 袁绍和许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答案。 绝无可能! “不好!”许攸惊呼出声,“郭公则若是抵达扬州才知道此事,岂不麻烦?” 辛评那边的情况还好,一旦收到刘备未死的消息,以辛评的眼力必然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机会,会暂时收手,等待袁绍这边的下一步消息,但郭图那边呢? 万一他在抵达扬州后未曾意识到扬州的局势没有他们想象的动荡,直接找上了孙暠等人,极有可能会直接被上报到乔琰那里,到时候就真要重走辛毗或者田丰的老路了! 袁绍连忙喝道:“尽快让人南下快马追击郭公则,务必将其给我拦截回来。” 不能让他去扬州了,无论是落到乔琰的手上还是因劝说无用直接被诛杀,到时候他袁绍的脸面往哪里搁! 可若是让乔琰知道袁绍此刻的心理反应,她大概会觉得,袁本初他实在不需要抱有这样的担忧。 郭图和田丰可不一样。 后者是人才,前者却是披着个人才皮囊的蠢材。 乔琰一不图郭图家传的律法典籍,不图他那一门七廷尉的家世背景——反正长安那边的制定律法团队已经完善到了让袁绍这边无法想象的地步。 她二不图对方这等逢迎拍马的本事——毕竟那山河录中实实在在记载的战绩,已经随着这本书的印刷被送到了五湖四海之地,可要比郭图那张嘴有用得多。 虽然和郭嘉一样都姓郭,但此郭和彼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想到郭图那些在袁绍阵营中宛如敌方卧底一样的表现,她可能都不打算像是交还辛毗高览一样让袁绍出出血。 直接将人丢回去,可能还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么一看,袁绍实在不用担心郭图安危,最多需要担心一下,郭图在带着扬州地界上的稳定现状回返邺城后,会不会对袁绍再做出更多的刺激。 让乔琰更为在意的,还是长安那边的反应。 以防徐、扬二州之地还会出现变故,加上她需要在长安那头的敕封指令抵达后再做出一番布局调整,她没打算直接返回长安一趟,而是在孙策的葬礼之后,先将要前往乐平书院的那一批人送上了路,而后将回返长安的队伍给谋划了起来。 陈登要前往洛阳,必然是要去回长安的队伍同行一段的。 即将回长安述职的前徐州牧张懿得带上。 自称自己很适合在长安这个富贵之地居住的虞翻被捎带在了其中。 刘备这个至关重要的俘虏,在先被她带来了扬州后,也应当要送往长安去了。 但为防关羽、关平等人在侧,可能会在半道上搞出什么千里走单骑的奇迹,乔琰决定先将这二人留在身边关押,等将刘备安全送到长安之后再安排这两人的去留。 随后乔琰将周泰和典韦塞进了队伍中充当护卫,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 而既然是回长安,走的便是她来时的那条路,也就是要从荆州过境,乔琰想了想,又让张允所统领的荆州水师和文聘的荆州陆军都一道启程回返,只将荆州的船只又给扣押下来了几条,用作徐州和扬州之间的往来。 至于刘表在收到了二州战报和被乔琰遣退回来的队伍,是会让这两路“保镖”赶紧重新回到她的手下办事,还是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对乔琰来说都无所谓。 随后,她又将被她革职查办的庐江太守陆康从不日启程出海的队伍中摘了出来,也塞进了这个队伍之中。 陆康得陆绩这个儿子的时候都已经算是老来得子了,现在又是数年过去,他的年龄也就更大了,要是在出海航行遇上风浪颠簸,上了夷洲岛遇上灾病,大概率是撑不过去的。 到时候她没法和陆家那几个交代。 反正将他送往长安也有理由好说。他这个庐江太守到底是大汉的委任,若是被乔琰随随便便地发配到夷洲去了,在律法上也说不动。 她这位大司马的权柄还没到这个地步,故而要先将这“罪人”送到长安去,由刘虞来决定他的去留。 周瑜眼睁睁地看到乔琰一边写信一边说道,若是要将陆康派遣戍边,就近派往凉州就是,如今凉州无有羌人之乱,不必担心流放犯人会同羌人勾结。 周瑜:“……” 把陆康流放到凉州,到底和送他去父女团圆有什么区别? 能将这等差别对待说到这等若无其事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的境界也是独一份的了。 而后他就见乔琰将这封信折叠了起来交到了典韦的手中。 “这批犯人务必给我平安送达长安,不容有失。这位刘使君承载着徐州民望,倘若出了什么事,公瑾在徐州的治理就多有不易了。” 典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我去护送这上长安去的队伍去了,您的安全不必担心吗?” 周瑜朝着典韦的脸上看去,惊觉对方这个对于乔琰的担心居然是真这么想的,想到她此番从徐州回扬州配备的随从,和几乎从不离身的两截三驳枪,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对此做出何种反应。 他只觉得,大概在乔琰的身上绝不会出现孙策那等“白龙鱼服,困于豫且”之事。 乔琰摆了摆手,“不必担心,下去吧,我这边的护卫力量够多了。” 她身边何止是人的护卫呢…… 在典韦和周瑜都退下去后,她便听到系统在脑海里嘀嘀咕咕:【就算那些侍从靠不住,还有我这个警戒员呢。】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是,你已经长进了。” 从闹钟变成警卫,怎么不是一种长进呢? 就是好像依然和谋士系统没有太多关系就是了。 系统可不知道乔琰此刻在心中的调侃,谁让它也没装载读心术这样的东西,它只是对这个听起来有点敷衍的夸赞照单全收后问道:【你还是不打算把最近积累的点数都点在气运上吗?】 “不了,”乔琰抬眼看了看窗外,像是在看向远方的长安,“我怕我点得太高,他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可不希望,再出现一次毒蛇入锅的景象了。 那多无趣啊。 毕竟,她已经把所有的东风都送到长安去了…… 第352章 刘备入关 前往长安去的这一行人可算是成分复杂至极了。 而就算是归属于囚徒的刘备和陆康,在心态上也是截然不同的状态。 对于陆康而言,扬州易主,吴郡四姓被乔琰来上了一出一锅端,可能是在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打算配合孙策举动的时候就已经能见到端倪的事情,现在只是执行此事的人从孙策换成了乔琰而已。 至多就是想到孙策这英年早逝的情况,想到昔年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陆康也不免在心中有一番唏嘘叹惋。 但对华亭陆氏的前途,陆康并没有特别担忧。 且不说陆氏的族人早就在当年陆苑前来扬州的时候就已经接走了几人了,就说……惯例以来,家族的地位往往都是由身份最高的几人决定的,光看这一点,陆康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 陆绩而今师从于郑玄,这是个在天下名士中也得算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凭借着他的天资必定能学出个一二来,只在学问上深造钻研也迟早有出头机会。 陆议已在那辽东一战中崭露头角,让陆康自觉自己已对得起过世的兄弟。作为乐平书院着重培养的学生,陆议的前途已经和乔琰完全捆绑在了一起,显然并不需要陆康来担心。 至于陆苑,也有了让陆康意料之外的发展前途,甚至极有可能成为支撑陆氏门庭的支柱。 女子为官,还是官至一州别驾,或许还会出任太守刺史—— 这样的位置,在乔琰横空出世之前,陆康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有了这些前路明晰的后辈,陆康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前往长安会有什么受罪的情况。 只要乔琰这位大司马的地位不倒,他失去了庐江太守的位置也并不算是华亭陆氏的损失。 在这前去长安的路上,虽然周泰因为孙策之死的缘故对他不假辞色,甚至有些粗声恶气的,队伍里地位更高的领队典韦对他的态度却不差,足以让他过得舒坦些。 反观刘备,便好像在这路上有些神思不属的。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起落的人,也经历过战功、政绩被人克扣的情况,在今年遭受了豫州沛国的倒戈也并没有将他打倒,可当他此刻却无端觉得,他可能已经无法重新回到一个相对主动的状态了。 淮阴之败他失去了对他而言如同结义兄弟一般的张飞。 海上逃生失败让他失去了卷土重来的机会、丢掉了徐州剩下的领土。 郯县的一出百姓请愿相救在乔琰的妥善布局下,让他将徐州治理所得的民心完成了转交,而现在他还和自己的另外一位心腹将领分开,被朝着长安遣返。 除了已经被乔琰给挖墙脚的那几位下属之外,唯独被准允跟随刘备一道行动的下属,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简雍。 他至少年时期便跟随自己奔走,到如今也是他陪同自己走这条通往长安囚笼的路,让刘备心中唏嘘不已。 他握着简雍的手说道:“宪和,倘若在抵达长安后有这个机会的话,你还是先试着给自己谋求一个前途吧。你为谒者堪称辩才出众,雍容风议,长安城中尚缺你这样的人才,总比随我一道幽居的好。” 刘备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心中有数的。 乔琰确定不像是容不下他一条命的人,既然允诺了徐州百姓要给他安排一个闲职,就必定不会在此事上失言。 可他曾经是邺城朝廷中相当要紧的一员,甚至做到了州牧的位置上,在这等两厢对抗的时候,他就绝不可能被委以要职。 即便他在最开始选择邺城朝廷效力的时候,完全是因为彼时的刘协被董卓挟持到长安,凭借着刘备的出身要想得到一个官职正名必须仰赖于邺城天子,但事到如今,他和袁绍、和刘辩之间门的捆绑关系,已经让乔琰不可能轻易启用他。 也不知道为何,刘备出于直觉地觉得,乔琰不会用他还有其他的关系,只是这种直觉稍纵即逝,很快又消失不见。 只听得眼前的简雍回道:“使君不必如此忧心,长安并非那位乔大司马的一言堂,您与长安天子同为刘姓宗室,又同在州牧任上之时为民奔走,料来既能保全性命,也能有得到重用的机会。” “纵不能出外担任太守州牧之职,于长安担任宗正之类的位置总是有机会的。待天下平定后,再无长安天子与邺城天子的区分,也当能让使君重为一方牧伯了。” 简雍并不像是刘备这样能看到更多潜在蛰伏的东西,只觉此时趁着战败的时机转换阵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等行到荆州境内的时候,眼看着刘表的态度,他又察觉出了几分端倪来。 按说刘表不仅是宗室,也始终是对长安朝廷称臣的一方州牧,在听闻扬州徐州战况后,他该当感到欣慰才对。 尤其是,他麾下的将领还在这一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算是立下了战功。等到长安朝廷那边论功行赏算下来,他横竖能分到一点连带的功劳。 可奇怪的是,刘表在听闻了两州战况后,表现出的居然是一种说不上来是惊恐还是惶惑的神情。 他一把抓着张允走到一边,“你将你们在扬州徐州的情况都尽数说给我听听。” “舅父,我就是掌管这些船队的,也没上岸几次,知道的也有限,”张允小声回道,“我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孙策便已半死不活了,正好大司马抵达来上了一出托孤,随后她就进山抓祖郎去了,用的基本都是孙伯符的旧部,至多也就是带上了文仲业。” 要张允看来,孙策之死对他们荆州来说还得算是一出天大的好事。 孙策不死,且看他这个对付黄祖誓报父仇的样子便知道,一旦他真正在扬州站稳脚跟,因着远水解不了近火,乔琰那边的首要对手又是袁绍,孙策势必要对荆州动手。 到时候还得让他们荆州面对不小的麻烦。 现在孙策死了,还是死在扬州内部的山越势力手中,和他们荆州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他的舅父该当觉得头顶的大石头被搬开才对,哪里该是这样的表现。 搞得好像他的头上还有另外的一把刀悬在那里一样。 “舅父,您放宽心就是,文仲业在徐州战场上协助支援周公瑾,在剿灭刘备张飞势力的时候立下了战功,你外甥我呢,先是随同大司马自海上登岸吴郡,将吴郡四姓都给尽数擒拿了下来,又在合适的时间门来上了一出挥师北上,恰好——” 张允浑然不觉刘表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还在此时比划了一个上行的手势,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得意的意味,“恰好就将逃奔到海上的刘备给抓了个正着。” “我荆州水师虽然在这沿海各地的水军势力中不算前列的,但在这等简单的追击上还是表现得很出彩的,总之没丢您的面子,安心就是。” 眼看着张允这么一副坦荡的样子,刘表都想打他一巴掌,让他赶紧清醒清醒。 安心?他能安心才有鬼了。 他原本以为将荆州的兵马给派遣出去,起码也能让他获知,乔琰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将势力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在结交个善缘之余让他这两个下属学习一二,总也算是提升提升自己。 谁知道有没有学到东西不好说,惊吓是没少受到! 光听着张允所说的种种,刘表简直是满肚子的疑惑需要有人解答。 而在这些问题之余,更让他觉得胆寒的是,去岁乔琰出兵连夺益州幽州二地,今岁又是连平徐州扬州,那么——明年的目标是什么? 在这大司马乔琰的威名早已远胜过京中天子的情况下,在刘姓宗室势力已随着昔年洛阳一把大火走向衰颓的时候,她有没有可能以他当年曾经和董卓之间门勾结的理由,干脆将荆州也列入明年的目标呢? 刘表怎么想都觉得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旦她在扬州地界上有了平定山越的经验,对付起荆州的宗贼来也就更是得心应手。 倘若她让朱儁重回长沙,先往南扫平荆州南部的乱党,而后带着这些人手北上,给他寻个罪名拿下,说不定还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结果。 襄阳世家对他刘表的支持有什么用! 这些人在荆州的地头蛇状态和吴郡四姓在扬州的情况何其相似。 后者现在落了个被流放夷洲的结局,前者难道就能抗衡乔琰的威势吗? 刘表怀着这种焦虑的情绪摆了摆手,示意张允先行退下去。 或许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相比起刘备的情况他还是好了太多,起码他还没有和乔琰正式敌对过,此番也确实是在名义上遵从了乔琰出兵扬州徐州的指令。 他想了想,朝着蔡瑁问道:“你说,我等要不要散财免灾?” 蔡瑁:“府君这话是何意?” 刘表回道:“你看那刘玄德因徐州百姓为他请愿,才能从原本该当论罪处死,变成前往长安任职,我们是不是也该多拉拢一点民心?” 蔡瑁:“……” 他觉得刘表可能是有那么点被害妄想症。 乔琰吃饱了撑的才会来对荆州动手…… 可刘表又已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不妥不妥,我们还是先看看这刘玄德到了长安之后会是何种待遇吧,万一过犹不及,那真是后悔都没有地方后悔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写封信去长安吧,让伯玉在那头先避着点刘玄德,以免给荆州招惹上什么祸端。” 蔡瑁忍不住说道:“您若真有这样的担心,还不如再将文仲业送去协助大司马镇守徐州,以示荆州对其行动的支持。” 反正文聘和蔡瑁也不那么算是同路人,将他丢出去,顺带解决自己这位上司疑神疑鬼的想法,简直可以算是两全其美。 刘表点了点头,赞同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至于张允他就不派出去了,那小子居然还觉得这一次两次的水路进军都有他的功劳,天知道会在何时惹出什么祸端来。 自觉这么安排再无不妥后,刘表终于让自己心中惊闻那些个讯息后的惊慌情绪彻底平静了下来。 在将刘备从江陵送往南阳郡境内的一路同行中表现出的也是一派合格的州牧风范,甚至让简雍觉得,他先前隐约看到的刘表失态一幕,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倘若说刘表的表现已是让简雍心中疑窦丛生的话,南阳太守袁耀的举动就更是让他觉得,长安朝廷这边简直不像是有什么正常人。 昔年袁术袁绍在刘备面前是何种颐指气使的状态,简雍是曾经亲眼见过的,但袁耀身为袁术的嫡长子,虽经历了一番父亲身死的遭遇,以其眼下直接破格擢拔为太守的情况,也合该有几分年轻人傲气的。 然而刘备和简雍等人见到的却是个很有几分混日子姿态的闲散太守。 在他着手将几人在此地安顿下来过夜之时,简雍因行动要比刘备自由得多,上前同他攀谈了两句,便见袁耀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他许久,开口说道:“你这个习惯不太好,等到了长安地界上,你得知道一件事,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搭话的。” 不是人人都有他袁耀这样选择阵营的好运气。 也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眼力见。 想到刘备这等战败宗室的身份,袁耀便不由想到了他才抵达长安不久就迎来的刘扬问候。 见简雍似乎并未理解他的意思,袁耀也没多解释一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好自为之,便回返州府斗蛐蛐去了。 “这位太守……似乎和袁本初的几位公子不太一样?”简雍望着袁耀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 “大约是成长环境不同所导致的吧。”刘备想了想回道。 他几乎没有和袁耀有过早于这一次的交流,的确无法确定他的这出表现是否是在袁术死后才有的变化。 南阳这地方几乎是被长安朝廷已经占据的领地所包围了,没有什么直接面对的军事危险,袁耀做出这等无为而治的表现,或许是为了顺应刘表的意愿,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想法,又或者是在这等环境下必然出现了一种生存方式,也没甚可指摘的。 袁耀所提醒的让他在长安城中往来小心,或许也并不是一句随便说出的话。 刘备说道:“我等到底算是囚徒,确实该如袁太守所说,还是先谨言慎行的好。” 这里已不是徐州了。 甚至在经行过南阳地界后,他身边能为他出谋划策的人还会再少掉一个,只因陈登要前往洛阳便得先自南阳进入颍川境内,北上轘辕关,刘备则是该当往南阳郡的西北方向去,经由武关进入关中。 自此,便是分道扬镳,短时间门内不会再见了。 他刚想到这里,便见陈登朝着他走了过来,而后朝着他深深地行了一礼。“府君此去长安万望珍重。” 刘备并不怪陈登转投乔琰麾下,甚至应允她前往洛阳,协助荀彧在此地经营民生。 若非陈登选择了他,他此时可能还只是屯兵沛国境内的荡寇将军,绝无可能一度坐上徐州州牧的位置。 若非陈登在徐州治理政事之中对他的协助,他无法在这数年间门于徐州境内积攒起这样的民望。 又若非陈登为他的一番功绩陈述,他还无法被从行将被处斩的状态中得以名正言顺地解脱出来。 此刻他难以避免地落败在了下风,陈登的身上却还背负着志业追求和下邳陈氏的希望,他又怎能拖对方的后腿呢? “此后就不必再称呼我为府君了,这世上已无徐州牧刘备了,只有将往长安的罪人刘备。”刘备将陈登搀扶了起来,说道:“何况,你我不过是一个往洛阳一个往长安而已,又不是要面临什么死别,既然同在司隶境内,总还是能有再见机会的。” “元龙,我等着看到洛阳重回百万民众的那一天。” 陈登没有做出这等承诺,刘备也没接着说下去。 当刘备朝着武关方向而去的时候,他转头便看到在他所乘坐的马车后头,陈登还伫立在那里许久,似乎是在为他前往长安的前路感到担忧。 直到只剩下一个模糊身影的时候,又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俯首作揖良久。 自此之后,便真无主从关系了。 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既觉得轻松了几分,又无端怅然了一阵。 但在进入关中地界后,他又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陈登的情况了。 逐渐鼎沸起来的人声里,关中平原虽经历了去年旱灾却还算肥沃的土地,京畿之地分布着的严防驻军,操持着各种口音的商贾,都一个个映入了刘备的眼帘。 这些人和事物,在因官道开敞宽阔而加快的行路速度中,像是走马灯一般快速地在他的眼前晃过。 长安城郊的灵台明堂等建筑和贴邻护城河外侧的繁盛游春景象也相继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直到车马的速度逐渐降低,停在了距离城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因要等候前头的检阅检查,他也得从马车上下来,他便终于踏足在了这关中长安的土地上。 这就是今日的长安吗? 刘备望着面前的长安城墙不由失神了一瞬。 这城墙上依然残存着经历过战火的斑驳—— 或许有昔年赤眉军进攻长安之时留下的,或许有乔琰及其部从进驻长安诛杀董卓所留下的。 总之这些痕迹似乎并没有因为在此地建立了新朝便需要做出任何多余的修缮,让其变成崭新洁净的状态,而是坦然地将其展现在世人面前。 但作为一堵都城城墙所能起到的庇护效果已是足够了。 在这往来民众的面容上,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些划痕会影响到王城面貌,也绝不会影响它的存在所能带给人的安全感,只因在他们的脸上有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平和。 比起徐州民众更为清晰可见的生计在望。 典韦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刘使君,请吧。” 刘备整顿了一番心思,回道:“好。” 他们并不像是押解犯人的官兵和囚徒一般,趁着夜色入城悄然入城,将他带到刘虞的面前,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在城门口往来的人群与平日里并无差别之时,像是前来长安述职的官员一般走了进去。 走的正是长安的南城门,也就是那条长安新路。 当刘备走在这条特殊的水泥路上之时,他恰好听到远处街巷内有人喊了一句,“乐平月报三月刊,欲购从速!”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色,这好像只是长安城里很寻常的一天。 第353章 旱地惊雷…… 但这对刘备来说绝不是寻常的一天。 长安这个城市于他而言原本就是陌生的,现在经历了从光熹三年的八月到建安四年的三月间种种变化,变成了与邺城朝廷治下更加不同的样子。 那个“乐平月报三月刊贩售”的消息,在刘备于典韦的“陪同”之下朝着城中走入的时候变得越发清楚,不过很快这个声音又被别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刘备觉得他应当感谢于自己的耳力还不差,能将这些扩散开来的声音都给听个清楚。 距离长安城门最近的这一片或许也是在城中的身份相对更低的一批,只比起居住在长安郭区的那些要稍有身价而已。 于是在这其中混杂着的,便是对城中坊市降价物事的探讨,春耕季节将至城中冬衣店铺打折的吆喝,以及城北池阳医学院和画院招生开启的通传。 又正有两个与刘备擦身而过的孩子说起三月刊上的内容,说的是今岁的棉花扩种计划。 “原来棉花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啊……我原本还以为会是一棵树上长出一堆的云絮,看起来就像是个放大的蘑菇一样。” 刘备听到这里忽然一愣。 等等,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听闻棉花所做的衣衫最早传到邺城来的时候,袁绍就意图和乔琰那边交换棉花种子,但对方提出的价格大大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数额。 按照袁绍的说法是,“就算她乔烨舒移栽棉花树不容易,但既是木植,我们这边要种起来也不可能容易,数十张羊皮才换一颗种子,要长成到能结果生棉的地步只怕也要数年,要是一个不慎还会将其种死了,简直就是个亏本的买卖。” 这买卖袁绍当然不打算做,毕竟他又没有钱多烧得慌。 这话刘备是有所听闻的,以至于他也早对棉花树生出了些联想。 眼下这么一听,又显然并非如此。 他朝着典韦问道:“可否劳烦先让我买上一份月报?” 刘备虽然是囚徒,但按照乔琰在徐州的说法,他这个囚徒也没那么拘束。 在他们离开前,乔琰甚至还与典韦说过,等抵达了长安后令程昱稍微看着点他就行了,不必费心太多。 倘若刘虞这位做天子的对刘备给出了赦免,他们也就更不用对他做出什么限制,尤其不用去限制他与谁往来。 现在只是需要一份乐平月报,顶多就是他在抵达长安后需要对此地再多些认知,好像不在需要被阻拦的范畴上。 典韦招了招手,当即有人替刘备去买报纸去了。 刘备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了那条依然有旅人因新奇感而驻足的道路上,并未等待多久,那份三月刊的乐平月报就已经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打开就见,除却对今年天灾的预防警告之外,占据版面最多的的确是那两个孩童提到的棉花。 其中一页上正是那棉花的图样、其沿革历史、传播引进的路径和其种植之中所遇到的种种考验。 在看到其上那棉花植株样子和边上陈述的棉田规模之时,刘备心中闪过了一个想法,若是袁绍看到这份报纸,大概是要气得吐血了。 而这上头所写的又何止是棉花呢? 因这棉花来自域外,故而这份月刊上,将凉州丝绸之路重新开启后这数年间的经行路线都给大略地绘制在了上头,又将徐荣和马腾等人在期间做出的贡献,尤其是在获取棉花同时从域外收获马匹以及其他作物的信息也给记录在册。 这两位本已被中原势力忽略掉的武将,在这猝不及防间重新在乐平月报上登场,让人再一次感慨,从来就没有被乔琰用错的武将,也从来没有她不敢用的人手。 昔日谁都觉得,因为马腾曾经和韩遂一道在凉州谋逆,乔琰在迫杀韩遂后也势必会对马腾有所提防。 启用马超却将其挪出凉州,又将马腾送到河西四郡这等偏远的地方,也正是对他父子二人的分权。 同样的,徐荣曾经为董卓的部将,就算乔琰在攻伐洛阳之前就已将其说反,令其投效麾下,但其幽州人的出身和曾经效命在董卓麾下的履历都让其不那么容易让人全心信任。 但今日他们的功勋以这等方式表彰于世,随着印刷出上万份的乐平月报传递到千家万户间,简直是对种种谣言和错误认知的粉碎一击。 刘备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哪怕到此刻他还没有从与乔琰为敌的立场上彻底转换过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此一遭,乔琰这里对于武将的吸引力必然大幅上升。 没看到这其中还有一句吗…… 今年又从西域掠夺回来了二百匹汗血宝马,一部分用于嘉奖麾下将领,一部分继续用于和凉、并二州的好马繁衍后嗣。 这无疑是给袁绍造成的又一出压力。 当年这个谁听了都觉得像是疯子言论的进取凉州之策,在这六年之后终于展现出了其可怕的影响力。 但令人觉得可怕的,又何止是开拓凉州所带来的收益。 刘备翻过了一页就看到在上头写着,因棉花的种植产业已经彻底步入正轨,对于棉花的种种病虫害防治也都有了对应的抗灾渠道,已能进入更大规模的培植状态。 与棉花匹配出现的棉纺车,也已经在黄月英的主持之下带领团队研发完成,这意味着前几年间还只能供给于贵胄的棉布即将在她的手下大规模出现。 这部分收益进账,将用来支持今年年末在关中兴建的工学院和并州乐平书院的扩建。 明明她在徐州扬州的战事所带来的影响力还在持续发酵,在乐平月报上,她却已经将其他方面的野心都给尽数展现在外了! 这种面面俱到又步步迈进的节奏,只让人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做她的敌人,当真是一件正确的选择吗? 怀着这种想法,当刘备被带入桂宫的大殿见到刘虞的时候,还觉得有那么几分恍惚。 身为幽州人士,刘备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在刘虞接掌幽州牧位置之前,这个地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面貌。 要做到在此地通商互市,让乌桓人和汉人达成相处的平衡,甚至让边境的粮价在动乱之年也能维持在一个相对较低的数额,刘虞此人的本事绝不会小。 甚至刘备也一度觉得,能让乔琰认可这位君主,刘虞在御下的手段上也该当不会差,只是偏巧在此前遇上了公孙瓒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罢了。 可在直面刘虞的一瞬间,刘备却忽然觉得有几分奇怪的违和感。 他在俯首行礼后朝着刘虞看去,惊见这位天子的鬓角已经生出了远比他所在年纪更多的华发。 这本不该是一位养尊处优且多听捷报传来的人该当表现出的状态。 不过想想他毕竟是幽州这等苦寒之地出来的,又向来习惯于简朴的衣着作风,会老得比常人快也不是不能解释。 何况这种持重年长的姿态也能让人感觉到岁月磨砺所带来的安心。 可当刘备紧接着留神于刘虞举动的时候,他意识到,这种违和感并不是他的错觉。 刘虞伸手接过了乔琰随着这支抵达长安队伍一道送来的奏表,手上的动作不知为何显出几分疲惫的姿态。 而后在草草翻阅过了几页后,他便已将其收拢在了手中,丝毫也没有对其中内容有所意见的样子。 下一刻,刘备便听到刘虞开口说道:“烨舒说,建议我将你安排在宗正部中,但直接安顿在九卿的位置上,难免容易引发一些非议,我想也确然如此。玄德素有贤名,此番也有徐州百姓为你请命,便先从宗正内官长的位置做起如何?” 刘备沉默了一瞬,回道:“全凭陛下吩咐,罪人能得宽恕已是万幸,不敢图谋更多。” “那便如此吧,”刘虞道:“烨舒可有令人提及将你安排在何处入住?” 刘备回道:“已有落脚处,不需陛下再多费心。” 刘虞:“那便好,玄德远道而来,怕是也已疲累了,便先下去休整吧。” 刘备:“……” 倘若刘虞是个正常的帝王,在此刻该当发问的绝不只是刘备落脚在何处,有没有乔琰安排的守卫对他做出看守,而是该当对徐州地界上的情况种种,以及从刘备的角度所能见到的邺城朝廷现状都做出一番问询,但刘虞并没有任何一点提及这二者的意愿。 就好像,对刘备做出了“宗正内官长”这个宗正下辖官职,就已经是刘虞所需要做的全部内容了。 这不对,这很不对! 刘备在被人从这宫殿中带出的时候,回身朝着那笼罩在暮色中的宫殿看去,终于意识到了那种违和感在何处。 在乔琰和刘虞的对比上! 那位万事在握的大司马身上已经有了气吞山河,几如天子的气势。 刘虞却……明明还在正是政坛叱咤的盛年,已显露出了垂垂暮年的死气。 就如同他此刻眼前的这处宫殿一般。 这绝非是刘备因为对乔琰的偏见而在此危言耸听! 对比邺城的袁绍和刘辩,乔琰和刘虞这头的控制关系虽隐晦,却要强烈得多。 在这一刻,他想着的绝不是他有了个新的官职起步点,而是—— 糟了,他来到长安并不是到了个适合于让他等待两方朝廷分出胜负的地方,而很可能是来到了一个龙潭虎穴! 一个涉及到更复杂斗争的龙潭虎穴! “使君没在开玩笑?”简雍听到刘备的这个猜测,几乎被吓了一跳。 历朝历代中素来只听过因为天子年少而被权臣把持为傀儡的情况,何曾听闻过刘虞这等一度担任过幽州牧、也有下属傍身扶持之人作为傀儡的。 但简雍相信刘备的这种直觉。 虽然这种直觉并没有让他成功逃脱乔琰的天罗地网,却在他们一路行来之中数次助力于化险为夷。 而此刻因他们已没有多余的人手可用,刘备也绝没有跟简雍开玩笑的必要。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说笑,”刘备回应得很是慎重,“我没想到昔日的幽州牧会在今日变成此种样子。” “这或许跟他当年失去长子有关,但也势必跟这数年间他不再需要自己思索如何决断政事、排兵布阵、安置人手、应对灾变等等有关。” 乔琰已经替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包办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成了个长安朝廷的标志,长期处在长安的人可能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但……” 简雍接话道:“但我们是从外头来的,也最清楚一个能做到刘虞当年政绩的人到底是何种样子。” 或许不一定是刘备所展现出的面貌,或许会像年迈的陶谦一般再稍微显得温吞一些,但绝不会是今日刘备所见到的刘虞这样。 有些东西不去过问,并不代表着这是个上位者在表达自己对于下属的信任,也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于将这个权力给交托出去了,以至于根本未曾意识到,那其实是他该做的。 刘备喃喃开口,“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当将性别这个东西剥离开来看,如果……我是说如果是我这样的年纪和性别,做出了乔琰自中平四年接任并州州牧到如今所做的一系列举动,你会觉得我抱着何种目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也先暂时忘记,我们在徐州之战中的战败都拜她所赐这件事。” 简雍沉思了许久,回道:“我不会觉得她只想做权臣霍光的,我会觉得——” 这个结论出口很难,甚至想到数年间所有人都在她身上铭刻的救汉标签,简雍在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有几分不确定。 不过最后他还是将话给说了出来:“她想效仿的,可能是王莽。” 乐平月报的三月刊上,依然在强化着一个信号。 武将只有在乔琰的麾下才能发挥出其作用。 乐平书院这样的就读之处依然被设立在并州地界上,未曾有朝着长安迁移的意思。 民众在乔琰的治下已从原本的吃饱活命,朝着更进一步的追求发展。 士农工商之中的后三者所代表的种种行当,都在她的麾下有了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位抬升。 简而言之,这长安朝廷之中的灵魂人物从不是刘虞,而是乔琰! 可这种猜测对于大汉而言,远比两面朝廷的对立还要可怕得多! 朝廷东西对立,也总有东风压倒西风,一面胜过另一面的时候,就算没有乔琰的存在,不会以这等快速的节奏进行攻城略地,也总会因为其中一方的势力传承出现问题,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连环的崩塌,最终只剩下其中一方。 但若是当这天下收归一统之后不再姓刘……又该当以何种方式来将其扭转回去呢? 刘备和简雍对视之间,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对此事所感到的恐惧。 他们眼下是战败的俘虏,虽在此时发现了这等悄无声息间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霾,也绝无法将其给驱逐掉。 “先用膳吧。”刘备也只能以这样的话收尾。 他们在长安城中的住所,是乔琰让程昱安排的。 程昱办事一向滴水不漏,此时也不例外。 给刘备入住的这处院落,在规模上比起他作为宗正内官长的官职要稍大几分,但若是和他曾经身为徐州牧的身份相比又要小一些,在用度家私上也都在舒适之余没有任何僭越之处,还真令人有几分宾至如归之感。 程昱甚至考虑到了刘备此来并无侍从在侧,要想吃上一顿热饭热菜,光靠着自己动手也不太现实,就让住在隔壁的崔钧将他府上的饭食多给刘备准备了一份,等到明日再由刘备自己去聘请合眼缘的仆从。 但刘备也很清楚,这种舒坦背后是必然有其限制的,比如说这处宅邸的附近基本都是乔琰的心腹之臣,绝不可能会有令其脱逃的机会。 怎么说呢,现在除了随遇而安,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做了,除非能等到一个转机。 见简雍也认可了他的这个决定,先将肚子填饱再说,刘备抽出了一旁的筷箸朝着已经有些冷掉的餐盘伸去,然还没等他夹稳当盘中的肉,忽听这夜半空中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差点让他将筷子给撂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朝着窗外看了眼,却见从室外吹入的风中丝毫也没有一点水汽,可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旱地惊雷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尤其是在旱季。 这干打雷不下雨的阵仗里,心中烦闷的又何止是刘备一个。 起码在这长安城里就有不少人,丝毫没有因为乔琰取下徐州扬州的战果而感到痛快,现在听到这雷声,更是一把将面前的报纸给团成了球,朝着前方砸了出去。 “她说要放了陆康,父皇就将其无罪释放,只是卸掉了他的庐江太守位置;她说要放了刘备,父皇就给他安排了宗正内官长的位置,只等着他戴罪立功后就直接将人升任到九卿的位置,怎么,若是她在某一天说想要坐上天子的位置感受感受是何等风光,父皇也要将这个位置交托给她不成?” “殿下慎言。”坐在下首的人开口提醒道。 “慎言慎言,若是连我等都要选择慎言了,那这世上就当真没有人还会去遏制她的行径了。淳于大夫,眼下的局势如何你我都能看到。” 屋中的烛光将说话之人的面容映照了个清清楚楚,不是刘扬和淳于嘉又是谁。 一想到乔琰在数日前朝着长安送来的那份官职委任,刘虞只做出了几句问询就将其放了过去,刘扬脸上的愤愤之色已溢于言表,“莫不是就连这旱地生雷的天气,也要应和她令人在乐平月报上预测的旱灾不成?” “若再来一年天灾,她靠着那挖掘深井和地下水渠的功绩,是要将她在长安民众面前的救星位置给坐实了!” 时隔将近四年,即便是幽州地界上的人可能都已不那么记得刘虞做出的贡献,对于关中子民来说,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大概率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景象,随着那份委任书扩散到了更多人、更多年轻人的身上,让本觉自己才是这长安朝廷未来二把手的刘扬,恨不得将其撕碎,换成自己的人顶上。 但在这偌大一个长安城里,会选择听从他话的人又有几个呢? 举目四望间竟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刘扬可不会将这问题归结在自己的本事上,他甚至觉得,他还曾经将袁耀给举荐到南阳太守的位置上,是有选贤举才能力的。 分明是乔琰她欺人太甚,才让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个都坐到了什么一州别驾的高位上,只为了证明乐平书院教育的出众,以至于他的这番举荐都没能让更多的人知晓,并投效到他的门下来。 而现在她已气焰更盛,只怕终有一日会让这长安朝廷里再没有除了她之外的声音。 想到这种可能,刘扬心急如焚。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淳于嘉的面前,问道:“淳于大夫,我想向您请教个问题。” “殿下请说。” 刘扬道:“您说,那被俘虏到长安来的刘玄德,有可能为我们所用吗?” 都说刘备和张飞之间至交胜于兄弟,兄弟之仇难道是可以轻易忘记的吗? 他一夕之间从州牧变成个九卿的属官,“内官长”的位置也只是在名头上好听,却还没有“宗正丞”高,他难道就真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这样说来—— 刘备有没有可能,会是他刘扬最好的帮手? 第354章 赴约为由 刘扬这话一说出口后,越想越觉得其中真有可行性。 他原本就在想,若是要在长安城中对乔琰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光是靠着那点微薄的人力,肯定是不够的。 就算有袁耀这个被送出去当南阳太守的,在外作为一路支援,可以调动南阳的兵卒进入长安地界,在内也有鲜于银这样手中有一部分扈从军队的可以对他做出协助—— 要想对抗乔琰这等依靠着军事发家的,还是过于艰难了。 在这点上来说刘扬甚至还有点瞧不起王允,毕竟对方有着一出失败的统兵经历,对比起乔琰的战绩真是不够看的。 这么一看,刘备的出现简直像是一盏明灯。 那毕竟是曾经击败过袁术,又曾经沿淮河界线和乔琰麾下势力对峙了数年之久的存在! 刘扬不会觉得袁术这位四世三公之后的豫州牧在领兵能力上的问题不小,也不会考虑徐州的南北对峙中在早前并没有投入到多少人力,只觉按照刘备这等表现,倘若让他在长安城中再度复起,在关中地界上重新掌握一支军队势力,是能做到和乔琰抗衡的。 若是能将他那位斩杀了华雄的下属也给重新要到他的麾下,给其发挥表现的机会,说不定就能给乔琰带来致命一击了! 可正在他这兴冲冲提出此建议的满怀希冀之中,却先被面前的淳于嘉给按住了。 对方面色严肃,宛然一派不赞同的样子,“殿下,恕我直言,您绝不能在此时做出这等拉拢的举动。” 刘扬去拉拢袁耀,就已经是很危险的举动了。 但好就好在袁耀的父亲袁术还是站在长安朝廷立场上的,袁耀本身又没有太高的实力,刘扬去接触他,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对同龄人的同情,绝非还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但刘备是什么人? 曾经站在邺城朝廷那一方的反贼! 淳于嘉用脚想都知道,别管刘备是不是被卸掉了兵权之后才被送到长安来的,关羽又是不是还被乔琰扣押在扬州,他身边都绝不可能会少了乔琰的耳目。 “起码在半年内,刘玄德的身边绝不会缺少乔烨舒的关照。” 淳于嘉将这关照二字念得极重,意图让刘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您若是找上他,别说我等此刻的筹备能否说服他入伙了,只怕还要引来乔烨舒的警惕,这难道是您想要看到的事情吗?” 刘扬摇了摇头。 淳于嘉又道:“何况,刘玄德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了,我等若是贸然对他做出这等拉拢,却没有一套在他看来行之有效的夺权之法,他是绝不会选择加入我们的。” 刘扬忍不住接话道:“我若是连如何夺权都清楚了,又何必还要拉拢于他。” 这不就是手底下的人能力不足,虽然现在各有官职在身,对上乔琰依然没有任何一点胜算,这才想到再拉上刘备这个盟友吗…… 对于刘扬如此坦然地承认这一点,淳于嘉的额角一跳,很是有些犹豫于自己算不算上了贼船,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的路可选,只能接着往下走。 他说道:“我不是说殿下非要在万事齐备的时候再拉拢于他,而是说,倘若我等没有一个能充分说服他的凭据,一个有可能掀翻乔琰掣肘的时机,和一份能平复除掉乔琰后危机的底气,刘玄德会答应这拉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刘扬问道:“我大汉江山可能会为乔琰所篡夺这样的理由还不足够吗?” “……”淳于嘉敢发誓,如果刘扬是以这等表现去拉拢刘备的,别说能不能成功将其收拢到麾下了,说不定还会被人反告到乔琰那里。 刘备还没有自找死路到这个地步。 “殿下,恕我直言,倘若这个大司马有叛逆之心的结论是由陛下说的,刘玄德或许还有相信的可能,但若是由您来说的话……” “我不是说您的说辞可能被认为是谎言,而是大司马迄今为止的种种举动都并未有僭越逾权之处,就算是将其下属敕封出这些官职,也都经过了陛下的准允,拿到长安的街巷中去说也无人会做出响应。” 刘扬像是挨了一棒槌,僵立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这才问道:“那按照淳于大夫觉得,我该当如何做?” 乔琰的强势的确不是将刀架在刘虞的脖子上,让他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但当大汉的合二为一趋势已必须在她的操纵之下才能达成的时候,她已将太多的权力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便如同今次一般,扬州徐州突如其来地被她全取,难道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刘虞,真的有这个拒绝她所提出封官的可能吗? 只怕是不能的。 这还真不是刘扬对她心怀偏见的想法。 淳于嘉说道:“先当刘玄德不在长安城中,别管他在此地做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且让他自己去看。” 倘若刘备在心中还有大汉的话,绝不会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殿下也该当开始争取更多的话语权了,更应当对陛下表现出更多的关切,或许总有一天陛下也会意识到,再按照如此发展下去,等到连袁本初和曹孟德也落败在乔烨舒的手中,得到的结果不会是四海升平,扬我大汉之威,而是乔烨舒代汉而立。” 若是刘虞能开口反对乔琰的话,他们能发动的人又何止是眼下的小猫三两只。 势必有更多的仁人志士能加入到这队伍之中! “此外,您该有更多的耐心才是。”淳于嘉的语气因其年长而温和,让已经濒临爆发的刘扬又按捺住了脾气。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都说要有耐心,但要是让她气势已成,我们有再多的耐心也不过是空话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被祢衡当街骂过一次的缘故,淳于嘉的脑子是真要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朝着刘扬解释道:“您想想吧,乔烨舒为了显示其并无私心,干脆利落地和其宗族切断了关系,直接以乐平乔氏自立,这固然是让她少了指手画脚的长辈,也让她多了一层掩护,又何尝不是让她处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荆轲刺秦还得担心这刺杀成功后,秦王的后裔是否会接掌下他的基业,对燕国展开报复,乔琰却只有孤身一人,就连几个同在乐平乔氏宗族的,都是年岁还不如她大的女流之辈。” “殿下,一旦乔烨舒伏诛,局势便能发生彻头彻尾的逆转。就算凉州并州的驻军真有为她报仇的心思,有天子居中也必定能将其镇压下来。有了这样的一重保障,只要您能沉得住气先等下去,最后功成的必定不会是那篡权的贼子。” “是……是如此。”刘扬的脸上随着淳于嘉这番话的说出闪过了一抹激动之色。 乔琰是有劣势的,还是一个下属追随主公之时往往会被列入考量的因素。 她此时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年轻让这种劣势显得并不那么明显,甚至暂时被那些拥趸者给忽略掉,但当她要被列入谋逆之臣队列中的时候,这却是一件对正统势力来说天大的好事! 以乔琰的行事风格,无论是今年可能继续延续下去的旱灾还是身在邺城的袁绍,都势必会拖住她的手脚,让她不会在此时给自己准备继承人,而这也就是刘扬他们目前最大的优势! 这么一说的话,不就是暂时不跟刘备搭话吗? 他还等得起! 他甚至还可以将被乔琰派遣到长安来的乔岚和乔亭都权当没看到,对她们在廷尉司的学习置若罔闻。 就如淳于嘉所说的那样,为了达成他们的目的,这些必要的等待都是有必要的。 谁让他们确实是在人手上欠缺了些。 “多谢先生解惑,不知要您看来我近来还当做些什么?”刘扬开口问道。 眼见刘扬如此表现,还没到被冲昏了头脑的地步,淳于嘉终于稍微松了口气,回道:“那乐平月报上说了,今年的旱灾或许还会持续,这旱天惊雷已在惊蛰之后,却依然未有雨水落下,确实也不是个好征兆……” 想到去年因为没相信乔琰对天时的预判而遭到的当街斥责,淳于嘉还有那么点心有余悸。 今年他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他道:“殿下若是有心的话,不如向陛下申请跟着籍田令做事。” 籍田令田畴虽然身在大司农麾下,但算起来还是刘虞的人手,将刘扬放在他那里做事,一来也算合乎情理,二来也是在给刘扬多累积些人脉和资历。 灾年之间多获取些民众的好感,对刘扬来说有利无害。 总不能再让他只靠着个皇子的身份就想成为下一任天子。 在经营名声的这方面,刘扬实在是该当向刘备和乔琰等人学一学,毕竟他还差得太远了。 刘扬虽然有些不情愿,觉得自己这么一来就是要比身为大司农的程昱低了两档,还是先接受了淳于嘉的这个建议。 忽然收到他这等申请的刘虞颇觉意外,在他朝着刘扬看去的时候,分明未曾看出他这自称要去学习一二的说法里有多少诚心。 可刘虞正处在心绪挣扎的心力交瘁之中,又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到底是因为觉得此事新鲜,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这才做出了个这样的决定。 “跟着田子泰做事可以,但是你不能在期间耍什么脾气和架子,若是让我知道你有这样的举动,我会立刻让人将你给接回来。”刘虞说道,“此外,今岁春耕的压力不小,你也不能在其中拖后腿。” 刘扬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他只是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当承担责任的年龄,才有了这等做事想法的。 他又按照淳于嘉教他的话解释道,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所以只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位置。 大司农属官的从吏! 看看,这是多么收敛的自我认知。 他都这样说了,刘虞实在没有必要拒绝他。 得到这个刷声望机会的刘扬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此刻的疲惫姿态中,其实还潜藏着不少更加隐晦的信息,只当即告辞离去,预备先去找田畴这位籍田令联络联络感情。 若按照淳于嘉和同样支持于此事的王允所说,他如果能将田畴给拉拢在手,便意味着,倘若真有改换青天之日,随着乔琰的下台,程昱的位置也有了一个站在刘扬这边的接替人选。 而只要在能让人吃饱饭的这个位置上还放着一个能让人信任的存在,这关中地界上的民众便不会那么容易陷入动乱之中。 这种民众归心的前景,让刘扬在得到了刘虞的准允后当即朝着外头走去,就连脚步都比来时更加轻快了不少。 刘虞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对方在这长安城的四年间丝毫也没有什么成长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小声感慨道:“民生多艰啊……” 可惜刘扬显然不是这个能托付起这等重任的人。 但烨舒那边…… 刘虞阖目长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这种“希望”到底是不是他在此刻提出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即便是刘虞自认自己已经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无法在此刻想出个结果来。 或许他该当将已经因年事渐高前往乐平书院的卢植给请回来为他解惑,又或许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是什么都不动。 他一把扣下了有人送上的请他对乔琰做出节制的奏表,在遣退了下属后显得有些空旷而寂寥的大殿内静坐了许久,最后也只下达了一条指令—— 今岁风云有变,请大司农领人筹算一番可减免税赋的数额上报,定策是减在口税还是田租税赋上,以徐州北部新得,故而朝廷施恩之名推行。 他很可能不会是个合格的天子,但总得再多做一点事才好。 与此同时的兖州,曹操的桌案前也放着那份推断天时的乐平月报。 对于乔琰通过月报所传递出的消息,曹操还是抱着相信的态度的。 今年他所面临的压力无疑也要比去年更大。 旱灾第二年和第一年相比绝不会是同一个难度,他今年要负责的地盘也比去年更大,何况,更重要的是,他的对手比起去年也已表现出了更为凶悍的架势。 徐州易主! 扬州易主! 这接连的两道消息宛如两道春日的惊雷砸在中原的土地上,丝毫没有给人留有一点反应的余地。 去年的益州幽州之变被当做了乔琰对于曹操突袭豫州的回应,已经够让人觉得可怕了。 今年她却一面对着他发出了邀约,一面又将扬州徐州尽数收拢到手中,越发表现出了手段老辣的侵略姿态。 即便明知她暂时没有余暇撕破颍川汝南划界的约定,丝毫不顾忌消耗地进攻豫州,在这两条已让人无法改变战果的消息面前,曹操也不得不提起了全副戒备。 谁也无法预知到她的下一个目标到底会是谁? 是早已经在去年冬日就已经被陈兵边境威胁的袁绍,还是他这个随时面临她从司隶出兵的兖州牧? 在她始终令人捉摸不定的行事面前,曹操根本无法给出个明确的答案。 就连一向稳重的陈宫都在东面消息传来后的几日里没能睡个好觉。 他花了两日的时间将徐州扬州的战况彻底完成了一番复盘,以最为直观的模型图样将刘备的应变和乔琰这边的举措都给尽数搭建了个清楚。 可这显然并没有让他们因为解惑而心安,反而因为乔琰这等多线操作之中依然稳健的优胜之法而感到了一种临头的压力。 不过显然为此而觉得焦虑不已的并不只有他们。 比起和乔琰之间交情尚可,甚至有可能做出倒戈举动的曹操,袁绍那头的压力就要大太多了。 刘备得以保全性命送往长安,绝不代表着,倘若袁绍战败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昔年董卓之乱时的借粮、平定洛阳后的另立新君、在乔琰进攻凉州期间给她玩的一手拖后腿举动,以及东西朝廷对立后的种种矛盾,都让袁绍和乔琰之间的仇怨越结越深。 这很难不以袁绍身亡来作为最后的终结。 “袁本初都焦急成何种样子了……他都抬出邺城那位陛下的面子来请我走一趟了!”曹操看着和乐平月报摆在一起的这封书信,脸上掠过了几分无奈之色。 可说句实话,袁绍在挣扎,他又如何不在呢? 纵然两人此刻的想法不同,但若说联盟,或许还真有些可行性。 不过……这个联盟不能按照袁绍的这种方法来做。 眼下还不到他曹操失去主动权的时候! 他朝着被他请来此地相商的陈宫问道:“你觉得一个月前发出的虎牢关之约,乔琰会在令人推说延期半月后准时赴约吗?” “会!”陈宫笃定地给出了答案。 或许是因为近日来的种种分析权衡,陈宫的脸上多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并不影响这位兖州士人中的翘楚在此刻目光坚定,丝毫也没有被那些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倒在地。 就算徐州扬州地界上似乎还有不少扫尾的事情需要乔琰来做,陈宫也依然语气坚决地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复:“她一定会来赴约,因为……因为她是乔烨舒。” 曹操朗声一笑,“不错,就凭她是乔烨舒,她也绝不会只将这虎牢关之约当做分散我等注意力的筹码!” “劳驾公台替我往邺城一行,告知袁本初——” “就说为防有露怯表现,我且先赴乔烨舒之约,再上邺城与他谈合盟之事!” 第355章 神…… 赴约一个早已决定了的约会,怎么能算是放袁绍的鸽子呢? 无外乎便是先来后到罢了。 让陈宫前往邺城和袁绍解释这个迟到的缘由,或许也可以趁机先打探一番邺城那边的动向。 在曹操和陈宫的心照不宣之间,这趟邺城之行的额外目的已完成了交托。 无论是因为他们此刻已和袁绍拥有相当的地盘,还是为了减少和邺城朝廷之间的严格捆绑,让他们处在更为有利的位置,推迟曹操亲自前往邺城的决断势在必行。 不过陈宫在动身前往邺城之前还是提醒曹操道:“上一次沈亭会见,乔烨舒并未打算对您动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在彼时非要拿下豫州的话没有太多的优势,反而会同兖州之间有了过长的接壤地界,不如像她在去岁所做的那样在平定蜀中叛乱的同时拿下幽州。可今年……” “今年的情况不太一样。” 曹操道:“你的担心我也清楚。刘景升原本可能还有些观望的想法,但随着此次协助扬州方向出兵,必定已经站定了立场,徐州北部也随着淮河对峙的结束彻底落入她的手中,这样一来,她若是想要攻占豫州,其实远比先拿下冀州青州容易。” 最容易促成这种想法的,是豫州在曹操手中的年限还不够长。 这一点很致命。 就算这并不意味着此地的民众会对去年死于战祸的袁术抱有多少留恋之情,曹操对此地的掌控也确实不到位。 何况豫州沛国的倒戈其实是很微妙的。 他们可以因为觉得在曹操的手下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同样可以因为乔琰在此刻表现出的强势而选择再一次变节。 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曹操对此从来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认知。 但陈宫很想说,他担心的根本不是乔琰趁着会面拖住曹操的同时进攻豫州,怕的是当日的“相送十里”会以一种直接将人绑架到虎牢关之内的形式演绎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曹操能决定是否要观望的了。 可想想乔琰的行事风格里虽有些强盗做派,却好像并不体现在这种方式上,陈宫又将这不必要的担心给收了回去,只回了句“府君心中有数便好。” 与其担心这个,他还不如担心在抵达邺城后他要如何为曹操和袁绍交涉。 他上一次前往邺城的时候,正是兖州士人决定推曹操从原本的东郡太守上位兖州牧之时。 彼时的长安还在董卓的统辖之下,相比于长安,邺城朝廷的名望无疑要更高,有此优势,同时手握二州又有天子在手的袁绍说是风光无限也不为过。 但如今,这种当年的风光却成为了他不得不面对的灾厄。 随着乔琰的步步紧逼,陈宫带入一下袁绍的位置都觉得,他此刻正遭受着莫大的压力,故而急于通过一出联盟让这个集结在邺城朝廷周遭的队伍庞大起来,以便分摊从幽州、太行山脉以西、徐州各个方面发起的威胁。 曹操却忽然在此时说什么不去邺城,大概对袁绍来说是件难以忍受之事。 以袁绍的脾气,他只怕是要甩些脸色给他们看,或者是借机挑唆兖州内部不满于曹操的势力给他们造成些麻烦了。 可那又如何呢? 在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既然以曹操此刻的条件,绝不可能取代袁绍或者乔琰之中的任何一方成为最终的胜利者,那么陈宫就一定会助力他成为一个—— 最成功的“盟友”。 也是一个最成功的旁观者。 袁绍哪里会想到,自己邀请曹操前来邺城的邀约居然会遭到拒绝! 在曹操那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卡壳了好一会儿,才从下属来报中的“曹操因为虎牢关之约暂时不能前来”中反应过来。 身在此地的许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他就看到袁绍一把将面前的文书给砸了出去,几乎是以拍案而起的姿态站了起来。“赴约?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袁绍连等待曹操抵达邺城后该当以何种方式招待于他都想好了,甚至已将与曹操商定将曹昂留于邺城为官、迎娶袁氏女的计划在嘴边演练了数次,可他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比起乔琰取得了攻占徐州北部的胜利,还要像是一个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毕竟,徐州北部的易主只是丢了半个州而已,可若是曹操直接选择倒戈到长安那头去,却几乎是将两州的地盘送到乔琰的手中了! 袁绍不会连这点算术都算不清楚。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袁绍甚至没管有人在场,已暴怒喝道:“曹阿瞒何敢如此欺我!” 眼下的局势里他确实不是乔琰的对手,但他自忖自己的实力和曹操相比却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若是趁着乔琰刚刚出兵未回之际先将曹操给解决了,也未尝不可! 就算拼了个两败俱伤让乔琰来上一出黄雀在后,也总好过受这等窝囊气。 “明公不必这般生怒,”许攸开口说道,“曹兖州既让其谋主亲自前来与明公交代此事,并不是要倒戈过去的意思。” 这个举动还是有些微妙的。 倘若曹操真有要因徐州之变,袁绍这方的优势进一步削减,便要直接倒戈到长安朝廷那头去,他大可以用更加敷衍的方式来应对袁绍。 到时候袁绍对他出兵,他也正好在发兵抗衡之前完成阵营的转换。 如此一来,连换个立场的理由都有了。 可陈宫一来,与曹操亲自前来解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审配在旁补充道:“我赞同子远的看法,既然是陈公台到了,明公不如听听看他的说法。与其说这是曹孟德对邺城天子不敬,对明公持有敷衍之心,不如说他这是要给自己谋求到更多的利益。” 曹操是多精明的一个人,若是说他会在这等情形下还因为袁绍的一句邀约直接送上门来,那才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袁绍迟疑地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刚获知曹□□约的愤怒在重新思忖他和曹操此刻的地位后逐渐收敛回去了几分。 眼下曹操还愿意让人来做出的解释,竟的确已是对他的“优待”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很难不对自己此刻的境遇感到一种发泄不出的憋屈,却还是一边让人将那封被扔出去的书信捡回来,一边让人将陈宫给请进来。 不过当陈宫踏入此地的时候,依然不难从袁绍的脸上看到未曾彻底消退的不悦神情。 他徐徐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开口道:“曹兖州令我向袁青州陈说三件事。” 袁绍有一瞬的愣神。 他本以为陈宫会上来就为曹操的爽约而致歉,将这致歉的理由给摆在台面上,却没想到是这等不卑不亢的开场白。 但袁绍必须承认,陈宫走出了一步相当正确的棋。 这句“陈说三件事”已经成功勾起了袁绍的好奇心。 他坐定在上首,看着陈宫这张乍看起来刚直率真的面容,不由已在心中羡慕了曹操几分。 陈宫何止是一个合格的谋士,也将兖州境内的一个个士族人才带到了曹操的面前,若无陈宫相助,曹操绝不可能在兖州境内立足得如此容易。 可若要陈宫说的话,这原本就是一出双向选择,且看看辛毗等人在袁绍麾下是何种如履薄冰的处境便知道,就算占据兖州的是袁绍,他大概率也不会投效在对方的麾下。 这种对袁绍种种行事作风的鄙夷被潜藏在了陈宫镇定的神情之下,在听到袁绍示意他说来详情后,陈宫说道: “其一,眼下各州所遇处境相似,若与长安朝廷必起争端,不如将战场选定在冀州。” 陈宫这头一句话就差点没让袁绍气出个好歹来。 他这话说的几个意思?让交锋战场选定在冀州? 陈宫面对着袁绍质问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天子在邺,冀州有变之日,邺城朝堂官员、河北世家必定竭力来援,反观兖州地界有不服膺于曹兖州之人,豫州汝南尤念故主,一旦生变,或于日间局势已不可控,势必重蹈徐州覆辙。” “反观冀州之地有太行山为屏,并州那头大批兵卒出动不易,北部幽州调兵容易,运粮却难,若自河间到渤海防线齐备,或还有反攻幽州机会。且幽州兵将谋臣大多年少,去岁公孙伯圭身死,高将军战败,或能助长其骄兵之气,正是我方之机会所在。” “然若欲达成此目的,兖州豫州便绝不可对司隶轻易露怯,以防为其趁虚而入。故而我家府君选择应邀而去,显我方声威,不宜因邺城共聚之说将其推迟。” 袁绍:“……” 陈宫的话中明明句句都是在对他的褒奖,尤其是说什么兖州内部有不服从曹操的人、豫州汝南同样有不听话的,反观冀州却能做到勠力同心,他却怎么听都觉得浑身难受。 尤其是说去年的冀州一方战败可以助长对面幽州子弟的骄傲自满之气,袁绍就不免想到为了赎回高览和辛毗而交出去的田丰家人。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陈宫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 若要让兖州豫州不会如同徐州一般,在猝不及防之间就被选定为战场,又快速地完成了易主的转换,那就必须让这二州对外表现出更加强势的姿态,而不是像原本的徐州一般于数年间始终处在南北僵持的局面下。 陈宫朝着袁绍看去,已继续说了下去,“其二,曹兖州此行绝不只为交战争取优势,也为保民。” 袁绍拧起了眉头,开始思索早年间是谁跟他说的陈公台“智迟”,眼前这位的表现分明就是一等一的诡辩。 陈宫答道:“如今已进三月,今岁天象如何已不难看出端倪,敢问袁青州,以眼下情形来看,今年是否又是个大旱之年?” 这一点显然不是袁绍从主观意愿上能改变的。 见袁绍颔首,陈宫便接着说道:“昔年洛阳百万之众,随移都而外迁,以至兖豫二州多有承载彼时流民之职,数年间田舍俨然,民有所依,然值旱灾连绵,洛阳重建,又有回流之趋势。袁青州居于邺城许不觉察此事,我等却看得明白。” “如曹兖州不能以强势之态、养民之心,令其勿因洛阳景象日新而迁返,不出一年,二州民众削减十之二三,洛阳民众不说重回百万,也当有七八十万之多。使乔烨舒募兵其间,得精兵五万,虽有山川河道阻隔也可长驱直入,届时兖州危矣。” “虎牢关之会,势必于此事上有所商榷,此为利益要害,还望袁青州见谅。” 这一番话,袁绍同样无法做出辩驳。 洛阳重建之时吸引民众入境,自打去年开始已是如此。 若非这等百姓回流的趋势,乔琰也不必让荀彧这等治世之才替她坐镇于洛阳,又在数日前因司马防不能在此地管控流民,令陈登对其做出接替。 曹操到底要如何从乔琰的手中争取下来一批民众,不令其因今年的旱灾而做出迁移回返的举动,在陈宫的话中并没有明说,袁绍也对此一无所知,但这诚然是必行之举。 总之,曹操回返邺城不能拿到什么阻止民众外流的好法子,但他若是往虎牢关走一趟,和乔琰在这出会面间有所博弈,却或许可以。 “其三,是曹兖州希望我向您私下说的一句话,以证明他此刻并无倒戈之心。” 陈宫这句郑重其事的说辞和他随即朝着四周看去的目光,让袁绍不得不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去。 许攸和审配对视了一眼,都不太明白陈宫这葫芦里是要卖个什么药。 先前的两个缘由,按说也得算是军事机密,都未曾对他们做出隐瞒,却非要在这第三条缘由上有所藏匿。 不过他们还是知情识趣地先退了下去。 令他们觉得有些意外的是,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袁绍便已重新召人入内,而后令人以对待贵客的身份将陈宫给送回兖州境内。 在袁绍先前还因曹操的拒绝而震怒的脸上,哪里还能找到任何一点潜藏的不忿,分明只有一片爽朗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对他而言的大好消息。 许攸问道:“不知那陈公台是向明公告知了何事?” “也算不上是个好消息,”袁绍回道,“应该说这是一条曹孟德缘何站在乔烨舒对立面的解释。” 许攸依然有些疑惑,到底是何种缘由能让袁绍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转而开怀,可惜袁绍好像并没有将其说出的意思。 倒是同样困惑于此事的陈宫随行下属朝着他问出这个问题后,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解释。 “我说,乔烨舒或非汉臣,若贸然倒戈,只怕大汉基业顷刻崩塌,故而曹兖州需与之亲自一会,看看故人是否还是那个故人。” 下属好奇了:“可这话为何要背着其他人,只同那袁青州说出来?” 陈宫回道:“袁本初会将这话四处宣扬吗?” 他只会在心里偷着乐罢了。 那么这话也就不算曹操这边给乔琰做出了妄加推断。 都说了,他们兖州豫州势力,现在要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现在就是在恪行此事。 陈宫想到这里的时候掀开了车帘朝着外头看去,正见邺城郊外的田地因长久的缺水,在这本该春意盎然之时,也表现出了好一派干涸荒废的状态,又不免叹了口气。 说是说的旁观者,却也总该还有另外的一条破局之道才是。 但现在,他是将袁绍给说服了不错,却真的能找到对抗乔琰之法吗? 这在目前好像还是个近乎于无解的问题…… “或非汉臣”四个字既是对乔琰的指控,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褒奖。 唯有令人束手无策之人才会被抬高到这样的地步,作为一种暂时不能倒向她的理由,而不是将其作为讨伐她的罪名,用在正面交锋之间。 这又显得……何其可悲! 这出发生在邺城的对话并未被乔琰获知。 诚如曹操和陈宫的判断,她并未打算对那虎牢关之约继续推后,或者行爽约之举。 但在折返回到洛阳之前,她还需要对扬州徐州地界上的事项做出一些收尾。 虽然与孙策相关的事情都已落幕——孙策本人已下葬安眠,孙策的家人已经大多出发北上并州,孙策的部将基本已经被她安顿在了合适的位置,造成他身亡的吴郡四姓和泾县山越也都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并不意味着这里的其余事情都已可以全盘交给下属来处置。 一方面是官职的委任。 在得到了长安这边的正式敕封后,乔琰仍需对几个放在重点位置上的角色进行一番考校问询,以确保其能在她不在此地的时候也照旧替她做到应尽的职责。 尤其是几个在刺史和别驾位置上的。 司马防在司隶被撤职后,司马朗也紧急拿着那份委任朝着扬州赶来。 身为世家子弟的司马朗心知肚明这出权力交替之中的潜规则,也当即投身到了和张昭这位扬州刺史的磨合之中。 而徐州那头,周瑜、鲁肃和庞统的组合随着周瑜北上回返徐州正式运转了起来。 得亏袁绍没有这么想不开让青州方向趁机袭取徐州,否则大概率要被这个年轻的组合用来做新官上任的磨刀石。 又有贾诩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在旁看着,乔琰真是一点都不必对此感到担心。 所以剩下的也就是另外一个方面的事情了。 那就是扬州境内的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还需要由她来做出个收尾处置。 当然说这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可能也不是那么礼貌。 应该说这是东汉末年的奇人异士? 相对偏僻的地理环境便容易产生一些相对蒙昧未开化的民众,所以在中原因黄巾之乱而对太平道的诸多打击后,益州那地界上会依然盛行着太平道,而这扬州地界上也有其宗教特色产物。 “道士于吉乃是出自徐州琅琊,但其在早年间就已经从徐州转道来到了扬州,在这吴会之地建立精舍,烧香诵读道家典籍,效仿昔年张角所为,制作符水来治病。不过大约是因为中原地界上对黄巾余党的打击,其行事向来收敛。”张昭说道,“当然,虽有收敛,其掌握神异之术的传闻还是在扬州地界上多有流传,以至于民众多将其视为救命稻草。” “相比于作风有似于匪寇的山越,高高在上的扬州世家,于吉此人既有名士风范又算平易近人,以至于成了吴会间有似于神仙的存在。” 想到昔年乔琰对于黄巾势力的剿灭和理论驳斥,张昭猜测她是很不喜欢于吉这样的存在的。 不过此刻从乔琰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她对于此人的态度。 见她颔首示意自己说下去,张昭便接着说道:“另外一位在扬州地界上多有盛名的神仙居士名为左慈,此人乃是扬州庐江郡人士,多年间行游于江北,自号乌角先生。听闻其明晓五经六甲,兼通星纬之道,有神通异能,可惜我也并未亲眼见过。” “据说在庐江曾经有贵客设宴,宴席之上有人说还缺一松江鲈鱼,左慈便当场索要了一只铜盘装水,就地垂钓钓出了鲈鱼,随后又变出了益州的生姜作为调料。又有人曾经与之结怨,意图将其拿下,却见其遁入了墙壁之中不见了踪影。” “如果说于吉的本事我还能从昔年张角的举动中看出一二,这位左慈倒是……” 乔琰接话道:“你觉得他像是个方外之人?” 张昭摇了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实在像是有些神通。” 乔琰笑道:“可惜这大多也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虽然现今还没有魔术这等明确的说法,但左慈显然是个中好手。 “神仙谶纬之学,阴阳律历之说,看似颇有个中妙处,然我只信日月运转之间的必然规律,而非是这等无中生有的花招。” “替我传一道指令下去吧。” 乔琰垂眸沉思了片刻,想到这些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方士大多能和化学牵连在一处,或许有能用到他们的地方,便并不打算对其下死手诛杀,而是打算先给他们寻个去处。 她朝着已将笔墨放置于面前的张昭说道:“令人告知于吉、左慈——扬州之地,往日远于朝堂,而今不然,自江陵至丹徒,舟行之速不过两日功夫,迟早令此地再非囚徒远放,山高民劲之所。我给他们二人限期三日,若我再于扬州地界上听闻此二人消息,立斩不赦,若其愿意南下而走,我还可为其出一份路费。” “万望他们,好自为之。” 张昭迟疑着落笔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有些想对乔琰发问,若按照她这般来说的话,会否让这些方士好手前来戏耍于她,若是让他们得手的话,难保会对乔琰的威名有损。 可眼看乔琰这般笃定的样子,想到她在徐州扬州两地战事中做出的种种表现,张昭又觉得还是先按照她所说的去做再说。 那于吉倒是真在见到这条消息后消失得很快。 他原本擅长的也就是和张角一般用售卖符水这样的方法包装自己,并未比别人多长一个脑袋,若是乔琰真要用硬办法来把他砍了,就像她当年无所顾忌地对上张角等人的情况一样,他是真不一定能活得下来的。 山越,乔琰说杀就杀;吴郡世家,乔琰说流放就流放。 难道他就会有所例外吗? 与其去尝试跟一个绝对不信此道的人宣传道法,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还不如赶紧领了路费走人。 乔琰给他们提供的也确实不是一条斩尽杀绝的路子。 南下实际上是很适合于吉这样的道士的。 南边的交州刺史张津就是个标准的道教信徒,甚至让其下属都必须戴着红头巾和他一起诵念道法,于吉若是到了他的地盘上,必定能够得到一番热情的款待。 所以他当即就收拾好了包裹,打着南下传道的由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但另外一位被乔琰勒令离开扬州的左慈,就没有那么听话了。 他已打定了主意,非要给乔琰一个好看! 像是左慈这等习惯于将人骗得团团转的,虽觉得乔琰表现出的强势,若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他还真不一定跑得掉,还是打算先找回个场子来。 起码也得先打击掉乔琰的自信,这才能让他维持住自己这神仙中人的体面。 于是才在那告示对外张贴出去不久,他就宣称将会于乔琰在富春江边的酒楼上会面,以真正的神仙之术证明,要想将他从扬州境内驱逐,势必要遭到上天的惩罚。 才来扬州不久的司马朗和刚当上扬州刺史的张昭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完成了对扬州的平定,居然还会面对这样的麻烦。 可乔琰却好像丝毫也没被这样的挑衅所影响,照常处理着扬州地界上的拜帖,直到在两日后来到了那酒楼之前。 此地早在昨日就已经处在了重兵把守的状态,又在此刻随着乔琰的下令全数退去,变成了空无一人的状态。 围观的群众都只能远远看着那座被清场了的酒楼,只恨不能长一双千里眼,以便看清这其中即将发生的交锋。 乔琰抵达后不久,他们便看见那江流之上正有一根竹竿由远而近地漂浮而来,竹竿之上依稀立着个灰衣白发的道人,手中拿着另外的一根竹竿。 随着那身影渐近,他们更是清楚地看到,此人当真就是只靠着这两根竹竿便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水上,有如乘着一艘小船一般抵达了岸边。 在他行到乔琰面前的时候,端的是一派广袖风流的神仙做派。 “劳大司马久等,不如我等上楼一叙?” 他抬了抬手,想到乔琰还让人对着酒楼做出看守,预防他做出了什么花招,左慈便只觉好笑。 人人都说乔琰乃是执掌风云的人物,却也有此等胆怯的时候。 在他此番发起邀约的时候,她的目光还依然停留在他所乘坐的竹竿上,未曾立刻挪动脚步,像是已经因为他的出场方式惊了一跳。 但还没等左慈对此表现做出什么评价,他又忽见乔琰的脸上露出了个微妙的笑意,“原来乌角先生也喜欢做些先声夺人之事,那真是和我算是同道中人了。我也有一份惊喜想要送与你。” 乔琰伸手朝着那酒楼指了指,说道:“我这人本就不太爱登楼,听闻隐士高人喜欢幕天席地而坐,更不打算在那楼中与会。原本我还有些不信此言,但看您连船帆都不用,就用竹子渡江,只觉传言不假。那我就可以放心一试了。” 她手还未收回,忽然打出了一个响指。 左慈本还觉得她在玩些故弄玄虚的花招。 然而就在那响指声音结束的一瞬间,一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骤然从那酒楼的方向传了过来。 就在左慈的面前,那原本还用青砖砌成的小楼毫无征兆地炸裂了开来,伴随着烧灼的火光和令人耳膜震动的巨大声响,险些惊得他拔腿就跑。 若非是他试图维持住形象的本能让他还依然将腿牢牢地扎在地上,他此刻早已如那些围观群众一般倒退到数十步外去了。 这是一种何其可怕的场面啊…… 在这个并未挪动开任何一点距离的视野中,那本还临江而立的二楼小楼,只是须臾的工夫而已,便已彻底坍塌了下去,只有冲天的烟尘和被抛掷飞溅出来的石块证明着其绝非是个偷工减料的存在。 烟尘还未消散,轰鸣声响也仿佛尤在耳畔回响,乔琰的声音又已传入了左慈的耳中: “乌角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弹指间灰飞烟灭,此方有神仙本色,不是吗?” 第356章 炸药余威 神仙本色? 乔琰话是如此说,可从左慈的角度听来,她这“神仙”二字的咬字之中分明没有任何的一点崇敬之意,反倒更像是对他所打出的神仙招牌做出了一句警告之言。 这位大司马轻描淡写的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简直像是一盆冷水扣在了左慈的头上。 对面距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小楼,依然有粉末流沙朝着地面流泻而去,破坏力的余威正在其中发出最后的一点响动,直到彻底归于平静。 而她说什么与人坐下一谈,好像也真就是个幕天席地的会友一般。 在那动静完全平息的同时,便见有下属顺应着乔琰的伸手招呼,将一块席子铺在了江边的春草之上。 左慈还像是没从面前的景象中反应过来,依然保持着呆愣在原地的举动,乔琰倒是已经从容地坐了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一出开场若是已经让他心生惧怕之意,那么他便真是在这先声夺人之中失败了。 可当他坐于席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约觉得在脚下的地面依然有着一阵阵摇晃的余波,在鼻息之间也分明不是江畔初春时节的气味,而是硫磺硝石等物的气息。 乔琰开口打断了左慈的沉思,“禁酒令已过,乌角先生既怀酒而来,何需遮遮掩掩?” 左慈眼神复杂地朝着乔琰看了一样,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酒杯和酒壶,在对方的注视下将酒杯给倒满了清酒。 乔琰挑了挑眉头,“只此一杯?” 左慈回到:“分杯而饮,不需二杯。” 他拔下了发间的发簪,朝着面前的杯子划了过去。 那酒杯本是特制的,在以发簪划分作两半的时候,会被径直分成完整的两半,看上去竟像是连带着杯中美酒都被沿线而分一般,可在左慈正要将发簪融入杯中的那一刻,忽听乔琰问道:“乌角先生可知道那酒楼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了左慈所坐的位置下方,简直像是在无声地告知一件事—— 如果他想要知道的话现在就可以亲身体验一次。 左慈的手下意识地一晃,那被发簪拨开的酒杯直接朝着两边倒了下去,连带着杯中酒水也被泼洒在了面前的席垫上。 在这操作失误的一瞬间,他便听到了对面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嗤笑。 糟了! 这一出“表演”失败,无疑意味着他将无法再在对方的面前保持住这等吊诡莫测的作风了。 可谁是如乔琰一般以这等方式对他进行震慑的! 昔年左慈曾经拜访过荆州的刘表,刘表带着他麾下的兵马朝着左慈炫耀,他便以变出酒肉干粮犒军的戏码将刘表糊弄得找不着北。 如此一做,何止是让刘表打消了杀他的想法,更是让对方待他礼遇有加。 乔琰呢? 她明明刚刚拿下扬州,可以将此地以兵马包裹得水泄不通,对左慈这位挑衅者发出最有直观效果的威慑,却选择了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若是兵马胁迫,左慈早为自己准备了数种脱身之法,甚至还能在这些士卒面前折腾出些登天术、变羊术的花招,让他们对这些神仙道法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好踩着乔琰的脸面为自己再宣扬一二,但现在他却不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处境。 他并不知道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到底是乔琰通过何种方法实现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借着前几日对此地的把守,将这里在他看不见的许多地方都埋下了那等能让酒楼崩塌的存在。 他的花招对于别人来说是解释不清的神仙技法,乔琰的这一出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要不要为了这一出挑衅莫名其妙地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在这一刻左慈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最后只变成了朝着乔琰说出的一句话:“大司马技高一筹,不知有何吩咐?” 乔琰笑了笑,“我想我已经在先前的通传中说得很明白了。扬州这地方目前是容不下你们的,唯一的活路,在南边的交州。” 交州? 左慈认真地朝着乔琰看了许久。 作为要靠着道法招摇撞骗的存在,左慈绝没有那么不通人心。 乔琰的这句南下交州里到底是存着糊弄他的想法还是真要放他一条生路,并非是一件看不出来的事情。 在对方不疾不徐地令人重新上酒的举动中,他更是未曾看到她意图趁胜追击斩尽杀绝的意思,反而在其中看到了几分将他收为己用的野望。 即便这句目的并未被她宣之于口,可从这南下交州决定的潜台词里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更让左慈看到乔琰“诚意”的,是她拿出的这项东西,显然也是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 周遭的围观人群因那场特殊的酒楼爆炸之事退避出了一段距离,根本无法听到他们这头在交涉些什么。 他们能看到的不过是乔琰风度不减地朝着左慈举了举杯,随后,那道人朝着她深深行了一礼,而后重新踩着那竹漂随江流而去,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君侯不打算杀他?”司马朗忍不住在这出惊变之后朝着乔琰发问道。 “这世上打着神仙方士名号行动的只一个左慈吗?”乔琰回问他。 司马朗对其中的情况并不那么明白,乔琰却可以给出一个答案——显然不是。 光以历史上魏晋南北朝的情况来看,这些信奉金丹派的道士便绝不只一个两个,甚至也并不只是用符水救人这等方法来传播其教义。 就以左慈这一脉为例,从左慈到葛玄到郑隐再到写下《抱朴子》这本医学著作的葛洪,他们已经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了儒道兼修,虚实兼并的状态,形成了整个派系的道家神异存在。 但未曾经历过一个驯化的过程,在左慈所在这个阶段的时候,他们不是能随便为人所用的一个特殊群体,而是一批刺头。 在左慈所留下的种种传闻里,充斥着其层出不穷手段对上位者的戏码,就好像这样能让他们以一种与人对比产生优越感的方式留名于外,让自己的身上更多一层神秘的面纱。 所以乔琰必须揭穿他的花招。 但见招拆招的破解极有可能并不能让左慈感到挫败,就此偃旗息鼓,甚至可能让其乐此不疲地前来挑衅,就像在后世记载的传闻中左慈和曹操之间的种种过招。 乔琰可不想让自己成为左慈名声的垫脚石,更不想将自己的精力都用在这等无谓的事情上。 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个一劳永逸! 直接反过来给左慈一个在当下无法理解的难题! 还有什么能比既与方士有关,却又还不在他们此刻理解范畴之内的炸药更有效呢? 在想清楚此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左慈与其去来寻她的晦气,还不如做个聪明人顺着她的意思做,以免让自己就像那座酒楼一般落到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南下交州既是和乔琰结个善缘,又是在并未明确归附到她麾下的情况下给自己一条退路,左慈只要不傻就必定会遵从。 司马朗思忖了一番,只觉乔琰这个令于吉和左慈南下的举动中分明还有着其他的意义。 正如乔琰所说的那样,南边的交州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还处在一个独立于外的状态之中。 交州刺史张津非但没有在长安和邺城两面的朝廷之中选择出一方效忠,反而还浑不在意中原的纷争,在那交州地界上继续传播他的道教教义。 于吉和左慈的到来对他来说无异于是至宝上门,可这两人的出现一旦助长了他在道教散播上的走火入魔,在还有交州士家作为此地土皇帝的情况下,到底是对他的传教理论有所裨益,还是欲要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呢? 乔琰对上左慈的这番特殊表现,在扬州交州这等相对未开化地界上的传扬,也势必要为她再造一番声势! “扬州地界上的山越并未彻底平定,又有内部的种种不定因素,愚民有愚民的震慑之法,我今日镇压的只是一个左慈,可谁又知道是否还能引发其他的连锁反应?” 乔琰随同司马朗登上回返州府的车驾之时说道:“有此一出,我才能放心离开回返司隶了。” 否则谁知道于吉左慈这样的存在会不会前来戏耍她镇守此地的刺史别驾以及将领。 她能凭借着后世的经验和视角去揭穿他们的花招,让民众更遵从于官府的统治,张昭、司马朗和黄盖等人却未必能够精准地识破这些人的伎俩。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的存在,在乔琰自己都是通过系统才能重获新生的情况下,她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相信其存在能让她对于有些事情存有敬畏之心,让自己不至于放纵言行,但在她意图违抗天命在汉的基调之时,她却让民众必须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承载其意志,直到人定胜天的理论成为主流。 炸药的现世势在必行! 眼看司马朗有几分欲言又止的表情,乔琰问道:“你是想问我是如何将那小楼变成这般样子的?” 司马朗道:“不知君侯此法可能用于开山掘矿,或是攻城略地?” 在那座江边小楼被巨大的冲击力爆破的那一刻,司马朗在惊惧之余又陡然意识到,这东西在面对着青砖楼阁之时都能有这样可怕的威力,那么用来炸开土地、炸开城墙甚至是在两军交锋之时投入敌方的队列之中,或许也能发挥出可怕的效果。 左慈这等花招百出的角色都无法弄清楚其中的原理,那些对此最为糊涂蒙昧的百姓更是将其当做了一种天罚之物,他们的敌方难道就能看清其中的奥秘吗? 不能! 乔琰笑道:“事实上这东西早在矿脉中投入使用了,否则你以为,这天灾之年里我们又要筹备戍防的武器,又要打造出这么多挖井所用的蒲扇锉,是真比别人每天多出两个时辰,还是多长了一双手?” “不过,眼下还不是正式让其登场在战事之中的时候。” 她还需要先让此物的存在进行一番发酵,让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存在做出一番错误的推论,而后才是其正面登场,昭告出其真正姿态和原理的样子。 袁绍就算知道了在扬州地界上的这一出插曲,并不会影响到当她将要对着冀州青州发挥出横扫鲸吞之势的时候,他就能对她做出什么有效的阻挡。 早在她于并州境内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一道无法再用等闲办法弥补的鸿沟! 现在,只是又在无形之间多划上了一道而已。 乔琰笃定地说道:“我会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的。” 也会让它先于实际的战果,发挥出其另外的潜在价值! 只是大概连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通过乐平月报将此事朝着北方传递,将这出和左慈之间的交锋对外宣扬出去,这消息就已经被袁绍的部下给获知了。 不是被袁绍分派往各州的眼线获知,而是……他那位本打算来扬州地界上搅风搅雨的谋士。 直到江边的人群逐渐散去,郭图都还愣神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方才那出爆炸的声响给惊掉了魂。 他没想到在抵达扬州地界上的时候,本可以被他所用的扬州世家,都因乔琰将吴郡四姓流放夷洲的举动,让他没有了与之交涉的机会。 郭图还算明智地意识到,倘若他在此时再寻上某一家,行挑拨离间之法,极有可能不能达成他来此的目的,还会被他们当做向乔琰投诚卖乖的礼物。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乔琰对于吉和左慈做出的驱逐举动,会让他重新找到个合适介入的时机,可在他顶着有可能被发现的风险站在人群之中观望乔琰和左慈会面的时候,他看到的并不是神仙方士对着乔琰的存在发起挑衅,而是这样“惊喜”的一幕。 被夷为平地的小楼保持着破败的姿态,开始被乔琰麾下的兵卒清理此地的遗迹残渣。 江上也已不见了左慈的踪影。 可郭图却觉得,方才那天雷地火的一幕还在他的眼前不断回放,让他觉得被炸开的何止是那座会面之地,还有他摇摇欲坠的认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左慈都只能凭借着经验闻到一点熟悉的气味,郭图就更不可能知道这到底是何物了。 就像司马朗会问询于乔琰此物能否用于其他实际的用途,尤其是军事进攻上一般,郭图也很快意识到,这东西的攻击效果远比箭矢重弩来得有用太多。 姑且不提其所造成的爆破攻击,就说它所带来的声响,对于骑兵队伍来说就是个近乎于致命的打击。 骑兵的马匹是受不了这样的声响的! 他有些恍惚地被下属从那围观的地界带离了出去,回到了暂时寄住的客舍休息,从那爆炸的余威中彻底缓过神来,等到出来用晚膳的时候他便听闻,就在他被这小楼炸毁的一幕备受惊吓之时,在扬州地界上又已发生了一番变化。 左慈并不只是消失在江上,而是带着自己的门徒在府衙门前揭下了那张勒令其南下的旨意后,这才真正消失在了扬州。 离开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大司马神通我不及也。 这到底是神通还是武器,在此时显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总之左慈已经对此表达了认输之意,并绝无对其再度冒犯的想法。 而几乎就是在左慈退走交州的不多时后,富春地界上的一支山越忽然朝着州府做出了出山投诚的举动。 郭图那前去探听消息的下属小心地打量着郭图的脸色,见其上依然有几分惊魂未定之色,现在又因山越的屈从而变得难看至极,只能小心地说道:“听那领头的首领说,既然大司马手中有这等能炸开砖石的存在,若是将其用来轰开进山的道路,将他们掩埋在山石之下,想来也非难事,所以……” 所以与其等到乔琰亲自来讨伐他们,让他们像是祖郎一般落到乔琰的手中,还不如主动一点,向她表示臣服的态度。 乔琰对山越的镇抚方针,早已随着黄盖程普等人对山越势力的平剿,朝着他们宣扬了出去,合作之人并非必死的待遇让他们尚未走向末路穷途的处境。 那么在此时乔琰胜过左慈的食物链关系面前尽快投降,反倒是一条求生之路。 但这对乔琰来说是个兵不血刃的好消息,是她于扬州境内的威望进一步攀升的机会,对于迫切想要立功的郭图来说,却是将他另外一条祸乱扬州的路子也给彻底堵截了! “……”郭图咬着牙,不得不做出了个对他来说格外犯难的决定,“我们不能继续留在扬州了!” 连在扬州有求医送药名声的于吉和方外之人名号的左慈,都对乔琰避之不及,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并不是她对手的态度,他郭图也绝不可能成功。 他反而是该当尽快回返邺城,将在扬州地界上的所见所闻都给尽快告知于袁绍,以免这能炸碎小楼的武器忽然出现在战场上,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 不错,他必须尽快去报信! 早日获知此物的存在同样是一份功劳! 他怀着这等复杂的心绪目送着达成目标后离开扬州的乔琰队伍,只觉心中惊惶不定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峰。 可乔琰又如何会在意他的存在呢? 她策马北上,临江饮马,在这静候船队抵达她面前之际,正见日光铺落了满江。 满目熔金之色里,这条长江再非南北地界的天堑,却是联通她麾下益州、荆州、徐州和扬州的纽带! 而现在,也是她携徐扬二州胜况再会一会曹操的时候了! 第357章 是汉臣否…… “来时迅如雷霆,走时也留下了一道猛击啊……”张昭望着乔琰等人携马登船的景象,不由出声感慨道。 或许是因为这位君侯本身给人的安全感,在她这个回返司隶去的途中并未带上武将随行的决策提出后,并未引来其他人的反对。 总之等她折返洛阳后便能同驻兵在此地的赵云会合,也不算手下无有精兵强将可以调度。 在两日前从荆州方向重新折返回到扬州境内听凭乔琰吩咐的文聘,被她在安排于张昭手下后令其驻守在会稽郡南部,随时留意于吉和左慈抵达交州后带来的变化。 这是一道何其直白的诏令—— 她要图谋交州! 若是在乔琰和左慈的这番江边会面之前,她忽然流露出了这等企图,张昭等人务必要对她做出一番规劝说服,请她先将交州这等僻壤之地放在后头考虑。 且不说交州的从属根本不可能左右中原的战况,就说扬州南部依然复杂的局势和荆州南部的宗贼之祸也势必会给她带来种种麻烦。 而将视线集中在交州内部,已将道统势力在此地盘根错节的交州刺史张津以及一门三太守的士家势力,都让此地根本不可能轻易为外人所插足。 但随着那一道雷霆轰鸣的手段,张昭竟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更让他庆幸的是,乔琰而今是他的上司,于是这被她称为炸药的存在于扬州留下的残存影响,无疑会令他在此地的管辖更容易走上正轨。 富春地界上投降的山越绝不会是唯一一支受到此事影响的势力。 那些一度相信于吉的符水有着治病救人的扬州民众,会因为乔琰让于吉退避的结果,相信被她往扬州方向调度的医疗队伍有着更出色的能力。 同样的,那些相信左慈有着神鬼莫测能力的人也会相信,乔琰有着远比左慈还要神异的本事,能将昔日还能轻易藏匿在山中的山越势力挖掘出来。 等到那秋收后围困道路、将人从山中逼出的法子也派上用场后,在孙策的治理下还一筹莫展的山越势力迟早也能等到一个解决的转机。 当扬州以这等方式走向正规后,与之接壤的交州地界当真能做到独善其身吗? 只怕不能! 在乔琰途径荆州地界的时候,刘表更是得到了乔琰的另一份委任。 “昔年因孙文台的缘故,朱公伟占据荆州长沙郡,阻断了荆州南北之间的勾连,令荆州南部宗贼势力长年为患,而今我已向陛下请奏,不日之内便会对其发起调令,将他调入长安为官。” 见刘表还有几分忐忑之态,乔琰都忍不住要琢磨一番是不是她对刘表造成的种种惊吓太过了。 她只能接着说道:“长沙、桂阳、零陵数郡在中平年末一度混乱到出现观鹄之乱的地步,可如今你这位荆州牧的气势已成,总不至于还要我来教你如何平定宗贼。” 能想出单骑入荆州之策的刘表,在去除了荆州境内朱儁这个掣肘后,绝非是连这等问题都无法应对的庸才。 不过话虽如此,刘表还是迟疑了一瞬,这才问道:“您不必派遣什么人手来协助我平乱?” 乔琰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懒得回话的意思。 但这已经足够刘表从她这表现之中听出其中的潜台词了。 荆州南部只能说是有小范围的割据势力,就像是扬州山越一样的情况。 若是连这样的情况都需要由她来单独派遣将领协助平叛,那还需要刘表这个荆州牧做什么? 他还不如趁早去长安和他的长子刘琦会合! 她只是在刘表已自问自答了那问题后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你手下的将领里,黄祖那人就不说了,原本就算不上有太多实力,还被硬捧到了豫章太守的位置上,死在伯符手下也实属活该,但你麾下的黄汉升和文仲业都该算是天下少见的将才,眼下一个在颍川境内协助袁曜卿镇守,一个转道扬州任职,你的人手……” 眼看乔琰下一刻就要问出刘表的人手是不是该当撤回来,以便他能将这荆州归于一统的差事尽快完成,刘表连忙回道:“不劳大司马担心,且让他们留在豫州和扬州就是。” 都是借出去的人了,若是此时收回去,岂不是显得他很没有诚意! 还是继续留在乔琰手下办事就是。 乔琰一笑,“那就好。” 从刘表这里得到了这个笃定的答复,她也颇觉满意。 黄忠和文聘既然被刘表送了出来,便不必想着她还会将人给送返回去了。 刘表到底还是姓刘。 别看此刻他还很有眼力见地选择了一种最为安全的生存方式,倘若真有针锋相对的一日,让他手下的得力将领少些,总要容易处理得多。 刘表并不知道乔琰在心中所想,只觉这等有了委任的情况总要比动辄有人过境,让他觉得舒坦得多。 在乔琰北上南阳,转向颍川,从轘辕关入洛阳后,他便即刻与蔡瑁、蒯越等人商议起了对荆州南部的收复。 然而乔琰刚回洛阳,郭嘉听着乔琰说起对刘表的安排,当即意识到她这一举动的背后意义同样不简单。“君侯丢给刘表的可是个大麻烦啊……” 自长沙郡这个钉子扎根在荆州境内开始,刘表所能实际掌控的荆州地界,就只有北部的这一片。 以至于荆州南部的宗贼势力在这数年间早已不只是单纯独立在外的状态了,譬如那交州的苍梧郡与南海郡势力,便和桂阳、零陵郡的宗贼势力多有往来。 交州刺史张津看似远居边陲,却在近年间由乔琰的情报人员探知,他也得算是个颇有野心的人物。 若将他在担任交州刺史之前的履历翻出来看,早在汉灵帝对何进大将军委以重任的时候,他便在大将军府占据了不低的位置。 中平六年士人势力意图发起对宦官的清算之时,张津还一度成为袁绍用来说服何进大将军的说客,随后便远赴交州担任起交州刺史的官职。 别看他成日里一派问道修身的状态,但他依然时而有越权插手到荆南地界上的举动。 原本刘表被朱儁从拦截了一道,还和交州的张津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现在,却不得不与对方处在接邻的状态了。 这种摩擦与扬州方面于吉和左慈进入交州地界同时发生,会产生何种结果,那便是谁都不好说的情况了。 “别看刘表对我多有忧惧戒备之心,若论统兵能力,三个张刺史加在一起都不会是刘景升的对手。偏僻之地的排外,一种是因为长官的横征暴敛,前益州刺史、交州刺史都是这样的情况,另外的一种,便是能力不足以匹配位置。眼下的张津就是后者。” 乔琰将朱檀交托给了下属带去饲喂,随后便朝着洛阳府衙的方向走去,“总之,荆州、扬州、交州的这片接邻地界上大概会有好戏看了。” 郭嘉笑了笑,“我还以为君侯会先一鼓作气平定冀州青州,但我看眼下君侯的算盘好像并非如此。” 乔琰回问道:“怎么,奉孝觉得,我等今年是有出兵机会的吗?” 她问出此话的时候语气中不无严肃之意,郭嘉也不由端正了面容。 以他们去年占据幽州,今年拿下徐州的战绩,有可能靠着这等已经将袁绍所占地盘南北包围的局势,一鼓作气将邺城朝廷给端掉吗? 从站在乔琰下属的立场上,以情感上来说,郭嘉希望有。 但事实上,可能没有。 不是说不能击败袁绍,而是说绝不可能让这场交战就像是此番的徐州战局一般开始于二月,终结在三月,几乎没有对今年的务农之事做出任何的耽搁。 光是看着乔琰在太行山脉以西安插了麴义这位征东中郎将,冀州以北的幽州涿郡安插了吕布等人,徐州方面还有马超严颜这些下属,辽东另有一路海航的队伍,洛阳的军马也随时可以渡过黄河朝着河内郡进发的情况来看,她好像是有这个机会的。 可作战从来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权衡。 再往下考虑便知道,情况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乐观。 能被乔琰进攻的目标逐年减少,意味着她很难再如同先前的益州、幽州之战那样,做到让人猝不及防之间的长驱直入。 今年依然不佳的天时灾年,意味着各地的粮食储备依然有相当一部分要用在救灾助民上。 河北也并不是益州,随着邺城朝廷的搬迁,此地的人口密度并不低。 一旦乔琰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就很有可能受到麻烦的反击。 不错,乔琰手中是还有炸药这样的秘密武器,或许就能推动战事的尽快结束。 但真到了大规模的作战上,优先将其用在何处,又将其掌握在哪几位将领的手中,还是一件需要商榷之事。 与其发动一场对他们而言损耗过大的交战,还不如先收住一下脚步,将这表现的舞台让给别人。 何况,交州这个地方…… 看似没有站定立场的交州却有着一位和袁绍是旧相识的刺史,又何尝不是一种站队呢? 推动交州地界上的变化,未尝不是对袁绍的警告和干扰! “先将目光暂时放在司隶的治理上吧,今年是否要出兵冀州且视今年的农事情况而定,”乔琰踏入府衙的院门,正见闻讯赶来的荀彧朝着她行礼致意,顺口接着说道:“此外,令子龙明日随我一道前往虎牢关,出兵不出兵的姑且不论,与曹孟德的这场会面却不能再延期了。” 说话之间,她已行至了书房,端坐在了上首,转而说道:“文若,将这一月内的司隶情况与我说来。” 荀彧实在是个很合格的内政官员。 在他见到乔琰的时候,她和郭嘉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他听到的便只是乔琰似乎有其他目标要做,暂时延缓对邺城进攻的决定,但他并未对这个问题做出什么额外的问询,以图发表出自己的建议,而是顺着乔琰的话说了下去。 徐扬二州惊变之间,豫州兖州和司隶并非发生战事的摩擦,但随着去岁洛阳开始进一步接纳灾民入内定居,今岁又有灾年征兆,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口从周遭各州迁移入洛阳境内。 光是从今年元月到三月间的民众搬迁便多达四万人之众。 四万人……这其中到底是因洛阳重建而回迁的,还是因逃灾而来的,随着这几年间户籍制度的紊乱已不好确认,这无疑是给荀彧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等进入三月之后,这个迁移的速度会随着民众大多投身于农事而大幅减缓,却还要同时面对着京畿之地垦荒的压力。 人多了,面临的也绝不只是吃饭的嘴巴多上一批而已。 物资贫困的民众聚集在一处,无法保证犯罪的情况不会发生。由冬入春时节的疾病高发,也容易随着生活方式的不讲究变成大规模的疫症。 这还真得多亏司隶地界上的律法早已在建安元年就被乔琰拉扯起来的专业团队促成,池阳医学院的医护人员也从去年便在此地轮班效力,再加上荀彧在安排上的面面俱到,这才让洛阳并未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人口冲击而变得秩序紊乱。 但即便如此,当乔琰听闻洛阳牢狱之中的新增人数,还是不由为之瞠目。 “七百多人?” 只是她离开的一个月? 但她仔细一想又发觉,将这个数字摊在河南尹的数十万人口上,还真在能解释的范围。 “土地争端,盗窃,斗殴,是其中占比最高的三项犯案缘由,”荀彧解释道,“君侯有对民众的教化之心,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依然任重道远。” 乔琰垂眸思忖了片刻后说道:“我会向天子奏请,将卫伯觎由右扶风调任弘农太守,另已有陈元龙继任河南尹,那么,再令陈长文为首,组成一支司法队伍赶赴洛阳,在户籍和法令诸事上协助于你。” 卫觊、陈登、陈群再加上一个荀彧,若还不能将这司隶的右半边给治理妥当,那就是她这位统领之人的问题了。 “另外……”乔琰说道:“洛阳不能无节制地接纳民众了。” 她当机立断做出的这句取舍,让荀彧将本打算说出口的规劝之言给吞了回去。 见乔琰说出此话并未流露出任何的不舍,而显然是在得失之间始终维系着一份足够冷静的态度,荀彧也不由语气和缓了几分。 “不错,倘若此时乃是寻常的年节,以洛阳的土地耕作和行商商路带来的副业进项,足以支撑起这样多的人口各司其职,各有其田,可在这灾年之间,虽已有君侯为司隶水渠开凿和深井挖掘做出了一番规划,土地田产也因耕作之法而大有提升,能在短时间内收容的人口依然是有限的。” 这甚至不是乔琰麾下的人才数量不足的问题,而是土地本身负载力的问题。 可这也同时产生了一个问题。 荀彧不无忧心地问道:“但这民众的前来若是被拒之门外,伤及的是长安朝廷的民望与君侯的名声,我看……” 要如何将这个无节制变成有规章可循,似乎还不是一件光靠着乔琰规定,便能将阀门给关闭的情况。 但面对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乔琰却显然并没有那么忧心,她抬眸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文若,你看,这不就是我要去见一见曹孟德的用意吗?” 谁都觉得,她此番前往一见曹操,是为了凭借着和曹操之间的交情,将对方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但说句实话,曹操能否因为一出虎牢关下的会面就改换自己的立场,乔琰在直觉的判断里早已有了一个结论。 不能! 绝不可能! 倘若他真能以这种方式改换立场的话,他就应该直接趁着徐州之变发生之事,直接选择从兖州东郡朝着冀州魏郡出兵,直捣邺城。 袁绍绝无可能在仓促之间对这位盟友的发难做出有效的守备。 只要曹操能将邺城天子劫持在手,将其送到乔琰的手中,除非袁绍即刻间扶持起另外一位站得住脚的刘姓宗室,否则这天下二分的局面将会在即刻之间发生转变。 可惜曹操并没有。 无论他此刻到底是否有过立场选择的犹豫,他所做的也只是如郭嘉告知于乔琰的那样,在进入司隶地界赴会之余,令陈宫替他前往邺城会见袁绍。 这已是一句直白的潜台词。 意味着他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发生阵营的转换,也显然不会因为乔琰将扬州的炸药初次登场告知于曹操,又或者是在会谈间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说辞,就让他成功地站在她这一头。 那么,与其做这种白费功夫的事情,何不将这出虎牢关之约发挥出其更有实际意义的价值呢? 比如说,趁着这场会见达成一出特殊的交易,以平稳地度过这建安四年。 荀彧朝着她拱了拱手,“君侯高见。” 若真按照乔琰所说,她要做的,就是看似自己吃了亏,实则让曹操来出手限制流向洛阳的人口了。 这可真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遑论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乔琰抵达成皋之时,曹操和与之随行的许褚、曹纯等人早已侯在虎牢关之外了。 当收到乔琰已到,明日会见的消息之时,饶是曹操确信她绝不会有爽约之举,在收到这个几乎卡着约定的时间线而来的消息后,也不由在心中忽有几分心绪复杂。 扬州富春江边的惊骇一幕,还未曾随着亲眼见到此景的人将其传播到北方而进入曹操的耳中,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乔琰在亲往扬州徐州的一番行动中,又一次将常人难以企及的战果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早在他和陈宫商定暂缓与袁绍的结盟之举的时候,他便已对这出战况深感惊动,可当切实地意识到,那个达成此种战果的人正身处在距离他只有一座关隘之隔的地方之时,曹操已很难再有友人相见的松弛感。 何况此番的会面,也绝非沈亭会见那等只有两人、两护卫的样子。 这并非是一场私下里的会晤。 曹纯远远看着那张摆放在他们视线之中的茶桌,只觉得自己一阵牙疼。 那张茶桌正在距离成皋虎牢关城墙二百步外的地方,那城门关上数架弩车正对着茶桌的方向,连带着手持强弓劲弩的守备士卒也保持着紧盯状态,就仿佛一旦情形有变,就可以对着那个方向发出无数箭矢。 而他们这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同样是距离那张茶桌只有二百步的距离,同样是蓄势待发的弓弩,堪称是将会面之中的公平给做到了个十成十。 这等剑拔弩张的场面里,或许还能够保持着松弛心情的也就只有两位赴会之人了。 几乎是在那虎牢关城门开启的那一刻,曹操打着“你的马跑得快一些”的理由将曹纯的坐骑给借了过去,朝着那张茶桌便纵马而去。 与之相对的,正是在对面策马而来的玄衣女子。 那不是乔琰这位大司马又是谁! 谁若朝着这会面场所的两头看去,看到的只会是针尖对麦芒的军阵林立。可谁若看着这居中的会面之地,却又只觉像是春游踏青之日的老友聚会。 只因当曹操翻身下马行到桌前的时候,第一句便是“怎不是烈酒?”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限酒令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 但在这张由虎牢关上乔琰一方准备的桌案之上,搁置的酒坛在坛口拍开的那一刻泛起的酒香,显然并不属于哪种由并州出产的烈酒。 而是……“豌豆酒?” 曹操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乔琰没又一次拿出奶茶来应付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厚道了,不至于又闹出一次会面共饮无酒、唯有奶茶的笑话。 乔琰慢条斯理地将酒坛中的酒倒入了酒碗,回道:“限酒令的解除,又不是在说烈酒也恢复到了随时启用的状态,酿酒的手段至多是因这两年间的医疗用途有所改进,进而减少了些消耗,比起寻常酒水依然得算是奢侈品。用在治病救人上我舍得,用在招待敌人上我就有些不舍得了。” 这“敌人”二字一出,乔琰说得坦然,曹操也应得坦荡,他笑道:“不错,敌人,用白水来招待都无妨,何况是豆酒。” 且看这出会面的环境,便已足够让人判断出这到底是友人重逢还是临阵会敌。 眼下的情形里显然是后者。 也便是这开场之言的口吻里还能听得出几分叙旧之意。 曹操随即听得乔琰说道:“十一年前我初到乐平,凭靠着和太原王氏之间交易酒水这才得到了第一桶金,其中还有些特殊的酒方,在彼时还装作是个酒客的志才先生手中琢磨了出来,有一样就是这豌豆甜酒。” “豌豆发酵出的酒在今年倒还有些市场,旱灾蝗灾并行防护已是常态,故而照例是在其他作物之中间种豆类,我看曹兖州也可以试试。” “乔并州是来同我商量今年市场几何的?”曹操问道。 这曹兖州、乔并州的称呼取代了原本的孟德兄和烨舒说法,在这等并无第三人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场合下本没有那么必要。 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系这出对谈的严肃性,二人都默认了这种称呼的模式。 乔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不过是为了解释我并无慢待敌客的意思罢了。” “若非要说的话,我是来同你谈谈韩信带兵的。” 见曹操面上闪过了一丝疑惑,乔琰解释道:“我是说,今岁旱情如何,在这用来待客的酒水门类上我已表现出态度了。值此灾年,洛阳门户对外开启,遍揽四海流民,以图活民更多,便如韩信点兵一般多多益善,还望曹兖州莫要做出拦阻,这便是我今日前来见你的缘由。” 一听这话,曹操都不由摇头失笑。“原是这个韩信带兵。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 哪有人是以这等方式来表达对周遭民众的觊觎之心的! 起码在乔琰之前曹操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做。 可这显然对乔琰来说并不算是什么怪异之言,她已接着问了下去,“那么,曹兖州对此有何可说?” 曹操垂眸看着面前杯中的豌豆酒,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忽而问道:“乔并州欲效法韩信吗?” 见乔琰微微一愣,曹操已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韩信——是汉臣否?” 第358章 春旱已到 韩信算汉臣吗? 就连韩信之死都在其到底是否有谋反上存在着种种争议,曹操这话问得便实在很有意思。 以汉初府库之内留存的记录和太史公所留下的记载来看,韩信有谋反之心,是已经被盖章定论的。 有无实际的谋反之举,或者说他的那套商定出的动手办法到底能否执行姑且不论,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 韩信依然保持着对战国年间裂土封王的认知,觉得凭借着自己的功劳坐在那个齐王的位置上分属应当。 他想做那个异姓王! 这便最终造成了他和汉廷之间的分歧。 曹操在问的,到底是乔琰有无僭越之心,还是在问,她已有攻占天下过半的战功,是否有效仿韩信当年索求封王的意思呢? 她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在大汉的记录中,韩信是谋反未遂的反贼,以夷灭族、告密者封侯两千户为结束,大汉对非刘姓不能封王的限制也随着汉初各王降格为侯或被诛杀,正式以白马之盟的形式落成。 除却吕后慑权期间、王莽乱政篡位、光武兴复之年,白马之盟都被严格恪守。 那么至于如今,会在乔琰的手下被撕毁吗? 曹操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认真地端详着乔琰的脸色,并未从其中看出任何一点异样的征兆。 她像是只在品鉴着面前的这杯水酒因为运输的缘故是否出现了些口味的混淆,便已开口回道:“只是一个多多益善的说法,便要让曹兖州抓着其由来不放,牵扯到我是否有效仿韩信之举上?” “这倒也难怪公孙伯圭去岁身死被送往长安,我不过是将下属战功据实以告,便要被问询是否有伪造战功之事。” “就此事看来,曹兖州倒是和王司徒有些共同话题,何不前往长安与之一叙,或许他要比我适合当你的同桌共饮之人。” 曹操笑道:“不过是对史书所载有些兴趣,想趁此良机询问一二,不必事事都牵扯到劝降上来。” 乔琰这等迂回避让这问题的回答,真是一点也没超乎曹操的意料。 若是她直接说什么“韩信谋逆,不能称汉臣,我无效仿他之意”、“大司马已是位极人臣,不必再多往前走出一步,让自己的声名一朝颠覆”的话,且不说此举是否是在曹操的面前露怯,就算她真这么说了,曹操也未必会相信她给出的结论。 反倒是她这从韩信扯到劝降,倒是个作为她大司马身份该当说出的话。 她甚至紧随其后地接了一句,“但曹兖州实在是说笑了,我何时说过非要劝降。攻占兖豫二州,令你无有容身之地,而后将你送到长安,同样是令你和王司徒会面之法。” 这句被她慢条斯理吐出的话里,蕴藏着绝不容人忽略的战意。 陈宫在前往邺城交代曹操前来会见乔琰的理由之时提到了一句,说的是兖州这边需要表现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以确保不会先成为被乔琰进攻的目标,成为踏上徐州后尘的一员,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曹操还未有拿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乔琰倒是已先一步展现出咄咄逼人态势了。 但曹操若是会因为她的这句约战之言失态,那他也就实在不是曹操了。 他反问道:“便如乔并州先前所说,今岁尤有天灾迹象,洛阳意图遍揽四海流民,倘若掀起司隶与兖州的战事,是否是与这活民期许有违?” 她若真有收容洛阳民众多多益善的想法,就绝不可能有出兵得胜,将人押解回长安的机会。 有舍有得的道理,并不会因乔琰表现出的强势举动就有所改变,而是客观存在的道理。 曹操也不得不承认,乔琰麾下兵将精锐,可令各方均有戍守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手中的物资能在攻守变化之间也能维持着这样全线出动的高消耗。 所以这何止是与“活民”的目标有违,也是一件她实打实难以完成之事。 但听到曹操这等客观的论断,她只是摇了摇头,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全然对。我若要令兵卒在出征中有肉有菜,武器精良,伤药供给在侧,携必胜之势方才入侵敌方地界,那确实不够。” “哪里只是今年不够,再积淀上数年也未必就能够。” “可眼下时局里交战的方式日新月异,数年前我以蹶张弩在凉州地界上破敌,不过一年半载,袁本初和你曹孟德就已在麾下同样做出了这样的发展,而今我在扬州又拿出了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们不会随之有所收获。” 听她提到扬州,曹操都茫然了一瞬。 那头似乎有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但在此刻乔琰显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时不我待已是必然,若能牺牲小处成全大处,我并不会有所犹豫。” “天下土地广袤,若将其一分作二,任何一方朝廷都不能称为天下之主,供给军队与朝臣的用度都需从那半边土地上产出,虽有减免税赋之心,也绝不能穷己以资敌。若付出些代价可令山河平定,无有内忧外患,民众可享长久的安乐太平,我又何乐不为呢?” 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固然这和数年间乔琰的行事方略有些相悖,可若是让曹操站在她的立场上来做出这样的决断,他或许也会不吝于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一个从长远来看有利的战果。 在乔琰笃定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一种不容转圜的对峙态度。 没有任何的交情可以阻碍她挥兵东进的计划。 也没有人可以试图让她做出服软的表现。 曹操便知道,其他的说辞他已不必拿出来了。 他只是在简短的几句关于天时和养民的经验交涉后结束了这场虎牢关下的对话。 不过在乔琰即将离去的时候,曹操并未忙于起身,而是依然保持着手握酒盏的动作,朝着乔琰开了口:“烨舒,我还想再问一次,你还算汉臣吗?” 这一句话变更了称呼,比起先前以代指韩信说出的方式,要更像是一句朋友之间的问询。 乔琰在这数年间南征北讨的举动,放在有些人的看法中是她在汉室孤掌难鸣之间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可在有些人的看法里,势必有僭越的嫌疑。 民众或许会因为她所施加的恩惠觉得她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忠臣良将,也是为民谋生的好官,可放在与她同样博弈于政治舞台上的人面前之时,她的种种举动里要被人拿出来挑刺的不在少数。 各州平乱之间来不及向天子定夺,不得不由她先斩后奏或许是一个理由,却不是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 这些累加在一起的不满和怀疑,迟早会在某个特定的契机之下爆发,让她即便拥有着远超过韩信的政治情商,也难保不会如他一般成为被清算的对象。 到了那个时候,乔琰是要走上韩信那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还是要选择顶风而起,让自己彻底走上与汉室决裂、只为保命的不归路呢? 乔琰的脚步停住了一瞬。 和她方才所说的答复并不相同的是,她开口说道:“昔年祖父因我聪慧,诫告于我,世道混乱,为己牟利乃是人之常情,可倘使大汉不负于我,我也绝不得做出对大汉有伤之举。十年间未有所变。” “孟德兄若是以朋友的方式问询于我,那我只能说——” “我希望是。” 她希望她是汉臣。 但倘若有人非要让她走向韩信的结局呢? 这个答案并没有从乔琰的话中说出。 曹操也无法凭借着彼时的局势来判断出来。 刘虞这位天子长居长安,甚少能为外人所见,更不可能被曹操这位邺城朝廷的兖州牧见到。 他并不像是此刻身处长安的刘备一样清楚地感受到在刘虞身上面临的两难处境和内耗,更不能知道,一度在乔琰话中提到的王允何止是对她给下属确立战功深觉不满,还已在暗中和刘扬有了联系,对于铲除乔琰有了越发深重的执念。 他只是在望着乔琰离去的背影之时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中平四年在洛阳城中的那场延熹里会面,早已在今日变得物是人非。 他心中怅然了片刻,这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策马朝着东面回返。 他刚行到下属面前便见曹纯长舒了一口气。 显然,就算有两边的队伍都对着中间随时可以做出支援,曹纯也依然担心以乔琰眼下只剩为数不多对手的情况下,会选择对着曹操直接出手。 “府君和那位大司马毕竟是对手,她若是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而后趁着兖州群龙无首之际行大举进攻之事,就算真会引发什么诟病,也不过是兴复天下的不得不做。”曹纯一边将曹操送上回返的车驾,一边说道:“若下次还有这等邀约,府君还是慎重些好。” “不会有下次了,”曹操回道,“下一次再见,必定在对决疆场之时。” 从乔琰已放弃对他做出什么劝降的举动,在此番会面中只字未提曹丕,又在这等对待进入洛阳的流民上寸步不让的表现,曹操已不难确定,除非他选择在此刻就倒向乔琰,带着兖州和豫州并入长安朝廷的治下,否则他们只有开战一种结果。 正如乔琰所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合二为一的进程不会被她拖得太久了。 可此番会面里,她关于大汉的未来给出的这个答复,其实并不能让曹操感到满意。 在他并未如同历史上一般体会到奉天子在手的不易,和真正权倾天下的地位之时,炎汉四百年的认知依然扎根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对于乔琰此刻的行事和她可能做出的选择,依然抱有不解的情绪。 不过让曹操有点意外的是,当他回返到兖州东郡境内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封从成皋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信件。 写下这封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琰本人。 在信中她写道,洛阳已非都城,确实不宜多多益善,她会在月末到五六月间限制进入洛阳的民众数量,曹操能留下多少人,权看他的本事了。 曹操拿着这封信沉思了许久。 洛阳负载民众过多容易生乱的问题,在乔琰于虎牢关会面中始终强势的态度面前,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被曹操看出的征兆。 在那场会面后的第日,他又因郭图在从扬州回返邺城途径兖州带来的消息,得知了那江边小楼轰炸之事,如此一看,乔琰所说的兵器改革也显然确有其事。 这便看起来不是乔琰在能力上有所不足,这才做出了这样的让步,而或许是因为—— “府君是觉得,这是乔烨舒因您所说的提醒,决定在洛阳地界上的行动稍有收敛,这才有了这样的来信?” 刚从邺城回返的陈宫被曹操叫到了面前问询此事,他瞧了瞧曹操的面色,开口问道。 曹操回问道:“以公台看来,是否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呢?” 一次以对手身份的发问和一次以朋友身份的关切,是否有这个可能让乔琰本欲在洛阳鲸吞四方的态度做出适当的收敛? 或许曹操的话也促使了她想到过世的祖父。毕竟乔玄在死前留下的心愿便是安葬于边疆,永保大汉边境安定。 在这份传承面前,她此时已然越界的举动,被往回框定几分,好像并不是一件不能得到解释的情况。 陈宫想了想,回道:“那就要看看她下一步的举动是什么了。” 倘若这只是为了迷惑曹操的判断而做出的诓骗,她下一步的动作里总能看出些征兆来。 但在数日后曹操和陈宫收到的消息却是—— 乔琰在洛阳做出了一番校查走访后,动身折返回到了长安。 无论是因为要对徐扬二州战况亲自对刘虞做出一番汇报,还是因为她确实已经在离开长安有了一段太长的时间,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一个结果。 大司马回京。 “或许,这确实是她对您做出的让步?”陈宫都有点琢磨不透乔琰的意思了。 不过无论她到底是否是被曹操的警告点醒,另外的一个现实也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无暇考虑乔琰的举动中是否还藏匿着什么其他深意。 春旱已到。 身负二州在手的曹操若想留住地盘上的民众,此时已无给他分心的机会! 在这毫无留情之意的天时面前,谁也没有被得到特殊的优待。 只能竭尽全力搏出一条生路! 当乔琰所乘坐的车队进入长安地界的时候,正见潼关前作为其中一道险阻的渭水入河口,水流正在以一种比之去年还要缓慢数倍的速度流动。 这月的尾声里并无春意繁盛的喜气,只有她所支撑着的这个日暮西山的王朝,正在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又进行着一次呼吸吞咽。 第359章 殿上请罪 “大司马回京了?”王允收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差点以为他听错了。 自乔琰去岁为了和曹操达成那个关于棉花的交易开始,她就再未曾回到长安城来。 今年年初的洛阳调兵,她也是直接从并州南下洛阳,并未往长安回返。 后有扬州之变,按照她和刘虞在奏表中所说,因事态紧急的缘故,她也没有这个先回返长安报信的时间,而是选择在稳住了曹操那头,造成她可能从虎牢关东进的假象后,便即刻朝着扬州而去。 王允本以为,按照接下来洛阳持续接收周遭难民的情形,她在从扬州回返后继续滞留洛阳,在旧日的大汉都城建立起属于她自己的小朝廷,才会是她的首选。 却没想到,她在虎牢关会见曹操的具体情况还没传入长安,先回来的居然是她本人。 若是她再不回朝述职,王允都得觉得,刘扬再如何是个扶不起的废柴,他都必须要尽快让其在长安城中掌握局势,对乔琰的跋扈之态做出声讨。 可她这忽然安分地还朝,又让王允无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或许会有这等感觉的并不只是王允,还有朝堂上的其他人。 阔别数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上的乔琰,不知是否是因扬州徐州地界上的亲自参战,在神容气场间有了一番越发深重的压迫感。 这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渐长所带来的观感有变,又或者是因为自月初开始传入长安的消息又已在屡屡惊掉他们的下巴,可直到今日这位话题风浪中心的主人公才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在想象和现实的碰撞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可毋庸置疑的是,当她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她的存在感让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敢忽略。 更让人惊愕的,是她并不只是从洛阳回返了长安,还在刘虞这位天子出现的下一刻,便在这朝堂之上出列,当即跪地请罪。 “烨舒这是何意?” 别说这些朝臣吓了一跳,就连位置都还没坐热的刘虞也差点被惊了起来。 刘虞怎么都没想到,在将近时隔半年后重新见到乔琰,她会忽然来上这样的一出表现。 刘虞本已打定了主意,先对乔琰的逾权举动做出一番视而不见的姿态。 对于大汉立场上的他来说,这已是个很艰难的决断。 乔琰表现得越是在军政之上统领有度,在经济和文化上面面俱到,刘虞越是能感觉到一张隐形的巨网已经张开在长安朝廷的上空,随时会将他面前的这个朝堂给彻底包裹在内。 在这样的一张巨网威胁之下,被潼关、武关、散关等关卡牢牢困锁的长安,已越来越像是被乔琰把握在手的棋子。 无声的掠夺和有形的发展在长安地界上变成了他心中两股拉锯的势力,一度从乐平收到的卢植书信更是让刘虞感到坐立难安。 但无论是何种挣扎的情绪,刘虞自觉自己都不会判断出错—— 乔琰的种种擅自决断的表现,让她已绝不能算是一个纯臣。 即便,她还始终顶着为大汉收复失地的名号,也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条条批准乔琰提出的敕封请求,让整个朝堂机器因为天子的存在继续运转下去,以免让长安治下的各州民众重新回到原本水深火热的境地中。 然而在此刻,这个早已被他打上猎人标签的发号施令者,竟忽然像是个标准的臣子一般在朝堂上自行请罪。 也让刘虞无端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从扬州回返后几乎未有停歇的连轴转,加上从洛阳赶路回长安的急行军,在乔琰的脸上还透着几分疲惫之色,越发让这突如其来的请罪显得无比真诚。 刘虞下意识地就想要伸手出去扶人,却又陡然反应过来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并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乔琰已在此时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数日前的虎牢关之会,曹孟德质疑我有效法淮阴侯意图称王之心。在他的指摘之词里,我于局势评判自行其是,发兵调将不告天子,居处洛阳收拢流民,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臣连夜思量,忖度半年间举止,确有不妥之处,故而——特来向陛下请罪。” 乔琰这话一出,众臣顿时面面相觑。 在这一句“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的话前,在场众人何止是不敢小声言说,甚至都像是一个个木桩一般被定格在了原地。 这话,也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长安的朝臣除却当年为保刘协安危而在董卓手下卧薪尝胆的几位,几乎都是在刘虞被乔琰从幽州接回来后才来到此地任职的,从能力、地位到资历都在乔琰之下,就算有对乔琰的一些举动怀有微词的,在没到王允、淳于嘉等人这般和她正面冲突地步的情况下,绝不会将其在她的面前直白说出来。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言论居然会从她本人的口中说出。 谋逆不是小事! 自己先一步承认的也不会是! 也就是皇甫嵩这位太尉和乔琰的交情不浅,又在这长安朝堂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才敢在此时出声喝止道:“烨舒!这话不是随便说的。” 刘虞也被乔琰这神来一笔给打懵了。 在她这话中的坦荡面前,他甚至要觉得,自己先前对她做出的揣测,简直是对她的不当指摘。 而她已抬手示意皇甫嵩且先不必开口,便顺着这自省之说接着说了下去。 “承蒙陛下信赖,徐州扬州有变后的官职委任,并未派遣朝中官吏前来实地走访探查,再由尚书台做出决断,便已先行批复准允。人人都道我有识人之明,然此为陛下信托于臣子之举,实非我选贤举能之功,不该凭此自傲。” “自我抵洛阳以来,遍览二月间造册信息,深觉此地官吏不足,当先反应竟非上报尚书台,由陛下在长安决定填补官吏人选,而是意图将右扶风直接调度至弘农郡内接任。” “洛阳与长安同属司隶,却先有独裁之想,后有上有天子之念,此非臣子所为。若非曹孟德指摘,几乎令我再犯大错。” “此为其一。” 真是好一个此为其一! 说句实话,在乔琰将此事剖开在这长安朝堂上之前,倘若她直接说自己想要将卫觊从右扶风的位置调度到弘农郡去,甚至不会有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 就连先前听到过乔琰有这等想法的荀彧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 但在乔琰将这等决断官职的僭越之行披露在朝堂上的那一刻,众人却陡然意识到,在这数年间大司马的积威和权柄居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让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本就是大司马的决策范围。 然当真如此吗? 大司马确实有着凌驾于三公的权柄,甚至可以同时执掌军政两方的大权,可乔琰不是“王凤专权,五侯当朝”时期的王凤、王莽等人,刘虞也不是沉湎酒色荒废政事的汉成帝。 出现这样的越权如寻常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一种完全扭曲的朝堂生态。 促成此种局面的其中一位“元凶”已经在此请罪,放任此种局势出现的刘虞和其余朝臣都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遭到了一记重锤。 还未等刘虞接话,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 “军事行动为求保密,奉行兵贵神速之道,确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行决断。然天下相争,兵戈之利实为要害。此事可瞒于敌,不可瞒于君上。” “去岁辽东之战,海船上装有拍竿利器,改良钩爪木桥,便并未对长安城中有所交代。神臂弓营始终未曾向天子汇报其连弩装备,便已投身幽州战场,用以威慑冀州。而今又有一雷火之器用于扬州震慑愚民,根除其中宣扬神仙道教之人,依然对陛下隐瞒……实为臣之大过。” “炸药之物,虽幼童怀之也可伤人致命,怎能怀刃自守?” “此为其二。” 这话依然像是一道惊雷砸在了朝堂之上。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意图投效长安朝廷的武将其实都已知道,要有立战功的机会,就直接投效到大司马麾下就是,否则只能成为金吾卫把守长安城的一员。 所以此刻朝堂之上的大多是文官。 对他们来说,军队之中的武器变革原本就是可知道也可不知道的,他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大司马出兵,又攻破了哪一处,明日大司马转道,又取得了何处战场上的胜利。 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光是去年和今年的几次交战里,便已有数种他们不曾听闻名字的武器登上战场了。 尤其是被乔琰称为幼童拿着也能伤人的炸药,听上去便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事物。 这东西该当交给天子吗? 倘若按照四海之内均为天子所有的道理,是该当上交的。 但好像只将其把握在大司马的手中,并不算是什么太应当为人所诟病的东西,也便是乔琰在此刻将其作为她有“谋反之实”的理由,的确可以和上一条并列罢了。 她又说了下去:“天下有识之士,有潜质为官一方之人,本该均为天子门生,然乐平学院独立在外,考校之法由我所出,官员委任由我举荐,名为令乐平居住群山庇护之内,于避世之地栽培贤才,造就学问,实有培养私兵之嫌。” “此为其三。” 乔琰的语气说到这里,并未让人听出其中有任何因手握重权而借机威胁的意思,也并没有寻常请罪之人的忐忑。 起码从本不希望她给自己下此定论的皇甫嵩看来,与其说她这是请罪,不如说她这是在以一种陈述的口吻将她确实有些越界的举动剖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曹操与她在虎牢关的会面促成了她的这番陈说,毕竟倘若此事会被曹操提点出来,也极有可能会变成他人用来挑拨长安朝廷关系的由头。 所以她必须抢先一步。 与其等到有人来将此事以批驳的口吻说出,还不如由她自己来先做出一番审判! 而现在,她已又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将这个问题彻底移交到了对方的面前。 “臣确有不尊法令、疑似非臣之举,请陛下圣决惩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里王允等有压制乔琰意图的,看着乔琰的表现不由面色复杂。 刘虞到底能不能对乔琰做出真正意义上的惩戒,简直是板上钉钉的! 不能! 但凡这三条罪状都是由其他人提出的,无论乔琰到底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这个大司马的位置都有被动摇的可能。 既已掌握了远胜过其他臣子的权柄,便也实不该再做出更为僭越的举动。 无论那徐州幽州益州等地是否是由乔琰夺取回来的,只要这天下还姓刘,坐在天子位上的也还是刘虞而不是乔琰,她就必须遵从大汉的规则铁律。 可现在她当先一步将这一二三处违制之事摊牌在刘虞的面前,刘虞便绝不能动她了。 这样的一个有功之臣,立下的战功甚至不能只以封狼居胥来类比,只是在消息难以及时远程传达、对峙敌方需有剑走偏锋之道的情况下,拿出了些权宜之计,若是就要因此对她做出什么惩戒,这天下又还有何人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呢? 纵是王允这等对乔琰存有“偏见”的人,设想一下代入到刘虞的位置,都不免觉得,在这样开诚布公的情形下,最合适的处置之法,还是来上一出象征性的惩罚便将此事揭过,反倒能在外界的传闻中多出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 而当王允看向刘虞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对这位坐在王座之上的天子而言,乔琰的这番真心话很可能并不只是让人无法对她的一些行径做出苛责,甚至还让他对于乔琰的认知,又发生了些王允并不希望看到的变化。 就算没有全盘打消对乔琰的疑虑,也势必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潜藏的负罪种子。 糟糕!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允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在乔琰最后那句“以儆效尤”四字,以掷地有声的状态收尾后,刘虞的指尖动了动。 随后他站了起来。 这两年间他在精神上的疲累势必拖累到躯体,若非随侍的鲜于辅上前来扶了他一把,他甚至险些摇晃了一瞬。 但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众人都将视线朝着他转移而去,便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那十二旒冠冕之下漫生的白发上。 如若说在刘虞三年前登基的时候,众人只是从他当时战败又丧子的情形里感觉到一点生命力的衰败,依然还能看出其身为州牧的气度,那么今时,这种年迈之气便好像已清晰地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算起来后汉的众位帝王平均年龄都不高,刘虞在其中已可算是“高寿”的了。 在跟乔琰两相对望之间,这种年龄的差分更是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也包括了刚在宗正司寻了个官职的刘备! 他初来长安之时所感到的绝非只是个错觉。 但此刻众人会在意的并不是这种年长年少的差异,而是刘虞对乔琰所说之事的回应。 官职的委任出自乔琰的谋划、武器的前沿发展掌握在乔琰的手中、后进人才的栽培多出乔琰门下—— 刘虞总是该当说些什么的。 他开口问道:“烨舒,你当真觉得这些是叛逆行径吗?” 乔琰还没有对此给出个答案,刘虞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官之人、将帅统领是否适合于处在这个位置上,你应当对此心知肚明。在长安的司法、礼制、考校团队一个个构建的时候,你很清楚不能以亲疏远近来决定官职高低。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与兖州乔氏划分界限。” “武器研制的最新成果若不能先出现在战场上,而是先作为敬献天子之物,难保不会为人所泄露,将消息送到敌方手中。战果不能表现出其优势作用还在其次,若令其反过来成了敌方克制于我方的工具,个中伤亡不可估量。” “乐平书院若迁移至长安,其中闭门研学之人何去何从?长安固然为天子脚下之地,个中繁华盛景的干扰下,学生是先攀门路还是先长知识,便容易生出矛盾之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远处并州。” 刘虞叹了口气,在对上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目光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犹豫一闪而过,却还是只能顺着这出请罪接着走了下去。 “若真要请罪,倒不如由我这位未能收复天下的天子去明堂宗庙之前请罪好了!实是我之无能,才让诸位不得不为我奔走效命。” “也是我在这天子位上庸庸碌碌,方有这旱灾连绵,天时不与。” “是我——” “陛下!”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是天时有常还是神恩降罪,请勿再说了。” 此前建安二年的种种景象,早被她以天时运转中的常态解释了过去,若是刘虞要将旱灾往自己身上扛,那便是让她彼时的工夫白费了。 刘虞显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他将这自我厌弃之言停了下来,在清楚地看到乔琰目光中并未掩饰的担忧之时,他又忽然流露出了几分笑意,“不提此事了。大司马为我大汉奔走,若还要被扣上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实是要让长安百姓心寒了。” “但诚如烨舒所说,有些举动能让那邺城朝廷治下的曹孟德觉得过了界,总还是要为下头树立个标杆作用的。” 刘虞朝着在场众人的面上环顾了一圈,见人人都等着他在此刻给出一个答复,接着说道:“便令大司马罚俸一年,往后有需擅断之事务必尽快奏表朝廷吧。” 随着刘虞的这话说出,王允的表情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罚俸一年这样的惩罚,对于乔琰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就算已猜到在乔琰的这番抢白表现下,刘虞绝不可能真对她做出什么惩处,但无论是对她分权还是让她将乐平书院的一部分挪到长安地界上来,都远比这罚俸一年的结果好上不知多少。 乔琰手下的产业里,本应当属于官营的盐铁行当就不在少数,还有与世家达成的酒水、酱料、纸张、印刷等交易,个个都是产出钱财的支柱产业,她又哪里会缺朝廷给大司马这个官职的俸禄。 可当刘虞重新坐回到那天子位上的时候,王允对上那双有些神思迷茫的眼睛,又不得不承认,处在刘虞这个位置上,他此刻拿出的,便是对于乔琰最合适的“惩罚”。 也是对刘虞来说最合适的惩罚。 在这一片对于告罪和惩处结果达成的静默中,他听到乔琰回道:“陛下宽容不是我能擅做决断的理由,洛阳收容民众的数量我会随后上呈陛下,绝不超过长安所居数目。此外,有两件东西还是需要陛下亲自过目,看看是否要在金吾卫中配备上。” 对于她再一次做出的种种让步,刘虞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 而在他颔首之时,无论是担心乔琰此番告罪会引来惩处的,还是担心刘虞会对乔琰态度过于温和的,都不由松了口气。 就连王允也觉得此次曹操也算是为他们送了个助攻。 若非他那边先一步提出的指控,乔琰大概不会给出这样的回应。 可当一头是连弩齐发击穿箭靶,一头是震天的轰鸣将堆叠的砖墙炸了个粉碎的时候,即便已经距离那些东西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王允还是在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凉。 他清楚地看到了在他附近刘备的脸色。 从刘备对其表现出的陌生态度里,王允不难猜到,这两件东西没有一件出现在了徐州的战场上,却依然以刘备这一方无可争议的失败而告终。 倘若将其用在收复冀州青州,攻克兖州豫州上,袁绍和曹操真的能对其做出抗衡吗? 而到了这光复失地的荣耀尽数集中在乔琰身上的那一刻,这到底是汉家天下还是乔氏的天下,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更让王允觉得脊背发凉的,是他在意外对上了乔琰目光的那一刻,从里面看到了一抹轻快的笑意,和她在方才于殿上陈词之时的请罪姿态截然不同。 在这一刻,沸腾的热血顿时取代了先前的手脚冰凉。 “她哪里是来请罪的,她分明是来炫耀的!” 刘扬真是难得见到,王允这个老狐狸居然也会有这等失态的表现。 他也更没想到,乔琰的这出请罪,其他的影响他还没看见,有一个好处倒是已经送到了他的面前。 王允先前让下属来参会的时候,很难说他是不是还怀有几分保留的意思。 以王允这年少时便有名声在外的世家子弟身份,很有可能也不大看得上刘扬的本事。 但在乔琰的这番名为请罪,实为洗刷名声,兼以王允所说的炫耀打击意图的时候,他却毅然决然地完成了阵营的倒戈。 他不帮着刘扬还能帮着谁呢? 刘虞虽然可能已看出了乔琰举动的不妥之处,却还保留着一份对她的奢望。 刘备作为一度败在乔琰手下的存在,虽然可能还有着要为张飞报仇的想法,有着对汉室刘姓的忠诚,却没有这个召集人手为他所用的立场。 这么一看竟只有刘扬了! 好在,因淳于嘉对刘扬的指点,让他从农事入手,拉拢作为大司农属官的田畴,他在近来的表现中瞧着已褪去了几分早两年间的浮躁之气。 也大约是因为这几年里屡屡从乔琰这里受挫,刘扬已认识到他若不能搬开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就算他是刘虞唯一的儿子,也决计不可能保持住这皇子的身份,在态度上又谦和了几分。 他也不算是无可救药,还能捞上一捞! 乔琰需要刘虞这个大汉宗室来担任天子,作为她名正言顺攻伐各州的招牌,王允也同样需要刘扬这个刘虞的儿子,作为抗衡乔琰的筹码。 于是他在表达了一番对乔琰这出先发制人请罪举动的不满后,便转而开始为刘扬出谋划策了起来。 “您是说,让我在结束了农事的体验观摩之后,向父皇申请前去乐平书院走一趟?”刘扬皱着眉头,对于王允提出的这个建议,他是实在有几分不情愿。 先前他在接触袁耀的时候,还对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嗤之以鼻,但看看眼下的情况吧…… 他这个做皇子的还在大司农属官的下头做事,那几个年未及冠的家伙,居然有做到一州治中从事的,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就算袁耀没将他这种评价对外宣扬出去,刘扬自己都觉得,他要是跑去了乔琰的地盘,还是那几个家伙进学的地方,对他而言与耻辱无异。 “殿下如今还怕丢那么一点面子吗?”王允认真地问道。 面对王允此刻极有压迫感的目光,刘扬本能地摇了摇头。 不,他有什么好怕丢面子的。若是在本已处在唯一的皇子位置上,却还和天子之位擦身而过,那才叫丢面子! 王允又问:“那么殿下是觉得自己已经人手很充裕,武器装备也能和那位乔大司马相提并论了?” 刘扬又连忙摇了摇头。 他连王允此人终于不再通过下属,而是亲自加入到他这头的队伍里,都觉得万分庆幸,又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这边的人太多了。 更不必说是武器装备了。 炸药这个东西因为过于危险的缘故,并未被刘虞接受留在长安城中,也就是将十几把连弩送到了禁卫军中而已,还都有着特殊的登记在册管控,不是刘扬能凭借着和鲜于银之间的关系就能将其拿到手中的。 而那个被他格外看好的刘备,都因为淳于嘉对他的建议,还得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去接触。 他若真要和乔琰正面交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就算是玩暗地里的,他的人手和装备也缺太多了。 王允回道:“所以殿下务必要通过这趟乐平书院之行去接触一些人。” 刘扬苦笑道:“您这话说的就很没有道理。如您所说,乔烨舒在大殿之上也说了,乐平书院所栽培出的人才,其选拔和栽培的过程都尽数出自她的安排,说是她的嫡系人脉也不为过,就是因为如此,才被她自己都定性为僭越。那让我去接触这些人,和将我等的盘算直接暴露在乔琰的面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王允笃定说道:“你错了,我不是让你去接触那些学生,而是让你去接触那里的老师。” 他朝着刘扬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若相信我的判断,那你就去亲自见一见卢植卢子干。” 卢植? 那位相当于乔琰半个老师的存在? 刘扬有心做出几句质疑,却因王允那句相信他的判断并未将话直接说出来,便已听到王允接着说道:“不要将任何一句你对乔烨舒的评判在和卢子干的交谈中说出来,只说有些情况需要向卢公咨询。而后,劳烦你将这长安城中你眼见的种种,尤其是她今日的这番请罪言辞,都如实地朝着他说出来。” “记住,是如实!” 这两个被加重的发音让刘扬明白,王允正在告诫于他,绝不能在任何的表述上添油加醋,反而起到了反面的效果。 “你说,我等能察觉到的异常,卢子干这等身在乐平心在长安之人难道真的毫无察觉吗?” 只怕不会。 王允说道:“那么你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也不必担心刘玄德不能为你所用了。” 对卢毓这种年轻人,王允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下,他们对于大汉的归附之心、认可之意到底有多少,可对于卢植……想想昔年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前往长安来,便能确定,若论心有大汉基业,卢植是能排的上名号的。 他确实和乔琰之间交情匪浅,甚至亲眼见证了乔琰担任并州牧那一刻开始腾飞的命运,但在这条道路的分歧处,他绝不会是个因私废公之人! “殿下,”王允的下一句话成功将刘扬的热血彻底挑动了起来,“大汉的兴衰存亡,便彻底寄托在您的身上了!” 对于刘虞,光看这今日的情形,他实在是不敢对他抱有什么期望了。 若是刘扬在卢植那里的进展顺利的话,他们或许能彻底改变此刻被动的局面。 而体验民生疾苦和各行各业,实在是他们让刘扬接触到不同地方的最好理由,只要乔琰要认着刘虞这个陛下,她就必须承认刘扬的地位。 等到乐平书院那边走完了,他便建议刘扬继续北上,去那并州的矿脉看一看吧。 他不是还缺趁手的武器吗? 若是他没记错今日乔琰在解释炸药的时候所说,在那些铁矿开采之中也有此物发挥的余地。 这或许就是他们另外一条将其拿到手中的路子。 看吧,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不过同样是见到了炸药爆炸的一幕,有的人正在盘算着用另一种方式将其据为己有,有的人却已经对此避之如蛇蝎,在从扬州南下交州的路上走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甚至在抵达扬州和交州南海郡交界的位置,赶上了比他早出发的于吉。 这一出相遇,让左慈未曾想到,于吉也同样倍感意外。 眼看着左慈这般像是后头有条恶犬在追的模样,直到认出了他的身份才放慢了脚程,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子,于吉的嘴角不由一抽,“乌角先生,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离开前还听说您大言不惭地要会一会那位大司马?却为何……” 为何是今日这等狼狈的样子? 这可真是好生有趣的对比。 不过左慈平日里装惯了,可不会因为于吉的发问就让自己处在被动的状态。 他捋了捋自己的道袍衣袖,俨然一派依然仙风道骨的样子,从容镇定地回道:“只因我随后便想明白了,为了那点名声与人争锋,实不是我等清修之人该当有的表现,更不必与愚人论断长短,空耗自己的精力。” 他指了指南面,说道:“这交州穷山恶水之地,民众困缚其间,才合该是我等传教解惑之地。” 那位交州刺史张津,也是能接待他的好客之人! 第360章 兵起交州 不过大概左慈对这交州之地还是少了几分认知。 这也实在不能怪左慈孤陋寡闻。 到底是间隔着扬州南部这片已算未开化的土地,交州距离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太过遥远了一些。 他也没有真因为那些用来装神仙的手段,就比别人多长一双千里眼,能看到交州这地方上到底是个何种面貌。 不过当他抵达交州之后,他便亲眼看到了这片对他而言陌生且古怪的土地。 他本以为,像是扬州的山越已经算是相对举止野蛮的存在了,可相比于真正蛮荒的交州,扬州的情况竟还算是正常的。 这交州地界上,除了州县治所位置有着正式嫁娶的规则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等到了八月里便会相互聚集集会,彼此寻找合适的结为夫妻对象,父母阻止也是无用的。1 眼下还是三月,并未到八月,但除却这集会场景外也有路上看对了眼便相携而去的。 “这南海郡地界上还算好些的,毕竟距离扬州不算太远。”于吉请来的向导说道,“南海郡一路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交趾郡、九真郡这些更加偏远的地方,在那里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是常有的事,再往南去就是日南郡了,那里长年炎热,甚至人多赤裸而行,更是没什么顾忌。” 左慈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这地方倒是和塞外胡虏的情况有些相似。 他先前和于吉信誓旦旦地说,此地乃是穷山恶水,需要由他们来开化的地方,现在又不免觉得,倘若这里的人和虫兽相比也不过是在皮囊上有些区别而已,只怕是真没这么好教化。 不过就像他先前所想,在这等地方,民众的认知不是主要的,重要的还是此地的官员。 地势险阻和蛇虫瘴气的恶劣条件,让此地的县官州府,很难再经由朝廷的考量,以至于让地方家族势力不断壮大。 交州地界上的税赋也很难送到中原,便让此地民众上贡缴纳的珍珠、象牙、犀角、玳瑁等奇珍,连带着田户进项,都是直接送到州府县衙去的,成为了此地官员的私产。 这向导曾经得到过于吉的救助,有些话便要敢说得多。 他一边领着几人登上了前往南海番禺的车驾,一边说道:“朱崖那地方的官员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除了收集此地上缴的珊瑚珍珠之外,看到当地人的头□□亮,就将其剪下来做成假发。两位道长能不去那里便千万莫要过去。那朱崖独立在海外,不太听张刺史的话。”2 “……”左慈和于吉两两对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之色。 看中别人的头发就剪了带回来当假发,放在中原地界上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况。 更让他们两人感觉好一阵无语的,是这向导居然还要提醒他们,莫要因为好奇就到那儿去,免得也被抓去那头成为了牺牲品,显然是觉得如果他们到了那里也会成为遭殃的一员。 也对。 他们这些修道之人,为了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有说服力,的确是横看竖看都有一番体面的模样。 尤其是为了显示出他们确有延年益寿的本事,都有着一头毫不逊色于年轻人的乌发。 这么一看,朱崖还真去不得。 左慈本以为这已算是极限了,谁知道他紧跟着又听那向导说道:“日南、九真、交趾几个郡除却民风剽悍之外,本地民众和官吏之间的矛盾也是最大的,能不去也尽量别去了。前日南太守因供应不足,上来就打死了主簿,就被民众打起来了。九真太守为岳父设宴,功曹在酒后强行要与太守那位岳父跳舞,太守大怒打死了功曹,结果功曹的弟弟将其射杀,现在还同那交趾的士太守对峙。”3 “……”左慈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开始考虑,到底是回到扬州境内和乔琰为敌更可怕一点,还是留在交州感受此地的离谱作风更可怕一点。 他一时之间也没法得出一个答案。 于吉倒是比他稍微乐观一点,问道:“那在刺史所统辖的地界上,情况该当好些?” 起码不会有什么茹毛饮血的情况出现才对? 向导说道:“你们自己看吧。我只能说,对您二位来说或许还算个好去处。” 交州的南海、苍梧、合浦和郁林四郡内,交州刺史张津的势力还算比较庞大,和本地的士家各占一半。 有了上官制约,民众的习性风尚总是要比朱崖等地好得多。 但倘若这位上官有些自己的爱好,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左慈和于吉还未抵达番禺,就见一个个头顶红巾的士卒行在路上,端的是醒目无比,途径他们便能听到,这些人口中诵念的分明是《老子五千文》。 当至番禺这郡治之地,这等道家典籍沿路,人人作宗教信徒打扮的作风也就越发卓著。 可不知为何,就算明知这些人和他们得算是同路之人,左慈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坦。 当那位交州刺史张津行到他面前的时候,这种违和感终于达到了顶峰。 他好客吗?当然好客! 一听到左慈和于吉到来,张津甚至连鞋袜都没有好好穿,便已匆匆跑了出来。 左慈避让得快,那张津便已握住了于吉的手,感慨道:“我早闻仙师在那扬州地界上普济民众,施圣水医病,和那张角的圣水绝非同类之物,是能称得上真正道家仙物的存在。今日一见仙师气度,果非常人能及。” 在张津的盛情邀约之下,于吉和左慈都来到了张津在此地的客舍,由这位颇为“不务正业”的张刺史为他们接风洗尘,以表现对他们的重视。 而后他们便见到了和交州其他各郡不分上下的离谱景象。 原本左慈还有些疑惑,为何乔琰非要让他们来见张津。 就算那张津在道教传播上真有些痴迷,他们的到来可能会逐渐在张津这里博取到话语权,这也是一种充斥着不确定性的东西。 在他抵达交州后他也完全可以不必再去理会乔琰对他可能存在的威胁,只需在这与中原隔绝的地方尽享其乐便是了。 但在这宴席之间,左慈就已意识到,他和于吉的存在,对于张津来说能不能起到干扰决策,可能对乔琰来说根本不重要,她要的也不过是有道家高人听闻了张津在交州的行事之法,前来归附于他的这个标志性事件罢了! 交州地界上的官员,哪怕是出自于南阳这个文化繁盛之地的张津,也早因此地畸形的官场生态变得浑无遮拦的样子。 在那向导的口中,九真太守儋萌会因其岳父遭到功曹的跳舞之请便将功曹杖杀,在他们眼前的交州刺史张津,也同样在酒后表现出了令人深觉其放肆的一面。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朝着下方的左慈和于吉说道:“我原本觉得,我要修道义德行数年方能有所进益,想不到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便已有二位高人前来我处,所谓凤凰栖于梧桐正是如此了。” “中原战乱,唯交州地处偏远,资产累积,兵卒扩增,又有道法框限,日渐成规,若非二位到来,我还欲再等上数年再行清平秩序之举。现在却似可以提前了,该当为之痛饮一杯!” 清平秩序? 左慈脸上的神情是还没有什么变化,在心中却已经满是问号了。 交州这地方自打他一路行来所见,或许是因为气候的缘故,在种田产出上可至一年二熟三熟,收成频次不低,可若论及亩产,还不及推广了曲辕犁后的扬州,更遑论是和乐平月报上有所刊载的司隶、并州等地。 交州这里的特产也确实是中原地界上的稀少货色,但在缺少和中原往来贸易的情况下,奇珍还是奇珍,而没有被换成等价的粮食和兵器等物。 再说那些被道义经传框定了规则的士卒! 或许在体力上他们因平日里的生活习性,绝不会逊色于那丹阳精兵多少,可左慈就算只是个出没于徐、扬、荆州地界上的道士也很清楚一点,光靠着这些是不足以达成作战胜利的,否则山越早就占据扬州全境了,又哪里会先被孙策围剿了多处,现在又在乔琰的堵截之中选择投降。 可显然这位长年间生活在自己认知中的张刺史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已借着酒兴和迎接到客人的愉悦情绪接着说道:“荆州之南多为宗贼所扰,刘景升此子不能平之,我交州既有余力,不如代行权柄将其平定,也能扬我交州之威。我素闻乌角先生在卜卦算策上很有一手,不知是否愿意为我起一卦,看看何日是进军吉时?” 张津看不起刘表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刘表趁着荆州动乱夺下荆州刺史位置之时,张津身在洛阳。 因其本就是荆州南阳人士,虽按大汉律令不可能成为荆州牧,也还是试探性地交上了一份答卷。 他自忖自己所写的也颇为出色,就算不能成为荆州牧也总能因此得到天子的赏识,又或者是陛下看在为祸的乃是零陵、桂阳等地的情况下,对他委以重任,将荆州南部的平乱交给他这个荆州北部人士。 谁知道最后的结果却是被刘表给摘了桃子。 虽说他在中平年末出任了交州刺史,既可算是一方大权在握,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司隶地界上的那一番皇位变动风云,但当年的那番不痛快对张津来说依然不是能够被轻易忘掉的事情。 眼看如今他在交州地界上的权柄日盛,刘表却因为此前受到长沙郡的阻拦,始终没能对荆州南部势力做出什么有效的遏制,那么还不如由他来代劳统辖此地! 何况,张津和袁绍的交好、与何进大将军之间的往日羁绊,意味着他就算没有明确表示过立场,他也是天然站在邺城朝廷这一方的。 倘若他能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夺取荆州,和豫州的曹操取得联系,在断开长安对南方的支援后将徐州、扬州重新送回邺城朝廷的手中,他张津便成了蛰伏数年浑水摸鱼、而后一举立功的头号英雄人物!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地位又何止是一个交州刺史而已。 身在邺城的袁绍总该给他个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之类的高位吧。 道家典籍显然并没有让张津培养出任何一点清静无为之气,也不过是他用来统御下属的工具而已,至于左慈于吉等人,也只是他为了给自己的起兵增加的噱头而已。 他的权力欲从来不小。 但—— 他将自己当做是那个唯一的聪明人,别人却并不是真有那么蠢钝的。 左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美酒佳肴,又看了看坐在上首志得意满的张津,心中恍然。 在对方说出这个进攻荆州计划的一瞬间,他便将乔琰将他和于吉从扬州驱赶到此地来的缘由彻底想了个明白! 她根本就不是要通过他们来影响张津的举动,让张津投靠到她的麾下来。 而是要让他们这些“仙师”的存在成为点着这交州征伐之意的一把火,促使张津再往前走出一步,引爆出这南面地界上荆州和交州之间的交锋! 这一招,用得何止是不动声色,更是高明到了极点。 左慈的心中有过一瞬犹豫,犹豫在经历过乔琰的恫吓之后他到底要不要成全对方的这个算盘。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在袁绍和乔琰之间选出一个能平定天下的存在,只要有后者存在就绝不可能会是前者。 那么他又为何非要逆天而行呢? 他朝着张津回道:“张刺史名望远播,早不止于这交州地界,北面扬州如此,料来荆州也不逊色,倘若出兵自当有所得。若您准允,明日我就为您请一卦天机,也算是对您这招待的回馈。” 张津大喜:“那便有劳乌角先生了。” 想到左慈曾经对刘表做出的戏耍举动,和他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配合,这等差别待遇好像又是另外的一种吉兆。 第二日左慈给他的答复更是让张津心中舒坦万分。 左慈起卦有言,四月有天刑黑道日,宜出兵讨贼,天刑属火,利在炎汉,正是他张津将要建立功勋之时。 四月! 那甚至不用等上一个月了。 张津本就觉得,若是再拖延上一些时日,且看乔琰在徐扬二州的进取之快,难保不会在随后剑指豫州,让他和北面朝廷之间的联系彻底断开。 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想要力挽狂澜都做不到了! 是该早日行动的。 四月里,乔琰和刘表必定都已经将注意力从南面转移开,逐渐将目光放在北部的交锋对峙之中,也恰恰是他可以从中奇兵突起的时候。 张津想到这里,干脆早早将他的指令所能抵达的四郡精兵都调动了起来,让他们前来参与战前的栽培活动,以确保在随后的北上作战中能起到一击即中的效果。 如若按照现代的说法,张津的这种举动或许还该算是一种另类的军队文化建设。 可他的这一出调兵,固然会因交州的消息难以传递到中原而无法被刘表获知,却绝不可能逃过交州本地人的眼睛。 尤其是士家。 士燮这位领头人确实是还在处理九真太守搞出来的烂摊子,跟当地的反叛势力交手。 但要知道,此时的南海郡太守是士燮的弟弟士武,合浦太守是士燮的另一个弟弟士壹,这两郡的兵马又偏偏是被张津调动数量最多的! 张津平日里的讲道行动也有过兵卒调动,却从来没有像是这一次一般有着这样大的规模。 此等行动理所当然地引发了士家兄弟的警觉,也立刻将消息汇报到了他们的兄长手上。 “张子云这是什么意思?”士燮在收到消息后顿时拉长了脸色。4 张津这家伙若是安安分分地当他的交州刺史,搞些民生教化的事情,他们也不是不能和睦相处,反正光靠着张津的本事不足以影响士家在交州地界上的地位。 但他眼下的举动却分明别有用心。 客居在士燮这里的许靖于早年间从扬州避祸而来,在送走了刘巴后依然留在此地为士燮出谋划策,此刻听到士燮的这句质问,回道:“张子云应当还没蠢到会聚敛兵马讨伐于本地豪强的地步,我看唯独有可能的,便是北上荆州了。” “北上……荆州?”士燮心中一番估量,想想张津的表现,琢磨起了这种可能性,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若说张津在交州经营几年便有胆子将手伸到他们这些人的头上,绝无这个可能! 可这北上荆州的举动固然不是要打乱交州内部的格局,依然会对交州产生不小的影响。 他将信纸从手中放下,沉思了许久后忽然开口朝着许靖说道:“去岁刘子初北上之时我曾经问过先生一个问题,说的是那位牵挂子初入朝的大司马到底前景几何,先生告知于我——秋收之前,关中不乱,大司马之前程不可限量,而今已是次年之春,这一年间的种种变化我等在交州都看得分明……” “那么容我再问先生一句,若张子云真要北上荆州,我等自背后取其性命,作为投效长安之礼,可能保我士家前途?” 张津若是要北上荆州,等同于是要和乔琰开战。 士燮原本还觉得那长安和邺城相争之事与他没甚瓜葛,现在却不得不为之提防戒备了。 无论荆州的战事会不会反过来席卷到交州境内,他都绝不会让张津毁掉了他的太平日子!:,n, 第361章 可愿迁居 士燮想占据的是交州之地不错,却绝不是一个处在动乱之中的交州。 张津此人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在这数年之中的相处里,士燮不会看不明白。 倘若中原混战,在短时间内不会分出个高下来,士燮并不介意于头上有这样一个有着“名士”名头的交州刺史,甚至是交州牧。 可倘若中原地界上的胜败强弱已经逐渐有所区分,或许在年间就会彻底重归一统,而这长安朝堂的头号权臣还不是个会忽略掉边陲之地的存在—— 那么,张津的种种举动何止是与士燮的利益相悖,还显得尤其愚蠢。 偏偏这个蠢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觉这交州还是个可以任由他愚弄的地方,也可以凭借着其独立于中原之外的位置让他成为这个发起偷袭的优势方。 可他又不是乔琰,与之相对的荆州刘表也不像是个和他有悬殊差异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士燮何必非要让张津霸占着交州刺史的位置! 他家中兄弟三人执掌着交州地界上三郡太守的位置,可谓是这交州地界上的富贵权势之极,犯不着和张津共沉沦。 让士燮促成这个决断的,还有乔琰对幽州的公孙度、凉州的马腾集团和益州的吴懿等人的态度。 就算她有心要在能有余暇掌握交州之时对士家剥夺权柄,也还绝不到卸磨杀驴的地步,或许还能谋求另外的一种合作共赢。 不过合作共赢的潜在可能性和实际已经到手的利益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也让士燮多少有些犹豫。 许靖担心的也是此事。 平心而论,自他抵达交州后若非士燮的倚重和关照,许靖早活不下去了。若不为士燮谋求到足够的利益,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许靖问道:“若无有眼下之独断地位,使君也能接受?” 士燮道:“你是觉得,倘若让那位大司马掌控交州,不可能给我等逾越于眼下情形的权利?” 许靖想了想,回道:“或许在名位上更高,实权上会降低——这是平衡边陲之地的常有之事。” 权柄的平衡上,士燮心中有数,许靖不需与之多说什么。 将朝廷势力引入交州的弊端,士燮也必定明白。 许靖接着说道:“我只从利处说上两句吧。若有中央出手,交州奇珍往来贸易的范围必定更广,内至中原,外至扶南大秦,富贵必定不减。此外,交州民生开化乃是大麻烦,纵要图谋变化也非日之功,长安必对使君多有仰仗,方有树立规范之可能,就算太守位置不能归于一家,也必定会对使君另有委任。” “不过……”许靖看得出来,在士燮的心中,对于是否要彻底决定倒向还有一番犹豫,便道:“眼下还不急于做出选择。” “士太守不如先放任那九真郡内的狂徒流窜,顺势募集人手,只说是平贼之用,但若那张子云不是要将召集起来的下属用于征讨荆州,而是要对您有所不利,您也可随时对其做出反击。” “倘若其所统辖之人意在荆州,您手中兵精粮足,也能随时截断其后路。何况——” 许靖顿了顿,说道:“锦上添花,又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呢?” 士燮思忖了片刻后说道:“多谢先生解惑,我心中有数了。” 他若是在此时就出兵将张津给拿下,随后将交州送到乔琰的手中,或许能显得他在立场的抉择上有着先决智慧,却也难免显得他们交州人对长安朝廷太过热络,不足以表现出珍贵。 总得让张津先行出兵造成些影响,才能显得他们这些本地人的明智之处。 他也可以趁机一看乔琰在张津此事上做出的反应,来进一步判定他是否要彻底倒戈。 张津确实不是刘表的对手,但他身为当先发难之人总还是有些优势的。 刘表在荆州南部的束手束脚,也势必会助力张津的北上进攻。 他再迟疑上几日,等到双方僵持之时再行发兵也不迟! 不过,张津有张津的“收复山河”计划,士燮有士燮的盘算,身在长安的乔琰也同样有自己的想法。 “君侯的这招先发制人着实漂亮。”程昱原本还觉得,遇上王允、淳于嘉和刘扬等心中没点数的人,是他们的麻烦,但以眼下的情形看来,他们的存在却是一件好事。 无论能不能作为君侯另一面的对照组,起码他们还没这个给乔琰招来麻烦的本事。 乔琰回返长安后先行于朝堂上弄出的请罪之举,也恰恰堵死了他们用近来的种种事项来对她发起声讨的路子。 她有僭越之举,或许不是寻常百姓看得出来的,但随着开启民智的范围日渐扩大,总会有人意识到对于这长安朝堂来说,乔琰的存在远重于天子。 可那又如何? 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她已将自己的立场阐明了。 此前种种举止或是不得已,或是因她年少而并未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眼下都已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 连作为天子的刘虞都并不觉得这些行动里有需要诟病之处,只对她做出了罚俸一年的惩戒,其他人也休想将其作为将她扳倒下台的由头。 “不提此事了,这一番另类的激将法会引发出何等变动,且先等等再说,眼下不过三月,今年还长,有些事情还得安排下去。”乔琰说道,“我在长安应当不会待太久,没有多余用来耽搁的时间。” “我听闻皇子扬此时在你那大司农从属的官职上历练,不必对其多加关注,今年的天时不佳已成事实,你和仲饶还有的要忙。” 程昱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数,按照君侯去岁的安排,今年若还有旱灾持续,只怕我们就得动用秦岭山前的那处地下水库了,对于有些光靠着水井灌溉也难以维持其土壤存水的地方,我们已做过土地勘探,会在走访后令其改种胡麻,以油换粮。粟米的耐旱条件也不算太差,在大部分地区都能覆盖。” “又所幸益州、荆州和扬州地界上的逢旱情况没有北方严重,有君侯居中调度,要维系各地粮价平稳不难。” 相比之下,地盘全都在北面的袁绍,日子就要难过得多了。 别看乔琰因为掌控州郡的扩张不得不在各地的防线上增派人手,又需要耗费不少心力在内部的平定大业上,在这天时面前,地盘的广度也恰恰意味着抗衡灾变的能力。 “仲德办事我一向放心,”乔琰颔首,“说到益州,益州南部的情况如何了?” 益州刚落到她手中的时候,所持有的也只是刘焉原本扎根势力较为深厚的区域,益州南部依然是南蛮活跃之地。 在姚嫦、褚燕等人被乔琰各有委任,加上益州士东州士在新任益州刺史吴懿手下达成势力平衡后,这个掌控范围才开始逐渐往南推进。 十月里,被乔琰寄予厚望的法正也被派遣到了吴懿的麾下,替正在平乱之中的姚嫦出谋划策,外加上从凉州前往益州南部的赵昂王异夫妇,算起来阵容也不算差了。 可惜乔琰此前被洛阳方向的收容流民之事,以及徐州扬州的种种变故牵绊着手脚,一时之间难以还有多余的心神分在此事之上。 故而今年的正月里乔琰对益州方面做出了指示,除非有对益州南蛮的突破性进展,又或者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送抵司隶的战报暂时先在挪交大司马府备案后转交到程昱的手中,由他做出上位指示。 程昱显然很清楚乔琰此举的用意何在。 在将一部分大司农所属职务挪交给了秦俞后,他将益州部分的总指挥职务接了过去。 此时听乔琰发问,他便回道:“二月里南蛮之中的一支与护羌蛮中郎将的部从起了冲突,我方的山地战优势不差,又在益州募招了不少本地精兵,只是对面的板楯蛮背后有益州郡大姓雍闿的助力,另有一支彝族人军队为之策应,一时之间打成了僵持局势。” 益州境内的其中一个郡同样名为益州,位处益州的南面中部,上接犍为郡,东临牂牁郡,的确是姚嫦、吴懿等人还难以深入的地方。 彝族和板楯蛮,也就是氐人联手,再加上益州郡大姓的支持,她们这一边的人吃亏也算寻常。 氐人、彝人、羌人盘踞的益州南部才是真正该当被称作蛇虫虎豹出没之地,就算是强龙也难压这样的地头蛇。 乔琰托着下巴,思忖着雍闿和彝人的联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耳熟。 又听程昱接着说道:“因益州方向君侯没打算投入太多兵力的缘故,要想依靠人数优势将这些南蛮平定有些难度,益州北部的当地豪强也还需要留有足够的兵卒用于镇压,故而我在送交益州的书信中写道,对统领板楯蛮的李虎和统领南彝人的孟获只可智取。” “三月初,也便是君侯在回返长安之前,那头有新消息传来,说君侯委任的牂牁太守之妻王夫人和姚中郎将联手设伏,将孟获给擒住了,法孝直正在意图凭借此事将那李虎也给顺势抓住。” “法孝直在信中写道,辽东那边对公孙度行三擒三纵之策,益州这边虽也考虑过这等想法,以便令这两位蛮人领袖归服,但碍于地形限制,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们至多也就是凭借着抓获住了这两人,将那位隐藏在幕后的雍闿也给抓出来。” “拿捏住了这个出头鸟,其他的情况便好安排得多了。” 程昱见乔琰听到这里不知为何有些愣神,开口问道:“君侯?” 乔琰笑了笑,“无事,我在听着,有进展便好,也不枉我将他们安插在这个位置上。” 她只是终于想起来为何听到雍闿和彝人有些耳熟了。 南蛮孟获! 在众多文艺作品,甚至连华阳国志之中都记载以七擒七纵的南蛮孟获! 她原本还无法确认对方到底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至多确认南中蛮人里,孟姓确实是其中的大姓,但孟获是否真的叫做孟获,又是否真有七擒七纵的典故,那便无法确定了。 但眼下以姚嫦等人和南蛮的交手来看,他们还真遇上了一位有这名字的彝人领袖。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缘分。 至于另外一方的板楯蛮,竟也不能算是全无来头。 李虎的后裔李雄,建立了五胡十六国中的成汉政权,在蜀中称帝。 不过而今,无论是孟获还是李虎,无论是板楯蛮还是彝族人,都没有这个继续割据益州南部山林自立的机会了。 眼下的平叛虽还只是在益州境内打开了一个口子,并不代表着姚嫦她们就能凭借着这场小胜将益州南部彻底平定,起码还需要数年的拉锯纠缠,但已代表着一个事实—— 赵昂这位牂牁郡太守的位置已可以算是坐稳了,不必担心随时会被南蛮势力清除出境。 此外便是,程昱既说,赵昂的夫人王异在擒拿孟获期间立下了战功,那乔琰也有了顺理成章为其敕封官职的机会了。 “替我写一封信送到益州,交到法孝直的手中。” 见程昱已备好了纸笔,乔琰开口说道:“南蛮既已有了破解的突破口,法孝直身上的压力也算减轻不少,眼下益州刺史与我等的关系尚算融洽,也暂时不需他做出什么监督盯梢的举动。故而我有一个额外的任务需要由他去做。” 法正听到这个又堆到他身上的任务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那是他要去平衡的事情,总归等王异的官职被提拔上来后,他确实有了分心的机会。 “牂牁郡和交州的郁林郡和交趾郡相连,我要法孝直派出些人手前往这两处,一旦交州有动兵行动,即刻飞鸽传信来报,同时我要他在适当的时候从牂牁入交趾,去接触那位交趾太守士燮士威彦。” 早已在她麾下任职的刘巴在去年成功通过了弘文馆的选拔考试后,曾经和乔琰谈起过那位接济了不少中原名士的士燮。 相比起一度为何进大将军府从属,又对宣扬道教情有独钟的张津,这位交趾太守士燮远比交州地界上的其他人有拉拢的可能。 他对时局的判断力和图稳的行事作风,也无疑是让乔琰的越界拉拢存在着可能。 既然现在赵昂这位牂牁太守已差不离坐稳了位置,由法正对着他们的邻居发出几句问候,也算是分属寻常之事吧? 说不定还能起到些奇效! 程昱回道:“此事我会尽快告知于他。” 交州的消息要想传递到长安,一条路是从荆州走,一条是先将消息送到扬州,由扬州送信鸽回返,另外的一条便是从益州。 相比于前两条路,自益州传递沿途过境都是乔琰能掌控的地盘,又不必穿越交州境内太远的距离,在路途上浪费时间,显然要更合适得多。 可惜随着扬州之变,乔琰以信鸽通传消息之事已对外传扬了出去,听闻袁绍和曹操那边也都陆续开始豢养信鸽,交州那头也应当收到了消息。 想来就算有商队作为掩护,要想将新的信鸽送入交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现在还有其他的传达途径,也不算是太过失败。 这么一看,南面便暂时没有要乔琰太过关照之事了。 左慈和于吉都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南下交州,来到了张津的地盘上,想必此时已经和他完成了接头。 荆州牧刘表在她将朱儁调走后正在开始收拢南部的势力。 益州南蛮的攻伐进度虽不算快但也堪称喜人,眼下也能分出多余的心神来留意交州这头的情况。 现在就等着张津那头先一步有动作了,而这样的动作—— 绝不可能逃过乔琰的耳目! 有了这一份兜底的信心,乔琰便可以转向过问其他事项了。 比如说,随后要跟随她回返洛阳的人选。 她在向着刘虞请罪的时候就已经说到,她打算将卫觊的官职做出一番调动,放到弘农郡去。 一旦洛阳收容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其所能承担的上限,荀彧便会将其中一部分人调度到附近的弘农,由卫觊来接手。 这样的调度在原本洛阳还是都城的时候操作起来不太容易,在如今却不算麻烦。 若非要算的话,还是弘农郡距离长安城更近些,在灌溉条件上也并没有比洛阳差到哪里去。 收到乔琰的这个调度指令,卫觊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或许唯一还算是件麻烦事的也就是,原本由卫觊担任的右扶风将会由何人出任。 “此事交给陛下来决定就是,”听卫觊这么问乔琰并无犹豫地便给出了这样的一个答复,“右扶风也算是天子脚下之地,三辅之一,右扶风官职形同太守,若我才请完了罪,又对这样敏感的一个位置举荐上去了个人选,和在天子近前又设置了个监视之人有什么区别?” 卫觊其实觉得这话不必说得这般严肃。 但既然连乔琰都这么说了,他再做出什么建议也没有必要。 眼下的局势似乎对她来说不那么有利,需要处处小心,想来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该当谨言慎行才对。 怀揣着这等想法,卫觊直接将本还想说出的另一句话给暂时吞咽了回去,打算即刻回返家中筹备前往洛阳的行装。 但乔琰是何等敏锐之人,卫觊的这番欲言又止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有话说出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 卫觊斟酌了一番后问道:“我想替二弟问询君侯一事。” 听卫觊提起他那个弟弟卫仲道,乔琰已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听到卫觊问道:“不知君侯麾下的女官嫁娶之事,是否要经由君侯的准允?” 卫仲道在乐平书院内就读已结束,因其早前身体不佳的缘故,并未回返河东郡,而是住在了长安,以便随时可以接受池阳医学院那头的治理。 数年间的调理倒是让他的身体好上了不少,起码应对寻常情况已非难事,按照张仲景所说,他那不足之症也大有好转。 于是他便想着,既有兄长在上,乔琰又已自扬州回返,何不趁机让兄长向君侯打探一二,不知可否准允他向蔡邕提亲迎娶蔡昭姬。 按说寻常的婚嫁之事只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够了,但蔡昭姬的情况显然不太一样。 她在乔琰麾下担任要务,虽在官职上不显,但其所负责的乐平月报和文籍刊印之事都至关重要。以卫仲道揣测,若她要出嫁,势必要告知于乔琰。 “仲道还让我告知于君侯,因他为家中次子,并不需支撑门庭,便是入赘也无妨,如此一来也不会耽误昭姬在君侯麾下出仕。他长于文墨,通晓书文,能协助昭姬整理文书典籍,编纂月刊。河东卫氏在早年间便已决意效忠君侯,绝不必担心他的身份带来麻烦。此外……”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乔琰摆了摆手,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都没想到会有人求亲求到她的面前,也不知道是应当说卫仲道和他兄长一般格外有眼力,还是应该说,自己在下属这里的积威在这数年间越发深重,以至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但怎么说呢…… “我可不负责做媒撮合,既然是要向昭姬求亲,让他自己去说。也不必告知昭姬,他已经先来我这里征求过一次意见了。” 否则谁知道会不会对昭姬的决断造成什么干扰。 年轻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年轻人自己考虑。 历史上的昭姬和卫仲道,因后者的早夭而分离,如今两人都已接近双十年华,若的确相配相知,乔琰也没必要对此做出阻拦。 卫仲道自己都提出来了可以入赘,又不影响昭姬的女官生涯,无疑也是个好消息。 乔琰虽并不打算强求下属都不能是嫁人,就比如刚在益州立下战功的王异便是赵昂的妻子,但有人做出些改变,给出个范例来,实是让人能有另外的一种选择。 见卫觊还愣神在原地,乔琰抬眸问道:“愣着做什么,他难道还指望我去替他求亲不成?” “当然不是!”卫觊连忙回道,“无论能否求亲成功,我都先替仲道多谢君侯成全。” 都说长兄如父,他这个兄长做得可着实不大容易。 但当行出乔琰书房的时候,卫觊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 若非当年他决定前来见一见乔琰,只怕仲道的病症拖延到最后,只能落个病故的结局,也无法遇到对他而言的良偶佳配,河东卫氏,也无法有今日这个发展局面。 他实是在彼时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 等将消息告知于仲道后,他便启程前往洛阳去! “洛阳?” 汉中的一处平屋内,面上有一道划痕的少年忽然闻听这个决定,愕然抬头朝着坐在他对面的夫妻看去。 自光熹三年的八月里他从刘协变成王安,从汉室的傀儡天子变成一个樵夫之子,他所过的日子纵然清贫,却不知要比他在早年间过的提心吊胆生活舒坦上多少倍。 对刘协来说,在长安为董卓所挟持的日子都已经是对他而言有些遥远的回忆了,更何况是中平六年之前的洛阳记忆。 可此时,这个地名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格外猝不及防的姿态。 听到养父说起有意搬迁到洛阳去,他甚至在心中涌起了一股恐惧的情绪,夹杂其中的则是对洛阳已生出的陌生。 他强装镇定地维持着夹菜的动作,朝着养父问道:“为何有搬迁到洛阳去的决定?” 他们在汉中不是好好的吗? 汉中的那个造船厂虽因将大多数人员都转去了海陵,变得不如原先人多,但他们的木柴和山珍随着汉中的发展也不愁卖不出去。 生活在山中的情况,让刘协少有接触到山外的群众,就算有的话,也绝不会将他这个面有伤疤的年轻人和曾经的长安天子联系在一起。 可到了洛阳就不同了! 洛阳民众数十万之众,就算他们可能湮没在人群中显得极不起眼,也难保不会遇上故人,将他的身份给辨认出来。 而刘协一点都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 这何止是意味着他此刻所能享受到的平静生活将会被顷刻间打破,也意味着…… 意味着在他看来坐在皇位上极为称职的刘虞,也会面对起两难的处境。 不,应该说,他若回去,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刘虞,甚至是对扶持刘虞登上皇位的乔琰,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到时候将要由谁来坐在天子位上呢? 刘协并不觉得自己非要做这个天子。 这数年间从他的养父那里透露出的消息,和他在汉中亲眼见到的景象,都在对着他传递着一个信号—— 现在的天子很好,扶持着天子的那位大司马也很好! 并不需要他的存在来给这些人造成麻烦。 可他的养父因不知道他的身份,大概也难以理解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好像只当养子这问题是在问他们的计划,便回道:“我们这几年间趁着汉中建设赚了点余钱,大司马又将书籍印刷的成本给降了下来,我琢磨着也够让你进学的。不过这进学之事,总还是去长安或者洛阳的好,再不然便去并州。但你早前说不喜欢长安,并州又着实太远了些,这么一看,倒不如去洛阳。” “我本打算再多攒些开销经费再说,可洛阳那头有消息传出,因天灾承载能力的缘故,流入洛阳的民众会有限额地接收,难保我们再过些日子才去,便不能留在那里了。” 养父话音刚落,刘协便看到养母朝着屋中四处打量了一番后接话道:“我们的家私原本就不多,若真是决定了要去,那趁早动身也容易。要真是按你说的,后抵达的要被迁移到别处去,我们是该早早出发才是。” 下一刻,这两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刘协的身上。 明明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朝着他看过来,无外乎便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既然是要给他谋求进学的机会,总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做出决定的,可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刘协只觉自己握着碗筷的手都在此刻开始发凉。 养父母给出的理由无比的充分,尤其是这个因为洛阳限制人数的缘由才要尽快前去的情况,从他们的口中说出,简直字字句句中都透着对他的关切之心。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一份关切,当真是沉重到了让他恐慌。 “小安……”养母留意到了他脸上一瞬的神情变化,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想去洛阳吗?”:,n, 第362章 刘表亲征 他当然不想去洛阳! 起码在还有人会将他给认出来的情况下绝不能! 可刘协并不能将这个理由对着自己的养父养母说出来。 他也显然不能说,他不想去洛阳只是因为他对那里存在什么畏惧的情绪。 倘若因为这份恐惧让他们去寻人求证,以对他做出什么庇护,那反而才麻烦了。 他持着筷子拨弄了两下饭碗,极力做出并不那么在意的样子,回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司隶的旱灾。汉中的灾情到底没有那么严重,到了洛阳却得直面北方旱灾了,要真是旱蝗同起的情况,我们现在积攒了多少钱粮都是不够的。” “眼下洛阳是以收容复归和避祸的民众为主,秩序从紊乱到重建,也大概不会有额外建立就学之处的机会。就算真要去的话,不如迟一些再说,起码也得在我们能在此地寻求到一条谋生路子的时候。” “阿父说洛阳要限制民众的流入,这才着急让我们尽快前去,我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连那位大司马都不确定能让过多增长的人口在洛阳地界上各司其职,我们若去,岂不是在给他们增添麻烦?” 刘协一番陈说完毕,这才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养父的神情。 见他的脸上果真流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 他连忙趁热打铁地又说道:“河南尹地界何其宽广,就算洛阳当真限制民众入内,我们也能在临近之地寻到落脚处,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倒不如等到秋收之后再行观望,也或许再等上两年,并州的乐平书院能再扩招一二,我直接上并州求学去。” 这话说得还挺真情实感的,尤其是那句上并州求学去。 刘协自己都得承认,倘若将他所敬佩之人排个序,乔琰必定在首位。 这绝不只是因为当年董卓之乱中乔琰当先杀入洛阳前来救驾,更不只是因为在他被董卓带到了长安后,真正愿意引兵来驰援的也只有她而已,还因为她治下的百姓正在过着实打实的好日子。 刘协清楚他们家中到底有多少积蓄和收益进项,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有一本急就篇,一份乐平月报的合订本,听闻汉中郡府那头的消息,今年里长安有印刷农工医诗四本书籍的计划,以便进一步解决民生和识字的问题。 这让他想要将自己识字的情况一步步展现在养父母前都变得容易了不少。 但变化的又何止是识字,还有民众的面貌。 哪怕刘协接触到的人不多,也只是汉中这个和长安有着秦岭之隔地界上的民众,他都能何其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 从原本的求“生”到现在的求“进”,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过,刘协并不会意识到,下一批印刷书籍的选择里其实别有文章,除却内容更适合于她推广教化积攒民心之外,一次四本的印刷无疑是让人看到了印刷术效率的进一步提升,也让同时推出数本书籍、书籍质量提高有了可能。 这依然是她的制衡之道。 但反正对刘协来说最要紧的是养父母的态度而不是那些世家的态度,他没必要知道这些。 “若按你这样说好像也没错,”养父若有所思地回道,“我再多打听打听洛阳那头的情况吧,先等到今年秋收之后也不急!” 刘协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等到秋收后他可能还要重新编造一段谎言,以让自己成功应付过去,但起码现在他不必提心吊胆了。 半年的时间…… 且不说半年的时间里他能否想到另外的一条出路,就说他自己本身,在这个十五岁的年龄,他的外貌和气质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谁知道再过上一段日子还有没有人能将他认出来。 说不定,到时候就算他出现在乔琰的面前,她也无法将他给辨认出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世上便彻底不必有刘协这个人了。 不过,刘协是有意阻拦养父母,加上他们在汉中确实还有着生存之道,这才并未在此时前往洛阳,但对于警觉旱灾灾情只怕不同寻常的大多数人来说,尽快赶在洛阳结束收容之前前往乔琰的治下,才是对他们而言的保命之策。 “我看我是又被烨舒摆了一道!” 在虎牢关之会后先行回返兖州的曹操不由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慨。 他原本还觉得,乔琰对洛阳收容民众数量的限制和她赶回长安面见天子的举动,是她对于曹操发出质问的回应和改过。 但当长安城中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在政治上的敏感让他陡然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改过自新恪守臣规,根本就是一出先发制人! 她说出的他人指责之言,根本就不是曹操在虎牢关下对她说出的,而是她自己按照自己所需达成的目的瞎编乱造出来的,偏偏因为这出虎牢关之会中只有乔琰和曹操两人知道这段谈话的内容,他们又处在敌对的状态,以至于除了曹操没人能揭穿她话中的谎言,但就算揭穿了也没人相信! 她还真是将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利用了个彻底。 而她给曹操放宽的民众迁移规模,看似是她做出了让步,实则在短时间内能看到利益的,依然只有她而已! “限额”真的是一个很有效的宣传手段,尤其是当她确实用去年的建设证明了其有着对得起“限额”的质量的时候。 在那条入籍洛阳人口有限的规定传出之时,有些原本还处在犹豫状态的人反而在此时选择朝着洛阳而去,以令人只觉匪夷所思的速度达到了这个被乔琰框定的数额。 随后她便已何其果断的速度切断了洛阳八关,直接达成了关起门来治理的条件。 在曹操收到这一连串消息的时候,乔琰已将洛阳事务繁多作为理由,重新从长安回返了洛阳,并带上了卫觊、陈群等一群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治理人才。 洛阳人口的压力的确是个麻烦,但若是让其变成在灾情演变之中不断加剧的麻烦,只怕不要两月,洛阳的监牢中就可以人满为患了。 与其如此,不如一口气在大规模的春耕前达成这个他们所能负载的人口上限,然后将所有的麻烦都给解决在开端。 她违背对曹操的承诺了吗?显然没有。 在洛阳八关正式关闭后,只有往来通行经商之人和前来洛阳谋求官职的士人还能从这些门户间穿行而过。 那么剩下的人自然只能选择兖州豫州这些地方。 这种被遏制的民众外流,显然也是曹操想要看到的。 毕竟,现在谁都缺人口。 她对刘虞有叛逆之举吗?显然也没有。 人口流入的阻断之后,洛阳的民众数量便遭到了不小的限制,起码绝不可能在人口数量上超过长安,这无疑是对她想要在洛阳重新建立起一个都城这种说法的有力回应。 可眼下洛阳关起门治理的情况,对其他人有没有利不好说,对乔琰却是一个最有利的结果。 她已提前给出了告知,不过是因为民众迁移速度太快才让她不得不在短时间内落下了关卡,对民众已算是仁至义尽。 抵达洛阳的民众也在此地官员的高强度运转下被送到合适的地方落脚,拿到分发的物资,而后开始习惯于关中的生活。 现在,又给了她一个顺理成章离开长安的契机,让她可以将那番朝堂请罪后可能引发的波澜都给尽数丢在了脑后。 “听说在长安还有个插曲,就是随同陆季宁前往长安的虞仲翔在乔烨舒离开长安前大言不惭地说,她这出离开是为了规避开他给出的预言,说她若长留京城便性命不保。”曹操看着收到的信报,很难不觉得有几分荒诞。 “都这么说话了,如果我是乔烨舒我就先将这个虞仲翔给宰了,让他知道,她会不会在两年内丢了性命不好说,那家伙是要先去见阎王。”曹洪在旁嘀咕道。 “所以她是乔烨舒,而你是曹子廉,”曹操好笑又好气地朝着曹洪看去,回道,“若是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就将人给杀了,那算是个怎么回事?虞仲翔到底是孙伯符旧臣,对于主公的离世抱有点微词也是在所难免的,当其不存在就是了。” “那多掉面子……”曹洪还是觉得这种窝囊气不能被随便咽下去。 曹操却摇了摇头,说道:“倘若乔烨舒连虞仲翔这样的存在都容得下,又有什么人容不下呢?眼下印刷术盛行,我看她何止想要平定天下,更想看到百家争鸣,自然得先有那些不平则鸣的声音,才有八方来会的盛景啊。” 在这一点上,邺城就差了太多了。 又听闻兖州山阳郡有个名为仲长统的年轻人,带着自己在这几年间所写的著作,于《急就篇》推行之时前往拜访乔琰,自称要写出一本更合乎世情的著作,在得到乔琰的准允后行游于治下各州,以图完善其言。 就算曹操并不觉得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能写出何种东西,至多也不过是如那王粲一般写出神女送征赋罢了,可在乔琰摆出的这等礼贤下士态度面前,无论他到底写出的是何种东西在此时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行了,不说此事了,收拾行装去!” 曹洪还有些茫然,便听曹操接着说道,“愣着做什么,别忘了我们还得往邺城走一趟。” 早在曹操和乔琰的那出虎牢关会见之前,他就已该当接受袁绍以天子之名发出的邀约前往邺城了。 但这先是被曹操让陈宫北上走了一遭,用那一二条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暂时糊弄了过去,又因要等着乔琰回返长安后的表现再拖延了一阵,眼下却还是得往邺城走一趟了。 乔琰这番看似回答了却实际上什么消息也没透露的答复,让曹操不得不做出一个当下最为有利的决定—— 先同袁绍联盟。 无论这是为了在结盟之下度过今年这依旧不佳的年景,还是为了等待时局之变,这显然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袁绍对于曹操的到来当然是喜闻乐见。 无论他这番联盟到底是出于诚心,还是个在当下暂时受限的抉择,起码袁绍不会直接因为兖豫二州的丢失而直接进入束手待毙的处境。 只要曹操还乐于对邺城朝廷表现出臣服的态度,他便还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但大概袁绍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自己都未曾被知会的情况下,还有一个跟他南北相隔的盟友。 位于交州的张津对于中原地界上这出虽未交战却波谲云诡的交手一无所知。 左慈对他这出兵时间的建议,和拿出的这些道法本事,让他对于自己可以在荆州地界上击败刘表已没有了任何一点怀疑,只剩下了踌躇满志的决心。 在张津看来,他和刘表的情况可大不相同。 他在交州将近六年的时间里没能将九真、日南等郡收归到自己的手下,让朱崖郡长官与他隔海对峙,并不是他的实力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而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民众在经由了数百年的教化后依然选择了胡虏做派,更乐于和蛇虫为伍。 人和野兽怎么能正常沟通呢? 可荆州这地方显然没到这样闭塞未开化的地步,那这未能尽数服膺于州牧管辖的情况,便是刘表的能力不足了。 打!当然可以打! 在他给自己勾勒出的理想蓝图里,这建安四年的年中正是他要逞威的时候! 士武、士壹两兄弟在将南海郡与合浦郡的调兵告知于士燮后,并未从对方这里得到阻拦的回应,从士燮的角度来说是他在观望一个时机,从张津的角度却是他在交州的数年经营已经让本地风头最盛的士家对他做出了服软。 现在可当真是万事俱备了。 他师出有名——邺城朝廷正在危急存亡之时,急需他来做出一番改变。 他有天时地利人和相助——交州的兵卒在道教统治下有着作战的决心,他的传教已将左慈于吉等人吸引到了他的地盘上,交州这等南方之地也已抢先一步完成了春耕,正是比荆州兵卒更为空闲之时。 本地的豪强也并未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的拦阻。 那还等什么? 出兵! 洛阳的民众正在有条不紊地投身于建安四年的建设之中,荀彧一边吐槽着乔琰分毫也没给他减负,反而给他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一边又抓着陈群在搞定流民中的律法细则后也帮忙处理琐碎的事务。 兖州的陈宫在曹操北上邺城后督辖着兖豫二州的情形,在枣祗等人的协助下极力避免二州地界上因天时的煎熬而出现民怨之事。 徐州正在从原本二分的状态下适应着现在这个归于一统的局势。 冀州幽州的边境也似乎暂时从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变成了此刻的先顾内部。 在这四月里好像谁也无心对着敌方发动侵占的脚步。 却也正是在这个四月里,一条让谁都没想到的消息从荆州南部方向传了过来! 交州刺史张津携兵过万,自交州北上奇袭桂阳。 因荆州南部宗贼和交州之间本就有些往来,加上张津的发兵来得猝不及防,桂阳郡的官员根本没能尽快完成拦截。 “短短日的时间,就丢了桂阳的浈阳、曲江、临武县,让对方屯兵到客岭山下了,桂阳的守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刘表将奏报拍在了桌案上,脸上怒气不减。 他对着乔琰示弱低头,可并不代表着他能容忍张津这样的角色都欺压到他的头上。 他算是什么东西! 桂阳郡之北就是长沙郡,早前因朱儁的缘故,刘表没能及时将自己在桂阳的势力发展起来,可在朱儁被拔走之后,刘表已让人重新接手了长沙郡,眼看着春耕之后他便可以将屯兵从长沙往南推进到桂阳,顺便将那些桂阳的宗贼也用当年蒯氏兄弟提出的一套方针给收拾了,结果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先杀出来了张津这个搅浑水的家伙。 刘表抬头就对上了蔡瑁有些无奈的表情,连忙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此事也不能怪你们。” 桂阳郡丢掉的县都在毗邻交州的最南侧,甚至都没到中界的位置。 蔡瑁虽已在刘表授意之下前去接手长沙郡,但这等收复的情况不是说将兵卒开赴入境便好的,的确也需要时间和当地宗族达成妥协条件。 桂阳兵变也显然不会是因为张津的荆州人背景让荆州地界上的民众做出了倒戈。 只能说,他选了一个最好的时候发难! 但凡他稍迟一步,刘表都能在最快的情况下对他做出遏止。 可现在却是对方的先手了。 不过刘表当年可以面不改色地让蒯越蒯良宰了五十多个宗贼首领,就为了吞并出荆州除了世家支援之外真正属于他的私兵,而今也绝不是个会等着对方打上门来的懦夫。 他当即下达了指令。 “传讯洛阳,就说请大司马看住曹操,以防他从豫州经由荆州北部发起夹击。” “请蒯异度坐镇襄阳,德珪随我调兵亲自南下,我倒要看看,这张子云到底是何种货色,竟有这等发难于我的胆量!” 蒯越坐镇,蔡瑁随同刘表南下! 这话一出,襄阳城里顿时陷入了调兵的紧锣密鼓状态。 刘表这时候倒是有点后悔将黄忠和文聘等人给借调出去了,但好在他麾下也不算无人可用。 在将襄阳的种种事项都安排妥当后,他当即翻身上马,随同蔡瑁、张允、霍笃、霍峻等人赶赴桂阳郡。 而与此同时,一艘小舟也从益州牂牁郡的明江上游行出,朝着交州的交趾郡驶去。 舟上坐着的,正是要去拜访士燮的法正。 他望着面前的江上清波,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n, 第363章 大象骑兵 “我说,你自己要去交趾就去,带上我算怎么回事?” 法正朝着发出声音的船尾看去,就见被五花大绑捆在那里的家伙嘟囔着开口。 这被绑着的男人不需有人介绍他的身份便已能从他的打扮中清晰地辨认出来历,谁让那正是南蛮之中的彝族人着装。 开口之人便是程昱在跟乔琰提及益州战况之时说起过的孟获。 法正在送往长安的信中写,对于益州的南蛮,考虑到当地地形的限制,他是绝不可能将他们通过三擒三纵的方式来让他们归心的,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当对方掌握了优势地形的情况下会不会反过来对他们做出进攻,又或者是逃遁到那些个深山老林之中自此不见踪影。 总之,他们的目标是,一面利用这些抓获的南蛮首领将其背后的益州郡大姓给抓出来,一面将他们用另外的方式收复化为己用。 法正毫不犹豫地在动身前往交州的时候将孟获也给捎带上了。 孟获虽是彝人领袖之一,但他的汉话说得也不差,在听到法正和同伴三言两语的交流之间便将自己的去向给摸索明白了。 可这种“明白”一点也不能让他觉得有多舒坦。 把他也跟着从益州带往交州去? “你们汉人真的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就是把我的脑袋直接挂出去丢给我婆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拿俘虏出去撑场面算什么玩意!” 法正朝着孟获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朝着明江之中甩出去了根垂钓的鱼竿,“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要将你带着去撑场面?” “若是我真要撑场面,还不如干脆多带上几条船,多带上点兵卒。总归我这次前往交州的举动是那位交趾太守意想不到的,多来些人手,说不定还能直接反过来将他给绑了,岂不是要比跟这等蛮荒之地出身的家伙讲道理好得多?” 孟获一愣。 他琢磨了一番好像还真是法正说的那么回事。 牂牁郡和交州的交趾郡虽然是相连的关系,但的确已有数年没有正式相互往来了,别说那位交趾太守,就算是临近交趾、牂牁边界线上的交州人可能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这个益州内部动乱还没有彻底平定的时候顺着明江下来了。 还是长安朝廷委任的官员。 “那你何必带上我?” 为了带上他还得多安排个负责看守的扈从,否则谁也不知道凭借着孟获的体格,会不会在忽然之间就重获自由,可以逃遁而走。 “这可不能怪我,”法正摊了摊手,“益州南部的地形,你们比我们了解得多,若是将你留在手上,按照王夫人的判断,难保不会被你的妻子和下属给直接找到。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你带出益州境内,让他们收到消息也没法在短时间内将你给找回去。” “我听说你的夫人在你们彝人之中的声望不低,也向来很有决断力,我们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还不如在让你从益州境内消失之后去和她打交道,倘若能将她击败,说不定要想将她说动为我们所用还要比你容易得多。” “你!”一听到这种古怪却又好像真有可操作性的解释,孟获的表情顿时难看了下去。 如果他死了,他的下属抱着哀兵必胜的想法势必要为他报仇。 可如果他只是暂时被带出了益州,还有回来的可能,他的下属会如何做呢? 好像真如法正所说,会先被他那位实力不差的夫人暂时统辖着和这些占据益州的家伙打擂台。 而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跟他们打的交道,其实已让孟获对于对方的本事心知肚明。 如果说起先他们还因为对益州局势的茫然而有些束手束脚的话,在如今已变成了稳占上风。 换成他的夫人来统领部下,和对方抗衡能起到效果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甚至极有可能会因为对方早有筹备而再此折戟。 未结死仇,实力更甚,在南蛮的规则之中便是合该服膺的存在。 事实上早在孟获被擒之前,他便已听妻子说起,有姚嫦这位护羌蛮中郎将的例子在先,他们与其继续为雍闿效力,还不如转投到益州刺史的麾下,成为那位大司马治下的子民。 按照夫人的说法,眼看雍闿自己都要成为大司马执掌益州过程中的牺牲品,他们为何要跟对方在一处共沉沦? 孟获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态度分歧是如何被法正获知的,但眼前对方给出的这个回复却着实是正中要害。 “你现在知道我的意思了?”法正说道,“那你还觉得我是要用你来撑场面吗?” 孟获垂丧地摇了摇头。 法正丝毫不给孟获留有丝毫余地地又接着说道:“等我们行到交趾境内,说不定益州那边的情况便已经尘埃落定了。君侯克复南蛮之心果决,我们也不打算拖时间。等弃舟登岸后我便将你放了,往后既是同僚,我也不必太难为你。” 孟获将身子支撑了起来,认真打量了一番法正的神色,丝毫也没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一点扯谎的架势,仿佛他已经笃定了孟获的夫人阿措会在这几日间便重新和他们交手、败北、认输、转投。 他迷茫地顺着江流而走,也迷茫地在上岸后真被法正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和镣铐。 可在真重获自由的时候,他又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尽快返回到益州地界上。 倘若法正说的是错的,他们彝人部落还在和牂牁郡太守的兵马交手,他此刻的回返便是给己方下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还能拥有反击的机会。 但倘若法正说的已成事实,他的回返可能会促成本已达成的联盟破裂,又或者是在身份上处在了个不尴不尬的状态,甚至得罪了将他从益州带出的法正,怎么看都显得里外不是人。 “……” 眼见法正头也不回地将他给丢下,带人朝着交趾郡郡治而去,孟获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你等等!”孟获高声在后头喊道,“哪有你这么做军师的,把俘虏给丢了算怎么回事?” 法正答道:“我说了,我们会是往后的同僚。你要回便先回去,晚些再同你们商量如何擒拿雍闿之事,谁让君侯又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意思。益州眼下是长安从属之地,益州人便是长安天子的子民,还是说——” “你觉得自己不是益州人士?” 这种拉拢同盟的方式若是放在益州境内,孟获或许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诡辩的道理,可他此刻已站在了交趾的土地上,只见得面前的法正一副与谁都能高谈阔论的名士风度,底气便已少了大半了。 又听对方这等打感情牌的说辞,气势又少了一半。 “我当然是益州人士,但是……” 孟获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也不知自己在这一刻是如何想的忽然说道:“我先随你去见那什么交趾太守,等回到益州境内咱们再分出个高下来!” 能不能分出个高下,或者说到了那个时候孟获还跟他是敌是友不好说,一个很有标志性的保镖倒是骗到手了。 于是当士燮还在留意着荆州方向的情况,决定看看那头的战事变化来促成自己站定立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下属来报的消息。 “你说来人自称是益州簿曹从事法正?” 士燮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意识到这个名字忽然有点耳熟。 他陡然想起,这人的名字他是听过的。 刘巴从交州北上前往长安的时候,士燮有留意过他在抵达后的处境,故而将那次选拔考核的结果让人打听了一一,而法正便是那次考核中排在刘巴之后的第一名。 对方的身家背景不简单,自身的实力也过硬。 不过想不到,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对方已经被委派到了益州地界上担任重要职务了,还忽然在此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个张津刚刚率兵北上荆州出征的微妙时间,法正的到来绝不可能只是给他送来四月问候的。 这又不是个送年礼攀交情的时间! “您麾下的益州南蛮兵还发现了个有趣的情况,”士燮刚打算去会一会对方,忽听许靖从外头走进来说道,“在这位法从事的身边还跟着个人,正是南蛮之中彝人大支的首领孟获。对方虽未表明身份,但也足够证明益州那边的情况了。” 士燮的年岁本就不小,在此刻的沉思之间因面上的皱纹,看起来很像是在皱眉犯难,“你是说,那位大司马在益州的行军征讨已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带上这位首领是来向我暗示示威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许靖摇了摇头,“这也或许是他们给出的障眼法,具体是何种情况,还是由使君亲自见了法孝直之后再行评判吧。” 但虽说许靖是说这其中有障眼法和诱导判断的可能性,想到荆州那头的战况可能在此时才传到长安,就算是用飞鸽报信的速度也不足以让法正在这样快的时间抵达交州境内来找上他,士燮又觉得,这更大的概率还是对方真有这样的实力和眼力,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或许……他已经不应当迟疑了,而应该尽快做出个立场的抉择? 士燮当即扬声说道:“让他进来见我。” 他要听听,法正会在他的面前说出什么话来。 而在法正踏入士燮的地盘,见到这位已在交州数郡盘踞掌权一三十年的交趾太守之时,刘表也已星夜兼程地抵达了郴县。 此地正是桂阳郡的郡治所在。 两日间昼夜不息地赶路,对于刘表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负担,在他的脸上难以避免地出现了一番疲惫之态。 但局势紧急,他也不得不在刚翻身下马之时便朝着郴县的守军问道:“张子云人到何处了?” 按说张津所在的位置要想北上进攻抵达郴县,距离远比刘表南下来此短得多,能让刘表先一步抵达此地,已实在是一件让人觉得意外之事了。 要说是郴县的守军和先前被攻克的三县守军相比格外有水平,提前在半道上对张津做出了拦截,刘表自己也不相信。 此地能对他这位荆州牧存有五分的敬重都已算是不错了。 在这种清醒的认知之下,刘表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从郴县守军这里听到的真相,“他们还没有北上……在夺取了临武县后,那位交州刺史分兵一路依然屯扎在客岭山下,另外分出去的一路转道南平县、桂阳县。”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刘表的脸色,说道:“这两处都已易主了。” 五个县! 刘表面色阴沉地朝着南边望去,若按照这样算的话,纵然桂阳郡的郡治仍在,这个郡却已该算是彻底丢掉一半了! 更要命的是,新失去的南平县联通向零陵郡的两县,只要让张津拿下这个中转站,他随时可以从这条新开辟出的战线北上扑向零陵郡的郡治泉陵,直接避开刘表南下拦截的队伍,而后直走南郡。 交州郁林郡的队伍也可以从九嶷山以西的豁口北上填补进入零陵郡。 昔年零陵、桂阳的观鹄之乱可以被孙坚从长沙郡南下平定,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是观鹄的兵卒也不过是起于一地,招募到的兵卒也都是荆州人士。 张津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在这个新迎来的消息面前刘表陡然意识到,张津的确不是个有眼力的一方长官,却并不能算是个蠢钝之人! 他在行军打仗的方略上也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 不过张津大概并不会想到,他刘表在面对交州势力的入侵面前,做出的反应会有如此之快。 “调兵!在张子云兵出营道进入零陵郡之前,先将他留在客岭山下的后军给尽数剿灭。”刘表立刻下达了指令。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仲邈,替我先行转道前往泉陵,倘若张子云真要往零陵郡府去,务必将其拦阻在城下。” 霍笃和霍峻这对兄弟,前者早在荆州还受到黄巾之乱的影响之时便已在乡里募招起了数百人的好手,在刘表统御荆州后便投效到了刘表的麾下。 虽论起行军打仗的实力不如黄忠、文聘等人,但刘表在收编了这部分人手后就发觉,这两兄弟在守城上的天赋都不低,在此时便恰好将霍峻派上用场。 霍峻年轻,在刘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就算这个前往泉陵拦截的判断是错的,或者没能起到刘表希望他达成的结果,总的来说也不算太亏。 反正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击败张津驻扎在桂阳郡中部的这支势力。 但不知道为何,蔡瑁直觉张津这个突如其来的调转方向进军有些特别。 这好像并不只是要将交州的另外一支军队引入荆州地界,也并不只是要在刘表到来前快速完成转道。 眼见刘表这番发号施令的语气中充斥着的志在必得之意,蔡瑁连忙说道:“我看府君还是谨防其中有诈,切勿中了这张子云的圈套。” 交州方向北上荆州的决定本就不容易做出,还是赶在了这样一个邺城朝廷已处弱势的时候,张津若没有些特殊的准备怎么可能会选择此时发难。 可对于蔡瑁的这番担忧,刘表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做此杞人忧天之举。 或许是因为他已等不及要证明,他才是这荆州地界上唯一的州牧,张津若想将他当做是个软柿子捏绝无可能,又或者是因为刘表被乔琰此前恫吓出的压抑情绪总得找到个地方来宣泄,他依然维持了原本的判断。 “就算他有什么圈套,我等只要不刻意往山高谷深之地行路便是。” 刘表摊开了面前存放在桂阳郡府中的郡中地图,见他们要往客岭山的其中一条路需要穿行过骑田岭群峰中另外一处的山谷,便道:“你看,这条路便是最佳的设伏之地,我便绕行其外,先往东行出一段,走这坦途大道前往山前。” “若如此,德珪还有何可担心之处?” 刘表都这么说了,蔡瑁要是还对着他的决策紧抓不放,那也未免太没有眼力见了。 好在他想了想交州那地界上的兵卒虽可算剽悍,却从未听说过其在遵从统兵调度上能表现出什么超乎寻常的实力。 蔡瑁只能回道:“没有了,如若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一句了——府君此番亲征,切勿打上头阵。” 刘表哈哈一笑:“你难道当我是大司马不成。你便是真想让我临阵斩杀敌首,我也没这个本事!” 他说完便当即按剑而出,将除却已经转道东行前往零陵郡的霍峻之外的其他武将都给捎带在了身边,又将蔡瑁留下坐镇于郴县,自己顾不上休息便南下而去。 只因此刻动身,抵达客岭山下的时候正是夜幕深重之时。 刘表本人经历的战况虽不算多,但他坐在荆州牧这个位置上,对于天下的交战信息没少留意,加之他又着实得算是善于把握时机之人,在战局的分析上并不算差。 早年间单骑入荆州的决定更是证明了他在必要关头有着非同于常人的胆魄。 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趁敌不备的机会,打出个震慑住交州兵脚步的战况来。 因并未选择山岭谷道,还是径直走坦途而行,他这南下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夕阳将落尚未彻底进入夜间的时候,在他的视线中便已隐隐绰绰地出现了客岭山的影子。 他连忙授意于身后的队伍放缓脚步,以免因为他们这行队伍的速度过快,反而提前为敌方的哨骑所发觉,让这出伏击无法起到其应有的目的。 所幸,刘表的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当他已远远看到交州兵驻扎的营地之时,在那对面的营盘之中没有任何一点提前发觉了他们到来的征兆。 他的目光一亮,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可当他麾下的骑兵朝着对面的营盘发起冲锋,震动的马蹄之声几乎让这附近的山岭之中都要出现回声之际,他听到的居然并不是敌方阵地在此刻响起仓皇起身警戒的动静,而是,另外一种一点不比他那大量骑兵冲锋的声音要弱的声响忽然从对面传了过来。 在那声音出现的一瞬间,刘表甚至觉得他脚下的大地都在此刻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震颤,让他骑乘着的奔驰快马都几乎发生了一记踉跄。 这种震动比起战马奔腾齐踏之中所形成的节奏更慢,却也更有一种绝不容人忽视的闷响,宛如夜色之中炸开的惊雷,直逼刘表的耳鼓。 下一瞬他便知道这声响从何而来了。 月色之中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却还隐约能辨认出一一,也让人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便足以确认,那过分高大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是战马所能形成的,而分明是—— “当心避让!” 一道摇晃黑影的甩过让刘表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也当即惊呼出声。 可急于在这袭营之中争功的张允,早已领着骑兵队伍冲杀到了最前头,又哪里是还能来得及刹住脚步的。 在这远比刘表距离敌方更近的距离之下,张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数十头黑影所组成的队伍朝着他迎面而来,以一种令人根本难以避开的蛮横之势冲进了他所率领的骑兵之中。 若那只是骑兵的对撞,张允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会有吃亏的可能。 当先做好十足准备的自然是更加占据优势的一方。 他甚至在听闻对面声响传来的那一刻,让己方放出了数百支箭矢,意图将来人射杀当场。 可倘若来者并非马匹,在他箭矢所能造成伤害的高度上也像是装有天生的防护呢? 深沉的夜色里他听到的只是箭矢射中硬质皮革所发出的闷响,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些背负着骑兵的大象近在咫尺的冲锋,其中一道象鼻在这对冲的一瞬间将他从马背上扫了出去,在着地的剧痛间奔行的象腿已经朝着张允踩踏了下来。 此等可怕的冲击力面前,张允根本不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 刘表耳闻那一声从远处传来的张将军呼喊,脸色已不由骤然一变。 大象兵,居然会是大象兵! 饶是知道交州地界上确实有这样的驯化大象为坐骑的兵种,在交州的九真郡和邻近的扶南国都不乏一见,刘表也绝没有想到,张津何止是将这样一支无比特殊的队伍给带到了荆州,将他们给屯兵在此地,更没有透露出任何的消息让郴县的守军发觉,就等着在此刻带给他们这支南下拦截的队伍以致命一击! 在将张允所率领的前锋队伍给撞得七零八落后,这些顶多就是受了点轻伤的大象兵已继续朝着后方的军队袭来。 那对面营地里戍守的兵卒也恰在这番冲撞所带来的缓冲时间中完成了起身着装整队的一系列动作,在此刻高喊着杀敌的口号朝着刘表他们扑来。 从偷袭到被围剿的转变好像只发生在一刹那。 刘表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队伍的变化。 前列骑兵在大象兵队伍冲撞下的溃败,足以让绝大多数未曾见过这等动物的士卒惊个魂飞魄散,光靠着霍笃的整顿队形根本无法让其中仓皇而逃的部分站稳脚跟,以足够冷静的态度用手中的武器朝着那大象发起进攻。 也还没等刘表抓稳缰绳,他便看到那远处的大象队伍忽然撒开了脚步,以加速的姿态横冲直撞而来,像是想要趁着他们在那第一照面之间达成的优势,对着刘表他们乘胜追击。 肉体凡躯要如何抗衡这样的冲击力呢? 刘表自己都无法对此等意外给出个有效的解决途径,更何况是那些失去了其中一路指挥官的兵卒。 对方后续补上的队伍更是携带着弓弩箭矢而来,俨然要将先前发射出来的一轮攻击重新还到他们的头上! 刘表来不及躲避,已见一支毒箭扎进了前方士卒的头颅。 与此同时,侥幸从象腿之下求得生存的马匹迎来了箭雨的洗礼。 为了躲避这又一轮累加的攻击,这些马匹不得不仓皇朝着它们来时的方向逃回。 可也正是在这一进一退的对冲之中,刘表一时不慎,没能及时握住自己手中的缰绳,便从马上摔坠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朝着一旁滚去,让他躲过了一记本应该踏在他脑袋上的马蹄,但在这样的冲击浪潮面前,落马就意味着死亡! 刘表的脸色已霎时间变得极其苍白。 他没想到这出原本在他看来胜券在握的交手居然会变成这样的逆转情形,更没想到他这少之又少的亲自出征会以他付出生命告终。 在依然奔行不止的马蹄临近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了飞溅的尘土已先一步冲到了他的脸上。 但还没等前方的马匹从他身上冲过去,忽然有一只手从旁伸出,一把将他从马群之中拉拽了出去。 这一股拉力里带着一种惊人的爆发力,直接将他背负而起,又见这只手的主人用另一只臂膀擎起了不知从何处掉落的盾牌,顶着这样的防护后悍然横向而行,冲出了这一片最混乱的地界。 在那拐角之处有着一块巨石横亘在路边,他想都不想地直接冲了过去,带着刘表躲在了后头。 也便是在此时刘表才看清,这个救援他的士卒虽然被盔甲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依然显得极其年轻,只怕绝不会超过十八岁。 刘表根本不知道这年轻的士卒是从何处招揽而来的,但他知道对方显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性格,只因在他被放下来的那一刻,这年轻人用着急促的语调问道:“府君,我等眼下该当如何办?” 如何办? 这个问题刘表也想问。 在这出生死危机之中,他的头脑甚至有一瞬的停转,但现在暂时的安全让他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在他的面前有一双眼睛。 一双闪烁着勃勃野心的眼睛。 正归属于这个将他从马蹄堆里救出的少年人。 刘表下意识地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在平日里,刘表绝不会对这样的小人物投以目光,现在却在直面着对方的面容神情,意图从其中找到一份支持。 这种蓬勃生发的野心在此刻让刘表觉得无比的安心。 只因这意味着,此刻这少年人必定会倾尽全力协助于他。 谁都知道,这等救助上官于危亡之间的情形,将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建立功勋。 对方回道:“魏延!我叫魏延!” “好,魏延!”刘表一把握住了魏延的手腕。 方才从马上摔坠下来的痛楚反倒是将他一路行来的疲惫给全部驱除了出去,只剩下了极欲在此时一举挽回局势的迫切。“现在你听我指挥。” “我们只有一个发起反击的机会,你能不能替我冒一次险?” 对面的大象兵并没有让正处在最胆大包天年纪的魏延有任何的退缩之意,他只知道,在此刻刘表记住了他的名字,这也意味着,倘若他能成功协助刘表突破这个困境,即便他还在如此年轻的年纪,他也必定能够在荆州地界上闯荡出一番声名。 在即将建功立业的热血沸腾之中,他字字笃定,斩钉截铁。 周遭的混乱声响,丝毫没有影响刘表听到魏延的回答:“但凭府君吩咐!” 刘表遥遥指向了那远处率领大象兵的交州军将领,说道:“看到那个人了吗?” 魏延点了点头。 刘表说道:“我会帮你调出一小队人手,而后,用你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领着这队人,高呼府君已死,朝着那边逃奔而去。” “你或许会被人在半道上射杀,甚至有可能会是我们这边的人动的手,但你还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杀了那个敌将之首!”:,n, 第364章 士燮发兵 唯一的一个机会! 却也是极有可能要送命的机会。 但魏延不像是张允一般直接就可以靠着刘表这个舅舅高升,不像是蔡瑁一样有着襄阳世家子弟的身份,唯独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刘表说的不错,当他喊出府君已死的消息之时,何止是敌方可能因为并不相信他的身份,将他这个试图朝着对面投诚的人斩杀,刘表若当真身死的话,他们这一方面的队伍也势必会在一瞬间门陷入绝对的动乱之中。 他若不能尽快斩杀敌首,先因这消息溃败的便是他们,又或者是有行动力一些的士卒,意识到不能让这个消息造成大规模的扩散,对着他发出一道致命的攻击! 可那又如何呢? 自身条件的差距,让他若不依靠着这样的殊死一搏,便绝不可能得到刘表的重用。 也唯有在此时,刘表的外甥张允惨死在了大象兵的象蹄之下,蔡瑁还远在郴县,刘表自己的性命都遭到了莫大威胁的时候,他才有了一展身手的大好契机。 “魏延愿意一试!” “好!”刘表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此刻还能遇上这么个不要命又有本事的下属,深觉这正是天无绝人之路的表现。 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未曾失去全部机会的,是他眼见霍笃及其所率领的兵卒在此刻恰好为了搜寻他的下落来到了附近,正好成了他说的随同魏延行动之人。 那驱策着大象兵的交州将领正在操纵着自己那坐骑逞凶,对着面前逃奔的荆州兵发起扫尾的冲击,忽然听到了一声从人群中发出的喊声。 “府君已死,手下留情!” 府君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具有标志性了! 那是大多数时候只属于州牧和刺史的称呼。 这头顶红巾的交州将领陡然意识到这个称呼之中的意义,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正见被他们惊吓得四散而走的马群混乱处,数个仓皇的小兵正在努力从这旋涡之中脱身,甚至顾不上谁是敌人谁是友方,直接朝着他们这些交州兵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倒也不算是个错误的判断。 倘若不慎被卷入了大象兵的踩踏范围,确实是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如果,他们是要躲藏到大象兵的背后去呢? 这便显然是他们求生的机会。 在后方整顿起来的交州兵已经举着火把杀入此地的时候,从坐在大象脊背上的交州将领所在的位置看去,魏延等人的逆流举动再清晰不过,发出声响的魏延本人那张太过年轻的面容也随之被他隐约看到。 他不由笑了出来,“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与他相距不远,坐在象背上的另外一人问道:“将军,要将他们放过来吗?” 他当即答道:“放!为何不放!这不正是我们趁胜追击的好时候吗?” 若知道朝着他们投降并不会被杀,他们的围剿中所遭到的拦阻必定大大减少。 何况在此刻,随着魏延那句清晰可闻的口号传入他的耳中,他的注意力早不在能否杀光这些荆州兵了,而在那句牵动着他全部心神的“府君”二字。 他的的对手里没有一个人对这句话提出辩驳,甚至是在已处在的下风状态又朝着溃散发展了一步,这便意味着魏延喊出的那句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荆州牧刘表居然亲自抵达了此地,又被张津滞留在此地的大象兵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命丧在了这里? 这种可能性让本以为自己最多擒获一二将领的的交州兵头领顿时无比激动。 他可能要立下这场北上攻伐战中最大的战功了! 在这份战功的面前,杀敌人数多少根本就只是其中最为无关紧要的一项。 也正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加上周遭凌乱的火光原本就容易让人的视线模糊,他根本没能留意到,在这朝着他奔逃的动作中,魏延和随同他一道行动的士卒都有着远比寻常武夫强劲的实力,甚至一个个夺马骑乘而来,也都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当意图探查刘表是否当真死在此地的交州将领和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原本还显得慌乱不堪的这支“投降”队伍,却忽然像是一把尖刀朝着对方扎了过去。 魏延手中的弩箭对准了那为首的象兵统领。 哪怕因为即将得手立功而心如擂鼓,这支发出的箭矢也没有任何的偏移,在交错间门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对方的头颅。 近距离下发作而产生的爆发力更是在立时之间门褫夺了对方的性命。 但魏延的举动还没有停下。 与他同时朝着周遭大象骑兵动手的士卒也没有停下。 在这个距离下足够他们看清,这些交州的大象兵为了确保能在冲锋间门不会被从象背上甩下来,竟是真如刘表所判断的那样,将自己给捆缚在了象背之上。 于是即便他们此刻身死,也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让他们所骑乘的大象维持着往前冲去的动作,继续撞向对面的荆州士兵。 他们还需要再做一步! 魏延一把将手中的绳索朝着那敌方首领的尸体甩了出去。 而后顺势便朝着象背上爬去。 正在行进之中的大象因为这些交州兵的训练,并没有骑兵冲锋的速度,而是稍稍放慢了几分步调。大象背上的人也已经咽了气,无法对他进行有效的拦阻。 但即便如此,这攀爬依然不是什么容易达成之事。 甚至随着一声警戒的尖啸传出,一支不知道从何处发出的羽箭径直朝着魏延的后心扎来,所幸他在出发前换上了霍笃的护身甲胄,这才将这支箭给拦阻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另一支利箭却还是扎入了他的臂膀。 不知道是从何处激发出的动力,魏延的手没有松开绳子,而是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让他在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认知压力下攀上了象背,快速地解开了那原本属于对面骑兵将领的绳索,将人给一脚踹了下去。 这个高处发出的动静足以让刘表看个明白。 更为醒目的无疑是随后的变化。 驯化大象兵一点都不容易,起码魏延是不可能在三下五除二之间门就顶替掉那个原本象兵的位置的。 骑兵的身死和陌生人的意图操纵让那匹大象顷刻间门陷入了狂躁的状态,也一改原本还在朝着前方奔袭的脚步,极力朝着原本的军营跑回。 魏延想都不想地伏倒在了象背上,死死地攥紧了大象身上的绳索。 这个回返的动作势必会让其和同伴发生冲撞,在其中的一些同伴也失去了其操纵者的情况下,这个撞击的发生更是变得无法规避。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刘表在霍笃的搀扶之下重新坐上了马匹,又因他们抢夺过来的敌方火把,高调地出现在了士卒们的面前。 府君已死的谣言不攻自破,反倒是这敌方的首领已经在此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若不是反攻之时,又还有什么时候会是? 魏延模糊地听到了一声由刘表发出的杀敌声响,而后便是有人吹响了军队中作为进攻指令的号角。 很快便有短兵相接的声音取代了原本的狼狈逃窜之声。 这正是他们这边的局势发生了转变的标志! 就算魏延无法看清此刻由刘表指挥的队伍,从险些以为他死亡的丢盔卸甲中重新振作起来,那也的确已在发生着莫大的转变。 那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等混乱的局面中将自己的小命给保全下来。 这并不容易。 多分布在皖南和珠江流域以及扶南国的大象,对于出身中原的魏延来说就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在此刻他甚至一点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如何凭借着一腔孤勇攀爬到这大象脊背之上的,又是如何还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另外的一位象兵。 他们这些冒死冲到敌方阵前的人里,好像只有他这个侥幸攀爬上来的还能活命,其余的都已变成了这些自乱阵脚的大象拼命踩踏中的牺牲品。 可魏延一点也不敢在此刻感到侥幸。 只要他还没从大象的脊背上下去,他就始终处在危险的状态中。 这头极力摇摆也没能将他甩下去的大象已经变得越来越狂躁。 或许是因为它本就是这些同类中最为壮硕的一头,在挣脱了所有的拦截后,它径直回返而去,踏开了营地的营门冲了过去。 硬生生在人群中撞开了一条血路。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攻杀和攀援耗尽了魏延全部的心力,他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发麻,甚至随时都会松开握紧的绳索摔落下来。 当迷离的夜色里出现了一处草垛的那一刻,他咬了咬牙,从大象的身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也直接将他给摔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看见熹微的晨光从草垛的缝隙之中透了下来,外头的交锋之声也已经几乎听不到任何一点,好像处在了彻底偃旗息鼓的状态。 到底是荆州兵赢了,还是交州兵赢了? 虽然按照魏延在昏厥过去前的情况来看,刘表绝不会错过这个让他反败为胜的机会,荆州兵在人数上的优势也足够让他们达成这个胜果,魏延的心中依然存有几分忐忑的情绪。 但还没等他探出头去观察眼下的局势,他所在的草垛上层便忽然被人给揭开了。 那突然之间门毫无遮掩的光亮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而后他便对上了霍笃的脸。 霍笃一见魏延顿时大喜,“原来你在此地,我便说你小子命大,应当没和那摔落了山崖的大象一道赴死,果然是早跳下来了。” 他一边让人将魏延给抬起到担架上一边说道:“所幸我又折返回来在营地里搜寻一番,否则你只怕是要自己想办法北上回去了。” “此番因为大象兵的存在,府君险些出事,可算是将他气得不轻,此战得胜后便紧急去调动南郡和江夏郡兵卒大举南下了。” 魏延心中苦笑,霍笃一个字都没提刘表对他的记挂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倘若他真有这等不幸在此战中身亡,只怕他绝不会得到多少战功。 不过好在,他还活着。 或许是因为他这番付出所带来的转机,同为将领的霍笃对他的印象颇佳,这意味着,倘若他想要得到和他这战功所匹配的地位应当不算太难。 在随同霍笃回返郴县和刘表会合后,魏延也的确作为此战的首功得到了刘表的亲自嘉奖。 “可惜你摔断了腿,只能暂时先被送回襄阳医治,无法亲自参与到围剿张津的作战中。”霍笃在将魏延送上车驾的时候不无遗憾地说道,“不过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府君既然承诺于你,让你在将伤养好后顶替张将军的位置,那就绝不是在敷衍于你。” 张允之死空缺出来的这个位置,原本应当被交给襄阳世家瓜分,替换个人上来,可刘表是何等精明的人,又怎么会让这个本属于外甥的位置被交给掣肘他的世家。 那还不如给这个没有背景空有勇力的少年人。 至于这样的升迁是否有太过破格的情况? 救援州牧的首功就足以压下不少声音了。 魏延虽对这出利益交换不太明白,也直觉刘表这个安排不太寻常,但面对着霍笃的这句真诚祝福,还是开口回道:“是啊,也算因祸得福了。” 这怎么不能算一种用命换来的扶摇而上呢? 在方今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上位和身死也都不过是发生在一夕之间门而已。 所幸,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没有用生命来填补这场胜利的奠基。 可让魏延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运气显然还并不止于如此。 在他被送回襄阳医治后不久他便收到了刘表罢兵的消息。 “罢兵?为何忽然……”忽然退兵回去? 在先被张津挑衅上门,甚至撞上了大象兵这个铁板后,刘表不跟张津打个不死不休,绝无可能! 那张津能恰到好处地将大象兵屯在客岭山下,对着刘表发动此等狙击,也明显是个难被啃掉的硬骨头。 魏延凭借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作战经验都觉得,要想结束这场战事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从泉陵回返襄阳的霍峻本是登门来感谢魏延对兄长的救命之恩,听到魏延这般发问,便替他解惑道:“谁会想到,交州方向居然抢先在我们前头出手了呢。” “交州?可那张津不是交州刺史吗?”魏延好奇问道。 “张子云确实是交州刺史,但交州地界上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占据优势,这或许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霍峻回道,“行啦,你也不必多问了,总之你只需要知道,这交州刺史张津入侵荆州之事已平定了便好。” 虽然得到了个答案,可这显然还不足以解答魏延心中的疑惑。 也何止是魏延,就连身在局中的张津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经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 刘表在他那大象兵的冲击中保住性命,甚至吞掉了他在客岭山下的屯兵,就已是完全出乎张津意料的情况。 以至于在消息送达他刚夺取下的营道县的时候,张津险些想要回师去给刘表一个教训。 但他很快想到,他此刻绝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 左慈更是在此时建议他,在这天刑黑道日,反复犹豫对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那么与其回到桂阳郡的地界上去和刚刚得胜的刘表抗衡,还不如一路打上零陵郡郡治,从另外一条路直捣黄龙! 反正,他那支从郁林郡北上的援兵也已快到了。 他损失的这部分兵马很快就能得到填补。 想到这里,张津对自己的前路已有了重新的权衡。 只是当那支交州方向的队伍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陡然发现,这并不是原定前来支援他的后军,而是—— 那是交趾郡太守士燮的亲兵! 对方没有对他的出兵荆州行动做出任何阻拦,乍看起来好像是已经承认了他在交州的地位,故而对他做出的立场选择也抱着权且一观的态度,实际上却在暗中盘算好了对他发起这等要命的一击。 张津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法正的游说,他看到的只是士燮的兵卒在这个他急于需要援兵的时候悍然杀奔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这个占据的零陵郡县城中揪了出来,而后……将他送交到了刘表的手中。 在和一脸疲惫又战意高昂的刘表面对面的时候,张津总算还有几分安慰地从刘表的脸上也看出了惊诧之色。 那将他擒获的将领同样出自交州士家,若要算起身份的话应该得算是士燮的侄儿,对着刘表行了个礼,说道:“士太守让我转告于刘荆州,交州早已仰慕大司马之才能,欲对长安朝廷表达归顺之意,却出了这么个看不清局势的刺史。早前因其还在交州地界上动手不便,故而让其成功调兵而出,士太守心中焦虑,只能借其调度援军之时浑水摸鱼将其擒拿。” “既是在刘荆州的地盘上将人给擒获的,便由刘荆州将其送交朝廷吧。再劳驾转达士太守对其归顺之意。” 刘表被这一番话堵的有够难受的。 被人抢先一步截胡,将自己的对手给拿下了,根本就没法让刘表感到任何的作战胜利成就感,反而有种一拳打空的憋闷。 偏偏这位忽然出手的交趾太守士燮,能在交州地界上保有这么多年的富贵确实是有其道理的,在这出发兵荆州拿下张津的举动中也表现得尤为得体。 他若是直接让下属带着张津北上长安或者洛阳,送上他所立下的这份战功,刘表横竖都要跟他争个高低,对他这等未曾经由准允便擅自入境的举动,更是要做出一番诫告指责。 可士燮直接让人将张津给送到了他的面前,由他来将这位兴兵作乱的交州刺史送上长安,分明是要将战功给分了一部分到他的手里,以示对他的友善。 伸手不打笑人脸,刘表显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顶着低气压回返到襄阳后,刘表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做出了两项行动。 其一便是将张津经由武关送往长安,由刘虞来对这位交州刺史的举动做出惩处。 虽说行军打仗的事情都要经由乔琰这位大司马来抉择,但刘表对乔琰此前前往长安的请罪有所耳闻,直觉他若是将张津送去洛阳给乔琰,可能非但不是对她的交好,反而是在给她添堵。 在已经于桂阳郡又经历了一番人手损失后,刘表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糟心情况。 但荆州方向的战事和交州士燮的投诚之意,刘表又不能不对乔琰做出一个交代。 所以在蒯越的建议下,刘表做的另一件事,便是将士燮从交趾补来的兵卒中带来的三员大象兵,连带着从张津手下俘获的七头一并送去了洛阳。 将作战利器送给大司马有什么问题吗?显然没有。 说不定这等体型庞大的家伙还能用来在河南尹境内拉载货物、协助耕地、运送新入籍的流民等等。 总之,这不是以敬献奇珍为由送出的礼物。 而此番和交州兵交手的全部过程,也由他的下属在前往洛阳后朝着乔琰如实汇报。 当乔琰在洛阳城外见到这十头大象的时候,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啧啧称奇之色。 若放在现代人的视角下,大象确实不算是太过罕见的东西,不过当它们并不是出现在动物园里,而是以作战骑乘之物出现的时候,便着实让人觉得有些陌生了。 那七头原本属于张津部将的大象经由过交州人的训练,在脱离了战场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归属权已经发生了转变,表现出了几分驯化后的温顺之态。 乔琰也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她和那个有着驯兽系统的宿主交易得来的驯兽手册。 在早前将其用于将家畜增产、培养信鸽后,它好像又要迎来新的作用了。 而这个作用,大概并不只是如同张津部将对它们的使用方式一般,将其用于对着对面的骑兵队伍发起冲锋。 她环绕着这几头大象走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个大略的盘算。 大概是因为正事已经有了结果,她难得的恶趣味又冒了出来。 东汉末年,提到大象好像很难绕过一个故事,便是那曹冲称象。 同样身在此地围观这“战利品”的郭嘉忽然收到了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又听到她问道:“奉孝,你说这大象重量几何呢?”:,n, 第365章 天象有变 重量几何? 这十头大象之中最高的那头有一丈半的高度,郭嘉草草估计一番都觉得它起码有二三十个人的重量。 “君侯就算觉得这十头坐骑不足以分配到麾下将领,也不必将其剖开分肉吧?”郭嘉又仰头朝着其中的一头大象看去,颇有几分遗憾之意,“听说这种皮糙肉厚的,肉质也要比寻常的柴上不少,大约不会有好滋味,君侯还是斟酌一二……” “郭奉孝!”乔琰越听越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出口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她算是知道了,为何郭嘉当年能被戏志才给忽悠到乐平来。 这都八年过去了,他这思考方式还是和当年没什么区别啊。 “谁跟你说我是要将这大象给分了的。”乔琰无奈地说道,“我只是在问你,以这大象的重量,显然是没有能适配于它体重的秤的,要用何种方式来将它的体重给测量出来。” 郭嘉以扇支着脑袋笑道:“这问题,我看君侯不是想用来问我的,不如写在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吧。” 当月报发行之时,便是个再好不过的宣传手段了。 至于她到底是想借此宣传大司马重视数学的态度,宣传在她的麾下有了这样一批特殊的大象兵,还是想要宣传荆州方面的战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平定,就连原本还并不能算服膺于长安朝廷管制的交州也随之表达了臣服的意思——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对乔琰来说,这或许会更倾向于她对于下属和治下学子做出的考核,但对袁绍来说…… 怎么说呢,计算归还粮食的利息和计算一只大象的体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袁绍的难度可能是差不多的。 都解不出来嘛。 但当乔琰真按照郭嘉所说,将称量大象重量之事记载在了乐平月报的奇闻异事栏目,又随着四月刊的印刷推行出去后,袁绍遭到的最大打击显然还是在荆州交州的战况发展上。 交州刺史张津的北上荆州作战并未和袁绍之间达成提前一步的共识,当战事结束的时候,张津还被拦截在桂阳郡、零陵郡中部分界线以南的区域。 别说在这个位置上袁绍能不能让人对他做出有效的支援,就算是他到如今也学会在各地安插眼线了,也不会想到会在荆州南部这种刘表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的地方,还会发生这样的突变。 但在他原本就处在劣势的情况下,这种对他做出响应的发兵,他是实实在在应当感到喜闻乐见的。 他也很难不让自己去想,倘若他能令人及时对张津做出支援,在他险些用手下的大象兵将刘表铲除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先将荆州拿下,与豫州相连,而后在这条断开东西的封锁线助力下,将徐州和扬州给重新夺回去。 可惜,想象也只能是想象。 袁绍刚放下手中的信报和几乎在前后脚时间抵达邺城的乐平月报,便对上了曹操的目光。 这出将人叫回邺城来听奉天子指令的联合,在商谈主次关系和职权划分上暂时陷入了僵局,以至于曹操前来邺城十余日内也并未商定出个长短来。 袁绍本就已经对此深觉不痛快,现在又得了交州荆州那头的消息,让他的心情更糟,偏偏还在此时听到曹操来了一句,“可惜战事发生之时我并不在豫州。” 袁绍:“……” 这话明明说的是可惜,在袁绍听来却很有一番阴阳怪气的意思。 曹操为何不在豫州?还不是因为要来邺城见袁绍! 那么这就实在不能将责任推卸在曹操救援不及时上了。 袁绍心中的梗塞可能用三言两语都不足以形容,奈何他也很清楚,在交州方向对他发起的响应夭折之后,唯一还能够算是他盟友的,也就只剩下一个曹操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何止是不能对曹操撕破脸皮,甚至还该当更为妥帖地拉拢这位盟友。 “孟德说笑了,就算消息来得及传到豫州,告知于你,在你发兵之前,那交州的士威彦也已经派兵将其拿下了。”袁绍镇定地回道。 在他开口之时,谁也无法从他这话中听出他对于这出荆州之乱未能成功到底有多少遗憾的情绪。 “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应当怪责于张子云,他何敢如此笃定于自己能穿过刘表的拦截成功北上,而不提前让人和你联系。乔烨舒的消息传递很快,他总该当是知道的。” 乔琰丝毫也没有掩饰于自己的下属在此事上发挥出的功劳,在承认了交趾郡太守士燮的站队正确后,也将法正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写在了送往长安的奏表上,理所当然地被袁绍守在长安城的探子打听了个清楚。 不过若要乔琰说的话,他与其做这样的事情,还不如在早前他将田丰派遣到并州去做卧底的时候,就将线人给安插得妥当些。 现在再做也不过是给自己徒添烦扰罢了。 就比如说,此次法正从益州前往交州游说之事,除却让他知道她对于交州之变有着极强的前瞻性,又在传讯法正上有着恰到好处的安排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额外收获了。 袁绍甚至还得承认,那场以考试的方式完成的选拔的确有效,法正就是个因此送上的称职人才。 “你说到消息路子快,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了。”曹操忽然开口打断了袁绍的思绪。 袁绍道:“孟德但说无妨。” “我听闻本初已令人开始研究飞鸽传信之法,可有什么经验?” 曹操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个袁绍就来气。 他本以为随着扬州徐州的一番变化,乔琰为了解释自己何以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扬州,处理孙策濒死后的扬州局面,将她通过鸽子传信的消息暴露在外,对他来说得算是个绝佳的好消息。 这并不只是意味着,他可以通过专人拦截信鸽的方式,将乔琰可能从冀州发出的消息截获,还意味着他也可以效仿乔琰的传讯之法,让人在长安等地探听到消息后将其尽快送抵邺城。 但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月,从三月到四月的一月之内,他已让邺城中职权有闲缺的下属前去遴选鸽子进行养殖,却也很快从豢养过鸽子的人那里得知,鸽子认的是地方而不是人。 换句话说,此物并没有那么神异地能追寻着主人的气味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处,而是只能做到凭借感应,飞回到其被长时间豢养的位置。 那么问题来了,他得先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送到长安城,才能让其飞回冀州。 可在乔琰将信鸽的用途告知于外界后,他真的还有机会做到前者吗? 绝不可能! 所以此时的信鸽只有对于乔琰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只因她此刻所掌握的地盘在南北纵深和东西幅宽上已达到了极其可怕的状态,若只靠着车马传讯难以确保消息能及时地送达,故而需要通过鸽子的送信来进行一番弥补。 这就好像是那骡子一般,对袁绍来说简直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 不错,骡子。 数年前他因袁熙从长安带回来的消息,将当年的战马繁殖计划里的相当一部分母马用于生产骡子了。 但到了去年他便已发现,当年产出的马已能上战场了,生出的骡子却还只能在农事上进行负重,远不到用于承担军用物资运输的程度。 就算是再翻过了一年来,也还达不到他的预期。 在“还需要时间等待骡子成长”和“他其实是被乔琰摆了一道骗了”之间,袁绍已经相当乖觉地趋向于后者。 可到了此刻才发现被骗,就像他在张津已经被送去长安后才知道对方的出兵,他又能做出什么来挽回吗? 显然不能。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曹操面前来上一出打肿脸充胖子,说他的信鸽豢养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手,也摸索出了些心得,等第一批养成后便来给曹操传递些经验。 而后便是半个月后乔琰在洛阳收到的消息了。 “袁本初任大将军,曹孟德任车骑将军……袁大将军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啊!”乔琰摇了摇头,对于袁绍此刻做出的官职擢升,以及通过升官的方式达成和曹操的进一步捆绑,她并不觉得有多看好。 早在数年之前袁绍便已想将自己的位置升至大将军,以便和乔琰分庭抗礼。 可先有袁术和他在家世背景上相互呛声,后有乔琰的步步紧逼让他无暇做出此等升官之事,以至于他迟迟未能有此一进。 如今却成了势在必行之举。 “我看这并不只是袁本初希望在跟君侯的正面对抗中能拿出更为显赫的身份,也是出自那位邺城天子的授意吧。”郭嘉在旁评价道。 徐州扬州带来的残存影响还未结束,交州就已在猝不及防之间倒向了长安朝廷。 袁绍心慌,急于拉上曹操同道结盟抗衡,难道刘辩这个坐在邺城朝廷天子位上的便不慌了吗? 就算在这数年间和乔琰过招的都是袁绍,刘辩的心情也难以置身局外。 倘若长安朝廷最终取得了这场平定天下战事的胜利,邺城的这些官员里的绝大多数还有机会重新得到赦免,甚至凭借着才学和背景出任官职,天子却不会有第二个! 刘虞和他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淡到了一定的程度,故而一旦他成为了这个被迫下台的天子,还能否稳妥地退回到弘农王的位置上,都是个无法预判的问题。 而在品尝过成为天子的权柄和富贵后,他也绝不愿意再往后退回到只是刘姓宗亲的地步。 袁绍想要官职,也想要给曹操升官?那就给! 身为大将军的袁绍势必要为邺城朝廷的生死存亡而拼杀到底,为促成刘辩依然坐在天子的位置上而殚精竭虑。 这一出委任,是将袁绍和刘辩彻彻底底地捆绑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不过即便如此,无论是袁绍还是刘辩都没有选择效仿长安朝廷一般重启大司马的位置,将袁绍彻底抬到和乔琰平起平坐的位置。 对于这一点,郭嘉倒不觉得这是袁绍在自愧不如的情况下做出的退让。 这更像是……为了让大司马的存在变成唯一的不合理。 “我看君侯得小心些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武装力量的差距面前,总有人会选择用些阴招的。 谁让乔琰如今的收敛也不过是因为天时的限制,并非实力上还不足以举兵灭袁。 他若想助力于刘辩打一场翻身仗,只有一个机会—— 让乔琰这位大司马下台,进而让这个本已尽数簇拥在长安朝廷周遭的势力四散崩塌。 乔琰笑了笑,回道:“奉孝,这一天从来就距离我们不远,又何来小心之说呢?” 这是袁绍最后的机会了。 也是……有些人最后的机会! 建安四年四月的尾声,交州刺史张津有违其职,北上攻伐荆州,致使荆州水军校尉张允身死,荆州士卒死伤,在刘虞的裁决之下做出了决断,以张津被处死告终。 同一月内,新任交州刺史的人选也在乔琰的建议之下做出了决断。 士燮在早前和许靖分析投诚长安的未来之时还考虑过,乔琰会对他做出何种委任。 许靖得出的结论是,可能会让他在名义上的位置比先前更高,但在实权上更低。 但有点意外的是,士燮的交趾郡太守位置不改,甚至被朝廷加封了望海侯的列侯位置,无论是名分还是实权上都比之前有增无减。 说实权也有增无减,是因为交州地界上得了个格外特殊的交州刺史—— 陆康。 孙策之死这件事上,陆康知情不报,是必然要负起些责任的。 这出卸任庐江太守后再度起用,却被丢到交州地界上的安排,等同于是要让他戴罪立功。 但在陆康上任之前,乔琰便已让人先给士燮送去了一封信。 信中说道,听闻士燮优待名士,待陆康抵达后希望二人和睦相处。 陆康的年纪已不小了,因其女在乔琰麾下任职的缘故,她不希望陆康因处在与早前环境太过殊异的位置上出现身体问题,会让他长留南海郡休养,交州西面的数郡,便劳烦士燮代为看管。 这意味着在名义上,陆康是交州刺史,士燮是交趾郡太守,但从职权上来说,士燮才是那个得到了长安朝廷认可的交州牧。 在信中还提到,如今益州方面随着牂牁郡的进展喜人,或许不日之内便能打通益州北部和交州之间的长期贸易路线,希望士燮能对其做出支持。 益州的蜀锦、纸张会通过这条路线运送到交州境内。 与此同时,长安境内的种种货物也会经由荆州抵达交州。 这两条商路都会率先抵达士燮主持的交州西部,希望他能对其做出足够的支持。 听上去这像是在给予士燮权柄后的交换,可在士燮看来,这同样是对他的让利。 中原的商品在抵达交州后先一步到达他的手中,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独家经销的权柄。 这大司马如此上道,他也当然得投桃报李。 在乔琰授意于他和扶南国达成良好的外交关系,并进一步扩大大象兵规模的时候,士燮当即在回信中将其格外认真地承诺了下来。 士燮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回应更应当对着天子发出而不是对着乔琰,可或许这位年近六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狐狸已经意识到了,却根本就没打算深究这其中的问题。 就算他在交州都依然能听到不少随着交州归附而引发的风言风语,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不过被忽略的又何止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在张津败亡后失去了踪影的左慈和于吉。 这两位道家真人因身处张津军中的缘故,在士燮部从忽然发起对张津的反击后也将这两人擒拿了下来,其中前者凭借着自己非同寻常的“神仙幻术”逃出生天,后者则被随同张津一道押赴长安。 可就在张津被处死的前夜,于吉在监牢中消失无踪。 此后再未传出这两人的消息。 但在建安四年的五六月里,连大司马是否有僭越之举这件事都被绝大多数人暂时性忽略,又哪里还有人会去留意这两人的下落。 五月里中原地界上的旱灾就已演变得越发严重。 就连对旱灾有着极尽充分准备的乔琰都不得不按照程昱先前和她报备的那样,将土地干涸情况最为严重的地方转种耐旱的胡麻,直接放弃原本该当种植的五谷作物,完全依靠着早几年间的物资积累,维系着粮价的平稳,更何况是在冀州兖州这些地方。 但最麻烦的绝不是旱灾! 甚至也不是在应对策略上早已日渐成熟的蝗灾! 而是——大疫。 由旱灾引发的大疫。 建安四年的战争覆盖范围其实相当之小。 充其量也就是在扬州地界上对山越的围剿收服,徐州地界上结束的南北对峙,交州兵北上进攻荆州的那数场战事,冀州幽州边境界限上的交手,再便是各地常见的少许摩擦。 比起历史上这一年李傕郭汜依然在为祸长安的情况,眼下的局势已不知好了多少。 可即便如此,旱灾之下的民众无法被尽数顾及。 在这偌大一片中原土地上因饥荒而死的民众依然不在少数。 当这些饿死之人并不处在乔琰所能顾及的范畴之内的时候,尸体没能被及时处置的情况屡屡发生,随后便是这些腐败的尸体对土地、河流的污染。 “元化先生数年间驻扎在凉州境内,已算是格外有效地杜绝了一部分灾病从西域传入;仲景先生着手书写《伤寒杂病论》,对各类疫症有了一套系统的表述;六月里农工医诗四书印刷,其中的医正是再进一步完善的备急方书;各地也已因池阳医学院的缘故陆续成立官营医署——” “我本以为我们今年所要面对的麻烦也不过是要再将井多凿深几丈而已,为何还会有大疫!” 在传染性疾病已经扩散开来的情况下,乔琰根本无法像是掘井挖渠一般,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笃定结果,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与死神赛跑而已。 可她防得住自己经营的地盘,防不住袁绍的治下。 防得住那些有城镇伫立的地方,防不住那些连通知都极难覆盖到的穷乡僻壤之地! 去岁的凿井都有不少地界没能接到对应的设置器具,今年…… 在徐州扬州交州三州入手后,就算这三处并非处处受灾,也无法将所有的宣传落实到一乡一亭。 她既觉得是自己没能尽快实现天下一统,才让袁绍曹操所统辖地界上的疫症,随着越界而入的人口迁移而传播到她的地方。 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在拓展地盘的脚步上迈得着实是太快了,这才让她无法将每一个置身于疆土上的子民都记录在册。 但更令人深觉痛恨的还是那些据守坞堡的豪族! 她已极尽所能地将各个县城之中的粮价给稳定住,可当坐拥土地的豪族感觉到自己的田地减产之时,他们所做的并不是仰仗着自己前几年的积淀先将日子过下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削减工钱的屠刀举向了那些依托于他们存在的隐户! “文若,我以为我一直在向着他们让利、妥协、制衡,可以让他们记住我是这个制定规则的人,但好像我错了。” 数日间的连轴转,将洛阳地界上感染疫症的民众给汇聚起来,让荀彧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甚至在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空当的时候险些垂首昏睡过去,却因为乔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直接惊醒了过来。 当他朝着这位背负良多的大司马看去之时,正见对方脸上起先还因那些消息而升起的怒火,已在此刻化成了一片外表平静的激湍,只在眼眸之中藏匿着一抹吞噬的漩涡。 “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去打破的,就算要冒着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对,也必须要在打破之后才有重生的机会。” 荀彧直觉乔琰此刻的情绪不对,或者说她此刻的偏激之态对于她本已危险的局面来说没有半分好处。 但他刚出生说出了一句“君侯”便已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 “文若,你今日看到那一对逃难来的夫妻了吗?” “京畿之地,距离我们不过十数里地的地方,坞堡的主人能为了节省口粮放任下属饿死,又只将尸体随意掩埋,随后酿成的灾病被不堪忍受的隐户带向洛阳,被周遭巡卫的医官查验出不妥,直接送往统一管辖。” “但凡我们的速度慢上一点,我们好不容易保持稳定的洛阳便又要重新面对一番灾劫,可此事难道应当怪罪于他们吗?” “那分明是有些本已坐拥丰产之人视法令于无物,以自私为寻常,因高官在上,家族庇荫,就此胡作妄为。可这天下还没到太平之日呢,他们何敢如此!” 荀彧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明白乔琰所说的道理。 就算他自己也归属于这样的阶层,在这直白又赤裸的生命交易面前,他也绝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每一个洛阳民众登记在册的记录都曾经经由过他的手,每一条安顿民生的指令都曾经经由过他的字斟句酌,一人之意重逾千斤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但就算乔琰要发难,也绝…… 绝不能是现在。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乔琰已抢先一步说道,“我还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长安城里的那些声音是如何说我的,就算我又已数月不在那里我也知道的明明白白。” “碍于天灾的缘故他们不敢说得如此直白,只敢说我在洛阳苦心孤诣骗取民心,将此地的规则完全拿捏在我的手中,不出三年此地必定为我乔琰的私产,届时我倒可以将乐平侯改名叫洛阳侯了!” 她伫立在窗前许久,荀彧看着她的背影里丝毫没有不堪负累之态,反而只有越发挺拔如青松,意图荫蔽一方的模样。 “先救人吧,总得等水面暂时平定下来,才有将其更换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荀彧的错觉,他直觉乔琰这话里还分明有着另外的意思,但灾变一日间不平复下去,他也一日不得空闲解脱,哪有多余的时间去思索此事。 这大疫的传播直到秋风过境方才显示出和缓的趋势,只剩下掀不起风浪的余波未尽。 当秋收到来的时候,就算人人都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又少了三成,也都各自出了一口气。 他们又成功挨过一年了。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但好像,今年的波折还未随着粮食入库、隔离疫病解除而结束。 不过在秋收景象落幕的短短一个月后—— 建安四年十月壬寅日,天象骤变,有赤气贯紫宫。1:,n, 第366章 再议印刷 赤气亘天在历代都不是什么吉兆,哪怕这炎汉之名听来好像不该惧火也并不例外。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天北有赤色如席,长十余丈,随后便有七国之乱。 有人说这叫赤气,也有人说这应当叫做天裂,总之,便如左传中有言,天裂可不是火德旺盛之意,而是“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 而倘若赤气贯紫宫就更不是什么好征兆了。 紫宫便是那代表帝王中宫的紫微垣,位处北天中央之地。 天裂之象祸及天子,阳缺阴盛将有大祸。 这便是按照大汉的谶纬之说所做出的解读! 在本已算是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这出天象之变,简直像是往滚油之中又加入了一捧凉水。 “长安城里是怎么说的?”乔琰朝着才往长安回返了一趟的陈群看去,开口发问道。 秋日的凉意已从北方涌来,在洛阳城里挂上了一层秋霜。 秋收之后罕见地下了一场雨,却也只是一阵淅沥便已过了。 但当这场雨过之后,气温便已实在下降了很多。 自前几年便出现的入冬尤寒的情形,好像根本没有因为旱灾的爆发而有所转变,反而彻底变成了一派常态的酷烈严寒,这才只是十月里,入了夜便已寒气刺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气温的陡降,才让乔琰能将一句本应当在气血上涌的愤怒中说出的话,说得无比的镇定。 简直像是……像是在谈论的事与她无关一般。 也还没等陈群回话,她已自己先接了下去,“其实猜也能猜到一些,这阳缺阴盛、大汉有祸的天象,这群安稳日子过多了的家伙甚至不会想着套到那位邺城天子的身上,只会觉得是我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有行僭越之举冒犯王业之态。” “何故?”乔琰不无嘲讽之意地笑了笑,“因为他们已在潜意识里觉得,袁本初何来这个攻破长安冒犯帝宫的本事!” 那又何来的赤气贯紫宫呢? 这些食君之禄的蠹虫可不会觉得是他们之中的什么人光吃不做,有意图颠覆社稷的行径,才引发了这样的警告,只觉得无论是对天裂的阳缺之象还是对赤气的有人谋求自立解释,都正在指向此刻居处洛阳的乔琰。 “说不定他们还觉得,建安二年的地动之事,也同样要以那地动阴有余的说法来解释。” 陈群:“……” 乔琰抬了抬眸:“我猜中了?” 看陈群这个反应她都不用听结果了。 不过若要陈群回答的话,其实也不能说完全猜中,比如说牝鸡司晨这个词就没从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口中说出来,但大差不离确实就是乔琰所说的这一番意思。 这些在长安城中流传的天象有变说辞,并未明确地指向乔琰,却又好像每一句都在内涵她。 一年之内连取二州,包括扬州也以更加明确的方式归于长安朝廷,已让乔琰身上累加的战功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地步。 即便是她已坐拥人臣之极的大司马位置,这也依然是一份令人不由恐惧的战绩。 被她亲自夺回的益州、徐州这些地方,更是只知大司马,不知天子刘虞。 而就连交州的归附都是因为大司马的存在这才引发的。 倘若等到她攻克了袁绍和曹操之后,谁知道她的气焰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他们只能趁着此时对她做出一番打压。 这些促成了这种流言传出的人或许并不像是刘扬、淳于嘉等人一般希望将乔琰除之而后快,却必定希望将她的权柄分薄出去。 只因在绝对的优势面前,谁都觉得,换了谁在乔琰的位置上,都绝不可能在这等九州对四州的交锋中落败。 但这种认知,简直荒唐可笑到家了! “长文不像是个不敢说话的人,何故如此沉默?”乔琰又追问了一句。 陈群当然不会是个不敢说话的人,他负责的是法令的制订,又从今年被乔琰从长安调度到洛阳后专门负责洛阳移民的刑讯讼狱,要说口齿灵便,在乔琰麾下的人里,他得算是居于前列的,可在此刻,面对着乔琰以闲聊一般口吻发出的问题,他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梗塞。 即便是与乔琰之间的相处并不算多的陈纪,都因乌龙教导了一阵田丰的缘故,对于乔琰推行的种种实在举措多了几分了解,因赤气贯紫宫天象后的流言,拄着个拐杖和人在长安街头争辩高低。 可有些人却宁愿相信天象和历代大将军夺权的“可能”,也不愿去看一看,置身于洛阳的乔琰到底过的是何种生活。 在这一个天象陡变之中,撕开了多少原本还能掩盖得住的体面。 “君侯数年间施恩于民,结交于各方,不至会……” 不至于会因这样的流言而被打倒。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问道:“你所说的这个结交于各方里的各方,没有谋求上进的私心吗?” 刘协随同养父抵达洛阳周遭的时候,便发觉洛阳的气氛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凝重。 今年的三四月里,他的养父就已提出了想要搬迁到洛阳的想法,得亏是他想到了一番说辞,以旱灾之中洛阳城中可能会面临种种压力为由,将养父的决定给劝说了回去。 但到了九月间,洛阳已算是平稳度过了今年的旱灾和大疫,又因将一部分人口朝着关中地界转移,加上秩序的构建已在这一年间基本完成,再次对外发出了招募民众的号令。 到了此时,他便不能再用先前的理由来和养父交涉了。 去还是不去,他总要给出个明确的答复,而不是含糊其辞地拖时间。 刘协想了想,最终还是做出了冒险前往的决定。 六年多了。 距离他被董卓劫持后离开洛阳已经过去六年多的时间了。 六年足够让一个当年还不足十岁的孩子长到如今的少年人模样,就算是刘协在偶尔对着池塘水面沉思的时候,都觉得有时候根本没法看出他在早年间面貌的影子。 再若加上他脸上的那一道疮疤和他这半年间多在野外走动晒黑的皮肤,也就更没法让人将他和曾经的天子刘协联系在一起。 就算真有人有此等眼力,他也完全可以用人有相似来解释过去,毕竟谁又会相信,一个曾经坐在天子位上的人,居然会对被人找回来重临至尊宝座没有任何一点兴趣。 这便是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直接迁居,而是打算先来洛阳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得真将这洛阳景象收入眼底才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宜居之地。 但好像,他们选了个有些特别的时间来到此地。 刘协本能地在行走间低垂着脑袋,尽力让自己的存在感再小上一些,他的养父却是个擅长与人交际的存在,已和路边一个颇有几分义愤填膺之色的年轻人攀谈了起来,问询如今的洛阳是个何种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他一听有人发问顿时像是打开了话茬子,“洛阳民多,商贾也多,因那长安是天子脚下,又与此地以崤函道相连同属司隶,便不乏商人从长安采办了货物送到洛阳来兜售。” 养父问道:“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何关联?” “当然有关系了。”那年轻人愤愤不平地说道,“既是不乏从长安来的,那么长安的市井之间有何种说辞,也就理所当然会传到洛阳来。我们这地方好不容易才从今年的灾厄里缓过一口气来,还多仰赖于大司马的督辖提领,结果长安那边的人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大司马是在极力拉拢民心,于社稷有妨害,这才有了这十月里的天象之变。” “他们若有着本事,倒是将自己的家产拿出来,看看能填饱几个人的肚子,能把几个人的命给救回来!” “我看他们才是真有碍观瞻,有害社稷。漂亮的话、指控的话谁不会说啊?我还能说他们不适合居住在洛阳,否则一两年内必有灾厄,因为我们人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们给淹死了!” 刘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也在此刻抬头朝着周遭打量了一番,见听到这年轻人的慷慨陈词而遥遥对他表示出支持之意的人并不在少数,心中已对洛阳的情形有了一番估量。 乔琰这位大司马,着实是……令人不由不为之敬佩。 因他这一笑,那年轻人便朝着他看了过来。 刘协本还觉得,自己可能会惧怕被别人投以长久注视的目光,但很奇怪的是,当真出现了这样的对视情况之时,他却并未表现出束手束脚的状态,就好像他此刻已真觉得自己就是个益州来的樵夫之子。 对这个身份的认可,让他根本没有了局促。 只听得那年轻人问道:“你们是刚来洛阳的?东西都领了吗?” 什么东西? 刘协茫然地朝着对方回道:“我们只是来看看的,不一定要……” “不一定要在此地定居也无妨,先去接办处看看好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的一番言语发泄,就算刘协和他的养父只是认真地听着他对长安的控诉,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这年轻人也看他们很是顺眼,主动提出要带着他们往接办处走一遭。 还没走到那里便已听到这人给他们介绍道:“等到了那里能领到几件东西,一个是这洛阳城中的地图,尤其标识清楚的是落户分田、看诊就医以及临时落脚居住的地方。听闻早几年间这洛阳的城墙和宫墙之间区域多是贵胄居所、金市所在,现在却成了医署、仓储、文书印刷、赡养长者之地,官员办事之地挪入了南宫之中,遥尊北宫为故天子之所。” 听到这个转变,刘协的心中有一瞬的复杂,又听得那年轻人接着说道,“此外便是一张证明客居的文书,持有此物可在洛阳以极少的开销在官舍内暂居五日,除却吃穿需要自行负担外,落脚于此的开销几可忽略不计。不过这也不是没有限制的,需配合官舍之人进一步查验来历,以防其中混入了探子,而若是有什么特殊手艺的,可能会有专人来试图说服你长留此地。” “若有定居洛阳的打算,还会发放一笔小额的米粮,以度过这段找到营生路子前的时日,再便是那里了。” 刘协顺着这年轻人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竟看见了堆叠成了个小山一般的棉衣。 “凡是途径洛阳之人,都能凭借着证明身家来路的户籍以低价购置一件棉衣,不管是否来自司隶地界,不管是否是要在此地长居,都能买得到。” 刘协愕然问道:“可如此一来,难道不怕令兖州豫州等地有人前来采买吗?” 那就是资敌了。 “你这便是小看大司马的胸襟了,”这年轻人拍了拍刘协的肩膀回道,“大司马说,这天下迟早不会有两个朝廷,人人均为同胞,又何必有这样的顾忌。今岁又是旱灾接着大疫,蝗灾也一度发生,若能在冬日多活民数千,还能让这洛阳城内看起来多些人气,总比十室九空景象让人心中舒坦。” “何况,这对于大司马来说也不算是难以负担之事。九月里棉纺车陆续送抵洛阳,制棉衣的厂子也在北郊落成,听闻今年并州凉州都陆续扩种了棉花,想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个确然的事实。” “你看,我们对长安那些流言深恶痛绝也实在不难理解。”他嘀咕道,“要我说,大司马便不该只是在年初出了一本山河录广泛印制,就该当将这些促成的改变和功业完完整整地写书成文分发出去,那些恶意指摘的老家伙若有什么异议,那便对着这书目逐条辩驳去!” 刘协沉默了一瞬,方才回道:“兄台好见地。” 他现在更知道洛阳城是何种风貌了。 但该说不说,这年轻人觉得乔琰该当在此时印刷书籍还真没猜错。 年中的四本书已经基本完工,长安和洛阳两处掌握在乔琰手中的印刷厂都已空置了下来。 眼下又正是个农事消停的越冬时节,正是在此事上可以投入精力的时候。 想到陈群带回的那个陈纪帮忙辩驳吵架的消息,郭嘉朝着乔琰建议,此前先以实务为主,唯一倾向于文人的典籍也就是一本《诗经》而已,或许正可在此时转向那些等候在队列之上的世家诗传,学术文典。 要冲击流言最好的办法,便是用另外的一番言论将其压制下去。 当她终于开始朝着各家递交出交好意图的时候,为了争取自己不落人后,总会有人能站对立场,甚至为了能在她的面前出头,给她送上一出合适的投名状的。 可让郭嘉有点意外的,他收到的并不是乔琰的准允,而是见她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这个决定并不持以认同之意。 “你错了奉孝,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也就越是不能对世家做出妥协。”乔琰开口的语气温和,在话中却透露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之意,“我们的手上握着个对世家来说最有利的交易筹码,但这也同时是我们传递出对外信号的唇舌。” “就算我们可以用此刻的刊物发行拉拢起一批盟友,让他们去将自己手中的利刃对准这些出头鸟,但要靠着这等方式才能挣脱陷落谷底束缚的话,迟早有一天也会被这些虎狼之心的家伙重新推落回去。” “我们已经一步步走到今天,难道是想要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当然不是! 若说以往在和袁绍相互抗衡之时,或者说是要让长安朝廷能和邺城朝廷一争正统性定位的时候,她要借着长安新路的落成和限酒令的推行和这些世家之间达成交易,利用他们发达的人际脉络和口舌将她所需要传达的消息推行出去,那么在此刻这个激化的内部矛盾面前,她却绝不能拉拢这样的盟友。 或者说,她不能让这些人成为她再进一步的臂膀助力。 那她便将终身都受到人情的掣肘! 她既然已经要顺着这谶纬的指责先将自己放在一个箭靶的位置,又何妨让这份冬日的凛冽来得更快,也更迅疾一些。 在本就已经浑浊扰乱的水波之上再砸落一块巨石,宁可让其彻底掀起狂澜,也绝不让其只是暂时平息。 若成了后者,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郭嘉望着乔琰的面容,比此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识到,他所要追随的这位明主有着远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内心和明断的意识,即便在此等风浪面前,她也始终有着一种步履稳健的姿态。 不错,他们已是这时代的逆流者,又为何还要遵照那些上流的规矩。 反正在数月前的洛阳大疫面前,这些人也没遵从乔琰的规则! 郭嘉忽而一笑,“看来君侯已经有决断了。” 乔琰从手边抽出了一本书,朝着郭嘉丢了过去。“看看这个。” 郭嘉接过书册便见其上写着《昌言》二字。 而其上作者的名字,对郭嘉来说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听乔琰和戏志才都提起过,“仲长统?” 乔琰笃定回道:“不错,就选《昌言》。” 这就是她的第一道应招。 不是要说天象吗? 那她就再来说一说这人定胜天!:,n, 第367章 公理昌言 这个决定很危险。 就连郭嘉都觉得在眼前的流言纷纷之中选择对着世家示好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乔琰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更让此事显得危险至极的,是仲长统的年纪。 倘若仲长统是个早已有名声著作在外的名流之士,将《昌言》作为此刻的应景之书或许还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翻过年去的仲长统也不过才十八岁呢? 固然真正的天才并不会让自己拘泥于时代的限制,也正是因为年轻才丝毫不拘束于言辞,可这也同时意味着,倘若乔琰要将他的种种言论推到台前,他将会面对着远比任何人都要多的非议。 “或许他们会觉得,这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于我的授意,而非是由你自己一字一句写成的,又或许他们会觉得,当你选择了代替我发表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后,你便有辱你的士人门楣,有悖于你的根基立场。就算如此,你也坚持同意我选在此时将《昌言》推行出去?” 在乔琰将那份文书移交印刷作坊之前,她还是又对着仲长统发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数年前戏志才曾经在乐平书院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昌言》还是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存在,但在去岁《急就篇》推行之时,这书便已随着仲长统数年间游历所得而初具规模,而在又翻过一年后,这本书册随着仲长统从长安转道洛阳,观望洛阳民众所遭逢的建安四年,再出现了一番深入的言辞斟酌,这才变成了昨日乔琰递交给郭嘉时候的样子。 仲长统回道:“容我一句句来说吧。君侯说担心有人质疑其中言辞非我所写,可我仲长统并非胆怯之人,与之对坐辩驳无妨。君侯昔年于洛阳鼎中观以州牧之论一战成名,我又何尝不能效仿。不过仍需先将那处修缮整顿一番就是了。” 洛阳于数年前趋于荒废,鼎中观自然也不再是名士往来征用之地,风雨侵蚀后早成一片败落之貌,就算是乔琰居中坐镇洛阳,都没有在一时之间想起来此地。 骤然从仲长统的口中听到这个地方,她还不免有一瞬的愣神。 但她的思绪又很快转回到了他的话中。 仲长统并非胆怯之人——这话还真不是他身为天才的傲慢,而是个事实。 但凡是换一个人来写这等“人事重于天理”的言论,都不会有胆子以这样的一句话来作为其中《理乱篇》的开端。 他说“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1 这话简直是对着那些前辈皇帝的肺管子一刀扎下去了。 将其翻译过来便是说,那些被说是“当天命”于是成为天子的豪杰,在实际上并没有拥有天下的名分,所以也就理所当然没有命中注定的天子,正因为如此,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天子争夺天下。在这等群雄并起之时,便各自假托天命霸据一方。 若说这“战争者竞起”说的是春秋战国之时,那么大汉的高祖斩蛇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天命。 就算他在随后的言论中又说汉高祖和汉光武帝乃是“受命之圣主”,也实在很难让人忽略掉那句开篇之言所带来的震撼。 他何止是并非胆怯,简直是胆大包天! 仲长统却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为抒发己志而写成的言语有任何的不妥,在他面前的乔琰也显然不是个会拘泥于礼教、对他的言辞做出限制之人。 所以他已毫不犹豫地往下说了下去。 “君侯又说,担心有人会怀疑我叛逆于我的士人立场。可天下之言莫不出于人口,士人也不过是能以文辞修饰、引经据典,让其听来更显有理罢了。” “仲长统不才,取字公理,正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种种之上,与愚昧之人一辩高低!” 在这话说完之时,他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 当他起身与乔琰的对视之间,足以让她清楚地看到,她不打算对着世家豪强妥协的立场坚定,仲长统对印制昌言以对抗那“赤气贯紫宫”天象流言的决心同样果断。 公理,公理,这的确是一个再适合他不过的表字! “我昨日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荀文若还来找过我一次。”乔琰朝着他接着说道。 如果说郭嘉建议乔琰将这第四轮印刷之物选为世家典籍著作,是为了让她拉到这样的一批盟友,那么荀彧试图劝阻她放弃推行《昌言》则更是因为他本身的立场。 “我问了他一句话——在亲眼见到洛阳重建中的种种之后,文若到底是希望愚民以自守,还是启民以共进呢?” 仲长统对荀彧的才学早有所闻,便回问道:“不知荀先生是如何说的?” 乔琰笑了笑,“他说,希望你能给他一个答案。” 但在仲长统迎接各方批驳,让荀彧看到一种另外的可能性之前,先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还是那本《昌言》。 建安四年十一月的月初,长安城还依然沉浸在此前天象所引发的暗潮涌动之中,乔琰也还依然滞留在洛阳并未回返,却在这寻常一日的早晨,城中书铺之内都摆满了印刷出的新书。 前有第一轮印刷的识字书籍《急就篇》,中有第二轮印刷的地理图册《山河录》,后有第三轮印刷的四项杂谈之书,为农工医等门类铺设其地位攀升之路,以至于寻常的民众都未曾觉得,在熬过了今岁旱灾后又出现新的书籍会有何种问题。 可当识字之人翻开这本书籍后他们却陡然意识到,这和先前的科普类书籍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是一本论述之言! 论述之言被以这等印刷成千上万份的方式传递出来,等同于是大司马将这份在她看来有必要在此刻出现的论断塞到所有人的面前。 “她这是什么意思?”刘扬将手中的书籍翻开,脸色顿时一变。 前几日的天象有异和他让人在长安城中引导的言语,让他陡然意识到,在巨额的利益面前,希望将乔琰给拉下台去的并不在少数,即便并非人人都可跟他对面而坐,密谋刺杀之事,能被他引为助力的,其实还有不少此前并未被他考虑在内的存在。 然而这还没等他将此等流言变成对乔琰落到实处的打击,也没等他享受这份仿佛天赐的成功多久,便骤然遭到了这样的一记还击。 谁都知道乔琰在此前打着为民求生之名做出的书籍印刷举动,让识字之人的团队扩展了多少,又让愿意为了书籍而花钱之人增加了多少。 此书一出,势必在极短的时日之内遍传天下。 而当其中写的是对有些人的控诉之言的时候,无疑是一把极锋利的尖刀,在令人猝不及防之间做出了还击。 不错,在刘扬看来,这就是控诉。 只因在那句石破天惊的“豪杰当天命”开创国家的言论之后紧随的,便是王朝灭亡之事。 在这白纸黑字中清清楚楚地拓印着这样的一段话——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 “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2 刘扬一看到这里当即大怒:“这说的是何人?” 若说这是对于昔日铸造铜人、宠信宦官、苛捐杂税、极尽享乐,以至于造成了黄巾之乱和埋下董卓作乱契机的汉灵帝,好像没什么问题。 尤其是其中对于私嗜邪念的阐述,极为贴合桓灵二帝的所为。 可要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能由乔琰说出来的,得到了她授意出书的仲长统也理所当然不能用这句话来指责汉灵帝,毕竟她那最开始的托孤之臣名位就来自汉灵帝的授予。 刘虞当然也不符合这句话。 谁都知道,这位天子或许在能力上相较于四方驰骋征伐的大司马差了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仁君,在德行操守上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那么在刘扬看来,能被带入这个角色的竟只有一个人了—— 便是他自己! 所谓的后世愚主、导致王朝“土崩瓦解,一朝而去”的罪魁祸首,正是乔琰在得到了那些无端因天象而起的指责后对刘扬的反击称呼。 一旦代入这种猜测,刘扬就无法在一时之间从中挣脱出去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四夷侵叛”上良久,也下意识地想到了此刻长安城被四面包围的处境,只觉这还真是个真实写照,或者说是乔琰对他做出的直白威胁。 淳于嘉正登门拜访而来,便听到了刘扬忽然发出的一声质问:“她何敢如此放肆!” “为何说这是放肆呢?”淳于嘉当即接话道:“她分明很聪明。” 刘扬循声朝着淳于嘉看去,不解地问道:“您为何还如此夸赞于她?” 淳于嘉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夸赞于她,而是在说一个事实。这本昌言,看看后头的言论你便知道了,并不是她在被激怒后做出的鱼死网破之举,而是一出颇有条理的逐一辩驳。” 还真像是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淳于嘉等人在拿到这本《昌言》的第一时间便觉得,这是乔琰借助于仲长统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 但别管这到底是仲长统的话还是乔琰的话,这的确是一出对于流言有条理至极的辩驳。 顺应着那帝王之位多有假传天命之嫌,随后所说便是那大汉“圣主”的真正得名由来,而后便引发了那关于“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论断。 “这话聪明就聪明在从上位者转向了民众,”淳于嘉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您想想,固然对这本书能达成通读的人大多处在上流,拿到这本书的人中最大的群体又是谁呢?” 刘扬没有做出回复,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被那《急就篇》和《诗经》连带着乐平月报完成了启蒙的广大民众。 他已顺着淳于嘉的话往下看了下去。 便见那随后的“天道为末”陈说里,诚然是切合着民众的习惯而写的。 何为人事为本?先从“寿考之方”上陈说好了。 对这些生活在灾病之中的民众来说,几乎没有人不想要让自己活得更久。 可就像当年戏志才刚遇到仲长统的时候,在他的纸稿上所写—— “且夫堀地九仭以取水,凿山百歩以攻金,入林伐木不卜日,适野刈草不择时,及其构而居之,制而用之,则疑其吉凶,不亦迷乎?” “简郊社,慢祖祢,逆时令,背大顺,而反求福祐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3 违背农业种植的时节,不遵从人理,反而向那些并不吉祥的东西谋求福祉,向愚昧的人寻求信托,那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要想身体安泰,事业顺利,便该当调和元气,清净思虑,节制饮食,嗜欲适度。 倘若真的不幸出现了疾病,也绝不能去朝着昔年黄巾贼子那一类人寻求符水为饮,而该当去这早已建立在各地的医署求医问药,同时端正仪表举止,乐好道德,施行仁义,处身正直,这才是所谓的“吉祥之术”。 而这些东西并没有任何一件是由所谓的“天象”来决定的,完全依托于人的决策和执行。 那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因为某种天象天命之说而惶惑呢? “先前的种种言辞不过是个开端,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处回应。”淳于嘉点评道。 仲长统这数年间在乔琰治下土地的行游绝非是在打发时间,而是实实在在地让他打从言论创建的那一刻起,便扎根在这片深受乔琰影响的土地上。 他甚至在随后的话中将概括的论断回归到了一项项的顺应天时举动,让那些看到晦涩言论难以理解的民众见到曾经在月报和生活中出现过的耳熟能详之言,寻找到了一点熟悉之感。 淳于嘉说这才是第一道回应,一点也没有错。 而第二道回应,则在间隔了数章之处的关于为官之道。 这确实不是对百姓来说熟悉的东西,可仲长统用了一个在淳于嘉看来很是狡猾的方式来阐述此事。 他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为了显示自己的清廉,用瘦马破车行路,不接养妻儿到就任的地方,不肯接受封赏和升官,来了客人都不拿出酒肉招待,这样的行事方式,人人都说他们是清廉高尚的。 就像是那位“悬鱼太守”,就是其中的典型。 他并不是要对这样的行为做出什么批判,而是觉得这样的举动做得过于偏激,以至于有违人之常情了。 世人称道他们,是因为之前的朝野之间没有公正可言,人们必须要去追寻一个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标杆,可换一种方式想想,假如朝政公道,正直可行,是不是并不一定要强求于这样一个过界的清流处事呢? 他写道—— 【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为劳。天灾流行,开仓库以禀贷,不亦仁乎?衣食有余,损靡丽以散施,不亦义乎?】4 便如那备受指摘的大司马一般,她麾下的部将所用的都是上好的西域名马,穿着的都是最新的棉衣,可在旱灾到来之年里,她能开仓赈灾平定乱象,将粮价压制在一个让百姓能承担得起的数额,为什么要指责她是在享受到了至高权柄后放纵己身,有逾越之嫌呢? 这不过是在公正的法度之下才能存在的另外一种仁德表现形式而已。 他甚至在这第二道回应的末尾写道: 【或曰:政在一人,权甚重也。曰:人实难得,何重之嫌?】5 “人实难得,何重之嫌……真是好一个人实难得,何重之嫌!”刘扬看到这里已不免有些咬牙切齿。 这话就差没有直白地对大家说,大司马就是那个权位甚重的第一人,但她能做到自己应当做的所有职务,在这个对人才本就最为匮乏急缺之时,怎么会有人觉得她的权柄太高的? 长安朝廷所掌握的九州之地上,起码有半数的人因接连两年旱灾的缘故,对于那句“开仓库以禀贷”有着格外直观的认知。 这样有代入感的解读,比起那“赤气贯紫宫”的无妄指摘,无疑更能令人所信服。 “殿下,我们的麻烦大了。”淳于嘉开口,让刘扬已蓄势待发的怒火不得不往回收了收。 是啊,比起为这番切中要害的说辞而恼怒,他们更应当在意的,是到底要对其如何反击。 暗指乔琰的流言不过只是在长安地界上传扬,这本《昌言》却绝不可能只放在了长安。 按照乔琰掌握的那些印刷厂的效率,就算有运输耽搁的问题,这些书册还是应当已经遍布于北方了! 的确如他们所料,这当然不只是在长安出现了爆炸式的宣发兜售。 在真正作为乔琰大本营的乐平,此书早已成为了人手一本的存在。 下到学生,上到师长,没有任何一个人被遗漏。 就连结庐在太行山上为荀爽守灵的弟子都被人专门送去了一份。 在这等毫无缺漏的撒网之中,早在刘扬和淳于嘉等人拿到那本昌言之前,一度被王允建议刘扬前去接触的卢植就已收到了这份著作。 虽已将这《昌言》往复翻阅了三遍,卢植还是看着那最后的一段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只见得仲长统在那里写道—— 琢磨珪壁,染练锡金,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与诸君共勉。6 卢植不由喃喃出声:“这是清水见底,明镜照心啊。”:,n, 第368章 重临北宫 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 施仁于民,教导民众顺应天时而为,才是这本《昌言》之中的真正主旨。 卢植沉浮宦海数十年,也钻研经文数十年,怎么会看不出仲长统这个后起之秀的真意。 他说错话了吗? 只怕没有。 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理念便成为了两汉奏书谏言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事实上这些天灾与人事之间的关联到底是否真有如此深厚,在撇开了主观的意愿后看待,并不难发觉出端倪。 就连孝灵皇帝执政的后期都不得不默认甚至推动了乔琰在和张角之辩中所用的说法,极力撇开天灾和他启用宦官掌权之间的瓜葛。 那么再往前历数开国之年,似乎也真如仲长统所说,那些有着得天命之说的英雄人物也不过是相争上位的群雄之中的一员而已。 与其说是天命所钟助力了他的上位,还不如说是他所掌握的武力征服力量让他得以实现这个目的。 这话看似石破天惊,却在本质上只是将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也便是天道与人事无关的说法在这数百年后重新提出来。 当天下之主也好,做辅助国家平定的大臣也罢,都并不依靠于天道赠予,而在于能尽人事,用天道,授民事,顺四时,兴功业。 乔琰自执掌并州,乃至于如今的九州之地,恪行奉守的不正是这样的“用天之道”吗? 乱世之中,以卢植的智慧足以清楚地看到,人事的主动性本就在时局驱策之下被迫发挥到了极致,而其所带来的回馈便正是对仲长统这一套说辞的有力证明。 天下大旱,蝗灾和大疫同行,依然有一番人事可为的应变之法,让人何止是谋求到生存的路子,还有了朝着上头攀爬的希望。 这是叛逆吗? 不,这好像只是在写实而已。 而他所说的其余言论也实在没有什么错处。 自上位者的尽人事衍生到民众的顺四时,无疑是给这些刚刚被开启民智不久的民众指点出一条更为理智清晰的前路。 在这些脚踏实地而非空洞无物的表达里,绝不是在刻意引导着民众对上位者做出何等指摘,而恰恰是让能让民生有望的贤明君主更为便捷地统辖民众,杜绝他们被那些所谓的迷信蒙昧之言所惑。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面临疾病的时候不当相信符水和求神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讳疾忌医,而是遵从于医者的服药看诊之言,那么就像是此番洛阳地界上的大疫一般,能在损失有限的情况下回归到原本的秩序之中,绝不至引发黄巾之乱这样的起义。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农事耕作之中,求祭土地社稷之神,将蝗虫当做神灵使者,非但不能让他们的田地增产,反而会让他们遭受莫大的损失,只有区田法、溲种法、深耕添肥、凿渠灌溉才能让他们积攒下赖以生存的口粮,那么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死于饥荒。 天时无常,人事有常的道理,也无疑能让这些一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而他所说的,在这等重归公正、民生和乐环境里该当推行的官员处事之道,在卢植看来更没错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早在数位标杆之上做出了验证,又何必非要对乔琰的越权和排场做出任何的指责。 真正的仁举并不在于非要让自己过得极尽简朴,而在于能想办法让人才得用,府库充盈,在职权范围内的俸禄让自己过得体面并无不妥,做以权谋私走门路的事情那才该当重罚。 可仲长统所要说的,何止是那一句“人实难得,何重之嫌”啊…… 若只看到这里便觉得他是在充当大司马的口舌,那就是看轻了这位立足于民生庶务的天才! 在卢植逐字逐句的钻研中,尤为让他觉得乔琰推行《昌言》有着势在必行意义的,是仲长统在书中提议恢复井田制。 不是对现有土地草率地做出改革,而是对重新修复秩序之中开辟的荒田先行试用。 所谓“限夫田以断并兼”,正是要让开垦荒地后先收归国有,再将其分给有能力种地的,而非是有条件占据土地的,以抑制这些新地上再度出现土地兼并。 比起那句“豪杰之当天命者”,这才是一句真正的大胆之言! 在乔琰推行这等举措的时候,还打着要聚敛余粮开启军屯以备战事的借口,也完全是凭借着她所掌控的强兵劲卒才能实现这样的一点。 可仲长统却丝毫不加以收敛地将这一句话丢了出来。 偏偏他说的下一段话又好像还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将这一出言论给往回收了收。 他说官员为士民之长,若不能对在其位的人给出合适的官职俸禄,不能令他们养家糊口,反而要因为他们的被迫求生之举惩罚他们,那不就是把官职放在那里,像是摆放了个陷阱一样等待天下的君子吗? 但若说这是仲长统的示弱便着实是低看了他。 他不过是清楚地知道,在他所撰写的《昌言》顶替掉那些世家经传出现在千家万户的时候,他既是乔琰在此刻为自己选择的盾也是一把尖矛。 这把矛的头号目标是那些非要歪曲天象之说的人,而不是…… 不是像一个刺猬一样将所有人都得罪个彻底。 目光长远的人能看到蛰伏中的图穷匕见,目光短浅的人看到的却只是对于荒地的建议,也只看到那句“官吏凭借正当的途径得到俸禄,百姓不会觉得他们奢侈;国家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取积蓄,百姓不会觉得被压榨而劳苦”的论断。 很明显,这本《昌言》,著作者年轻,却宛然像是个成熟的政治家抛掷出去的武器。 卢植无从获知乔琰到底在其中对其做出了多少结构上的调整,让其变成了更为契合她的存在,可若是刘虞这位天子能将其利用得法,势必能引领着大汉越发昌盛,谁也无法凭借着此书的发行便觉得这是她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但唯一的问题在,刘虞真的还有这个效仿其中言论,将其步步推行的精力吗? 转入今年刘虞所表现出的疲惫,就算卢植远居乐平,也能从那些传入他耳中的言语里揣测出个大概。 他也不免想到了在六月里刘扬找上他时候的场面。 他不知道这位皇子到底为何便觉得,自己能因为刘虞的缘故坐在那个稳操胜券的位置上,在将乔琰前往长安请罪的种种表现和言语告知于他后,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或者说,他希望卢植能看在大汉危亡在即的面子上帮他一把。 可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昔日他在黄巾之乱中树立战功,却因为汉灵帝的猜忌不得不卸任军权,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 汉灵帝驾崩之时,他为救驾而来,尊奉天子之命调动了北军五校,却因汝南袁氏意图争功的缘故被董卓驱逐出长安。 为保全大汉尊严,他前往长安忍辱负重,一度受到性命的威胁,在他年事已高避居并州的时候,却又被现任天子的子嗣意图当做一个掀起风浪的帮凶。 一面,是大汉的未来。 一面,是黎民的未来。 在眼前这本《昌言》的字字句句捶打间,卢植已经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个怎样的抉择了。 不过像是卢植这般有此等明悟的人却并没有那么多,在这本书广泛流传于外的同时,也势必会引发出众多反对的声音。 但还没等这些声音传递到乔琰的面前,从洛阳的方向就已当先一步发出了一条消息。 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一,仲长统会在修缮完毕的洛阳鼎中观内,对这些意图辩驳于他的人做出一番当面的回应。 为何选在十二月初一,自然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有这个赶赴到场的时间,以免有人因为不能到场而有了何种微词。 如果说《昌言》的发表已经是一种正面的应战,那么这一出补充的回应便更是坦荡得惊人。 以至于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还未曾离开洛阳的刘协都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小心地开口道:“父亲,我想……” 养父并未阻拦,“想去看看便去吧,就算听不懂,能涨涨世面也好。” 刘协有些恍神地走了出去。 他的养父显然不知道,他并非听不懂仲长统的话。 所以他并不是去涨世面的。 不知是出于乔琰的授意,还是仲长统在书写《昌言》之时的确考虑到了要让其传播进千家万户的可能性,在其陈说之言里做过了去繁就简的考量。 那些看似悖逆打破陈规,却在未曾正式进行那场辩驳便已经被刘协接受大半的说辞,都能让他清清楚楚地明了其中的意思,也在翻看书页的一瞬间给他造成了一场堪比狂风巨浪的冲击。 刘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被这场巨浪淹没在重重海涛之下,还是能借力于这场怒风狂涛让自己重新浮出水面。 所以他必须去听一听那场一辩高下的较量。 听一听……写出这番石破天惊言论的人到底会在这场正式的陈说之中带来什么。 洛阳街头有这等想法的何止是刘协一人。 这些人或许没有他这样特殊且微妙的身份,但前几日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引发了洛阳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被推到台前的仲长统便如同是被推到台前的一记有力回应,故而只是去为他撑一撑场面而意图前往鼎中观而去的都有不知多少人,更何况是还有浑水摸鱼意图看个热闹的。 刘协的心中还有另外的一番纠结情绪,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这些在他面前攒动,越到他前头的身影带着奔走间交谈的声响,让整座洛阳城市显得与他在少年时期见到过的何其不同,就像是另外一处透着鲜活生气的地方。 但或许,早在乔琰接手此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一想到这里,刘协便下意识地朝着洛阳南北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晨光之中,有别于寻常建筑耸立于上的皇宫屋顶漂浮着一层金漆斑驳的颜色,大概是因为其间已有六年并无天子在内,无端少了几分威严。 刘协不无唏嘘地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将视线落回到了近处。 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了两个孩童的身影奔跑打闹着朝着远处的街巷中跑了过去,不过是一瞬的工夫就只能看到背影了。 可也正是这个背影,让刘协忽然脚步一顿。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 昔年汉灵帝的大皇子刘辩因为出生在他前头的皇子都已夭折的缘故,并没有被养在皇宫中,而是养在宫外道人史子眇的家中。 在还未曾被接回来的时候,汉灵帝曾经带着刘协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出宫前去探视过对方。 因何皇后希望凭借史道人的道术保护刘辩平安长大,便让他效仿着对方身着道袍。 刘协清楚地记得那身道袍的样子,只因他彼时曾经身着微服随同刘辩在那寄住之地周遭的街巷玩闹过。 彼时的刘辩和刘协都未曾想到过,他们所面对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未来,就像乔琰曾经在带着鼎中观中所写策论面圣后听到的那样,这两兄弟相携而来拜见父皇,还有着一番兄友弟恭的表现。 但随着刘宏殡天董卓入京,刘协在董卓的扶持之下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刻的洛阳城已让刘协觉得有些陌生,以至于在这一刻出现的记忆中人影,显得尤其的醒目。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影只是刘协所幻想出来的,明明他已是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模样,却一直落后在对方的后头一段距离。 当他拨开人群疾追而前的时候,对方却像是能轻易地穿透那些人,将他甩在身后。 直到周遭的人群逐渐变少,刘协才终于拉近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也正是在这个距离之下,他忽然看到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于跑动间晃过了一缕腰坠。 那个腰坠他同样在刘辩的身上见到过。 可还没等他再看清楚些那腰坠上具体的细节,那两个孩童身影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消失在了一道门扇的后头。 他连忙紧追而上。 但行到近处他便发觉,这并不是一道寻常的门。 在方才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孩童吸引的时候,刘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追逐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了洛阳的宫城之下。 他们跑入的,正是那洛阳北宫。 在看清自己置身何地的时候,刘协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的确是出现了一点幻觉,而这幻觉已像是一出泡影一般与宫墙消融在了一体。 倘若他还记得他今日的目的地,也还记得自己此刻要隐瞒旧日天子身份的话,他就应当在此时转身离去,权当自己今日并没有看到过这个奇怪的画面。 但鬼使神差的,又或许是因为今日他本就处在一个神思不属的状态下,刘协迟疑了一瞬,还是朝着面前的门扇伸出了手。 这本不该当是一扇开启着的门。 在他刚抵达洛阳后此地的热心民众便提到过,乔琰在抵达洛阳后将北宫保持着停用的状态,用以表达对昔日洛阳天子的遥尊。 为了防止有人进入其中对此地造成什么破坏,当然也就应当将各处的门扇都给封锁严密。 可在他面前的这扇门,却随着他的用力而朝内打了开来。 在门内虚悬着的门锁当啷一声径直落在了地面上。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 这尘封了数年之久的洛阳北宫,也是他在即位天子后的住所,久违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n, 第369章 玉玺再现 北宫啊…… 生活在这里的过往,对刘协来说绝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让汉灵帝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从北宫搬迁往南宫,为加重与朝堂之间的联系,而北宫则彻底成为了后妃生活之地。 彼时何皇后执掌中宫大权,因其兄长何进大将军的缘故,即便是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也为了避免矛盾发生对其退让,刘协这个备受刘宏宠爱的皇子,地位便不免显得有些微妙。 后来,这里变成了他的所属,却也是董卓的所属。 当刘协踏足在此地的时候,这片似乎是被人收拾过拔去了荒草的宫阙虽已没有了人声,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让他觉得遍体生寒的冷意。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棉衣,忽然对于自己来到此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想法。 若非此地似乎是因洛阳地界上人手不足的缘故,并没有留下看守,刘协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以防有人在见到了他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后发觉了他的身份。 然而正在他生出了对此地的畏惧之心,想要从此地退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距离他不远的一间院落内传来了一声金钟声响。 那声音稍纵即逝,就好像只是刘协的幻听一般。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道诚然存在的声音。 【你也不怕用这种方式将他引进来,会让他以为有鬼神作祟。】系统嘀嘀咕咕吐槽道。 乔琰站在远处的楼阁之上,举着手中的望远镜留意着刘协的动静。 这少年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中,更不知道就连他先前看到的肖似童年景象都是出自旁人的策划。 但或许,这是因为这道注视着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恶意,才让这个向来敏感的少年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而当这场对于他的交流发生在人和某个看不见的系统之间的时候,他也更不可能听到。 对于系统的这个问题,乔琰回道:“你错了,他不会因为鬼神作祟而退去的,曾经在他身上经历的种种,让他很清楚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绝不是神鬼,而是人心。” 他曾经经历过汉灵帝骗杀董重,以其命诱骗何进进宫将其诛杀。见过董卓入京后将何皇后赐死,将何进弟弟何苗剖棺戮尸,在朝堂之上行使其生杀予夺的大权。见过李傕在董卓的雄心壮志殆尽后夺权,将他这位天子当做自己的傀儡玩物。 他此刻又怎么会还惧怕鬼神,甚至有可能是他大汉先辈的鬼神呢?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时候,系统便顺着乔琰的视线看到,刘协辨认了一番金钟之音传来的方向,只迟疑了小半刻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的确不怕鬼神。 他此时已不在天子位上四年之久,倘若真是父皇泉下有知,对他选择藏匿于山林放弃皇位的举动有所不满,想要夺去他的性命,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要被鬼神图谋之处。 八音之一的金钟声响和先前那仿佛记忆幻影一般的一幕,让这位土生土长的大汉皇族子弟,只觉是有什么人在冥冥之中想要对他做出什么提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在四下里依然保持着的沉寂之中,刘协终究还是选择踏入了那处院落。 这洛阳北宫中的一草一木显得熟悉又陌生,但当他来到此地的时候,踏着院中地面上的冬日薄霜,远比数年分隔产生的陌生感更为强烈的熟悉涌上了心头,只因—— 这正是他当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准确的说,这是他曾经还是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南宫就像是他刚抵达洛阳时候接触到的那人所说,已经被翻新成了官员的办事之所,而北宫这边还维系着当年的模样。 洛阳南宫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汉灵帝身为天子在死后仅存不多的尊严,而洛阳北宫在当年袁氏意图救援刘辩而走燃起的那把大火里,也难免波及到了此地,让这片殿阁上还覆盖着一层被熏黑的颜色。 刘协行到了门前,伸手推门而入。 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风雨和干旱的连年摧折加上年久失修,还是因为当年被火熏烤后残存的影响,推门而入的时候,这门扇甚至险些脱落下来。 刘协抬头看了看门框,不知为何居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处境悲凉,只觉出了几分故地重游的趣味。 经历过险些吃不上饭的狼狈和数年间置身山野间的贫家生活,他已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或许是因为董卓被驱逐出境后,洛阳仍因归属于河南尹治下,在司马防的管辖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看护,并没有什么经由洛阳过境的人试图从皇宫中寻找财货而将此地搜刮一空。 当刘协踏足于屋中的时候,越过并未经由过打扫的室内,竟还见到了书架上当年父皇送给他的一只木雕摆件。 他将其小心地拿了起来,试图拂去上头的尘灰,却发觉那些卡嵌在缝隙中的尘土已经淤积得有些深了,若要将其彻底清理干净,只怕还得用水来洗。 想到在他这旧日宫殿院落中的那口水井,刘协便握着这只木雕走回到了庭院之中,来到了那井边。 但他刚准备伸手去取一旁的木桶之时却陡然意识到,这皇宫之中的水井是没有打得很深的,这也就意味着,经历了接连两年的旱灾,此地的水井应当早已经干枯了才对。 他当即放下了水桶朝着水井中看去,果见这水井中已无倒映着天光的水色,只剩下了底下的一片干涸。 在这水井的底部最为醒目的赫然是一支毛笔,乃是刘协当年不慎丢入水井之中的,如今随着水流干涸倒是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意外出现的旧日事物让他本能地将目光多停留在了此地一会儿,也便是这倏忽之间的视线停顿,刘协陡然发觉这水井的底部边缘好像还有个东西。 那是一块油布包,包裹着一个似乎是方形的物体。 因水井之下的光线幽暗,加上那块油布也是近乎于土色的,这才没让他在一个照面之间发觉此物的存在。 油布包…… 刘协思前想后也没记起自己有将这样的东西丢弃在井底。 按说此时的好奇心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好处,他既未曾发现那金钟之声是从何处发出的,便应当直接转身离去就是。 但大抵是因为这出故地重游已随着幼年时期记忆的一幕幕回现让他对于自己所处之地有了几分恋旧的情绪,他又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将这包裹打捞上来,看看里面的底细。 油布包隐约透露出的方形轮廓让他直觉这不会是个寻常的丢弃之物,他从自己的卧房中寻找了一番,找到了一根铁钩,而后用还勉强能用的水井绳索将其垂挂了下去。 要不是这几年间的农户生涯,刘协要成功将这个铁钩挂上那油布包的打结缝隙,而后顺势将其提起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好在,这份经历的存在让这个布包还是成功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的手放在这个积累了不少尘土的油布包一角的时候,他竟忽觉有几分心悸。 这静谧的洛阳北宫之内一时之间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迟疑些什么。”刘协自嘲地小声说道,将手重新放回到了这包裹之上。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油布包之中并不是木盒,而是个铁盒,还是个堪称严丝合缝的铁盒。 不过或许是太过着急的缘故,这铁盒上居然并未再装上个锁扣,以防被其他人打开。 刘协小心地将这个边缘有些锈蚀的铁盒打开,随后从中取出了个木盒。 到了此刻,他先前还当是在查验汉宫遗物的心情已经彻底变了,倘若有人能与他面对面而坐,便不难发现,当这个木盒入手的那一刻,刘协的脸色变得尤为严肃。 他见过这个盒子。 父皇还在天子位上的时候,刘协曾经在玉堂殿中见到过这个盒子! 这是……那个装有传国玉玺的盒子! 早在董卓攻入洛阳之时,那传国玉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这玉玺到底是在战乱中被什么人给捡走偷偷私藏了起来,还是在当年被父皇托付给张让这等近臣后被他们藏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随着张让身死于邙山彻底消失不见。 整整六年多的时间里,这个传国玉玺始终没有出现,这才让那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固然都有着一套对方并非正统的说辞,却都不能拿出自己才是大汉正统的证明。 刘协本以为,可能等到天下重归一统的那一刻,这个传国玉玺都不会出现了,而是随着洛阳再不复都城之名,就此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当他在汉中地界上以一个平民身份过活的时候,他甚至无比希望这个传国玉玺千万不要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落在他那兄长的手上。 但刘协怎么也没想到,就像在做梦一般,他重新回到了这个“故居”,而这传国玉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不,不对,现在还只是个外壳而已,并不代表着这个木盒之中便装着玉玺。 可当刘协将这个木盒放在手中的时候,入手的重量让他直觉这并不是个空盒。 在打开木盒卡扣的那一刻,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 木盒盖子在他的面前掀开,露出了里面的那枚……玉玺。 的确是玉玺! 在玉玺之上因为边角磕碰而出现的金质包边,玉玺那上好的和田玉材质,这四寸见方的大小,还有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都与刘协印象之中的别无二致。 在认出此物的那一刻,刘协甚至想着,他是不是应当将这东西重新放回到木盒、铁盒以及油布包的三重包裹之中,将其重新放回井底,或者放到一个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谁让这玉玺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他也早已不是大汉天子! 但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心中也不由浮现出了另外的一个想法。 为何这个玉玺会被藏匿在他还是皇子时候的居所之中? 这是否是出自于父皇生前的授意,包含着对他的某种期许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刘协便觉得倘若他将这个玉玺重新放到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让其在随后的数年里也无法被人知晓其所在,他就实在是个罪人。 可他也难免在此刻质问自己,就算他本着不辜负父皇安排的想法将这个玉玺从此地取走,他又要将其如何安排呢? 寻个机会将其交还给长安朝廷,让刘虞得以手握传国玉玺这个名正言顺的天子神器,对着邺城朝廷发出征讨,进而让这天下尽快重归一统,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若是将玉玺转托给旁人来交付,刘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由他亲自来交付,又注定会让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而由他来给兄长的“政敌”递上一把刀,也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抉择煎熬。 就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他竟忽然听到了在距离他所在院落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列巡逻卫队齐整的脚步之声。 刘协被惊了一跳,想都不想地先将这传国玉玺用油布包包裹起来,揣进了怀中,随后匆忙躲到了这院落的墙根之下,小心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那卫队好像只是在洛阳北宫内的大道上定期巡查,并没有打算进行什么深入的搜捕行动,更没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们的声音很快远去,不多一会儿,在刘协所在的位置就已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这一块突起,神情有一瞬的微妙。 在将其揣入怀中之前的种种想法,都因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躲藏举动,而暂时被压制了回去。 刘协在心中思忖,如果他突然发现了玉玺,是什么命中注定之事,那么将其带走,说不定也是在得到了某种暗示的必然结果。 与其纠结于此物的存在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风险,还不如想想,若是他将这玉玺留在了此地,随后让其落在了个不该拥有此物之人的手中,他会不会为此而懊悔终身。 既然如此,先将其带走便是! 他按了按胸前的藏匿之物。 这数年间的砍柴捕鱼制药为生,让他的体格身量看起来比起同龄人还要稍显健壮些,那玉玺又是个稍显扁平的存在,倒也很难被人看出是一个这般形状的物事放在那里。 心中不由安心了几分后,刘协又朝着外间听了听。 听得方才便已远去的守卫巡逻声响再未出现,他便匆匆打开了院落大门,从他来时的那扇小门逃离了出去。 直到他已站在了洛阳北宫之外,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归于寻常的跳动。 不过想到洛阳南北宫之间过近的联系,刘协还是不敢有所耽搁,飞快地朝着西面而去,先往附近街市人流更多的地方赶去。 但显然他的这些警惕担心都是多余的。 为了让他成功从这北宫之中将传国玉玺顺利取走,乔琰早就以仲长统所在的鼎中观需要有足够守卫为由,将本应当戍守在此地的士卒给调走了不少。 唯独留下的一队便是被刘协听到了声响的那几人。 他们还早早得到了乔琰的授意,不会经过那个藏匿了玉玺的院落,又如何有可能发觉刘协这个“意外”闯入之人,将其以擅闯禁宫的罪名给抓捕起来。 “我果然没猜错。”望着刘协成功脱身的背影,乔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露出了个笑容。 系统问道:【没有猜错什么?】 她答道:“刘协或许并不适合于成为天子,在汉末这等群雄并起的环境中他也不是能挽汉室基业于将倾的天降帝星,但他是个合格的帝王后裔。起码……他还有一份未曾因为过往坎坷便磨灭的责任心。” 所以当这传国玉玺出现在刘协面前的时候,他会选择先将其保留下来的。 这便是乔琰为这份被交还回来的传国玉玺选定的去处。 六年多前的董卓之乱中,乔琰攻入洛阳,在南宫搜寻刘辩和袁基下落的时候,意外从南宫中找到了被张让藏匿起来的玉玺,但因她和种田系统的交易,这枚玉玺被充当了交易的筹码换给了对方。 对于当时的乔琰来说,传国玉玺的存在与鸡肋无异,甚至可能像是历史上的袁术一般,因为此物的存在招惹来麻烦。故而将其交换出去,让其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并为她换到一笔可观的种田经验财富,是个绝对划算的买卖。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笔交易也并没有做错。 她从并州地界上的快速崛起,既和打痛了北边草原上的鲜卑势力,令并州先处在一个安定发展中的局面有关,也和农业的变革让她积累了一笔不可忽视的前期财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她所掌握的土地面积日益扩张后,这种依然受益的经验便以几何倍数增加着其所能造成的影响力。 在这份收益面前,即使这个送出去的传国玉玺自此丢失,对于乔琰来说也不能算有太大的损失,但显然,能提出将玉玺作为交易筹码的种田系统宿主,就绝不可能是个庸才。 甚至还未曾等到她们原本约定的这个十年之期,她就已经将玉玺给交还了回来。 按照她在送归玉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一个真强大到了一定程度的君主,并不需要依托于玉玺来决定其正统性,充其量也就是将其当做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或许她指着一块石子说这是玉玺,也会有人对这说法做出认可的。 而现在,她这高筑墙广积粮的策略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飞跃,这枚传国玉玺便可以归还回去了。 这枚玉玺是在两个月前而重新回到乔琰手里的,于是她也当即决定,在这《昌言》现世于四方的同时,也让此物重见天日。 现在它如同乔琰所希望的那样落到了刘协的手中,这出安排便已算是完成一半了,也让她原本准备好的其他备选方案都不必一一出场测试,无疑是个好消息。 系统倒是还有几分担心:【你等了这么多年才将这传国玉玺重新等回来,就真的放心它被放在刘协的手中?】 那可是曾经的天子啊! 天子并上玉玺,在汉朝众人的认知之中,这简直就和天命所归没有任何一点区别。 仲长统才说了并无天命之说,大概也没什么用。 “我当然不放心。”乔琰给出了个让系统都有点意外的回答。 它还以为乔琰做出决断做得如此果决,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放心才对。 但它紧接着便听到乔琰说道:“可你别忘了,刘协并不是孤身来到洛阳的,在他的身边还有我的一位好帮手。数年间的羁绊,已经让他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地便抱着玉玺不告而别;他所接受到的种种消息里,我也依然是他若要选择一人投靠情况下的最优选;更何况,我既已知道他身处洛阳,又为了让他来到北宫安排出了这样的戏码,怎么会放任他在我未曾察觉的情况下逃离。” 刘协的养父不会背叛她,因为他们本就是她在中平二年间让褚燕带着薯蓣前往中原地界贸易中带回来的流民,他们告知刘协的“早逝儿子”也在完成了乐平书院的就读后在她麾下的一处工厂里领了个职务。 无论是看在救命之恩还是儿子前途的份上,他们都只会继续扮演着这个养父母的身份,直到乔琰说可以终止的时候。 刘协也不会突然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除非他忽然有了飞天遁地的本事。 那她此刻所做的,也不过是将玉玺从井里换到另外一个储存地点罢了。 既然并不是失去,又有什么必要让自己觉得烦扰。 【可这只能确保玉玺不丢,现在也顺利地交到了刘协的手里,并不能确保手握玉玺的刘协会严格按照你所希望的样子行动吧?】系统追问道。 它自觉自己的这个问题提出的并不算错。 刘协毕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甚至是个被汉灵帝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大汉天子。 乔琰可以让他在未曾防备的情况下让他多出了一对养父母,也让他隐居山林多年不出,像是李傕早已在多年前就谋害了他的性命,让他自此销声匿迹。 但这只是限制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他的去留,却不能让他的思想也和乔琰完全同步,让他在手握玉玺的同时也变成一个提线木偶。 可能是因为和乔琰相处久了的缘故,系统已隐约猜到了几分乔琰打算让刘协来担负起的角色,但……就像它所担忧的那样,刘协为何要帮她完成这出大戏的落幕呢? “为何不能呢?”乔琰反问道。 先前的那句“不放心”她说的果断,现在的这句“为何不能”,同样让人毫不怀疑她将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的信心。 她望着下方的北宫院落宫室,神情凛然,“我若是连刘协这个已被潜移默化熏陶数年的存在,都不能说服站定在我这一边,我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僭越称帝之举!” 系统:【……】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决绝之气让系统顿时一怔。 可她说的的确不错。 她要说服的,从来不止是一个刘协,也不会止步于一个刘协。 既要篡夺大汉的基业,她又怎能让自己麾下的子民还有第二个选择呢? 如今的刘协,在卸掉了身上的帝王身份后,便可算是这子民之中的一员。 至于她能否做到这一点…… 反正它这个系统连培养出个天下第一谋士都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经验,对于这等剑指帝位的宣告,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言也是理所应当的。 在卡壳了好一瞬后它回道:【也对,你握着那传国玉玺的时候,已经不会减气运数值了。】 两个月前玉玺回到乔琰手中的时候,和当年她刚接触到玉玺的时候已大不相同,就连系统的内置气运判定也不再认为,以她此刻所拥有的地位,手持传国玉玺会是什么令她大难临头的举动。 它甚至很乖觉地将气运又往上蹦了五点。 那么对于这传国玉玺的安顿和正式出场的方式,她又怎么会心中没数呢? 在这样的局面下,系统觉得自己很难不稍微同情一下抱着玉玺离开洛阳北宫的刘协。 一个天子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操纵着,实在很难说是不是独一份的可悲。 可它又很快想着,它有什么好心疼刘协的。 就像乔琰一度在跟郭嘉的谈话中说的那样—— 在这时代的洪流中,只有可能有一个站到最后的胜利者。 别人会不会是姑且不论,起码刘协不会是。 而此刻,这个注定不会是胜利者的存在,已经站在了洛阳南郊鼎中观的人群之中。 在离开北宫之后,他原本想先寻个地方将传国玉玺给藏匿起来,又想着此刻的洛阳有着不知多少民众往来,冬季来临又到了重新翻腾土地的时候,谁知道会不会被什么人将玉玺重新从土里刨出来。 那他将其从北宫中带出的举动将变得没有任何的意义! 若是先将其放回到长安城中的暂住之地,刘协又无法对养父解释,他到底为何在明明说要去看仲长统的鼎中观一辩后,半道上又转回家了一趟。 那还不如装作他并没有往北宫走上一遭,他此刻也没有怀揣着这样的一件天子信物,以若无其事的姿态直接前往围观。 玉玺紧贴着胸膛所带来的触感,让刘协身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安心。 没有人会想到,他这个在相貌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可以说是有损的人居然会是昔日的天子。 更不会有人想到,他会带着玉玺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之中。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远处搭建的高台上。 十一年前乔琰在鼎中观里的策论之书,只现于许劭、陈琳、王谦等人的面前,令彼时身在观外无缘得见之人不免为之遗憾。 可如今的乔琰已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绝不可能再参与到此等活动中一争声名。 但此刻由她所准允印制的《昌言》撰写者出现在此地,应对行将到来的种种质疑,又何尝不是一种呼应。 这一出高台搭建以对群雄的姿态,倒也可算作是全了当年遗憾。 “那便是仲长公理?当真是好年轻!” 刘协听到他身边有人议论道,旋即朝着高台之上望去,正见一青衣广袖的年轻人已站定在了那里。 虽因相隔一段距离,让刘协无法看清对方的相貌,但诚如周遭之人所说,在他这风姿气度中所展现出的,分明是一派年少傲气,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和那成熟老辣的政论著作显得何其格格不入。 可一想到此人或许是经由乔琰的授意这才被推到台前,众人便不免想到,将近四年前,乔琰以十九岁的年龄登临大司马之位,竟显得这少年人的举动并没有那般难以理解。 周遭一瞬的哑然无声间,仲长统朝着左右各自俯身行了一礼,朗声开口道:“在下不才,敢以《昌言》十余万字,请诸位指教。” 成功将昌言修订完成,又以印刷的方式推广出去,还远不到他松懈的时候。 就像他和乔琰所承诺的那样,他既为自己取字公理,便势必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种种根基之上,与愚昧之人一辩高低! 也一证公理所在!:,n, 第370章 辩驳群才 “说是说的在下不才,但他这表现可一点都看不出谦逊的意思啊。”祢衡朝着台上望去,自觉自己从仲长统的表现中实不难看出他对自己今日一辩群雄的底气。 “听说早年间戏别驾在乐平书院见到他游学至此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个内敛拘谨之人,大约这就是才气自现吧。”杨修回道。 按说这两位此时都该当在长安才对。 但杨修刚往邺城走了一趟,照例是打着关照老父亲身体的旗号,实则是将一批《昌言》带到邺城,以分发伴手礼的由头给送了出去,可把袁绍这个做舅舅的给气得够呛。 偏偏他还拿杨修没点办法。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杨修只是来走亲戚的又有什么错? 何况在袁绍拿到这本著作后,便也难免预备看起了司隶那头的乐子。 如果说此前因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已经让袁绍着手在发酵流言一事上推波助澜,那么这本《昌言》的问世,就是让袁绍越发坚定了要趁着这场在长安朝廷内部发生的动作,将乔琰以朝堂斗争的方式拉下马去! 不过在他能做出什么有利于他的举动之前,杨修就已经完成了在邺城的书籍传播工作,随后施施然地离开了邺城。 他途径洛阳之时也正是这鼎中观中对于《昌言》发起论辩的时候,想到当年他那年少轻狂,将乔琰邀约前来一斗的表现,杨修便忍不住前来看个热闹。 至于祢衡,按照他和杨修的说法,他是因为在长安城中没甚乐子可看,这才来到此地的。 大概是因为他当时在街头直接将淳于嘉给气了个吐血,以至于长安城中此番对乔琰说闲话的都绕着他走了,唯一一个能跟他当街对峙不落下风的虞翻还是个混不吝到连自己都骂的存在,让祢衡没少语塞到不想说话。 一听洛阳这边有新的辩论可看,祢衡想都不想地赶了过来。 “才气自现还是厚积薄发可不好说。”祢衡嘀咕道。 台上的仲长统给他的感觉并不像是个纯粹被乔琰推举出来充当传声筒的存在,但和他祢衡的这种狂放又显然有些区别。 这才有意思。 以乔琰的脾性,也绝不会让一个可能会被人给轻易驳倒的存在出现在此等公开的场合。 比起看到这位一朝成名的年轻人就此折戟,祢衡也更乐意于看到对方在这里一展身手,将那些个意图将他这《昌言》之说踩进地里的人给气出好歹来。 可惜的是,就算乔琰将这个鼎中观之会的时间敲定在了十二月之初,有些置身偏远之地的存在还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抵达,今日出现在这里会对仲长统做出发难的,不是得到过长安城某些人授意的,便是在洛阳地界上未曾被乔琰启用、又不满于昌言中说辞的。 祢衡忽然开口道:“我看到了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杨修还没来得及做出阻拦,便见祢衡已从人群之间挤了过去,行到了个中年男人的身边,颇有社交悍匪架势地和对方搭上了话。 杨修可以确信自己并未看错,在祢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那一刻,那家伙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么一变,也让杨修认出对方身份了。 建安元年五月由大司马颁布推行禁酒令之时,曾经将司隶和南阳等地的豪强世家给聚拢在一处,做出诏令的宣读,一面以烈酒的高超酿酒手段做出打压,一面又将酱油等物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 在她将所有的条件说出之前,有个朝着她发难的便是眼下被祢衡找上的那位了。 中牟任氏子弟。 “足下是经由了一番进学,此次要重新来大展身手了?”祢衡一副正儿八经发问的样子,朝着这任氏子弟问道。 对方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说笑了,不过是来见见大场面的罢了。” 他当然对《昌言》之中的说法不满,当年他能对着乔琰说出,他们这些豪强收容民众为隐户,是在为长安城分摊掉流民齐聚所带来的压力,解决他们的就业生存问题,眼下也依然是这般心态。 但看看仲长统在这本书中是如何说他们的! 他说他们是“财赂自营,犯法不坐”之辈,手中的权柄合该进行一番削减。 要不是眼下仲长统已经被乔琰的部从给严密保护了起来,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容易被联系到他们的身上,他是真打算给对方个好看。 可这种话对着站在同样利益诉求立场上的人,任翊可以坦荡地说出来,甚至在背地里斥责几句,难怪乔琰会选择和兖州乔氏之间完成立场上的切分,就算她当时没有独立出来,在她做出这等举动后,别管她是不是当朝大司马,兖州乔氏都该当将她从族谱上除名—— 对着祢衡这家伙,他却不能说。 他也确实没有上台与仲长统相争的打算。 河南尹地界上因洛阳昔日曾为天子居所,累世公卿、财货盈门之家可不在少数。 这些名门之间又各有联系,想出言将仲长统给镇压下去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何必非要他再行上台呢? 倘若被仲长统将三四年前的事情给翻出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说道,他还觉得有些丢脸呢。 他这话刚说完,便见有个年轻人上了台。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打算先试探试探仲长统的本事,便先让个与他差不离可算是同龄的过来交涉。 可这年轻人刚出言开口通报家门,自称出自杜陵黄氏,便已听到仲长统问道:“杜陵黄氏?可是建成侯后裔,门庭子孙为吏二千石五六人的杜陵黄氏?” “不错。”听到仲长统提及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一度担任丞相的建成侯黄霸,这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几分骄傲之色。 世家名门大多讲究传承,如杜陵黄氏这般传承了二百多年的便可算是身家渊源上佳的存在了。 而他这位作为代表登场的,人虽年轻,却已早早在郡中察举孝廉,迟早也要往长安去过一过那弘文馆的路子。 但仲长统又哪里是要跟他讨论什么家学渊源的,见对方居然都没从他的话中听出嘲讽之意,反而觉得这是往来交谈间自报家门的表现,他不由冷笑了一声说道:“昔年王莽篡政,杜陵黄氏所袭爵位被取消,光武兴复,本为嗣爵重启,再临天子堂上之时,偏杜陵子弟不思进取,怀抱名门尊荣,守农舍坞堡,得安乐富贵,徒追忆往昔,固步自封而已。” “其中意图求变者倒也有那三二人,百八十年前转居酒泉,成为郡中大姓,大汉不能治边陲,便令地方人治理河西四郡,于是酒泉黄氏割据郡县,驱逐长官,终登太守之位。君侯执掌凉州,沉潜隐忍数年,终于将那酒泉太守黄衍铲除。” 此事还就是在近来发生之事! 因凉州地处偏远,河西四郡又为乌鞘岭所隔绝,这酒泉之变和河西豪强随着徐荣、马腾等人地位巩固而遭到的第二轮打压,都还没传入中原来,以至于当从仲长统的口中说出这消息的时候,这杜陵黄氏子弟骤然一惊。 什么情况?什么叫做将酒泉太守黄衍铲除? 仲长统却丝毫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已接着说道:“敢问兄台,你等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将以何说我?”1 好一句“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 杜陵黄氏近年来的确少有子弟有官职在身,或者说,就算是有的话,也绝不能算是出挑的。 可就算是这样的存在,也依旧役使成百人为仆从,衣着多有逾制之富贵,说是窃居龙章之服,当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骤然听到这样的指摘,又忽然听到酒泉分支遭到了铲除的打击,这年轻人哪里还能对仲长统做出什么问责,甚至都没开口发出什么质问,便已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下台逃离。 眼见这样的一幕,身在台下的任翊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他就说像他这等有“案底”的还是先不忙着跳出来的好。 可他朝着台上看去的目光里依然没有多少敬畏之意。 仲长统可以用这等身家背景之说,将杜陵黄氏子弟这等存在打压下去,甚至让对方无暇对他的策论本身发起指摘,却不能将这套逻辑尽数套用到所有的对手身上。 毕竟—— “他不能说你,不知我能否为之?” 那黄姓子弟的背影都还没有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仲长统不疾不徐地朝着对方行了一礼,“种颍伯自然可以。” “素闻颍伯先生昔日为宛县县长之时,因南阳郡吏于休沐之日游戏市井乡里,为百姓所患,必下车公谒,与之交谈,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违之人。品行操守与言辞犀利,均可算是当世翘楚之人。敢问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长统的这番解说陈词,让种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了几分。 洛阳种氏,仲山甫之后,实可算是名门。 而种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奋勇登场的家伙一般无甚本事,只靠着先辈之遗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为政能吏的名声,累升到光禄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长统所说,他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么当庭辩论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但身在台下的杨修却直觉,仲长统此刻对种拂的客气,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锋芒毕露的态度。 他朝着和任翊搭话结束走回来的祢衡比划了个口型,说的正是“光禄大夫”四个字。 光禄大夫可不是什么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祢衡给气吐血的淳于嘉,不就是在光禄大夫的位置上吗? 也难为种拂能在此时从长安请了休沐假期来到洛阳,找仲长统的麻烦。 种拂并未听到台下这两人意味深长的交流,他只是朝着仲长统说道:“我想与足下探讨探讨为政之道。” 这话之中的挑衅意味不是一般的浓厚。 要知道,仲长统年不过十八,尚未正式进入官场,种拂要同他说说为政为官之道,无疑是想先从对方的薄弱之处着手。 仲长统面不改色,朝着种拂伸了伸手,“愿闻其详。” 种拂说道:“我见你在昌言中说道,好节之士,推辞爵位封赏,恪行茹素简朴之道,虽有清邵之名,却实为矫枉过正之举。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员行其道,尽其职。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标杆,也当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从政之履历,何敢有此断言,令昔日悬鱼太守之善举,竟为足下所称不当为之举?” 种拂的这话一出,当即有人在台下叫好。 是啊,若说非要让官员吃饱了饭才能做事,又何必推举什么为政清廉呢。 仲长统又诚然没有当政的履历,他提出这样的说法,难保不是头脑一热之间想出的。 可仲长统的回答却让在场的众人惊掉了下巴,“不瞒颍伯先生,我是从您这里得来的结论。” 种拂怒道:“你莫要在此开我的玩笑。自我为官以来,从未多收一丝一毫的法外之财,岁俸只有少领的,未有多领的,如何便是你这番言辞的例证?” 仲长统笑了笑:“我说的是您的祖父和父亲,昔日您祖父为定陶令,积攒余财三千万,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晓,这笔财富之中有经商所得,有贸易往来的抽成,还有除当地为富不仁者所得,也并未被你种氏据为己有,你父景伯为官之年,将此余财赈恤宗族及邑里之贫者,活民数千,于是得以于延熹四年迁司徒之位,名臣桥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亲举荐,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马追忆祖父往昔,多对种景伯有所称颂,难道这并未是应和我之言论的绝佳典范吗?” 种拂怎么都没想到,仲长统居然会在这辩驳之词中,直接将他的祖父和父亲给拖了出来。 大汉极重孝道,种拂若是对仲长统之言有所驳斥,是否就是在对他祖父和父亲的做法有所质疑呢? 他说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长统是在与他做出一番诡辩之说,他也绝不能在此时再多说了。 更何况,他还没同他父亲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种拂当即告辞离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换了个人。 这位倒是也乖觉,政治上的东西,种拂都没能对他做出什么批驳,他自忖自己的本事还不如种拂,更不该在什么不一定能争辩得过的事情上僵持,还不如来说说另一项在昌言中贯穿的结论。 仲长统不看天命。 他问道:“我见足下在书中写道,人事为本,天道为末,敢问有此一言可是在说,图谶、秘纬、天文、洛书、风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学,连带望气、占候、推步之术,均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时钻研易学者以乐平书院郑康成为首,莫非足下是连对方所观之物也不觉为真?”2 仲长统回道:“矫枉过正,官场如此,天道人事之说也如此,上洛台氏精于此道,却也不必给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怜之说流传过盛,以至于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者不计其数。昏聩之君权移外戚,宠被近习,令为恶之宦者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贪残牧民,然阴阳失调,三光亏缺,蝗虫并至之时,为之问责的却非宦官,而是三公,以为上应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胜天之言,方令蝗虫得除,民生兴复。” “易理洛书之言自有其道,不过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阁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说之物,再来驳斥不迟!君不见百姓之苦耶?” 那台氏子弟朝着周遭一看,当即见到了不少朝着他怒目而视之人,顿时往后退去了一步。 而紧随其后的开封郑氏郑浑也并未从仲长统这里讨到好处。 他问询仲长统那井田制在荒地的重启并无先例可用于佐证,这也并不像是先前种拂的那等情形,他对此又要做什么解释。 仲长统回道:“作有利于时,制有便于物者,可为也。事有乖于数,法有玩于时者,可改也。故行于古有其迹,用于今无其功者,不可不变。变而不如前,易有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3 创新有利于时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满足时效了,那就变。 要是变了还产生弊端,那就恢复或者调整! 要是连尝试都不去尝试,那才要招致终身的遗憾了! 仲长统看着面前脸色惨淡的数人,又朝着台下众人看去,问道:“不知,还有谁人欲与我言说一二?”:,n, 第371章 时代变了 谁能与之辩驳一二? 这少年人站定台上,纵然在字字句句之间都没有何种高深莫测的言语,却已将一条条向他发出挑衅的路都给堵死了。 “身无青纶之命,窃取龙章之服”的世家子弟除却败坏世道纲常之外没有一点作用,如何能与他评说治世之言? 被他当即指出的杜陵黄氏,或许因为其分家而出的酒泉黄氏在凉州行豪强割据之事而被乔琰追责,在其中显得有些特殊,却绝不是唯一要被以此种方式质疑的存在。 而后便是洛阳种氏。 种拂的确不算那等德不配位的存在,但其先辈任职的履历恰恰证明了仲长统所说之言诚有一番扎实的事实论据,并不因其年少、并未真正在官场之中任职,就不能对其置喙点评。 那么谁也无法判断,与种拂有着同样相似身份的人,会不会原本还意图站在他的对立面,却反而变成了支持他言论的例证。 精通天文命理之说的上洛台氏意图凭借着易理的钻研和渊源,对着仲长统发起对其“人事为先”论断的谴责,却在仲长统这两句轻描淡写的反驳中看到了一个尤为特殊的信号。 这人定胜天的理论早已随着这两年间乔琰以身作则地与民众一道对抗蝗灾,变成了一种何其深入人心的存在。 他们若是想要凭借着以偏概全的说法和在望气占候之学上的地位,对仲长统的言论做出驳斥,那么也必须面对着民众对于意图掀翻他们认知之人的怒火! 这些曾经被他们认为是愚民的存在,已随着乔琰数年间的引领开化,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也成为了仲长统这本《昌言》能够赖以生发的土地。 他的图谶秘纬之说,与其再用来将何种天象与人事联系在一起,还不如就此前往灵台报道,将其用在对天文现象的记录观测之上算了。 连在此道上有着天然优势的台氏都尚且如此,其他人何敢对他再做出什么辩驳。 至于荥阳郑氏的郑浑也不必多说了。 因循守旧之辈,在仲长统的面前得到了一句堪称一针见血的回复。 在并没有一个更能证明其可行性的方案能被提出前,不试一试就说其存有谬误,实在是个最可笑不过的质疑缘由。 或许唯独还能对仲长统做出质疑的,也便是天子和其后嗣了。 《昌言》之中对于天子取贤用士之道,对皇子皇孙的教养之说,上位者若对其有所质疑评说,倒也能与之对峙。 可问题来了。 此番仲长统驳斥各方质疑所在之地,乃是距离长安数百里之遥的洛阳,且不说天子所在之处距离他仍有些遥远,就说那本也可以赶赴此地的皇子刘扬生怕暴露了自己言辞不精的事实,最终还是选择了让种拂等人前去。 他们又如何能在此刻阻拦仲长统将其言论宣扬广大呢? 不过这位已接连将四人堵塞到哑口无言的少年,倒并不像是他所给人的恃才放旷初印象一般,在这得手之后还要对这些被他以言辞压服的世家子弟、长辈做出什么趁胜追击之事,而是在四下逡巡之间并未发觉有人要与他上前对峙后开口说道: “天下之众,逾越千户,但使一户之地能出一丁壮,便有千万人之多,倘十人之中有一人识字,也有百万人之众,再十人之中有一人可成才,也有十万人之多,然天下官吏之位并无如此之众。”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仲长统不才,得君侯之命,而今以粗言陋语抛砖引玉,静待诸位各抒己见、各展所长,以兴我朝。” 刘协呆呆地望着台上,只觉自己放在心口的那块玉玺好像并不是因其乃是个烫手山芋,才在此刻烧灼得令人烦躁,而是因为另外一种沸腾之意从他自己的心中升腾而起,牵连着那块突如其来到手的玉玺一并也在燃烧。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 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1 是啊,他们脚下所踩着的是一片何其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之地。 向来只有没有被发掘出的人才,没有缺少人才的时候! 如乔琰此刻麾下人才济济的状态,就连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都在这辩驳场合中展现出了这等非同一般的能力,当真只是因为—— 她比别人的运气要好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 她只是比谁都明白人尽其才的道理罢了。 也让这一言惊起千重浪的举动,在这位一战成名的少年天才手中,发挥出了远比《昌言》的言辞本身更为惊人的结果。 在周遭的叫好声和各种交头接耳的声响里,这些前来此地围观这出辩论产生一个结果的好事之人,已相继朝着洛阳的城郊和城中折返,唯独刘协还因为心中的惊悸被滞留在原地,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扎根在逆流之间的顽石。 那站在台上的少年好像因为他这有些特殊的举动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在这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刘协只觉在对方的眼中透露出的并不是得胜后的傲然,而是一句雷霆震动之言—— 时代变了。 这已不是那个非要对着身家履历论资排辈的时代,不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便需有人为其让道的时代。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民众追随着的不是风雅陈词,而是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活命的救星。 在民众的日益觉醒之中,被他们所期许着的是将他们放在眼中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天子”。 天子未必真有天命所钟,民众也未必再如蝼蚁一般庸庸碌碌。 可这种界限难道该当怪罪于乔琰吗? 大概不能吧。 若非有人抢先一步将这位勤勉进取于平定天下大业的大司马推向逆臣贼子的方向,将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牵扯到她的身上,她又何必非要在此刻推行出《昌言》! 在将她身上所遭到的质疑挥退出去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引来另外的一批敌人。 今日的种拂、郑浑等人可以因为仲长统的言辞被迫闭嘴,明日他们却也可以倒向与乔琰对抗之人的方向,让她遭到各方的围剿。 除非,她能用更快的速度让更多的人理解昌言的内涵,凭借着其中的治世之道让更多民众因此成为她的拥趸。 刘协刚想到这里,忽觉另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年间唯恐被人发觉身份的警惕,让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来,不再站定于原地,而是随着人群一道朝着外头走去。 “你在看什么?”祢衡朝着杨修问道。 杨修皱了皱眉头,回道:“我好像看到了个熟人,但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认错了。或许是我眼花了吧。” 中平六年,杨修结束了为祖父的守孝后是先来到洛阳的,以他这身份要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刘协有上个数面之缘并不是难事。 距离如今虽已有六年之久,但杨修既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又并非脸盲之人,还能清楚地记得彼时刘协的面貌。 方才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个少年人,分明和刘协有几分相似! 可刘协早已失踪四年了,他若真出现在了洛阳,也得知了君侯对他的搜寻,也该当直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才对,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就好像是这围观群众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很快消失在了杨修的视线之中。 杨修并不知道乔琰对于刘协的额外安排,在完成了一番自我说服之后,便将他方才疑似看到了刘协的情况给抛在脑后了。 应当是他看错了才对。 比起关注这个疑似刘协却大概率不是他的存在,倒不如想想,在今日仲长统对各方的辩驳得胜后,他要如何配合君侯将其宣扬出去。 不过…… 为了破除这气象说辞的影响,他们好像已经处在了一种太过微妙的处境之中。 一种让杨修直觉有些过界的处境。 置身于这等境地之中,乔琰已没有了再往后退去的后路,只因希望将她打落尘埃置于死地的人,必定会在她稍有松懈的情形下紧追不放。 可一旦要进,在这个已然位极人臣位置的大司马官职之前,她还能进到哪一步呢? 进到……非王即君。 他朝着台上又看了一眼,见那少年人已并不在此地,大约是回去寻乔琰复命去了,便也并未继续停留,和祢衡交流了两句便也随之回返洛阳城去了。 洛阳的民众里大多不是光和七年的那一批了,昔年的洛阳太学也早已不复存在,倒是这因为城外这出盛事而争相交谈的场面还和当年如出一辙。 在行于那洛阳南城门之外长街上的时候,杨修不免觉出几分印象交叠的恍惚。 但此刻居处于这洛阳中心的,已不是当年还能对乔琰这个后起之秀召之即来的汉灵帝,而是乔琰了。 杨修望着与当年相差无几,只多了几分风雨摧折之态的城门洛阳二字,忽然流露出了几分叹息之意。 祢衡忍不住在旁吐槽道:“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你杨德祖会做出来的事情。” 杨修将自己发散得有些过分的神思重新收了回来,回道:“我只是在想,时代的变化里,能跟上君侯脚步的到底有几人。” 或者说,正如乔琰突如其来地对着河西四郡的酒泉黄氏动手,以至于还让其变成了仲长统驳斥杜陵黄氏的针对打击那样,不能顺应时代而前的世家注定会被抛弃。 又有印刷术的发展始终在将另外一批人从原本的泥沙之中打捞上来,让世家再不是一种不可被替代的存在。 他或许该当问的是,能跟上乔琰脚步的到底有几家呢? 但不论是否人人都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他总不会让自己掉队的,否则—— 可实在对不起他当年的一败! 也便是在杨修一番心绪复杂中,刘协已经怀揣着玉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地方。 见养父还在后厨做晚饭,他连忙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玉玺塞在了被褥之中,在外形上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的异常之处,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今日发生的种种,没有一样是在他离开家门之前有预料的,说出去只怕都没人相信能有如此之离奇。 他本以为也不过是去求证一二自己心中所想,却完全没想到他会先拿到了玉玺,而后听到了这样一番过招拆招。 他坐在床沿陷入了沉思。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万千从外地涌入洛阳的民众中的一员便好了。 这样他就可以成为被乔琰推动着寻找自然规律,与天时博弈的众人中的一员。 可他并不是。 他虽以一种让大多数人都无法猜到的方式摆脱了自己的身份困境,也大可以像是个最寻常的农夫樵夫一般平平凡凡地结束一辈子,却因这玉玺的存在而不得不记起,他身上还负担着一份与寻常人大不相同的职责。 玉玺要送到何处去? 他本人又该当何去何从? 这两个问题中的任何一个他都必须尽快想个明白。 或许留给他的时间已并不太多了。 仲长统的那一番言论可以横空出世,其余的种种时代巨变也可能在他猝不及防之间快速到来。 但不知为何,因今日的种种,刘协已在心中打消了一个想法。 或许,这枚传国玉玺不该被他寻机送到长安去,交到刘虞的手中。 光禄大夫种拂今日出现在这和仲长统当面对峙的高台上,已代表着长安朝廷收复各州的进度固然喜人,在朝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的迹象却也已越发明显。 刘协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捧着这块宣告正统的传国玉玺就站在这条裂缝的中央。 一端是正于那《昌言》种种言辞刻画间有腾飞之象的新时代,一端是依然牵坠着旧日大汉的长安王庭。 从理法与亲缘的关系他好像都应该选择后者,但当他一度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以一个黔首的身份而活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想要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挪动脚步。 冥冥之中好像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在此时,在这个旱灾后水井干涸的时候重新接到这枚传国玉玺,很可能也是一种另类的暗示。 他…… “小安,出来吃饭了!” 养父的声音一出,顿时打断了刘协的思绪。 他连忙收拾了一番神情走到了房外,见外头的饭桌上已放上了菜饭,便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生怕自己这个面临两难抉择的模样会让和他相处多年的养父看出破绽来,刘协还是埋头扒了两口饭,以便让自己将作为大汉天子的头脑转回到一个樵夫贫户之家的孩子所该有的样子。 不对,可能不应当叫做樵夫贫户。 从他们抵达洛阳的十月到眼下的十二月初,因洛阳招工的安排几乎落实到了每一个抵达长安的民众,刘协的养父已在此地寻到了个务工的工作。 多年间劈柴贩售的经历让他在干起力气活上无疑是一把好手,也很快拿到了按照他所说“转正”的工资。 按照养父所说,就算他们不参与到洛阳周遭田地的划分上,而是选择依靠着务工为生,也足以让他们在洛阳长住。若是刘协决定了的话,他们在年前便能将还留在汉中地界上的养母给接过来。 “我今日看你迟迟不回来,还有些担心是那头的人聚集得太多,以至于出现了什么意外。后来想想,这等大场面需要的时间久一些也算寻常。”养父一边将菜夹到了刘协的碗中一边说道。“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刘协一抬头就对上了养父不加掩饰的担忧神情。 这份原本是他为逃避灾劫才缔结的父子关系,在这数年间的陪伴里早成了难以抹消的羁绊真情。 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又将目光重新转了回去。 “我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哪里能遇上什么事。”刘协语气从容地回道:“就是那仲长公理的有些话我没听懂,大概还要等乐平月报上的消息来解惑了。” 他那养父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早说了尽快将你送去进学,现在倒是知道差在何处了。” “也对,像是这等大事,月报上总是会做出刊载的,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十二月刊了。” 当然赶不上。 就算是赶得上,乔琰也要让它赶不上。 反正乐平月报的发行最迟也不会超过每月的十号,倘若月报的内容都经由了提前的编纂,以防在印刷刻板期间出现什么耽搁,没能将仲长统在洛阳的表现尽快写到月报上,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情况。 “再者说来,十二月已是年尾,今年无论是扬州的数场战事、徐州的收复还是交州的倒戈这些交战,还是自今年春耕到秋收期间的种种民生灾厄,都该当在这最后一份月刊上做出总结,忽然调整内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听到乔琰这么说,被调到洛阳来的蔡昭姬笑了笑,“我看君侯是非要将有些惊世之言放到下一年之初来。” “知我者莫若昭姬也。”乔琰将手中的昌言放了下来,接话回道。 想到今日为了盯梢刘协成功拿到玉玺,又做出一番随后的安排,加上那鼎中观的附近也没有一处能让她悄无声息出现的地方,只能错过了仲长统在那里的表现,她也不免觉得有点遗憾。 但从下属的转述之中,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在抵达此地意图发难的众人争相上台之中,仲长统所拿出的表现的确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何止是未曾堕了她的威名,也让他的这出慷慨陈词足以被以一种勋章一般的方式出现在建安五年的乐平月报一月刊上。 能写出昌言是他的本事,能将乔琰交付到他手中的那些消息发挥到此等地步,便更是他的本事! 而他能掀起的,又何止是从天人感应到人定胜天的序幕呢? 只怕还有另外一件势必会令长安震荡、令天下惊动的大事。 不过此刻,这些谋划也好、争锋也罢的东西,都还被藏匿在暗潮涌动之中。 她作为坐观局势变化的一方并不需要这么着急。 她甚至还有这个闲情逸致亲自绘制了建安五年压胜钱的图案,在此时和昭姬将明年正月刊上的其他内容商定完成,又转入闲聊之中的时候,从书案上的纸张中取出,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昭姬一见到上头的图案便笑了出来。 那居然是一头憨态可掬的小象,背上坐着一只啮铁兽。 “今年元月的鹤衔独活草,是君侯想要表达自己对于下属能够长寿的美好祝愿,不知今年这个又是什么?” “希望明年我们都能有着和象的表皮一样厚的脸皮,以及和啮铁兽一样的进攻性吧。” 蔡昭姬:“……” 乔琰在说个真话还是假话,她都与对方相识这么多年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就当是最后的童心吧。”乔琰又旋即接了一句。 没等蔡昭姬对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做出何种反应,她便已又听到乔琰说道:“我听说,你和你父亲都已接受了河东卫氏的求亲?” 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让蔡昭姬意识到,那新一年的压胜钱图案背后还有的深意,以乔琰的脾气大概是不会再说出来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忽然转移了话题。 蔡昭姬回道:“不错,卫仲道都将诚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又何必拒绝呢?当然,此事也不全然是因为诚意。” 若只是因为卫仲道所表现出的态度颇佳,便决定未来的伴侣,那也未免太低看于昭姬了。 但不得不说,他这等表现让他在蔡邕那里的过关变得容易了许多。 蔡昭姬的姐姐蔡贞姬曾经因婚姻的缘故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在蔡邕立足于乐平将他们夫妻二人接来后,也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不能因庇护之恩便轻易择婿的道理。 卫仲道出自河东卫氏,却因考虑到昭姬的前景而选择入赘,光是这一点上就让蔡邕深觉自己得一良婿了。 见乔琰脸上露出了几分真挚的喜悦之色,昭姬又道:“但这也不能算是好事将近,我还给他留下了另外的一道考验。我说,他若是真心求亲的话,便再等上我两年。若是不能接受这条件,那便是我与他有缘无分。” 从乔琰得到的这基本谈妥的消息来看,卫仲道显然是并未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只是…… 乔琰问道:“为何是两年呢?” 数年间被放在这样一个落笔如动刀的位置上,让此刻站在乔琰面前的女子于沉静的文人气质之余,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锐利风姿。 而这种不逊色于将士的披坚执锐气度,在她出言回话之间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霍骠骑昔日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无论是鲜卑还是匈奴都非君侯对手,更是或臣服或歼灭,这话便已暂时不必说了,那便得换一种说法了——天下未平,何以家为。” “昔年君侯连推行印刷之术都需要迟疑不定,甚至不能让我提前将与之相关的消息给透露出风声来,如今却已将其彻底变成了我等传播意志的桥梁。” “君侯曾经所掌控的并州乃是天下皆知的边陲荒凉之地,而今却已天下十三州,九州在手。” “说句实话吧,”蔡昭姬微微一顿,“在仲长公理的昌言现世之前,我曾经以为君侯要效仿昔年高祖斩蛇起义之说图谋天命,但如今看来,君侯所要的是民心归于沛公后的那一句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你怕吗?”乔琰认真地问道。 “我为何要怕!”蔡昭姬斩钉截铁地回道。 “唯有君侯执掌大权,在方今困厄之间挣扎的黎庶才有活命之望,都说民心思汉,却或许更是民心思安。” “唯有君侯有此等魄力尽快吞并余下四州,令这天下疆土非但不会为周遭的外邻所觊觎,令四方蛮夷不敢妄动。” “也唯有君侯……已将不拘一格启用人才表现在行动之间,而这不拘一格何止是不拘于身份,更是性别。” 蔡昭姬再清楚不过了。 就算那位荒唐至极的汉灵帝能对乔琰给出并州牧的位置,也因为一时之置气将马伦放在太史令的位置上,他却绝不可能让昭姬、任鸿、姚嫦这一个个女子都各有一展抱负的场所,甚至让这天下间更多的女子有当家做主的机会。 这是唯有乔琰能做到的。 蔡昭姬说道:“我想亲眼见到君侯走到这个位置上,就算这并非汉臣该当有的叛逆之想,但位置便在那里了。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自古以来便是真理。” “我曾见君侯在两年前写过一个四年的筹备计划,所以……” 所以距离如今,正是还有两年! 这便是为何她要让卫仲道再等上两年。 在这方今的时局之下,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到她参与到这场惊天的变革之中! 乔琰既觉这一字一句之间的袒露心迹让人无比动容,又实在不免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 那所谓的四年筹备计划,分明是她为持续四年的旱灾而准备的,又哪里是因为这篡位谋汉的举动才划定的时间界限。 可在蔡昭姬说出此话的时候她却陡然意识到,这也未尝不能是她给自己界定的时间! 还有什么能比平定天下后风调雨顺,更能令国家初创之时局势安定呢? 大概没有了。 她如今的种种筹备都已行到了尾声,在一处处引爆的连锁反应中本就是摧枯拉朽之态。 今日的仲长统在鼎中观中慷慨陈词。 今日的蔡昭姬在她的面前说出了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那今日的乔琰又为何不能说出这样的一句承诺—— “不错,两年足够了!” 第372章 刘虞病倒 十年磨一剑,以这两年收尾虽还有些紧迫,却也未尝不可一试! 最大的问题甚至不在她要以何种方式取代大汉的皇位,不在她要如何击破曹操和袁绍此刻达成的联盟关系,而在…… 在她要如何确保随着这一番急剧的变动,她的下属中还心存汉室之人都能站在她的那头,避免出现交接之中的混乱。 效忠于大司马和效忠于代汉而立的新天子绝不是一回事。 自仲长统将《昌言》推行而出,乔琰便已收到了数封来信,信中虽未提及各方下属的想法,却都提及了年节前后是否要回到长安城或者洛阳述职之事。 尤其是镇守在凉州和益州的几位。 比起此前刘扬王允等人对她的针对,她此番做出真正意义上反击的举动,无疑是让她的下属看到了一个尤其特殊的信号。 一个极有可能翻天覆地的信号。 但就算心存疑惑,这些能发觉出端倪的下属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愚蠢到将这等问询她是否有代汉之心的话写在信件之中,严防他们做出的只是个不当的揣测,反而因为这些信件的存在给乔琰招惹来了什么麻烦。 其中也势必还有不会将这等立场问题问清楚的,就如同听完了仲长统的那场鼎中观辩论后向她告了个病假的荀彧。 要如何让这些人能在真正意义上为她所用,并不会三言两语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甚至一旦让其中的任何一支倒向了长安,对她而言都是一笔莫大的损失。 所以她还必须慎之又慎才对。 不过其中,好像还有一个例外。 等蔡昭姬回去着手撰写仲长统之事登报刊载的初稿后,乔琰便翻看起了这两日里送到她手中的信件,发觉其中倒是有一个最为特殊的,既不是像荀彧这样持以观望态度,又不是像徐庶这样已知她的志向,只是在此时意图向她表明立场。 写来此信的乃是吕布。 这家伙问及是否能在元月回返述职竟然还列出了一二三条的理由。 其一便是夫人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女儿,若是他需要往洛阳走一趟的话,正好能将乔琰近来打算从辽东调度回返的吕令雎一道带着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二便是冀州和幽州边界线上的人都将他这个曾经袭营将高览劫持走的,当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张辽原本就在说,希望吕布先避出去一段时间,也给对面提供一点出手的机会。 其三便是,建安元年的元月他并不在长安城,倒是吕令雎在这里,结果他的压胜钱便落到了女儿的手里,到现在还没要回来。他觉得有必要杜绝一下这个从缺一变成缺二的情况。 乔琰都不知道是应该夸吕布在经历了数年间的学习后居然还在表述上有条理了不少,还是应该说,她敢发誓,别人可能是用那一二三条理由来掩盖回返的真正目的,唯独吕布就是真的只有这三条理由。 但怎么说呢,对于这等武将来说,无知有的时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 不过很可惜,对于政坛博弈的对手来说,无知便只是送命的缘由了! “他将种司徒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种颖伯便当即下台,这……”刘扬听到这里便已好悬没被气出个好歹来。 种拂的资历、年龄连带着执政上的时间,都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一旦三公之中有人退下来,种拂同样是接替的候补人选之一。 事实上就算同为光禄大夫,刘扬也无法像是拉拢到淳于嘉一般,将种拂也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也就是因为此番仲长统所提出的一番言论的确有过于放肆的嫌疑,这才让其有了和乔琰的部下对上的机会。 可很显然,这一出告假前往洛阳的“出使”,并没有达到刘扬所期待的结果。 “我原本以为,只要种颍伯能将那昌言之中关于政论的部分给驳倒,也就等于能将其全书之中标新立异的观点都给尽数压灭,自然也包括了这人事为本之说,谁知道唯一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的,居然会被这样的理由给送下场。” 刘扬咬紧了牙关,原本或许还能算是有几分俊俏的面容,早就因为这连日来的阴鸷,让人丝毫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宗室气度。 “他可真是让我失望!” 听到刘扬的这句话,淳于嘉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异样之色。 种拂的表现到底是不是让人失望,淳于嘉也不好下达一个定论。 鼎中观之会,仲长统这个年轻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他甚至能轻易地将登台之人的身份和他们背景中存在的弱点给联系在一起,明摆着提前做好了极为周到的准备。 有着这样的筹谋,让卢植去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何况卢植还并未如他们所想的对刘扬表示了支持。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刘扬此刻的表现让他失望至极。 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在前,本是他们在未曾得到多少拥趸的情况下拿到了一记舆论上的利器,是刘扬没能发挥出他这个皇子身份的优势,将其作用扩大到极致,反而让乔琰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反击机会,他却先一步将责任推卸到了和他们这番密谋并无瓜葛的种拂身上。 这样的表现很难不让淳于嘉担心,倘若他们的下一步进展依然不顺,刘扬会不会在还没有落到一败涂地结局之时,就已先将罪过尽数推给他了。 若非他在此时已没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淳于嘉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刘扬完成一番界限的切割。 奈何,奈何…… 他现在也只能回道:“种颍伯做出这种决定也无可厚非,昔年种司徒在世之时,的确是如同昌言之中所说的为官理政,若是换成羊兴祖之子,或许还能打着为悬鱼太守讨还名声公道的说法,与仲长公理对峙评说,既是种颍伯在那里,便是不该妄议父辈了。” 可羊续的儿子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羊续的二儿子羊衜就是蔡昭姬的姐夫,早在数年前便已跟随蔡贞姬来到了乐平。 虽不能算得到了重用,但也算是放在了一个对他的本事来说匹配的位置上。 在羊衜和蔡贞姬于并州站稳脚跟后,羊衜的兄长、幼弟、母亲也都被接了过来。 其兄长和常林一道在上党郡担任职务,其幼弟则已在乐平书院就读。 且不说仲长统在书中所说的是,因为世道的混乱,才不得不有人像是悬鱼太守一样做出这等清平标杆的作用,只是在如今的环境中并不那么合用而已—— 就算他真对羊续的一些不合时宜举动做出了指责,羊续之子也至多是将这等质问发作在并州的地盘上,而不是来到洛阳亲自质问。 淳于嘉都不得不感慨,乍看起来仲长统的举动是要在持着武器不顾防护的情况下,贸然对上天下世家之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粗莽行事。 自建安元年的限酒令开始便在利益上与乔琰捆绑在一起的数家,因大多透露出的新政只在荒地上实施,考虑到眼下大范围里还是地广人稀的状态,并不会在此刻与她为敌。 利益捆绑没有那么严密的,大多觉得只有乔琰完成了击败袁绍和曹操,才能让他们的地位水涨船高,同样不会在此时发声。 而真正与乔琰和仲长统对上的人里,像是种拂这样的,还被这等明贬实褒的说辞给劝了回来。 这让他们想要借此拉拢起来一批人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在此等局面之下实现了。 刘扬倒是总算从淳于嘉的语气里听出了点谴责的意思,深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失去这个盟友,起码淳于嘉这等正儿八经的官员总是要比被他招揽到手的左慈、于吉等人得用得多的,连忙回道:“我明白您说的意思,就是在想,我们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他们做出限制了吗?” 别看随同洛阳那边消息抵达长安的乐平月报上并没有对于这鼎中观之会提到只言片语,就好像此事从来不曾发生一般,而是只有对这建安四年中的种种做出总结,刘扬却直觉乔琰还憋着个大招,绝不会让这个回应的举措结束在十二月初的对答之后。 极有可能这个记载就会以一种更加来势汹汹的姿态出现在建安五年的一月刊上! 若是让乔琰知道刘扬此刻心中所想,或许还得夸一句,这家伙的脑子总算是在这会儿变得好用多了。 但他依然只知在此时和这几个目光短浅的老家伙交流,已是完全斩断了自己获胜的希望。 他找上卢植的动作虽然隐秘,可乐平怎么说都是乔琰的大本营,那出失败的拉拢早已被人将消息传递到了她的手中。 他试图从并州的矿脉中得到炸药的举动,在乔琰的授意下成功了一半,也让随着张津身亡而转投于刘扬手下的两位道长有了可以发挥的平台。 他将自己的武力支援寄托在鲜于银、士孙瑞和袁耀的身上,也着实显得有够幼稚可笑的。 然而身困局中的刘扬还是觉得自己有着从中一争的资本,在听到淳于嘉说他身上毕竟还有皇权的余威在的时候,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我眼下的身份就是我们最大的利器。” 对刘扬来说更像是个好消息的是,在这建安四年的尾声,刘虞病倒了。 按说父亲病倒,作为儿子的刘扬本不应该感到有多高兴。 他毕竟只是个皇子而不是被名正言顺确立的太子,这意味着他所有的荣耀、权柄都来自于他父亲,而不是他本人建立的何种功勋。 不过此时的情况有些特殊。 这数月间刘扬就算再怎么人手稀缺,也都难免留意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为麻烦的大事。 刘虞在收集各方宗室的信息,甚至有趁着年节到来之时将他们征调到长安城□□聚的想法! 倘若真让他将此事给办成了,又让他将其中的什么人给选定成了自己未来的接班人,那他现在因为皇子身份还能够享受到的一点待遇,便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与其真要面对这样的后果,还不如让父亲病倒,暂时没有去做此事的心力算了! 他阴沉着面色踏入了长安的皇城,按照这几日间例行的那样去给刘虞请安。 还没登上寝殿的台阶,便已闻到了从屋中飘出的浓重药味。 鲜于辅这个刘虞近臣捧着一叠文件脚步匆匆地从殿中走出,和刘扬擦身而过,只在与他距离很近的时候小声地问了个好,便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刘扬一面觉得对方这等表现显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务需要前去处理,一面又觉得,对方这等敷衍的问好明摆着就是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在心中暗将鲜于辅给记了一笔,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既是来见刘虞的,便应当先关心关心自己父亲的身体才是。 也便是坐在了刘虞的病床前头,他才将视线和心神都集中在了刘虞身上。 刘虞的病绝不只是因为什么季节的转换导致的,毕竟现如今棉花的产量日益升高,他再怎么想要奉行简朴的行事之道,从棉衣到棉被的全套防寒措施还是跟得上的,更别说是屋子的防风保暖设施。 在他惨淡的面色间所流露出的更像是一种心病淤积到最后所诱发的疾病。 刘扬也忍不住在看着对方的时候试图去回忆起,他们刚来到长安的时候刘虞到底是何种样子。 当时的刘虞也绝不能算是康健。 毕竟彼时的他才经历了那滨海道一败不算太久,又失去了被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长子,还处在一种郁结于心的状态中。 但若让刘扬将四年前的父亲和此刻相比,其中的变化依然醒目到了让他不容忽视的地步。 就算后汉历年来的天子中少有身体康健的,以刘虞的年龄也得算是其中高寿的,刘扬依然觉得,这实在是要归“功”于乔琰。 什么天人感应乃是无稽之谈,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要不是因为赤气贯紫宫之中的赤气没能被压制下去,这代表了帝王的紫微垣也不会受到这等显著的影响。 固然刘虞的病倒在目前看来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刘扬也免不了在此刻愤愤不平地说道:“父亲操持政务已是辛劳,大司马不为父亲分忧也就算了,还非要在此时弄出昌言这样的东西引发动乱,要我说她就应当在此时卸下洛阳那边的职务回到长安来向父亲请罪才是!” “闭嘴!”刘虞忽然打断了刘扬的话。 因长久的身体不佳,加上此刻这出疾病的来袭,让他这个闭嘴二字里怎么听都少了几分气势。 可刘扬本就对刘虞有几分发憷的心态,只觉这两字竟宛如炸雷一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大司马勤政为民,为行军戍防之事呕心沥血,也是你可以做出指摘的?” 刘扬梗着脖子小声反驳道,“可她若真当自己是父亲的臣子,便不该弄出这样的动静。我不相信在她有这等举动之前有对着父亲做出提前的知会!什么勤政为民,分明就是……” 刘扬的声音像是突然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只因在这一刻,刘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伸手握住了刘扬的手腕。 “分明就是什么?”刘虞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这并不算太过昏暗的寝殿内,还点着一片照明所用的蜡烛,日光和烛光混在一处,足以让刘扬清楚地看到刘虞的眼睛。 连带着这双眼睛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神色和其中的痛心失望之色,都一并被刘扬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猜得到你想说什么,但你最好将这种想法给我抛到脑后去。这长安城中能推动流言的人用两只手都能数的清,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你!” “但流言是流言,行动是行动,你若此刻住手,让我尽快将你送离此地,我还能当做这些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你有何种权力对着平定天下的元勋动手,还意图对其问责?” 刘扬嗫嚅:“我……” “没有什么狡辩的说辞,答应我,绝不能和大司马为敌!” 刘扬有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可刘虞却显然不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又已在加重了手上力道的同时,将其中的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答应我!” 在这迫人的气势面前,刘扬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刘虞的手中挣脱出去。 当他意图后退的动作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刘虞给捏碎了。 这样的强势几乎从未出现在刘虞的身上。 无论是在他担任着幽州牧位置还是成为天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唯独在此时,他将这个最为凌厉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出来。 对着刘虞明明身在病中却依旧有神且执拗的眼神,刘扬意识到,他再说什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我……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的一瞬,刘虞终于满意地松开了刘扬的手。 也或许是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也只能维系住这样短的时间而已,让他可以在这骤然间的发难里抓住对方的手,现在却到了不得不松开的地步。 他回到了原本平躺的状态,口中喃喃了一句“答应便好”。 可在这等威逼之下的允诺,在刘扬看来又哪里有什么对他而言的约束可言。 当他走出这寝宫之时,他的心中便已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的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自己! 第373章 衣…… “你疯了吗?” 淳于嘉怎么都没想到,在刘扬见过了刘虞之后,居然会在将他们召集过来后,突如其来地便是一句,他想要软禁天子,以天子诏令调乔琰入长安将其诛杀。 “你到底知不知道软禁天子是多大的罪过?” 那可是谋逆啊! 然而当他朝着刘扬看去的时候却意识到,刘扬在此时所说的,居然是一句认真的话! 如果说此前他对着乔琰的心态更倾向于那等幼稚的仇视,那么此刻他所表现出的,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信念感。 疯了,当真是疯了! 要不是王允还稳当地坐在那里,淳于嘉都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走了。 一个王朝的继承人昏庸无能不可怕,只要不是那等独断专行的存在,大不了便是将手中的事务交给旁人来处理,可若是他是个疯子,还是个随时可能将其他人也给拖下水的疯子,那就彻底完蛋了。 “我没有疯。”刘扬语气平静地回道:“今日父皇将我找去后,让我承诺绝不与大司马为敌,绝不能对她有任何不友善的想法,我便知道,要想让父皇意识到,乔烨舒她图谋不轨,根本就不是他所能驾驭得住的臣子,只怕是没有这个希望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父皇的疾病还未好转,先将其软禁,借用父皇的名义彻底将长安执掌在手,变成一个能将乔烨舒困入其中的囚牢。” 刘扬语速一紧,“淳于大夫,但凡我有能通过什么表现获取父皇的信任,进而通过正统除贼的名义对着她动手,我何必选择这等危险的路子!” 他被迫剑走偏锋,还不是因为除了这条路之外他已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父亲还依然记挂着乔琰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也将对方在这数年间积攒的战功看得比大汉的未来还要重要,在病糊涂了之后更不是能被他轻易说服的,还迫使他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要刘扬看来,刘虞就是被自己这老好人的脾气给限制住了手脚,也迟早要因为这样的表现将大汉基业断送在手中! 不过也无妨。 既然父亲不能做,那就由他来代劳好了。 “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王允忽然开口插话道,“你不要忘了,去年还有个益州的反面例子在呢。” 也就是不到两年之前,益州的刘璋在赵韪等人的支持之下,意图谋夺刘焉留下的益州牧位置。 但还没等他们的计划得逞,将益州地界上的权柄趁着刘焉病危彻底夺取到手,就已经迎来了乔琰经由阴平道而来的神兵天降。 随后的事情便不是他们能掌握的了。 刘焉病故,刘璋身死,整个益州与其说是重新落入了东州士的统辖之下,不如说是变成了乔琰的粮食产地。 刘扬意图夺取刘虞的权柄,以图提前拿到近乎于天子的位置,进而拥有和乔琰对抗的资本,和彼时的刘璋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不对,还是有些区别的。 刘璋置身于消息闭塞的益州,且拥有益州本地人士对他的支持,尚且落到一个这样的结果,刘扬的条件甚至还不如刘璋,毕竟这座长安城中支持乔琰的人绝不在少数,他又凭什么保证,他能够比刘璋更加成功呢? 王允的这句警醒之言让刘扬的面色有一瞬的骤变,但或许是因为今日刘虞让他做出的保证已经让他彻底处在了后路斩断的状态,又或者是因为在不成功便成仁的重压之下他只有奋力一搏而已,他此刻的脑子难得处在了更为高速运转的状态。 他扬声回道:“不!我和刘季玉的情况大不相同!” “乔烨舒进攻蜀中,背后是有我父亲的支持,代表着大汉正统,而刘君郎又是我父亲册封的益州牧、大将军,因此,刘季玉在其父病重之时擅自夺权、意图割据而立,被乔烨舒征讨,实是大汉王师清剿地方叛贼。” “可我若是代行天子诏令意欲铲除大司马,只要速度足够快,能将她的还击说成是确然有谋逆之举,届时朝野上下凡有忠于汉室之心者均为我等之助力,但求除贼以平乱,足以拿下乔琰的部从。” “王司徒为何会说,要将此等先例作为警戒呢?” 让刘扬有点意外的是,在他一口气说完了他这辩驳理由后,王允非但没有对他这番言论给出什么驳斥之说,反而露出了个笑容,“殿下,您说的不错,刘季玉是逆贼,而彼时手握天子在手的乔烨舒是奉诏讨贼的忠臣,可如今,您才是那个正统,而乔烨舒……” “却是从忠臣变成逆贼了。” “请殿下牢牢地记住您手中的这一个优势,而这也是我们的底气所在。” 王允此刻表现出的坚定立场让刘扬顿时一喜。 他甚至都顾不得此刻淳于嘉不像是前几日一般积极地为他出谋划策,而是凑到了王允的面前问道:“那么王司徒是觉得我这计划可行?” 王允毕竟身处在三公的位置上,无论乔琰是否想要独掌长安城中的局势,都绝不可能让王允处在一个完全被架空的状态。 一旦王允想要寻找到哪一位官员进行暗中的拉拢,直接以三公府议事的理由将人召集过来,也要远比刘扬凭借皇子身份去做安全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王允没在此时转身离去,而是跟上了刘扬的脚步,在刘扬看来和雪中送炭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 但若是要让王允来说的话,他这其中出自私心的想法也不在少数。 乔琰倘若实有叛汉之心意图自立,王允此刻在朝堂上的位置绝不可能被承袭到新朝去,个人的荣辱职权又与家族的兴衰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让他绝不能丢掉眼下的这个位置。 而早前印刷术被推行出来的时候,王允就已经意识到了世家正在失去其独一无二的地位。 又有此番仲长统的昌言之说加剧了他的这种判断。无论是从其能被印刷出来作为“经典”还是其中的种种论调,都让王允隐约窥见了乔琰虽未明言却已透露出的企图。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是刘扬突然异军突起,表现出了什么能够成为明君的潜质,实在是王允无法从乔琰的身上看到一个未来。 刘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又何尝不是呢? 淳于嘉当然也没有! 在王允做出了这个决断的同时,他本有几分的离开想法都被暂时按了下来,又听着王允说道:“若是直接就说殿下的计划可行,那也未免太过小觑了乔琰,将她这数年间无所不胜的战绩不放在眼里。” 听到“无所不胜”,刘扬方才还越说越起劲的神情又不由为之一顿。 任何人都不想要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刘扬也绝不可能有例外。 可惜他们已注定为敌了! 他苦笑道:“王司徒应当不是想要用这句话来让我打退堂鼓的才对。” “当然不是,”王允回道:“我只是要与殿下分析一番,您手中到底有多少资源。” “早前我将卢子干当做您的助力,实在是对他太过高看了,他既已老迈致仕,的确难以为我等所用,此番便只以最保守的方式来估量好了。” 见刘扬示意,王允接着说了下去,“我们甚至连袁子煦都可以姑且不列入考虑之中。荆州刘景升经由过此前的交州张津突袭后,对这荆州地界上的种种风吹草动势必更为留意,一旦袁子煦从南阳引兵入武关,刘景升势必发觉。” 刘扬心中郁闷不已,却还是只能点了点头,认同了王允的判断。 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以乔琰历年来的表现,就算有了仲长统这一番对于天象的还击,也并不能将乔琰直接打为逆臣,而后令刘表听从刘扬的指令。 说不定刘表还会觉得,对他来说还有一个更有利的结果,那便是京城之中的刘扬算计乔琰,而他因倒戈向后者,成为取代刘虞坐在天子位上的那一个。 他又向来对着乔琰怀有一番敬畏之心,或许会在收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将他们的行动直接转告到乔琰那里去。 告密之事,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自南阳往颍川再北上洛阳,也是一条通途,报信的速度堪称快速,甚至极有可能抢在他们的算计前面。 如此一来,刘扬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王允看出了刘扬的愤懑之色,笑道:“殿下何必如此沮丧,我等的情形没有这么糟糕。” “三公之中的太尉皇甫义真有效忠汉室之心无需多说,虽其与乔烨舒卓有私交,但若在汉室与这位忘年交之间做出个选择,他是不会选错的。若他有叛逆之心,早在当年黄巾之乱后他被下属劝说起兵反孝灵皇帝自立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有此举动了。” “而皇甫义真又是凉州出身,以关西家族地位,殿下要想将其说动也不难,甚至有可能在擒获乔烨舒后令皇甫义真接掌凉州,尽快平定北地之乱。” “司空黄子琰,与我交情颇佳,若殿下相信我王允还有几分言辞工夫的话,大可将说服黄子琰为我方助力之事交托给我。” 黄琬和王允怎么能不算交情颇好呢。 那可是在四年前一道弄丢了刘协的交情啊。 不过此刻的刘扬显然是不会留意这么多的,他只是心思都随着王允的话走,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消息—— 若是按照王允的说法,这三公都可以站在他的这一边了!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倘若由他挟持父亲发出诏令,所能调动到的人太少,会不会让他手上的局势随时有可能失控。 尤其是,父亲因病重而在日内不理朝政,还是能勉强说得过去的情况,但若是消失在众人面前的时间太长了,就必定会是个难以引乔琰入局的破绽。 可若是皇甫嵩、王允和黄琬都能站在他的这边,莫要说只是设局将乔琰引回,就说是让他代替父亲处理政事,在刘虞身体恢复到康泰之前行使监国的权柄,也着实不是什么难事! 他迟疑又满含希冀之色地问道:“王司徒真有如此把握?” 他这会儿哪里还能想得起来被他寄予厚望的袁耀。 有皇甫嵩在的话,袁耀可不算什么东西! 王允回道:“起码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但在我需要殿下开口的时候,您必须一口咬定,自己的确掌握了乔烨舒的一部分罪证,故而想要和她在长安城中当面对峙。” 他重复了一遍:“是对峙,而不是铲除。这会让他能统兵相助的机会大大增加。” 刘扬连忙记了下来,“此外呢?” “此外便是殿下早已联系上的鲜于都尉,请在必要的时候让他说服金吾卫为己用。事情已紧迫到此种地步,归属于陛下的鲜于兄弟到底是能在您的手底下得到重用,还是能在乔烨舒的手下步步高升,他们都该当在心中有一番考量才对。” “不过倘若卫尉不能为您所用,便令鲜于都尉即刻将其兄拿下,由其代为调动金吾卫。” 刘扬咬了咬牙,回道:“倘若真有此等情况,便实为不得已之举。” 鲜于辅和鲜于银这对兄弟,要真说有几分生死之交的情谊倒也未必。 刘虞登基之后鲜于辅位列九卿之一,官居卫尉,甚至在手中执掌着金吾卫的队伍,相比于其弟鲜于银的地位何止是高出了一筹。 若令鲜于银取而代之,他大概不会有什么意见。 王允:“右扶风如今也为殿下所驱策,远比那南阳地界上的军队更易于让殿下调度。” 在卫觊跟随乔琰前往右扶风后,这个位置被士孙瑞所接任,的确可以算是刘扬的势力。 “若论武装队伍,还有一个人,我想在居于长安半年有余后已可以为殿下所用了。” 在王允勾勒出的蓝图中,上到皇甫嵩下到鲜于银,内有天子所属金吾卫,外有士孙瑞在侧,已足以在有备而来的情况下拿出一支把握长安城的队伍。 刘扬心中的底气早比先前不知多了多少,忐忑的心也早落回到了实处,这会儿听到王允说什么“居于长安半年有余”,他当即反应了过来。“您是说,刘玄德?” 早前淳于嘉就告知于刘扬,千万不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对着刘备发出拉拢的举动。 彼时的徐州初定,刘备的身边绝不可能缺少乔琰的眼线。 作为因为民众求情才被押解到长安来的俘虏,他虽然已在宗正司领了个职务,按照身份来说已和寻常战俘截然不同,但他也大概率不会因为刘扬的三言两语就转而为他效力。 可现在…… 若按照王允的这个说法,他竟好像已经可以被接触了? “这半年间刘玄德在宗正司的种种表现都没有任何的可怀疑之处,眼下为宣扬那昌言之说,乔琰想必早将大半注意力放在了此事之上,就算真对长安的异动有所警醒,也该当是在我们这里,而非刘玄德。” “陛下病重,大司马的地位却日益稳固,态度也越发咄咄逼人,已是危急存亡之时。以我看来,刘玄德并非是苟全求生、枉顾大汉之人,若殿下诉之以情理大义,他必定能为殿下所用。” “而最要紧的,是他身边还有那位关云长。” 要王允看来,乔琰着实是过于傲慢了。 在将刘备送往长安来后的数月,她又以只这一将在侧,无法掀起什么风浪为由,将关羽从扬州送到了长安,只将关平送去了凉州作战,充当她手中的人质。 但若是他们能做到直捣黄龙,将乔琰给铲除,又哪里会在乎她这种手握人质的方式呢? “殿下手中有研究过半的火药雏形在手,有金吾卫的大批人手,若再有关云长这等当世虎将,何愁在请君入瓮后不能将乔琰给铲除!” 王允沉着地说道:“我有一策,可用于殿下接触刘玄德,并试图拉拢于他。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一试?” 刘扬虽觉得,关羽的本事再高,这等败军之将大概也高不到何处去,但听着王允对他的本事如此看重,他又对王允的判断信任有加,自然只有点头称好。 何况,在这等连亲生父亲都觉得他应当不能与乔琰为敌的处境下,他又怎么会嫌弃自己手下的人少呢? 当然是多多益善。 他连忙回道:“王司徒但说无妨,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真是什么困难之事,我也必定一试。” “那倒不用这么麻烦,”王允摆了摆手,“只是需要殿下去送几份礼物而已,年节将至,正好是送礼的时候。” 是啊,年节将至了。 仲长统会群才于鼎中观的时候,便已是十二月之初,消息流传到长安,让刘扬和王允等人有了这样一番对己方优势的分析,又已过了三四日。 北方的冬日固然因洛阳周遭的工厂务工之事和荒地开垦变得充实了起来,没有这般容易快速过去,在民众读着月报上对于这一年的回忆追溯,对抗灾医病经验的总结中,这一年还是很快走到了尽头。 建安四年的尾声从洛阳上空飘动的烟火气里倏忽溜过,转眼之间,建安五年已至。 为防下属回返洛阳到她面前述职之事全部凑到一处,让各方边陲有人趁机作乱,乔琰干脆让上书申请回返一趟的,以三人为一组,在元月初七之后每隔十日陆续前来。 所以这元月初一的新年新朝,能在她面前的还是本就在洛阳办事的众人。 新一年的压胜钱被郭嘉小心地放在了随身的荷包之中,想着幸好洛阳这地方被乔琰让荀彧和陈群整顿了一番法纪,否则他还真要担心,他在从乔琰的办事府邸先往街头的酒馆走上一遭,再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他这荷包之中的压胜钱还能不能留着。 以乔琰的脾气,她大概率是不支持后补的。 看看吕布的情况就知道了,对着乔琰哭诉四年了,也没见君侯把偏到吕令雎身上的心往回挪一点到吕布身上。 想到等半月后的洛阳述职,大概率又能看到一幕鸡飞狗跳的情况,郭嘉原本因为长安城里那群蠢蛋的举动有点不快,现在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情不错?”乔琰朝着郭嘉看去,对着他招了招手,“那就陪我去扫个墓,正好少喝点酒,有利于延年益寿。” 郭嘉:“……” 不让他喝酒也就算了,扫墓这等行动里他还得眼睁睁看着酒被倒到地里给别人喝,这就很气人了。 但还没等他跟乔琰说道一二,争取一下新年的权利,他便陡然意识到,乔琰在此刻说要扫墓,绝不是什么正常的行为。 她能扫什么墓? 乔玄的墓地身在乐平,不在洛阳。她父母的衣冠冢在兖州,也不在。 和她有交情的荀爽、傅燮等人也同样没有人任何一个是安葬在洛阳地界的。 总不能是去祭拜张让之流的。 那么唯独剩下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郭嘉试探地问道:“孝灵皇帝?”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乔琰想都不想地回道,“距离此地最近的风水宝地,也便只有一个北邙山了。” 她挑了挑眉,“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郭嘉当即回道。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乔琰要去给汉灵帝扫墓的举动,绝不可能是去跟汉灵帝畅谈对方在早年间对她的知遇提拔之恩的。 而是—— 一出宣告,一出陈词。 也是一出令她自己,和令郭嘉、蔡昭姬、赵云这些此刻在她身边的下属同心同德的誓师之举! 对面的进攻号角还未吹响,乔琰却必须在这尚且沉浸在年节气氛之中的洛阳里,先一步开始打磨这剑指皇位的利刃! “说到孝灵皇帝的坟茔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了,”郭嘉一边随乔琰一道往北邙山中走去,一边说道,“有一年的元月里,君侯将这坟茔之上的一捧黄土送去了邺城,作为送给弘农王的年礼,说是说的要一解对方的思乡之苦,实际上这促狭本事也是无人可及了。可惜今年君侯都懒得在此事上敷衍了,若不然我还挺想看看君侯能送出什么礼物来的。” 乔琰回道:“那太麻烦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送个冀州守将的头颅,实在是对不起年礼的分量,也难免被人怀疑我在先遭到了这天象流言的污蔑后有了转投别处的想法。” 这对于她来说可没有什么好处。 “奉孝若是想看戏,倒不如看看,那长安城里,刘扬这家伙可是往外送出去了不少年礼。不过据说是为了表示他那一视同仁的态度,各方的年礼都是一样的。” 蔡昭姬闻言一笑,“他这腰带的礼物选的好啊,请长安城中的各位官员切莫因为关中的太平日子便心宽体胖了,可得与民同甘共苦,勒着点裤腰带过日子。” 乔琰呛咳了一声,很难说昭姬这等调侃之言是不是从她这里学来的。 不过想想刘扬这个送礼的举动,她又不免在目光中闪过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若只是个寻常的腰带,别管这是刘扬在对着收礼的诸位承诺什么金印紫绶的将来,还是在遵循着刘虞的简朴传统,便如昭姬所说的那样,是要让人勒着腰带捏紧荷包,在新到来的一年之中减少财政支出,乔琰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如果这不是,那便有点意思了。 刘备便是收到这腰带礼物的其中一员。 刚在拆封的礼盒中见到其中的东西,刘备都愣住了一瞬。 作为当今天子唯一的儿子,在天子连日病体未愈的情况下,刘扬向着朝中众人赠送礼物,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个举动稍有几分微妙。 三四月里刚来长安的时候便已被刘备发觉的异常,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有增无减,也让刘备本着明哲保身的想法,几乎没有和刘扬之间有任何的往来交情。 按理来说,他是不该在这送礼的范畴之内的。 可关羽随即告诉他,刘扬的广撒网送礼简直像是他新在长安城中开了一家腰带服饰店一般,不必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要这么说的话,这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当刘备将这根腰带从礼盒中取出的时候,他却陡然意识到,这腰带的手感有些不对。 它过于厚实了! 寻常的腰带,哪怕是在冬日使用的,也没有必要将夹层给设置成这样。 在这腰带的内侧,还有着绝不应该在皇子送出礼物中出现的脱线情况。 刘备的眼皮一跳。 眼前的情形甚至都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揣测了。 这腰带之中分明另有玄机! 可现在再去将腰带交还给刘扬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到时候因为这个退还年礼的举动,还得闹个里外不是人,倒不如将这腰带拆开,看看对方到底想要与他说些什么。 刘备连忙让关羽先将这院落给牢牢地看守起来,而后取来了手边的短刀,小心地挑开了这内侧的丝线。 不多时,他便将其中藏匿着的一张布帛给取了出来。 皓白的布帛还未展开,便已透出了一抹殷红之色,让刘备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皱起。 在外间的寂静声响中,他将布帛放置在了桌案上,而后缓缓铺展了开来。 元月初一的暮色从关闭的窗扇上透出了一抹昏黄,晕染在他面前的桌案和布帛之上,布帛上的颜色便像是一团血污打碎在余照中,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楚。 在看清面前之物的一瞬间,刘备的手已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往来的密信,而分明是一份血书! 一份控诉乔琰有谋逆之心,于是向他索求帮助的血书! 第374章 以何身份 若这封信只是由刘扬所写,刘备直接将其用火烧毁便是。 反正人人都知道,刘扬只是打着建安五年年礼的招牌,才将这份腰带送到了他的手中,既然只是腰带,那也无所谓什么求救之说。 刘备自己眼下是何种处境,他心知肚明。 他若能顺应时局做好自己手中的职务,或许还能有重新被启用的一日。 固然乔琰和刘虞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邺城朝廷方向得到的信报一般和谐,反而是乔琰的强权完全压制住了刘虞,但她既无犯上作乱之心,那充其量也不过是霍光摄政而已,终有还朝之日。 可他若是贸然搅和到长安城中的争斗之内,那就万事难料了。 就连刘虞都明摆着对于刘扬能否继承大统持以怀疑的态度,那么刘备就更不应当让自己深陷泥潭。 但这封信不太一样。 以刘备和刘扬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所见,凭借刘扬的气度和文墨功夫,他是写不出这样一封信的。 要是让刘扬写这封信会变成何种样子呢? 大约会将这番控诉当真说成是控诉,将拉拢刘备为己所用的口吻说得傲慢无比,若是有必要的话,还要在信中将张飞之死也要扯上两句,意图激发刘备心中的仇恨。 然而在刘备面前所呈现的血书之上所写字句,分明是结合了刘虞的视角语气和刘扬的请托一道来写的。 在前篇之中提及数年前乔琰将他们父子从幽州救援回来,以大司马之位平定四方动乱之时,字字句句间均有几分平实的欣赏与感念。 这的确像是刘虞会说得出来的话。 若他对于乔琰无有感恩之心,而是个行事举动之间雷厉风行的帝王,他早应当选择利用自己的这个身份前来夺权,哪里会是刘备所见到的那样惨淡憔悴的模样。 而在随后他便提到,自己近来的身体越发不济,实在难以避免地想到,若是他过世之后,他的后嗣,或者是这大汉基业会变成何种样子。 乔琰对得起这汉家子民,却极有可能有不臣之念,已不是她早前在朝堂之上前来请罪便能够改变的事实。 若不对她的举动做出遏制,极有可能会让大汉江山毁于一旦。 可刘虞自己便是被乔琰给扶持上位的,这长安朝廷也是在乔琰的一手帮扶之下才能够重新建立的,纵然乔琰此刻身在洛阳,并未长留于长安,对天子随时威逼凌迫,刘虞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身边还有几个能真正信赖的存在。 他唯独能相信的只剩下了两种人。 一种,是随同他从幽州来到凉州的直系下属,和他自己的亲生子嗣,故而这封信由刘扬替他代笔而成。 另外一种,是大汉宗亲之中确有报效国家之志的,便如同刘备这样的存在,所以这封血书密信,被以这等夹于腰带之中的方式送到了刘备的手中。 倘若连这样的两类人都不愿相助于他,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将乔琰拿下的决心中助他绝地反击,那么他大概也当真距离死亡不远了。 这大汉的江山又还能存活几日呢? 如乔琰令仲长统在昌言中所说,天下豪杰中未有当天命者,不过是武力智计的争斗而已,若按此等标准,能和乔琰相抗的更无几人。 袁本初“金玉其外”,曹孟德“十里相送”,刘景升、士威彦一个送将,一个送象,接到此信的刘备更是早已成为了阶下之囚,也不必多说了。 “一朝洛阳积蓄充沛,汹汹起兵,携摧枯拉朽之势直捣邺城,以长安天子之名诛弘农王以叛逆,徐徐回师,剑逼紫宫,虽白起韩信在世也难挡其威……” 刘备看着这两行字,心中的迟疑纠结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昔年洛阳之乱,乔琰带着汉灵帝的托孤诏书,乃是头一个杀入京城的。 当年的盟军之中在做实事的当真不多,更显得她当年汉室孤臣之态尽显。 今日却忽然得到一封以天子口吻说出的声讨,让刘备不由不为之失神。 被刘备在拆腰带之前便着人去寻的简雍早已抵达了他的面前,听到刘备念出的这一句,便问道:“若真如此,您打算如何做?” 他真的要接受刘虞,或者是刘扬的邀请,投身到这意图诛杀乔琰的行列之中吗? 刘备显然不是白起韩信。 比起统兵之将,他其实要更偏向于治理一方要务的大员。 若真是要在军事上和乔琰来上个一较高下,徐州的战况早已可以用来做个佐证了。 他实在不是乔琰的对手。 那么凭什么保证,在他已经失去了听从他指令的军队之后,他便能够在长安这地方一展身手,反败为胜呢? 何况,这封书信虽然不像是刘扬所能拿出来的东西,很有一番刘虞令儿子代笔的意思,但其上并未加盖玉玺,那么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封私人文书,并不是具有天子诏令效力的合作邀约。 正因为如此,刘备若是想要将其视而不见,其实也没有任何的一点问题。 但简雍朝着刘备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对方困扰间带着几分决断的样子。 从少年时期到如今的二十年间相识,已足够让简雍轻易地对于刘备的想法做出一番判断。 他这显然不是要对这封信视而不见的状态。 在将其视为陷他入套的诱饵,还是将其视为大汉不得已的自救之举间,刘备其实已经给出一个倾向性了。 刘备叹了口气说道:“宪和,这信中所言到底有几多真假,我想等亲眼见到这写信之人再说。” 刘扬倒是也清楚刘备在此时还能拿出何种助力。 除了他自己的头脑和他身边的三两个人外并无其他了。 要刘备看来,就连这个汉室宗亲能有几多威慑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长安城里认乔琰的,可要比认姓刘的更多。 或许,如果这个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不是刘虞这等心怀百姓的仁君,而是刘辩这等并没有多少能力之人,刘备也不会在此时有这等抉择的迟疑。 在回答完了简雍后,刘备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封信件的末尾。 这封“求救”,或者说是“求援”信件,并没有要求刘备在拿到这封信后即刻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召集起一批人手揭竿而起,或者是寻找机会逃离长安,像是他当年能在袁术的地盘下占据豫州一角为根据地一般,在这已为乔琰所占据的九州之中寻找到一处落脚点,而后作为长安的外援,更没有说要让刘备以投诚乔琰的卧薪尝胆,对她做出什么行刺之举。 信中所写,不过是让他在收到信并做出抉择后,趁着三公府议事政务之时,接下王允对他发起的邀请,随后在这司徒府中与刘扬见上一面。 这种方式其实还是有些不保险的,但远比什么前往皇宫见一见正在病中的刘虞,要不容易被以什么谋害陛下的借口拿下,也要比直接和刘扬接触,更不容易直接被拉上同盟的战车。 王允固然和乔琰之间有些矛盾,甚至在之前幽州之战的战后商定将领官职中,颇有几分矛盾激化的意思,闹出了乔琰当庭斥责王允的场面,但他的这个三公位置并不会在仓促之间就被撤换,起码的主持长安政务还是能够顺遂进行的。 刘备参与其间,也只能算是寻常而已。 那么,先因这份血书去见一见人,总是无妨的吧? 建安五年的到来,让关中地界上的繁杂事务不在少数。 荀彧、陈群、卫觊被调往洛阳,都难免让关中少了些可用的人手。 在元月初七,乔琰又将秦俞也从长安暂时调往了洛阳,为给洛阳地界上的官吏做个简单的培训,以应变人口激增的环境。 这份调令还有另一个缘由。 长居益州的徐庶因益州南蛮战况和蜀中治理的种种情况都需要回返洛阳向乔琰述职,也正好可以在洛阳和母亲团聚两日。 少了这几人在长安,王允、黄琬等人身上的负担又更重了些。 又因天子在病中,大多事务还需要先经由三公府商定,将与会地点定在王允府邸中,光是七日之内便有两次。 刘备将那封血书藏在了自己的被褥之中,将那条腰带上被拆开的丝线给重新缝合了回去,随后便等起了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登门时间。 多年间所见所闻,和他经历过的种种战事,让他在踏入司徒府中,恰好遇上了同来此地议事的程昱,也能轻易地做到面不改色,就仿佛只是来参与讨论的而已。 年节之后对汉室宗亲和外戚的往来接待,都由宗正这边负责,刘备作为内官长,确实有相应的文书奏报,哪里能看得出是因为一份特殊的血书才来到此地的。 但在他入席就坐后,便开始留神起了他面前的每一处细节。 既是要同王允会面,且尽量不引发旁人的怀疑,绝不可能是由王允抓出他文书之中的错漏之处,将他单独留下谈话,只有可能是以见缝插针之法与他搭话。 刘备转了转面前的记录所用墨笔,便发觉在笔杆之上有着微不可见的刻字痕迹。 他神情未变地以手触碰,努力辨认出其中所刻,乃是“井匽一会”四字。 这话说得文雅,但实则说的是让他前往这司徒府中的厕所一见。 在议事进行到农桑屯田之时,刘备便趁着众人的视线绝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退出了厅堂,寻了门口恭候的仆从问询了如厕方位,快步赶了过去。 他脚步虽快,却并未露出什么急躁之态,谁若见了也至多就是觉得,他这是因为冬日天寒,这才走得稍显急促了些。 但在迈步进这避风之地的时候,他便见到了提前来到这里的刘扬。 这位皇子到底是如何来到王允府邸的,刘备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在二人四目相对后,这位大汉皇子便已冲到了刘备的面前,眼中含着一抹实不难分辨出的紧张和期许的情绪,甚至一把握住了刘备的手。“玄德肯来此地,我与父皇的这封信便并未白写。” 刘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刘扬的手上扫过,并未发现在他的手上有一点曾经受伤过的痕迹,只有这数年间养尊处优的状态。 可还没等刘备评判出刘扬书写那封血书是否心有不诚,他便见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珏,呈递到了刘备的面前。 刘备顿时一怔。 这块玉珏他是曾经见过的。 在……老师卢植的身上。 而现在,这块玉珏出现在了刘扬的手中,被他小心地托捧着,“玄德,眼下还忠于我大汉宗室之人实已是凤毛麟角,若非卢公亲口承诺你仍为汉臣,又有济世救民之心,我与王司徒绝不敢将此等重任交托到你的手上。” “天下刘姓子弟万千,便是那荆州牧刘景升之子位列太仆卿之位,在我等出言试探之间都不敢与乔烨舒抗衡,谁知其中还有几人心中有汉,而非只有富贵锦绣前途。” “您此刻后悔,我等就当从未见过你,你今日只是与会而已,但我希望玄德能看在我父皇并非庸主的份上,助他一把!” 刘备的心中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在他被禁锢在长安城中为官期间,他无法和卢植达成什么暗中的联络,只知道对方此刻身在乐平书院教书。 在那个堪称是乔琰大本营的地方,卢植的随身玉珏若是不想交出去,绝没有人能强迫他去做,想来以刘扬这皇子身份也不该做什么小偷小摸的举动才是。 前有刘虞口吻的血书,后有卢植以玉珏传递的信号,再有他在与会前恰好看到的乐平月报元月刊,上头对于仲长统的《昌言》和其在鼎中观的论辩极尽溢美之词…… 刘备迟疑到最后,还是伸手将他面前的这枚玉珏给接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个太过草率的决定,但他很清楚一点,在乔琰习惯性进行的狂风骤雨打击面前,任何的犹豫都极有可能给自己招来弥天大祸。 与其如此,还不如—— 果断一点! 眼见刘备的这个举动,刘扬顿时一喜。 王允果然没有骗他,按照这一整套流程,刘备就算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岌岌可危的汉室,也势必会站在他这一边! 除却这会面的地点实在是有点糟心之外,今日能有此等收获,刘扬已是心花怒放了。 现在,就只等一个时机,在将父皇的行动限制起来的同时,对乔琰来上一出请君入瓮! 身在长安的刘扬和刘备,在王允的协助下完成了这样一场忍辱负重且迂回曲折的会面,身在洛阳的乔琰则在此时也迎来了一个上门的客人。 不过说这是客人倒也不太合适,当乔琰做出了准允对方入内的回复后不久,她便透过窗扇,看到那衣冠如玉、风仪过人的荀文若在下属的领路之下穿过堂前的折曲回廊,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而来。 冬日的堂前水池里可没什么美景,旱祸也让此地的水位只剩下了单薄伶仃的一层,顶多随着凛冽的东风给人挂上几分水汽寒霜而已,倒是也让荀彧在经行其中之间表现出了几分遗世独立之态。 在他坐在乔琰对面的时候,桌案上的茶汤正好在煮沸之时。 热气和冷气在空中碰撞了一瞬,让对方的面容隐现在雾气间。 下一刻,乔琰便听到荀彧问道:“君侯心意已决吗?” 她慢条斯理地取下了茶壶,回问道:“文若是以何种身份来问的这个问题?尚书台的侍中,协助我治理洛阳的洛阳令,颍川荀氏子弟,大汉子民,还是……” “还是这天下民众之中的一员?” 第375章 荀…… 以何种身份来问? 若是尚书台的侍中,那便是以天子臣属的身份发出质问。 问的是她乔琰手握先帝给出的托孤旨意,却为何要在此时行越权之举。 若是以洛阳令的身份发出质问,那问的就是乔琰此举是否要令洛阳民众成为她犯上作乱的棋子,从而为这些人争取到他们生存的权益。 若是以颍川荀氏子弟,那问的是乔琰推行昌言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她要开始堂而皇之地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如果说,弘文馆的选拔和印刷术的出现,都让培养人才上极有本事的颍川荀氏只见到强者愈强的机遇,那么昌言的出现却让他们看到了乔琰出手打压世家的潜在征兆。 他不能不问上一问。 若是以大汉子民,他要问的便是这天下归汉统的认知为何好像要在乔琰这里做出打破之变! 荀彧不是个傻子,甚至是个在政治上有着格外敏锐认知的“王佐之才”。 当年他可以觉得,他一度对乔琰的忠心用心做出怀疑的,实在是一件大为不妥之事。 毕竟从当时乔琰的种种表现中,谁也说不出她半个错字。 可如今他也可以察觉,在这等对抗天象流言的冲突中,于暗潮汹涌间浮出水面的,并不是在被长安诸人逼迫到绝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击,而是早有预谋的借机而上。 就算乔琰并没有将自己在长安朝堂上的待遇提拔到剑履上殿,也就算她并没有在原本的列侯爵位之上去争取什么封王的待遇,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她已不是当年荀彧初投长安之时的大司马了。 大汉衰微,乔氏日盛。 就此滋生的取而代之野心不难理解。 天下动乱,大司马治下独安。 有那一句“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也”横空出世,同样不难解释。 可理解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外的一回事。 荀彧垂眸看着被乔琰推到他面前的茶汤。 茶水清冽,几乎不见茶叶渣滓。 世人皆知大司马喜好清茶、烈酒、奶茶,今日以茶会客,正是接待君子之道。 他开口问道:“若是以这天下民众之中的一员相问如何?” 乔琰回道:“今天下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于是有祸乱并起之事,白骨露野之景。去岁洛阳旱疫二灾中你已有所见闻,虽有我等尽心竭力,然上有贵胄门阀盘根错节,刘姓宗室划地为治,下有坞堡高墙荫蔽强弩,隐户私兵结队成群,以致饿狼饥虎实难杜绝。敢问文若,以何治之?” 这依然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来对他做出回应。 但这远比上一个问题难回答得多。 “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之言,对于方今的时局恰是最合适的比喻。 那些本已掌握了这社会之中绝大部分财富的存在,却还在以最为贪狡的胃口意图侵占更多的土地,庖厨之中的牢豚还未出锅便已先一步被他们所分吃,留下的民众能品尝到的也不过是残羹冷炙和余下的骨头而已,甚至还要被逼迫着豢养牲畜,捕猎寻食,耕作得粮。 到了天灾大疫之年,他们又变成了那些饿狼充饥的食物,又或者是渡河之间的垫脚石。 以何治之? 像是陈群等人所框定的法令秩序固然对于五刑有了更为严格的划分,但若是无人先一步对着这样的存在做出状告,他们也显然还能保持着先前的安稳度日,根本不会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 除非…… 没等荀彧做出一个答复,乔琰已先一步说了下去,“天象有变之前我曾经和你说过一句话,我说无论要冒着不知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对,也必须先将其打破,才会有破茧重生的机会,我也说,眼下的水面还不够平静,我在其中没有任性的资本,必须等到时局平定,才能有改换青天的机会。” “但这出赤气贯紫宫便能引发的波澜已让我明白,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代表着并不需要背靠家族的支持,便能成为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代表着下层的庶民黔首能执掌自己的命数,我便不可能安稳地将这余下四州的土地收入囊中!”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在察觉危险临门的时候坐以待毙呢?” 乔琰抿了口面前的清茶,言谈依旧得体,但坐在她对面的荀彧,却实在不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派对数月前给流言推波助澜之人的嘲讽,“颍川荀氏,一门八龙,陈氏三代,真人东行,但这世上的世家豪强并非人人都有荀氏和陈氏子弟的觉悟和乐享清贫。陛下恪守勤俭,刘玄德有民众请命,然这大汉宗室更迭间却也有荼毒庶民、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存在。” 她字字笃定地说道:“文若,我没有选择了。我不放心将被我一兵一卒夺回的疆土交到这些人的手中。” 在这“我不放心”的四字从乔琰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荀彧清楚地听到了她话中绝不容转圜的意味。 她何止是不放心将这些疆土交到那些饿狼饥虎的手中。 她是不放心那才从百年羌乱之中回过一口元气来的凉州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状态,羌人部落的彼此倾轧和对大汉官员的誓不服从变成那片土地上的主流。 不放心才因长安朝廷建立而回到沃野千里、渭水泽被的关中回到数年前蝗灾侵袭,凉州兵卒进犯的状态。 不放心并州、幽州因地处边陲而为中央的世家贵胄所放弃,于是多年间常有关外胡虏进犯,频频面临生死险境。 不放心扬州、交州重归那等山越、南蛮内乱的局面。 也不放心每一个眼下活过了天灾之年的民众重新被褫夺土地,像是牛马一般为人所驱策,将她所教化引导的种种知识重新遗忘,成为每一场交战每一笔赋税中并不会被人记录在案的存在! 既不放心旁人来做这个天下至高权柄的位置,那就只能由她来做了! 也唯有如此,当她意图拉出一支能与世家相互制衡的队伍之时,才能有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和人手作为后盾。 这是个多么容易明白的道理。 可也是个对大汉来说多么残酷的道理。 荀彧若没有见过民众开化之后的场面,或许还不会如此迟疑,只怕当即便要将那一套君臣道理在乔琰面前厉声陈说。 偏偏,去岁大疫之中洛阳内外的景象对比,在他记忆力绝不可能差的头脑中,还像是昨日发生的景象一般。 他忽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瞬的梗塞,以至于在开口之时的声音听来竟像是某种狡辩,“大司马可与大汉共治天下,不必……” 不必非要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但还没等他说出那后半句话,乔琰已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荀文若,你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呢?” “若这世间有所谓的共治天下,为何就连周公都要一度避祸于楚地,况且我非周公,皇子扬也非周成王!” 荀彧:“……” 乔琰突如其来的一句年龄攻击让荀彧不由一愣,可她这话中的含义却着实没有半分错处。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荀彧哑然。 只听得乔琰问道:“文若,恕我再问一句,你能接受的,到底是我与汉室共治天下,还是……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呢?” “我还以为君侯会非要他给出一个回复才会放他离开的。” 乔琰望着荀彧离开的背影出神之时便听到身侧有人说道。 她转头便见徐庶已在荀彧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 数年间身处汉中而后转战蜀地的经历,让对方在这趟回返后越发表现出了一番独当一面的姿态。 方才他来得比荀彧早些,只不过是因荀彧的登门这才退避到了屏风的后头,便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他也清楚地听到,在乔琰问出了那句“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之言的时候,荀彧陷入了更加长久的静默,只有乔琰和荀彧之间的桌案上那只没有熄灭的茶炉,正在发出着烹煮滚水的声响。 这实在是一个格外冷酷又直白的问题。 他执着的是大汉,还是大汉世家所习惯了的阶级关系,再配合上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呢? 在他出仕之前的数年里他居颍川,养声名,在这种治学环境中积攒起了经学知识和为政旧案,在戏志才和郭嘉相继出任官职于并州、天下又因汉灵帝之死而局势大变化后,他又四方行游体察民生。 可他所处在的阶层和他年轻时候便已得到的王佐之才评价,早已经将他放在了一个远比寻常人要不知高出多少的位置上。 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他注定会将一部分声音从他的面前隔绝开来,也注定了…… 有些过于理想化的东西不会是扎根在这苦难土地之上的。 倘若世家出身的子弟个个都有荀彧、陈群这样的本事,其中的渣滓也能以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被清除出去,那么这种“共治”也未尝不可行,大汉眼下的混乱也有王权削弱后重新立定的可能。 但人有私欲这个事实,足以让这种可能被削弱到无限小,也让荀彧的这等诉求变成一种说不上来是天真还是孤注一掷的东西。 所以乔琰在随后对着荀彧说出了三句话。 “先前的饿狼饥虎比喻,文若已听得很明白了。” 世家的胃口一旦养大,他们侵吞的何止是百姓的东西,也将是天家的东西。 荀彧可以给自己坚守住这个道德标准,却无法将这样的规矩推行到所有人的身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势必会成为那个背叛他所处阶级的存在。 “我已与世家并非同道,至多是互利共赢,而不是交错共生,请文若务必分清楚这个区别。” 乔琰确实出自世家,但或许打从她在并州地界上发展了一条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之时,她便已不能被当做世家子弟的代表,而应当被视为另外一个独立的存在。 故而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或许是天下百年世家的诉求,却绝不可能是乔琰的所求。 在仲长统的昌言,或者说是他的那一番对答之中,已将这等事实披露于外,也将乔琰的另外一项意志抒发其中—— 她要的是千家万户的人才,而不是什么颍川系南阳系河北系士人的集团。 倘若世家不能跟上她的脚步,反而要抱着那些老旧的规矩意图对她做出什么拦阻,在宣传力度铺天盖地的印刷术面前,他们已绝不用再考虑能通过舆论的手段对她做出拦阻。 他们先前没能对她的势力扩张做出阻遏,现在更不可能。 “我说的正确与否,文若心中自有一番判断,你的规划可行与否,你也很清楚,所以——”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让你想通,做出个抉择。” 希望荀彧最后的选择不会让她失望。 她所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无论是长安城中那些避开众人耳目的拉拢交涉和结盟,还是随着乐平月报元月刊的发行而掀起的波澜,都迫使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 而在这一场交锋之前,她绝不允许能看清问题关键的人里,还有与她站在不同立场上的。 如程昱、戏志才、郭嘉和徐庶这些人,乔琰是不需要担心的,麻烦的只是荀彧陈群等人。 陈群没有如荀彧这般找上门来,可未必是他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等着有人先一步做出立场上的表率。 这样一来,荀彧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面对徐庶这个为何不让荀彧当场给出回复的问题,乔琰笑了笑,“以荀文若的口才见闻,我方才说出的话他真是一句都说不出反驳吗?” “这世上永远都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要比所谓的口头承诺更为切中人心。” 荀彧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两年的关中生活,两年的洛阳治理,让荀彧远比早年间游历于外,甚至客居在徐州地界上的时候更加清楚地看到乔琰都做了什么,在乔琰的治下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也很清楚,乔琰所说的她与世家并非同道说辞,对于其中德行学识俱佳的存在并不是一道拦截,反倒是助力。 四百年大汉的传承固然不会在一夕之间便从他的心中抹除,但在他亲眼见到洛阳民众能从识图变成识字,在推行的政令之中展现出一派前所未有气象后,作为一个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远见的奇才,他当真只想着那条作茧自缚之道吗? 乔琰继续说道:“不瞒元直,倘若荀文若没有臣服之心,我根本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也不会让他的选择变成引领更多人与我对抗的潮流。我总能在让他销声匿迹之后推出另外一个标杆的,比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德祖。” “这三日的时间,与其说是我在给他思考缓冲的余地,还不如说,我是在以另一种告知于他,我并非是会围追堵截不留余地之人,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日,我也会给大汉留下足够的体面。” 无论是此刻手持玉玺的刘协,还是因两难折磨而身在病中的刘虞,她都会给出善终的结果。 大汉的衰败陨落,固然是日薄西山,起码不会像是大秦败亡得如此惨烈。 “君侯是仁善之人。”徐庶接话回道。 乔琰一听这话便笑了出来,“我说元直,这种时候就不用对我做出什么恭维了吧。我到底是个野心家还是个慈善家,大家都看得明白。” 这个大家,当然不是说得那些至今还觉得她为天象流言所苦的民众,而是已看到时局更迭必然性的明眼人,和长安朝廷中那些欲除掉她而后快的家伙。 徐庶摇了摇头,“看一个人是否仁善,看的又不是这等势力争锋。我自汉中来到洛阳,没往长安去,而是先往荆州南阳、豫州颍川走了一趟。” “按说南阳、颍川都是洛阳周遭,与洛阳这等已非都城的地方并不差多少,甚至还可能因为少有人口的压力和战乱的威胁更为宜居,但来到洛阳我才知道差别所在。若非君侯这等主心骨在此,绝无可能有今日。” 徐庶这话说得并无什么过誉吹捧之意。 他追随乔琰至今十一年有余,远比荀彧还要清楚地看到了这份从无到有的对比。 昔日的乔琰还需要面对着被流放的黄巾余党,说出她还没有这个同情他人资格的话,今日的乔琰却已承载着九州之负重,甚至是未来的十三州了。 纵然负累如此,她也依然以足够稳健向前的姿态,给她麾下之人充当着指路明灯。 早在荀彧前来拜访之前,徐庶就已经从乔琰那里得到了明确的“将有所动”答复,也不知是因为他这沿途所见的风物将这十一年间的种种经历都给尽数串联在了一起,还是因为他早已有所明悟,在获知这消息后,他非但没有将要改天换地的惶恐,反而只有一种心思落定的平静。 他看着面前依然在冒着热气的茶炉,看着坐在对面的乔琰,又开口说道:“众望所归的事情,说什么谋逆呢?” 徐庶相信,乔琰会处理好这些问题的。 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此刻将立场站定,而后将乔琰交托给他的任务都给尽数完成罢了。 他们眼下所面对的局势,比起当年他头一次意识到乔琰有这等争锋想法的时候,何止是好了数倍。 那时候的乔琰刚对他下达了前往武都郡的安排,领着他渡过黄河,在夜间极寒的乌鞘岭上仰观星空山月。 彼时的他们徒有鲸吞山河之豪情,却还远没有驰骋天下的能力。 可如今,无论是时机还是硬条件,他们都已经有了。 现在唯独要等候的不过是那个后发制人的时机而已。 乔琰没对他这个“众望所归”之说做出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这种说法反正也不能从她的人口中说出来,只是转而说起了方才未曾和徐庶交流完毕的蜀中局势。 法正在今年的交州张津作乱后不久,便尊奉着她的命令前往交州说服士燮来投,随后便重新回返到了益州地界上。 可怜在面见士燮之时还给法正充当了一回护卫的孟获,到了此时才意识到,他被法正释放的时候,牂牁郡的王异、姚嫦等人还没和他这彝人部落分出胜负呢。 若是他彼时能够不被法正故作从容的姿态所欺骗,用最快的速度回返到部落之中,说不定还能因为他这位首领的存在而争取到翻盘的机会。 但此时再回的话,那就实在是太迟了。 法正从交州带回来的可不只是成功说服士燮的游说功劳,还有士燮为了表示联盟的诚意而派出的交趾郡士兵。 这些士兵长年间和九真郡、日南郡的未开化蛮人打交道,现在对上益州南蛮倒也算是一把好手。 更不用说,早在孟获跟随法正回到牂牁郡前,姚嫦便已在王异的指点下将孟获的夫人给擒获在手了。 姚嫦这位羌人可封中郎将的先例在前,王异又是个极擅长观摩心理的军师,这位名为阿措,也别号祝融夫人的彝女没过多久便被说服。 她给出的回复是,一旦他们能确定,孟获这位首领确实只是如他们所说被带往交州地界上去增长见识去了,而不是被他们给暗中处决,他们便能转投于对方。 孟获都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眼前的状况,就已成为了促成彝族和牂牁郡守军联合的催化剂。 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他是被法正忽悠了可没辙,边上还有交州兵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将板楯蛮和雍闿给拿下,替自己找回一点面子了。 不过能不能抢先一步拿下这个功劳,大概要看他们这对本土夫妻档和姚嫦王异的搭配到底是谁强谁弱了。 法正大概也会对他们的战功做出几分合理节制的,以防彝族势力过分壮大。 “匈奴,鲜卑,羌人,南蛮,山越,乌桓……眼下我们手底下的异族势力越来越多了,为防生乱,最好还是明确地规范出一套规章制度,以及汉人和外族之间的相处之道。河西走廊以西的西域势力与河西四郡之间的交流也日益增多,总有继续深入联结的时候,同样也得多加留意。” “等过上一阵子条件允许的话,也单独出一本书籍吧,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大概会有点多了。” 这句“过上一阵子”让徐庶不由会心一笑,他便顺势问道:“那么不知接着那昌言印制的会是哪一本书籍?” 乔琰对这个问题早已有了考虑,此时并不需多想便已回道:“此前是不容妥协让步,现在则是平衡中庸,不过,让步也让得很有限便是了。” “我打算印制清河崔氏的崔子真所著《政论》和慈明先生的《汉语》。” 徐庶品了品乔琰话中所提到的两本书,顿时明白了乔琰所说的“有让步但不多”到底是何种意思。 清河崔氏的崔寔和颍川荀氏的荀爽都是世家出身,将他们的著作遍及天下,好像是乔琰在对世家先甩出了个巴掌后给出的甜枣,但再仔细一看又发觉,这枣的糖分掺水了。 崔寔和荀爽都已过世,让逝者的名声广布,对于家族来说能够获得的利益相当有限。 更不用说,这两本书的内容都很微妙。 崔寔的确是世家子,但他是在极其贫寒的处境中过世的,死后甚至险些没有余财让其下葬,除却《四民月令》这等农业典籍之外,他在《政论》中传递出的一条重要想法便是以农为本,和调整人口与耕地的比例,在对官员制度的考虑上,他和仲长统的有些观点是很相似的。 而荀爽的《汉语》乃是汉朝历史之中的成败兴衰典故,并非是标准的学术著作。 从理论上来说,乔琰的这两项选择都已在先前那本《昌言》的石破天惊状态回退了一步,但从这两本书的实际意义上来看,她这分明就是在更进一步。 可在她一步步扼紧的言论权柄面前,这个选择只能被定义成“让步”。 得到了这个回复,徐庶便已可以确认,长安那头的种种应变丝毫也没让乔琰的一步步行动有任何的失措。 在大局上的定夺,她依然有着始终如一的冷静。 即便,王允等人的“恩将仇报”依然让人感到一种大厦将倾的悲哀。 但再怎么悲哀,过年还是要过的。 在向乔琰告辞后,徐庶便去见了母亲,拿蔡昭姬的那套“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说法,把母亲问询他在汉中地界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意中人的问题给搪塞了过去。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 他原本来述职的同时还得到了小半个月的长假,现在却因为秦俞觉得反正他单身,时间够多,不如来帮她一道处理政务,在征得了乔琰的准允后直接把徐庶抓了壮丁。 徐庶简直欲哭无泪,所幸赶上荀彧那思量三日后给出回复的契机,他还能打着替君侯再去补上两句游说的幌子逃了出来。 荀彧可不知道徐庶和秦俞之间的这一番过招,乔琰说给他三日的思索时间他还真就闭门谢客了三日,在这三日之间将他这三十三年来的经历见闻、阅览书籍和与长辈后生的交流通通在脑海中过了一轮,此刻心中已落定了答案,见徐庶找上门来,便先一步说道:“徐太守已不必多言,荀彧并非迂腐不可破之人,否则当年被迫迎娶宦官之女引来非议的时候,便已该当自戕以证清白了。” “大司马既有明主之心,荀彧又为何不能有忠臣之分呢?” 这一句明主忠臣,已算是个再明确不过的答复了。 徐庶拊掌一笑,“如此便好,有了这句话,奉孝和志才先生也都能松一口气了。” 乔琰对荀彧立场的猜测既然没错,那么那句荀彧若不能为她所用,便让其销声匿迹,显然也不是一句随便拿出来的说辞。 可荀彧到底是郭嘉和戏志才的朋友,是荀攸的叔叔,又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真因这立场之分而丢了性命,实在是个遗憾。 好在,如今的结果可以让人放心了。 两人交谈之间已行到了乔琰的府邸之外,不过还没等他们到门前,荀彧便先一步在这长街的另一头见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两名武将并肩而行,虽还有些身量上的差距,但也已有了不分伯仲的威风气势。 就是这对父女在行路之中还有些针锋相对的较劲姿态,似乎还在争吵着什么。 与他们同行的少年人颇有些无奈地望了望天色,在将目光转回到前方的时候正好和荀彧的目光相对,因认出了远处身影的身份,当即浮现出了几分喜色,也难得没那么沉稳地加快了点脚步。 一见这一幕,荀彧的神情都不免柔和了几分。 那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少年,不是诸葛亮又是谁? 至于那一大一小两位武将,便是同样从幽州回返的吕布和吕令雎了。 “说起来,”荀彧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我记得大司马说,此番前来洛阳述职是以三人为一组,但眼下若再加上你的话,倒是一次性回来了四个了?” 这好像是和乔琰给出的规则有些不符了? 徐庶沉默了片刻,趁着那三人还未到眼前,小声回道:“君侯说,此次申请回调述职的,到底是持有什么想法大家都心知肚明,唯独两位吕将军,两人加起来也凑不出一个心眼,所以……” “先按一个人算也无妨。” 荀彧:“……” 这个理由,当真是…… 当真是很符合乔琰的作风! 第376章 作战邀约 但荀彧也不得不承认,乔琰所说的其实也没错。 其他回洛阳的,就比如说徐庶这样的存在,此刻是以臣子的身份,向着行将举事颠覆大汉的明主做出最后的效忠宣言,所需要的是一个斟酌言辞的深入交流。 以便让彼此都确信,可以在这最后一段路上相互扶持着走向最后。 确实不能一口气回来的人太多了。 否则,若是因路途远近而出现了回来先后的顺序还好说,若没有,这前后接见,是否也是一种亲疏远近的分别呢? 乔琰显然是对此做过考量的。 在此时,她面对的所有压力都只能来自于外部,而绝不能来自内部。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此刻再不给荀彧考虑思量的时间,而是直接下达了令他必须做出决断的最后通牒,以让荀彧作为这个吸引世家内部有识之士的标杆。 同样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将昌言放出,除却对民众的回应之外,也作为特殊时期评判敌我的分水岭。 奈何,在这等严肃到非生即死的氛围里,吕布和吕令雎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这其中有何种暗潮涌动、一触即发。 他们也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君侯正在朝着君主的方向迈出一步。 比起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大概只有两件事了。 一件便是此番亲自在正月里来到乔琰的面前,可以直接将压胜钱给拿到手,以防被某些人给提前截胡了。 另一件便是—— 何时动兵。 诸葛亮、荀彧和徐庶三人在门外交谈,让吕布吕令雎父女先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位子都还没坐热呢,吕布便已开口问道:“君侯打算何时对着冀州出手?” 乔琰朝着这两个家伙瞥了一眼,无比确信一点,要想让吕布在政治上能有什么特殊的觉悟,可能实在是对他来说有点难度,吕令雎在作战的头脑上比吕布稍好些,但也需要个称职的军师在旁对她做出补充校正,同样没察觉到此刻在政局上的博弈。 但怎么说呢,跟这等头脑上相对简单些又还压得住的角色往来,对乔琰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和缓心情的好事。 而对这两员将领来说,他们反正也对于转换立场没有什么意见,此刻的“无知”对他们来说也或许是一种幸福。 总不能人人都是这出棋局之中的知情者,若真如此的话,乔琰的戏就不必唱下去了。 吕布浑然不觉乔琰此刻心中所想,已接着说了下去,“君侯您可不能这般厚此薄彼,益州和幽州是前后脚打下来的,但现在益州地界上又有往南推进收拢南蛮势力的战事可打,又能联结交州攻伐那前交州刺史张津,再多立下个功劳,听闻君侯还有意让赵太守和士太守着手与扶南国之间的往来,将此地的造船技术和物产引进中原,又有新事务可忙,幽州这边就……” 就显然没有这么多可做的了。 乌桓内部的部落林立是不错,但乌桓蹋顿在与公孙瓒合盟后,对着支援老单于的势力进行了一番血洗,甚至将乌桓三王之中的一支除族斩杀,故而当蹋顿落败身死,吕令雎成为护乌桓校尉,阎柔成为她的副手后,乌桓内部的整顿变得远比他们想象得容易。 若非如此,乔琰也不能在此时让阎柔暂代吕令雎的职务,给这小将军一个回家探亲,再往洛阳来一趟的机会。 乌桓已算是幽州境内最为棘手的外族势力,尚且是这样的情况,其他的便更不用说了。 鲜卑支部的轲比能早在四年多前张辽与公孙瓒的交战中身死,流亡在外的前鲜卑单于之子骞曼又在去年死于鲜卑支部的内部攻伐之中。 乔琰下令,由步度根之兄扶罗韩长子泄归泥接掌这一片鲜卑支部,并未让这出权力交接产生何种动乱。 至于尚在域外的扶余和高句丽,眼下还不到着手处理的时候。 这么一看,幽州地界上就只剩下了和冀州之间的小范围摩擦。 吕布在进攻公孙瓒的作战中打了个痛快,本还想着趁势进击,南下冀州,谁知道也只是在对着高览营地出手的那一次里让他一展身手,随后便偃旗息鼓了,可把他给郁闷得不轻。 “君侯,您看这幽州地界上又有文远,又有荀军师,还有您从袁绍那里挖来的田元皓先生,将帅谋士具备,水路陆路兵马只要您一声令下便可双管齐下,保管让袁绍左右支出无力招架。” 乔琰没忍住笑了,“是左支右绌,吕奉先啊,你这多年之间怎么就没点长进呢?” 吕布抓了抓脑袋,“也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君侯,咱们什么时候能打?” 吕布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在出兵的条件上已堪称是万事俱备了。 今年的中原地界虽有旱灾,但从北疆送来的牛羊肉可不在少数。 若令士卒填饱肚子,挥兵进攻,怎么都要比袁绍那边的条件好,若是让对方从眼下的困境中缓过一口气来,谁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时机。 袁绍和曹操的结盟,早在去年的年中,也便是那大疫流行之前,就已被袁绍用一种相当高调的方式给宣扬了出去,为的便是让乔琰有不得不同时面对两方敌人联合出击的投鼠忌器。 不过,就吕布这等君侯第一他第二的脾性,什么投鼠忌器的顾虑,从来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要乔琰敢下令,他就敢进攻。 但坐在他面前的乔琰似乎并未因为他这等蓄势待发的表现,便给出个即刻出兵的准允,她只是回问道:“袁本初在年底对幽冀边境做出了一番调兵之举,以你看来,比起之前是好打了还是难打了。” 吕布不是个会在乔琰面前说谎的人,回道:“若君侯这么问的话,是难打了。” 徐州扬州之变后,辛评前往青州成为袁谭的军师,寻找从青州方向进攻徐州的机会,可惜徐州方向的周瑜、庞统、鲁肃,连带着已提前挂上青州刺史虚名的贾诩,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让这种可能性直接被断绝了。 郭图前往扬州的尝试也被迫放弃,还带回了乔琰手中另有一项神兵利器的消息。 这让袁绍再不敢在北部防线上耽搁,最后还是完成了他先前便盘算起来的一项调动。 以审配取代辛毗的位置,以高顺代替高览。 为的,就是防止辛毗和高览因早前曾经被乔琰部下所俘虏的情况,会再次落败在同一人的手里。 临阵换将确实是大忌,但吕布也得承认,那个审配到底有几分本事不好说,高顺却着实是个罕见的奇才。 相比于高览,高顺的戍防让吕布想要越境而入,远不如先前容易。 但吕布还是吕布,这句“难打”的评价给出后,他像是生怕乔琰会将他这个出兵进攻的机会给收回去一般,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但幽州何止我一位将领,我等勠力同心,就算是有十个高顺也难以阻挡铁蹄南下,君侯大可不必担心此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这求战心思有多急迫了。”乔琰抬了抬手,示意吕布不必再说,“不过还不是现在。” 吕布刚觉得有几分沮丧的心情,就听到乔琰紧接着说道:“最迟到年底,我会给你这个出兵的机会,但在此之前,我有几件事需要你做。” 一听这个“最迟年底”,以乔琰言出必行的做派,等同于是今年内必定出兵的信号,吕布当即回到了神采飞扬的状态。 在元月得知今年有动兵机会,简直要比任何东西都合适于做这年节礼物。 他拍了拍胸脯回道:“君侯若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只要能让他出兵,别说是几件事,就算是十几件事也无妨。 也不能怪吕布有这等焦急的想法。 这也不全然是他天性莽撞才引发的结果。 要知道他再有个两年便到四十岁了。 文臣在这个年龄,还可以说正是黄金时期,就算是事业才起步都不算太晚,可对武将来说,这个年龄却已经要在体力上走下坡路了。 吕布在这上面有着格外清醒的认知。 倘若他是用的和张辽、周瑜一般的统兵方式,四十岁的年纪只会让他在行军布阵上更为老辣,但他最拿手的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和振臂一呼让下属追随他而战,这就意味着他能在战场上有今日这等横冲直撞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 他一面为女儿表现出的能力而觉欣慰又骄傲,一面也当真感觉到了那种年轻人紧追在后头的紧迫感。 在前年他从敕封官职的使者那里接下这个虎牙将军的官职,又从女儿那里听来了这个封号的美好祝愿之后,他便已经在心中告诉自己:比起效仿上一位虎牙将军得到善终,位居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他倒是更愿意在他不能手执方天画戟左右冲杀之前,必定要将自己的每一分气力都用在战场上,以报答君侯对他的知遇之恩。 要是错过了这场对冀州发起的进攻,无论他是如何得到善终,如何处在个安定的环境内,他都绝不可能甘心! 乔琰回道:“其一,我要你从今年的三月间开始,每隔半月对着冀州边境发起一次进攻突围尝试,出行之前抽签决定,这次是引起对面防守的注意就折返,还是和对面发起交手。但就算是交手也不得深入,在出现人员伤亡之前即刻回返。同时由甘兴霸自水路寻找破绽之处突入冀州边界,抵达最近的县城城郊田地,干扰其农耕后便回。” “其二,吕校尉的部从在八月后从辽东折返与你会合,让无论是那位被你频频袭扰的高将军还是沮公与、审正南这等老狐狸都觉得,你有依靠着父女联手,取代文远在幽州指挥兵马权限的可能。” “其三,交州以西那扶南国的造船术中有一种船只名为扶南大舶,是用于往来海上操持东西方贸易的,按照士威彦对我的承诺,在九月会拿到第一批船只,我会将一些东西和人手送到幽州,但务必不能让对面察觉,所以……” 辽东之战后,袁绍对于海航之事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感。 青州驻扎的袁谭蒋奇等人也都时刻留意着海上。 也只有幽州地界上的僵持被激化,处在随时可能引爆的状态,才有可能让他们将关注的目光重新从海上放回到内陆上来。 这就是最后一条指令。 吕布合掌一拍,“所以我要显得越出挑越好。” 乔琰的这三条指令虽然让吕布还有点困惑,没完全理解她要在幽州境内做出何种安排,才发动对冀州的全面攻击,但他只要遵照着这等方法去办便是了。 若真是按照这种方式执行,吕布今年这一整年里都不愁事情可做了。 这样说来,他剩下的问题也就只有一个了,“为何令雎是在八月里与我会合?前来洛阳的路上我有听她说起和伯言在辽东的进展,我等对袁绍那厮的威逼越重,对乌桓内部的分化统领之事进行得越顺遂,辽东的公孙升济也就越不敢有所异动。” “距离君侯夺取幽州已有快两年的时间了,按理来说在四五月里合兵也来得及。” 乔琰朝着吕令雎看去,问道:“令雎是怎么想的?” 吕令雎迎着乔琰的目光,回道:“我猜,君侯对我还有一个安排。” 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就算对乔琰和保汉势力之间的摩擦,因她从未接触过此事的缘故多有不解,在辽东的局势上还是因这两年间的接触而清清楚楚。 八月是个有点古怪的时间点。 若是要让她和吕布会师,这个时间完全可以提早些或者延后到秋收之后。 以沮授和审配的眼力,若再无一个外力推动,他们很可能也并不会相信吕布有取代张辽的可能,吕令雎的会师是对吕布的极大助力。 所以,乔琰必定还有一个安排。 乔琰笑道:“不错,你等到半年之后再回返辽东吧。这半年间由伯言、伯济他们暂时替你接管职务,出不了什么岔子,但我这里却有一件需要你协助的事情。” 辽东这边乌桓有阎柔,辽东郡有陆议和郭淮,公孙度也已经是被震慑打服的状态,吕令雎暂时的离开并不影响她这个护乌桓校尉的地位,也并不影响辽东郡的稳定和同时在进行的乐浪、玄菟二郡收复之事。 反倒是乔琰这里…… 她朝着这个年轻的女将伸出了手,问道:“令雎,你可愿随我并肩作战一次?” 第377章 蓄…… 愿意! 吕令雎如何有可能不愿意! 光是看她在辽东地界上作战的种种表现就知道,吕令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乔琰的忠实粉丝了,在对外作战的手段上都多有朝着乔琰学习效仿的。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立下战功后能名正言顺地得到乔琰的青睐,而不只是因为她是吕布的女儿。 如此一来,等到乔琰要亲自出征的时候她便能跟随在左右。 她本以为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等到她将辽东战事结束后才能有的,又或者是因乔琰此时已处在大司马这种至关重要的位置上,有极大的概率并不会出现,所以她只有表现得再优秀些,拿到进攻冀州邺城与袁绍终战的参与资格了,谁知道会在此时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吕布都来不及问,为何是带上吕令雎而不是带上他这个更能打的,就已见女儿丝毫没有犹豫地搭上了乔琰的手,回道:“君侯放心,只要需要我保驾护航,我必定冲在您的前头!” 君侯自己的武力不低怎么了! 哪有做统帅的不多准备几个将领冲杀在前的? 现在正是她能被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过说起来—— “君侯是打算进攻兖州还是豫州?” 吕令雎第一反应便是,乔琰这是要先从洛阳方向进攻兖豫二州了。 先将曹操给拿下,断了袁绍的一条臂膀,到时候再以这诓骗之法让袁绍以为吕布这支军队乃是个骄兵,正好来上个长驱直入。 要说这种猜测还真不是没有可操作性。 乔琰和曹操的故交关系,让她对这位兖州牧的行事作风势必知道得相当清楚,要如何对他做出针对性的打击,想来也非难事。 尤其容易出兵攻伐的便是豫州。 豫州地界上原本就有颍川这个跳板,现在还有东面的徐州可以随时发兵做出策应,如有必要的话,荆州、扬州也随时可以从南面提供支援。 一旦乔琰自己也从洛阳入豫州,曹操绝不可能在这全线的侵入中站稳脚跟。 就算不能将其在兖州的基业也给趁机全部夺取,先啃下个豫州,让袁绍曹操手中的四州变成三州,也是个大收获。 但让吕令雎有点意外的是,她看到乔琰摇了摇头,“不是豫州,总之,眼下的情况也有些说不明白,你先作为我的随身护卫行动吧,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告知于你该当如何调兵。” 吕令雎一口答应了下来。 虽然她还有些不太明白,在有典韦这位随身扈从存在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她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为何乔琰会有这样的安排。 但能和偶像一道作战的机会千载难逢,她问这么多做什么。 万一这只是因为乔琰觉得她看着顺眼,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还给不给君侯留点脸面了? 于是等到被从门外引入庭院中等候的三人重新见到吕布和吕令雎的时候,就见前者有些高兴但不多,后者则已欢快地蹦跶了起来。 结果等荀彧入内去见乔琰,徐庶和诸葛亮对着吕家父女做出询问的时候,吕布只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年都不会无事可做,但知道的内容有限,吕令雎只知道乔琰对她发出了一道前往作战的邀约,具体会在何种场合,那是一点不清楚。 徐庶看着这两人颇有一种对着对方横挑鼻子竖挑眼,打算寻个地方决斗一二的样子,不由摇头笑道:“这可能就是武将的幸福了。” 但真要说的话,武将里比起吕家父女还要不明就里,只管闷头做事的,其实还不少。 比如说此刻还留在徐州协助周瑜庞统等人的张杨,比如说在益州作战的马超,再比如说,已经差不多完全从一个山贼出身的武将转战成为后勤组的张牛角。 就算是凭借着头脑作战的武将,能像是荀彧和徐庶一般发觉乔琰意图的,也未必有几个。 以为君侯要稳固人臣之极的位置,和以为君侯要成为天下之主之间,何止是一道鸿沟啊。 唯独两位找上乔琰的,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一个是赵云。 作为真正意义上来说第二个跟随于她的武将,赵云的独立出战次数看似不多,却始终被乔琰视为万金油一般的存在,正是因为他足够冷静睿智,也比寻常的武将更多了几分对时局的思考。 如今这种长处也同样有其意义。 如果说在昌言被推行出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乔琰的意图,那么等到徐庶朝着洛阳回返,荀彧突如其来地和乔琰往来更密切,连带着陈群等人都相继寻乔琰商谈的时候,他就算是将办事的重点都放在随时出兵支援豫州,对兖州方向做出戍防,此时也察觉出几分异样来了。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年初商谈,更像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在乔琰从城北的驻军营地巡防归来,短暂地站在洛阳北城墙上,朝着城北大营和再远处的北邙山张望之时,眼见周遭巡防军士并听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赵云便将这个问题朝着乔琰问了出来。 “子龙觉得,这代表着何种意思呢?” 乔琰朝着赵云看去,便见这早已有一番成熟气度的将领同样随同着她先前的视线,朝着那远处青山瞭望,眼中似有几分迷茫。 听得乔琰如此发问,赵云回道:“我最开始追随君侯的时候,是为了擒拿那太行山中的贼寇,因君侯当年的教化山贼以定民生之念,这才留在乐平,追随左右。中平二年的旱灾中君侯不惜枉顾己身之安危,行箭射刺史之事,于是赵云就此诚心效力。” “昔年君侯攻伐凉州,以卢水流域屯田,将武威郡中卢水羌与汉军屯户杂居一处,令凉州民有所依,我虽觉彼时君侯行事已不只像是在借道,但也从未做出过质疑。” 乔琰问道:“那么今日呢?你要问我为政之道?” “不,今日也不会。”赵云收回了朝着远处看去的目光,转回了乔琰的身上,在这脱口而出的“不会”二字里,分明有一番斩钉截铁的意味,“君侯的有一点,从当年还在乐平时候徒有列侯之位却无官职傍身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区别。” “当年您因民众啃食树皮为生而触动,今日您眼中也有万民之苦。我不在乎君侯说了什么,只在乎我看到的种种。” 眼下局势中透露出的征兆,好像和赵云打小知道的人人当谨记自己为汉民的教导截然不同,但……那又如何呢? 在汉灵帝统辖之下的大汉一度生发出了黄巾之乱,纵然张角三兄弟掀起的波澜很快被大汉的王师所扑灭,但其引发的后续影响里,盘踞在太行山上的黑山贼却因游荡大山两侧的劫掠之举,随时威胁着赵云老家常山的安危。 这贼寇并非是汉灵帝所铲除,而是乔琰将其收拢在手,又以种植薯蓣之法将其驯化温良,甚至为他们寻求到了一条谋生之法。 而在刘协为天子之时,他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作为董卓傀儡的同时,在天灾面前为民众乞求一个开仓赈灾的机会。可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是无法掌控在手的,又如何能让这出放粮真正救济到几人。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彼时在凉州地界上将百年羌乱都以跨州交易给平定下来的乔琰。 至于刘虞—— 赵云当年曾经在乔琰的授意之下于关中地界上屯兵演武,谁若是觉得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对前来投军之人进行军事化的训练,那也未免过于小看他了。 军营行伍之中能数得上号的兵卒,赵云几乎都能说清对方的履历身家,甚至对这些人来说,即便赵云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转道前往了洛阳屯兵,他们依然将赵云视为自己的上官和尤为敬佩的将领。 于是当士孙瑞取代了卫觊的位置后不久,便有人朝着赵云送了信。 虽说眼下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调度,甚至都没到需要向着乔琰汇报的地步,但士孙瑞的种种小动作都是在刘虞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却显然不能对此做出任何的遏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这位天子的失败。 可乔琰不同。 她虽将各地的军权都交托给了自己麾下信任的将领,但她早年间的战绩和她调度有方的指挥,连带着早已经铺开的情报系统,都让她有这个资本始终在军队中保持着绝高的声望,也能让她随时将兵权收回到自己的手中。 都说乱世用重典,但重典绝非治本之法,真正要紧的还是乱世有明君啊。 “子龙?”乔琰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不经意间陷入了沉思中。 赵云连忙回道:“我只是在想,如若我所猜不错的话,君侯只怕要留意一番右扶风和长安地界上的异动了。” 董卓都有可能会因为李傕的夺权而险些陷入危亡的局面之中,乔琰若不对王允、士孙瑞等人做出提防,难保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听到赵云这么说,乔琰不由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他能这般提醒,便已是在护持大汉和随同她犯上谋逆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了。 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轻易不会表露自己想法的稳健之人来说,绝不会再轻易变更。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再朝着赵云透露些消息。 迎着面前的青年有些忧虑的神情,乔琰回道:“我知道。” “我知道王子师等人助力于那位皇子扬折腾出的那些小花招,也知道这些家伙此刻的想法无外乎就是杀我于后快,更知道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真正与我在正面上抗衡的本事,能做的也不过是用些私底下的阴招。” 虽然赵云已在那消息从长安传到洛阳的时候做出了几分猜测,但真正听到乔琰承认了长安那头对她的针对,他还是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出离的愤怒。 他们是怎么敢的! 在他们稳坐于长安的时候,若非有乔琰的存在,他们早已经成为董卓屠刀之下的牺牲品,或者是公孙瓒征伐幽州之后的战利品。 就算不是在彼时便身亡的话,若无乔琰在长安的周遭建立起种种屏障,将这天下一州一郡的土地陆续收回到手中,他们随即面对的就是凉州羌人遵循这百年间规则的寇略三辅,是那旱灾当头的饥荒民难,甚至是袁绍打到了那长安朝廷的跟前,将他们这些人扣押在囚牢之中,让其再不能享受到此刻的富贵。 可他们所做的,却是好一出恩将仇报的小人行径! “他们……” “子龙也不必如此愤慨。”乔琰出声打断了赵云的开口,接着说道:“大司马的位置原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在掌握了凌驾于其他臣子之上的权柄之时,也势必要面对着更为险恶的境遇。” 乔琰接着说道:“这世上足够圣明且有能力的天子,并不需要有这样的一位大司马来将权柄凌驾于三公之上,让其反过来对自己的权力做出限制,即便是麾下的部从在征伐天下之中建立了不世之战功,也绝不会例外。就如光武帝在位的时候,便曾经因为感慨前汉的灭亡乃是因为数代天子都将权柄交给了权臣,故而虽然设置了三公,政事还是大多移交给尚书台处置。” “我并不是说此法可取,随后数代的演变中此法矫枉过正,反而变成了以外戚取代了权臣的大权独揽,宦官势力也同样日益庞大,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只是在说明这个道理。” “圣明天子如此,昏庸天子其实也如此,后者同样不想要一个近在咫尺的威胁,就像是已故的孝灵皇帝一般,当他在时日将近的时候,便想要以非常手段将大将军何进给铲除。” “既然无论是圣明还是昏庸,最后都趋于一个选择,那么这并非大汉叛我,而是当我已经让自己置身在这样一个高位上的时候,我原本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虽然在今日的局面中,刘虞既不能属于圣明或者昏庸,甚至他有极大的可能并没有将自己放在天子的位置上,刘扬的确昏庸,但他还未上位就不能够算作是天子,这最后的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既为权臣,就必须要承担这权柄的负面威胁。 赵云拧了拧眉头问道:“可若如君侯所说,这竟应当算是您在接掌大司马位置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了祸根,不能将其归罪于王子师等人不成?” “那也不尽然!”乔琰的语气中陡然增添了几分冷意。“另一个问题来了,我能不处在这个高位吗?” “他们若是自负为有识之士,大可凭借着四方建功之中积蓄力量,形成和我对峙的平衡,只要有所限制有所制衡,大司马可以变成大将军,也可以变成这三公九卿之中的寻常一员。但他们偏要用这等庸人方才会拿出在台面上的本事,意图以我一死换取权柄的易位,换取所谓的世道太平。” “然而他们能做什么?数年宦海沉浮已证明了,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在太平治世做个并不拖后腿的臣子而已,在方今这时节,比起如何让民众活下去,他们更擅长的甚至是如何让身处长安的刘玄德成功被谋划上他们的战车。” “若放任他们执掌权柄,将那刘扬送上天子的位置,充其量也不过是让孝灵皇帝末年的悲剧再一次重演罢了。所以——” “我只能站上去!” “大汉的衰颓绝不是因一个董卓祸乱洛阳而起,积重难返的种种弊病何止是难以容下一个大司马四方征讨,难以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子,也难以容纳下一个试图求生的民众。” “子龙,”乔琰忽然放缓了几分语调,以让人听来只觉字句出自肺腑的声音说道:“即便这是时代的悲哀,我也并不打算主动退让一步了!” 既然退一步唯有粉身碎骨一个结果,她又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既然天下庶民所仰赖着的求生希望在她的手中,而非是这些只通玩弄权术之人的手里,她又为何不能振臂一呼,登临高位! “如你所说,长安周遭的士卒已经在这些人的调令下进行着无声的调度,一旦这种潜中进行的谋划彻底浮现在水面上,便是撕破脸皮的时候,这就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事实证明,那些按照旧规矩来说应当处在高位的官员便是此等嘴脸,既无平乱也无有治世的本事,故而他们发起问责的理由是天象,发起声讨的时机是骗我入朝,想必料理这些余波的方式,也只是让一个能为他们顶包的天子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可这样的一个大汉,哪里是昔年得民心归附的大汉呢?早就不是了!” 早在她能凭借着种种契机扶摇而上,甚至一举坐上那个大司马位置的时候就不是了。 乔琰问道:“子龙,如今你还会觉得心有负罪吗?” 赵云的发问里原本是存有几分保留的。 他选择因为十多年风雨同舟的经历倒向乔琰,却依然因为骨子里的真诚脾性,怀着几分对汉室的愧疚。 但乔琰并不希望他还怀揣着这种情绪,就像刘虞这个老好人一般,在既定的未来面前妄自折磨。 她也不希望以赵云为典范的旧日汉臣,会还怀揣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比如说,希望在将王允、淳于嘉、士孙瑞这些“佞臣”铲除,便还能处在一个大司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中。 她更希望在这随后的改朝换代间,那些真正直属于她的人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这天下的平定和重建的大业之中,再无有任何一点后顾之忧! 听她如此发问,赵云并未迟疑多久,便已答道:“不会了。” 乔琰已经给出这个解释了。 纵然不是大汉叛她,而是小人算计,但当她已在为民、为己坐到那个不该存在的位置上的时候,大汉本已就是药石无医的状态。 积年而成的弊病或许是从光武帝的时候就埋下了祸根,不过是因为炎汉数百年的传承才让它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可与其再让它拖拽着众人的信仰在沙石地上继续苟延残喘,让种种为民施恩的政令推行还需要经由过一道道批复,还不如打碎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重新换上一匹快马出发。 所以,为何还要沉浸于这等“叛国”的负罪之中呢? 何不砥砺前行,将这场变革当中的风暴给竭尽全力地压制下去! 在他和乔琰的面前,邙山苍苍在这日暮中只剩下了近处的斑驳,远景已彻底成了模糊不可见的一片。 这暗淡的光影中,赵云其实也已不太能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她随后说出的话,却让他好像能听得出她的面上是何种表情,更令人不由不为之热血沸腾,“子龙,我很喜欢一位贤人说过的话,他有一段横渠四句我曾在杂书上见过,至今不敢忘记,他说,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若真能成就天翻地覆之伟业,我希望能将此言与诸位共勉。” 赵云闻言静默良久,而后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赵云愿为君侯驱策,虽死无悔。” 这“虽死无悔”四字,远比任何一句承诺都要重。 他不悔的何止是追随乔琰推翻大汉的基业,也是随后的新政推行、与世家博弈、与地方割据势力争斗、与那些数百年间形成的固有规则抗争中的—— 百死不悔。 而这一句承诺也在半个月后出现在了另一人的口中。 不是别人,正是被乔琰判定会和赵云一般发觉局势异常的武将。 平凉中郎将傅干。 两年前的益州之战,为从阴平道进入益州地界的军员数量充足,傅干及其所属部将也被乔琰投入了其中。 不过因益州地界上兵员分配的情况,在完成了对益州的收复后,乔琰便先让傅干北上长安报信,随后在往并州走了一趟后又回到了凉州驻扎。 虽说像是凉州的金城郡有段煨长期把守,河西四郡又有徐荣、马腾等人,但比起他们,乔琰显然要更相信傅干。 无论是因为傅干自少年时期便在并州接受着教育,还是因为乔琰对于傅干来说有着为父报仇的恩情,又或者是因为傅干对于谁能还天下清平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都让他坐镇于凉州中部的时候,乔琰可以对凉州地界上的豪强势力足够放心。 “此番河西四郡的黄衍和其背后的黄氏被拿下,君侯对于凉州也该当更加放心了。”这便是傅干在抵达洛阳之后的开场白。 但乔琰抬眸朝着这匆匆赶路而来的青年看去,只是说道:“这不是你要回来述职该当说的话,而是凉州别驾已经在奏报中跟我写的。” 傅干正了正容色,回道:“当年我父亲被凉州叛军所围的时候,我曾经对他说过两句话,一句话是,国家昏乱,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一句话是,大人不如徐至乡里,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2 这两句话,傅燮一句也没有听。 前者对于大汉的指摘,傅燮知道得很清楚,也知道他会在这样一个巧合的时间点成为汉阳太守,面对的几乎就是必死的局面,若不是朝堂昏聩,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他回复傅干的,是他不能叛汉,而要效仿伯夷不食周粟而死。 既然前者已如此,后者这条辅佐“有道”的话,自然也就绝不可能实现了。 经年累月过去,傅干依然遗憾于父亲当年的选择,也始终执拗地相信,父亲以死成全声名并不能让韩遂那些叛军为之震慑,更不能让高居庙堂的天子对他表现出什么愧疚之心,只有以傅干当年提出的那等举措,方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接着说道:“我已见有道之人,愿从之举事,百死不悔。” 当年的傅干还是个甘为乔琰马前卒,只望能得到出战历练机会的少年人,此刻站在乔琰面前的,却已是个在时事磨砺中越发显露出其高瞻远瞩之见的出色将领。 凉州多年间在大汉朝堂上的难以启用,促成了他对于大汉本就少了几分的归属之心,傅燮之死又将其中仅剩的一点也给彻底抹除了。 这倒是个好事。 省了乔琰不少口舌。 而在傅燮身上,其实还有不少边地将领的剪影,只不过其中的有一些并不像是他一般有这样的认知罢了。 “彦材,你说错了一句话。”乔琰开口回道,“我等并非揭竿而起的举事,而是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确如君侯所说。”傅干一哂,接话道:“我此来洛阳,既是从凉州来的,自然经过了长安,在途径此地的时候,正好见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见乔琰示意他说下去,傅干接着说道:“皇子扬因陛下数月间的病情不见好,便自请登华山,登高望月,以为父亲祈福,为了显示其对祈福的诚心,他还并未带上几个随从。” 乔琰笑了笑,“他若真有此等孝心,早在从幽州来到关中后便该当克己修身,多学些真正有用的知识,而不是光有皇子的架子和排场,却没有皇子应有的表率作用。” “入得深山密林之中,到底要做些何事,他心中有数。” 如今的华山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这年头可没几个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此地也不过是和秦岭山中一般,是个足够偏僻隐蔽的地方而已。 正适合用来做一项实验。 一项对刘扬来说至关重要的实验。 他看着那个由火药堆垒而成的装置被插入到了山石的缝隙之中,从原本他拿到之时只是个半成品的状态,变成了此刻这个和他曾经看到的样子有些相似的模样。 长长的引线随着左慈的动手而一点点牵引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可要亲自点火?”左慈开口问道。 刘扬讪笑了一声,一想到他在并州的矿脉上见到的一幕,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到,在他面前的左慈于垂落的眸光中闪过了一抹嘲弄之色。 但对方开口的语气里又从容得听不出一点情绪,“那便由我来代劳吧。” 一听左慈这话,刘扬连忙又朝着更远的地方退出去了一段距离。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引线上着起了火,以飞快的速度朝着那火药包蔓延。 在引线彻底从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刻,只见得一蓬绚烂的火花骤然迸发了开来,随后便是一阵轰隆的声响,随同着山石被炸开的声音一道朝着他冲了过来,重重地撞击在了他的耳膜之上。 那支炸药的一半只点着了火,但另一半却在剧烈的反应之中发出了惊人的冲撞力,直将其所扎根的山石给炸成了数块。 眼见这样的一幕,左慈摇了摇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这炸药的表现还是不太稳定。” “不……不!这已经足够了!”刘扬看着面前的一幕异彩连连。 山石尚且能够被炸开成这个程度,难道人还能逃离开不成? 以他贫瘠的知识,他可以笃定,必定不能。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刘扬在喜悦之余只觉无比庆幸。 他庆幸的是,去年在于吉和张津一道被押解到长安城来审判的时候,他听从了虞翻对他做出的建议,悄无声息地将于吉给保了下来,让他消失在了监牢之中。 他问虞翻为何要做出这样举动的时候,虞翻只是故弄玄虚地说了句自有用处。 但数日之后,刘扬便明白了。 因于吉和左慈之间的朋友关系,他的府上竟迎来了个以神异之法出现的道人。 左慈自称是在张津战败之时自知无法力挽狂澜,这才先行撤离,好在天命在汉,总有令他另行起复之法,正应在了刘扬的身上。 这样的奇人异士投效到他的门下,让刘扬格外惊喜。 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极有可能能作为行刺乔琰之法。 又因左慈那一手道家炼丹之法,他便担负起了研究火药的职责。 而比起于吉的医术和养生学说,比起虞翻的易经阐述和天理推断,左慈给刘扬带来的便是一出变废为宝的奇迹,如何能不让他觉得惊喜! “听闻先生去年在扬州地界上曾经被乔烨舒以此等奇物震慑过,将你逼得转走交州,近乎在您并未犯下任何错处的情况下将您流放。”刘扬握着左慈的手说道:“如今凭借着这一出,足以让您找回场子来了!” 这也足以让他刘扬,将先前丢掉的脸面给全部找回来! 第378章 征调入京 这可是火药啊。 在乔琰于扬州地界上将此物拿出来前,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东西能够取代人力,甚至是取代了她那凿井车的装置,便能在地面上在山石间发出这样的威力。 “王司徒,就算这东西现在的表现还是有些问题,其中有一半的炸药经常哑火,靠着另外的一半应当也足够了。”从华山回返后,刘扬便如同献宝一般,将左慈交给他的另外一半炸药都给递交到了王允的手中。 无论是王允还是刘扬都并未对左慈的来历做出任何的怀疑。 从孙策之死到其旧臣虞翻对乔琰心怀有怨,从虞翻到救出同出扬州的于吉,再从本应当和张津一道被处理的于吉到的确有神仙本事的左慈,好像没有一点问题。 倘若这三人是联袂登场,刘扬或许还要怀疑怀疑,这是不是乔琰那边为了探听他的虚实,朝着他送过来的卧底,但此刻,他何止是不会怀疑这三个相继登场的得力之人,还满心满眼地都只剩下了这眼前的火药。 “够了。”王允听完刘扬所说的火药测试情况后回道,“但这所有的前提都是,我们绝不会让乔烨舒逃出生天,有这放虎归山的情况发生,务必一击即中。否则,光是用火药来作为袭击她的工具,就已足够让我们备受诟病了。” 乔琰的临危应变能力,早在数年之间都以各种方式得到了证明。 兖州的黄巾之乱,并州的旱蝗之灾,洛阳的董卓之乱,扬州的孙策之死,没有任何一个意外不能在她的手中变成让她从中谋求到利益的机会。 一旦纵虎入山林,就算真让刘虞亲自登台来承认乔琰的谋逆罪证,王允都毫不怀疑,乔琰必定能将她的口碑声名给扭转过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对她设置下陷阱的人会得到何种回馈呢? 说他们竟然如此利欲熏心,将大司马用来攻伐袁绍曹操的武器装备,以这等令人齿冷的方式用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他们绝不能在此事上失败。 “您放心,有了火药在手,我们得手的机会何止是攀升了数倍。”刘扬笃定地回道。 若是只有兵员的调动,刘扬对自己有多少本事还是心知肚明的。 谁也无法确认这些兵卒会不会忽然转投向乔琰,又或者是被乔琰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的统御之能给杀出重围。 而光是凭借着强弓劲弩也极有可能无法取走乔琰的性命。 毕竟早在她还只是统帅着并州军之时,锁子甲这等防备军械就已经成为了她麾下将领的常备之物,于随后的数年之间让她麾下的将领甚少出现什么人员上的伤亡。 但火药不同。 这等只认使用它的人,又有着这等摧毁楼阁穿透力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乔琰的强势行径而做出退让,只会一视同仁地让它的敌人被炸毁在当场! 刘扬觉得,自己何止是要庆幸于左慈给他将到手的半成品给改良成了可用之物,还要感谢因为左慈的存在,才让乔琰为了一劳永逸免遭打扰,将这样的东西给提前暴露在了人前。 交州的交趾郡太守士燮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东西的存在才选择投诚的,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中原地界上能因为交州获取到多少利益,实在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但乔琰若是能等到和袁绍之间的正式开战中才拿出这样的东西,势必能给对面造成猝不及防的杀伤,或许就能让她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天下的平定。 所幸,所幸啊…… 她为了防止在左慈的面前被戏法耍弄,便让此物以那等方式登场,既让刘扬发觉了乔琰并非不可战胜的事实,也让他的手中多掌握了一项神兵利器。 听得王允都承认其用处,只是让他小心行事,确保万无一失而已,刘扬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缕志在必得的笑容。 王允在旁对此颇觉无奈,但乔琰觉得此时局势已再不能回头,王允又如何不是如此觉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便是眼下的实情。 他也已经无法抛弃刘扬这个盟友,选择另外的共事之人,只能为了防止他在动手之前就有什么过剩的傲然,开口打断了刘扬的种种遐思,“殿下,不知鲜于都尉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一听这话,刘扬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刘虞身在病中,又并没有其他的儿子,按说他这个皇子便应当被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看待。 可事实上呢,作为父皇身边亲卫首领,高居卫尉位置的鲜于辅,对于刘扬到底有多少尊敬之情,在刘扬看来简直是不消多说的事情。 从上一次他见父亲时候偶遇对方时候,那家伙表现出的态度里,就已经能够看出个所以然来了。 “他不愿意相助于我们。”在昨日刘扬回返长安后,自忖有了火药在手,对于击败乔琰越发有了几分信心,刘扬当即和鲜于银密谋,将鲜于辅给说服。 士孙瑞手下的右扶风驻兵中有不少曾经效命在赵云的麾下,比起金吾卫中的幽州子弟兵来说,在不确定性上要大太多了。 若是能用后者,自然还是用他们。 可刘扬的信心在鲜于辅这里遭到了折戟。 一听刘扬的那番擒杀逆臣的说辞,鲜于辅当即厉声便问,刘扬此举,是否是将刘虞让他做出的承诺都给尽数抛在脑后了。 刘扬本以为,这所谓的承诺,也不过就是他对于病床上老糊涂了的父亲说出的三两句应付,哪里想到刘虞不止将其当真了,还将其告知了鲜于辅。 刘扬恼羞成怒,虽不敢将鲜于辅给直接处死,却令鲜于银动手,将其兄长给扣押了起来。 既然他不愿意配合他们的行动,那就直接不必管他了。 看不清时局的人合该被他们踢出局外。 刘扬朝着王允陈说了此事后问道:“王司徒,我们眼下该当如何做?” 如何做? 王允简直要被刘扬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举动给气出个好歹来了! 鲜于辅被他们给拿下的情况虽是个正确的选择,绝不能让其去给刘虞或者乔琰通风报信,但金吾卫的首领被他们扣押这等情况,势必伴随着这支长安城中戍防队伍的运转失当,一旦情况持续太久,随时有可能被目光敏锐的程昱等人发觉出其中的端倪。 他应当上来就先说此事,而不是先说什么火药的进展,甚至自己就先得意上了! 但王允深知,此时来和刘扬说什么动手不妥的指责,完全没有任何的意义,与其如此,还不如尽快对此做出补救。 他连忙说道:“即刻让鲜于都尉接管金吾卫,如有人问起就说卫尉病倒。不过这病倒总是有时限的,我们至多也就只有几日的时间而已。” 鲜于辅这事一出,他们原本还有几日的筹备时间,都在此时不复存在了。 一想到王允原本还预备对皇甫嵩做出拉拢的举动,也因为刘扬而被迫少了个缓冲的时间,与其冒着先与皇甫嵩翻脸的风险,还不如干脆将对方给瞒在鼓里,等同于是又放弃了个强援,王允就在心中充斥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早先让刘扬去说服卢植没能得手,他还可以说服自己,是因为卢植和乔琰之间到底还有着一份师徒关系,让他并不愿意相信乔琰会对着大汉江山露出什么不轨的企图。 总归凭借着仿造卢植的随身玉珏,他们也将刘备给说服拉拢入伙。 可此次让他们被迫提前行动,错失了拉拢盟友的机会,便实在是刘扬的能力问题了! “不能说是让他暂时前往幽州……” 刘扬话说了一半就遭到了王允朝着他瞪过来的一记目光,连忙闭上了嘴。 “要途径并州的行动,你觉得有可能避开乔烨舒的眼线完成吗?你要如何解释卫尉有了这个飞天遁地的本事?” 刘扬:“……”好像还真不能。 “不能犹豫了,我立刻让人给刘玄德送信,告知其行动的时间,你与鲜于都尉还有我这边的人手,先立刻掌握皇宫,把天子印信拿到手。” 不是传国玉玺,而是在刘虞登基之时候以玉石雕刻而成的那枚新玉玺。 关中四年间的种种政令发出都经由这枚玉玺的印制,众人早已习惯了此物取代掉传国玉玺的地位,将其作为天子正统的代表。 刘扬问道:“随后呢?” “随后,一面伪造诏书将乔烨舒从洛阳召回,一面将长安守军彻底掌握在手中,并令士孙调兵回返,随时截断宫门所在。” “切记,”王允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此时最多只是个因父亲病重六神无主之人,不是要将乔烨舒给拿下,而是要等着大司马回返长安尽快平定局势。殿下,您若再因鲁莽行事而让计划有变,即便我方手握利器,也必定要被人给反击压制,再无翻身的余地!” “听明白了吗!” 王允此刻的面色已严肃到让刘扬只觉有一阵压迫感的地步了。 他连忙应声:“王司徒放心,我必定小心行事。” 刘虞后宫从格局到人员的简单,都让刘扬要想将皇宫给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没有那么艰难。 他此时无比感谢于乔琰虽有对刘虞的种种举措进行干扰,让官职的委任都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却并没有真将刘虞给当成她手中的傀儡。 戍守于皇宫之中的几乎都是效忠于刘虞的幽州扈从,又或者是后来由刘虞在长安地界上招募来的卫兵。 没有乔琰部下的精兵也就意味着,当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鲜于银的亲兵和王允的私兵伪装成了金吾卫的样子前来交接班,刘扬又恰好打着前来探望父亲旗号意图进入宫门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令人在这个猝不及防之间发难,也根本做不出什么有效的抵挡。 把守宫城的队伍将布置在各处的人员都收拢了回来,正要接过面前这人递交过去的令牌,却忽见对方的袖中银光一闪,一根袖中的弩箭便已命中了他的咽喉。 在同时动手的何止是这一人。 这些又不像是身居卫尉之职的鲜于辅,不能被他们以这等牺牲品的方式干掉。 随着刘扬的抬手下令,本以为能轮到离宫轮换休息的士卒都在一瞬间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数月间进行的演练,让那些动手接替之人足以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被击杀的士卒尸体拖拽到宫墙之内的角落。 依然未出寒冬的天气恰恰方便了他们将这些痕迹遮掩干净,而这拱卫皇城军队的人员筛选登记也能让刘扬的另外一支人手将这些卫兵的家人给通知到位,以防他们因为家人未归而引发什么慌乱。 这支完全听从于他,或者说是鲜于银和王允的士兵很快便彻底掌控住了这大汉宫城。 虽从宫门之外的人看来,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交接,城墙上方的戍守兵卒也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此刻行走在这宫城内的刘扬却清楚地知道,很快,这座宫城之内就会变成五步之间陷阱重重的地方,尤其要害的便是那安放了炸药的地方! 不过还不够,他还需要如同王允所说,拿到那块玉玺,将其他的布局接着做下去。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的声响,将躺在床上的刘虞都给惊醒了过来。 在他还未曾起身之时,他便看到刘扬的身影已经疾步朝着那附近的书桌而去。 他并未对自己身在病中的父亲做出任何一句关切的问询,便直奔目标,将书桌之上的玉玺给牢牢地抓在了手中,又当即便要从此地离开,将其用作在此刻签发诏书的工具。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虞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是他这个好儿子想要在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为他分忧,只会觉得…… “混账!你要做什么?” 玉玺是何种地位的东西,且不说刘扬还不是太子,就算他真的是的话也绝不能做出这等僭越的举动。 这个不问自取即为贼的行径里,从他的脚步匆匆间,刘虞还分明能看出几分心虚的姿态。 他能用玉玺干好事才怪了。 本以为父亲已服了药睡下的刘扬被这一句质问惊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玉玺给摔了下去,但他后退数步之间还是将这东西牢牢地攥紧在了自己的手中,顶着刘虞冷冽的目光回道:“我要去做一件父亲本应该去做,却总没有这个胆子做的事情!” 刘虞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听不出刘扬的这句潜台词。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在这一刻强撑着下了床,意图拦截刘扬的举动。 在这朝着刘扬走去的动作中,他更是厉声喝问道:“你疯了不成?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东西!” 绝不能和乔琰为敌这句话,难道是刘虞对于乔琰的过分信赖和偏私吗? 那分明是对刘扬做出的保护。 可对这个自恃火药在手,又已经掌握了宫城的青年来说,他此刻无比膨胀的信心,让他只当刘虞说出的这句话是对他的打压,而不是对他做出的何种劝导。 事已至此,他也绝不可能在此刻做出退回去的决定,必须也要将这出夺命围杀给进行到底! 他会证明给刘虞看的。 乔烨舒并非不可铲除,让其消失,对于大汉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还没等刘虞到他的面前,刘扬便已先一步仗着自己的腿脚灵便冲出了这间寝殿的大门,也立刻让人将房门给合拢上锁。 面对着寝殿之中刘虞愤怒地拍门之声,刘扬面上的恐惧一闪而过,却还是咬着牙将其压制了下去。 “父皇,动气伤身,您可千万别做傻事。饭食我都会让人来给您送过来的,绝不会有什么怠慢之处。” “玉玺在手,我会告知众位大臣暂时罢朝日几日,也正好给您一个安心养病的机会。”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等到刘虞能够再次上朝的时候,便已是改换青天之时了。 到时候谁都会知道,他刘扬的判断才是对的! 而现在,就差那个入局之人了! “让我即刻入京?” 乔琰朝着面前的鲜于银看了过去,开口问道。 为了防止寻常的信使在乔琰的面前露怯,刘扬让他前来充当了这个传讯信使。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乔琰平淡中透露着几分质疑的目光,鲜于银自觉自己在长安城里也算见过不少风浪了,还是险些在下意识之间往后退出一步,生怕被乔琰在他的面色中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来。 逢战必胜四个字,何止是让刘扬对她又敬又怕,即便是在对她的算计中也从不敢对她称呼以全名,而是以“乔烨舒”三字相称,也何止是让王允几乎是在绞尽脑汁地设计出这一道道谋算,就怕让乔琰从他们所设置的陷阱之中脱逃,到时候酿成大祸—— 鲜于银也对她畏惧有加。 他极力让自己想想,倘若此番真能得手,他手握着从龙之功和除贼功勋,就算他的兄长被从此刻软禁的状态给放出来,他的地位也能在对方之上。 又倘若刘扬在登临天子位上后对他做出了一番出兵征伐的委任,以此刻长安粮仓之中的库存和关中地界上的兵员数量,要想攻克兖、豫、青、冀四州也不过是顺理成章、摧枯拉朽之事而已,到了那时候,他必定跻身天下将领之中的首位! 金吾卫的统领又算得了什么! 在沸腾的野心之中,鲜于银也从直面乔琰的恐惧之中和缓了下来,将手中的那份圣旨朝着乔琰的方向递交了出去。 “不错,天子有诏,请大司马入朝议事。” 第379章 长安面圣 等闲情况下,刘虞这位天子至多也就是在跟乔琰往来的书信之中交流些朝堂上的安排。 无论是因为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有些情况不是他所能掌控的,还是作为天子他要尽可能地让乔琰这位征讨四方的臣子有着绝对的主动权,刘虞都很少干涉乔琰本人的去向问题。 在洛阳以东还有袁绍和曹操这两位大敌的情况下,刘虞更不会做出这等愚蠢的决定! 只因在时局瞬息万变之间,乔琰可以突如其来地驾临扬州地界,随后北上徐州,正式结束此地南北对峙的局势,曹操和袁绍也同样有可能趁着乔琰并不在洛阳,对着此地发动进攻。 赶路上耗费的时间看似不多,却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候成为致命的拖延。 刘虞已用自己的实际经历证明了,他诚然不是在军事上的好手,所以不会做出这样的横加干涉。 可对于此刻手握那方玉玺的刘扬和意图协助他铲除乔琰的王允来说,这样的问题不是他们要在此时考虑的,而是在将乔琰这个大司马给铲除之后再来斟酌的! 这便是差别所在。 在他们看来,幽州、并州、徐州、扬州、荆州的布置随时都有可能对着曹操和袁绍的地盘做出威慑进攻,他们便怎么想都觉得,就算那两位联合在了一起,也绝不会赶巧在这建安五年的开端对外率先一步做出还击。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们在朝着这张伪造的证书上扣上玉玺印信的时候,那叫一个果断坚决。 字,出自淳于嘉专程寻来的精通仿写之人,按照尚书台替陛下草拟圣旨之时的字迹。 印信,乃是刘扬从刘虞那里直接抢夺而来的,甚至没有经历过伪造,更不存在什么问题。 这就是一封以乔琰的身份不得不接下的圣旨。 至于这圣旨下的是否妥当,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等乔琰到了长安再说也不迟。 可等到她真去了长安,身陷那囚牢之中,情况到底还能否由她来掌控,便实不好说了。 鲜于银眼看着这封在从长安来到洛阳的路上被他翻阅过无数次的圣旨,即便明知乔琰绝不可能从中看出任何一点问题,他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在这等紧张的情绪之中,他也理所当然地没能看到,在乔琰的目光落到那“即刻回京”四个字上头的时候,眸光中闪过的一瞬讥诮情绪,只听到乔琰开口问道: “陛下为何不将具体要商定之事在旨意中说个明白,也好让我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先行思忖一二。又或者是先让我知道个大概情况,倘若洛阳这边的事务更为紧急,便先将此地的事务处理妥当之后再行回返?” “长安城中有皇甫太尉、王司徒、黄司空等人在侧,又有诸位为国尽忠的大臣,到底是何事有如此之要紧,还需我也一并回去?” 乔琰的这个反应并不算太让鲜于银意外,在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王允便已经同他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极有可能会被乔琰给抬出来。 这还真未必是她将圣旨之中的问题和长安城中对她的布局给看了出来,而是因为—— 当她身处在洛阳城中的时候,她何止是对于长安朝廷来说的大司马,也是此地地位最高的长官,不必受到任何人的约束,可在长安城中,她却必然要受到种种限制。 去岁虞翻还曾经预言过,说乔琰和长安城相冲,若是留在此地,或许在两年间就会面对身首异处的威胁。 在孙策身死之前虞翻曾经做出过提醒的情况下,乔琰固然不相信天命之说,只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总也是需要对此小心一二的。 那么暂时不回长安,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王允的提醒,鲜于银并未说什么“此事等大司马回到长安便能知晓”,或者是“大司马如此发问莫非是不打算遵照天子旨意”这样的话,只是小声回道:“这也是情非得已之事。陛下的身体自去年十月间便始终不算太好,如今更是……有些话不大方便写在征调大司马还朝的旨意之中,只能先请您回去再说了。 一听这话,乔琰当即皱了皱眉头,“此话当真?” “这哪里是我们敢造假胡编的。”鲜于银回道:“陛下一向对您的行动少有过问,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让您回返议事,已是重之又重的情况了。张仲景先生早已在半月前就从隔三日的问诊改成了常驻宫中,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乔琰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面前的鲜于银。 在他的心脏都几乎要蹦出来的时候,他这才听到对方说道:“那好,我即刻赶回长安。” 要不是此时不合适,鲜于银几乎要因为这句回复长出一口气。 不过他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也不能完全算是扯谎。 在他从长安城中出发的时候,张仲景便被征调到了长安内宫之中。 刘扬也不是不知道,他和王允密谋铲除乔琰,固然能打出个为大汉基业着想的旗号,但当他们的行动中还混杂着一个将刘虞的人身自由给限制起来的时候,比起只是“可能夺权”的乔琰,他这才叫实打实的叛逆!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能再给自己再多添上一个罪名。 刘虞绝不能因为他这抢夺玉玺的举动而被气死了! 想到父亲的病症原本就让他的身体不太好,刘扬的脑子总算还是好用了一回,在利用玉玺将暂时罢朝以及将乔琰征调入长安的消息给下达下去后,便打着为父亲身体着想的理由将张仲景给找了过去。 但与其说这是让张仲景常驻宫中,还不如说,这是将这位神医也给扣押在了那里。 刘虞简直要因为刘扬这一连串的表现给气晕过去。 当张仲景将那一根根针灸所用的长针从他身上取下来的时候,他才勉强回过两口气来,也当即怒骂了出声:“逆子!我为何会生出此种逆子来!” 他以为刘扬至多也就是不学无术,加上有那么点汉室宗亲子弟常有的高傲毛病。 反正他早已表现出了态度,刘扬绝不适合成为他的继承人接替皇位,想来这长安城中的官员里也没有哪个很想不开的会押宝到他的身上。那么他至多也就是将刘虞给他划分的财产田产,以一种纨绔子弟的方式给挥霍出去而已,应当闹不出什么大麻烦。 有了他对自己承诺的绝不与乔琰为敌,就算刘虞预想之中那个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以乔琰的脾性也绝不会拿刘扬如何。 可刘虞怎么也没想到,刘扬那与实力并不匹配的野心居然会真的得到什么人的支持,以至于他已先完成了掌握长安宫城,将他的父皇给囚禁起来的壮举! 不错,这绝不可能是刘扬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就能够完成的行动。 一想到这不知道是何种身份的人团簇在刘扬的身边,教唆着他这个心比天高的儿子即将做出争权夺利之事,偏偏他又已处在了被软禁的状态中,刘虞便只觉心急如焚。 “这混账到底是为何觉得,那是我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 这是无胆吗?那是不能! “陛下切莫如此动气,您的病症原本就是心病郁结,若是还在此时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怕不是长久之象。”张仲景一边替刘虞顺着气一边说道,也让这心中苦闷不已的老父亲将视线转移到了张仲景的身上。 以天子的身份逼迫门外的士卒开门这条路子显然是行不通了,把守在那里的都是刘扬的心腹,刘虞再在此事上耗费力气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正如张仲景所说,只是在摧残自己的生命。 他强压着心头的郁气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是我连累先生了。” 张仲景在池阳医学院内,一天不知可以救治多少个病人,又或者是教导数十个学生,现在却不得不和他一般作为困居在此处的人质,着实是让刘虞大觉对不住他。 无论是刘扬的那等荒唐行径能否成功,张仲景的处境都不安全,简直是被无辜拉下水的。 张仲景却摇了摇头,“陛下不必如此说,医者父母心,就算今日让我上门看诊,面对着危险处境的乃是那位皇子扬本人,我也会选择前来的,更何况是陛下这位仁君。” “仁君?”刘虞苦笑了一声,“如果说我刚被扶持上天子位置的时候还觉得,仁君乃是稳定关中民心的必需存在,那么今日我却得承认,真正的仁君和我这等连朝野上下动向都难以察觉的人绝不是同一种。” “你说我的疾病是心病郁结,这话说的不错,但心病尚且有破而后立的机会,蠹虫入体、啃食枝干,却只有大树崩塌一个结果!” 见张仲景朝着他投来的目光中似有几分不解之色,刘虞叹道:“不懂我此刻在说什么也好,我现在只希望,倘若那玉玺真要被那混账当做诱骗烨舒还朝的信物标志,烨舒千万莫要回来。” 那明明是天下归于安定的唯一希望,却为何会遇上这样一出横空杀出的灾劫!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朝着张仲景问道:“有何种病症是需要到外头抓药的,能闹出越大动静越好的那种?或许我们还有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机会!” 只要一切还能被阻止在并未发生的状态之中,这长安城中便还能维系着粉饰太平的样子。 起码……起码还不到乔琰和这大汉朝廷翻脸决裂的地步。 “陛下,”张仲景直觉刘虞此刻的情绪不对,连忙劝诫道:“您先不必如此悲观,大司马何其聪慧机智,如何会因皇子扬掌握了宫城,篡取了玉玺便被欺骗入套。若您在此时先在身体上出了什么岔子,那才真要不妙了。” 倘若刘虞真因为意图传递消息而出了什么性命之危,那么在世人的眼中,将他逼迫到这等局面的刘扬势必要遭到问责,乔琰这位大司马也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这绝不是张仲景想要看到的结果。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大司马来完成这项破局。 自他从南阳被乔琰请到长安来,又亲眼在长安以北的池阳见到这医学院的兴办和兴盛,在张仲景的心目中,乔琰已是个频频创造奇迹的存在。 若是眼下的困境连她都无法破解,又有谁能为之呢? 毕竟,连数年前还处在地位低下状态的医者,在她的麾下都能得到这样的事业进展! 听到张仲景这个笃定的回复,刘虞面上的颓然之色稍稍缓解了几分,却并未彻底从他的面上消退。 张仲景说的没错,以乔琰的本事,就算刘扬当真是在后头有高人相助,那也应当不能对她造成什么要命的打击。 但他也同样听得出来,张仲景和他思虑的其实并不是同一件事。 刘虞朝着被封死的窗户看去,外头的日光经由了一番阻挡投落在殿中,都被削减了几分温度,徒添了几分惨淡之态。 他所担心的,何止是乔琰的安危啊? 可他此时还能做什么呢? 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撑到数日之后! “君侯,您觉不觉得那前来报信的咸鱼都尉,看起来有点问题?” 吕令雎一面为乔琰在回返长安的时候将她也给一并带上而骄傲,一面也不免想到,乔琰此前跟她说的是,她打算带着吕令雎跟她一道并肩作战的,若是如此的话,这个回返长安的情况多少有点微妙。 怀抱着这等先入为主的想法,吕令雎打量鲜于银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挑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种直觉系的本能反应,她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对。 太心虚了! 不错,就是太心虚了! “您看,若他真是为了陛下的身体情况担忧而将您给请回长安的,他此时应当心急如焚地想着长安的情况,若我们还有这个余暇去看他,他也该当让我们加快脚程才是,何必躲开我的目光呢?” 吕令雎越说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干脆从原本骑乘着的马匹上跳了下来,翻上了乔琰所在的车驾。 有车厢车帘作为隔绝,鲜于银绝不可能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吕令雎这才接着说道:“君侯,我看我们得小心着点。” “那是鲜于都尉,不是咸鱼都尉,给他一点面子。”乔琰笑了笑,回道。 不过她说是说的给鲜于银一个面子,实际上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即便是吕令雎这等没什么心眼的存在都听得出来。 她连忙问道:“我猜对了?这小子真有阴谋?” 乔琰回道:“对了一半吧,不过你若说他折腾出来的那点能够叫做阴谋,那也未免太过高看他了,他充其量也就是被丢出来打前锋的。” 一个甚至只能被当做信使的前锋。 在这整场布局中实在只能算是个小喽啰。 乔琰表露出的这个隐晦意思当即让吕令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她忘记了,自己正坐在马车之上,这一跳,当即让她的脑袋撞到了上头的顶板,疼得她龇牙咧嘴地重新坐了下来。 原本被王允等人的那番算计而心中有几分不快的乔琰见到这样的一幕,都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吕令雎嘀咕道:“君侯!现在是笑话我的时候吗?” “确实不是,但你也用不着如此担心。” 乔琰朝着车窗外扫了一眼,似乎是因为方才马车这边的动静,让鲜于银顾不得心虚,下意识地便朝着马车的方向看了过来,可惜有窗纱的阻挡,又间隔着一段距离,鲜于银并不能清楚地看到乔琰那头发生的情况,更看不到她在这个投回的目光中藏匿着一抹深深的冷意。 “若我未曾对他们设以防备,我又为何要带上你、子龙和我们的牙门将军呢?” 吕令雎点了点头。 君侯将他们带上随行,显然是对自己的安全有所考量的。 且不说典韦的近战能力和赵云的兵卒统御能力到底如何,就说吕令雎自己,她也自忖是个应战的好手。 连那辽东的乌桓战场上她都能杀个几度进出,到了长安城应当更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能让她纵马驰骋的话。 乔琰又道:“再者说来,你以为他们能掌握住长安城的多少地方?” 她的第二个问题让吕令雎忍不住掰了掰手指。 长安那里,虽然在名义上是天子的管辖之地,但打从乔琰领兵从凉州一路杀入关中,直到攻入长安以来,便被打上了一层很重的专属烙印。 直系归属于刘虞的金吾卫,准确的来说负责的只是以长安宫城为中心扩散出去的一片,根本就不是整个长安。 在长安最外围的守城兵卒和在三辅地界上的军屯屯兵几乎都归属于乔琰。 他们至多能拿到宫城的主导权,要让其形成一支能对乔琰造成足够威慑的强兵劲卒,简直就是个无稽之谈! “等等,”吕令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假传天子有疾的消息,掌握住宫城,将您骗回,极有可能要对您不利,这不就是……” “不就是当年孝灵皇帝对付大将军何进的法子?!” 乐平书院的进学内容里,为了防止这些学子和时代脱节,有对董卓之乱的全部分析,其中便包括了汉灵帝对外戚意图做出铲除举动的尝试。 这还真不能怪乔琰在一面享受着刘宏给她的名声地位后又对他做出了这等背刺,要怪就怪蔡邕在整理《东观汉记》这等史书稿件的时候也得对于其上还未记录的后续事件做出增补,其中便包括了已然过世的汉灵帝。 吕令雎怎么说也得算是乐平书院的优秀毕业生,自然对此做出过研究,怎么会将这二者之间的相似性给看错。 可一想到这一点,尤其是在得到了乔琰做出的默认回应后,吕令雎当场就要炸了。 “他们怎么能将您与何进相提并论!” 疯了!真是疯了! 在吕令雎看来,拿霍光这等辅政大臣来和乔琰相提并论,都是一种对她的亵渎,更何况是用何进来类比。 那何进大将军府上的确堪称一句人才济济,可其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他效力的,又有几人是能为何进所用,替大汉的基业添砖加瓦,说出来简直是个让何进能从地下跳出来的答案。 用对付何进的方法来对付乔琰,也不知道是应当说他们是太小看了乔琰,还是应当说他们太拿自己当回事。 要不是乔琰抬手示意吕令雎安分坐着,她此时恨不得直接提着长戟就去将这鲜于银给砍了,哪容他在这里放肆! 但即便没做出这等凶残的举动,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君侯,咱们真的不能直接打道回府吗?” 明知道有人在前头谋算却还要往这坑里跳的情况,实在是让吕令雎越想越觉得浑身难受。 说不定,在她们直接领兵将那长安宫城给包围起来的时候,这些没脸没皮的家伙还有这个胆子说他们并没有这等对君侯行刺的想法,实是君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打道回府做什么,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日日夜夜对这些人提防有加,甚至是强忍着恶心也要让他们跻身高位,坐在那个本不该当属于他们的位置上,还不如坚决一点,用这等引蛇出洞的办法将他们给一网打尽。” 吕令雎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忽听乔琰说道:“护乌桓校尉吕令雎听令!” 她当即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回道:“在!请君侯吩咐!” “一抵长安城门,不得耽搁,即刻前往调度大司马府内精兵,前往……前往卫尉府营救鲜于将军。” “啊?”吕令雎愣了两三息方才意识到乔琰说的是去营救外头那个咸鱼都尉的兄长。 那家伙为何会被关起来?又为何需要她的营救? 但吕令雎很快反应过来,她头脑跟不上乔琰此刻要做出的种种博弈,那就干脆不要在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上多问,反而浪费时间,总之这是君侯的吩咐,眼前也是她期待已久的并肩作战机会。 那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只需要答应就是了! “令雎领命!” 在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便听到乔琰的另一条指令,“一经得手,即刻率部攻破长安宫城,不得有误。” 听到这话,吕令雎的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她就知道,君侯绝不会做出什么妥协的举动。 攻破长安宫城简直像是个叛逆的举动又如何? 有人都将这个要命的算计落到她们的头上来了,凭什么让君侯还得看在什么大汉忠臣的立场上忍气吞声? 打的就是这些家伙! 不过…… “君侯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那大司马府上的精兵精骑虽然不少,可也不过一百多人,加上咱们此番快马加鞭赶回长安随行的,也就只有四百余人。倘若那位卫尉不配合的话,光靠着我们可能没法攻破长安的宫墙才对。” 早年间长安的修缮之中,乔琰打着要考虑到天子安危的由头,对宫墙进行了好一轮严苛的修缮,就差没将弩机也给安装上去,也便是最后想着这等草木皆兵的情况,极有可能会显得天子风仪有损,这才稍微往回收了收。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个容易被攻破的地方。 现在乔琰想要让她去卫尉府救人还容易,要依靠着这部分人手攻破宫墙却有些麻烦。 乔琰回道:“谁跟你说,只有你这一路兵马的?” 典韦是势必要跟随她一道进入长安宫城的。 要让刘扬、王允等人的筹谋算计暴露在人前,她必须要亲自深入虎穴一趟。 在将吕令雎派去救援鲜于辅后,还剩下了一个人。 “你看,还有子龙在呢。”乔琰指了指车驾的后方,补充道。 吕令雎陡然意识到,为何乔琰居然会让赵云并不以将军的身份随队,而是以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兵形象。 那根本就不是为了让赵云能在旁人猝不及防之间凭借着武力值做出什么支援! 果然在她们还未抵达洛阳,途径华阴地界的时候,赵云就已经从原本缀在队尾的状态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鲜于银满心满眼在意的都只是乔琰能顺利地被他接引到长安来,哪里会注意到还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插曲。 在他们正式过潼关进入长安周遭地界的时候,鲜于银的心思都快飞到长安城下去了。 要不是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也勉强可以将期待乔琰踏入陷阱的急迫说成是陛下急召,他几乎都要将自己的想法给暴露殆尽。 在看到那洞开以候的宫城城门之时,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而后他便看到,乔琰丝毫未曾料想到他们已在宫门内布下了重重陷阱一般,整了整自己身上用于面圣的衣冠,便已径直朝着那宫城之内走去。 一步。 又一步。 鲜于银的呼吸都几乎要在此刻停滞了。 可就在她即将踏入宫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也就是这个举动,差点让鲜于银将自己是舌头给咬了。 眼见乔琰忽而转回头看过来,鲜于银连忙问道:“敢问大司马还有何种吩咐?” 她伸手朝着后方的亲卫招了招,“随我入内面见天子。” “这不合规矩!”鲜于银连忙试图阻止,但还没等他挪动脚步,就已被典韦给一把拎到了一边。 乔琰朝着他气定神闲地回道:“不合规矩?谁定的规矩?” “天子有诏,令我自洛阳即刻还京,我回来了。但我近来偶感风寒,眼下这正是天寒地冻时节,为防风寒加重过了病气,需有二三十壮丁为我结成屏障遮风有何不妥!” “这并非明文规定之事吧!” 在这最后一句落定的那一刻,乔琰根本没打算再征求鲜于银的意见,领着典韦等人便朝着宫城之内走了过去。 “殿下,这该如何办?”宫墙之上的小卒一见这样荒唐又有理的一幕,连忙奔向了藏在望楼之中的刘扬,朝着他问道。 虽说乔琰带上的也不过是那么二三十个人而已,可这些人已像是一重重人墙一般将乔琰给团团围住,这意味着他们要想通过弓弩直接取了乔琰的性命,将会变得远比之前麻烦太多。 这实在是一出他们未曾料到的意外。 刘扬咬牙切齿地回道:“让她进!她非要带着她的那些下属一道送死,那就一道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好了!” 第380章 王允之死 什么偶感风寒? 在乔琰此刻步步稳健的脚步中,除却她身上的确披上了件厚重的风氅之外,谁能看得出她有任何一点的身体抱恙。 这充其量也就是个她拿出来糊弄人,以便让她的下属也随同她一道入内的借口。 倒也不难解释她会有此等举动。 乔琰能抵达长安,又在鲜于银的劝说之下,甚至并未先回返大司马府进行一番休整,就已在这赶路后最为疲惫的时候前往面见天子,已经完全满足了刘扬的需要。 她带上那些下属到底是因为虞翻给出谶言的提防,还是因为她早有不臣之心,故而也对刘虞这位天子心生防备,都无所谓。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这长安宫城之内布置的重重陷阱,哪里是乔琰可以随意挣脱出去的。 她再深入走些反倒无妨! 能将这大司马诛杀之事做得越是少有动静,也就越是方便他们随后的操作。 “你说的不错,”王允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背后传来,让刘扬收回了朝着乔琰背影看去的目光,看向了王允所在的方向,“让她去便是,携带卫兵进入长安宫城,看似没有明文规定,却完全可以任由我们借题发挥。” 她若想走,简直休想! 在这宫城之中起码有三道对她的致命狙击,她或许可以凭借着她矫健的身手和数年间作战里也能化险为夷的本事,将其中的一二道给躲避过去,却绝不可能将所有的危机都给见招拆招。 “立刻让人通传下去,先不着急动手,等她进入陛下的寝殿再说。” 跟随在乔琰身边的二三十员虎士让王允也不免觉得有些棘手。 棘手的不是要如何将他们尽数斩杀,而是这些近身的侍卫对于乔琰势必做出的拼死相护,让她极有可能能在躲避掉第一轮攻势后,凭借着宫闱内院的复杂地形而寻找到藏匿的机会。 一旦被其突围而出,正如乔琰和吕令雎所分析的那样,在王允他们只能掌控住长安城中的一部分势力和长安以西的右扶风守军的情况下,局势将会在顷刻之间完成惊天的逆转。 他们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偶感风寒是吧,要进入寝殿总不能再用这样的借口了! 在她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他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何种反应。 此时的刘虞和张仲景早已不在那寝殿之中了。 在收到乔琰抵达潼关消息的时候,王允便立刻命人将这位可怜的天子给转移到了另外的一处宫室。 刘虞也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早几年间还亲自和幽州乌桓人打过交道,参与过幽州地界上的平叛,凭借着这几日里由张仲景调理回复的神气,还试图做出了一番反抗。 可惜到底是寡不敌众,反抗没成,还直接被打晕了过去。 所以他也无法看到,被他寄予厚望的同时,也是他这些心理负累来源的乔琰已经拢了拢披风,朝着这寝殿的台阶之上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只有乔琰一人。 既然是面见天子,她便不可能弄出那等下属环绕的模样。 可那又如何呢? 在系统絮絮叨叨着跟她说自己可以负责充当另一双眼睛的声音里,乔琰已经行到了这寝殿的门口,甚至和那负责开门的侍从颔首致意,实可算是有礼有节到了极点。 这寝殿之中的残存药味随着门扇的开启直接朝着她的面前涌了过来,在她的面上也并未流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十足的对天子心怀尊重之意。 饶是这站定在门边的侍从乃是王允的心腹,此番被调度过来便是要取了乔琰性命的,都不免在此刻被这位大司马的气度所折服。 一想到这样的人物极有可能会在这殿中折戟身陨,他都生出了几分不忍的情绪。 不!不对,他的性命是王允救下的,如何能有这等匪夷所思的想法! 好在还未等他这一番心中波折在神情中流露出分毫,乔琰便已经朝着殿中彻底踏了进去。 刘虞喜好朴素,在他成为天子之后也并未有所改变。 这寝殿之中的布局如此,随侍在身边的人手数量也是如此。 相比起乔琰带了二十多个人恭候在殿外,刘虞身边的侍从还得算少的。 甚至因他们在殿中各司其职的安静,让人只觉在此地只能听到刘虞掩唇轻咳的声音一般。 乔琰脚步未停地越过了这些人,朝着寝殿的深处、刘虞的病床走去。 当她驻足在这里的时候,她俯首作揖朝着面前的病床行了一礼。 “乔琰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急于召臣来此是有何种要事?” 那被半张幕帘掩盖着的身影又因一阵呛咳而摇晃,随后伸出了一只手来,似乎是在强撑着身体想要前来将乔琰给搀扶起来,以示对这位忠臣的看重。 可惊变也就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那只即将触碰到帘幕的手中忽而多出了一把短刀,呛咳之声也骤然止住了。 原本还斜卧在病床上的身影顿时就像是被人凭空注入了元气一般,朝着乔琰扑了过来。 但还没等他手中的刀砍中那近在咫尺的目标,一根箭矢就已经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似乎是还怕他死得不够彻底,第二根箭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就已经击穿了他的胸膛。 一箭穿心,精准得有些不可思议!也着实太快了些! “要乔装成陛下,就你这点火候还远不到家!” 接连的两道机关声响和乔琰的这句冷喝,像是按下了这殿中从沉默转为沸腾的机关。 在门外的典韦等人朝着殿中冲来的那一刻,这些看起来像是随侍左右的侍从都尽数朝着乔琰袭了过来。 快速移动之中的人难以被乔琰手中的短弩击中,更让他们还依然抱有势在必得之心的,是他们笃定了乔琰的弩箭发射纵然是以连弩的方式,她也无法在必须命中其中一人的情况下还来得及击中其他人! 这便是给他们这些死士留下的机会。 可在这点火石火之间,谁也未曾想到的是,乔琰一把将弩箭收拢了回去,也在同时将背上的风氅朝外甩了出去。 风氅所形成的视觉遮蔽之间,她一把从这厚重外披之下抽出了两截枪杆,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合并成了一把,回转的长枪顿时将距离她最近的一名死士杀手给横扫了出去。 哪有进殿面见天子还在披风之下藏着长枪的! 这跟剑履上殿有何区别! 偏偏此刻因他们这狙杀阴谋已彻底展露了出来,刘虞也并未身在此地,乔琰的这等举动也只能说是自卫而已! 一出在这宫城之中的自卫! 对民众的仁慈和此刻面对敌人的斩尽杀绝,在乔琰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冲突。 被长枪甩出的劲风拦截住了其中一支斜地里射出的箭矢,甚至将其朝着另外一人拨了过去。 即便明知道这样的拦截转向,势必已让那支箭矢贯穿的力道削减了不知多少,绝不可能再造成什么显著的杀伤,但人在面对这等异物来袭的情况之时,总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一瞬的停顿。 可也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刻迟滞,乔琰的那杆长枪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更是丝毫没留有余地地贯穿了他的头颅。 这一次扫向其余几人的,便不是那件风氅了,而是他们同伴的尸体。 连带着袭来的,正是乔琰的枪出如龙! 比起她先前朝着伪装刘虞躺在床上的那人射出的两箭,这枪法奇诡的出招更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乔琰能坐稳在这个号令天下武将的大司马位置上,从来不是靠着她玩弄权术和民心的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 那紧随其后意图持刀从她后方砍来的家伙,更是对上了一道刁钻狠辣的银芒。 乔琰像是在后背长了另一双眼睛一般,一把将长枪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甩了过去,在反手握住枪杆的那一刻,也以一种根本无法拦阻的姿态扎进了要害。 一寸短一寸险的特质在乔琰的长兵面前无疑是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虽说在这狭窄的室内空间,其实并不是长枪的发挥之处,他们固然遭到了这样的还击,其实还有翻身的机会,但莫要忘了,乔琰并不是一个人来到此地的。 只是从寝殿门口到那病床前的距离而已! 在乔琰先后击杀三人所造成的震撼中,典韦领着与他同行的那二十多壮士都已抵达了乔琰的身侧。 这些充当着大司马亲卫的精英,在典韦的手底下训练了数年,就算做不到真正的统一举动,但论起默契来,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当即和这寝殿之中的死士缠斗在了一处,另外的一部分则将乔琰从这里护持着离开。 在他们和这些人短兵相接交锋的那一刻,这些死士才意识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因为体型健壮才表现出了这等样子,而是因为—— 在他们的身上穿着重甲! 甚至在他们跳出来迎击的时候,他们还将藏匿在领子里的锁子面罩给拉了上出,充分诠释了什么是合格的“挡风屏障”! 乔琰不需为这些替代她和寝殿中人交手的下属担心。 在他们内部的选拔考核中,这些人都是最为出色的存在,若非如此也无法成为她的近身护卫,若是能在差不离以一对二的时候输给王允刘扬他们的人,那他们也实在是不用混了! 不过…… 从刘虞的寝殿之中杀出来的那一刻,可不能算是离开了算计陷阱,而恰恰是他们所面临危机的开始。 这根本不需要对着周遭做出什么对埋伏的察觉,只因在此刻,乔琰的耳中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的马蹄声! 那是骑兵队伍朝着她疾驰而来所发出的响动。 “用骑兵来对付我们这种两只脚来走路的,当真是有够奢侈的。” 乔琰话音未落,那些接到了信号朝着他们所在方向而来的骑兵已经出现了面前。 领头的还是个熟人! 不是刘备和关羽又是谁。 虽说早已从王允在司徒府举办的那场三公府议事的征兆中知道了刘备的选择,在当真看到这位历史上的汉昭烈帝做出了这等不太明智的抉择的那一刻,乔琰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之意。 但这等唏嘘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情绪罢了。 刘备身负汉室血统,会做出这等“除贼”的选择实不奇怪! 既然各有立场,那便在交战之中一定输赢便是! 骑兵对步兵的交锋,还是在这等人数有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刘备等人根本就没考虑选择弓弩来试探对面甲胄的防御能力,而是毫不停步地以骑兵冲锋的阵仗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骑兵的斩马刀带起的烈烈劲风明明还未曾抵达乔琰的面前,却好像已经先一步吹来了一阵砭骨寒意。 但面对着这样的危机,乔琰只是在看到了刘备脸上的犹豫的那一瞬,面不改色地对着典韦做出了一道指令,“丢!” 这个急促而简短的号令对于旁人来说或许还容易引发什么误解,对于跟随了乔琰将近十二年的典韦,这却绝不是什么会引发歧义的指令。 他所用的手戟,在他得到了牙门将军的封号后又进行了一番锻造,让其变得更为锋利逼人,也更加适合典韦的操纵习惯。 挥便是如同乔琰在扬州对那吴郡四姓的朱荣所做的那样劈砍挥出。 而丢—— 在乔琰这道指令的声音都好像还没有从空气中消散,典韦便已疾步朝前奔出,像是根本不在意那行将抵达近处的骑兵一般,冲到了这队伍的最前头。 也便是在他一步踏出人群的那一刻,那两把手戟之中的其中一把忽然被典韦凌空甩出,在空中甩出了一道急速行进的弧线。 就算那路线乃是一条直线,这把手戟也绝不是对面的任何一人可以拦截的存在。 只因那手戟所行过的路径太低了! 低到一戟斩断了刘备所骑乘的那匹骏马的两条腿,方才让其奔行的速度减缓下来,掉落在地。 惊人的臂力和数年间演练所成的准头,让典韦的武器在此刻有了一种让人格外意想不到的用处。 可这还未结束。 手戟对马腿造成的伤害,让急冲而来的马匹当即踩空,往前摔了出去,眼看着一并要摔出去的刘备,关羽连忙将他给接了过来。 但这一下重击后的人仰马翻所造成的影响何止于此! 刘备若不因这些部从并非为他所属,而是临时拉扯起来的骑兵,他也不必像是此刻一般冲杀在所有人的前头,起到身先士卒的榜样,又或者是希望凭借着他还不算太差的临战表现,对乔琰造成足够的威慑。 而他这一倒,他后方的那些骑兵勒马不及,顿时乱做了一团。 也便是在这一刻,乔琰将手中的弓弩重新取出,朝着骑兵所在的高度完成了一通乱射。 只有十支库存的连弩让其中的每一支箭都显得尤为重要,这便是为何在先前的殿中她在能用长枪应招的时候,她便将其弃之不用了。 谁让这东西在此刻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乔琰并不知道会出现这等以骑兵对步兵的景象,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点,她那些临场应变的本事不会因为她面对的是个此前从未见过的环境便被削减,只会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 就比如在此时! 能以披风夹带特制武器的只有她一人,但在这极短时间内发出的这八支短箭,却像是在近距离之下有八人同时做出了射击的举动,还都是朝着他们握住斩马刀的手! “夺马!” 乔琰的一声号令之下,她身边的部从,连带着从那寝殿之中安然退出的一部分,当即朝着这一时之间没能驯服马群的队伍赶去。 他们身上的重甲在奔行间发出的簌簌响动,似乎一点也不比他们对面的马匹唏律之声要轻,也因每一个人眸光中透露出的杀机和决绝之意,令对面并非训练有素的队伍在顷刻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胆寒。 关羽意图要去做出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手中的长刀还未曾落到其中一个重甲士的身上,便已有一杆长枪凌空杀出,拦阻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从下往上的拆招,而是以几乎平击而来的方式奔啸而至! 她已坐在马上了! 方才关羽去救援刘备以防其摔落,让他错过了看清乔琰抢马上马的全过程,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这一套动作必定经由过无数次的演练,也实在是太过快速了一些。 数年间作为天子之下第一人的大司马,好像根本没有让乔琰对自身实力的打磨有任何的松懈,反而让她以一种更为严苛的态度要求着自己,必须时刻不能忘记居安思危的道理。 这等态度绝不会对她有所辜负。 在这千钧一发的破局中,抢先一步的上马让她一枪横亘在了关羽的面前,随后的银枪漫卷更是打出了一种令人不容喘息的疾风骤雨。 只要阻拦住关羽,她的行动便成功一半了。 宫阙前道路的宽窄原本就限制了一行骑兵所能出现的数量。 阻挡达成的刀枪交锋中,乔琰的下属也相继夺到了马匹。 这些马匹能被敬献给天子,作为金吾卫的配套坐骑,本也不能算是凡品,要用来承载这些重甲骑兵虽说仍有几分吃力,却也不能算是不可为之事! 驯化的战马的易主,对于习惯性和并州凉州烈马甚至是大宛名驹打交道的精锐士卒来说,也绝非难事! 他们甚至在这夺马之间将对方手中的斩马刀也给抢夺了过来。 而此刻距离乔琰和关羽的骑兵交手,也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而已。 更让人来不及防备的,是乔琰明明有此等逆转而来的优势在手,却并未有一点恋战的架势,在一招架开了关羽的进攻后,毫不犹豫地领着下属朝着宫城的方向赶赴而去。 这绝不只是因为,她并不想要在接连破解了刘扬他们的两道拦截后,为了不给对方以调动兵卒合围的机会。 还是因为—— 她已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一个从宫城那头发出的动静! 对于王允来说,若能将她击杀在宫城之内,他必定不遗余力地达成这样的战果,所以那个方向的声响,绝不会是王允为了吸引来旁人的注意力而做出的愚蠢行径。 唯独有可能的,是在乔琰的指令之下抵达此处的援军。 从这地面的震颤之势来看,来者绝不在少数。 在前来长安之前赵云便已经和她有了一番对于天下未来的交流,以赵云行事的稳妥和他此前几年在关中地界上的练兵,让他要将华阴的驻军开赴长安不应当出现什么问题。 而被她派去调度大司马府兵卒救援鲜于辅的吕令雎,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寄托在希望给乔琰立功之上,绝不可能在行动上有任何的耽搁。 不能慢! 谁知道在这等危亡关头,因为她的举动慢了会造成何种结果。 于是王允和刘扬还没能等到这宫墙之中的结果,便已看到了令他们不由惊恐的一幕。 赵云所统领的军队像是丝毫不在意他们所奔赴之地乃是这长安城中重中之重的宫城,卷挟着足够浩浩荡荡的架势袭来,另一个方向,原本明明是被鲜于银囚禁起来的鲜于辅,居然和一个年轻的女将军一道驱策着一路骑兵袭来。 随着鲜于辅的出现,那些之前还听从于鲜于银诏令的金吾卫成员,顿时陷入了一片迷茫混乱之中。 他们此刻该当听从于谁的命令? 但可能更大的概率,不是他们现在的上官的。 当他们朝着鲜于辅和吕令雎所在的方向看去的那一刻,竟看到在他们的后头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正是身在太尉任上的皇甫嵩。 华阴兵卒涌入长安城,卫尉府发生了小范围的冲突,这两件事中无论是哪一件都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这实在已经是太大的动静。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比起这两件事,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王允身为三公之一,居然有这等胆量,将宫城的戍防给把持在了自己的手中,而后将天子和乔琰都一并给困在了其中。 吕令雎和赵云的队伍会合,在鲜于辅的“开城”口令之下冲入了宫城中,以接应还身在其中的乔琰,皇甫嵩却在这城门之下并未挪动脚步,而是高声质问道:“王子师,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何敢如此! 这可是天子的居所啊。 但随着王允的这一番肆无忌惮举动,倒像是变成了个可以任由人随意插手的地方。 可王允若是会被皇甫嵩的质问语气给吓到,那他大概也不是王允了。 “我在做什么?”王允重复了一遍。 他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出现的队伍打乱了阵脚,皇甫嵩的那句质问,更是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希望达成的无声无息除贼之事,已变成了一出梦幻泡影。 可直到此刻,刘扬都已经被惊得软了手脚,王允也并未打算放弃他的计划。 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调,厉声回道:“我在做我觉得该做之事!” 这一句话,在刘扬对刘虞的回应之中出现过,而在此刻又出现在了王允对皇甫嵩的回答之中。 这等漠视法纪规则,只凭着个人喜恶做事的举动,让皇甫嵩不由拧紧了眉头。 在王允模糊可见的脸上,他一点都没看到对方发觉自己言行不妥的负疚,反而只有一种大业为人所打断的狂躁。 他甚至以一种近乎漠然的方式避开了皇甫嵩的视线,朝着那宫墙之内看去。 正看到了夺马而出的乔琰和杀入了宫城之中的吕令雎会合在了一处,已转头朝着这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眼看着一旦让她穿过那道城门,她便能够彻底摆脱困境,从此次的围剿之中逃出生天。 王允已顾不得多想,在被皇甫嵩发现了他们的这出密谋举动,在被鲜于辅从禁锢的局面中脱身而出之后,等到刘虞也被放出来,他王允到底会面临着何种惩处。 他更顾不得多想,为何被他委以重任的刘备和关羽好像根本就没能对乔琰做出什么有效的拦阻,反而让她这般轻易地杀了出来,还像是被人送上了一匹坐骑一般显得何其意气风发! 在乔琰手中紧握着的染血长枪更像是一种灼然的色彩,硬生生烧痛了王允的眼睛。 不!还没有结束! 只要能将她给铲除,随后的收尾都还是有机会的! 他一把夺过了被握在刘扬手中的火折子,在将其吹亮后一把将其按在了延伸到城墙之上的引线上。 由左慈改良出的火药,早被王允等人在接管过了宫城后便将其埋在了城门之上,因那火药的性能不够稳定,最终还是被他敲定成了最后的一道杀手锏。 而在此刻,这火药被引燃的时候,它何止是那最后的杀手锏,也是对王允来说的救命稻草。 引线点着的声响在踢踏而来的马蹄声面前显得何其微弱,可王允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东西一旦被引爆所发出的动静,丝毫也不亚于天崩地裂。 他此刻已经听不到皇甫嵩在城墙之下对着他喊叫着一些什么了。 也看不到是不是有人正在朝着城墙上攀援,意图将他这个疯子给拉拽下去。 他能看到听到的,只是在乔琰等人途径城门的那一刻,这火药的引线终于烧到了尽头,骤然爆发出了一阵膨胀的火光血色。 在这蓬火焰炸开的那一刻,城门之外更是传出了异口同声对于乔琰安危的担忧。 这些担忧汇聚在了一处,形成了一声整齐划一的喊声。 “大司马!” 几乎在一瞬间充斥了这城门门洞的火光,让这些本以为立时能看到乔琰冲出的人,顿时陷入了呼吸一滞的紧张。 可还没等他们的心脏被恐慌所占据,他们就已看到一前一后的两匹坐骑从那火光未尽的城门口冲了出来,不是乔琰和吕令雎又是谁! 爆炸呢? 王允呆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确定并不是因为那声响太大,让他直接处在了什么耳聋的状态,而是因为那的确没有任何一点爆炸的声响,就像是个闷葫芦一般只见火花。 甚至那火花可能也是被偷工减料的。 在王允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得分明,无论是乔琰还是吕令雎都没有任何一点受伤。 那是该当被称为活蹦乱跳的状态。 尤为证明这一点的,是乔琰在冲出城门的那一刻,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停滞。 她一把将手中的长枪甩了出去,在那长枪扎进地里的同一时间,她已从吕令雎这里接过了弓箭。 她拧身,挽弓,搭箭。 指向了他王允所在的方向。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紧追乔琰队伍而来的刘备和关羽,终于抵达了那宫城城门之下。 可他们显然是来晚了一步。 被乔琰果断射出的那支箭矢破空而出,已抢先一步蛮横地贯穿了王允的额头。 在这强劲的冲击力面前,这本就因城门之下爆炸而挪步到了城墙边缘的司徒,又被往后冲退了一步。 随后,他一个仰倒,从那城头摔了下去。 砸在了地上。 第381章 谁是叛逆 那原本就是从乔琰的手中发出的夺命一箭。 她虽还在这纵马驰骋的行动如风之间,但箭术上的造诣足以让她在射出这一箭的时候精确无误地命中目标。 而这自高处跌坠而下的一摔,更是让他绝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备不觉怔楞在了原地。 王允……死了? 对他做出了这等除贼复汉宣言立场拉拢的王允,就这么死了? 这绝不是刘备怕死,才让他在此刻感到了什么计划失败即将遭到清算的恐惧。 甚至在方才亲自与乔琰对峙交手之时他还想着,倘若他不得不在这样一个似有不妥的场合下与乔琰为敌,便是当真死在了她的手中也无妨。 可当亲眼看到王允在这一箭袭来的杀招之下坠下城墙而亡,刘备却无端生出了几分从不真实感里回归现实的荒诞。 就好像是在这一刻,这出谋划的居中枢纽倏忽断裂开了一半,也将刘备此前那些用来说服自己接受这计划并无问题的自欺欺人,都随着这样的一出摔坠而显示出了其最赤裸真实的模样,也让他终于看清了这出围杀的真相。 着火的宫城,混乱的内庭,殒命的公。 这是他眼前所见的东西。 也正是这些声音和画面,让这出幼稚的将人诱骗进宫而后除贼的戏码,在这一摔之间支离破碎。 这还并未结束。 刘备眼看着那些乔琰的亲卫像是她和吕令雎所做的一般,飞速地穿过了那火势依旧未曾停息的宫门,像是和他们被分割在了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 而在那火势又陡然加剧的烈焰吞吐之间,竟忽然传出了一阵滋滋的声响。 火花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跳动。 刘备的直觉让他陡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危机感,他连忙高呼了一声“后退”。 和他之间的极高默契,让关羽在听到这指令的一瞬即刻拉拽着缰绳纵马回头。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并没有出错。 甚至还未曾等到他们退出两步,那城门之上埋藏着哑火炸药的位置,便忽然炸裂了开来。 刘备此前还不知道,为何王允说什么,就算他们没能在宫城之内将乔琰给解决,在这城门之上也还有着一个对她的致命陷阱,必定能带来一出令人逃无可逃的打击。 在并未亲眼见过火药效果的时候,谁也无法想象,这东西居然能让坚固的砖石灰飞烟灭,能被用来炸开铁矿的矿脉,更能带来一种用坚固的盾牌也难以阻挡的冲击。 而虽有乐平月报对于扬州地界上火药的初登场做出解释,大多数人也不能理解,为何蔡昭姬会在撰稿之时用“变革”二字来形容此物。 但在这轰鸣声响中,刘备见到了。 在此刻位处于城墙另一侧的华阴守军、金吾卫队伍,连带着被动静吸引过来的皇甫嵩,甚至是距离宫城并没有多远,在这段将乔琰从宫墙之内接应出来的时间里抵达此地的百姓,都惊愕难当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那原本还经历过了一番加固的宫城城门,随着那数额庞大的炸药被引爆,在一种骇人的冲击力作用下爆裂开来。 如果说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已让人恨不得让初见此等景象的人夺路而逃,那么这随后的宫门垮塌一幕,便是让人只觉自己也成为了那碎石烟尘之中的一部分,一旦当真置身于其中,唯有四分五裂一个结果。 长安已安定了四年半之久了。 这种安定也让这一刻的动乱惊变和可怕场面,给人带来了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惊惶。 其实别说是这些惊见这一幕的围观之人,就连比乔琰慢上一步冲过城门的典韦等人在回头朝着那爆炸的方向望去之时,都感到了一种心有余悸。 就差一点啊。 倘若王允他们能将这火药提早一步点燃,又或者是火药的稳定性能得到保障,让其威力最大的一出爆炸恰好在乔琰她们经行而过的时候被触发,那即便是乔琰有着何种钢筋铁骨,也穿戴着上好的锁子甲,都绝不可能从中逃出生天。 迸溅的砖石甚至在此刻将这城门都给变成了堵塞住的一片狼藉。 从乔琰的那头看得不大分明,从刘备这边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一片砖石被那骤然间迸发的力道给掀飞了出去,直接将从城头摔坠下来不远的王允也给掩埋了进去。 那原本是他给乔琰选择的结局,却在此刻成了他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归路。 直到过了良久,这爆炸的余波才彻底平息,让这长安内宫的宫门回归到了平静。 可再朝着这城墙看去,又哪里还有先前虽简朴却也自有一番气派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断壁残垣场面还是王允等人的举动更能带给人一种心绪激荡的哑然,在周遭的一片寂静里,只有间或从上头滑落下来的流沙,还在发出着两声扑簌簌的声响。 这就让乔琰此刻开口说出的话虽不算大声,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才是……赤气贯紫宫。” 她这话一出,顿时将众人被那出爆炸给吸引过去的注意力给重新吸引了回来。 这个解释……这个解释乍听起来荒谬,可再一细想居然还真是这么回事。 王允在那城墙之上的种种表现,足以让晚一步到来的皇甫嵩都将眼下的情况猜出大半来。 他在做什么? 他在冒着叛逆之罪的名头,也要将乔琰给围杀在此地! 这等疯狂到了要在最后点燃了炸毁宫门火药的举动,已让人毫不怀疑一个事实,倘若这长安城中有什么人,会将去岁十月里那“赤气贯紫宫”的天降异象给直接推诿到乔琰的身上,王允必定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或者说,极大概率就是他做的。 可所有人今日眼见的种种里,又哪里是乔琰在做这冒犯于王庭尊严的举动。 她在数年间的行事也绝称不上是凌迫天子。 王允却不同! 他是实打实地便在进行一出近乎于逼宫的举动。 从鲜于辅这位卫尉居然会被人给禁锢看守在府中,便已不难让人猜到,王允、刘扬连带着鲜于银的举动,都绝不可能出自天子的授意,否则效忠于刘虞的鲜于辅不会成为需要被他们看管起来的存在。 而当宫城的城门在火药的作用下被炸裂垮塌的那一刻,就如同当年袁术纵火焚毁洛阳北宫城门的那一刻,大汉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体面在此刻更是荡然无存。 王允他哪里还将天子当做一回事! 无论他做出此等行经的初衷,是否只是想要将乔琰这个大司马给剿灭,但在此刻的事实面前,他所谓的“在做应该做的事”并不能解释他的行为,也掩盖不了种种举动之下的僭越! 这让乔琰在并未得到刘虞诏令的情况下将王允给击杀,都算不上是越权的举动。 谁叫她这大司马的位置,的确凌驾于王允的司徒之上! 赤气贯紫宫…… 这烧在长安内宫宫门之上的大火和随后发出的爆炸,如何不能在其所展示出的颜色上该当算是赤色? 而这出发生在宫闱内院之中的惊变,伴随着此刻天子刘虞的安危不知,又诚然是对天子居所的威慑。 固然在昌言之中都已说过了,天象之变不必联系到人事的变化上,可一想到乔琰此前面对着的无端指责,她此刻将这句话给还了回去,竟只让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不是什么在人死后都不将其放过的落井下石。 何况她显然也并未被这出王允身死的结果混淆此刻的重点。 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已经让自己从这喃喃自语的感慨之中回过了神来,当即伸手朝着那城头指去,“将皇子扬拿下,问明他们手中到底有多少火药,绝不能让此物还有潜藏!” 皇甫嵩也陡然心中一紧。 被乔琰在朝堂上说起过的火药出现在了王允手中,已经是一出意外,想想王允是想要让此物成为阻断乔琰最后退路的存在,那便绝不可能只是设防布置在这一处城门。 若是其他地方的火药被引燃,谁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假使有人趁着宫城防备的松懈将其顺走,那就更是个大麻烦! 而要拿下的又何止是刘扬一个。 皇甫嵩只觉自己这个太尉,实是因这几年间乔琰将该做的事情都给包办了,加上年龄日长之后的精力不济,居然没留意到这样的一出结盟叛逆之事,简直是天大的失职。 乔琰将刘备从徐州地界上擒拿,随后送到长安,对她来说需要负起的责任便已不剩什么了。 无论是刘备关羽等人能参与到此刻的行动之中,还是鲜于银这个做都尉的能将其兄长扣押,都得算是皇甫嵩的责任。 在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又听到了乔琰开口的这一句安排后,皇甫嵩也当即出声喝道:“将逆贼刘备、鲜于银也给我拿下!” 随着这两道指令,无论是太尉府所属的部从还是乔琰的下属都快速朝着这被砖石堵塞的宫门冲了过去。 这后续的一出爆炸让这些穿过碎石缝隙的士卒都不由咋舌感慨,若非乔琰气运惊人,王允等人的火药居然是以此种方式存在,只怕方才的那句“大司马”的呼喊里真要带上对乔琰的痛惜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早在乔琰抵达长安的时候,为了防止王允还能拿出什么让她都来不及防范的杀招,防止左慈在对她已有承诺情况下还做出了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防止出现其他不可预知的意外,比如炸药走火之类的情况,在跨过那长安城城门的同时,乔琰也对着系统做出了一道指令—— 将这数年间积攒下来的属性点,全部加在气运之上。 距离乔琰上一次调整属性点到如今,已经差不多过去四年了。 在她将刘虞给扶持上了天子的位置后,她就已因这个“谋士”所能达成的最高成就,将自己的所有数值都给点满了,而上限始终是一个问号的气运则变成了106。 现在这个数值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步。 在身份上,刘虞乃是天子,乔琰则是作为她下属的大司马。 而这位大司马谋划四方,何止是让这长安朝廷的治下处在了太平安定的状态,即便遭逢着这样持续数年的天灾人祸,也始终没有让流离之苦和灾病多艰成为主旋律,更是因益州、徐州、扬州、幽州以及交州的相继入手,将朝廷所能掌控的土地何止是翻了两倍。 因大司马的文臣武将双重属性,让乔琰可以轻松地如同汉灵帝在世时候的那样,让自己所做出的种种举措都转换成了系统承认的谋士行动和成就。 一个超过了150点的气运数值,在今日的这一出惊变中能起到何种作用? 乔琰不敢确定她得到的助力是否都因这出改变而起,毕竟她可以确定,她的那些下属对她的倾力相护绝不是因为这等虚无缥缈的数值,而是因为厚积薄发,得道者多助。 但鲜于辅能被快速地在卫尉府邸中搜寻得到,皇甫嵩能够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此地充当起了一个近乎于证人的角色,那宫城上布设的火药也能够以这等最符合她心意的方式引爆,没有出现任何的一点纰漏,却无疑有运气的成分。 相比于乔琰的诸事顺利,刘扬便只觉自己已置身于深渊之中,跌坠到了那谷底。 皇甫嵩的出现、宫门被攻破、乔琰突围、王允身死。 这一出出的惊变让他哪里还有一点作为皇子的体面气度,若不是他本就已经是跌坐在地的状态,但凡是看见他此刻样子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因为失神之中的一脚踩空,步上王允的后尘,一并摔到那地上去! 随后的火药爆炸,对于他来说更是近在咫尺之地发生的情况。 轰鸣的声响经由砖石的传递来到他的面前,让他的脚下都出现了好一阵震颤。 刘扬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卷入这爆炸的范围之中,随同那些被炸飞后落下的砖石一道砸在地上!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年在那幽州地界上的兵变,他又没有像是刘虞以及刘和一样和公孙瓒处在正面作战之中,是被从后方救援成功,送到那长安地界上来的。 他没有经历过兄长那等被流矢命中丢掉了小命的不幸,也没有经历过父亲那险死滨海道的危境,这才对于人人都说他亏欠乔琰的救命之恩有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 可今日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差一点就要丢掉性命了!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爆炸发生地方的反方向爬行。 直到余波的声音也彻底终止后,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像是那城门一般变成这等一地狼藉的情况,而是还全部完完整整地长在他的身上。 但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他就听到乔琰下令将他捉拿的声音。 刘扬想都不想地便脱口而出:“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的儿子!” 因滚落和逃窜间的落灰,因紧张而冒汗,当刘扬靠着仅剩不多的力气站了起来,从那宫城的城墙之上探出头来,朝着乔琰和那个方向的其他人怒喝出声的时候,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还滞留在此地围观的群众都难以理解,为何这样的一个跳梁小丑居然会是大汉皇室子弟。 偏偏刘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到底是何种面貌,只是看着那城下的为首之人。 乔琰此刻依然端坐在马上,手中握着那柄用来射杀王允的长弓。 虽说在她的手里并没有第二根箭矢,可在刘扬看来,她可以一言不发地将王允给击杀在当场,在他早已该当算是将乔琰给激怒的情况下,她为何不能也将他给杀了? 刘虞这位天子都是被她给扶持上位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就更加没有多少分量了! 迫切保命的情绪在这一瞬取代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也让他紧接着又冲着皇甫嵩高呼了一句,“太尉要放任大司马此种行径不成?” “行径?什么行径?”乔琰冷笑了一声,抢在皇甫嵩的面前朝着刘扬喝道:“没能掉入你等意图将我在这陷阱之中诛杀,反而从重围之中横空杀出的行径吗?”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等拿天子病重的由头将我诱骗进宫,明明想将我诛杀却不敢在正面战场上一斗,是将我看得太高了还是太低了。我乔琰在北征鲜卑之时,你还在幽州玩泥巴呢!” 她的目光扫过了刘扬惊惧不已的面容,落在了一旁同样惶恐不已的鲜于银身上。 在鲜于辅出现,并朝着他这个做兄弟的怒目而视之时,鲜于银的两腿就已经开始打战了。 王允身死的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必须尽快拉着刘扬去找陛下。 在眼下这样的局面之中,只有陛下可以将他们的小命给保全下来。 偏偏还没等刘扬在鲜于银的拉拽之下尽快从那城墙上走下来,朝着关押刘虞和张仲景的地方而去,乔琰就已忽然将目标转向了他。 “鲜于都尉,若我的记忆没错的话,陛下这道宣调我回返长安的诏书,还是由您前来宣读的吧?我问您为何要如此着急地让我回返,你是如何告诉我的?” “你说陛下的身体着实不佳,是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与我相商,是也不是!” 面对乔琰的这一句质问,鲜于银除了说一个“是”字,何敢给出任何一种其他答案。 那封伪造而成的圣旨可还在乔琰手中呢,他在此时说什么都是乔琰的误解,除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笑柄之外,能有什么一点作用? 还不如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得不听从王允和刘扬指令行事的从属人员,给自己争取到一个从宽处理的待遇。 他不是没有看到,当他说出这一个“是”字的时候,饶是刘扬已是六神无主的状态,还是朝着他给出了一记怒目而视。 他也更不是没有看到,当他这个“将乔琰骗回长安”的事实宣之于口后,在场的围观之人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色。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有可能在这等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迎来一点转机。 保命的转机! 可下一刻他便看到乔琰朝着一旁的吕令雎伸出了手。 出于直觉的回应,吕令雎将手中的弓箭递交到了乔琰的手中。 鲜于银等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从宽处置,而是一记弯弓搭箭的雷霆之力,一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挣扎着朝着空中虚握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只能颓然地倒在了那城墙之上。 在他弥留之时朝着下方看去的时候,也唯独是从鲜于辅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对他的怜悯之色。 那是他的兄弟在明知他犯了大过之后,已知不可能为他求情,却还是出于同胞之情对他做出的回应。 但他已经给不出任何一点回复了。 在最后的一点意识中,他好像隐约听到乔琰朝着刘扬说道:“你若说我肆意处决朝廷命官,要称得上行径二字,也便罢了,但你若说我遵从天子诏令,在明知强敌在侧的情况下依然回返乃是不当之举,我便非要同你辩驳出个一二来!” “还不给我将他拿下,随后听由陛下发落!” 刘扬乃是这大汉皇子又如何! 汉灵帝的两位皇子一个在她的掌控之中,此刻已几乎完成了精神意识的重塑,让自己成为了这万千黔首之中的一员,一个虽然还坐在那邺城天子的位置上,却因是她的敌人,始终只能得到她给出的弘农王称谓。 刘扬连这两人都不如,却还将自己视为天子的准继承人,意图将她给铲除,她何必再给对方留任何的一点面子。 她此刻唯一对他还算宽容的,也不过是将如何惩处他的问题抛给刘虞罢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皇甫嵩的错觉,当乔琰的口中说出“陛下”二字的时候,竟无端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沉重意味。 做天子的给她这位做臣子的提供了多少帮扶不好说,他的儿子却是意图将她给杀害了。 这“陛下”在上,令忠臣良将何其感伤啊! 眼见刘扬被攀上城墙的下属一拥而上地制服扣押下来,乔琰也朝着被清理出了一条过道的宫门往里走,皇甫嵩一边跟上了她的脚步一边说道:“此事,陛下应当在先前并不知晓,且看卫尉的处境便知道了。陛下又本就病重在身,或许此刻还等待着我等做出援助,烨舒实在不必因为那等小人的举动而……” 而如此郁结在心。 “小人?”比起乔琰方才朝着刘扬质问的音调,她此刻开口的话语中已将音量降低了几分,只是依然能让人从这等乍听从容的语调之中感到几分难言的悲愤,“皇甫将军啊,若是位居公的王司徒都能被称作小人,身为天子近臣的鲜于都尉都要被称为小人,还有这曾经得到过徐州地界上百姓发起万民请命的刘使君都要被称作小人,这天下能被称为君子的还有几人呢?” 意图针对她,将她拉下马去的又有多少人呢? 皇甫嵩意图让她将这些事情只当做是少数人做出的针对,希望她将其翻篇遗忘,但在她本就有意将其闹出了石破天惊动静的时候,她绝不可能给出这样的回应! 乔琰说到这里的时候,正彻底迈过了那道宫门。 在她与刘扬和鲜于辅对话的时候,典韦、赵云等人早已冲入了宫门之中,对着刘备关羽等人发起了进攻。 倘若此刻跟随在刘备身边的,还全都是那些从徐州带来的旧部,他或许还能凭借着自己的统兵能力和这内宫地形做出些拦阻。 但很可惜,不是! 他甚至因为典韦的攻击而并被迫换了一批坐骑,也不慎丢掉了自己手中本应当握着的武器,这让他就算有个勇冠军的关羽在侧护持,也绝没有任何一点办法从这出扫尾的擒拿之中走脱。 当乔琰走到他的面前之时,刘备已经被人按压在了地上。 或许是因为在此刻他已从先前那等判断不明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他并未对这等扣押做出什么挣扎,尚且维持着一位曾经跻身上位之人最后的体面。 他也未曾将他的这出上当受骗归咎到任何人的头上,未曾说出刘扬曾经伪造刘虞血书来拉他入伙,也没有和乔琰就卢植的存在来拉什么关系,只是在听到乔琰开口一句“玄德,你真是让我很失望”后,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若是从乔琰的角度来看,刘备实在是让她失望透顶了。 因为徐州民众的请愿,也因为刘备对于徐州做出的种种举措让她叹服,这才让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便是不顾刘备曾经与她、与长安朝廷为敌的过往,先将他给保了下来。 甚至不只是得以活命而已,还让他在长安得到一份官职委任。 也正是因为这份委任,他才有了和刘扬王允等人接触的机会。 说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好,说她这是所信非人也罢,总之在这刘虞也是这出闹剧受害者的事实出现的那一刻,刘备便是个毋庸置疑的罪人! 现在这个罪人还是个重新回到阶下囚的状态。 乔琰看着对方这张依然不失枭雄本色的脸,对于他们势必会因汉室立场而出现的对立,在心中闪过了一丝遗憾。 刘备的入伙虽然不是她直接促成,可她将对方送到长安来的举动里,本就有这样的意愿,如今她棋高一筹,也不能全然将刘备和王允等人放到一处去。 可惜,这不是刘备能够得到赦免的理由。 她开口说道:“你为汉室宗亲,我不能动你,但会有人对你该当面对何种下场做出判断的。” 刘备没从她这话中听出什么宽仁怜悯之意,便已知道她的态度了。 他答道:“大司马说的不错,陛下会给出一个公正裁决的……百姓也会。” 他实在是走出了最错的一步棋! 可事到如今,再去说什么其他的狡辩之词,也着实有悖于刘备自己的良心。 错了便是错了,没有什么乔琰的确权柄气焰太盛的说法。 他唯独觉得遗憾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缓缓地转向了同样被扣押的关羽,不免想到了他还在涿郡时候的过去。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刘使君,只有个在同乡之中聚集游侠,在街市上闯荡的幽州子弟,因为两个中山商人的资助有了招募豪杰的资本,其中有个在他这里表现得最为出色的家伙,一个叫做张飞,一个叫做关羽,还有一个叫做简雍。 可现在,张飞早已在徐州之战中身殒,以一种将军征战宿命一般的姿态,而关羽和简雍…… 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们只怕是要和他一般走上死路了。 但当他对上关羽的眼睛之时,看到的却是他对自己投来的毫无怨尤的目光。 这目光中的意味已不需过多解释,无论是作为下属还是兄弟,关羽都对刘备的选择没有任何一点埋怨。 此刻的结局临头,也没有例外。 刘备忽然慨然一笑,“请大司马先将我等押解下去吧。” 乔琰摆了摆手,遵从了他的意愿。 她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这才收回了视线重新落回到了皇甫嵩的身上,“走吧,请皇甫将军随同我一道面见陛下。” 在这出仓促发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的叛乱之中,刘虞简直像是个置身于局外之人。 就算是对着乔琰说出陛下对于这番惊变并不知情的皇甫嵩都难免在心中有几分微词。 刘扬能对自己有着这样的信心,甚至拉拢到了王允等人作为他的帮凶,刘虞是否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呢? 光熹年间的凉州征战之时,皇甫嵩曾经亲眼见到过刘虞在袁绍的利用之下前来凉州,意图阻遏乔琰急速进攻长安的脚步。 固然这其实是刘虞仁善之心的表现,但他那决策犹豫、举止失当、难以狠下心来做事的特质,已然在彼时有了一番表现。事实上,若不是他在并未交接妥当的情况下离开了幽州,也不会给公孙瓒以趁机掠夺这片州郡的机会,为随后的幽州争锋埋下了伏笔。 他当日不能解决袁绍在幽州放出的种种流言,被裹挟着做出了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太有利的结果,今日也不能解决长安城中关于乔琰意图越权自立的流言,让时局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分明是一个无能的天子才会做出的表现。 也便是因为皇甫嵩世代蒙受大汉恩典,才让他在此时还是选择了先劝谏乔琰收手。 不过等到重新见到刘虞的时候,皇甫嵩又实在是不忍心对他再做出任何一点指摘了。 王允身死、刘扬被擒后,都不需要有人再说出什么威逼的话来,王允的下属便已极主动地将刘虞的下落给说了出来。 故而在乔琰和皇甫嵩在刘备这里耽搁的一点时间里,刘虞已经被人从囚禁的宫殿之中带了出来。 在皇甫嵩与刘虞打一照面的那一刻,他便陡然惊觉,刘虞此刻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就算他不像是张仲景一样,还见到了刘虞在被转移阵地之前的养精蓄锐和意图反击,看到了一种更加明显的对比,他都不得不承认,不过是短短数日的时间而已,他竟像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刘虞了一般。 反抗的失败和对这大汉前路的猜测,让刘虞将原本还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散了下去。 也像是在一瞬间抽走了他的精气神一般,让他直接便衰老颓唐了无数倍。 皇甫嵩甚至觉得,刘虞此刻的模样竟是单薄到了被一阵风都有可能直接吹走的样子,看起来何其伶仃。 他抬了抬自己苍白的面容,在看到乔琰依然一副精神抖擞面貌地朝着他走来的那一刻,才终于在脸上显示出了几分恍惚的笑意,也终于在此刻长出了一口气。 没等乔琰对着他行礼,他便已当开了口:“烨舒啊,我那逆子给你实在是惹了大麻烦了。” 乔琰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场之人却谁也无法对她做出什么苛责。 谁都看到了那火药的威力,也都看到了刘扬等人的态度,即便是在阴谋告破的时候,他都还想着对乔琰做出控诉,希望皇甫嵩能替他们结束这出未尽的事业。 此等表现,甚至压过了乔琰射杀王允和鲜于银的过错。 而此刻刘虞的这句话,到底是要秉公办事,给乔琰讨还一个公道,还是想要给他这个唯独剩下的儿子求情,让乔琰对其网开一面呢? 在没有听到刘虞给出的明确答复之前,他们不能做出一个明确的猜测。 若是后者的话,那就实在是太让人觉得心寒了。 但还没等刘虞接着开口,自宫城方向便忽有一骑朝着乔琰飞奔而来,在行到近处后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小声地向着乔琰说出了两句话。 他们没能听到这话中说了什么,却都看到乔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以急促的语调做出了两句指令。 刘虞也顾不上管刘扬的事情了,能让乔琰有这等反应的明摆着是军情,还应当是刻不容缓的军情。 “烨舒,发生了何事?” 乔琰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回道:“坐镇右扶风的士孙瑞响应皇子扬征调起兵朝着长安而来,光禄大夫淳于嘉早在两日前便去与之会合了,有哨骑探得其行踪汇报到了长安,我让子龙先行去平叛了。” 士孙瑞起兵? 这话甫一说出,便已如同一道炸雷一般投在了此刻簇拥在刘虞身边的人群之中,尤其是砸在了刘虞本就已情绪复杂的心中。 固然她没有多说,但刘虞实不难听出她这话中的潜在意思。 士孙瑞为何要从右扶风调兵,还要有淳于嘉在他的队伍之中为他传讯谋划? 那分明是刘扬希望在长安宫城之中将乔琰诛杀后,进一步瓦解乔琰遗留在长安城中的势力,这才将这样的一支势力调度到了长安来! 有了这样的一出紧随宫变之后的兵变! 可为何士孙瑞也要遵从于刘扬这等荒谬的想法,又完全不顾民众兵卒死活地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长安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一出围城,在世人眼中到底会是何种想法,他们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不……不是。 从来没想明白情况的又何止是这些人! 刘虞心中的激荡情绪已再难以克制住。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目光炯然之人,只是因为抉择缘故,这才放任自己陷入了焦虑两难的处境,于是不得不做出退让、回避的举动,让自己活得糊涂些。 但好像,这关中地界上的种种,他就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刘虞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而后一头栽倒了下去。 “陛下——!”:,n, 第382章 退兵华阴 在刘虞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想些什么呢? 是在想这大汉因为这一出惊变后越发岌岌可危的尊严,还是在想,被他最是怀疑会有颠覆大汉之心的乔琰,起码在明面上做的每一出举动都是出于维护汉统所做,反倒是被他以为是忠实汉臣的王允刘备等人,就这般将长安城的风云争斗尽数披露在了人前,让这大汉王朝的脸面彻底被打落尘埃。 他无法限制乔琰一步步往前走的脚步,便已是一种做天子的无能。 他无法管住自己那儿子滋生的野心,是做父亲的无能。 那么他无法限制住王允这些人的举动,甚至不能说是无能,而应当说是可悲了! 如此可悲无能之人,到底还有何等脸面成为天下之主,又有何脸面坐镇长安,活在这个世上! 万般悲凉的情绪在一瞬间激化了他的心病和体虚,让他刚倒下去的那一刻,脸色便已如同金纸一般惨淡到了极致。 出于医者的本能,在他身边的张仲景当即扑了上去,快速地将他接了下来。 “快!赶紧将陛下安顿下来,再将我的诊箱取来!” 别看刘虞前两日里还能算是精神抖擞,可今日的这一刹惊变,足以让他被彻底打倒。 人体原本就是最复杂的存在,病症的激化会到何种程度,实在是难以估料。 只怕这一倒,比起他先前被刘扬给气病了的情况,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无法在短时间内弥补的损伤。 这倒下的,又何止是一位病重之中的大汉天子呢? 乔琰望着刘虞被抬离此地的身影,眼中不由闪过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但在她放任刘扬等人成功联手,在她以昌言作为反击第一步的时候,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怜悯刘虞在此刻的模样无妨,可—— 又有谁能对身处汉末大灾之中、土地兼并发展到顶峰的环境之中的百姓做出一点怜悯呢? 乔琰开口说道:“劳驾仲景先生和皇甫将军看顾好陛下,我先去收拾这长安城里的乱局。” 别看王允是将这出伏击放在宫墙之内,但先有乔琰令赵云引华阴守军前来,后有他这孤注一掷地将火药引爆,现在又有士孙瑞领兵支援长安,意图来和刘扬会合,长安城中的百姓就算在一开始并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何事,在此刻也必然知道了! 这是大司马遭到了大汉皇子和臣子的联手针对,意图将其诛杀! 就算有先前那出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也绝没有长安民众会在此前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一出戏码。 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或许是因为极少数人对于大司马地位的嫉妒,或许是那身在邺城的袁绍和另一位皇帝在无法对大司马的进攻做出什么有效拦阻的情况下,不得不用出这样的招数来自救。 可今日不同! 那是一出真正摆在他们面前的内讧! 大司马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针对? 在这有若建安二年长安地震一般的震悚消息传来的那一刻,绝大多数的人心中都闪过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若无大司马,长安朝廷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可能,数年间的天灾人祸也早已经让他们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最为直观的便是,他们身边所用来度过旱灾的深井,还是在乔琰的安排之下落成的,这让他们早将这位年少权臣视为了自己的衣食父母、救命恩人。 可瞧瞧他们现在都听到了什么! 他们说大司马乃是逆臣,要将她以陛下之名骗到宫墙之内,将她趁势杀害。 这又显然不是什么有心人传出的风言风语。 距离长安宫城最近的那些人,都清楚地听到了王允在长安宫城之上的垂死挣扎,见到了他将那火药给点燃的动作,他们也看到了刘扬毫无皇子风度的狼狈姿态,和他在那等局面之下居然还不改对大司马的控诉。 即便其他的画面被拦截在了宫墙之内,他们也还不知道刘备等人也参与到了这出对大司马的围杀之中,可一个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一个是地位仅次于大司马的三公—— 这样的两个人尚且做出了这样的布局和计划,其他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最重要的是,天子是如何想的呢? 尤其的后者,简直是此刻惊闻消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那些百姓还只能是听着这些在街巷间难以避免传开的风闻,长安朝廷上的大臣却是以更加惊愕难当的神情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随后便一个个拔腿朝着宫城而来。 在听闻刘虞直接吐血晕厥后,他们又只能按捺着自己的不安情绪,集中到了作为朝堂与会之地的桂宫紫宸殿。 “王司徒是如何想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当先说了一句。 对大多数人来说,王允做出这等举动简直就像是疯了。 能在这朝野上下任职的,谁没有一点眼力见?只要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总该能够看得出来,那刘扬到底是个何种水平的货色,到底能否作为这长安朝廷的继承人选。 也总应该看得出来,大司马作为权势在手的第一人,到底是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存在。 帮着刘扬也就算了,还用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方法行刺大司马,甚至将陛下都给禁锢了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将他的未来彻底砸进了深水之中,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一点求活的退路。 他这番举动造成的影响更是让人不由不心生惶恐。 这场近乎于宫变的大事到底会引发何种后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人都是有脾气的,像是乔琰这等年轻人更不例外。 任是谁为了这个朝廷兢兢业业地办事了四年,不,若是从她担任并州牧的时候开始算,那就有八年半的时间,却在此刻遭到了这样的一出扣锅和伏击,只怕都要感到极度心寒了。 这若只是个文官,还有可能只是如同蔡邕一般,只能被放逐到边地,又或者是将自己寄居在交好的世家门下,无力对这世道和朝政局势做出何种还击,最多就是写上两三篇文章辞赋。 可当这是乔琰的时候,便截然不同了! 且不说这四方被夺回来的州郡,驻守坐镇的将领几乎都出自乔琰的栽培,让她的势力广步于九州,就说这长安城内外,除却被王允和刘扬掌握住的兵马,剩下的,可全是乔琰的人。 既然上一位天子都是她扶持起来的,也和对她有着知遇之恩的汉灵帝在血缘关系的亲疏上已经不算太近,那么她完全可以在曹操和袁绍对于他们这边的动乱做出什么反应之前,干脆一点完成一出废立天子之事。 昔日的霍光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海昏侯被征调入京城后密谋对霍光做出一番针对性的打击,却因为这等草率的还击形式,而被废黜了储君位置,重新打回到他的封地。 这天下的大汉宗室也确实并不只有刘虞一个能堪配天子之位。 一想到这里,甚至有人下意识地便将目光看向了太仆刘琦。 别的不说,刘琦的父亲刘表好像就是个合适的人选。 他和继任天子之前的刘虞一样,都已处在了州牧的位置上。 以乔琰在进行徐扬之战时候的表现看,刘表对乔琰有着足够配合的态度。 交州张津进犯荆州之时,刘表虽然因为那大象兵而败退了一阵,但他在随后发起的绝地反击,也绝对称得上是可圈可点,起码要比刘虞彼时只能依靠于乔琰的援助强得多了。 更重要的是…… 刘表的其他儿子是何种样子可以姑且不论,这刘琦却显然不像是那位谋逆的皇子扬一般拎不清啊! 但不论乔琰到底是否要做出这等废立的举动,以确保当她面对外敌的时候不会再被人从后头捅一刀,有一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 今日的这出惊变绝不可能被轻易的糊弄过去,否则绝不只是乔琰的威信不存,更是汉室的脸面遭殃! 这长安城的风云……终究还是要乱了。 他们的地位,也必定要面对一番激变。 三公之中唯一身在此地的黄琬并未在此刻多发一言,只是用沉静的目光看向了前头空缺的天子座位。 王允与他数年间相交甚厚,因光熹三年的长安变故,这种交情又被进一步加深。 就如同王允和刘扬在分析他们这一方优势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他黄琬原本是被列入其中的。 可或许是因为刘扬先一步对着鲜于辅动了手,让王允不得不提前发起这出行动,以至于他在漏掉了说服皇甫嵩之余,也先为了确保消息不被进一步外泄,将黄琬也先漏了过去。 于是此刻,这位黄司空还能站在这大殿之中,作为等待眼前局势出现一个结果的存在,而不是被一并射杀在了长安城头之上,又或者是被扣押在监牢之中。 黄琬在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有些不解,王允到底为何要做出这等犯傻的决定,可当他看着面前的天子位置的时候,他却好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允、鲜于银、淳于嘉等人,分明是都有着一套能够自洽的逻辑,也有着一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不得不争的利益,在被人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同化,还是对着锅边之人做出进攻之间,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也选择了一条在他们所能拿出的条件里最有可行性的路。 只是,或许并不是每一只青蛙都想要从这温水之中跳出来的。 黄琬在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后被杨赐举荐,从原本被党锢之祸所禁锢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一路升迁到州牧的位置,又因董卓之乱而被迁调还朝,就算其手中并无兵权,在眼界上也要远胜过绝大多数的官员。 以他看来,这时局动荡或许并不会持续多少时间了。 在心中油然而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黄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在眼前仅有微光的黑暗中,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种难以抵挡的未来。 这到底是不是大汉有负于大司马,在此刻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对于民众来说,这从不是他们需要再多深入考虑的事实。 他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们跟着谁能活下来,或者说,足够体面,像是个人一样地活下来。 在这等势不可挡的趋势之中,选择与乔琰抗衡的人或许还能称作是上一个时代的拥趸者,但在他们选择了一种何其草率且利己的方式来实现目的的那一刻,他们就只有身败名裂,而后被遗弃在这接替夹缝之中一个结果了。 王允已身死于长安宫墙之下,淳于嘉和士孙瑞又能撑到何时呢? 大概不会有多久的。 他们在从右扶风的槐里起兵之时,还只觉他们的前途一片大好。 虽说士孙瑞因接替右扶风位置的时间太短,是以调兵回长安巡练这样的理由才将士卒发动的,但在他看来,按照他抵达长安的时间,刘扬必定已将乔琰给解决了,到了那个时候,这些士卒就算不听从他的吩咐,也得听从陛下和皇子的吩咐,投身到稳定长安局势的行动之中。 这样一来,哪怕他们没有参与到对乔琰的围剿,理所当然地无法拿到真正意义上的首功,次一筹的功劳总还是无妨的。 何况,再怎么次一等,那也是从龙之功! 乔琰能因为将刘虞扶持上天子的位置,成为今日这等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们又为何不能因为刘扬的本事不济,在其中谋求到更多的利益? 汉统,他们确实是在维护汉统,却也是一个能更有利于他们的大汉王朝。 可士孙瑞和淳于嘉还未曾抵达长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遇到了被乔琰派出去的拦截军队。 华阴的守军在赵云的统辖之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淳于嘉便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长安城里的那出密谋必然已经失败了! 乔琰甚至能在此时分出赵云和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前来拦截,分明就是已经将长安城中的所有敌人都给铲除了个干净! 这是大势已去的征兆! 淳于嘉曾经被祢衡给当街骂了个吐血,其实身体本就不能算太好,可在此时,求生的本能让他翻身上马意图逃窜的举动依然显得极其灵活矫健。 但他也不想想,这些槐里守军见到赵云的那一刻,因为数年间的训练所留下的印象,和见到他们的上官也没有什么区别,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便让淳于嘉掉头欲走的行动在这静止的人群中显得何其明显! 身在赵云队伍中的吕令雎当即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在这两军相遇的距离拉近中,她毫不犹豫地朝着这个逃窜之人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她人虽年少,臂力却着实不小。 多年间以武将身份要求自己的训练,连带着太史慈打从数年前就开始对她的训练,让她虽还不能像是乔琰和吕布那般轻易拉开二三石的重弓,所用的长弓却也绝非寻常士卒所用的那等。 在这一刻的弓箭离弦而出,宛如一道流光霎时间贯穿了淳于嘉所骑乘的战马。 本就是疾行之中的马匹当即翻倒在地,直接将坐在马上的淳于嘉也给掀翻了出去。 但他又哪里有当年同样遭遇的李儒一般反应敏锐,在这猝不及防的跌坠之中,淳于嘉甚至没能做出一点自救的手段,就已经听到了一声骨裂之声,一口血闷在了胸口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士孙瑞被人随即拿下,两方的队伍彻底归于赵云统辖的时候,这位光禄大夫早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吕令雎忍不住抓了抓脑袋,问道:“这个应该得算是拒不就捕发生的意外对吧?” 不能算是她擅自击杀朝廷命官……吧? “当然不算你做错了。”赵云看着面前的这些士卒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在此时被他的下属一个个重新编入队伍中,将他们重新往右扶风的方向调动,一向神情温和的脸上都不由多出了几分被激怒的神色。“是他们先有擅自调兵之举,按照军中的规则,这本就是死罪!” 倘若前来拦阻这支队伍的人不是他,或者等到兵临城下之时这些士卒已在这两人的驱策之下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举动,到了那个时候,何止是士卒要面对交战之中的生死之祸,在将他们拿下之后,谁又能说他们是无辜的?这些被当做工具的士卒是必定要遭到问责的。 士孙瑞和淳于嘉的举动,分明是一点都没拿这些士卒的生死当一回事,死了也活该如此! 倘若那位天子还要因此问责于击杀了淳于嘉的吕令雎,那他们也更有了一份将这大汉江山掀翻的理由! 不过,他们还得守着一份理智,一份在当前的局势之下不宜越权的理智。 赵云已知乔琰的抱负,也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倚仗于兵权的登高一呼,而是让眼下的局势虽因刘扬王允等人的举动而矛盾激化,却还是在朝着平稳过度的方向发展。 他们要的不是长安城内的腥风血雨,而是…… 而是凭借着此刻长安城中的民声日盛,一举改天换日! 在将这支开赴长安的队伍拦截下来后,他并未做出任何一点多余的举动,只将自己所统领的那支队伍折停在了长安的城郊,而后与在长安城中压制了一番舆论的乔琰会合于这长安郊野。 “君侯眼下打算如何做?”见乔琰回头望向了那长安的城外流水和再远处的城墙,似乎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赵云开口问道。 乔琰叹了口气,回道:“先退一步,等陛下醒转吧。”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所以—— 她更相信众望所归的力量。 刘虞的这场昏厥几乎持续了两天的时间。 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面前都是一片摇晃的重影,足足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这才终于辨认出了自己面前之人的身份。 不是太尉皇甫嵩又是谁。 刘虞连忙开口问道:“烨舒呢?” 按说在他倒下去之前听到的,乃是士孙瑞和淳于嘉从右扶风方向起兵的消息,乔琰此刻就算是去平叛了也并无什么不妥,可当刘虞望见皇甫嵩此刻神情之时,他却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妙预感。 乔琰不在此地,不像是因为平叛的缘故。 皇甫嵩苦笑了一声,说道:“烨舒带兵退往华阴去了。”:,n, 第383章 帝…… 退兵华阴? 华阴已到了潼关之前,再退一步便是退出潼关离开关中地界了。 这便实在不是个正常的举动。 刘虞也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可他刚问出了这个问题就陡然意识到,乔琰的这个举动还真不是随意为之。 兵退华阴,将长安城中的收尾交回到刘虞的手里,无疑是对他的尊重,也已称得上是她这位当事人,甚至是受害者,对于这大汉皇权的让步! 皇甫嵩的回答也证明了刘虞的判断:“她说,此番长安宫城之变,无论是陛下的儿子和那位宗正司内官长都参与其中,她若还留在长安城中,难保不会对此二人抢先一步依法惩处,到时候对陛下不好交代。若是她身在长安,由陛下下令,也难免被人以为,其中有威逼凌迫的结果,故而……” 故而她先退出长安,由陛下来做出这个最后的裁决。 刘虞此前并不知道,刘备居然也在此事中有所牵扯,现在忽然闻听内官长三字,又觉自己才平顺了不少的气息在此刻梗塞了起来。 怎么连他都在此事上掺和了一笔! 徐州百姓的求情让他在被押解到长安后得到了一条生路,但此刻这等动兵于内宫的举动,却显然是重新将他推回到了死亡的处境中。 他糊涂啊! 也难怪乔琰要将这两人的处置都交给他来办。 刘扬乃是皇子,若是处罚得重了,甚至直接按照谋逆的罪名将他给论罪诛杀,难保真应了那一句逾制僭越,若是处罚得轻了,反而有伤大汉尊严,还不如由刘虞自己来做出这个大义灭亲或者包庇儿子的抉择。 刘备乃是大汉宗室,还是曾经被乔琰心中不忍而放过的大汉宗室,所以她惩罚得重也不是、轻也不是,确实不如换一个人来做出判决。 就算真要将其杀了以儆效尤,也是一条从天子尊口中发出的诏令,而非是她在怒火中做出的擅杀举动。 有据实以告的天子文书,徐州北部的百姓就算还对刘备有何种怀念,希望他能在长安安稳地过下去,在这样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没有任何一点可以为其辩驳求情的余地。 可就算是交给刘虞来处置,他心中也很难不生出几分犹豫来。 刘扬到底是他的儿子,他此前试图让这孩子莫要和乔琰为敌,所为的也不过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刘备也到底是个能臣,在方今这等还未曾统一的局面中,这样的能人干吏若能担任一方要员,势必能福泽一方百姓。 刘虞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额角,试图让自己还有些昏沉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又已听到皇甫嵩开口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向陛下告知,王允、鲜于银和淳于嘉这三人,都已因或是协助于皇子扬掌控内宫,或是因领兵前来意图进犯长安,被大司马和其部从直接诛杀处死,余党也都已被关押在监牢之中。” “王子师此人虽位列三公,但他明知皇子扬此举不妥却从未对其行约束规劝之事,反为之牵线搭桥,促成了这出动乱,在已落入下风后,还将其埋藏在宫门之上的火药给点燃了,引得内宫宫门垮塌,民众侧目,虽百死也不足惜!” 刘虞沉默了良久,脸上变幻的神色才被定格在了一种近乎失神的茫然,轻声开口道:“我知道了。” 早前在张仲景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从对方口中获知了他是如何被征调来此地的。 听他说到在进入宫门前见到了王允,刘虞就已猜出了王允对刘扬的助力。 可猜到是一回事,从皇甫嵩的口中以这等何其直白的方式听到王允的所作所为,那就是另一回事! 凭借刘扬的本事不能做到攥取长安内宫权柄在手,有王允相助却可以,这无疑是在正面回应了刘虞此前对于刘扬何以有如此胆量的疑惑。 但刘虞怎么也没想到,王允居然还敢做出这等用火药来轰炸宫门的举动! 他此刻的木讷神情绝非是对这样一个意外消息并不在意,而是他心知自己此刻的身体已经绝承受不起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 可他心中在这一瞬感到的震撼,丝毫不亚于亲眼见到这一幕的那些围观群众。 原来他在先前还被禁锢在宫殿之中的时候所听到的那一声惊天动地声响,并不是他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出现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情况。 即便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凭借着早先乔琰对他做出的火药威力演示,刘虞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幕场景! 王允! 这就是一个三公位置上的人该当做出的举动吗? 要不是皇甫嵩已经说了,此时的王允根本已经不在人间,就算是刘虞想要问责都找不到人,他非要将王允先叫到面前来问问,到底是何种缘由才让他做出了这等抉择。 他刘虞是病了,却不是已经死了! “陛下,您切莫再这般动气了。”张仲景的声音从旁说出,打断了刘虞分散出去的思绪。 刘虞这才发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以手攥住了床沿,甚至用力到了让自己的指关节发白的地步。 他一面说着不能让自己再有太多情绪上的波澜,一面也实在难以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后还能沉静下心神。 他此刻更明白了为何乔琰要选择退避于华阴。 这绝不是她想要通过自己的让步,让刘虞出于愧疚的心态和舆论的施压,不得不对刘扬和刘备等人做出重罚,而分明是在这出突如其来的惊变面前,饶是乔琰这二十出头的年纪里已经经历了远比大多数人要多的事情,也很难不在这等荒唐的刺杀面前感到一种为朝廷所背叛的悲愤。 若无乔琰领兵自凉州杀入长安,光靠着王允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只怕无法讨得到任何一点好处,甚至极有可能会断送了性命,也自然不可能在刘虞入主长安之后成功保全了这个三公的位置。 若无乔琰派遣张辽出兵幽州,对着公孙瓒的行动做出了拦截,刘扬早已随同刘虞一道成为了公孙瓒的阶下囚,甚至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若无乔琰为了更有效率地开采煤矿铁矿,火药这等奇妙之物根本不可能应运而生,也不可能成为用来对抗邺城朝廷的一项有利武器。 可刘扬和王允结盟,朝着乔琰做出了威胁到生命的刺杀行动,那应当用在袁绍头上的火药也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出现在了王允的手中,用来对乔琰做出进攻,简直是恩将仇报! 她将火药的存在于去岁的长安请罪中透露在人前,本是为了让朝野上下都能多一份对敌的信心,可不是为了让人能将此物充当自己的利器! 刘虞的眸光微沉。 在此刻,只要他还是个有些良心和感恩之心的人,他就不应当再去计较乔琰确实有一步步掠夺权柄、将天子架空的行动,也不应当去想着,刘扬到底是他的儿子,是否还能因为他有可能受到了挑唆才做出了这等举动,为其谋求到一个从宽处理的待遇,唯独能做的,只有秉公处理。 否则这汉室最后的一点脸面也要不复存在了。 他慢慢地将有些僵硬的指节给收拢在了手心,朝着皇甫嵩问道:“现下长安城中如何了?” 见皇甫嵩有意无意地往张仲景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在迟疑于是否要将实情告知于他,以防让他的病症继续加重,刘虞便又补充了一句,“不必顾忌,尽管一说就是。” 皇甫嵩回道:“长安民众并不知晓宫墙之内的情形,此前还当王允和皇子扬的举动都有出自于您的授意,对您颇有一番怨言。” 长安的民众怎能没有怨言呢? 高居天子之位的刘虞只是对着他们颁发了减免税收的政令,乔琰却是一步一步地教导着他们掌握在此等灾年中的求生之道,也让他们的家中财产随着田地增产、商贸发达、工业起步而逐渐累积,又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开蒙教化之路。 这其中的孰近孰远简直再清楚也不过了。 像是刘虞这样的天子,或许因其早年间的声名,在大汉宗室之中并不多见,但当他被安放在至尊位置的时候,他能做的事,换一个人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像是乔琰这样的大司马,在这世间却绝不可能存在第二个了! 现在天子要对大司马卸磨杀驴,将三公之一和自己的儿子都派遣了出来,这如何能不让民众为之震怒! 皇甫嵩还是将此事往尽量和缓的方向说的。 倘若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的话,那就会是—— 长安城中的民众在被激怒之下砸了刘扬的皇子府和王允等人的官邸,若非乔琰亲自出面劝阻得及时,只怕他们还能直接围堵到这宫墙之下。 可是,虽有乔琰明言,刘虞重病在床,乃是由皇子刘扬和司徒王允联手,在天子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做出的举动,等到刘虞休养过后势必会给出个合理的交代,这些民众的声音依然没有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之中消失。 倘若刘虞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这暂时被压制下去的风暴,将迟早被以一种更加可怕的方式反扑而来。 而在刘虞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这出消息也早不只是在长安城中传扬了。 天下九州在手,就算依然是两面天子的对立,长安依然是天下更多人心中的帝都,这往来之间的客商数量都是邺城之中的数倍,这些人里自然有袁绍这头的人。 此前他们无法将什么有用的消息送回邺城,毕竟也不能成天夸耀长安这边的繁盛景象,让邺城朝廷不痛快,现在他们却可以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 甚至于,在此刻意图传递消息的并不只是袁绍的人手,还有真心诚意对乔琰心存拥趸之心的。 他们急迫地想要带着这个消息回返到家乡地界上,多喊上些人手一道前来长安。 如此一来,倘若刘虞有意对刘扬做出什么包庇,甚至为了保全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大司马撕破脸皮,他们还能为乔琰保驾护航! 在昨日的长安街头,有这等想法的绝不在少数。 若非乔琰在从长安宫城中退出来后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八方隘口,只怕将消息扩散传递出去的将会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群体。 饶是如此,这种隘口封锁的方式,其实也最多阻拦住军队的行动,却拦不住那些当真想要通过翻山越岭之法离开关中地界的人。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因乔琰的态度而暂时按捺住了举动,可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已将大司马遭到行刺的消息向着四方传递了出去。 或许不出五日,这长安有变的消息就会被传到袁绍的耳中。 这对于刚开启了建安五年新旅程不久的长安朝廷来说,简直是一出比之旱灾还要麻烦的灾劫! 刘虞定定地朝着皇甫嵩的脸上看去,从他依然透露着忧心忡忡之色的面容上,看出了几分未尽之言。 “何止是怨言呢?” 他们此刻面对的危机,何止是在内部的政局不稳,官员、皇子内斗上,更有外部因为这出矛盾而引发的觊觎和窥伺。 就算乔琰不做出这等退兵到华阴地界上、让彼此都有一个冷静余地的举动,他都必须在此时做出一个足够客观公正的判决。 刘虞的眼中闪过了一缕伤痛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在此时做出的任何一点犹豫和徇私都有可能引发更为致命的麻烦,还不如以快刀切去腐肉,反而还有换骨重生的机会。 他朝着一旁的近侍挥了挥手,说道:“去取纸笔来,将玉玺也从那个逆子那里给我取来!” 他要下诏! 无论随后的危机如何,他们又要做出何种安排,他都不能犹豫于对刘扬的处置,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关中地界上的民心暂时稳定下来。 倘若他这个做天子的先对自己那个犯下大错的儿子做出了一番包庇的举动,他还有何种资格能让大汉子民相信,在他的治下,他们所遭到的冤屈待遇是能够得到声张的? 那近侍实在是极少从刘虞的眼中看到这等斩钉截铁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这位陛下在他们这些随侍左右的人心中也都只剩下了一个老好人的模糊形象,而非是个威严的天子。 但在此刻,他虽还拖着一身病体,却还是展露出了一番峥嵘锋锐的姿态,终于让人记起,他在昔日幽州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并不是只有仁慈这一种品质的。 刘虞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见侍从已将纸笔准备妥当,想到这改良的纸张也是出自乔琰的手笔,连带着印刷术一道,正在给这天下带来一种令人心神沸腾的变革,他原本还有两三分的犹豫,也在此刻彻底抛到了脑后。 “写!皇子刘扬,生长骄溢,自恣色乐,不闻典籍,不因良教,虽有皇子之名,无有上人之实,权柄在握,不思报国,反有禽兽为恶之举,意图谋夺神器,坑害忠良,虽死不得减免其恶,于七日之后处以死刑。” “陛下!”那侍从在落笔到前几句的时候便已惊觉其中的言辞激烈,审判之意溢于行间,但他本以为,刘扬到底是刘虞的亲生儿子,也没有当真给乔琰造成了何种伤害,若只是处以五刑之中的“流”刑其实也说得过去,却万万没想到,刘虞根本没有给刘扬以改过余地,直接给出了死刑的判决。 “按我说的写!”刘虞的喉头有一瞬的哽咽,可他此前的数年间能因为大汉的前途和为人的恩义反复纠结,在道德上的水准毋庸置疑。 倘若刘扬不是他的儿子,他所犯下的罪孽必定要以死刑论处,既然如此,这条由他亲手下达的指令中也该当有这样的结果。 绝不能因为那父子关系而做出不合时宜的罪责削减。 “宗正内官长刘备,虽有保境安民之心,却有从贼为患之举。律法从严,宗室亦然,同于七日后以死刑论处!” “右扶风士孙瑞,妄自调兵,扰乱政令……以死刑论处!” “……” 这一条条决绝的处置之策从刘虞的口中说出,除却在用词上还有少许的斟酌,在结果上没有任何一点犹豫,直到那最后一个“处以死刑”的说辞从他的口中说出,他的语气才有一瞬的和缓。 但这稍稍少了几分凛冽之意的话,却并不是要改变此前做出的惩处措施,而只是接着说道:“换一页纸。” “写一封罪己诏吧。” 数年间的天灾地动,都因为乔琰所说的天象与人事无关,没让刘虞写下任何一封怪责于己的诏书,以至于当他突然以这等和缓却也沉重的语气说出要写一封罪己诏的时候,连一旁的皇甫嵩都愕然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刘虞愿意不顾念刘扬与他之间的父子之情,也要将他诛杀,给乔琰一个交代,在皇甫嵩看来,已是他这位天子所能给出的最好答案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拿出个罪己诏来,让对面的邺城朝廷对着他们有何谈资。 可皇甫嵩的话音刚落,他便听到刘虞问道:“义真,倘若以一个足够公正的态度来评判,你觉得以我此刻的条件,还适合于当这个天子吗?” 方才那字句铿锵的话好像是将他仅存不多的精力又给消耗了大半,以至于此刻他的面色已是一种愈发惨淡的死气。 若不是刘虞抬手示意张仲景不必上前来,这位神医大概都想直接将他按着做出施针用药的举动了。 光是这身体上的病灶就已让刘虞的这句问题,显得并非是信口而谈。 他适合继续做这个天子吗? 忽略掉刘扬干出的蠢事,刘虞本人的名望是没有问题的,自建安元年他与乔琰配合到如今,就算是让邺城中人做出评判都得说,这实是一出君臣相得。 可在国家太平、风调雨顺之时,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可以是个病秧子,在眼下这等世道离乱之年却绝不能! 哪怕是个年少却康健的帝王,都要比此刻的刘虞合适太多。 更何况,他在方才已对着自己仅剩的儿子刘扬做出了这样一个处死的判决,也就意味着,他在病弱之躯的同时还是个绝嗣的帝王! 倘若他在猝不及防间过世,长安城中顷刻间便会陷入更大的动乱之中。 还不如让他先一步将天子之位拱手交托给旁人。 在皇甫嵩看来,此举倒也未尝不可行。 大汉宗室子弟能以成千上万论处,其中倒也不乏有真本事之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重新选定一位太子作为继承人便是了,何必要以这等方式自污声名呢?” 既是罪己诏,便不可能还能以何种迂回的方式对功绩做出夸耀了,将来留在史书记载上的也只会是这一出亲自写下的罪证。 刘虞固然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天子,却实在不必落到这个地步! 但皇甫嵩只见得刘虞摇了摇头:“昔年我登临天子高位的时候,在这登基的典礼之上,有这样的两句期许之言——长安有乱,需有禀德行教化者居于上,天下有变,需有持懿德巍巍者光于四海。” “义真,你看我是那禀德行教化之人,还是那持懿德巍巍之人呢?” 在刘虞痛心的目光中,皇甫嵩已经看到了他的答案。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就绝不可能教化旁人。 他连自己的近臣都无法约束,也同样不可能用德行感染天下人。 所以他不配做这个天子! 与其终有一日闹到真正民怨沸腾的地步,又或者是因他猝然长逝而动乱重发,还不如在此刻就先下达一出罪己诏,给随后的换一天子做出铺垫。 “罪己诏?”袁绍惊闻此事,连忙从报信之人的手中接过了记载消息的纸张,见其上将那封张贴在长安城中的罪己诏给记录得明明白白,这才确认,这不是他听错了自己下属带来的言辞,而是确有其事发生了。 在这张罪己诏上,刘虞所说的正是他对臣子与儿子的管教不言,以至于那长安城中发生了此等闹剧的事实。 连带着的还有刘虞对于自己数年间碌碌无为,只知安享天子富贵的自责。 寥寥数言之间,已将情况写得明白。 在第一道从长安方向送来的消息传来之时,袁绍甚至是在心中窃喜的。 乔琰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和权柄,在他看来早就应当受到一定的限制才对,偏偏虽然有对她所处地位怀有嫉恨情绪之人,让他得以将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进行一番推波助澜,却始终无法给乔琰造成何种有效的损伤。 但这一回不同! 王允等人是真的动了手。 袁绍一边暗骂这些人居然没做好充分的准备,让乔琰能够从宫墙之内逃出生天,将她的对手给接连杀了数个,却也不得不夸一夸这几人的胆魄。 没能得手也有没能得手的好处。 这出几乎是顶风作案的行刺,直接将乔琰和刘虞之间的信任桥梁在一夕之间给击断了开来,更是迫使着不明就里的民众在大司马和天子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这势必会激化长安城内部的矛盾,让本还担心乔琰会在建安五年发动对邺城进攻的袁绍,有了喘息、甚至是反击的机会! 要是刘虞想要将刘扬给保下来,而乔琰也因年轻气盛不愿吞下这口恶气,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让袁绍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就连刘辩这位傀儡天子都因年岁的渐长,多出了不少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顾他的皇后乃是袁氏女,也想要对袁绍做出些限制的举动,刘虞却是在乔琰退居于华阴后果断地下达了处死刘扬和刘备等人的诏令,同时将这出变故的罪责,都给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如此一做,哪里还有什么天子的样子!” 袁绍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已是怒极,直接将这张写有罪己诏的纸张丢到了一边。 刘虞如此懦弱地退让了一步,等同于是给乔琰认罪道歉,直接将本应当激化的矛盾化解开了大半,就算当真还有什么余波,也大概率不会对他们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了。 当天子当到这等卑微的份上,刘虞也真是独一份了! 但袁绍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在刘虞麾下的权臣是乔琰,还真未必能出现这样的结果。 不过此时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想想,他们到底还能不能借着这个长安有变的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怎么不能呢?”许攸一边将那张被袁绍给扔到了旁边的纸张捡了起来,将其上的字样认真端详了一番,一边开口回道。 “明公,您真的觉得,刘伯安只是在罪己吗?” 袁绍闻言一愣。 以许攸的意思来说,刘虞显然并不只有这一种台词。 他从许攸的手中将那份罪己诏拿回到了手中后重新端详了一番,陡然惊觉在这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何止是将罪责归咎于自己的自醒说辞,还有另外的一种情绪缠绕在其中,宛然是一派垂垂老矣的暮气。 但想想刘虞的年龄和他麾下的疆土范围,他是本不该有此等表现的! 袁绍皱了皱眉头,凭借着他的直觉,做出了一个不太确信的猜测,“他有退位让贤之意?” 袁绍当然不可能将这个退位让贤联想到乔琰的身上,只是想到在长安确然还有几位刘姓宗室,倘若刘虞真因为病弱且绝嗣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那可当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许攸点了点头,回道:“不错,以我看来,是有这个意思。” “那么……”袁绍立刻惊觉,刘虞此刻的消极过头对于他们来说也不全然是个坏消息。 要知道,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势必在权力交接之时! 他倒是还没乐观到这种程度,觉得刘虞既有卸任天子之心,倒不如让他们直接对着乔琰发出招揽,让天下合二为一。 持续了数年的对峙,加上他和乔琰之间势必存在的权力斗争,让这种合并绝没有任何一点希望发生。 袁绍也没有傻到这种地步,给乔琰一个名正言顺侵入冀州的机会,让她对自己完成一番清算。 他只是接着朝着许攸问道:“若刘伯安有这等念想乃是确然之事实,不知子远有何种应对之策教我?” 许攸摸了摸胡子,回道:“明公,你说乔烨舒会看不出来这罪己诏中的意思吗?如果说此前因为这出宫墙内的刺杀,让她已占据了道德上的最高点,此时刘虞的这份意图,却势必让她怀有歉疚之心,可刘伯安难以担任天子重责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便意味着——” “起码在短时间内,乔烨舒必须先留在长安,处理王子师等人叛逆的后续影响,也要处理那天子之位的交接之事。” “信使来报之中既然已说道,乔烨舒在回返长安面见天子之时,为了确保自身安全无虞,将赵子龙也给一并带上了,那么短时间内,她何止是无暇将注意力放回到这洛阳地界上,在此地能负责戍防的将领也所剩无几。” “明公你看,我们的机会是不是来了?” 是! 这如何不是一种机会呢? 就算乔琰在洛阳的两年经营都是与此地的民众同甘共苦,让洛阳定居的百姓早已对她归心,但袁绍此刻所要做的根本不是趁机夺取洛阳,而是完成一次对乔琰阵地的袭击,以给己方这联盟制造出继续与西面对抗的信心。 此前的一场场败仗让这份信心,就像是汉室的脸面一般变得岌岌可危,实在是让袁绍头疼不已。 可并州是乔琰的大本营,不容易进攻;徐州布置严密,谋士成群,太难算计;幽州地界上又连乌桓人都已听从了乔琰下属的吩咐,还有天然的地理屏障作为拦截,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容易让他完成一次得手的进攻。 但现在他看到一个突破口了。 这个突破口,叫做洛阳! 袁绍的目光已彻底被点燃了起来,他当即朗声喝道:“令张儁乂自河内郡出兵,渡河翻山,进攻洛阳,传讯曹孟德,兵进虎牢关,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攻破,同往洛阳而去!” “此战不为夺城,只为掠夺洛阳粮仓而回!” 在洛阳周遭人口于数年间日益累积的情况下,袁绍的这出迅速出兵,注定了不会是一出奇袭。 可洛阳没有主将,没有乔琰本人坐镇,只有镇守八关的兵卒这一点,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洛阳之北的孟津小平津当即遭到了张郃所率领队伍的进攻,即便有坐镇此地的将士连带着从河东郡方向发出支援的河东太守诸葛玄做出了拦截,在这甫一交锋之间,还是险些让张郃有了长驱直入的机会。 倒是虎牢关方向坐镇的乃是徐晃,凭借着成皋的险峻山势和他麾下部将的装备精良,将曹操拦截在洛阳之外还不算太过费力。 但兖州方向陆续推进而来的士卒,还是让这出汹汹来袭显得并不那么好应付。 在洛阳主持大局的荀彧当即朝着洛阳城中下令,所有洛阳民众暂时结束往河东河内郡方向、兖州方向、豫州方向的行动,并在城中设立了招兵之处,以填补两个方向的兵卒后备力量。 征兵应招的敕令一出,顿时在这洛阳城中掀起了各种商讨争议之声。 比袁绍出兵的消息就早上两日抵达洛阳的,正是大司马回返长安后所遭遇的种种变故和刘虞的回应。 前者远比那去岁十月间的流言还要让人觉得愤慨不已。 按照刘协隔壁那户人家中的年轻人所说,“大司马若是真有什么谋逆之心,早可以趁着天子病重直接在洛阳自立,又或者是在此番面圣之时,哪管什么东西,直接将宫城给攻破便是了,还能给他们这等险些行刺成功的机会?” 要不是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放过地做出了惩处,刘协觉得他们因大司马在洛阳做出的种种贡献,甚至都有直接通过崤函道杀奔长安的想法了。 但现在不必杀去长安,倒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于大司马的支持。 正是响应这洛阳征兵的号召,去给意图在此时进犯洛阳的袁绍和曹操以一记迎头痛击! 有这等想法的何止是刘协隔壁的这一户,因去岁洛阳大疫之中因乔琰的种种布置而得以存活的不止百人千人之众,这些活下来后又因棉衣的存在而安然度过冬日的民众,早想要通过一些方式来做出回馈,以至于当刘协朝着街上走出的一圈里便看到了无数个行色匆匆面带战意的年轻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那征兵点走去。 作战当然是会死人的,但谁都知道,乔琰对于手下兵卒所给出的奖励向来公正,倘若能在交战之中杀敌,要么能得到充足的物资,要么能在她的麾下一步步升迁,也未尝不是一条跻身上位的路。 何况,这些人原本有大半是为了躲避灾年而涌来洛阳的灾民,现在他们早已将洛阳当做了属于自己的家园,便绝不愿意看到洛阳会重新回到秩序崩塌的状态。 所以,必须要将这些外敌给击退出去! 刘协望着这样一幕无法作伪的场景,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动容之色。 可当他重新折返到家中的时候,却听到他的养父对他说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吧。我等本就还不算在洛阳扎根,此地既然将有战祸,倘若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折在此地,你那还在汉中的母亲都要与之永别了。倒不如趁着洛阳南边的门户还未关闭,直接回道汉中去。你看如何?” 离开洛阳?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和外头的气氛迥然有别的选择,刘协不由怔楞了一瞬。 但细想之下,他又无法对于养父的选择做出任何的指摘。 是啊,他们本就不是洛阳定居之人,只是前来暂住的,那么在即将到来的战祸面前,养父选择想要离开此地,乃是对他这等黔首来说最为正确的选择。 人总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怎能说这是什么不义之举呢? 可对刘协来说,眼下的局面让他实在是无法安心离开。 许攸能看得出刘虞在那封罪己诏中所透露出的负面消极情绪,一向敏感且聪慧的刘协也同样可以! 刘虞……可能不想做那个天子了。 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去做这个天子了。 这和董卓之乱后的长安刚失去了他刘协的情况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在,乔琰还能前往幽州将刘虞给迎接回来,以一个更加成熟稳重的天子坐镇长安,来换取到一个稳定发展的环境,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有好处。 可此时呢? 若刘虞真是因病重、杀子二事,已不堪再承担起这大汉王朝的负累,谁能代替他的位置呢? 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人员更替! 前有刘扬对乔琰做出的意图夺命之举,刘协甚至不免怀疑,这位自年少时期便为大汉奔波的权臣,是否还能有这样的心情去再扶持一位天子坐于皇位之上! 如果换成是他的话,只怕是没有的。 而在前有流言后有内宫刺杀的事实面前,她就算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刘协也觉得不能对她做出任何一点指责。 人都是会累的,乔琰南征北讨从无败绩,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 可这对于本就一分为二的大汉来说,简直是一件过于可怕的事情! 如若局势当真演化到了这种最坏的情况,又哪里是什么让长安朝廷的势力全部归并到邺城朝廷去就有可能解决的问题,更不是让荆州牧刘表接过刘虞卸下的重任便能够让局势好转的。 在刘协于民间生活的数年间,他本就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他前往洛阳以来的数月间,他更是已从所见所闻中看出了一个答案—— 无论是刘辩还是刘表,都还远没有这个担负重任的能力! 那该当如何办? 刘协自认自己也不是那个可以救世的君主,就算他能够自证身份,也让人忽略掉他的面上疮疤,可当他知道民众的种种难以实现的诉求后,他比昔年高坐于天子位上的时候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个位置太重了。 重到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甚至可能不是如今还活着的任何一个刘姓宗室能够承担得起的! 就连昔日曾经对徐州北部百姓有着活命之恩,乃至于得到了民众拥戴的刘备,都会在这出刺杀大司马的行动之中充当了一个何其糊涂的角色,其余人等又能做些什么呢? “愣着做什么?去收拾行李吧。”刘协思忖之间,养父忽然往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打断了他的思绪。“幸好我们还观望着洛阳的情况,也正在积攒钱财,没将你的母亲给接到这里来,现在还省了点麻烦。” “如果快的话我们明日就动身启程。汉中虽然不比洛阳繁华,但有那秦岭群山的阻挡,起码不容易被人给攻入。” 这话说的实在不错。 汉中、蜀中这些地方若是真有战事发生,便如同乔琰进攻那两处的情形一般,大多只是对其中的县城做出占据,像是刘协他们此前生活的竹溪那地方,只怕要等到出现易主的情况后才会被知会到。 这样的地方,要想保命的话,可不知要比洛阳容易多少。 但在刘协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后朝着房中走去的那一刻,他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回返到汉中去的喜悦。 即便……在他刚来洛阳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走的。 当时的他怕会有人将他的样子认出来,将他给重新拉到那个泥潭之中。 当时的他也怕他的身份会给他的养父母带来什么巨大的麻烦。 可当他在聆听着那出对于昌言的辩驳,当他翻看着乐平月报在元月刊上对于此书的解读,当他置身于这个民众声音汇聚的洛阳之时,天下大势的变革征兆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此刻倘若做出什么躲避的行为都有一种难言的负罪感。 他姓刘,曾经是高居天子位的存在,是他的父皇钦定的继承人。 汉统就算不能延续,他也有这个责任让其在他的手中,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 刘协咬了咬牙,一把翻开了他的被子,将藏匿在其中的传国玉玺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不!他还不能走。 他要往长安走一趟! 带着这枚从枯井中翻出的王朝信物!:,n, 第384章 刘协回京 四百年炎汉传承至今,已不能再让民众从这王朝的统治之下求得生存之路,原本就是他们这些上位者的过错。 倘若刘协不曾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去见证这样的民生演变,他或许不会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样的一点,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像他不会面对一个“如果没有乔琰在这世上领袖护航”的假设。 他也不会面对一个“如果他没有被李傕劫掠,不再以天子身份存在”的假设。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眼下这个已经不可能改变的时局之中,做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刘虞可以为了治下的百姓,对自己做出了错事的亲生儿子给出一个处以死刑的判决,也可以写下这样的一封罪己诏,为他的退位让贤之意做出铺垫,他又为何不能以曾经的大汉天子身份,将这个玉玺交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做出这个决定太难了。 当他手捧玉玺的时候,他心中还是难免有过这样的想法,倘若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也就意味着大汉的江山便是从他手中断绝的,代表着他站在了天下民众的立场上去看待这天下演变,却没有站在大汉皇族的立场上。 百年之后他重归黄土之时,他要如何与将自己选定为继承人的父亲交代呢? 刘宏或许不是个好帝王。 时至今日,这洛阳城中还依然流传着他当年在此地督造铜人、劳民伤财的传说。 昔年南宫大火造成的宫人外逃,也让刘宏的一些行径被以一种更加夸张荒谬的方式在百姓面前传扬,比如说他在宫中四处疾驰所乘坐的四头白驴,比如说被他穿戴上了官员衣服的狗,都在民间传说里被赋予了更多荒谬的笑话。 但他对于刘协来说却得算是个好父亲。 可现在,当刘协下定了决心要将传国玉玺送出去的时候,他便也要将刘宏力排众议交托到他手上的大汉江山拱手让人了。 刘协的指尖在这块玉玺上来回摩挲,正摸到了那玉玺上包着金边的一角。 也正是这个位置上的特殊,将刘协遥想到昔年汉灵帝的思绪被拉拽了回来。 乔琰不是王莽,不是因为意图谋夺大汉基业而被王太后用玉玺去砸的王莽。 在她于民生庶务之中表现出的种种举措中,并没有王莽那等脚步迈得太大的激进。 这也绝不是她在未曾更进一步之前的收敛隐藏。 天下九州在手,她若想要凭借着自己开疆拓土的魄力,趁着天灾之年进行规则的重建,其实也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她做出有效的拦阻。 但她,连带着被她所引领的民众往前迈出的脚步都显得极为踏实。 所以即便乔琰本人并不在洛阳,这两年间她在洛阳留下的种种传承教授的意志却还残留在此地,让此刻即便面对着的是袁绍和曹操从两路方向的突然来袭,此地也绝不像是早年间的洛阳动乱一般,沦落到民众六神无主的地步。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他们赖以生存且需要齐心守护的家园,更知道乔琰留下的荀彧等人连带着守卫洛阳八关的将领,必定会倾尽全力地将敌人给拦截在外。 这样的一份信念感,在后汉创立之初对于光武帝和王莽交手的记载中,从未在后者的身上见到,反而是天下归汉之心在光武中兴后越发鲜明。 可如今不同了。 哪怕是刘协此刻身在屋中,都能听到这样的保卫洛阳之声正在以一种汇聚而来的姿态聚集到他的耳中。 这份信念感不应在刘氏,而在大司马乔琰。 在刘姓宗室之中并未出现一位能力挽狂澜之人的情况下,顺天而为才是他该当做出的选择。 他不必再有任何的犹豫了。 不过…… 刘协此时还面对着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养父为了让他们能安全地和养母会合,在这个洛阳面临战祸的时候准备将他带着回返汉中去,他要如何解释,他并不打算回去,不是因为他想要和洛阳民众共同迎敌,而是因为,他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呢? 他实在不愿让他原本所能拥有的朴素亲情和平静生活,随着这一出将玉玺送往长安的举动而彻底化为乌有。 可好像,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倘若他说什么他要参与到洛阳的守卫战中,养父必定不会将他单独抛下在这里,到时候刀剑无眼,谁知道会面对何种结果。 他若是直接留书一封,言说自己要消失几日,等到办完了事情后便回返,养父必定会竭尽所能地找到他,倘若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等他回返后便追悔莫及了。 他该当如何办? 刘协的目光一闪,忽然将玉玺揣入了怀中,从原本坐在床边的状态跳了起来,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听到后头传来了养父问他去往何处的问话,刘协高声回道:“晚些再走,我要去和在这里认识的人逐一告别。” 他的养父听到了这句话便站定在了原地,并未继续追出来。 可刘协当然不是去做什么告别举动的,他已径直奔向了洛阳城中的一个地方。 因洛阳重建之中的种种杂事,乔琰设置在洛阳的办事场地并不限制民众入内,只要能拿出一个合理的面见长官理由便可。 身在洛阳的各位官员各自有其负责督办的事务,也在进入这片区域之前会有人对来客进行引导。 或许是因为洛阳八关战事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那招兵之处,就算真有什么事务需要麻烦这些官员的,也都有意识地避让开了这个时间,这便让刘协抵达此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多少身在此地求援的民众。 也让他的出现显得有些醒目。 当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问询他有何种事情要办。 刘协望着这些直到此刻也并未表露出急躁情绪的属官,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抉择。 他开口道:“请问杨德祖是否在此地?就说,汉宫故人来此,请他出来一叙。” 汉宫故人? 距离董卓领兵攻入洛阳到如今,已经快有七年的时间了。 刘协此刻出现在人前的样子,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七年之前,只怕他连十岁的年纪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什么跟杨修有关的汉宫故人。 但这些属官想了想,此时的杨修虽还没有回返长安,而是在仲长统的那出鼎中观辩论后依然滞留在洛阳,但在职权上却不算是洛阳地界上的官员,顶多算个从旁协助的,这么一来,荀彧、卫觊等人正在为洛阳北部防线多加商讨的同时,杨修倒是没有这么忙碌。 他是可以出来见见客人的。 若是真是他的故人,就这么错过了也多少有点遗憾。 “劳驾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通传。” 刘协并未等上多久便见到杨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对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神情有一瞬的怔楞。 但刘协的样貌虽与数年前有别,在眉眼轮廓之间却依然残存着当年的影子,他的下一个动作更是让杨修的脸色大变,只因在这一刻,刘协整了整衣袖,挺起了脊背,朝着前方走出了两步。 汉宫礼仪铭刻在刘协记忆之中的深深烙印,即便是经历了数年间的平民生活,也绝没有从刘协的身上被彻底剥离。 他这按照皇子身份养出的礼教气度,让他哪怕此刻穿着的乃是最为简陋的衣衫,也足以让人隐约看到一个佩玉戴金之人的影子。 杨修怎么都不会错认这样的特质! 绝不会! 他也陡然想到了去岁十二月初的情况。 当时的他在鼎中观外见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当时的祢衡问他是因为看到了何人而发呆,杨修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在此刻他看到刘协亲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之时,他可以用绝对笃定的话说出,那个时候的确不是他看错了。 他连忙疾步朝着刘协赶了过去,将其拉拽到了一边,小声问道:“您为何会在此地?” 刘协的天子位置已经被刘虞接任,又因他的生死下落不明,无法对他给出一个谥号,这让杨修称呼刘协为先帝也不是,称呼他为陛下也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还得称之为董侯。 数年的搜寻无果,加上刘虞坐在这个天子位置上的稳当,让绝大多数人都已不再对还能找到刘协报以任何一点希望,以至于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饶是杨修自觉自己得算是个聪慧沉稳之人,都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更让他闹不明白的是,为何刘协看起来不像是才脱困的狼狈样子,而像是早已有了个落脚之地,只是选择在此刻出现于他的面前。 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数年间他都去了哪里? 他又为何不直接返回长安,去到刘虞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他杨修的面前呢? 可如果说刘协的骤然出现对于杨修来说已经是个十成十的意外,那么他的下一句话,就当真是让杨修惊愕不已了。 “劳驾将我送到长安去,我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大司马。” 刘协郑重其事说出的礼物,以杨修的敏锐实不难听出其中的交托之意,就算杨修没有亲眼见到这个从刘协口中说出来的礼物,他也直觉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东西。 在刘协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色,更是让杨修不得不猜测,将这东西送出的刘协正在面临着一种极其艰难的决断,也无疑是对这少年本身利益的损伤 不过为防出现什么意外,杨修还是问了一句,“不知道您说的礼物是——” “玉玺,”刘协用笃定的口吻回道:“传国玉玺。” “但在将此物送出之前,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 这场戏对于杨修来说的难度并不大。 刘协不想要在养父的面前暴露自己曾经是大汉天子的身份,又需要能够暂时离开这洛阳城一段时间,往长安跑一趟,而不是直接跟着养父为了躲避战祸回返到汉中去,那么他就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能让养父相信,他得先短时间内消失在养父的视线中,性命安全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刘协思前想后也只想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让他在和朋友进行离开前的告别之时,突然被发觉是个进学上的奇才,在洛阳之围被解除前先在杨修这里暂住,等到北面的敌军被击退,他就可以前往乐平书院就读。 有杨修这位大司马府掾属作为人证,他的养父绝不会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的怀疑,只会觉得这简直是一出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 至于养子暂时滞留在杨修那里不能见面,在可能存在的前途面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但等到刘协跟在杨修的后头,消失在了他那位养父的视线中后,他们却未曾耽搁地直接从府门的另一头离开,当即登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快马加鞭之下,只需要两日的时间他们就能进入关中地界,出现在乔琰的面前! 目送着刘协重新走入这个风云漩涡之中,养父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他朝着身旁出现的青年问道:“君侯会对他给出何种安排?”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足够让他将刘协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最开始的认亲的确是一出预演的戏码,但人情这种东西是最不可能作伪的。 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这等情绪的投入,可刘协确实是一个让人不由不喜欢的少年人。 他虽然不知道君侯是如何说服的刘协在此刻动身前往长安,却只希望对方不会成为政权交替之中的牺牲品。 “君侯说,如果一个谎言能够持续一辈子的话,可能也不叫做谎言了。” 男人的脸上顿时一喜,在这句隐晦的话中他已能听出这未来的安排了。 “你放心吧,如果他想做一个平凡人,没有人会对他做出什么阻拦。” 等到事毕之后归隐山林,对于刘协来说,可能是一个最为完美的落幕。 被乔琰离开洛阳前嘱托于留心刘协这事,郭嘉这才在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好在刘协的抉择因乔琰的种种积累,已顺着他们最希望出现的方向发展了下去,并不需要他做出多余的干涉,他便已经成为了即将砸入那长安乱流之中的一块定海石。 那么他也可以安心前往虎牢关应变曹操发起的进攻了! 在走之前他又给这尽心做了刘协养父多年的男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君侯让我告诉你,你儿子在并州找到媳妇了,两人准备等到再攒够半年工钱就成亲,说不定你在送董侯前往并州就读的时候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男人却只是笑了笑,“不必了,得失这种东西,早在当年我们险些丧命于天灾之中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家人过得很好,就已经心中安定。 他现在该当做的,是迎接另一个孩子的归来。 郭嘉说的不错,这倘若是个永远也不会被拆穿的谎言,那么这就是真实。 也不知道刘协在前往长安的路上能不能安然入睡,还是因为和养父母的分离,加上即将面对着那番风浪,而觉得有些心绪不定。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他作为刘协的那一面了。 但或许,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以父子的身份过完这一辈子。 而在刘协朝着长安赶去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正在朝着长安快马疾行赶去。 不是别人,正是卢植。 在接连收到刘扬和王允等人联手对着乔琰发出刺杀行动,刘虞下达了罪己诏消息后,卢植已再不可能以一个年事已高,从朝堂上离开的长者身份安稳地坐在乐平书院的教室之中。 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为何他在早先接到刘扬拉拢的时候只是对他做出了拒绝,却并没有将他的算盘给直接汇报到乔琰的面前去! 这竟让刘扬的行动没能被提前遏制住,以至于酿成了此等祸患。 若要归咎责任,在刘扬背后为其出谋划策的王允当然有大过,可他卢植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 想到那火药极有可能就是刘扬在拜访了他后不久从并州地界上取走的,卢植的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懊悔之意。 他为何要因为大汉的宗室血脉而对着刘扬的举动视而不见! 此刻刘虞归罪于己,长安内斗也极有可能真正促成乔琰和汉室的撕破脸皮,卢植便只觉心急如焚。 他虽已在回忆起他所经历的种种之间,对大汉再无那等坚守的执拗,但数十年间的宦海沉浮已让他形成了一种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的立场。 刘虞有退位之心,在那张罪己诏的字里行间跳跃在他的面前,可这江山不能因这等草率的放弃而易主,更不能因一个不成熟的交接而让这好不容易建立起大半秩序的天下重新陷入崩塌的状态。 他是坐不住的,蔡邕等人其实也坐不住。 但卢植到底曾经有过戎马从军的经历,在这两年间的身体又调理得尚可,还能有这个快马直奔京城的底气,蔡邕他们便只能驱车跟随在后头。 当然,让卢植不得不在此时加快了脚步行路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在刘虞下达的那份指令之中,对刘备做出了在七日之后判决死刑的决定,到了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 卢植若晚上一日来到长安,他便连这个弟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知道无论是刘虞还是乔琰都没有必要对本已是阶下囚的刘备做出什么枉杀的举动,更知道这个将他处死的决定,因这个着实大逆不道的举动,绝不可能会有被收回的可能。 他唯独能做的,好像也只是和刘备做出一个最后的道别,让他们的师徒情分画下一个句号。 在北地的寒风随着快马奔驰扫过他脸上的时候,卢植忍不住想到了当年黄巾之乱时候刘备跟随他出征作战时候的场面,想到在他被人从洛阳城中驱逐出去的时候,是当时在冀州任职的刘备收容了他,又随同他一道进攻洛阳。 此前徐州百姓为刘备请命求活的消息,让卢植还一并为他而高兴。 但此刻…… 人事无常的道理终于在此刻展现出了其冷酷的面貌。 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卢植的怀中揣着一瓶烈酒,被带上了几分贴身的体温,正随同着马匹的颠簸而发出瓶中酒水的摇晃之声,也像极了卢植此刻混乱的思绪。 风中的呜咽之声正从他的发间穿过,但在他踏马穿过了子午岭上驰道抵达关中的那一刻,又正见北洛河的流水从原本的寒冻状态消融,慢慢地从岭上流入那片青绿初绽的土地。 在寒风中已经有几分春日气息了。 刘备被人从囚牢之中押解出来的时候,便正有这样的一缕暖风吹到了他的脸上。 在风中还夹杂着一阵惊呼的声响。 他抬了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下意识地便觉得这不像是什么寻常的响动,便朝着狱卒问道:“那头是何种动静?” 刘备原本想着的也不过是,希望他做出的这个错误选择,没有在长安城造成什么没能被彻底遏制住的余波,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那狱卒并未隐瞒地朝着刘备回道:“有人自称是早年间被李傕劫持而走的那位天子,此前被人给救走了,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洛阳,被送来了长安。” “他还带回了传国玉玺。”:,n, 第385章 玉玺赠君 “……你,你说什么?”刘备不由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愕然。 无论是刘协的重新出现还是传国玉玺的现世,都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消失四年有余,能相信刘协还活在这世上的人屈指可数。 李傕是何等脾性,曾经经历过长安地界上由他取代了董卓掌权那段时日的人都清清楚楚。 除非刘协能有此等本事从李傕的手中脱逃,否则他绝不可能在刘虞已经继任了天子之位后还能李傕的手中活下来。 现在却何止是听到了刘协存活的消息,就连早在汉灵帝过世那日开始便已消失不见的传国玉玺都随同着刘协一道出现了。 可仔细想来,这其中竟也完全说得通。 刘协怎么说也是当年被汉灵帝属意为继承人的存在,在刘宏病逝前将传国玉玺托付于张让后,刘协是否也知道此物的所在,实在不好说。 或许是董卓闯入洛阳的恶人行径让刘协意识到,在彼时将玉玺的下落说出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好处,反而会让他将大汉的权柄彻底交到恶贼手中,故而干脆装傻充愣,让人以为玉玺只被交托给张让,也随着张让身死邙山彻底销声匿迹。 但现在,他确实有了这个将玉玺悄然取出,送到长安来的机会。 不过,虽然要仿造玉玺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无论是玉玺的材质还是年头都不是能够轻易仿造出的存在,也并非人人都已忘记了玉玺到底长了个何等模样—— 但若是有人伪装成刘协,那还真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 刘备一面觉得,刘协在此时的出现,恰恰填补了刘扬被刘虞处决之后的继承人空缺,就连刘协手中的玉玺也在此时恰能起到一个稳定人心的作用,进一步证明这长安朝廷乃是大汉正统,一面又不免担心起了这样的问题。 他朝着那狱卒问道:“不会有人担心认错了人吗?” 狱卒并未因为刘备这个将死之人在此时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对他露出何种嘲弄的神情,而是回道:“这当然是谁都会有的问题,但我方才见过他一眼——” 这还真不能算是这狱卒擅离职守,杨修将刘协自长安东门而入,直走那划分开长安城中内宫和城中官署之间门的大道,暂时将刘协安顿在了大鸿胪馆驿,在这行程之中与这前来廷尉司上工的狱卒有了短暂的照面。 狱卒起初并不知道这个被杨修严阵以待的年轻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却在随后的消息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在刘虞登基之前的天子刘协! 就算是他此刻已不能算是天子,但听闻杨修将其送入长安来的消息,刘虞连忙让人筹备了天子车驾仪仗,以示对刘协的重视。 三公之中除却已然身死的王允之外,皇甫嵩和黄琬也都即刻在得到了消息后朝着此地赶了过来。 正因为如此,才闹出了这等沸沸扬扬的动静。 刘协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特殊到一个不慎都会让眼下这本已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怪异。 这也一时之间门都让人将今日乃是处决刘备和刘扬的日子都给抛在了脑后。 那狱卒说到这里,看向刘备的目光都不免多出了几分怜悯的意思。 他听闻过去年徐州的民众为之请命的消息,想到那位身处与囚牢之中也始终没有后悔的皇子刘扬,平日里净说他那身在皇位上的父亲必定会将他捞出去,深觉刘备为这样的人而断送了性命属实不值。 今日刘协的到来让他连死都少了几分关注,他就更不免对刘备生出了几分同情。 春秋讼狱,秋冬行刑,乃是例来的规矩,可刘备甚至没能被关押在死刑囚牢中等到下一次的“顺时气”之时,显然是不能被赎死政策和今年可能出现的大赦天下所包容,简直是将“必死”二字给写在了头上。 他便也并不吝于多给刘备解释了一句:“但我想,倘若你当真见到他的话,就不会有这等怀疑了。” 这话还真不是一句瞎话。 刘备所乘坐的囚车朝着长安城外行驶而去的时候,正与那被护持着前往长安宫室的队伍擦身而过。 他下意识地便从囚车上站了起来,借着囚车的高度朝着那人群的中心看去,正见那衣着简朴的少年人朝着桂宫的方向行进。 以他的身份和他此次带来的重要信物,他便是身着锦衣,登临天子乘舆也并无不可,但他并未这般做,而是依然穿着那身他找上杨修之时所穿的那身布衣,怀中抱着那枚被装入了盒中的玉玺,缓步朝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刘备并未看到他的面容,只能在这惊鸿一瞥之间门看到刘协的背影。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狱卒所说的没有错。 光是刘协在这个背影中所展现出的皇室气度,便不是能够轻易伪装出来的东西。 那姿态何止是直接将刘扬给比到了尘灰里,也让人觉得他将这布衣陋服穿出了天子朝服的气概。 虽有几分似是出尘隐逸之气,却也无损于他在这长安富贵之地的卓尔不群。 眼见这样的一位昔日帝王以这等方式出现,身负汉室血统的刘备心中不由闪过了一抹希冀之念。 在乔琰已然掌握了天下大半兵马,朝野七成权柄的时候,刘协的出现能否改变这种臣强主弱的局面,好像是一个未知数。 但这并不妨碍刘备从中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别忘了,乔琰的手中还有一张汉灵帝对她的托孤委任呢! 她能将凉州、关中相继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和这份托孤诏令所赋予她的权柄密不可分。 那么她可以架空刘虞,擒拿对她有行刺之举的刘扬,却绝不能将刘协给架空,否则这天下间门因意图兴复汉室而投效在她麾下的能人志士,这朝堂之上的大汉忠臣,都势必会对她有所微词,甚至脱离开她的掌控。 出于这样的想法,刘备只觉这好像是一个新的希望正在沿着这长安新路而行,直走向那炎汉复兴的未来。 而这比乔琰年龄更小的刘协,理当有着一种少年人的朝气,在他那稍显沉稳的背影中也或多或少能透露出几分来。 刘备忽然朝着关羽笑道:“云长,你说倘若有人能从这长安城的上空朝着我们这两支队伍看过来,会有何种感觉呢?” 这两支队伍就像是两道没有交集的线条,便如同此刻刘备也只能看到刘协的背影一般,并没有任何一点交集重叠的迹象,恰好一个朝北一个朝南而去,只在稍纵即逝的擦身而过间门能看到几分对方的样子。 “这是一个向死,一个向生啊。”刘备并没有指望关羽给出一个答复,已经自己先给出了一个答案。 是啊,他们一个朝着那长安南门而出,赶赴死路,一个朝着长安宫阙而去,重现新生。 的确是一个向死一个向生的对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恰好在此时刘协忽然朝着刘备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在他本应朝着桂宫而去目不斜视的状态中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也让这两位大汉宗室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接触。 但已经隔着有一点距离了,双方都很难在此刻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倒是刘备因刘协的这一转身,看到了刘协面容上的那一道疮疤,不由又觉一惊,“他的脸?” “你说他脸上的那道伤痕?”狱卒接话道,“我说你若是真见到了他便不会怀疑他的身份,也有一点原因是这个痕迹,你想吧,若是真有什么人想要假冒这位的身份,会给自己的脸上弄出这样一道吗?” 当然不会! 这样的伤痕放在一位皇位继承人的身上绝对是个减分项,而不是什么能让人对于他的过往履历心怀同情的要素。 故而也正是因为这道创伤,让人再不必怀疑刘协的真伪。 刘备忽然摇头笑了出来,“旧日磨砺,终成大器啊。” 他朝着另一头的刘扬看去,便更觉出这番对比里的殊异。 自来到长安后便将自己当做了刘虞继承人的刘扬,好像终于在此时才意识到,他此前的优渥生活并不代表着他是刘虞的唯一选择,也并不能让他在这等当真犯下了大错的时候还能拥有一道保命符。 所以他等到的并不是刘虞对他的洗脱罪名,而是对方依然没有回心转意地将他送上了行刑之路。 在离开囚牢的时候,刘扬先是痛骂刘虞只当丧命于幽州的刘和是他的儿子,可对方也只是个倒霉的短命鬼,为何不好好珍惜他这个硕果仅存的儿子。 又怒骂刘虞根本不能摆脱乔琰的钳制,连在处置自己亲生儿子生死上的自主权都没有。 最后又骂乔琰不过是个女子,却有此等谋朝篡位之心,简直是天下间门头一份的奸佞之辈! 但在这囚车开到长安路上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骂累了,还是知道长安民众对他和对乔琰之间门的态度区别,根本不敢做出任何一点的辱骂,像是个已经失去了气息的木头人一般倒在这囚车的一角,没有再多说什么辱骂之言来。 听到刘备说的这句磨砺成器,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刘备一眼,随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夸别人有什么用,那家伙能将你救出来吗?你要是在徐州地界上被处死,说不定还有人来给你送一碗断头饭,在这里……” 他冷笑了一声,将后半句话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出来。 大概去听刘协在这几年间门经历了何事的人都要比对他们两人生死情况的人要更多。 他已经没有求活的机会了,现在连死也要如此潦草,对这个一度想要问鼎天子宝座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完全无法接受的打击。 再想到无论那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刘虞还是刘协,短时间门内乔琰都绝不可能卸任大司马的位置,起码在他问罪伏诛之后的十数年乃至于数十年间门都能站在权力巅峰的位置上,他却已经要成为一抔不知道还能不能被人记起的黄土,刘扬更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块巨石牢牢地压在那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囚车行驶出长安南门的时候,那些跟随在囚车左右的长安民众才相继离开,让他总算摆脱了那些如影随形的义愤目光。 可这也丝毫不能让他有任何一点安慰。 他和刘备因为都为刘姓宗室的缘故,故而先被带往了明堂再来上了一出静思己过。 刘扬瞪着这上头的祭祀灵位,只觉这些祖宗若真有灵可见今日景象,便应当对他父亲的这出无所作为做出一番谴责。 可他都快瞪着这太室配飨给瞪出火星子了,也没见哪里能冒出一道天降雷火转道去长安,将乔琰给劈出个好歹来。 在他重新被从此地扣押出去,往长安城更郊外的地方行去的时候,他看到的正是今日这一碧如洗的天空,好像合该是个适合于重逢的好时候,也是个适合将他们这等“恶人”给送上死路的好景象。 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真应该感谢父亲没让这个行刑的地点直接放在长安城的闹市之中,到底还是给他保留了那么几分体面。 在被压制着于那郊野刑台跪下的那一刻,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门取代了他此前的麻木,让他在这一刻哭号出声,甚至极力挣扎着想要从刀斧之下逃离。 从猎人转换为囚笼之中猎物的过程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刘扬的美梦被击碎得猝不及防,直到死亡临头的这一刻才将所有的痛苦懊悔给逼了出来。 他错了! 当真是错得离谱! 但凡他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老实的皇子,绝不与乔琰做对,就算刘虞病倒,由这出现在长安的刘协接替天子之位,他也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稳度过一生。 甚至于,若不是长安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惊变,刘协可能还依然处在避世隐居的状态,以防因为他的出现而让谁做天子成为长安城中的争端。 可现在他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他势必要以谋逆之人的身份被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作为迫害忠良的罪魁祸首。 除非乔琰当真对这大汉基业做出了什么篡位谋朝之举,他或许还有机会被作为一个早早发觉出对方真面目的聪慧之人得到一点恢复的声名,但他对自己身在病中的父亲也做出这等限制行动的不孝举动,甚至将他气得吐血的行径,却再没有一点洗刷恶名的余地了! 那是大汉背景下多有诟病的不孝。 身后的刀斧声破空而来的风声,让明明能在瞬息之间门结束的死亡,变成了一种慢动作。 刘扬死死地咬着下唇,只等着刀斧落地的那一刻,却忽然在此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刀下留人”之声。 风声顿时停住了,刘扬也面带着惊喜朝着来人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卢植骑着一匹快马朝着此地冲来。 但当对方行到近处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的梦想却在卢植开口的那一刻彻底被打碎在了当场。 只听得卢植说道:“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门,让我与我弟子叙旧两句?” 他不是来救人的,他只是来给刘备送行的。 从卢植的话中已不难听出他潜藏的意思,他无法改变这个会让刘备送命的判决,顶多以老师的身份来对他做出一番慰问。 刘备如此,刘扬自然也不可能有何种得到宽恕的法子。 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的腾跃落地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刘扬恨不得方才那一刀就这么直接落下去,让他不必面对接连两次的生死判决。 可在此时并没有人去理会他是何种糟糕的心情。 无论是负责监督行刑的官员还是作为被点名的主角,都只将目光放在了卢植的身上。 卢植毫无疑问是一路奔波赶来的,甚至在此刻的翻身下马中还没能将自己的气息给平顺下来。 想想也对,这长安城中的消息要传到并州的乐平便需要数日的时间门,卢植从那里动身而来又需要数日,这还是在沿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挡的情况下才能达成的结果。 刘备清楚地看到,卢植一贯以来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甚至在此时被风给吹乱了大半,飘飞在空中的正是其中几道醒目的银丝。 他站定在了原地,见裁决生死的刀斧都已经停了下来,显然是给了他这个与刘备交谈的机会,他这才将头发,衣袖都打理成了平日里的样子,而后朝着刘备走了过来。 刘备忽觉心中一阵酸涩,在卢植已在他的面前盘膝而坐的那一刻,他开口问道:“老师为何不去看看长安城里的新变动呢?” 卢植叹了口气,“有些东西还能晚一些去看,有些人却是去迟了便见不到了。” 这师徒二人倒是都很默契地没在此时谈及什么为何如此、是否后悔,只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了刘备在抵达长安后的见闻长进。 刘扬简直要被刘备给气死了。 卢植是什么人,那在名义上来说也是乔琰的老师。 他不趁着这样的好机会让卢植替他向乔琰求情也就算了,居然还随即说道,他虽名义上干的是宗正内官长的位置,但实际上因为抵达长安的宗室人太少,他便又在所住的宅邸中开辟了一块田地,效仿着凉州那头越冬时节所做的那样种下了一茬胡菜,大概等到开春的时候就能够长成了。 如若到时候他那处宅邸没有直接被转手给下一个人的话,卢植可以将那些种下的都给收走,也算是他这个学生给上交的束脩。 卢植无奈地回道:“你这人当年便不自己交束脩,让同乡里人给你上交,还有那么些个喜欢华服骏马的毛病,如今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收菜,这都算个怎么回事?” 他从怀中将那壶还被体温焐热的酒朝着刘备递了过去,“喝两口?” 刘备并未错过卢植这句看似指责的话中对他的包容之意,便抬手朝着那行刑之人示意能否先让他将此物给解开。 看守在周遭的兵卒手中都有着防止有人来劫囚而配的弓箭,就算是解开了刘备手上的镣铐,让他能完成这出与老师的共饮,也并不必担心他能趁着这样的机会从此地逃离。 “多谢。”刘备朝着上前来的士卒谢道。 这长安地界上的风尚在乔琰和刘虞坐镇此地的数年间门,看似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动,却好像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向了一种令人置身其中便觉舒适的状态。 他转回到了面前的酒壶之上,在其上的封口被拔出的那一刻,在依然不算和暖的风中便夹带上了一缕有些烈性的酒香。 刘备不由赞道:“好酒!老师先请。” 卢植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刘备摇了摇头:“我这不是在跟老师客套,而是您先请后,剩下的我便给包圆了,也算是让我再体会一次饮酒空壶的感受吧。” 这倒真是刘备做得出来的事情。 人人都道刘备是个仁人君子,但那大约已是他在黄巾之乱后谋求到清河郡兵曹掾史后才有的表现,卢植曾经见过他领着那群豪侠游街窜巷,自然知道他那少年时期的混不吝性子到底是何种模样。 此刻生死交际,倒是让他显露出几分旧日脾性了。 卢植小酌了一口便将这酒壶交到了刘备的手中,但他并未自己将其一饮而尽,而是喝了三两口便停下,忽而开口问道:“老师介意我将此物赠予他人吗?” 眼见刘备的目光望向了何处,卢植又怎么会猜不出刘备此刻要将其转赠何人。 他道:“既已是给你的东西,你便自行决断好了。” 刘备持着这酒壶便站了起来,在周遭士卒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关羽的面前,开口说道:“你我名为主从,实为兄弟,可惜徐州一败后我未能寻到翻盘的机会,又做错了一个选择,拖累得你与我一道赴死,更遗憾于未能以将帅的身份战死。今日唯有烈酒一壶,聊慰英雄了。” 关羽洒然一笑:“我若真有怪你之心,前几日便可说了,今日既能同死以全情谊,又有烈酒送行,虽不够长醉以尽兴,但也算于愿足矣!” “便不劳他们再破坏规矩将我的枷锁解开了,劳烦玄德送酒于我!” 这壶酒对他们这些北方男儿来说实在是少了些,可这烈酒滋味,倒是让腹中多了几分暖意。 刘备深知这一盏茶的时间门已不剩多少,便重新回到了卢植的面前,在将那空酒壶交还给他后,朝着卢植伏地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再多的话便已不必说了。 卢植今日能来相送,已是对他而言的最好安慰。 他缓缓说道:“老师,您该走了。” 卢植再度朝着刘备看了一眼,见这个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的弟子在目光中已有了几分看破时局的了然,和或许是因为刘协抵达长安而萌生的希望,再不忍看下去便转身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他来时纵马如风,离开之时却不想翻身上马了,只是牵着那匹于奔波中显出疲累姿态的马一道缓步而走。 在行出了数十步后,他忽然听到了后头传出的几道刀斧之声。 在这相差不过一息的几道劈砍声里,卢植握着手中已经只剩下了空壶的烈酒,忽而潸然泪下。 他望着泛起了一缕晚霞红晕的天空,像是在回复着刘备最后的那句“您该走了”一般,开口说道:“是,我该去看看……该去看看曾经被弄丢的那位天子了。” 逝者已矣,此刻的长安依然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风云变幻之中。 就连消失已久的刘协都在此时忽然出现,谁也无法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何种事端。 他虽该算是远离了长安朝局,但他自熹平四年成为九江太守后,跻身两千石官员高位整整二十年,就算这大汉当真要走向日薄西山,他也必须要亲眼看到这场落幕。 而此时的桂宫紫宸殿内,已经迎来了手捧玉玺的刘协。 刘虞本因刘扬在今日的处决而越发身体不济,是不打算起身的,但惊闻刘协的出现,他还是拖着一身病体来到了这朝堂之上。 在看到刘协出现于此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时间门错落之感。 汉灵帝刘宏病故前,让他也作为支援刘协的托孤之臣,但此刻刘协衣着朴素地站在这堂上,时间门的痕迹在这等少年人的脸上表现得格外鲜明,已从早年间门的孩童模样变成了今日体魄强健的样子,而他却已是未老先衰,气息奄奄。 唯独显示出几分优越性的,也只是这君臣之间门的位置发生了一出转变。 那是因刘协早前的失踪,才让刘虞坐在了这个天子的位置上。 但这份错误,是可以被纠正过来的。 在如此清楚地看到刘协身上蓬勃生机的那一刻,刘虞忽然强撑着身体朝着刘协快步走了过来,直到在他的面前站定。 他一边端详着这少年人的面色,一边开口说道:“昔年烨舒扶持我登上这天子之位的时候,我曾经对她有言,我即位天子,乃是在彼时对抗邺城朝廷、兴复关中的不得已之举,倘若你能被找回,我绝不二话,立刻退位于你。” 他的目光又慢慢地下落,触碰到了刘协手中的那块传国玉玺上。 一度被刘扬拿走下达假命令的那块玉玺,哪里像是刘协手中的那块一般,经历了从秦到汉的传承,又见证了这大汉四百年兴衰起落,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象征。 它随同着刘协归来,更是个让人心中熨帖的吉兆! 刘虞甚至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希望——既然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天子回到了他该当在的位置,乔琰会不会能往后退一步回到臣子的位置上,让他此前做出的种种可怕猜测都给收在了未曾发生的状态。 大汉依然会是大汉。 虽然不是在他刘虞手中兴复的大汉,却能是由乔琰和刘协共同创建的盛世! 他旋即说道:“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你也是看到了,就算无有我那逆子做出的举动,让我写下那封罪己诏,也无法再支撑起这大汉门庭多久。若是由其他刘姓宗室继承天子之位,我又时常担心会被敌方寻到可乘之机。也唯有你重新登临天子宝座,与烨舒君臣相得,配合有方,才是此刻破局之法。” 可惜这数年间门长安建设的同时,他们其实从未停止过寻找刘协下落的行动,却始终以失败告终,直到此时方才得到了这个意外收获。 但面对着刘虞的这番登基邀请,刘协年轻的面容上并无露出多少意动之色。 他若真有这等重回天子高位的想法,早在这几年间门便可以在私底下寻觅能拥趸于他的力量,而不是对于自己的乡野生活极为满意。 此刻这唾手可得的皇位就在他的面前,他也并不打算改变他来到长安之前在心中做出的一番思量。 两日间门的纵马狂奔只是让他的心跳好像要比平日里快上一些而已,又或许,这种奇怪的变化是因为他此刻是在做一件从未有人做出过的疯狂举动。 可他早不是一个长在深宫之中的皇帝,而是被这不可遏制地时代浪潮卷入了万千黔首之中,又重新浮出水面的存在。 他所发出的声音……不是为他自己! 他开口说道:“不,我不是来将玉玺交托给陛下,也不是来取回这天子位置的。” 刘协话说到这里,目光有一瞬从刘虞的身上转向了乔琰。 很有意思的是,他居于洛阳数月,明明见证了洛阳又做出了一番局势的稳固和发展,见证了昌言推行以应对流言的风起云涌,却从未有正面与乔琰见过。 她就像是这些时代变革背后的推手,隐匿在云雾的背后。 而在此刻的目光交接之间门,刘协心中刻画出的这个影子和面前之人彻底重合在了一处。 在她目光之中燃烧着的强烈自信和进取之心,让刘协毫不怀疑,当这四海九州被交托到她手里后,到底能否完成这个平定的大业,她又能否托举着这些饱受灾劫的民众一道越过困境,破茧重生。 有一个唯一的答案已经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能! 他顿了顿,在这个因为他的前半句话已经陷入了茫然的朝堂上又砸下了一道惊雷。 “我已在民间门观望许久,想将这枚传国玉玺托付于大司马。” 第386章 为何不可 在这话说出的那一刻,除了已先接到刘协抉择之意的乔琰之外,其他人都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把玉玺交托给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在刘协的语气和神情中,在场之人不会有任何一个看不出来其中的潜在含义。 倘若刘协只是觉得,他面上有伤,又曾经作为董卓挟持之下的傀儡,就算是刘虞当真已经在治理天下中有心无力,这个接替的人选也不应当是他,故而这个作为天子信物的传国玉玺应该先由辅政的乔琰代为保管,他所说的绝不会是这样的话。 至多也就是先将传国玉玺送还给刘虞,倘若刘虞有退位之后重新选择天子继承人的想法,便由刘协这位原本可以登基的存在作为见证,先将玉玺保管在乔琰的手中而已。 但此刻…… 此刻刘协的这句话,却分明是要将这大汉江山寄托在那枚传国玉玺之中,一并交托到乔琰的手里了! 数年消失不见,却突然在这朝堂之上发出这样一句惊人的说辞,要不是他们面前的玉玺乃是真品,刘协的身份已经由黄琬、杨瓒、杨修等人做出了确认,在刘协的神态中他们一点也没看出被人威逼利诱的样子,就连乔琰的目光中都潜藏着几分愕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和刘协联手表演出的一番戏码,用以对此前的内宫行刺做出个回应报复。 可这显然不是报复。 若只是个试探性的威胁,即便是当年最为嚣张跋扈的外戚,也没有将自己给托高到那天子位置上的,只因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取祸之道。 乔琰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刘虞已经将刘扬诛杀,又给自己下达了那罪己诏的时候,乔琰从华阴回返长安便是接纳了这个顺坡下驴的梯子,和刘虞重新回到君臣和睦的状态。 她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做出这样一个额外的行动,让自己反而被置于火架上了! 果然下一刻在场众人便听到刘虞朝着刘协问道:“董侯何出此言呐?” 因病体憔悴的缘故,刘虞无法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但当这句话从天子口中发出的时候,其中的质询之意依然清楚地传达了出来。 刘协本该是这大汉天子的人选,就算不是,他也是这刘姓宗室的一员,他凭什么毫无一点征兆地便发出了这样的言论! 大汉江山的创立和二百年前的光武中兴何其不易,就算这传国玉玺乃是自秦传汉,本身便有着上承下继的意味在,他也绝不能毫不顾忌大汉颜面和尊严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观望多时? 观望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他说出这等不负责任言语的缘由。 可面对着刘虞从这近距离下投来的目光,面对着周遭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刘协只是感知着自己手中那份玉玺的重量,并未有任何的惶惑和迟疑,开口回道:“为何会有这样的言语——” “你们曾经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看过这天下吗?” 在场之人里能对这个问题回答出一个“是”字的,只怕用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若是被乔琰调到洛阳协助农事的秦俞还在这里,或许还能多出一人,但此时却也不过是大司农程昱和其属官籍田令田畴等人而已。 即便有弘文馆的选贤举士,有乔琰通过了乐平月报和印刷书籍做出的启蒙行动,这世上能在方今时候便学业有成的,绝大多数还是原本就有士族背景的子弟。 要说这些人能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去看待天下事,着实有些不容易。 光是“普通百姓”每日的花销,就足以让其中的大半打退堂鼓。 “我看过。”刘协一字一顿地将这话说了出来,并未给人以从中插话的机会。 在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他昔日身为皇子、天子所穿的锦衣罗绮,而是一身寻常的布衣,顶多就是因为乔琰在洛阳地界上的棉衣低价兜售,加之此时还是天寒未褪的时节,才让刘协的布衣之中还有一件棉花夹袄。 这让他在此刻说出这“我看过”三字的时候,显得无比真诚且坦荡。 他也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 他看过,甚至是曾经以樵夫渔民这样的身份,作为益州地界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员,作为前往洛阳的民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来亲身体验过。 就算那不是万千民众中最为苦难的一个,可当他以这样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站定在朝堂上的时候,面对着这些长安城中只食俸禄的大臣,他却有着一番据理力争的底气。 “我曾经因为在一碗白粥之中能多窝上一个蛋便觉得今日的饮食极好,能有肉食垫肚,干活都能有更多的体力,更多的时候,粟米才是填塞肚肠的东西,最多再加上山中的野菜野果。” “伐木所得的木柴不能让我们自己肆意烧用,而是要精打细算地用于前往集市上换取钱粮,连带着见缝插针晾晒出的药材一道换取随后数日里的开销用度。” “一石米粮是何种价码,一件单衣需要几多钱财,一把斧头一杆锄镐需要积攒多久才能从预备应急的财产中分出一部分来购买,全都需要精打细算着安排。” “在你们的视野里,土地的产粮增多意味着能得到更多的赋税,在行军打仗中有了足够周转的食粮,你们细数着仓库之中日益累积的五谷,看到的也不过是数字的增多,又该当再新建起一座仓库,可我看到的——” “却是当米价随着亩产的增多而下降的那一刻,喜极而泣的民众可以小心地多包起一尺布,将身上的补丁打得再不漏风一些,又或者是将幼儿的衣衫做得再合身一些。然后将那煮粥的水放得少一些,让入口的粥能不只是汤水而已。” “是谁将三石的亩产变成今日的七石九石的?” 是大司马乔琰。 刘协已接着说了下去,这串话或许并不是在他的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这才能在说出的时候如此顺利,仅仅是因为这些话都是有感而发,凭心所作,这才有了这等效果。 “在你们的视野里,两军交战中减免的人口损失,旱灾蝗灾之中的救济之法,带来的同样不过是户籍造册之中的人口增减,以免在下一次攻伐戍卫之中己方少了填充沟壑的人选,可我看到的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本应当被埋葬入土的情况下求得了生存的契机,是左邻右舍间相熟的面孔依然能在第二日打上一个招呼,甚至是家中的亲人能继续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这天灾苦难,人事艰险,到底是何人护持度过的?” 是大司马乔琰。 “在你们看来,民众只需要考虑每日的衣食之事,下临黄土,背顶烈日,像是个庸庸碌碌的蝼蚁一般遵循着棋子所该有的麻木,结束从生到死的轨迹,可我分明看到,就算是在闭塞的汉中山间,当外界的大门被朝着这些农人樵夫打开的那一刻,他们也能生出仰观天地、一争龙门之跃的豪情。这并不会让他们再不事生产,只想着往外出走,走到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地方,而是加倍地付出、积攒,只求能终有一日攥住这个攀援而上的绳索!” “这份开启的民智绝非王朝负累,恰恰是能让十人之中出一可用之才,天下再不缺贤人共事的前兆。” “一步步搭建着这份可能性的,又是谁呢?” 还是大司马。 “洛阳曾于去岁遭逢大疫,但流言四起,民众不改其心,兵祸降临,百姓同仇敌忾,此为我亲眼所见,绝非妄言。你们看到的或许是洛阳正在重新变成昔日的百万人口之众模样,能作为前线相持的绝佳中转地,我看到的却是,在袁本初领兵来犯的时候,洛阳北郊的村落里,还有人正在打一口为明年所用的井!” 真正对洛阳归心之人并不为洛阳易主而惶恐,与昔年董卓把持洛阳朝政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们只想着继续踏实地往前迈出一步,就算明年的天时依然像是对他们的考验,在心中已有一份希冀的情况下,他们也未尝不能接着往前走。 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绝不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的数值优势,而早已形成了一股惊人的席卷之势,就像是刘协在鼎中观所感受到的那种时代有变一般,总会在积聚的顶峰的时候被人给彻底点破,化作一股将大汉数百年腐骨尘埃一扫而空的洪流。 刘协握着玉玺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在说出这每一个字的时候,他都好像是在跟自己所拥有的这个姓氏做出斗争,可他依然并未停顿地说了下去: “陛下有卸任之心,我无接管之意,敢问诸位,这大汉江山是要交给我那只能为袁本初所挟制的兄长,还是要交给某个被从不知道何处翻出来的大汉宗室?” “对方有无治国之能尚且难论,倘若这卸磨杀驴之举再次发生,诸位要以何保证这大汉基业还能安享太平,大汉治下的汉民不必苟且求生,这四方边境不至再度为胡虏进犯,这天灾临头间还有人能独挑大梁将其平稳化解!” 唯有乔琰了! 那又为何不能如同尧舜禹的传承过度一般,将大汉基业托付于乔琰这个可靠之人呢? 性别、年龄、身份,在真正的实绩面前从不是什么问题! 刘协其实还有一句原本想说出的话,只是此话站在他这个大汉宗室的立场上说出着实是有些不妥。刘虞自污罪己,他捧玉玺以献,都不过是想要让这天下政权在交给有能者手中的同时,汉室还能有足够的体面。 所以他不会说—— 昔年那位一手扶持大汉度过十数年灾厄的和熹太后不就是给世人做出了个案例吗? 十余年的种种天灾,都在邓绥的统领下平稳度过,但等到被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天子长成,便开始谋夺她手中的权柄,甚至在她死后对着邓氏家族进行了一番清算。 这还是大汉的皇后,与宗室有着此等紧密联系的外戚,明明有着并不张扬跋扈的态度,为大汉的民生基业乃至于是开疆拓土的事业做出了此等贡献,却也不过是人亡政息的结果。 在这样的先例面前,他们凭什么觉得,依靠着汉灵帝赋予乔琰的这部分权柄,就能让她为大汉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算是当真在新天子的麾下遭到了又一次的针对清算,也只能忍气吞声做一个牺牲品?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乔琰有这样的牺牲精神,这天下间的百姓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看看今日的洛阳吧,因为已经被镇压下去的刘扬、王允之事,这些只在大司马麾下做了两年事的百姓都不乏想要杀到长安来,给她讨还一个公道的,又将这等愤慨情绪转化为了应对袁绍曹操进攻的动力,到了真有翻天覆地之变的时候,凭什么还能让他们以汉民自居呢? 汉统在民心,方能稳守天下啊…… 洛阳尚且如此,长安呢?在乔琰手中经营十年的并州呢?那个在她手里方才结束了百年羌乱的凉州呢?那些广步四方俯首称臣的土地呢? 刘协目光炯然,带着一股丝毫不打算退让的气场,朗声喝问道:“我要将这传国玉玺交托给大司马,究竟有何不妥?” “陛……董侯!”黄琬连忙开口。 他曾经在长安作为刘协下属的臣子,在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当用何种称呼来叫刘协,甚至险些喊出了“陛下”二字,又连忙改了口。 “您所说的种种,在大司马为大汉臣子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做到。代表天子正统的传国玉玺重回汉室,便是这大汉还能光复中兴的征兆。如今我们所缺的,也不过是将那邺城伪朝给拿下而已,在这长安风浪已过后,大可当即挥兵东进。” “您为何非要有这等想法啊?” 黄琬也很清楚,刘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要是没有乔琰做出的一步步变革,他们这些老臣绝无办法安坐朝堂之中,看到刘协所说的这些数目变化,将其去与东面朝廷的种种表现相比,得出一个他们能赢的答案。 但让乔琰成为这天下之主,和让她作为天子之下第一人,“守节乘谊,以安社稷”的大司马,完全不是一回事。 “玉玺?”刘协看了看手中的这方印章,实在不难理解黄琬为何会觉得这是大汉中兴的吉兆。 四百年的岁月都好像镂刻在印章的边边角角之间,此刻迎回,便是对于长安朝堂来说的大喜事。 可刘协很清楚,他若能看到这样的一条路,完全可以将此物托付给旁人送到此地,而不是由他亲自护持,从这长安的街头一步一步走入这王权集中之地。 在黄琬惊惧不已的目光中,刘协忽然一把将手中的玉玺连带着外头的盒子高举过了头顶。 就算他在这数年间都协助着养父砍柴捕鱼,在臂膀上生出了结实的肌肉,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一瞬间,所有人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刘协在此刻因为一时的激动又或者是失手,便将这个玉玺给砸在地上了。 刘协环顾着四方没有一道从他身上,或者是从他手中之物错开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到了黄琬的脸上,“谁跟你说这玉玺带回便可以任由你们处置,将其重归大汉王座之上的?” “昔年我读太史公所撰史记,为蔺相如一句头今与璧俱碎于柱而折服,今日诸君若敢拦阻于我,我也未尝不敢手捧这传国玉玺一撞柱上,以效仿其当年义烈。” “长安百姓人人皆知,我在天子侍从的护持之下将这传国玉玺护送到了此地,若玉玺在今日碰碎,罪过绝不在我这从洛阳赶来之人,而在诸位!” 不错……的确如刘协所说,在玉玺还在他手中的时候,这个如何处置的权柄还没有移交到汉室的手里。 而这玉玺若是始终没有被找回来还好,若是在才经历了一番风雨的长安城中忽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旧日天子撞柱,玉玺得而复失,所造成的影响力绝不会逊色于先前刘扬王允所策划的那一出。 可他这是何苦啊! 黄琬心知自己此刻不能再对刘协有所激怒,便只是看着他这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所举动的样子,语气沉痛地问道:“董侯,您是吃准了我们会接受这样的威胁不成?” 更让黄琬发觉这局势好像已经在朝着完全无法阻拦方向行进的,绝不只是刘协此刻这个意图效仿于蔺相如完璧归赵之事的举动,还有当他看向了刘虞,希望他能出于天子和宗族长辈的角度对刘协做出几句劝说,却只看了他脸上流露出的几分意动之色。 但还没等黄琬真正看明白刘虞的态度,他就已经听到刘协重新开了口。 “不,我不是在威胁。”这少年人手捧着传国玉玺,明明下一刻就好像要带着此物玉石俱焚,却在语气中始终存有一份让常人难以企及的冷静。 这样的人物若是成为天子,未尝不能挽救社稷于狂澜惊涛之中。 可偏偏,正如刘协所说,他已经没有再将自己放在上位者的位置上,而是将自己当做了这世间万千黔首之中的一员。 他是那楚人卞和,宁可忍受短足之苦也要将美玉奉上,而不是携带着玉玺兵符朝着刘邦投降的子婴。 刚抵达此地的卢植听到的便是刘协给出的答案,“我只是想请诸位随我一道,去听听这长安百姓的想法!” 第387章 众望所归 刘协说要让他们听一听长安百姓的想法,还当真不是一句虚言。 只因在他撂下这句话的下一刻,他便已当即手捧那玉玺朝外而去,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拦住……” “拦不住的。”刚有人开口,便陡然听到一旁的皇甫嵩接话道。 “你不怕他将这玉玺当真朝着地上摔过去,让这传国玉玺的得而复失变成长安城里的笑话吗?”皇甫嵩问道。 “……”怕,当然怕。 刘协话中那番意图效仿蔺相如的意思,和他做出这等举动也毫无一点犹豫的姿态,让人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否真将此事做出来! 那好像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可不对,让他将玉玺摔碎的影响,哪里有让他将这样的话在长安城里说出来更大!”这人忽然灵光一现,陡然意识到其中的谬误后接着说道。 但他话刚出口,又已听到皇甫嵩问道:“那你是胆敢对董侯做出什么冒犯举动了?” “……”当然也不敢。 就连今日坐在这皇位上的天子,都尚且要因为刘协的出现做出相迎的举动,他又如何会忘记,刘协曾经也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是从孝灵皇帝的手中接过天子宝座的存在。 若非他的失踪,刘虞也不可能在乔琰的抉择下继位。 倘若刘协没有在方才说出那样一出石破天惊之语,他已合该接下了刘虞将皇位重新还给他的交托,重新成为这大汉天子。 他但凡还将自己视为大汉臣子,就绝不能对刘协做出何种举动。 也只能眼看着刘协带着那枚传国玉玺,在迈步而出大殿后,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他忍不住朝着皇甫嵩问道:“太尉,您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别看皇甫嵩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个事实,刘协这足够特殊的身份也的确不能被人擅动。 可在任凭刘协冲出殿门所带来的后果之中,受益的分明是和皇甫嵩私交颇深的乔琰! 皇甫嵩此举里,当真没有一点包藏私心吗? 然而当他看向皇甫嵩的时候,却见对方的神情里也有几分迷茫困扰之色,正在以一种让人无法看清情绪的目光看向了乔琰的方向,但眼见乔琰已朝着刘协所在的方向追了出去,他这目光又成了转向卢植。 这两位都该当算是乔琰的前辈,却一个都没想到,昔日他们还是在那黄巾之乱中作为主帅,见证了乔琰的崛起,今日却是见证着这样不知该当如何形容的一幕。 刘虞意图还政于刘协,刘协却打算将天子的位置让给乔琰? 这是何等离奇又荒诞之事! 但……放在刘扬王允监禁刘虞,意图谋杀乔琰的事情之后,不知为何,想到当日乔琰退居华阴之后这长安城中的反应,皇甫嵩又觉得,这好像也并非一件不能理解之事。 倘若真让刘协将这样一个能否取而代之的问题抛在这长安城中…… 在皇甫嵩和卢植的对视中都得到了对方所给出的答案。 是能成的。 能成的! “外头发生了何事?” 榆娘因即将前往画院学习随同母亲来到了长安城,住在这长安城郊的客舍之中,忽听外头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响动,不像是寻常的动静,连忙探出了头去看。 前年的旱灾之中,她所居住的岐山小村得到了打取水井求生的机会后,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学好本事,能从乐平月报上看懂更多的消息,用来帮扶家乡。 可像是她们这样出身的人,要想学到这些文墨本事何其艰难,就算有急就篇和诗经的陆续推广,要想同那些有正儿八经启蒙途径的人相比还是差了太多。 但家境的贫困注定了她不可能像是那些家有余财的子弟一般寻到良师启蒙。 也便是在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她那在长安城里务工的姐姐给她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个便是各家工厂,尤其是棉布厂这样直属于乔琰的,会为在其中办事最为利落、品性出众又有好学精神的开办授业课程,另一个便是,画院和医学院这两处地方会加强文化课程的培训,不能只作为会雕刻画板的工具人或者是死记硬背抓药的药童。 前者,榆娘的年龄还没到,无法加入进去,后者却可以一试。 或许是因为对那凿井车的好奇,加上对于乐平月报的向往,她又真能用树枝在地面上闲时作画,榆娘当即决定来书画院碰碰运气。 她这一试,倒是真给自己试出了个未来! 被录取了。 那小小的岐山山村里的人都为当年提出获取凿井车之法的榆娘而觉高兴,在将她送出门的时候告诉她,她家里的田地本应当由她负责的那部分活,他们会轮流帮忙做的,只希望榆娘在学成归来后别忘了帮扶一把村里。 虽然不应该说是那场旱灾的功劳,但这天灾确实将他们的命运以一种更加紧密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去年的乐平月报是他们轮流凑巧买回来的,又聚众在一处猜测着上头的意思,像是每个月都在举办一次小小的会议,就连这些孩子也有参与其中的机会。 榆娘通过考核的画作便是模仿的其中一期报刊上的图样。 那张报纸被村长做主送给了她,也让她可以有机会临摹上百遍千遍,打开了那扇本还距离她有些遥远的门户。 等到她学成归来的时候,自然是要还上这份人情的! 就是这入学之前,好像还有一点热闹? 她打开了客舍的窗子,就见对面的书画院里有不少学子在往外跑。 她和母亲知会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在这跑动之间她便得到了个解惑。 “此前走丢了的那位天子回到了长安,还将传国玉玺给带回来了。” 榆娘狐疑问道:“可这有必要让你们如此惊讶,甚至这么急切地去看热闹吗?” 天子到底是要由刘协和刘虞来做,对于她们这些最普通不过的民众来说根本没有太多关注的意义。 与其去考虑这样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明日吃些什么要实际得多。 “若真是这么简单也就算了。”这被她问询的女子眼见她年龄小个子矮,一把将她拽着一并跑了起来。 风声将她的下一句话送入了榆娘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在长安路上说,他想代表大汉,将这传国玉玺交给大司马掌管。天呐,这……这跟禅让有什么区别!” 在好事者的传讯中虽还提到,刘协问的是这长安城中的民众对此有何种建议,但这些收到消息的人竟都下意识间未觉得这种提议是一种过于匪夷所思之事,只觉得其中唯一的一个问题是—— 这等千载难逢的盛况,他们可绝不能错过了! “和禅让还是有区别的吧,他已不是天子了。”榆娘那句回复被吹散在了风中,并未被拽着她跑的姑娘听到。 可是,刘协现在是不是天子,一点也不影响他站在那条长安路上的时候,说出这条消息的那一刻所给人带来的无边震撼。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回复?”榆娘听到前头那个姑娘又问道。 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前来登记土地数额的女官。 对方说起过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很相似,以至于榆娘还时常在梦中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效仿对方一般成为这样的官员该当有多好。 只可惜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她便再未曾见到过对方,只从去岁关中地界的种种农事安排中看到了她从中操持的影子。 听说她就是大司马的下属之一,跟随她做事已有十二年之久。 若是…… “你怎么还发呆呢?”前头的那姑娘又问了一遍。 榆娘连忙大声回道:“大司马福泽万民,为何不可呢?” 若没有大司马,她要么就是在旱灾之中因为食物的短缺而饿死,要么就是因为羌人再度进犯三辅而被杀害。 无论是哪一种,乔琰对她而言都有着救命之恩。 秦俞的出现和乐平月报的启蒙,又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从那个闭塞困苦的村庄之中走了出去。 若要让她说自己对于汉室的存在有多少归属感,对大汉的疆土有何种认知,她或许是不大明白的,但若是让她所敬佩的那位大司马坐在能执掌天下大权的位置上,这将会是她在今年收到的一条最好的消息!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所见略同——” 她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走!我带你去找个好位置。” 榆娘不明就里地被这姑娘拉着跟上了个胖墩墩的厨子。 在先前的那一番奔跑而来中,她们已身在长安路的周遭。 就是乔琰当年用水泥打造出的那条标志性街道。 这按理来说还是长安城中最宽的那条路,可架不住刘协带来的这个消息属实是太过惊人了,以至于这周围早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了起来,榆娘怎么看都觉得以她们的身板大概率是挤不进去的。 但这个同样是后到的厨子却在这队列中左右腾挪,轻易地开辟出了一条路径。以至于因为她们两人都紧跟在对方的后头,也成功往里挤进了中段,大约再越过那么五六七个人,就能成功凑到最前面。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榆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那个厨子往里走的时候,看到他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让榆娘险些以为这是个长安城中的恶霸。 但她的问题刚抛出来,便见她的同伴伸手示意她看去。 榆娘抬了抬手,这才发觉那厨子的肩头居然还蹲着一条狗。 “嗨,那条狗是个名人,书画院的都知道。” “当年长安新路建成,搞出了个征文和书画的比赛,卢公的儿子卢子家以黑狗入画,胜在了一个以小见大,也让这条被他借走用了几日的狗出名了。眼下既然事情是在长安路上发生的,又是这等大事,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作画记录的要求,总得给它一个参与机会的。” “……”榆娘有点怀疑长安民众的心理状态。 但当她被以这种方式送到了前排,被那个好心的厨子顺便举到了肩膀的另一头坐上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热血沸腾的面容,又哪里还能想起这条黑狗之事。 每一个抵达此地的人都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为大司马助威的! 他们不知道刘协的这个问询是否出自于真心,可当榆娘朝着四周看去之际,以她单纯却也敏锐的直觉,只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一个信息。 如果刘协觉得这是试探的话,那么他们也要用最大的声音说出来自己的支持! 倒不如借着这等突然而来的机会,真将乔琰给托举上位! 在大汉天子尚且在位的情况下,这好像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 可长安的这些民众即便是和并州地界上的人相比,对于乔琰的尊重感怀之心也绝不会少多少。 并不只是因为旱灾之中的活命之恩,也并不只是因为长安朝廷扎根在此后产生的种种行当,给不知多少人提供了在此地就业谋生的机会,也不是因为关中虽然还没恢复到那沃野之地的景象,却也已经让人产生了家的感觉。 还因为,规则。 董卓为祸长安之时,甚至为了将财富聚敛在自己的手中发行出了董卓小钱,将关中地界上的民众对于货币的信赖在一夕之间摧毁了个彻底。 而后乔琰来了,带着她始终坚持的五铢钱政策从凉州而来,让货币与货物在三州之地上快速形成了循环,将岌岌可危的长安经济又给拉拽了回来。 这是金钱的规则和信任。 随后的律法五刑框定是规则,官员选拔考核是规则,限酒令的推行也未尝不是一种规则。 这些规则并不是将他们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反而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将他们保护了起来,也让他们确信,当他们并不跳脱出这规则的时候,他们便能凭借着自己的双手继续往上攀爬。 而这每一条规则的末端都把握在乔琰的手中,仰仗着她麾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兵卒力量得以推行,也让她远比刘姓宗室出现在天子的位置上,更能让他们感到居处长安的安心。 可偏偏,有人非要去铲除这样的存在,意图用那些腐朽陈旧的制度来取代掉大司马一步步的付出! 即便那方法最终没能成功,也并不妨碍他们此刻裹挟着一种随时可以喷薄的热切情绪。 倘若乔琰成为那个天下主宰,便再不会有人能将她拉下台了吧? 他们……也能继续着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吧? 那就算当他们应和着刘协的问题,发出一句“大司马即位”的呼喊之声的时候,纵然要被人扣上谋逆的罪名,那又有何妨呢! 当所有人同罪的时候,他们之中最胆小的存在也有了发出声嘶力竭之声的勇气! “大司马即位!” “我等支持大司马即位!” “……” 榆娘目光怔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明明她来到长安也没多久,现在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肩头,是该当稍微收敛一些举动的,可谁若置身其中却还能保持着镇定,那便当真是个神人了。 关中地界上的变化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在了她的面前,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着历历在目的清晰。 于是在这片声浪的顶峰,她也紧跟着扯起喉咙喊了一句:“请大司马为天子!” 这便是那些原本身在紫宸殿中的天子臣子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听到的最为激烈的回应。 那早已冲破云霄的长安百姓之声,以一种不容抗拒迎面而来,甚至让人分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声是由何人发出的。 他们唯独能听到的,也只是在有人让出了一条路后,站定在最中间的刘协朝着他们看了过来,问出了一个直击心扉的问题:“诸位,你们听到这个声音了吗?” 那是很多种不同的声音。 却好像有着同样的一个含义。 就连作为被他们支持之人的乔琰都无法对这些声音做出阻挡,至多就是在此地调动了长安兵力维系住秩序,以免这蜂拥而来的人群造成了何种踩踏事件。 可即便已经是稍有秩序的状态,这样的场面还是给这些朝臣带来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 听到了。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站在最前头的黄琬更是已然面色一变。 这些交相呼应的声音汇聚成的浪潮一并涌入了他的耳朵,让他在这一刻感受到的其实不是那种众望所归的趋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可怕。 在这群情激奋间,黄琬不免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看了过去。 要他看来,今日这出戏码的主角并非刘协。 刘协不过是手持玉玺的大汉象征之一而已。 只是引发这长安民众声音的一个引子! 这个角色可以是由刘协担任,但也可以是别人,比如已经从乔琰几乎言听计从的刘表,比如被刘表留在这长安城中的刘琦,甚至是他们那位已经透露出几分垂丧惫懒之气的陛下。 所以真正的主角,应当是这位随时可以引领着长安,乃至能被她掌握的九州地界上的百姓揭竿而起的大司马乔琰! 即便她好像是被这片浪潮裹挟着往前,以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方式被继续往前推了一步,像是这出大戏之中的被动参与者,也绝不能忽略掉她的主角位置。 黄琬的目光透过这些人群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当然不是在看着他,而是在看着这些为她而发声的人,可这并不妨碍黄琬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在她此刻望向这些民众的目光中,他竟看不出任何一分对自己即将被推举上那个位置的惶恐。 这是不应当的! 取代天子这种行径,即便有昔年流传下来的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曾经当真达成过这个目标建立起新朝的王莽,有桓灵二帝时期的数次民众起义兴事,也早已经随着后汉的二百年统治,变成任何一个以“汉臣”二字自居的人绝不可能拥有的想法。 身在蜀中的刘焉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刘虞,甚至是早前的汉灵帝刘宏,都不过是被推举扶持上位的宗室而已,他刘焉也毕竟还有一个“刘”字的姓氏。 但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乔琰的身上,却像是一只本就已经爪牙锋锐的猛虎从原本的守护者身份转向了猎人,也对着原本还躲藏在她身后的“盟友”伸出了威慑的爪牙。 刘协的出现和他手捧玉玺之际所说出的那一番说辞,到底是否出自于乔琰的授意,在这一刻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就算原本未曾料到会有今日的这一番助力,也势必会借着刘协给出的这一步阶梯直接往前迈出一步,直接将这种被推动的声音给落到实处! 看呐,连那曾经被先帝托付给她扶持的帝王,都在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宣称她不该为臣而该为皇,在这苍天倾覆的时局中她又为何不能顺势而起,接住这一份绝顶的盛名呢? 黄琬毫不怀疑,一旦在此刻,如同他们这样还在意图固守着大汉正统之人对她做出了任何一点驳斥和拦阻,她都会干脆利落地用重新收拢在手中的关中兵权告诉他们,到底这天下间是她乔琰的权柄威望更盛,还是他们这些老顽固的骨头更坚硬。 王允可能没有判断错误她的立场。 但他判断错了自己的能力。 只因她这份剑指帝王宝座的野心,在场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遏制了。 所以王允只能落个身死的下场。 那么他们这些人,到底是要效仿王允,以自己的声名成就她被汉室大臣污蔑、打压、针对的形象,甚至落个自长安城头坠亡却徒有喝彩之声的下场,还是—— 要顺应着眼下的时局直接投身到这洪流之中,起码还能成为这出和平演化之中的参与者呢? 好像在无形之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被仲长统那出昌言区分出的与她为敌之人,或许在此时还能有弥补挽回的余地。 但要是到了今日这一步还没能警醒,依然固执站在对立面的存在,便何止是要成为这时代更迭中的落伍牺牲品,也势必要成为这出朝代更迭之间的立威对象! 乔琰要的,真的只是刘姓宗室无力统辖天下,将这天子宝座交托到她的手中吗? 既然她真能问鼎此位,为何不能让所有的反对声音,都彻底消失不见呢? 看看吧—— 她一步步铺垫出的民众教化,可以在十数年间便填补上那些掉队的世家势力。 她手中紧握着的乐平月报和印刷书籍发售渠道,可以让她洗脱掉那些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骂名,以一种涤荡天下的言论主权为她的上位再推一把力。 各地制衡有方,又大多为她战功所折服的武装力量,会以一种和孙策在扬州的举动有别,却无疑更加有效的方式,为她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再进行一次抹除。 这的确是众望所归,却也是一些人眼中不得不顺从的归处! 这是大汉的可悲,却也是乔琰的胜利底气。 而黄琬在这一刻能想得明白这样的道理,刘虞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当黄琬的目光从刘协转向了这片已彻底只剩下一个声音的长安街头,再转回到乔琰脸上的那一刻,刘虞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赵云、吕令雎以及所有在此刻打着维护秩序而来的长安守军。 他早年便已有了这番猜测,可惜他一面遭受着道德上的钳制,一面又如同此刻一般,在这满目的民众声势的冲击之下,他已清醒又无奈地看了一种大汉权柄终将旁落的未来,一种民心再不向大汉的事实。 或许他唯一该当庆幸的是,在刘协于大殿之上陈说着那些从黔首角度看到的变革之时,他这个曾经将幽州粮价平抑下来的上位者,感觉到的并不是一种与他之间天然存在的隔阂,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他已于战祸之中失去了长子,又在这朝廷风云的斗争之中失去了自己的次子,拖着这样的病弱之躯他既无法负担天下之主的重任,说不定在卸任之后转为去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百姓,也是一种幸福。 到了那个时候,他若并未因为病重不治而过世,或许,能以更加清醒的方式去感悟刘协在消失于众人视线中的数年里得出的这一番想法。 在想通了这一点的释然中,他忽然往前走出了一步。 天子朝服在身,早让他成为了仅次于手捧玉玺的刘协之外的另一处焦点。 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只在他登基的那日远远见到过他,对他还颇觉陌生,即便他此刻的面色憔悴,甚至有些惨淡,让人觉得他像是在不知何时便会倒下去,他也依然是如今的大汉天子! 刘协的存在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了,刘虞才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天子。 对这些视皇权威风为猛兽的百姓来说,若是他在这一刻下令将人拿下,将刘协打为伪装董侯的叛逆之人,将被民众推举而上的乔琰打为乱臣贼子,也势必会有忠心于大汉之人为他拼死效命,这长安城内的呼声浪潮也会在顷刻之间变成两面对峙之势。 故而当他有所行动的这一刻,方才还近乎鼎沸的声音都有须臾的静默,只等着这位汉室天子给出一个回应。 但他不是来做出反驳的。 已近乎西沉的日光在刘虞的脸上映照出了一片斑驳之色,让他身上既有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气,又依稀还让这张过分苍白的面容显示出几分血色来,像是还能从他的身上看到点接续命脉的鲜活。 他朝着乔琰招了招手,在眼见对方踱步到他的近前之时,他先是以只有附近的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喊了“烨舒”二字,随后,便像是将他此刻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发声之上,开口问道: “乔侯——可愿接下这份万民所托的重任?” 当刘虞开口的那一刻,任何一个能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他说出的什么试探之言! 在这每一个字里,都是一份重之又重的托付! 刘协的玉玺馈赠,长安民众的应和,麾下部从的期许,连带着刘虞此刻的权柄交托,在这夜色未至的光影余烬之中摆放在了她的面前。 而当她站定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的那一刻,便像是一把锋利出鞘的利刃,在被拨开了所有牵绊的绳索之时彻底展现出了其天下独绝的魄力。 袁绍发兵洛阳的迫切时局,恰恰让她有了一个不必做出什么三请三辞戏码的理由。 眼前这几乎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局面,要想再一次凑出,便绝没有这样滚雪球一般壮大的局面。 而有些人想要看到汉室王业交到她手中的平稳过度,有些人却只想要看到她此刻肩挑山河的野心与志向,在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殷切之意。 所以—— 她已不必给出拒绝的答复! 她并没有朝着周遭看去,却清楚地知道,曾经告诉过她那个泰山捧日梦境的程昱正在看着她,得到她那一句“鸿羽不低飞”祝福、已从昔日汉宫宫女变成今日太史令的任鸿正在看着她,从她这里得到了那横渠四句允诺的赵云正在看着她,再不会有胡笳十八拍现世、只会有万千典籍报刊在她调度之下发行四海的蔡昭姬也在看着她…… 还有那些此刻并不在长安,却在九州为她戍守坐镇的谋臣武将,都在等待着她此刻的应答。 这让她更没有了迟疑的必要! 她抬手从刘协的手中接过了那枚传国玉玺,托举在了面前。 皇位的交托让她此刻不当再以臣子向天子行礼的方式,而是在这番目光对视之间和刘虞进行着最后的一出沉默交涉。 在长安城里的落日彻底消弭在城墙上的那一刻,她方才开口回道:“百姓念我,长者信我,下属从我,不敢不受。” 第388章 定论国号 百姓念我,长者信我,下属从我,不敢不受! 这便是乔琰给出的回答。 刘虞听得清清楚楚,这十六个字的回应里没有接下这份重担的惶恐,只有将责任一个个划到自己面前的坦然。 而到底是不敢不受,还是顺势而为,在场之人都能看得明白。 但承接皇权的变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落幕,或许对于大汉来说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百姓念我—— 今日若无这些被引领号召起来的长安百姓表态,刘虞或许还不会将皇位交接得如此之快,这些原本的大汉朝臣也不会这样清楚地看到,他们还固执把守着的这个大汉早已在数年间的磋磨里失去了其在民众心中备受拥趸的地位。 炎汉四百年传承至今,那些陈腐弊病早已取代了其旧日强盛所带来的归属感。 那些上位者谋划着的利益甚至已将这些还在求生的百姓当做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操纵的符号。 他们为何不能在摆脱了麻木的处境后做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选择呢? 乔琰是他们选择出的结果,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将推动她上位的头号功臣记挂在了第一位。 长者信我—— 这一句长者乃是对刘虞的回应。 在她将刘虞称作长者而非陛下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在这一出权力交接里完成了易位。 但或许这也正是这大汉江山以这等方式交托到乔琰手中的意义。 “长者”之称让她绝不会对刘虞的后路做出什么不当的安排,即便不能再让这位曾经做过天子的存在保留着一个新朝廷官场中的高位,更可能还是给他一个侯爵之位做山野闲人,对刘虞来说也该当算是一种善终。 而那一个“信”字里,也正是对大汉传承交接的赞许,也算是全了这大汉最后的颜面。 下属从我—— 今日各州平定,离不开这些对她效忠之人的贡献。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并不在长安,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她最近的刘虞毫不怀疑,当乔琰接任天子之位的消息传递到各州之后,她能够确保自己对下属的动向和选择都一清二楚,进而确保麾下的各州不会出现动乱。 这出仓促之间的交接绝不会是给邺城朝廷的可乘之机,而恰恰是让她麾下那些年轻将领文臣从此等激流之中颖脱而出的大好时机! 寥寥十六个字,在周遭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清晰,好像一并清晰起来的也是这崭新王朝的前路。 一度因为乔琰和刘虞的交接平定下来的周遭响动,在须臾间又重新回升,但这一次,这些人所发出的不再是那等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请愿,不是对于刘协提出将玉玺交托给大司马的疑虑重重,不是那等近乎于孤注一掷的发声,而是一种激昂的庆祝声响。 他们或许也知道,这天子位置的交替能有这样的发展,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对于刘协的问题作出了响应,还因为很多早已经在四方奠定的优势。 但当这个新任天子是被他们托举而上,又将“百姓念我”四字放在最前头说出的那一刻,这些或高或低,放在天穹之下独立存在显得有几分微弱的声音,却汇聚成了一股无法为人所忽视的力量! 卢植望着眼前的一幕,在心中本还有的几分唏嘘之色,都变成了眼见此情此景的动容。 谁能不因这样的一幕而心生慨然呢? 可惜他的学生没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但好像,对他来说,还将时间停留在大汉的天子手捧玉玺朝着紫宸殿而去的那一刻,是一种最好的收尾了。 而他的另一位学生,此刻已将那枚传国玉玺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也将这大半天下的权柄,彻底握在手里了。 当年的洛阳城中,乔玄过世的时候有想过会出现今日的场景吗? 他会想到,他的孙女何止是成为了那接替他镇守边陲的大汉顶梁柱,也成为了这天下之主吗? 可或许,即便他为大汉栋梁之臣,眼见今日时势如此,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起码这天下万民,在将他们的大司马奉迎上天子宝座的那一刻,有了活命希望了。 只希望她统辖天下之时还能有这等不忘初心的表现。 卢植的目光有一瞬和乔琰接触,在本已有些晦暗的天色之下,这长安路上的街灯已经陆续点燃了起来,也将她看过来的眸光映照了个分明。 在其中自有一种不为外物所惊扰的沉着镇定,虽有裹挟着几分被长安百姓呼吁登基的喜悦,却显然并未因为此刻的这等场面而有所失态放纵。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什么是牵绊住她的规则。 有这样的一份自我约束在,就算她手执开疆拓土、鞭策天下的利刃,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权力的奴隶! 他此时该当做的,应当是亲眼见证着她的腾飞临空,而非是对未来有什么胡乱的猜测。 他已随即见到乔琰手托玉玺,朝着眼前欢腾的人群行了一礼。 这一礼不谢大汉天子,而谢天下芸芸众生。 “我就是晚到了长安一日啊!”等蔡邕抵达长安后,耳闻卢植朝着他解释的昨日之事,差点没想往自己的脸上抽个巴掌。 这也真不能怪他有这等激动的情绪。 他的其中一项职业是做什么?修史书的! 亲眼见证的第一手资料和二手资料的差别,简直不需要他多说了。 他竟然错过了这样的一个重要场面,将那两任大汉天子一个传玉玺一个传皇位,长安民众纷纷响应的场面都给错过了,又哪里还有机会再见到第二次! 就算太史令那头会有对此次事件完整的记录,以任鸿对乔琰的崇敬之心,也绝不会允许这份记录中有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空缺,蔡邕还是觉得,要是早知道有今日这样的情况,他就应当在乐平的数年间将骑马给学好。 倘若他能跟卢植一样快马飞驰而来,他就不会错过这场面了。 卢植想了想,安慰道:“起码你没有错过半月后的登基典礼吧……” 这也该当算是一件庆幸之事了。 蔡邕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半个月?是不是太快了?” 也难怪卢植会说他好歹没有错过登基典礼,若是这样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是能让乔琰登基的消息传到各州地界上,但要让这些镇守于四方的将领还朝参礼,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难免会让这出登基典礼少了不少参加之人。 “两个原因吧,”卢植回道,“其一就是,眼下袁本初以为我长安这头因内乱而对他们无暇顾及,挥兵进攻孟津、小平津和虎牢关,就连太行山隘口的军队也在蠢蠢欲动,意图从中找到突破的机会。烨舒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内,先将这个天子名分彻底敲定,将新朝改立之事传扬出去,正好打袁本初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说得倒也对,”蔡邕颔首,“对前线士卒来说,这等交锋若是这新朝建立的第一战,他们能立下的战功势必能换来更大的回报,也合该更加拼死杀敌,以图封赏。另一条呢?” 卢植叹了口气:“烨舒说,别看这长安城中的交接过度格外圆满,但这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有这等觉悟,就像是当年被她在平定凉州的过程中斩杀的汉阳四姓子弟和已被她送到夷洲的吴郡四姓一般,就算实力不足也还是要跳出来做出一番反对的。” “她不介意有这样的人存在,正好能让她将这四方地界上的势力再行梳理一遍,但在登基之前搞出这等流血事件稍有些不吉利,倒不如等到登基之后再说。” 半个月,恰好能给这些人一个接到消息和确认态度的时间,至于随后是生是死,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觉悟了。 可别以为她对刘虞和刘协已打算一个封为安邑公一个封为山阳公,让他们得到一个善终结果,就真能算是什么好脾气的仁善存在。 若是这王朝奠基需要用鲜血来立威,她一点也不介意让自己原本就辉煌的战绩上再多添几行履历! “其实需要准备的也就是各项礼器,服饰等物,但眼下还未开始春耕,这长安城中或许还有物资短缺,却绝不缺人力。是来得及的。” 卢植又道:“再者说来,烨舒还有言,现如今的天下到底还未重归一统,等将邺城朝廷收归麾下再重办一场仪式也不迟。” 蔡邕闻言一笑,“等再过几日便不能叫烨舒了。” 而该当叫做陛下了。 这一把舍予之火,最终却取代了汉朝的烈焰。 蔡邕遥想当年还在乐平时候的场景,思绪有一瞬跳转到了当年那出蝗灾后乔琰从晋阳回返到乐平时候的场面。 或许这份为名请命之心,早在当年就有了回馈的征兆了。 “说起来,”蔡邕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眼下国号定了吗?” 若按照规矩,便如同这大汉皇帝是以“汉王”身份为天子,便承袭了这个“汉”字,乔琰也该当以自己的封地为国号,不过,乐平这个地方到底还是不能跟汉中相比,且无论是乐还是平,好像都不适合作为这个名字。 “倘是以乐平县为古晋地,该当以晋为国号?” 卢植回道:“不知道烨舒是怎么想的,她说晋这个字若是单独放着还可,要是作为国号的话多少有点不够吉利。我本还问她说的不太吉利是不是在说那三家分晋之事,但她说又不是因为这个缘由。可惜我想再问,她也没再多给出个理由。” 乔琰总不能说,她是因为考虑到了一下历史上后世时候的情况。 虽说这东汉末年的三足鼎立最终以晋统一天下告终,但这个短暂的朝代几乎要被人忘记它也得属于大一统王朝的其中之一,又因后来的八王之乱走向衰颓,诱发出了随后的胡虏南侵,五胡乱华。 衣冠南渡之后的东晋王朝也没能恢复旧土,直到隋朝时期才重新归一。 若是在其他时候将这个名字用上也便罢了,在这东汉之后接续的朝代用这个名字,实在是有点微妙。 “若是以君侯的故里睢阳来算,此地曾经归属于古宋国,随后又被齐国所吞并包容,最终归入秦土,要按这么看的话,宋或者齐其实都解释得通。” 乔琰斟酌这个朝代名号的时候喊上了蔡昭姬,在她托腮执笔看着面前的白纸之时,便听到昭姬说道。 “宋就算了,也有点不太吉利。” 蔡昭姬看着乔琰半晌,也没听到她接着给出答案,意识到这大概率又是乔琰凭借着自己的喜好做出的选择,可能就跟“晋”字不能用一样,有着同样的道理。 但作为行将成为天子的存在,她有着这样的秘密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她又接着听到乔琰说道:“其实宋和齐不在我的考虑范畴内还有个缘由,既然乔氏已经在我这里从原本的梁国乔氏变成了乐平乔氏,我又何必再回头去看这些曾经的故居之地呢?” 梁国乔氏早已和她之间划清了界限,在她成为大司马的时候这些人别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现在也是同样! 在她登基之后,真正能被称为皇族的也只有被她分出去的那一支而已。 既然这份划清界限的态度早在数年前就被她给传递了出去,那么在国号上也实在不必给他们以任何的一点期望! 不过说到梁国乔氏,乔琰便有点忍不住想笑了。 早前他们和那寿张王氏合谋,将对曹操的控诉给发到了邺城。 别说当时这点小心思就已经被袁绍麾下的谋士看了个清楚,就说因乔琰的威慑紧逼,袁绍和曹操之间的结盟关系已越发密切,置身其中的梁国乔氏便当真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局面。 乔琰这边他们算是得罪透了,还被人从潼关地界上扔了出来,与乔琰为敌之人也没将他们当做是什么心腹臣子,甚至觉得这群人在眼力和能力上都得算是差劲得很,说是在夹缝里生存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若是他们听闻了乔琰在长安登基称帝的消息,又会是何种想法呢? 大概和袁绍反应的精彩程度会不相上下吧…… 但乔琰转念一想,这两方无论是哪一方的表现都不是她能亲眼看到的,与其在这里揣测,还不如继续思忖她该当以何为国号之事。 若纵观这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国号命名,除却以地名来命名之外,还有一种便是以其释义来说。 譬如说元朝的这个“元”字,有一种说法便是易经开篇的那句“大哉乾元”的含义。 她能否也效仿此法,给出一个答案呢? 若是这个答案还能有着延续前朝规则,又避开晋、宋这些微妙字眼,那便更好了。 蔡昭姬眼见乔琰沉思了片刻,忽然眸光一亮。 她此前的种种犹豫表现,并不影响她此刻在提笔书写之际的笃定。 这笔走龙蛇的姿态与她当日在长安新路上题字的模样分明有几分相似。 不过当时是为那条新路命名,而今日,则是为这一个诞生在她手中的王朝。 在毛笔落定的那一刻,蔡昭姬看清了这个被乔琰写在了纸上的字。 那是一个“雍”字。 乔琰开口说道:“昔年卢公教我念《尚书》,在其中尧典之中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说的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我如今代汉而立,必当以此为目标,方对得起这出改朝换代。”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这八个字从乔琰口中说出的那一刻,明明此刻她们的面前并没有这些长安城中为之呼和响应的百姓,也没有将其说得有若口号一般语意激扬,蔡昭姬便是从中听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振奋之意。 乔琰又已接着说了下去:“上古九州之中,如今已不存雍州之名,但古雍州所在正在关中,我既为关中民意推举而上,又有汉天子于长安让位献玺,以此为号倒也合乎规则。” “若非要解释的话倒是那么一二条理由。”乔琰望着面前的这个“雍”字,接着说道:“昔年我在与梁国乔氏脱离关系的时候,曾经和刘伯安说过一件事,梁国乔氏的这个乔字,乃是因黄帝葬于乔山,其后人为之守灵,改姓为乔,传承至今。乔山地处于那子午岭之上,乃是古雍州和古并州的分界,以雍为号,倒也算是不忘根本。” “昔者又有谶言,说这黄帝后裔的姬姓周王朝,乃是凤凰鸣于岐而翔于雍,所谓凤翔于雍,倒也与今日景象吻合了。” 当年的洛阳鼎中观中,许子将给了她一句“雏凤有清声”的评价,而如今,她已大权在握,即将登临皇位,早非这雏凤的稚嫩,而是这翔空之凤游翱九天! 凤翔于雍,正合其意! 这四条理由摆在面前,让这个四平八稳的“雍”字在这张朴素的白纸上已隐约有了政通人和的征兆,更有了一种腾飞升空的洒脱。 蔡昭姬回道:“雍天下之国,徙两周之疆,实是好字。” 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她便看到乔琰又随即提笔,在这个“雍”字下方又写下了两个字。 她一边写一边说道:“既是从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话中来的,那么这个年号也便来上一出有始有终吧。” “定为——元昭。” 第389章 登基大典 “乾元之始,昭昭大雍,倒是个应景的国号与年号。”在听闻乔琰给出的新朝国号后,刘虞并未流露出何等异样的神色,而是做出了个从容的应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琰虽还没即位,天子的权柄却已可以算是提前在他的手中做出了一个交接,刘虞身上原本的病态也稍好了几分,只是想到大汉的天下终究是没能在他的手里守住,刘虞的脸上还是不免偶尔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听闻他跟刘协在当日的那场交接之后商谈了许久,对于刘协在那日堂上街头何敢有这样的胆量,他也算是在心中有了几分理解。 此刻听到乔琰说起这个“雍”字的含义,他竟觉自己在这一刻说不出的心平气和。 想到乔琰这个雍字中所说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之意,和她此刻眸光中越发坦荡的上位者气势,在这临近登基之时,刘虞更愿意相信,乔琰的确会奉行她在接下玉玺之时所说的话,因民众心念于她而承载起这份天下间最为特殊的责任。 “雍……”刘虞朝着窗外看去,正见那临窗的枝头绽开了绿色新芽,心中忽又有了几分松快之意,“说到这协和万邦之说,烨舒在对羌、蛮、匈奴、鲜卑、乌桓、山越各方的镇压收拢上都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想来他们也该当为你登基而觉喜悦,能让这政权交替中的动乱削减到最轻,令这华夷之分不至酿成新祸,实是你的本事。” 大汉苦边陲之祸久矣,到了何种地步呢? 汉桓帝启用宦官,以至于到了酿成党锢之祸的地步,但就因为在对凉州的征讨上,他最终选择了启用段颎这位对羌人作战的大杀器,于是得到了那个代表了武力征讨的“桓”字谥号。 这般对比之下,今日再看乔琰所做的种种,她早可以凭借着战功将大汉取而代之了。 乔琰应下了刘虞的这句夸赞后开口说道:“说起来,您往后打算住于何处?” 虽然她已敲定了给刘虞和刘协的封号,但刘协其实没打算留在山阳。 就像是他在前来长安献出玉玺之前和养父所说的那样,他是要前往并州乐平就读,让养父母安心的,而这等相当于生活在乔琰掌控严密地盘下的举动,也显然能让这位新天子安心。 所以他的封地在山阳,人却不在。 刘虞倒是没有这等还要给自己经营另一个身份的需求,只是回道:“或许会在幽州小住一段,而后回到安邑长居吧。” 乔琰给刘虞选定的居所也颇有讲究。 安邑乃是河东数得上名号的大县,河东卫氏的宅邸便在此处,这里距离洛阳有一段距离却不算太远,能偶尔往那昔日都城走一走,若要顺着大河上下往来也都方便。 想到河东卫氏的书法高才之名,刘虞琢磨着自己往后也多一个打发时间之地了。 但河东因毗邻河内郡,在此时其实还得算是和袁绍那头的对峙前线,刘虞打算回返走一趟的幽州也是,所以短时间内,他大约还是得先留在长安。 等到乔琰和袁绍,或者说依然是这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分出个高下来,他才能以一个更加自由的身份在外走动。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病症也该彻底好转了吧。 谁让他所面对的,原本就是一出心病。 心病总要心药医呐。 不过,刘虞的病是有了转好的趋势,刘表却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后背发凉,眼看着是有点生病的迹象。 去年他因为张津从交州北上荆州所造成的伤势,早在去年的年中就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这下应当在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什么外敌入侵的情况发生,而乔琰和长安城里某些人的交锋无论是任何一方占据上风,他都不会有吃亏的情况,他便觉得心中安定了不少。 在今年先传来了乔琰在长安城中险些遭到行刺,王允、刘扬被诛杀的消息后,刘表还想着,幸好他在此前对乔琰做出的种种支援都不算敷衍,就算这位大司马的权柄因为这样的一出情况必然要遭到更进一步的抬升,他也应当不会面对何种职权的调度。 和这样一位见招拆招本事一流的“同事”处在一方阵营,虽说面对着的心理压力也不小,但总算更大的压力还是给到敌方那一边的。 但刘表怎么都没想到,他身处襄阳城中,等候着北面的下一条消息传来,却不是大司马因为这次几乎丧命的意外得到更大的封地或者权柄,而是—— 她代汉称帝了! 在这条消息摆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刘表格外庆幸自己没有在手中拿着个茶杯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否则他必定要在这等突如其来的惊吓面前直接将其丢出去。 他下意识地朝着同在此地的蔡瑁看去,只觉得自己的脸色必定远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得多,甚至可能已经变成了惨白的一片。 而他也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惶恐惊惧之色。 人人都知道,大司马天纵其才,无所不能,可当对方真坐上了那天子宝座的那一刻,他们到底是否还能继续当合作的盟友,着实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别看荆州眼下是被刘表把控在手,甚至于因为朱儁从长沙的撤走和张津束手就擒,刘表陆续收复荆州南部变得越发容易,可倘若乔琰铁了心要夺取刘表手中的权柄,她所面临的麻烦不会太大的。 固然荆州地界上的地形不像是徐州那般一马平川,但刘表的统兵能力比起刘备着实是差了不少,所以倘若徐州是以这等方式结束南北对峙,他这边也不会有太多抗衡的底牌。 被他从与张津交战中提拔起来,代替他那外甥张允的魏延,也还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呢。 他这个时候更加后悔,到底是为何要将黄忠作为向乔琰示好的筹码派遣到颍川地界上。 按说去年荆州出现了这样的交战变动,刘表想要将黄忠给调回来填补自己手下的空缺也不算是有什么问题,偏偏乔琰就赶在他的消息发出之前,将黄忠敕封作了颍川地界上的武将都尉,根本没给刘表一点有借有还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里,刘表也就更加不可能做出这等举动了,除非他是当真想要和乔琰撕破脸皮对战。 他的脑子快速思索了一番在他收到的消息里乔琰和那两位刘姓天子之间的互动,意识到此时还不到他要为自己失去了皇室宗族身份庇护而忧心的地步。 这好像是大汉的基业以一种平稳过度的方式送交到了乔琰的手中,那么他或许面对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德珪,你说,如果我此时以自请由荆州牧改任荆州刺史,以让朝廷所掌控九州地界上再无一位州牧,能否算做是对那位新陛下的投诚效忠?” 刘表心知肚明,既然他绝不可能是乔琰的对手,那么他便绝不能做出什么打着兴复汉室旗号而与乔琰抗衡的愚蠢举动! 身在南阳的袁耀那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在此地当个躺平吃饭的纨绔子弟,还是做一个潜在的观察监督之人。 可惜在方今的局势之下,刘表根本不敢也不能去贸然试探。 总归在这场不知该当被称为禅让还是政变的王朝更迭中,除却此前不长眼睛的王允等人之外,目前还并未经历过什么对他来说不利的流血行动,他只要顺水推舟,便是最好的保全之道! 乔琰麾下的九州内,原本有州牧的包括了徐州、扬州、荆州、益州、幽州和她所处的并州。 但徐州牧张懿还朝,接任的周瑜只是徐州刺史,扬州牧孙策身亡,接任的张昭同样只是刺史,益州牧刘焉过世,幽州牧刘虞先为天子后为臣属,乔琰本人则从并州牧的位置上登临天子位,一看之下还真是只剩下了个刘表。 这可着实是太显眼了! 州牧的位置乃是大汉在难以制衡掌控四方局势的情况下才提出的权宜之计,就连乔琰自己在早年间都曾经明确对这个位置的设立做出过反对,他若是在这位新任天子还有余力裁决州郡事宜的时候,继续坐在这个有割据一方之嫌的位置上,他只怕随时会遭到被清算的厄运。 就算她眼下的头号对手依然还是袁绍,再不济也是曹操,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蔡瑁想了想回道:“我看可以一试,她若当真对刘氏宗亲做出什么斩尽杀绝之策,那才是要此时引发动乱的不明智之举!不过,府君不能以这种自请降职的方式来说。” 从大司马升任天子的变化,让他们在对待乔琰的态度上也必然要谨慎一些。 在这等登基的喜事面前,大概谁也不会想要看到自己的下属居然会将自请削官以求不要遭到针对的举动,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他们怎么都得迂回着来说。 蔡瑁补充道:“先送登基贺礼吧,将这个自请从荆州牧变成荆州刺史的建议夹带在其中,若是府君不介意的话,便由我往长安城中走一趟。” “此外……”蔡瑁又加上了一句,“让魏文长也跟上吧。” 刘表的表情变幻了一瞬,最后还是变成了颔首同意。 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立场转换中绝不让乔琰抓出他的任何一点错漏来,那么与其留着魏延这个武将,看似还能在遇到攻伐之时做出一二抗衡举动,还不如再放弃得彻底一点。 乔琰称帝,四方地界上难保不会有人打着兴复汉室的名义来找她的麻烦,再加上已然从河内郡和兖州方向出兵的袁绍、曹操两路兵马在外威胁,乔琰手下的将领是绝不会嫌多的。 魏延的作战经验或许还不算充足,但他胜就胜在一个年轻敢拼,若是真能在这平定天下的战事中建立战功,或许还能对刘表稳坐襄阳做出什么助力。 就当这员武将也是他给乔琰送出去的登基礼物便是了! 何况,他怎么想都觉得,他确实是要因乔琰称帝而蒙受些许损失,可总的来说这种损失都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哪里像是袁绍…… 乔琰要坐稳这个皇位,立威的对象只有可能是袁绍。 当二者交锋之间也已不再是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的同源异支,而是两个不同的国号对立,连最后一点和平演化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还不算是在收到这个消息后最难熬的。 在想通了这一点后,刘表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神情顿时舒展开了不少。 他当即朝着蔡瑁说道:“将魏文长给叫来我这里,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他。” 将武将送出去,总不能是送了个大麻烦给乔琰的。 他总得先将该交代的说个清楚。 好在荆州毗邻司隶,长安这一出惊变,几乎是在发生之后的第三日中午就抵达了他的手中,还能给他以足够的反应时间,换做是袁绍那边,就算信鸽也已经被栽培出来了一批,这等令人为之震悚的消息,他们也根本不敢以信鸽的方式送出,而是不惜跑死了几匹马,才在第五日的凌晨抵达了邺城。 被打上了最为紧急标记的军报,让袁绍还在睡梦之中便被喊醒了起来。 他不得不仓促地披衣起身,在外堂接见了这前来送情报之人。 此刻还只是初春时节,这护送之人的脸上却因为急促的赶路而脸上满是汗水,更因为连日来的无暇休息,脸上的疲惫之态完全掩盖不住。 袁绍当即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条要颠覆眼下局面的消息。 他一边让人将周遭的窗扇打开,以便让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将他残存的这点睡意驱逐出去,一边朝着这信使问道:“长安那边发生何事了?刘伯安和乔烨舒起了冲突?” 别看刘虞对乔琰如此放纵,甚至将自己的儿子都给宣判了死刑处斩,又给自己下了罪己诏,但在洛阳这头因为长安的惊变遭到进攻之时,刘虞要么就硬气一些和乔琰抗争出个所以然来,要么,就干脆一点在此时完成皇位的迭代,让新登上皇位的天子和那位大司马之间去相互磨合。 袁绍虽然有些不满,在乔琰本人已经离开洛阳的情况下,他和曹操的两路队伍居然都没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可若是他们的这出回应能让长安内部发生变动,来上一出釜底抽薪,那么他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就不能算是白白付出。 可面对着他这颇有几分期待之意的目光,这前来送信的信使犹豫了一瞬,小心地开口回道:“并非是起了冲突,而是董侯被找回来了,还带上了传国玉玺。” 袁绍还剩那么三两分的睡意,在这句话出现的那一瞬间,甚至比吹拂的冷风还要好用地被彻底抹消不见,“董侯?你说皇子协?” 刘协他怎么会出现的? 袁绍想过任何一个被选作大汉天子的宗室候选人,唯独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是刘协! 事实上这还真比其他人都要合适,而倘若刘虞不只是传位也是归位于刘协,他和乔琰之间的配合势必会是最为默契的,谁让这两人本就在孝灵皇帝的诏令之下有着一份君臣情谊。 倘若再加上那个明明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的传国玉玺,当真是将正统性直接拔高到了顶峰。 这也是在袁绍看来对他最为不利的情况。 在这一刻,他不无恶意地揣度着,刘协的出现和传国玉玺的现世,背后是否是出自乔琰的授意,说不定玉玺是伪造的,刘协的身份也是先由旁人给顶替的。 但还没等袁绍接着对此做出什么深入的考量,就听到这信使回了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错,正是他。”信使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因为亲眼见证了当日长安城中那离奇一幕而太过飘忽,而是以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道:“但他不是回来继位的。” 袁绍:“……?” “他是来将玉玺献给那位大司马,请她接替天子之位的。” 袁绍的表情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变成了瞠目结舌的状态。 他死死地盯着这信使的脸,可以确信的是自己并没有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给引到自己的麾下,而分明还是被他派遣出去的探子。 可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他明明都能理解,却为何……为何当其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便成了这样陌生的东西! 刘协他疯了吗? 或者说,如果这个刘协并不是当年被李傕劫持走的那个刘协,而是个被乔琰派出来乔装而成的存在,那就是乔琰她疯了,也在这种本不应当展现出什么不合时宜野心的时候干出了这等离奇莫名的操作! 然而还没等袁绍发问,他已听到了对他来说更加难以理解的后半句话,“有董侯提出了这个建议后,长安城中群情激奋,全都在响应皇子协的号召,长安的朝臣没有一个对于这等情况提出反对意见的,就连那位长安天子……” “他如何了?” 信使答道:“他问那位大司马能不能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就将天子的位置传给她了。” 袁绍:“……” 此前刘虞在收到刘扬意图谋夺他的权柄用来对付乔琰的那一刻,所面对的是何种天旋地转怒气上涌的感受,在这一刻袁绍所感到的,便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愤慨。 “明公!” 那信使哪里会想到,现在在那邺城天子位置上的刘辩都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还没有条件对其做出何种回应,袁绍就已经先做出了这等激烈的反应。 只见得他好一副眼前一黑的样子,险些直接仰面就摔倒了下去。 要不是搀扶得及时,可能他不是早前的病症被激化,而是直接被摔出个好歹来了。 在有人支撑住他的身体之时,袁绍也下意识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意图让自己凭借着这等手上的发力彻底清醒过来。 可这谈何容易! 在对方于寥寥数语之间勾勒出的长安景象里,没有任何一件是曾经出现在袁绍预料之中的! 无论是刘协的献玺,刘虞的让位还是乔琰的僭位,都不曾被他猜测到! 他虽在数年间的对抗中不止一次地猜测着乔琰的包藏祸心,但那些大多是他在无法对乔琰的行动做出有效拦阻的情况下用来给自己找些心理安慰的说辞,哪里是什么确凿附会之事,可这些东西都在今日变成了事实。 他满心以为,他能够通过攻破洛阳从中劫掠来打击乔琰的威望,却怎么都没想到,在洛阳的战场上乔琰的缺席,好像只是给荀彧郭嘉等人提供了一个发挥的平台,而在长安的战场上,乔琰直接拿下了一种根本不在人想象范围内的胜利! 对……对了。 他咬牙切齿地朝着那信使问道:“她接下这个位置了是不是?” 方今世道从未有过的女子称帝,有她于四年前就已经破格担任大司马的前奏铺垫,竟然一时之间还不是最令人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 反倒是她从曾经的汉臣标杆一跃而成了接下天子位置的存在,更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她今年才多少岁来着?二十三岁? 袁绍只觉自己的胸口一阵发闷,怕是得呕出一口鲜血来才能够将眼下的这等症状给彻底缓解过去。 偏偏他这两年间在身体调理上越发重视,还真难以出现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他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地听到有一个答案蹦到了他的耳朵里,“是,长安那边的意思是,因您正进攻洛阳得着急,在这个帝位交接上不适合耽搁太多的时间,不如一切从简,在十五日……也就是对现在而言的十一日后登基称帝,随后发兵洛阳来援。” “我离开长安前来报信仓促,还不知道其他后续的安排,大概后续回邺的信使里会有为明公补充的。” 补充?再补充下去袁绍都要担心自己直接晕厥过去了! 许攸等人被紧急召到袁绍的面前议事的时候,甚至还没走进那厅堂,就已听到了一道隔着门扇都能听出愤怒的声音,“那长安是没有一个汉臣了吗!这些无胆鼠辈竟然拦阻不住一个女流之辈称帝,将这汉统弃于何地!” 那个声音在此时的停顿里,呼吸沉重得像是快背过气去,“还不去看看这些慢吞吞的家伙都走到哪里了,我看他们要是再不到,长安那头的登基仪式都该到了。” 那倒是……还不至于。 毕竟还有这么将近十天的时间呢。 不过乔琰可懒得在此时顾及袁绍的心情。 在决定了登基后的国号和年号后,她全部的精力便都投身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登基仪式上。 虽说一切从简,也说了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下属注定了缺席这场登基典礼,她会在天下一统后再行补办一场特殊的庆典,但登基就是登基,绝不容其中的任何一点地方出现差错。 “可惜君侯……不,应该说是陛下在早年间就有此等想法,却从未真在这等仪式器具上提前做出准备,虽说三日设计,十日制作,两日调整,也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但还是得让各方人力都为之操劳不停了。” 乔琰看了眼面前从凉州赶回长安的陆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那你也不能让我提前准备,而后落人口舌吧?” 陆苑摊手,“所以我说的也只是一句玩笑话。” 不知道该当说是巧合还是该当说时运使然,最开始聚拢在乔琰身边的下属,都因能从此时驻守的地界上脱身,又或者是距离长安的距离足够近,于是成功来到了此地。 从程昱、徐庶、秦俞、典韦、陆苑,到赵云、戏志才、杨修、蔡邕、蔡昭姬等人,没有任何一个缺席的。 而与乔琰结缘在洛阳,此时早已从太史令位置上卸任的马伦,也被接到了此地。 虽说早在建安元年的时候,陆苑便曾经和乔琰说过,她们这些下属愿意为君侯效死舍身,并不因为她在对待下属的亲疏远近之分,可或许在乔琰心里,这些“创业初期”的老臣,在她心里还是有些特殊的分量的。 当然,在乔琰提到老臣二字的时候,戏志才就差没表现出一个拒绝的表情。 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正当盛年,起码是比程昱年轻多了,在被乔琰限制了饮酒外加勒令养生锻炼之后,腿脚可不比十年前差到哪里去,可不敢说是个老。 就算当年在乐平书院撞见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人的仲长统,现在也已经在乔琰的麾下因那一本昌言而发挥出了其难以被人取代的作用,戏志才也没打算就此被前浪拍在沙滩上。 他是如此,陆苑当然也是如此。 她看着乔琰捧起了手中的凤首龙纹十二旒冕,将其端正地佩戴在了头顶,一面想起四年前她以不足二十的年纪跻身大司马高位时候的场景,只觉和今日相比又已是另外的一番风光,又一面想到,虽终于走到了登基的这一步,但随后的道路还格外漫长,便不觉在心中暗下了决心。 “你在想什么?”乔琰回首朝着陆苑看去。 帝王的十二旒冕中位处于前端的十二条本是意味着帝王不视非,不视邪,但在乔琰这里却并不介意因为凤首造型而被分开作了两半,按她所说,这便是她要看清天下局势,看清万民所念之意。 这张比起四年前又成熟了不少的面容被旒冕的垂珠映衬出几分越发卓尔不群的气质。 陆苑笑了笑,回道:“我在想,陛下为开国帝王,实在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 “我不是说我们此番是要因陛下的登基而青云直上,是说陛下的登基典礼与那刘伯安的那场相比,少了不少需要下属官员写的台词。” 乔琰颇有几分俏皮意思地回道:“可就算真要写的话,这也应该是王仲宣的活吧。” 王粲自从当年写下那篇《神女送征赋》开始,便彻底变成了乔琰的笔杆子。 这可真是省了不少她推敲古文说辞的时间。 倘若乔琰的登基典礼当真需要像是刘虞那场一般,从继位的合法性,说其出身背景,再到其过往功绩的概述,又提及对其将来的期许种种,还真要让王粲来动笔了。 王粲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从原本的为大司马执笔会变成为陛下执笔,就是此次暂时不必劳动他而已。 只因乔琰不是接受的大汉的禅让! 她唯独接过的,也只是那枚传国玉玺和刘虞刘协等人的期望而已。 每一寸她所占据的土地都是由她或者下属统兵攻伐拿下的,而不是由汉室天子所赠予给她的。 所以她要按照开国帝王的礼仪来完成这场登基典礼! 这数年间乔琰屡次在天子赋予她官职的诏书中所听到的“应天顺时,受兹受命”已再不必出现在她的耳中。 刘虞的仪式中的“合理传承”也不必出现在她的言辞之中。 她应当效仿的,是汉光武帝刘秀登基之时敬告天地的登位! 于是当这本属于建安五年的三月到来的那一日,长安城中的民众和从其余各处收到消息赶来之人,看到的便是一场着实罕见的登基典礼! 当身披皇帝衣袍的乔琰从桂宫行出出现在人前的那一刻,众人看到的是这位戎马十年的新任天子策马而行。 绯红色的马匹和她身上的玄金二色交相呼应,又像是因这抹跳脱之色,于是在这龙袍的末端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倘若有人再去细看的话便会发觉,那其中正是凤凰尾羽的图腾。 她少见地并未随身带着弓箭和长枪,而是将那把天子剑佩戴在腰侧。 在她身后跟随着的百余骑兵尽数身着银铠,一队由吕令雎所统领,一队由赵云所统辖,分列在乔琰的身后。 昔年长安新路上的战车重骑过境所带给长安民众的震撼,在这一刻随着这两列骑兵的马匹神骏、脚步齐整、骑兵威风而再一次被人所想起。 站在人群之中的鲜卑单于步度根下意识地便想要往后退出去一步。 当年奇袭草原的乐平侯居然会在今日登临天子宝座,又在提前一步传达出去的国号中表现出了对他们这些四方之人的包容,看似对他这个选择投诚之人是一件好事,但当今日这大宛宝马队列过境的那一刻,步度根依然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威慑,由不得他不为之胆寒。 吕令雎和她父亲相貌间的几分相似,和她经历过真刀真枪作战所形成的杀戮气息,又在无形中加重了这份对他的威胁。 步度根实在不得不去想,当年的大汉还处在那等中央积弱的状态,尚且可以在并州分派出一个乔琰,一巴掌将他们鲜卑扇成了个四分五裂的状态,现在的大雍王朝虽还在起步之中,却已表现出了强大的武力装备力量和一种拥趸于中央的向心力,他又哪里还敢有胆子做出反叛举动! 他甚至都不知道,经历过数年的凉州河西四郡开拓,和大宛宝马的繁殖,在乔琰的麾下正当作战能力的西域名马队伍到底有多少的数量,更不知道,能精准操纵重弩、连弩,可以对他们这些鲜卑人造成致命打击的武器,在乔琰的麾下又有多少。 他们为了越冬参与进了北方矿脉的开发中,却一日比一日地觉得,自己所见到的,仅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声巨大的响动打断了步度根的思绪,强迫他重新看向那条鱼贯出城的队伍。 只见得紧随骑兵后头登场的乃是典韦所率领的重甲步兵,以及后方的战车队伍。 当年的长安新路演武展示,乃是从那长安的南城门一路向北,而现在他们则是从皇宫出发朝着南面而去。 齐整而威风凛凛的队伍像是一道银色的洪流,紧追在乔琰的后头,朝着城门而去。 他们所要前往的,正是城外的登基高台所在。 不错,被乔琰选定的登基地点,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本是为大汉王朝祭祀封禅所用的明堂辟雍已在这十数日里做出了一番改变,其中的大汉祖先灵位都先暂时在城中刘虞的住所搁置,而将其中变成了空旷的居室。 而在明堂与灵台之北,便是那高台土筑的落成之所。 也是这登基之地! 刘虞和刘协站在长安的南城门之上,只见得从城中涌出的人流像是一片簇拥在那银色队伍之外的黑色土地一般,将其一路护持到高台之下,只觉当日他们见到的百姓为乔琰声援称帝,还只是其中没有那般声势浩大的一幕。 今日这出,竟才是真正的万民所望。 哪怕这两人都曾为大汉天子,也绝不敢有何种奢望,自己也能得到这般阵仗的拥趸。 刘虞朝着一旁的鲜于辅吩咐道:“也去帮忙看着点秩序吧。” 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这片翻涌在长安郊外的洪流,越发清晰地让他看到了一种非人力所能阻挡的时代潮流。 而当他的目光朝着远处看去的时候,那处拔地而起的高台依然以一种颖脱而出的姿态,分毫也没有湮没在那洪流之中,反倒是因其上旌旗摇曳,而显示出一片领袖群伦、指引风向的气度。 那是乔琰已经站定在上面了。 在后方的队伍依然像是一条长龙一般朝着此地涌来之时,她以这支队伍的魁首位置先一步登上了此地! 从刘虞的角度已无法看到,从这高台之下的民众却能看到—— 长安郊野的长风将十二旒冕上的圆珠和龙袍之上作为装点的珠串都给尽数吹动,发出着一阵碰撞之声。 而在此刻被吹动的也并不只是那珠串,还有龙袍的衣袖尾摆和这年轻帝王的长发,直将那张气度高华的面容给尽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乔琰垂眸朝着下方看去。 说这是高台,其实也只是和这些围观之人的身量相比。 也不过是二丈高度罢了。 在这样的高度下,足以让她显示出一派与周遭不同的鹤立鸡群姿态,也能让她从下方汇聚的人流中辨认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比如说牵着伏寿的手出现在此地的阳安长公主。 她此时已不再是以一个大汉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而是能支撑起一条服装产业的贸易领袖人物。 这份重新起航的事业让她并不需要在意于那顶华冠的消失,只因她在并州找到了一条凭借自己本事立足的道路。 比如说和马钧一道出现在这里的黄月英。 辽东的战船拍竿和他们这样的科技人才密不可分,长安的棉布纺织业发展也多仰赖于他们的贡献,甚至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之后他们还带来了一个特殊的礼物。 比如说该当隶属于新晋皇族的乔氏姐妹。 这一年间在廷尉司的历练让她们脸上的沉稳之气越发鲜明,以至于乔琰毫不怀疑,倘若她在完成了这处仪式,正式成为大雍天子之后,对她们赋予了高位权柄,她们能否将自己该当恪行的责任给完成妥当。 再比如说,马伦和任鸿。 这同样是一出改变命运的传承。 在乔琰的视线之中,她看到马伦朝着任鸿指点着些什么,随后便是那个更年轻些的姑娘埋头提笔,在手中拿着的本子上奋笔疾书着一些什么。 隔着这样的距离乔琰无法看到她在那本子上的内容,但她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想必那开头会是——元昭元年三月初一,帝即位于长安。 至于随后所写,便是今日这一出皇权接替的盛况,在史家笔墨之中以一种足够客观公正的方式被刻画出来! 乔琰本还维系着肃然面容的脸,都在这一刻因为眼前所见而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在场的不在场的,此刻被她所短暂凝视的,又或者是还随同更多人汇聚在浪潮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对着她传递着同一个讯息。 这已经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时间被从昨日和今日之间划定开了一道鲜明的痕迹,前者归属于大汉,而后者—— 是大雍的开端! 在人群站定的那一刻,她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周遭的人群顿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就连静候在这高台之下的骑兵卫队里,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都没有任何一个在此刻撂动马蹄,发出打断她开口的声响。 呼啸的风声和旗帜翻动之声没能将她的声音给遮盖在下面,反而像是一片群起升腾的海浪,将这个声音给托起在了风浪的顶端,随风送到了周遭之人的耳中。 “皇天后土,眷顾降命!” “昔有汉皇赏识,临危受命,驱策征讨九州,本当循守臣节,扶持旧主,然天下崩颓之间,朕上当天地之心,下应万民所归,羣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天命在我,不敢有辞。” 当话说到此的下一刻,她忽然将原本以双手托举的玉玺转到了左手,而以右手拔出了腰间的那柄天子剑。 猎猎长风似乎也在此刻加剧了吹拂,将她掣剑而前的身影映衬得像是狂风怒浪之中的一座磐石。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视线中,这把天子剑悍然挥出了一道劲风,指向了东方。 “今以大雍为国号,携诸君之望,担黎元之心,即位天子,号令八方,但求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华夷同乐,四海归一!与天下共勉!” 此为一统天下之意! 第390章 元昭之年 饶是乔琰的文治能力,在她压制住灾情疫情和制衡胡虏的表现中早就能够看个明白,在这提剑指东的昭然气势之中,正当盛时的日光正照在那十二旒冕凤首尖端和她手中那柄长剑之上的时候,所有人最先感到的,还是这位新任天子气吞四海的武德风范。 乱世之中,本就需要这样的一支主心骨! 大汉百年间将国库财力屡屡耗费在平定羌乱之中,益州交州等地的割据势力早已被中央给搁置在近乎放弃的状态,扬州荆州南部几乎与流放地带无异,幽州还是在刘虞抵达后才出现了转机,饶是如此,在幽州东部的玄菟、辽东等地还是大汉朝廷鞭长莫及的地带。 可这些地方,在乔琰登基之前,便已经对着她表达了臣服之意,又由忠诚于这位君主的臣属将领牢牢把控在手。 当她以这等振奋人心的口吻彰显出扫平天下意愿之时,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觉得这是乔琰画出的不切实际梦想,只觉这当真是能在数年间实现的东西! 如何不能实现呢? 乔琰所把握的九州地界,无论是在人口、兵力、物资还是占据的地盘面积,都远胜过那邺城朝廷所能拥有的部分。 在她的意志能够以上行下效的方式传达出去之时,邺城的小朝廷却还在以一种运转滞涩的方式把控在袁绍的手中。 而她在此刻的登基,也绝不会让这长安朝廷产生一场地动山摇的骤变。 从建安元年到这原本该当被称为建安五年的数年间,乔琰以大司马的身份总领朝政,在各项制度的构建和人员的选拔上,原本就扮演着一个重之又重的角色。 她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而不是彻底击碎这朝堂秩序。 王允、淳于嘉等人的身死,也仅仅是这朝堂之中的渣滓,被先一步从其中剔除出去。 在这登基典礼的举办之前,她也早下达了指令,朝堂上绝大多数官员的位置都不会因为这出权力交接而变化,至多也就是将王允这个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挪交到了程昱的手中而已。 这让长安朝廷此刻的重点事项不在平衡各方可能发生的动乱,而在一致朝着那邺城朝廷发起挑战。 所有这些在数年间累积的种种都绝非无用之功,而是实打实的大雍新朝阶梯,远比她此刻脚下所踏的高台有着令人不得不仰观于她的力量。 这便是他们的帝王! 二十三岁的青年帝王身上的意气风发和多年戎马宦海所培养出的沉静,在此刻以一种令人足觉心悦诚服的方式交融在一处,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了一声“一统天下”的应和,在一瞬间爆发开来的声音再一次成为了一片回荡在这长安郊野的主旋律。 “虽然明知在这位陛下即位后,长安朝堂上还是会有一场和缓的洗牌,但……”杨瓒朝着一旁的赵歧开口说道,“但或许这只能算是时局必然。我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也得算是这位陛下的本事吧。”陈纪和这两位老朋友凑在一处,听到了这话后说道。 不过他话刚说完便遭到了另外两人投过来的无语目光。 他们说的是,原先在陛下还是大司马的时候不能被提拔上来的人,在此时倒是可以凭借着累积的功劳放到三公九卿的位置上了,乐平书院出身的学子在这长安陆续得到提拔的机会大概也会高于弘文馆选拔上来的,家中有在邺城朝廷担任高位两头下注的和全都投入到支持这位陛下的聪明人之间也没法比。 陈纪又不用担心这等事情,以至于这话听起来着实很像是来炫耀的。 虽说陈纪的大鸿胪得算是直接对前天子刘虞负责的,但无论是陈纪,还是随后因推举被招揽到长安来的陈群,都是先经由了乔琰的安排才入职的,自去岁洛阳急需人手后,陈群又跟着往那头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颍川陈氏的身上打着相当浓重的乔琰印记,几乎不必考虑随后的前途问题。 真正需要有这等担忧的,一种就是杨瓒这个和王允有过私交,甚至知道王允对乔琰存有敌意之人,一种就是赵歧这种子孙里没什么特别出挑,他自己也行将退居的老家伙。 但等这两人看到人群里的杨修和祢衡之时,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不算是最麻烦的。 弘农杨氏啊…… 若是杨修是这弘农杨氏的主事之人,或许还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此时的杨氏主导权还是在他父亲的身上,偏偏杨彪还担任着邺城朝廷的三公,杨修的母亲还正是出自于汝南袁氏。 当乔琰还只是大司马的时候,这些问题因为本就盘根错节的世家人脉,其实还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当她登临天子位后,这些便要成为陆续浮现在水面上的麻烦事了。 不过眼下,这大概还不到时候而已。 今日既为登基之时,便合该继续投身在这君臣同乐之间! 在这长安南郊的登基告天告地告民的仪式结束之后,这登基的庆典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接连两年的旱灾和不太平,并不影响今日的帝王登基中,众人想到这位执掌天下权柄之人许诺的万民和乐之景,便先暂时投身于这欢庆场面中。 早年间乔琰还在担任并州牧的时候,有一年的新年里还需沿袭大汉惯例,举行大傩驱邪仪式,不过先有那出人定胜天的理论,后有这帝王继任,就算乔琰对于各地民俗并不打算做出太多的破坏,还是不打算以这等方式来烘托气氛。 当聚会在高台之下的民众听到锣鼓喧天的声响之时,看到的是滚球舞龙的队伍从南自北往长安城的方向回返,从原本的银铠队列变成了一片赤红色的浪潮。 而当他们重新经由长安城门而过的时候,守在城门边上的队伍已给他们递上了一个福袋。 在福袋之中的一石粟米和一捧油麻看似不多,可当这长安城入城之人都能以这等方式领取得到的时候,便累积成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这是观礼登基的礼物。 倘若说亲眼见到这位天子登临高台的一幕已让人心神激荡,那么在此刻拿到的这份慰问,便无疑是给他们又打上了一份底气。 但这还未曾结束。 “快!快去看城北!”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这长队便因这等忽然往北流动起来的趋势突然加快了疏散的速度。 他们穿行过了城中的街道,眼看着彩灯在不知何事布设在了此地,又朝着这长安城的北门行出,抵达了长安以北的渭水之畔。 建安年间对于渭水的治理,让这条大河对于长安的民众早少了几分敬畏恐惧,对他们来说更有实际意义的,或许是度过了那渭水河桥便能够到对面的池阳去,那里正是能治病救疾的池阳医学院所在。 而此刻,他们的目光看向的都是这河流之上飘荡的船只。 那是……从渭水上游下游朝着长安送来的东西。 汉中蜀中的存粮早在七八日前就被送到了右扶风的郿坞等地,装载上了船,飞鸽传讯抵达凉州后,从那西北丝绸之路带来的域外之物也穿行过了泾水河谷来到了关中。 在此时,它们被一艘艘船只装载着朝着长安顺水而来,形成了一路不比那骑兵步兵队伍震撼的长队。 更为关键的是,这些丰厚的粮食库存何止是足以填补掉方才作为观礼之物发放出去的,也足够再多填满几个长安的粮仓。 就算今年的天时在比起前两年稍有和缓却依然是趋于干旱的环境,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也并不再觉得恐惧。 而从渭水下游运送而来的,乃是并州与河东先运送抵达洛阳,又从洛阳转送而来的物资。 这其中的大批棉花、良种、烈酒、北地鲜卑匈奴进献的马匹,虽不像是什么珠宝象牙一般让人觉得眼前生光,却也自有着一派目不暇接的景象。 对了,除却马匹,还有大象。 自交州投诚之后被豢养在洛阳的大象,在专门用于安顿他们的温暖谷地中度过了冬日,在此刻被送到长安的时候还有着用于征战的活力,也成了长安民众骤然得见的稀罕物事。 “那就是乐平月报上写着的需要用船来称量的东西?”榆娘好奇地朝着那正在甩着鼻子的古怪生物看去,只恨不得自己能效仿着大象脊背上的骑兵一般,感受一下那个高处的视野。 “是啊,那是最南端的交州才有驯化的东西。”她身边的人回答道。 多年前汉桓帝在位的时候,罗马帝国之人还曾自南边登岸向着朝廷来贺,可这样的情景并非她们这些身在长安的人能看到的,也早随着大汉秩序的崩塌,变成只能用来追忆的一份辉煌。 然而在此刻—— 就在这些船只中的东西除却活物外尽数被装载上了风帆车朝着长安运输的那一刻,虽还有些不那么够格,但也隐约让人感受到了几分四方朝贺的气度! 那“协和万邦”之言或许也终有一日会以一种更加震撼的方式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但这个场面,在一些本有意愿投军的长安民众看来,分明是另外的一种意思。 战马、能参与到作战之中的大象,正是军队的坐骑。 数以百万石计算的粮食,是军队出战中赖以生存之物。 并州的铁矿,在已不必继续投放在凿井锤的打造之中后,能以更为高效的方式产出精良的武器。 而这些迎风而动的风帆车,也分明是乔琰在以最为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们,行军能有多快,她麾下的物资运输也就能够达到多快,实在不必担心会面临何种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些混杂在观礼人群之中的胡虏,譬如以步度根为首的塞外鲜卑人士,还胆敢妄图在乔琰这里谋取到什么不该有的好处,甚至是觊觎的华夏之地吗? 不,他们绝不敢! 他们甚至该当担心担心,在乔琰对着袁绍和曹操进军之前,他们是否会先被作为杀鸡儆猴的鸡遭到敲打。 这样的一支雄师铁骑,难道还不足以给人强烈的信心和吸引力吗? 足够了! 当他们先是来到长安以南的高台观礼,又来到了长安以北看到这样的场面后,在重新往城郊走回的时候,暮色终于铺开在了天边,甚至因为冬春交际之时,很快便显示出了几分天色的阴沉来。 参与这等盛会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外行动一天了,早应当感觉到疲惫了才对。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这以长安城轮廓为背景的天幕之上漂浮起了一盏盏的赤红灯笼,在风中朝着高处飞翔而去。 那是曾经在徐州地界上出现过的孔明灯,在早已经被解释清楚了其升空的原理后,以一种并非魔幻却依然能依靠着数量让人震撼的方式登场,点燃起了这夜空的光明。 而后,一道道轰鸣的巨响紧随而起,在众人不由想到了那长安宫门被炸开一幕的声音,几乎想要四散奔逃之时,一片片彩色的流光从那长安北城门上升空而起,像是绚烂的流星一般落下。 夜幕在这一刻不再像是夜幕,而像是一块被彩灯流光任意涂抹的画卷。 当他们鼓起勇气穿过城门之时,便见那街道两边的彩灯也已经在此时被点燃亮起,竟将这长安近乎装点成了一座不夜城。 而这会儿的长安新路上,又已经多出了些新玩意。 在这条水泥路中央本是用于给天子车舆通行的位置,摆放起了一个个高高纸筒。 在其中迸发开的烟火宛然一座座正在熠熠生光的花束,以一种令人前所未见的姿态绽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在想什么呢?”榆娘呆呆地望着往前的一幕,险些连同伴拉着她往近前去看看都没能迈开脚步。 她小声地回道:“我在想,要以何种笔触才能描绘出这幅景象呢?” 这不是以颜色所能构建出的五彩斑斓,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种崭新的气象,又好像是在大雍初建时候便潜藏在其骨血之中的希望。 她遥遥朝着宫门的方向望去,正见千般光华之间,乔琰身着玄金天子服的身影消失在了合拢的宫门之后,随同着收拢归队的天子近卫入住了这长安城中的至高之地。 下一刻,又一道烟花腾飞上了云霄之间,炸开了一片彤云。 虽然夜色浓重,但在这一瞬,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讯息—— 这元昭元年,彻底进入春日了。:,n, 第391章 四位九卿 “这炸药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门道,昨日的那个……是被称为烟花是吧?”赵歧赶着这大雍朝廷头一次早朝的时候,在半道上正好遇上了程昱,便同他交谈了起来。 今日朝会衔接着昨日的登基大典,正是要将这朝廷之中的官职委任和随后对洛阳战局的安排交代妥当,身在长安的官员没有一个胆敢对此事有任何的一点松懈,甚至不乏提早起身的。 就连在理论上来说该当回家颐养天年的赵歧也不例外。 “赵太常怎么对这个感兴趣?”程昱开口回道。 赵歧笑了笑,“还不是那些书画院的学生,昨天连夜就给我这个名义上的院长申请,希望能再弄到两支烟花,让他们参考绘画,不过先被我驳回去了。” “听说昨夜的天灯和烟花让陛下花了不少人力来监管,就是为了预防出现火灾,书画院里的纸张大多易燃,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靠着我这个身板可没法救火。” “要说陛下所用的这一招倒也精妙。这烟花虽有些华而不实,但就像那条长安新路一般,有了令人口口相传的神异之物,总能让这稍显急切的登基典礼在传扬之间多一份谈资。” “不只是如此,”程昱摇了摇头,“陛下希望借此展现出的,是火药这东西的可控。此前王允刘扬等逆贼偷盗并州矿脉之中的火药到手,将长安宫门处一度惹出了这等风波,虽说人是死了,但给百姓留下的火药不善的印象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程昱郑重其事地回道:“可陛下希望,此物是用来恫吓敌人的,不是用来让长安百姓心中还留有这样的一个疙瘩。” 将其以烟花的方式呈现出来,让百姓只记得那烟花,而忘记长安宫门被轰炸到垮塌的状态,同样是乔琰在此时将其拿出来的意义。 “这话说得倒是也对。”赵歧若有所思,“还是陛下对其考虑得周到。” 程昱接着说道:“此外便是,将其在昨日呈现于登基典礼上,与今日要在朝会上宣布的一件事有关。”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显然没有提前于乔琰,对着赵歧做出解释的意思。 赵歧便也并未多加打听,他只是在踏足于桂宫之时又朝着程昱看了一眼,深觉对方果真是个人物。 自乔琰即将登基的消息传出开始,人人便说程昱此人的眼光独到。 他身处兖州东郡的县城之中数年,并未在县府之中担任一官半职,却偏偏因为化解黄巾之乱而与乔琰达成了协作,又跟随乔琰从乐平县的县治长官升任并州别驾,直到当朝大司农,而今更是即将跻身公的位置。 即便谁都知道,程昱能有这等紧随乔琰的升官和他的确能替乔琰镇守后方,操持州郡内务,手腕过人,怎么说都是分不开的,绝不只是因为他跟随陛下办事的时间最久,总还是有人要酸上两句的。 但若是让赵歧看来,难的何止是在乔琰往前迈进的时候稳坐下属之中领袖的位置,更要在此等突如其来的惊天富贵面前面不改色,稳住心情。 在即将行入大殿之中的时候,赵歧眼见程昱又将这发放下来的新官服衣领打理了两下,确保在这细枝末节处也没有任何一点纰漏,这才以趋步进入了大殿之中。 已有不少人身在此地了。 这副大半继承自刘虞在位时期的班底,在今日的朝会之上,总让人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可当身着天子朝服的乔琰坐于上首的那一刻,这种熟悉而微妙的感觉在顷刻间便已彻底消失殆尽。 此刻主宰着朝堂局势的,已再不是刘虞这等温吞柔和性格的存在,而是一位真正意义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就算她能登天子高位貌似是因为刘协献玺,加之长安民众的拥趸,以至于像是一出突如其来的意外,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更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这样的意外临门。 他们此时所应当在意的早不再是乔琰到底为何能成为这长安天子,而是他们要如何适应这位天子的行事作风。 他们何止是换上了一身与此前不同的朝服,也该当将自己从表皮到内芯,都给尽数完成一番置换。 昨日的烟花华而不实,登基典礼上的种种仪式,也要远比当年刘虞登基之时所拿出来的不知大上多少倍,连带着民众参与到这登基典礼中所能拿到的礼物也着实该算价值不菲,可这绝不意味着乔琰是什么好大喜功之人。 恰恰相反,她从身在并州牧任上的时候便得算是出了名的实用主义者! 而此刻,受到了这等要求的便已不止是那些直属于乔琰的下属了。 果然当乔琰开口的第一句时,在场众人便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大雍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还需我与诸位共努力。昨日我向长安民众允诺担有黎元之心,此言绝无作伪,年节时令不济在上,兵祸对峙连绵在下,勿有懈怠之时。”赵歧不由眼皮一跳。 这一句“百废待兴”,可真是有够吓人的。 按说相比于邺城朝廷治下,刘虞所统辖的长安朝廷已能算是治理有方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乔琰竟还是说出了一句百废待兴! 若说这是为了打击刘氏所统辖的大汉在这长安朝廷之中的声望,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当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小心地朝着乔琰的脸上看去,意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态度来,却怎么看都觉得,她并不像是在做这样的举动。 以她早就以大司马之职在此地达成一言堂地位的情况来看,她也确实没有必要做这等无聊的事情,只因她有着绝对的自信,自己在做天子这份新职业上绝不会输给刘虞!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以当前的情形来看,朝堂官职调任擢拔和增设,九州地界上的春耕春作之事,洛阳战局介入等等诸事中,需要多加费心的不在少数。拓印典籍和舆论刊物的校对发行,各处学院的招生就学,因朝代更迭的各方隐患,以及邺城朝廷那头可能发出的声讨反扑等等,需要投入的人手也不少。” “所以诸位大可放心,我是颇想直接提剑上马,挥兵东进,便如前两年间所做的那样亲自征讨四方,但起码短时间内不会。” “既要坐镇中央,诸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一项项来做便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句说自己不会这么着急御驾亲征,让方才那句话里的严肃之气又被打破了不少。 还真别说,在昨日眼见乔琰拔剑起誓的那一刻,身在台下的皇甫嵩都以为乔琰要今日登基明日出兵了。 那气势汹汹的一统天下之态,当真是一点都不像有缓步慢行的意味。 好在,乔琰固然没有当皇帝的经验,却有着四年间处在天子之下第一人位置上的经验。 当听到她心中自有成算,选择先将所有事情理顺,整顿清楚内务后再行有所举动的时候,皇甫嵩也不免无声地松了口气。 乔琰环顾了一圈四周,见下方诸人已知晓她所要表达之意了,便道:“先从官职委任说起吧。” 朝代更迭,最容易引发问题的,正是这官职任免。 若是彻底推翻前朝,从废墟之中建立新朝,反倒是件好事。 只因所有的官职都可以单独做出一番划定。 可当乔琰是以这等方式改朝换日的时候,官职的划定便有些微妙了。 跟随她数年的官员,以及此前完全挂名在大司马府之下的官员,连带着此刻必然要得到委任的乐平乔氏宗室,都该当被归属在有从龙之功的队列之中。 而那些曾经的大汉臣子,一面对她所掌控的民心声威而感到恐惧,一面又有着一份特殊的倚仗。 乔琰若是在没有一个合理缘由的情况下对他们做出了过重的打压,无疑将会是她在接任之中心中有鬼的证明。 权柄可以削弱,但绝不能被一步削弱到地里。 乔琰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更知道——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此前并不是不能响应王允的起事,而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被那位王司徒列入游说的范畴。 不过,历史上可以有曹操在官渡之战后烧毁许昌臣子暗中联系袁绍的信件,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今日她也未尝不能将这些人的官职保留现状。 等到在对峙袁绍和曹操的战事之中,她麾下的直系臣属立下无可置喙的功勋,再将所有的位置尽数取代也不迟! 乔琰的指尖在手边的圣旨上摩挲了一瞬,目光中却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波澜,只是旋即开口说道:“数日前我已经告知于各位,现任在位官职我暂时不会做出调动,对于原隶属于大司马府官员,也不会进行破格升迁,此话并不打算更改。但正如我方才所说,今时百废待兴,各地缺漏官职,务必尽快做出调配,以应不时之需,在今日便与诸位做出一番交代。” 她将圣旨朝着一边的侍从递了过去,说道:“念吧。” 那的确是一封填补方今朝堂空缺的圣旨。 公之中因王允身死而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由程昱接任。 这一条不算让人意外,可当程昱接下了那代表公的印绶退回到队列之中的下一刻,负责宣读圣旨的侍从便直接丢下了接连的四道炸雷。 秦俞因数年间在都内令的位置上勤勉尽职,操持农事,在程昱协助于益州军事决断期间代为履行大司农职务,从未有过错漏。关中连年大旱却未有收成贫瘠之事,流民田亩划分之中她又不辞辛劳对簿明晰,遥想昔年,在并州的上郡种植棉田,也是由她做出了种种虫害盘查、规范耕作,何止于关中有功,也于天下有功,故而晋大司农之位。 乔岚乔亭姐妹,于徐州战局中截断刘备援军、游说周瑜作战有功,本就该当有所封赏,自其于廷尉司任职期间,审断讼狱无有缺漏之处,今廷尉之位有缺,由乔亭接管。 乐平乔氏固然人丁稀薄,由宗族所掌控的宗正之位依然不可或缺,由乔岚接管此事,日后诸侯宗亲凡有罪责,皆向宗正报备。 蔡昭姬执掌乐平月报刊印职务多年,兼管印刷之事,又以大司马府府掾之职操持中馈,而今就任少府。 九卿之中的四位!皆为女子! 哪怕在场之人绝大多数都已猜到,乔琰以女子之身登临天子位,势必会将女子也可为官列入明文条令之中,却怎么也未曾想到,她会悍然抢占了九卿之中的半壁江山,将其分别交托到了秦俞、乔氏姐妹和蔡昭姬的手中。 她是当真一点也不怕将步子给迈得太大了! 就算秦汉遗风对于女子为官之事在思想上的禁锢并没有那般严苛,否则也无法出现乔琰这个并州牧,不会有马伦彼时成为太史令的委任,可直接上来四位九卿,其中还有个的年纪并不大,简直是…… 简直是荒唐! 但还没等在场之人出列问询,乔琰已当先一步朝着下方问道:“敢问诸位,是对哪一个职位有所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重新回味起乔琰的这出委任,发觉他们能提出质疑的余地居然相当小。 秦俞从乐平当年还在用黑山贼种植薯蓣的时候便已开始累积着行事经验,到乔琰执掌并州后她便干起了那簿曹从事的工作,再到后来的调入关中,于统领关中民众务农种田间所立功劳,比之只能高居朝堂之中动动嘴皮子的人物,不知要履历卓著上多少倍。 而这一份履历,甚至从不需要仰仗于她的儿子徐庶,完完全全就是她抓紧了乔琰给她递出的机会,从而有了今日的地位! 就算这个大司农的位置稍微有些高了,可倘若让他们平心而论,他们难道能找出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同为大司农属官的田畴确实不错,但他毕竟是刘虞的从属,在此时能依然得到乔琰的委任,便已经算是她给那退位的天子以颜面,如何能将其升迁去大司农的位置。 所以秦俞的位置,他们至多只能用性别来攻击,偏偏这样的一个理由,因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乃是乔琰,便绝不可能说出口。 乔岚和乔亭的官职同样不能驳斥。 乐平乔氏人丁稀薄,加上此刻身在洛阳负责医疗行当的乔真,也不过只有四个人。乔真走的是继任医学院院长的路线,便短时间内不能踏足官场。 乔琰与梁国乔氏之间划定的界限,也绝不可能在她刚刚掌权之时便因为“人少”这样的理由而收回,否则难免显得她有露怯之相。 如此一来,她势必要尽快提拔乔岚和乔亭姐妹,让她们在朝堂之上能够站稳脚跟。 这是这位陛下出于宗族考虑的必然,也好在这两姐妹并未辜负乔琰对她们的期许,让她有了这个成功做出委任的理由。 他们要怎么反驳?反对皇室宗亲和反对乔琰本人可没有区别! 蔡昭姬就更不必说了。 因避讳与天子同名的缘故,她在数日前已被乔琰赐名,从蔡琰改名为蔡文,意为主掌文书之事。 而无论是乐平月报还是典籍印刷,因其职权的特殊性,好像都不宜放在尚书台所属,而应当与四方敬献之物、铜官、考工一道归属于天子直辖,那让蔡昭姬担任这一职务一点都没错。 唯独“错”的,也只是在场那些本为刘虞臣子的存在,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晰地意识到,在乔琰做出了这些官职敕封的时候,会与他们争夺官职的,将再不只是原本的世家出身子弟! 像是程昱这样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可以站到公的位置上。 那四位女性九卿的存在,更是一举让他们的竞争对手人数翻了个倍! 这远比那日眼见长安民众对乔琰做出浩大声援,比乔琰今日将这大雍开端定为“百废俱兴”,还要不知可怕上多少倍。 黄琬顶着后方臣子看向他的灼热眼神,终于挪步出列,朝着乔琰说道:“少府职权乃是最为繁杂的存在,虽有前汉孝武皇帝对其做出过职权之变,将盐官铁官尽数付诸大司农所属,少府中依然负责着一部分税收来源的管辖,掌管宫中各项财政支出,下辖考工官署、太医监、汤官、导官等部门。我并非对陛下所委任之少府在能力上有所怀疑,只是术业有专攻,加之书籍印制等事务本就劳心费力,或许并非最合适于她之处。” 黄琬深知,自己本不该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此前一度阻止于刘协朝着乔琰献出玉玺的情况下,他做出这等举动何止是能用吃力不讨好来形容的。 那分明就是在往乔琰的逆鳞上头踩踏! 可他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谁让九卿之中的少府恰恰就是他负责管辖的。 无论他此时是否要做出这样的一出回应,这个问题迟早都要抛到他的头上来。 黄琬只觉,当他的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在他的头顶有一道绝算不上友善的视线朝着他投了过来,然而他旋即听到的,却是乔琰开口说道:“你说的不错。” 黄琬:“……?” 等等!什么叫做他说得不错? 黄琬愕然抬头,便对上了乔琰意味深长的目光,“你说少府职权复杂,这话着实没错。” “太医监的存在在已有池阳医学院的情况下早该废置了,不过是因为早年间的职权划分还存在着这样的机构而已,实际上其中也并无人员。这可以从少府职权下拿走了。” “安邑公为汉皇之时恪行节俭,如今天灾未过,朕也该当沿袭此传统才是。少府属官之中执掌宫廷膳食酿酒和果品的太官令及其从属一切从简,汤官令暂可不设,导官令多以女囚徒择米故而有监管犯人之责,将其归并入廷尉司即可,至于考工官署……” 考工官署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相当于是大汉为天子生产各种用具的作坊。 若在大汉最为鼎盛的时节,这里能包括负责纺织的东西织令,负责陵内器物的东园令,负责生产珍宝器物的尚方令等等。 乔琰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也从少府之中分出去吧。昨日的烟花你们都应当看到了?” 没等下方的臣子做出何种应答,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此物出自乐平科学院,由马德衡与黄月英所创设,德衡多于我军中武器上有所开创发明,月英又于纺织棉布机及今次的烟花上贡献良多,我有意单独成立一处工部,负责此类开创设计以及随后的生产之事,少府之中的考工官署大可直接归并其中。” “东西织令、东园令和尚方令等官职都在新设立的工部之中重新命名选拔,不必为朕单独设立。由德衡担任工部尚书,月英担任其副手就是了。” “黄司空,你还有何种建议?” 乔琰语带冷然地又追问了一句,“此刻的少府,以你看来可是昭姬能掌握得住的地方?” 赵歧敏锐地意识到,这就是他在踏足大殿之前程昱所说那烟花出现的又一重意义。 可黄琬并不知道这是乔琰早就已经预备在今日做出的安排。 他只觉得,乔琰对于少府职权的简化,乃是这位陛下为了让蔡昭姬成功得到这职权敕封,所做出的不遗余力删改之举! 在这样的不容转圜面前,他若再说出什么话来,便该当叫做不知好歹了! “臣……臣无异议。” 黄琬垂首退了下来,不敢再发出任何一句质疑。 这出特殊的插曲,像是分毫也没有影响到乔琰的心情,此刻她已抬了抬手,示意那侍从接着宣读其余的调令。 由赵云接掌九卿之中的光禄勋位置。 光禄勋的光禄二字与光禄大夫的光禄可不大一样。 隶属于太尉下属的九卿之一,光禄勋又该当被称为郎中令,与负责护卫宫城的卫尉有些不同,他的职权要更加明确的说,是护卫天子,执掌着中央军队之中的其中一支。 想到赵云此前动辄被乔琰调动去查漏补缺的定位,听到这出委任的众臣子毫不怀疑,一旦乔琰在能确保中央的情况安定下来后选择御驾亲征,赵云必定是随军将领! 只是让鲜于辅有点意外的是,按说他的弟弟鲜于银参与到了谋刺乔琰的行动之中,也是死在了她的手里,她却并未对他做出职权的调动,只是将中军的最后一支队伍交到了牙门将军典韦的手中,彻底确立了这中军路的归属权。 随后的两道委任,则是因洛阳战局所设。 原本应当作为尚书令备选的荀彧出任司隶校尉,全权负责洛阳战事。 此刻正在虎牢关与徐晃配合的郭嘉则出任兖州刺史。 这个和贾诩的青州刺史格外相似的提前委任,让众人心中都不免做出了一番猜测。 可惜眼见乔琰并没有将她随后的进军打算告知于他们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好奇,将这个疑惑给暂时压在了心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的那九卿权柄交接最为震撼,以至于在听到最后的那些零散空缺填补,众人都颇有几分精神恍惚之意。 等到最后一条官职委任的声音落定,直到这早朝散会,他们从这紫宸殿中走出,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回拢了回来,而后和身边之人小声交谈了起来。 这些已从乔琰的视线中模糊的身影陆续消失在了宫墙内,也彻底让他们的交谈被隔绝在了乔琰的视线之外。 不过就算她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装有一个监听装置,听清楚他们此刻到底在说些什么,也大概能做出一些猜测。 “他们不敢,或者在眼下不敢直接指责朕的举动,”乔琰依然坐在这大殿的最高处,于阖目沉思之间开口,“但有了今日这一出,不是为了大汉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本人的利益,也必定会有人试图遏制住朕不断委任女官的脚步。” “可你说,朕做得过于激进了吗?” 她问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日打从上朝开始,便以史官身份记录着天子第一次早朝情形的任鸿。 听到乔琰的这个问题,任鸿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年乔琰给她取名时候的场景,却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沉稳回道:“或许是激进了些,但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 若不是乔琰坐在了这天子的位置上,任鸿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而乔琰所改变的,又何止是昔年身在汉宫之中那些宫女的命运,还有这天下无数女子的命运。 她们的命运,都随着她登临天子宝座的那一刻,开始了前路的变动。 而今日的这九卿委任,恰恰是由她树立起来的最好标杆! “是啊,当然有必要!”乔琰忽然笑了一声,在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里面只有一抹坚定到近乎锐利的眸光,“若朕为天子尚不敢走出这一步的话,天下谁可为之!”:,n, 第392章 凉州计划 这不正是她争取站到这天下最高处,成为这发号施令之人的缘由之一吗? 若不能开启这锐意进取的变革之路,她和曾经坐在这位置上的刘虞又有什么区别! 在送别陆苑前往凉州的时候,乔琰对着她说道:“昔年黄司空为孝灵皇帝提拔,初为青州刺史,后为豫州牧,再入朝为三公,你应当知道我对你有何种期许了?” 在那些三公九卿的诏令之余,还有两条对这些朝臣来说不难猜到的委任。 陆苑自凉州别驾升任凉州刺史,戏志才自并州别驾升任并州刺史。 并州和凉州对于乔琰来说都等同于是发家之地,她绝不可能将这两处交到并非心腹之人的手中。 在此二州都有武将驻扎,政治军事两面力量分离的状态下,这两州刺史的委任虽然同样破格,但也能被接受。 不过,当乔琰将黄琬的升迁过程在陆苑的面前说出的那一刻,她并不止于给二人刺史位置的谋划,便已昭然若揭了。 戏志才天性散漫,和郭嘉的情况有点相似,其实不适合让其居于中央,用三公的位置将其约束起来,可陆苑不同。 曾经在黄巾之乱中遭到的劫难和她对自身才学抱负的明确认知,让她有这个胆魄和底气走到高处。 而凉州,虽不是和那邺城朝廷对峙的前线,却藏着一份最为可观的功劳。 凉州以西的青藏高原,现如今唯独被开发起来的也只是经由湟中谷地,穿行过日月山口之后通向的盐湖,乔琰也暂时没有打算将其在条件不够完备的情况下做出何种开发,但往西不行,可以往西北! 中原混战的同时,安息帝国与贵霜帝国也在混战之中,这牵动了曾经为西域都护府地带的数个国家都为了摆脱掌控而同样涉足于战事。 这片混乱足以让徐荣和马腾在前往这片地界上的时候从中拿到“贸易”马匹的主动权,那么随着大雍朝廷的成立,凉州所能得到的资源调拨越发容易,这也未尝不是她们重新收复西域都护府的机会。 凉州的羌人势力在现如今被约束行事的状态下,也恰恰是一支可以在此刻动用的军队。 这固然不是在三年五年之间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一旦真正达成目的,却会是一份足以让陆苑力排众议登上三公高位的功勋。 “如卿,我对你有所期望,切莫辜负。” 在行将分别之际,乔琰又补充了一句,“我有意将左慈和于吉也一并送去凉州,让他们二人与元化先生配合。对混战之地的人来说,活命的好处比什么都重要。” “元化先生的医术我是不担心的,但若论起这宣传的本领,大约还得看这出术业有专攻。” 这不就是对左慈和于吉来说最好的去路吗? 宗教这个东西,用得不好便是妨害于统治的灾劫,用得好了,那就是个维系稳定的手段。 徐州由笮融所传播的佛教必须土崩瓦解,由严佛调撰写出的十慧章句却已从铁山寺被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益州地界上的张鲁在经由乔琰从武都郡的奇袭后归降,其所主持的五斗米教也自然成了她的从属,以教派经义包装出的种种说辞,事实上则是乔琰试图传达出的政令。 现在,便是让左慈和于吉这等尤擅坑蒙拐骗的,去那片分裂作了数十个部落国家的地方一展身手了。 若是让他们继续留在中原地界上,说句实话,乔琰还得担心担心他们此前对王允等人做出的误导,会不会因为他们的行踪再次出现在人前而曝光,还不如放在那片经由乌鞘岭与河西走廊隔绝开来的地方。 这既是个让乔琰安心的结果,对左慈和于吉来说,也是个自觉更能保命又有用武之地的去处。 虽然在隐秘地离开长安之前,这两人盘算了一番这一年间他们经行过的地方,深觉这位陛下在压榨人上可能是没有上限可言的。 从扬州到交州,从交州经由荆州来到司隶,现在又要前往凉州…… “当真是好一条远足之路啊。”左慈看向于吉的时候说道。 两位难兄难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但就算左慈在坑王允的行动中已摸清了炸药背后的秘密,若是真要让他自己去配置炸药,不消两三年就可以拿出远比彼时宫门之上的炸药稳定的存在,在眼见这出登基仪式中的盛况后,左慈也还是彻底打消了和乔琰为敌的想法。 今日是从炸药到烟花,明日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不能为人所摸清的“法术”,到底还是不如这等硬实力,能带给人心悦诚服的震慑。 “去发展域外的信徒,总比像是张角一般丢了性命的好。”于吉摇了摇头,不无感慨地说道。“乌角先生,你我随后各凭本事?” 左慈笑道,“好啊,虽然是远赴边塞,总还是要找点乐子的。” 陆苑回头朝着这两人看了一眼,深觉乔琰给她安排的下属只怕不能按照等闲手段来指挥。 而这不方便指挥的又何止是左慈和于吉两人,只因出身扬州的虞翻也同样被丢了过来。 但虞翻顶着个凉州治中从事的名头,倒也不能算乔琰对他有所苛待。 按照乔琰的说法是,“虞仲翔精通易理,颇通医术,满腹经纶,文武兼备”,又因其原本身在扬州,有一番管辖扬州山越的经验,想来转战凉州也能是一把好手。 他前往凉州协助政务也有其必然性。 原本作为陆苑属官的赵昂和王异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转战了益州,在陆苑还需着眼于河西走廊之事的情况下,公务的压力势必陡增,有虞翻在还能做出一番查漏补缺的协助。 就是…… 陆苑一想到虞翻那张嘴就忍不住想要按眉心。 这家伙倒是很清楚,乔琰不是出于让虞翻避祸,以免因他当年刻意给出的两年必有死难说法,遭到了新帝拥趸者的打压,才让他前往凉州的。 但此人颇有一番效仿古之狂直的气概,天知道会不会给她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在前往凉州的路上,虞翻已开始规划起了在凉州地界上讲学的计划,怎么看又还能算是个办实事之人。 陆苑刚想到这里,便忽见虞翻从那头乘坐的马车中探出了头来,朝着她问道:“敢问陆刺史,等抵达凉州后,能否专门安排一二教授外族语言之人?” 陆苑回道:“政令下达之事不必担心,以羌人为例,学说官话之人的数量已在这数年间扩大了数倍,往来于河西走廊的也大多是延聘而来的经商之人,均能通畅交流。” 虞翻摆了摆手,“我并非担心此事,我是在想倘若跟人吵起来,我说我的话他说他的话,岂不是鸡同鸭讲。虽说陛下的愿景必定是天下人人说我大雍之言,再无夷华之分,但我等若能当先一步掌握主动权,总还是更好些。” “……陆刺史?” 陆苑:“……” 什么主动权?让别人无力还口的主动权吗? 她稳了稳神情,这才开口回道:“等虞从事抵达凉州,按照当地的情形再行调整计划也不迟。” 不过说到开拓河西四郡和语言,陆苑隐约想起,当年来到湟中躲避隆冬寒冻、而后投效到乔琰麾下的羌人之中,有一个名叫姜唐的姑娘,在语言学习上的本事尤其高,还被乔琰专门列入了潜力股的行列。 如今倒是也可以看看能否将其委任起来派上用场了! 陆苑很清楚,下属的特殊性和任务的极具挑战性,让她在未来的几年中绝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过,可她既已从乔琰的手中接过了这份重任,更带着她希望自己真正站在人臣高位的寄托,她总要用好自己手中的每一份资源才是! 陛下是欲戴天子冠冕必承其重,她们这些下属也绝不能落后太多了! 抱有和陆苑一致想法的并不在少数。 秦俞任职大司农,相对来说是在适应职位权柄上需要花费的时间最少的。 她原本就对这部分的工作堪称得心应手,作为属官的田畴也并未做出任何一点拖后腿的举动,已快速将从汉中运送来的粮食登记入库,而后投入到了今年的春耕之中。 乔岚的宗正职位暂时需要负责督办的事项不多,和乔亭一道先将廷尉的职责给落实到位。 长安城中原本负责督办律法制定的几人,除却陈群还身在洛阳外,其余归并入了廷尉司下属。 而蔡昭姬则带着这个被删减功能后的少府,黄月英带走分出去的工部,各自展开了新的工作。 这些走马上任的女官所表现出的各司其职,简直像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就算真有人想要遏制住乔琰发展女官将他们取代的趋势,他们也无法在这位陛下的强权之下做出任何一点立不住脚跟的反抗,唯独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顺应时局,表现出一派足够有说服力的本事。 一时之间,这长安城里倒是形成了一种暗潮涌动的竞争。 乔琰对此是喜闻乐见的。 正如她在几日后的早朝上所说,她之所以没有对洛阳做出什么增兵支援的举动,只是给了荀彧决断军政事务的自主权,实是因为,此刻的冀州和兖州都势必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登基的消息持以观望态度。 她若不能稳定住长安的局势,那便是给了他们长驱直入的机会。 可她将这个天子之位坐得越是稳当,对方也就越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反而变成了这新帝登基后用来立威的存在。 所以这长安城中的百废待兴,恰恰是另外一场没有刀剑对峙的战斗。 这话说的着实不错,只因在此刻的邺城朝廷上,已经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是邺城的朝廷,而非袁绍的大将军府。 相比于乔琰的下属在陆续得到了委任后的积极奋进,此地明明也不尽然是老臣当道,坐在上首的天子还是个年轻人,却愣是显示出了一片颓唐且迷茫的状态。 乔琰……登基了? 不只是那个玉玺交托之后将国事也一并托付的传闻,而是实实在在地已经登上了天子的宝座! 传递到邺城的消息里,信使在刘辩的勒令之下不得不将在长安城内外举办的登基典礼和那场夜间烟火都给极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刘辩的手死死攥紧了身侧的衣袍,朝着下方的报信之人看去,急于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可就像是这登基典礼的场面一般,他不知道的时候只觉自己心中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这现实,真听闻了那长安民众争相观礼,对那位新皇爱戴有加,他就更是难受得要命。 大汉……大汉何以沦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记得起自己早年间对乔琰的发憷情绪,和那些因为她那数年送礼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必须要胜过对方! 此前大汉东西对峙、各有天子的情况,他还能抱有那么几分侥幸的心理——就算邺城朝廷当真不慎落败,刘虞看在他也为汉室宗亲的面子上,必定会对他网开一面。 当不成天子无妨,他可以去做那个弘农王。 可现在是大雍和大汉的对立,在乔琰已对刘虞和刘协做出了妥善安排的前提下,她已没有任何的必要再对刘辩做出保全! 若真到了两方攻伐交战抵达邺城城下的那一日,必定会是他刘辩的死期。 他怎能不为之惊惶? 他本以为袁绍这等四世三公之家出身的子弟,比起乔琰那等几乎可以算是没有背景的存在,不知道要安全上多少倍,却哪里会在七年前的洛阳城中料想到今日! 袁氏兄弟内部生乱,早早便各奔东西,甚至闹出了“绍非袁氏子”的笑话。 袁绍当年便手握冀州青州,如今竟然还是只有这样的地盘。 反倒是乔琰一州一郡征讨作战,今日何止是有了这样广袤的领地,还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 不!她这叫什么名正言顺! 明明这世上还有一位大汉天子在呢! 这天下效忠于大汉之人本应当将她视为叛逆才对。 可刘辩听到的却是那报信使者说道:“若您说的是卢公、黄公和皇甫将军等人的话……他们都未曾表露过什么反对的态度。” 卢植甚至因乔琰将国号定为大雍的缘由出自尚书中的那一句,将这一句话又给专程誊写了一遍,挂在了那弘文馆中。 不过这一句话若是再说出来,对刘辩的刺激可能就有点太大了。 此刻这位汉室天子的心绪便已是一番风浪翻涌了。 本是表示帝王是非分明的垂旒都没能掩盖得住他在这一刻苍白惨淡的面色,和额上已经泛起的一层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那阶梯之下的信使,问出的话却是冲着袁绍而去的,“大将军,你有何高见?” 第393章 邺…… 袁绍抬眸看向了这位坐在上首的天子。 前几日他得到乔琰登基的消息之时头疼不已,胸闷气短的毛病都要发作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今日真正听闻这登基典礼的种种,却让他的神思处在了绝对清醒的状态之下。 所以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当刘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句短短的“大将军有何高见”里,竟然掺杂着这等复杂的想法。 刘辩他怕! 怕乔琰的登基已彻底宣告,大汉江山将再没有任何一点挽留的余地,彻底趋向了土崩瓦解的状态。 他这位邺城天子看似还有这些老臣拥趸在侧,也早没有了天子的尊严。 他惊! 惊诧于原本理当属于汉臣的朝臣竟在此刻没有一个表现出对于乔琰篡位的反对。 倘若连卢植和皇甫嵩这样的存在都已不再在乎于汉室的正统,那么这邺城朝廷之中,是否也早已潜藏了不少随时可以投向对面的人呢? 他疑! 怀疑此刻其实并无实权在手的杨彪,会不会因为他儿子杨修的缘故,直接成为倒戈向长安的重要人物。 更怀疑于袁绍这位无能的大将军,会不会在眼看着乔琰以这等顺利的方式登基成为天子之后,也会效仿于她的举动来上这样的一出改朝换代,也正好能让邺城上下的所有指令都再不必经由过刘辩的手笔! 可若是让袁绍说来的话,刘辩实在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以方今的局面来看,刘辩的存在,竟可以说是袁绍的优势所在了。 只听得袁绍开口回道:“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忧虑,长安老臣并未对乔琰登基做出反对,便如同王子师意图对乔琰做出刺杀举动也绝不可能得逞一般,实是因为她手中所掌握的军权已让她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建议。卢子干已自长安归于并州,难保不是遭到了扣押,皇甫义真虽为太尉,却并无实际的领兵之权,又有安邑公与山阳公均在逆贼之手,他们并未提出反对,难保不是出于无奈。” “大汉四百年基业在此,深受皇恩的世家在此,她想将其在一夕之间推翻,简直是个笑话!” 闻听袁绍此言,刘辩紧张到发白的脸色有一瞬的好转,“大将军所言倒也不错。” 但这话到底有没有真正说服他,就算他没有直白坦然地说出来,在他的语气里其实也能透露出几分来。 刘辩早不是当年那个被袁绍袁术推举上皇位便会因此而欢喜到忘乎所以的少年人了。 七年的时间里,固然他不像是刘协一般能在外头走动,而是始终被限制在邺城的逼仄皇宫之中,刘辩的心智也势必会随着朝臣对于时势的交流和书籍报刊的阅读而成长起来。 刘协和刘虞的让位献玺到底是否是出于被迫,卢植和皇甫嵩的臣服到底是否是因为前朝天子受制于人,袁绍的这一番说辞又到底是不是为了增加在场之人的信心而朝着乔琰的身上泼脏水,刘辩其实是能够凭借着自己的直觉猜测出一二的。 但与其说刘辩是因为袁绍所说的那句天下尤有心向大汉之人而觉安慰,不如说,他是因为袁绍此刻的态度而感到了一份安全感。 在袁绍的话中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文治武功上的条件,邺城朝廷明摆着落后于长安,就连刘辩都很想问问为何这数年间只能听到乔琰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不能听到袁绍将手底下的地盘扩张出个一二郡来,甚至还让原本站在他们这头的徐州都给丢了。 袁绍唯独所能利用的,也不过是刘辩身上的大汉正统名号。 就算刘协和传国玉玺的出现,让大汉将江山传承到大雍手中,同样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认知,但这天下之间只知自己食汉禄的存在势必不在少数。 这便是那句“大汉四百年基业在此”! 在长安已不是大汉朝廷的情况下,或许便会有倒戈向他们这头的,在这个双方对峙的紧要关头,成为他们的助力。 所以袁绍必须牢牢抓紧着这个“大汉”的正统名义,而不是在这个本就已经局势不妙的时候做出什么另起炉灶的举动。 而那句“深受皇恩的世家在此”便无疑是袁绍自己的写照! 早在去年《昌言》发行的那一刻开始,有着四世三公背景的袁绍便绝不可能判断错误,乔琰何止与他之间不是同路人,更是陌路殊途的存在。 他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了问题,才会让乔琰这个本应当归属于世家阶层的存在提出这等广开民智的想法,更不知道她为何要在这开国之初的官职委任中又对着世家势力做出了一番打压。 但他很清楚,与他此刻有着同样利益诉求的人,就算此刻正处在乔琰麾下,作为她这大雍王朝的其中一路组成成分,因恐惧于她所掌控的民心而不得不对她暂时做出了屈从的决定,他们也随时可以成为对方这里的反抗势力。 袁绍也绝不可能在战败后投效于乔琰麾下。 这两条态度,足够让刘辩感觉到些许安全感了。 当然,仅限于些许。 那充其量也就是让刘辩确信,自己还能与袁绍站在统一的战线上。 可若是不能击败乔琰,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起死而已,并非在这种联手之中谋夺出一条生路。 刘辩实在不能忽略掉在乔琰登临天子位置之前的另一件事。 袁绍因乔琰回返长安的行动,趁着她与刘虞之间似有嫌隙发生,朝着属于防守的洛阳发动了进攻。 那甚至不是袁绍这一路兵马做出的行动,还包括了曹操从虎牢关方向做出的协助进攻。 可结果呢? 时至今日,这场攻伐之战已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却还没有任何一处的战场取得突破性进展,让刘辩想夸奖袁绍总算还有把握住出兵时机的本事都做不到。 不错,洛阳的确得算是易守难攻之地。 若非如此,黄巾之乱发生之时,汉灵帝也就不会于仓促间紧锁八关,以防黄巾贼子入侵。 也的确是因为这样的守卫,在唐周告密,马元义等人被从洛阳城中抓出来后,黄巾战祸所波及的距离洛阳最近之地也就是颍川和南阳而已。 同样是因为这样的戍防条件,以董卓这等倒行逆施的手段,所带出来的兵卒和下属也一度能够将袁绍等人的酸枣联军阻挡在虎牢关之外。 但在这等时势危急的关头,战事成败显得尤为要紧。 袁绍不能攻破洛阳八关之中的任何一处隘口,反而空耗了这许多人力,让这些本应当被尽快投入到今年春耕之中的人口都被用在押送军粮之上了,怎能只将问题归咎于洛阳难攻! 更不用说,乔琰此前根本不在洛阳,袁绍的部下对上的不过是荀彧那个文官罢了。 以刘辩的眼界根本无法理解,荀彧这个在刘宏病故之前未曾涉足朝堂的“王佐之才”到底能展现出何种本事,为何竟让袁绍派出的张郃在孟津却步。 他只知道,袁绍没能趁着长安起火之时对着乔琰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击,以至于此刻他们竟然只能看着乔琰登基却束手无策。 “我也知道诸位对大汉之心,”刘辩忍着心中的憋闷,重新开口说道,“只是既然她已僭越称帝,长安地界上一时之间又没有反对她的声音,待她整顿军备后势必挥师东进,越洛阳关隘而出,敢问诸位,我等将以何应战?” 刘辩一点也不怀疑在这扫平天下的作战中,乔琰必定会有御驾亲征的可能。 倘若她手持以刘虞和刘协为代表的“大汉正统”所献出的权柄,又亲手将刘辩这个汉室伪朝给压灭,那么她将再不必担心有任何人会对她这个皇位的合理性做出质疑。 何况,乔琰一旦东进,所驱策的会只有洛阳一路军队吗? 绝不可能! 袁绍没有将各地的战况尽数告知于刘辩,但那长安朝廷中曾经有不满于乔琰担负重任的,邺城朝廷里当然也有不满于袁绍的。 数年间的疆土难进,更是让一部分人生出了取代袁绍的想法。 在没有亲自和乔琰部从交手的情况下,总会有人不自量力地以为,没能在和对抗乔琰的作战中取得显著的成果,不是因为乔琰的能力过于强横,而是因为袁绍的能力不足以统帅各部。 这些人也理所当然地将冀幽边境的战况告知到了刘辩的耳朵里。 那眼下的情形也便显得更加危险了! 洛阳、并州、幽州都有可能朝着邺城发兵,一旦袁绍不能对对方及时做出阻拦,大汉最后的种子被压灭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时候谁来确保他的安危? 指望乔琰能够良心发作不成! 他甚至不无病急乱投医想法地朝着袁绍问道:“以大将军看来,若是让梁国乔氏的人往长安走一趟,能否替我等拿到些有用的东西?” 比如说,一度也被刘扬给拿到了手中的炸药。 那东西固然只是被乔琰用在了震慑左慈和登基烟花之中,但其一日没有在正面交锋的战场上出现,刘辩也就一日不能放下心来。 谁知道此物会不会成为乔琰在某处战场作为突破口的神兵利器,又谁知道这东西在不作为定点爆破工具之余还能不能有什么其他的用处? 将算盘打到梁国乔氏的身上,更也实在怪不得刘辩。 自乔琰以乐平乔氏单独分宗开户以来,她要与那本家划分开关系的意图便已足够坚决,为此,兖州乔氏自知无法从乔琰身上博取到任何一点富贵,又不巧得罪了曹操,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邺城朝廷上。 在族中没能出个可用人才的处境里,他们便将自家的一点私产送来了邺城,以换取家中的某位小辈在刘辩的金吾卫中混了个位置。 袁绍反正是不在意这等位置的,刘辩也从其口中权当打发时间地听到了一点八卦。 比如说乔琰当年参与进平定黄巾之乱的路途之中经由祖宅而过,却并未在此地多做停留,便已显露出了其薄情的征兆。 比如说他们出于好心送去乐平书院就读的乔瑁之女,居然会选择和家中划开界限,转头加入了乐平乔氏之中。可挂名于那分宗之家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只能做个医者而已。 再比如说,早几年间在乔蕤身死后消失不见的乔岚乔亭两姐妹,原本是被本家以为失踪遇害的存在,竟然突如其来地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甚至当真混出了个名堂来,在此前被他们获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在廷尉司办事了,又是一个对他们来说猝不及防的消息。 不过这位担任着金吾卫一员的青年显然不会说,早在乔岚乔亭逃离出去的时候,乔氏的长辈就已盘算起了她们的归处,这才让她们做出了这等仓促逃离的决断,只说她们不为父亲守灵便去投奔并州富贵,分明是不孝之举。 总之,哪怕乔琰已取代大汉而立,建立起了大雍,这大雍宗室包括了乔琰在内也不过只有四个人而已,甚至还全部都是女流之辈,到了这个时候,她难道还要保持着先前那番对梁国乔氏的敌对,不以宗室力量来对下属做出一番平衡吗? 倘若让梁国乔氏的人动身前往长安,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收获。 但刘辩刚说出了这话便听袁绍回道:“我看陛下还是打消这个算盘为好。” 刘辩并未看到,在他先前有此等盘算的那一刻,在袁绍低垂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说不出的嘲弄之色。 这等权力制衡的想法,当真是和那位孝灵皇帝的行事风格,颇有几分相似。 也不知道他在卸磨杀驴的本领上学到了几分。 要不是此时还有刘辩的大用处,袁绍都不大乐意对刘辩做出这等敷衍。 但他心中虽是如此想的,在开口的时候还是说道:“若是寻常时候以族人为间者,或许还有可行性,眼下却不行。正值两军对战之时,乔琰势必对这等骤然到访之人心存疑虑。没能得到陛下想要得到的东西还在其次,若是被其反过来利用了,那便当真是大事不妙了。” 他这话一出,周遭顿时有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之色。 这反过来被利用的情况,田丰算一次,袁熙算一次,辛毗非要算的话也可以算一次,也不怪袁绍对此情况不是一般的警觉。 可惜眼下要抗衡乔琰还得仰仗于袁绍这位大将军,在这朝堂之上也不是他们拿同僚的笑料说事的时候,也便只能在心中笑上两句。 “这……这倒也是。”刘辩呆愣了一瞬这才接了下去,“不知大将军有何法教我?” 袁绍回道:“扬长避短,攻其要害。” 听得袁绍的话中竟有那么几分笃定之意,刘辩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喜色,“请大将军详细说来。” 袁绍道:“我等既已避无可避,那便只能应战,乔琰意图以战功定江山,我等便必须仰仗于陛下威名挑起其内部动乱。陛下身持汉统,若能于邺城登临高台振臂一呼,以兴复汉室为号,宣读征讨乔琰之檄文,除却我等手握四州,其余各州也势必有各方仁人志士做出响应。” “我已令麾下陈孔璋写此檄文,必令陛下在声讨乔琰之际必有声威气势在上。” 刘辩原本就在想,若是让他自己来写这封檄文,只怕拿出来的东西着实不像样。有了袁绍的这句话,他心中的巨石顿时先落下了一半。 陈琳的文笔若论言辞犀利,在这邺城,不,应该说是在冀州之中敢说自己是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由他写出来的这封檄文必定气势磅礴,剑指长安。 “陛下昭告四方之时,我等看似仍在洛阳战线僵持,并候天下有识之士来助,实则不妨另辟一路翻太行山而过,直走并州。” 并州同样是易守难攻之地,又是乔琰最先发展的跳板。 其中乐平书院之中所贮藏之物和并州上郡的棉花,为袁绍所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都说翻越太行山作战不易,可乔琰麾下最擅长于山地作战的没有一支镇守在此地。 都说并州乃是她的发家之地,应当有着严防死守,但也正是这等思维误区让人实难想到,袁绍居然会做出这个选择。 所以—— 这还当真可以一试。 倘若真能得手,他要拦截住乔琰回师的队伍也并没有那么艰难! 所产生的大汉尚且有救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这幅勾勒出的前景让刘辩眼前一亮,当即回道:“便依大将军所言。” 只是当早朝结束之后,袁绍走出这朝堂不久,他便看到了个小黄门急匆匆地朝着他跑了过来,手中还持着一张字条,等人到了面前,便听着小黄门说,这是陛下还有一件事需要劳驾袁绍去办。 “这位陛下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建议?”许攸朝着袁绍问道。 袁绍翻开了这以有些潦草的笔触匆匆写就的诏书,见其上倒不是刘辩再行提议让那梁国乔氏去同乔琰攀关系之类的建议,而是对他下达的一道指令。 “他说,让我动手将杨太尉等可能与长安朝廷之间存有联系的人尽数扣押起来。”袁绍嗤笑了一声,“这算是个什么事?对人有所怀疑的恶人举动便是由我来做的,他这位天子清清白白,甚至只是做着我手中的傀儡?” 想要跟他玩这等花招,就凭刘辩的本事,还当真是嫩了一点! “这还真是孝灵皇帝第二了。可惜……” 可惜刘辩没有这个能力像是刘宏一般逐步掌权,袁绍也更不会给刘辩这个扶持起来势力对抗自己的机会。 但一想到刘辩在这等对抗乔琰的紧要关头,居然还想着这等令人心寒之事,乔琰倒是已经如此轻松地摆脱了刘虞可能对她做出的掣肘,成了那说一不二的帝王,袁绍便只觉一阵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难免会想,若是他少做那些个瞻前顾后的举动,早一步拿下大将军的位置,先定幽州,后下徐州,他今日的局势是否不会如此被动。 甚至倘若他的局面能比今日好上几倍,他能否如乔琰一般直接摆脱掉大汉对她的影响。 不!他还是别想这些为好。 眼下才去想这种无稽之谈,除了让自己的心情更糟糕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的一点好处。 他的心情本就很坏了。 但凡是对他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看不出来,他绝不像是在今日这朝堂上所表现出的那般从容。 什么让刘辩宣读讨伐乔琰的檄文,引来天下尚有护持大汉之心的忠臣良将? 而今的天下,尚且能有和乔琰对抗本事的人,也不过剩下了他和曹操而已。 这十三州地界上残存的有才学之人,也早各自站定了立场,哪里还有什么缺漏的存在。 不过是借着刘辩的正统之名,对冀州青州地界上的兵马和谋臣武将,做出一番安定心神的举动罢了。 还有那进攻并州之举…… 在许攸、郭图等人给他的分析中倒是对乔琰的各方队伍有了一番梳理,但前有在洛阳地界上的不得寸进,袁绍也不得不怀疑一二,到了并州地盘上会不会直接来上一出悲剧重演。 倘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便彻底没有翻盘的能力了! “子远啊……你说我们当真还有获胜的希望吗?” 袁绍一向以自己的家世为傲,可再如何煊赫的世家放在皇权面前,或多或少还是要低上一等。 他一面在乔琰称帝之后将那“乔烨舒”的称呼改成了直呼其名的“乔琰”,一面又觉得对方走出的这一步棋再度将他往死胡同里逼了一段,那种不能朝着下属坦诚的恐惧感以一种如影随形的方式纠缠而来,让他恨不得寻个地方逃避两日。 但他深知,自己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他现在必须做的,便是将自己所有能够调动起来的资源都投入到这东西对峙之中,绝不让自己有一瞬的松懈。 许攸怎么会不知道袁绍此刻的心情呢? 在骤然听闻大汉变大雍消息的那一刻,许攸难免想到了当年在那鼎中观中眼见乔琰侃侃而谈,落笔成文的一幕。 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只雏凤会成为今日的天子。 何止是雏凤有清声,根本就是凤鸣九天,凤翔于雍!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在她还是大司马的时候,或许还能让人以“大家都是臣子,谁知是否会有倾覆之日”来极力说服自己忽略过去,可在她往前一步踏上帝王宝座的那一刻,这种天渊之别就被以一种残忍至极的方式给展现在了面前! 袁绍此刻的想法,最为精准的描述只怕就是如此了。 或许唯一能让袁绍感觉到一点优越感的,便是乔琰依然不是个后继有人的状态。 但一想到乔琰今年年仅二十三岁,还刚在刘扬等人的伏击之中杀了个进出,这点为数不多的优越感,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许攸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回道:“若是连明公都在此时说出这等垂丧之言,那我等便当真是再无指望了。” 袁绍接收到了许攸此刻传递而来的鼓劲想法,说道:“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打算秘密离开邺城一趟。” 他目光中一闪而过了一抹凛冽之态,让许攸陡然想到,当年他选择看好袁绍为他奔走之时,在这位袁氏公子的身上所展现出的,正是此刻的气度! 袁绍忽而有此等表现,也就代表着,他确实还没有彻底被长安传来的消息达到,反而在这落入谷地的时刻,意图拿出绝地反击的姿态来。 就要这等表现才好! 没等许攸发问,袁绍已接着说了下去,“我要去兖州。” 乔琰正式登基的消息既然已经在这邺城的朝堂上商议对策,便也早传到了兖州。 更准确的说,那是由乔琰的信使将消息先快马加鞭地送到洛阳,让此地为保护家园而战的军民都先安心下来,随后一路送到了虎牢关。 正在与曹操对峙的郭嘉,在曹操猝不及防之间便将大汉的旗帜换成了大雍,甚至毫不犹豫地在当夜便发起了一场领兵突袭之战,更是在袭营之间将这皇位易主的消息传给了曹操。 无论是因为天下遭逢的这一出变故,已经大大超过了曹操所能想象的范畴,还是因为在这场袭营中,早想再建一场战功的徐晃在郭嘉的指挥下让曹操吃了一场不小的败仗,都促使着曹操在当机立断之间将自己的军队撤出了司隶,回返到了兖州境内。 但这趟回返并不代表着曹操要直接回到兖州治所东郡,而是暂时退居在了陈留郡的酸枣。 也即是,当年酸枣会盟之地。 当陈宫踏足营帐见到曹操的时候,见他手中捧着一本书册,少见地在神情之中流露出了几分怔然迷茫之色,以至于手中的书页久久没有往后翻动一页。 直到意识到有人走近的时候,他才忽而回过神来,仿佛欲盖弥彰地将其掀开了后一页。 陈宫忍不住笑道:“府君既然在思索哲理,那就不必做出这等掩饰的举动。倒不如将其说出来,或许还能由我为您参谋一二。” 曹操不置可否地说道:“我只是在想两个问题。” 陈宫道:“愿闻其详。” 曹操回道:“其一是,这大汉王朝,当真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了吗?” 不过是在半年多前,他还曾经和乔琰在虎牢关下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 彼时的他便将那个乔琰是否有僭越之心的问题抛到了她的面前,被她以语言的艺术做出了一番迂回的回答。 她也说,自己希望能做个汉臣。 可曹操怎么都没想到,这出惊变会来得如此之快,更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传国玉玺和皇位的交接。 乔琰没有违背当年她对乔玄的承诺,但对大汉来说,她依然是一个叛逆之人! 只是曹操难以理解,为何在乔琰治下的长安,那些深受自己乃是大汉子民说法洗礼的百姓,会这样快地确信,刘虞和刘协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带领他们走向梦寐以求的生活,让他们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将乔琰给扶持上天子之位。 他更不理解,当年洛阳大乱之中为护持天子而战的卢植,明明能以乔琰师长的身份对她的举动做出制约,却最终也没有选择这样的一条路,而是和这王业兴替的罪魁祸首站在了一处。 大汉……真到了这等千夫所指,再无转圜余地的地步吗? 能有为民请命之心的刘协,心中必定还有着百姓的影子,却好像并未因其出现而改变这出王朝易主的浪潮,反而成为了其中的推波助澜之人。 这竟像是在用一种足够斩钉截铁的口吻,彻底否决了大汉的生机。 也让曹操在获知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曾经坚守的东西彻底破碎了开来。 “我想,……” 陈宫刚开了个头,便见曹操抬手打断了他的说辞。 “你先听我说完吧,还有一个问题呢。” 他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挪动到了陈宫的脸上,这才说道:“公台啊,自有你的支持到如今,凡是你我相商之事,从未有任何争执拖延到第二日,你我这主从相得的默契,早是这兖州境内出了名的。” “可为何——” “你此番忽而造访张孟卓,却未曾与我知会呢?” 第394章 兖州内乱 除了和曹操出自于同宗的曹氏夏侯氏子弟,在曹操看来,最不可能背叛于他的便是陈宫! 若是没有陈宫对他的支援,曹操入主兖州,甚至拿下兖州牧的位置,绝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何况陈宫一度替他往并州去见乔琰谈过棉花生意,也曾经前往邺城为曹操拖延过北上的时间,但凡他有一点人往高处走的想法,便应当早给自己选定好下家了。 但他并没有。 兖州的陈留太守张邈,和曹操也得算是至交好友。 倘若真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形,一人之间是能将家人都托付给对方的关系。 可时局易变,人心也易变啊。 曹操退兵至陈留境内,暂时放弃进攻虎牢关之时,作为他谋主的陈宫居然在此时和张邈完成了一出会面。 若是等闲时候的相见,或许还能将其解释为,那是同属兖州的士人偶尔碰面交涉些私事罢了,但偏偏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这个意外且未曾知会于他的行动,在被有人汇报到了他面前的那一刻,曹操本就因为乔琰称帝的消息而混乱的思绪里,再度被投下了一块掀起巨浪的石头。 他是有些疑心的毛病,但身处这等争斗不休的局面之中,再如何疑心其实也不为过。 何况,曹操在此刻看得清楚,当他将陈宫和张邈的会面说出来的那一刻,在陈宫的脸上一闪而过了一缕异样的神色。 那绝不是他心中无事的征兆。 在这个神情异变出现的那一刻,曹操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 他也忍不住一改方才平稳的语气,开口问道:“公台,为什么?” 为什么偏要是你呢? 前两年旱灾危机将至,陈宫还一度提出了要以各家孤本换粮,以防出现难以平稳度过灾情的情况发生,甚至为此和寿张王氏这些本就不满于曹操的兖州势力发生了冲突。 彼时的陈宫是以一种何其坚决的姿态站在了曹操的这一面,让他一度觉得,这兖州士人之中风骨与忠心并具之人,堪称头号的便是陈宫! 这世间也再无哪一个谋士能有这般处处为他谋划的赤诚之心。 可也同样是他问出这句为什么的时候,陈宫因为突遭问询的意外已彻底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他决断已下的镇定。 “因为你犹豫了,而在此时的局面里,你不该犹豫!” 陈宫站定在曹操的面前,神情之间罕见地透出几分锐利之色。 “去岁三月里我还曾经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以兖州方今条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乔烨舒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大约都不会是你曹孟德,但这无妨!我会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旁观之人,让我们在一个有利的立场上将兖州给尽可能地保存下来。” “但如今不行,这个人不能是乔烨舒!” 曹操叹了口气,“因为她在长安登基为帝了?” 陈宫回道:“或许是,只因我陈宫世代食汉禄知汉恩明汉统,自知自己句句所说均为汉话,落笔成书俱为汉字,四百年大汉基业骤然易主,我心中有气!” “但也或许不是,若这大汉江山当真无力回天,便如你先前所问的问题一般,当真到了积重难返的那一步,真要有人登高一呼,便如当年大汉取代大秦全据天下,我陈宫也绝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这个人是乔烨舒也好,是袁本初也罢,甚至是你曹孟德,只要能还这天下安泰,均无不可。” “可自去年是十月里我便已明白……乔烨舒大概已不在其列了。” 没有等曹操给出一个猜测,陈宫已自己做出了解释:“因为昌言。” 昌言一出,何止激化的是那关中地界上有些人对于乔琰的不满,也让陈宫陡然意识到,无论仲长统在那洛阳的一出辩驳中如何将试图将他驳斥倒的与会之人逼下台去,这出言论都未曾在本质上能够说服他们。 而当乔琰登基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陈宫更不必怀疑昌言推行出来的意义。 那正是在为她登临天子位争取到百姓支持铺路,也是借着在她手中发展起来的印刷术,以一种何其蛮横的手段对着世家掌握言论权力的局面发起了冲击。 昌言之中的条条言论是不是真能在逐一的阐释之中令人信服,在此时其实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她所要的是暴风过境一般地将旧秩序给摧折,又随着王业兴替的骤变,让人在无形之中接受了她重建新秩序的举动! 陈宫不是经历了洛阳重建的荀彧,也不是在权柄易位之时身在长安的卢植等人,所以他并非是背叛了自己所处阶层的存在。 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兖州地界上特殊的地位和他能支撑曹操走到如今的才学,都来自于他那兖州世家的出身,而这,正是一种不容争辩的事实。 那么一旦形似于昌言推行的方式,知识的传播变成了一种不再由上层垄断的东西,何止是在这兖州地界上,十三州境内的世家都必定要面对着一场从上到下的洗牌。 或许其中的有一些会因为早早站在了乔琰的那头而得以保全,甚至凭借着那份从龙之功而暂时跻身高位,但随着乔琰手中的权柄一日胜过一日,被她以一种另外的途径栽培起来的人才在这强权统治之下成长起来,那些所谓的高位其实也不过是乔琰可以再不需有所顾忌便能打压的存在,远比当年汉灵帝所行的党锢之祸还要让人难以看到出头机会。 就算有荀彧卢植等人都坚定地在这个大汉变大雍的过程中站在了乔琰的那一头,他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当乔琰成为最高掌权者后,世家和黔首之间的矛盾不会因为这种强势的举措而被强行激化—— 那这分明是取祸之道! 他是为自己也好,为了他所处的阶层也好,是为了他所认定的太平之路也罢,总之,纵然面对的是这九州对四州的悬殊对比,他也愿意相信弱势的这一方因为根深蒂固的大汉思想和一呼百应的世家脉络,依然有这个翻身迎击的机会。 所以曹操绝不能在此时犹豫,反而应当拿出他这统领兖豫一州雄主的气度,将其麾下的兵将给尽数整顿妥当,与邺城朝廷相互应和。 乔琰登基之处的时局动荡,恰恰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后机会! 曹操在此时对于陈宫的背叛很觉失望又如何? 陈宫也觉得自己对曹操的选择很是失望。 乔琰登基之后,倘若曹操在此刻选择投诚,甚至对着袁绍做出了一番反戈一击,让邺城朝廷处在元气大伤的状态下,他何止是能和当年与乔琰在互诉志向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成为这开疆拓土的征西将军,只怕还能因为他在致力于天下一统大业上的功绩而被放在更高的位置上。 曹操一度得到乔玄的赏识,这几年间也始终和乔琰之间保持着的亦敌亦友关系,都会让他在融入新朝之中并不会面临何种难度。 但在兖州的未来面前,曹操的这份未来图景丝毫也不能让陈宫感到什么喜悦之情,只有一种行将面对天翻地覆局面的悲愤。 即便他很可能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抉择上的犹豫,以陈宫敏锐的眼力实不难看出,曹操倾向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在这时不我与的紧迫中,他果断做出了一个决定——联系张邈。 袁绍在数年间一直觉得,张邈虽然胆子不那么大,可当他身处在兖州地界上的时候,实在应当算是个对曹操的威胁,这个判断其实是没有错的。 倘若没有曹操的话,要让兖州士人推举出一个能作为统领者的兖州牧,他们会选择的一定是张邈。 就连那因曹操未能对王芬意图行刺汉灵帝的举动做出响应,故而对他怀恨在心的寿张王氏,对于张邈的态度都堪称尊敬有加。 要知道,那位自己畏罪自杀的前冀州刺史王芬,和张邈以及其余六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名号,叫做“八厨”。 何为厨?便是以财救人者! 这是对于方今名士的一种赞许,也让张邈若要在兖州士人之中取得响应的支持,远比曹操要容易上太多。 在陈宫看来,这是曹操那错误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让他不得不选择一个另外的上司来接替曹操的位置,而不是他这位谋主对着曹操做出了何种有违誓言的判断。 所以他又在此时补充了一句,“孟德,我很不想和你为敌,我知道你是个天下少见的英雄,可兖州士人绝不允许你投降,这便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兖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为数不少的士族所能发出的声音。 置身在乔琰麾下的,或是因为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趋于同化,或是在至为强盛的兵权面前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或者是家族之中的叛逆者早早被乔琰从中挑选出来,放在了一个统领者的位置上,以至于他们之中就算真有发出力图一搏声音的,也都被按捺在了洪流之下。 他们兖州作为还未曾被席卷到的存在,却势必要做出一番尝试。 即便是先以内乱将曹操给拿下,甚至可能冒着被乔琰趁机入侵的危险,他们也必须做出这样的尝试。 曹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太认识陈宫了。 那依然是一张自他早年闻名天下开始便有着性情刚直之气的脸,但这张脸此刻却无端给了曹操一种与他隔阂开来的错觉。 他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了一旁,朝着陈宫回道:“可公台,你的行动已经先一步被我发觉了,你依然要抱有这样的想法吗?” 陈宫摇了摇头,“你错了孟德,我此时暴露与否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难道你以为这兖州境内不愿朝着乔烨舒臣服,也希望你固守兖州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一度在中平年间出任过九江太守的边让,就曾经在徐州陶谦身死的时间里和曹操发生过冲突。 这种冲突固然因为天灾的降临和曹操彼时与他们开诚布公的交谈而暂时被压灭了下去,却只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漩涡一般随时有可能再度降临! 今日曹操发觉的不过是陈宫的异常举动,可这些决意要与乔琰相抗的兖州士人,难道在此刻都在安分等着曹操做出一个决断吗? 陈宫说道:“孟德,我也不怕告诉你——” “你就算今日将我拿下,你也休想带着兖州的一兵一卒投奔洛阳而去!” 这道兖州和司隶之间的边界,此刻已随着陈留太守张邈和其弟张超举兵,不再能被曹操轻易掌控了! 不过,陈宫虽说得如此笃定,密谋之事总是没那么快传播开的,此刻陈留地界上的骤变就还未曾传递到兖州的其余各郡。 以那梁国为例,此刻的乔氏祖宅里便是一片凄风楚雨的寂静。 坐在最末的几人更是将自己的头垂得极低,只恨不得旁人不要将视线放在他们的身上。 但这大概只能是他们的奢望了。 在乔琰继任大司马位置前后前往长安去的正是这几人。 倘若乔琰还只是个大司马,又或者是邺城朝廷在跟长安那头的对峙之中占据了上风地位,他们至多也就是觉得失去了乔琰这个助力有些遗憾,在大权随时可能旁落,就连生死都难料的情况下,他们没有攀上这个关系虽有遗憾,却还好歹有那么三两句说辞能安慰自己。 更是如同刘辩在身边的金吾卫那里所听到的那样,当他们给乔琰扣上了天生冷情的标签后,他们便极力地将自己包装成了受害者的样子,以图一个心理上的好受。 她不可能长久的。 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在听闻王允等人意图铲除乔琰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们甚至有一瞬还觉得,他们没能和乔琰牵扯上什么关系,还得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样一来,她就算是因为权柄凌迫天子而遭到清算,祸及的也不过是那乐平乔氏这人丁稀薄的一支而已,与他们这梁国乔氏没有什么瓜葛。 可当乔琰镇压住了这番骤变,甚至凭借这刘协献上玉玺的契机取代大汉成就帝业的那一刻,他们此前的种种自我安慰都被顷刻间粉碎殆尽,只剩下了无尽的懊悔。 那可是天子啊! 一想到他们曾经应当是天子的家人,该当随同天子登基而一并扶摇直上,成为人人所艳羡的皇族宗室,他们便只觉自己在半夜里勉强入睡,都要在随后被惊醒了。 而这位天子更是手握九州,怀揣着鲸吞山河的气势,宛然是要在数年间便将邺城朝廷以铁蹄征伐取下,哪里只是什么割据一方的存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更是清楚分明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此刻的心情甚至不能用悔不当初四字来形容。 看看今日的乔岚乔亭是何种待遇吧。 “九卿!连一个年不满一十的女子都可担任九卿!” 第395章 曹操破局 人不一定怕没有,却一定怕对比。 倘若兖州乔氏人人都跟乔真一般,就算身在乔琰麾下了,也就是被分派到个医学院务工人员的位置,以这些根本看不到其背后深远意义的乔氏子弟,说不定还要在此时匆匆往邺城去再表示一番忠心,以示自己绝不与乔琰这僭越汉室的贼子同道。 可当乔岚和乔亭的升迁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却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此视而不见。 不足二十岁的九卿是什么意思? 不跟乔琰这等十九岁便成为大司马的存在相比,正儿八经做到公九卿位置上的,大多年纪不会太轻。 唯独剩下的几个不那么符合年龄限制的,要么就是袁基当年那个作为汝南袁氏嫡长身份的情况,要么就是刘琦这个为了显示拉拢刘表的大汉宗室子弟,再不然便得是当年跟随刘虞来到长安的旧部鲜于辅这样的存在。 可刘琦的太仆位置并无实权在手,鲜于辅的卫尉被乔琰的直系下属分薄了所能把控的队伍,也就让乔岚和乔亭这两个既有地位又有实权的姑娘在此刻显得越发特殊。 不是武将,而是文臣! 文臣破格提拔的余地原本就不大。 这些在梁国境内连一点冒险投资都不敢做的家伙又哪里会想到,乔岚和乔亭为乔琰所做的远不止是在徐州终战里的那一点,更是在徐州南北对峙和扬州之变中都做出了一份贡献。 他们也不会觉得,她们姐妹二人滞留在军中的时候,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博取出一个前途。 他们只觉得—— 倘若当年…… 在当年乔琰出征益州的时候,身在长安城的那几位没有将和她之间的关系相处到这等地步,也没到梁国乔氏子弟被从长安地界上驱逐出去、乔琰在并州单独开宗立户的程度,今日能够位列九卿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了? 或许还不只是停步在九卿的位置上。 大汉的规矩是非刘氏不可封王,乔琰新建大雍而起,却并未给她最重要的几位下属做出封王的敕封,是否意味着这封王的待遇会沿袭前朝,仅仅对着同姓宗室给出? 当宗室伶仃,势单力薄之时,也就更需要给出这样的封赏,以尽快提拔起来地位。 他们错失的很可能是以王侯身份立国的机会。 甚至,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乔琰并未有子嗣便登临上了天子宝座,倘若她为了规避掉生子可能出现的风险而直接在宗室子弟之中领养一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他们之中便可能出现未来的天子、未来天子的直系亲属。 这不比他们此时只有一人在邺城任职,其余众人都在这兖州地界上庸庸碌碌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种更加美好的可能性,让此刻堂上的众人表情各异中也还有着一个相似之处。 当他们看向末尾几人的时候,眼神中所带着的怨怒,活像是这几人将他们的泼天财富都给据为己有了。 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当即就忍不住了。 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还曾经被乔琰作为不学无术的典型案例和“元封”做了个对比,就算后来知晓元封不是什么从贫户中一步步往上攀登成为天子近臣的存在,而是冀州的田丰,当年那出羞辱所带给他的感受,他时至今日也不敢忘记。 他更不会忘记在他被丢出了关中好不容易折回到梁国的时候族长给他的一拐杖殴打,让他在这宗族内部简直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 现在还将他当做令这些人错失富贵的替罪羊,简直没有道理! “你们别忘了,那位长安的大雍陛下到底是用什么话来形容我们的!”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此刻的平静,但大约是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在他此刻的目光之中倒是没有了什么本为家中辈分底层之人的恭敬之意,反倒颇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说我们是蠹虫生于桃李。蠹虫!” “但凡我们之中有人在她尚在并州之时便对她做出了种种支援,在她出征凉州之时替她坐镇后方,就算资质平庸,也是头一份的从龙之功,哪里只是因为我态度傲慢开罪于她,便能变成今日这般的。” “你们怪我倒是怪得容易,怎不看看,若是这几年间有人能不顾她已分宗立户出去,在她被那劳什子的王司徒针对之时站在她的前头,在她推行种种政令之时予以支持,就算是各表一枝也没有到彻底毫无联系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我们一个个都怕得很!” 怕什么? 怕乔琰此时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随时会消散而去。 怕当他们重新凑上去的时候,会得到她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对待,到时候别说是要到什么好处了,只怕是连小命老命一并丢了。 更怕他们即便修复了关系,也只是长安朝堂中最为不起眼的存在。只因人人都知道,乔琰处事看重实际,又有一番唯才是举的态度,在她只是个大司马的时候哪里会以那等以权谋私的手段给他们拿到好处。 “你闭嘴!”上首的乔氏族长拐杖一震,将这年轻人的声音给打断在了当场,“真是反了你了,还敢以这种方式和长辈说话。”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反正那富贵无极的长安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邺城那头凭我的本事也混不到出人头地,”他冷笑了一声,“在座人人都得为此负一份责任,何敢只将事情推在我的头上。” “您若是真有本事,大可现在就往长安去,没法说动那位陛下,就去和宗正廷尉两位套近乎好了。有这说我放肆的时间,那崤函道都走掉一半了!” 这位族长还当真生出过前往长安的想法,只是他生怕自己到手的好处没能拿到,却先让自己在乔琰的评判中成了个急功近利之人,到时候让这分属同姓的渊源彻底在他这里了断了,此刻听到这后辈如此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干脆将这个迂回作战的想法都给吞了回去。 倘若乔琰知道这梁国乔氏的内部还能在这等时候搞出一番狗咬狗的戏码,大概真要对这些人再刷新一番认知。 但这些惹人烦恼的人物没有以皇族自居,直接跳到她面前来,让她取代汉室后意图大展拳脚的振奋心情遭到破坏,从某种意义上也得算是个好事。 不过,若说这乔氏族长何以能有这等自知之明,大约还是因为她在登基之前将王允等人给铲除,就连刘扬也没例外。 既然汉室宗亲的身份不会是乔琰对人手下留情的缘由,那么他们呢? 他们这些人甚至还不像是刘虞刘协这些大汉宗室一般对乔琰有一份献出皇位的渊源,哪里会因为他们都姓乔,就真能确保乔琰不会在一怒之下将他们都给宰了。 别人怕不怕杀戮世家子弟的危害,他们不太清楚,但乔琰已陆续在凉州、扬州和关中开过刀了,哪里还会有这等顾虑! 自乔琰得到乐平侯的位置到如今,将近十二年的时间里,他们已做了太多错误的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与其希冀于乔琰能忽然回心转意,还不如他们直接站到邺城朝廷的立场上。 他这想法还只是产生了个雏形,他便已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上门造访之人。 来人正是寿张王氏子弟。 对方倒也直白,在被乔氏族长迎入书房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打陈留来的,陈公台约见了张孟卓并告知于他,曹孟德极有可能意欲带着兖州和豫州归并到大雍治下。” 才因为乔琰称帝的消息引发了族中的一场闹剧,乔氏族长的脸色顿时一变。 但他斟酌了一番说辞,还是回道:“你将此事告知于我也没什么用,我这乔氏之中先后折了太守、将军,又被那位分宗立户了出去,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干涉州中局势,一应事务也不过是那位兖州牧定夺罢了。” “倘若真因这一出倒戈,让这天下一统的结果尽快到来,对我等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不算吗?”这王氏来人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直看得乔氏族长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不愉和尴尬来,这才接着说道:“我今日前来,上来便与你说了件不太应当外传的事情,您还不明白我的诚意吗?” “倘若您非要我明言的话,那我也不妨送您句话。” “兖州豫州倘若当真要以这等方式易主,首功必在曹孟德,敢问足下,你与那曹阿瞒关系如何?” 乔氏族长一噎。 他虽不像是寿张王氏一般,因为在正面上嘲讽于陈宫当年为曹操筹措粮草之举,也因王芬之死和曹操之间存有龃龉,但当年那封送往邺城的信总还是客观存在的,谁知道会不会被曹操翻出旧账来。 他和曹操的关系当然不怎么样。 “第二句话,那位长安天子爱憎分明,足下到了长安到底是能讨得了好,还是要被她寻机打压,以免族中有人给她添麻烦?” 这一问同样犀利,乔琰若是真有和宗族重修旧好的打算,根本不必在当年以这等激烈的方式斩断联系。 当年如此,今时亦如此。 有乔岚乔亭和乔真在,她也并非是一个孤家寡人的状态,有兖州乔氏的存在和没有,对她没有任何的区别。 与其有人试图上门来攀关系,还不如将其压灭在萌芽状态。 他们能不能抵达长安,很可能都会是一个未知数。 “第句话,你以为会被那位长安天子打压的,只是你乔氏一门吗?若只是如此的话,陈公台这等深谋远虑之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是啊,陈宫为何要这样呢? 倘若曹操携两州之地并入乔琰麾下,又有昔年和乔琰之间的旧相识关系,就算不能像是如今的邺城朝廷一般,在他原本就已有的兖州牧位置上又加封了车骑将军,也总不会被亏待的。 也正好可以将曹操所受到的待遇朝着那邺城做出一个示范。 投降于她在任何时候都不算迟,大概便是如此了。 曹操能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封官赐爵,身为曹操谋主的陈宫一路以来帮扶于他,所得到的待遇也绝不会差。 可他偏偏就选择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候,悍然做出了从曹操背后捅刀的举动。 乔氏族长以己度人,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陈宫以汉臣自居才做出的决绝应变。 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乔琰所带来的这大雍王朝。 “陈公台和张孟卓说,这世道的天翻地覆,总要以一种更守规矩的方式来做,请好好想想吧。” 王氏的这位一边说一边朝着乔氏族长行了个礼,“我言尽于此,如若足下愿意相助一臂之力,或许还能建立起另外的一番功勋,何况,曹孟德统帅兖州豫州数年,但他又不是乔烨舒,难道真就无法被击败吗?” 没等这位心中波澜都已经是风浪倾覆状态的长者做出何种回应,那王氏子弟便已彻底告退离去,徒留下那乔氏族长还留在原地。 陈宫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随着乔琰的上位,她表现出冷情态度的何止是曾经和她休戚相关、命脉相连的宗族,还有和她本应当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世家! 程昱跻身公,九卿之中的赵云和秦俞都不是世家出身,不断推行的知识普及和昌言论调,也在无形中冲刷着世家的威望。 随着她彻底登临天子高位,她已不再需要像是当年推行限酒令的时候那样,对着世家做出了限制的同时还要让出这样那样的好处,而是随着武装力量集权在手,民众民心形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有了进一步打压他们的资本。 什么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在她这里已显示出了其绝不可能出现的征兆。 如此一来,反倒是那袁绍的麾下,竟还有他们活命的机会。 “曹操……当真无法被击败吗?” 不是的。 曹操在兖州的势力是由部分组成的。 一部分是他的宗族势力。 比起乔琰来说,这部分的力量实在是堪称强盛。 这数年之间,以曹纯为代表的后起之秀陆续展现出了其强大的带兵天赋,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这些年长一些的就更不用说了,曹操的儿子曹昂也不是个庸才。 一部分是他启用了枣祗、满宠等人后,通过屯田的方式积蓄起来的兖州民兵队伍。 这部分人也不算太少,可惜因为春耕将至,这些人大部分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最后一部分,则是由陈宫出面替他拉拢到手的部从。 当陈宫决意于背叛曹操的那一刻起,这第支队伍就大概率是不再听从曹操的号令了。 这还不算完。 当年曹操就任兖州牧之时,张邈对他做出的支持让曹操在这数年间很少插足于陈留地界上的事务。 以至于张邈、张超、张超的好友臧洪以及同在陈留地界上的边让,在这几年间熬过了天灾的压力后其实也形成了一支尤为可观的队伍。 而曹操此时,就在陈留郡! 若是他们在此时将筹码押在了与曹操抗衡的这一方上,恰好在这出势均力敌的交手中做出了一番弥足珍贵的贡献,等到兖州由袁绍接管过去,绝不会对他们有所亏待。 今日在兖州地界上能有这等由世家抗拒大雍所造成的风浪,明日,难保不是那九州领土的世家联手掀起兴复大汉的狂潮,到时候—— 便是邺城朝廷蓄力反攻的机会了。 “父亲,这太冒险了!”听乔氏族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儿子不由在心中一惊,连忙开口回道。 “冒险又如何?”他冷声回道,“我们此前就是因为那些个瞻前顾后的盘算,这才落到了今日这个富贵不能享的地步,要是此时还在这里静观其变,难不成真要等到曹操将兖州送交到了乔琰的手中,再成为曹操和乔琰双重清算的对象不成?” 反倒是此刻的冒险,还真能博弈出个前途来。 就算不能,与这些兖州名士的共同作战,何尝不是为自己也挣出了两薄名,就算往后不得不脱离开兖州地界,也着实不亏!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得算是在该做出决断的时候犹豫,在不该下决定的时候又乱做打算,只觉得自己今日被后辈痛骂的郁气总算在此刻纾解了大半! 不错,就该如此才好! “你信不信,他们此前迎我入兖州为兖州牧的时候,说我是公之后,英武之才,今日要对我做出清算,便会说,那曹嵩老贼昔年出钱买太尉官职,却也没在任上多做几日,果然是宦官养子所能有的铜臭行径,我曹操也不是个东西,和那些士人的高风亮节形成了鲜明对照,他们与我为敌,正是义愤填膺、明辨是非之举?” 曹操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朝着对面的曹昂看去。 话说到此的时候他不由发出了一阵嗤笑,便听曹昂回道:“父亲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但这会儿曹昂想要说的何止是这一句,他更想说的还是,父亲……为何非要选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说出这样的话。 曹昂的目光很难不在此刻朝着地上看去,谁让地上还躺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陈宫。 当曹昂接到了曹操让他前来送酒的消息踏足此地的时候,眼见陈宫居然被砸晕在地上而父亲正在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向对方的那一刻,曹昂甚至怀疑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不是幻觉,怎么会看到曹操把自己最信赖的谋主打倒在地。 可这营帐几步之外戍守的兵卒竟像是一点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在见到是他送酒过来的时候,只当曹操要和陈宫一道饮酒,便将他给放行了过去。 但让曹昂更没想到的是,他从曹操这头听到的居然是陈宫反叛的消息。 即便是曹昂深信父亲的调兵遣将能力,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这场交锋发生在陈留地界上,只怕他们真要面对陈宫所说的局势——他们不会有一兵一卒能够越过陈留守军在兖州和司隶分界线上的防守,成功完成这个抵达洛阳的计划。 谁让父亲在此番出征前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会出现乔琰登基的情况,也对张邈这兄弟一般的存在抱有了太高的信赖。 以至于此刻身在陈留的曹操直系队伍远远少于张邈等人可以调度的。 这意味着一旦曹操做出何种异动,甚至是朝着自己的其他军队做出调度,他将直接遭到张邈等人旋即发起的围剿。 可即便局势到了这等危急的地步,曹操多年间经历的风雨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任何的慌乱。 面对着陈宫的威逼,也不知是否恰是这一瞬间的冲突,让他将先前尚有犹豫的决定给直接做了出来,他直接发挥出了早年间亲自参过战的本事,一把抄起了手边的重物,朝着陈宫的脑袋就砸了下去,也就成了…… 曹昂抵达之时看到的样子。 而后便是曹操说起的曹氏往事。 “我这可不是在妄自菲薄,我是在分析矛盾冲突的根源所在。”曹操回道,“数年间我在这兖州地界上做出的种种努力,可以让此地的百姓记得我是什么人了,却大概不足以让那些家伙停止翻旧账。” 他语气顿了顿,将面前的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可他们太傲慢了!” 边让这位陈留名士恃才放旷,傲慢得没边,多年间给曹操添的堵甚至不是用言两语可以概述的。 以寿张王氏为代表的兖州世家何止是不堪与谋,更是将他曹操视为洪水猛兽。 现在又是陈宫。 陈公台啊! 曹操心中唏嘘,说出口的话却像是接着那句太傲慢的指责往下说的,在语气里还能寻到两分轻快之意。 “你看,陈公台的傲慢呢,就给我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示范。要算计人的话,其一就是要把保密的工作给做好,不能被人给随便发现了,其二就是,既然要跑到别人面前去,那就一定要约定一个摔杯为号的信号。” 否则就只能像是现在这样了。 因为动手比曹操晚上了一步,给了他这个思忖如何从陈留郡脱身的时间。 不过,光是将消息告知曹昂,让他可以在调动起目前营寨中守军之时心中有数,还远远不够。 实在不够! 若不是因为敌我实力确实在陈留郡的地界上差距悬殊,陈宫没有这等将他制服的把握。 曹操思绪急转,忽然有了个想法。“子脩,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我一道拼一把?” 曹昂回道:“父亲都有此等心情先同我开个关于摔杯为号是否必要的玩笑,以这非常人能及的遇事从容给儿上了一课,我又为何不敢随父亲拼死搏出一条生路呢?” 张邈和陈宫的双重背叛,绝不可能在曹操的心中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波澜。 可他此刻的表现,却让人只看到了一片汪洋碧波,依然让人看不清其底牌几何。 曹昂心中一度产生的一点慌乱,都在这样的表现面前暂时压制了下去。 “好,不愧是我曹操的儿子!”曹操起身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随后你什么都不用管,一旦陈公台在此地不是喝醉而是被砸晕的情况被人发现,你即刻挟持他而出,将这营地给我守卫起来,一旦有人对你的行动做出干扰,立斩不赦!” “我要你起码守住这营地日,绝不能让这里被张孟卓的人攻破,有子廉相助于你,这应当不难?” 曹昂心中估量了一番己方营地和张邈部从之间的距离,回道:“不难!” “记住你的这个承诺,日之内我必定引东郡兵来援。” 在留下了那句话后,曹操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壶,又朝着口中灌了一口,不再犹豫地掀帘而出。 准确的说,在他出现于营地众人面前之前,他还往自己的脸上拍了几下,看起来倒像是一副酒醉的模样。 但亲眼看到曹操做出这番举动的曹昂很清楚,曹操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全都给我停在这里!”曹操伸手朝着周遭伸手指去,对着此刻看向他的士卒气势汹汹地说道:“你!去取我马来!我非要去找张孟卓来这里对峙,他凭什么挑拨我与公台之间的关系。” “愣着做什么,快去!” 因曹操对议事之地的保护,在场之人里谁都没有听到此前营帐之中的交谈,只当是陈宫无意间说漏了什么,又以张邈挑拨离间作为理由应付了过去。 酒醉向来容易让人上头,曹操当即决定去找张邈对峙个清楚,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陈宫的其中一个下属小声朝着同僚问道。 另一人摇了摇头,“这好像没什么好报信的吧?让几个人跟上便是了。他这往张太守的地盘去,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倘若真有什么争端在此时被直接引爆,那曹操只怕就直接回不来了。 到时候直接由张邈过来接管此地,也不失为一个好发展。 然而当曹操抵达张邈营帐的那一刻,耍酒疯已经成为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在未曾得到张邈明确指令之时,谁也不能阻拦这位兖州牧的脚步,而是任由他在翻身下马后冲进了张邈的营帐。 而后上来便是一句,“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啊!” 曹操话都还未说完,就一把握住了张邈的手将他往外带。 张邈原本就不是什么处事坚决的性子,在被曹操从营帐中拖拽出来的那一刻,他甚至难免想到了自己在早年间和曹操之间的交情。 这份回忆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陈宫在找他的时候还曾经提醒过他,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不能给自己留有后悔的余地。 “等等,孟德,你这是要带我往何处去?” 曹操朗声回话之间,直让人疑心他的酒还没醒,“我们去邺城见天子!我曹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我再买出个公位置来,看谁还怀疑我曹孟德的忠于大汉之心!” “走!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走!” 买公自证清白? 曹操的这番话真是让张邈满头的问号。 而在这等荒唐至极的理由面前,张邈哪里还能记得起来—— 从陈留往冀州,必定要经过曹操经营七年之久的东郡! 第396章 识字之用 当一个消息足够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其他的事情便都没有这么重要了。 甚至于在张邈随同曹操行出营寨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是,曹操若是真要往邺城去求个三公位置,势必要同袁绍碰面。 那么他若真有如此底气的话,那所谓的意图率领兖州投降于乔琰,很可能就是陈宫错误的判断。 是啊,曹操若是真想要转投乔琰的话,早在豫州的沈亭会见和半年前的虎牢关下会见中,他就可以做出这个选择了。 以曹操的眼力不会看不出乔琰的潜力,不必非要等到乔琰登临天子高位的时候他才忽然投诚,反而还给自己落了个趋炎附势的评价。 当张邈想到这一茬的时候,越发觉得自己此前果断应允陈宫,要发起对曹操的围剿,属实是个对不起这位老友的表现。 不过当他离开营地有上个三四里的时候,他又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曹操这个人,在早年间门和他以及袁绍往来为友的时候,便已展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狡猾本事。 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提前发觉了陈宫的计划,这才抢先一步打断他们的行动? 他其实应当先朝着陈宫问询一二的! 可他刚想到这里,又听到曹操一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和他说起二十年前他们往来行游之中的趣事,张邈心中一酸,又当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倘若曹操当真没有准备转投,他却以这等方式对他做出了一番怀疑,那岂不是要让他们二十年的交情化为乌有了? 若是能够既保住兖州不落到乔琰的手中,又保住他和曹操之间门的交情,那便再好不过了。 总归北上冀州也不需两日,须臾便能分出个事情原委来,应当耽误不了大事。 他将曹操给看管地牢一些也就是了。 可张邈这么一走,还是跟着曹操走的,好悬没将他还身在陈留大营之中的兄弟以及谋士给气出个好歹。 “使君没有留下什么话便直接跟着曹操走了?”臧洪无语地朝着上首的张超看去,对他居然没对自己的兄长做出一点阻拦很有一番话想说,但想到张邈和曹操之间门的渊源他也不得不承认,要让他做出这等抉择或许确实是有些为难他。 可莫要忘了—— “荒唐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在现如今这等危亡时局之中,也绝不可能给人以讲人情关系的机会。” 臧洪自己是个重视兄弟和主从情谊的脾性,但他很清楚,一旦选择了情,那就是将自己的命给放在了后头。 在没有这个大包大揽能力的情况下,张邈选择了相信曹操,便是将陈宫留下的种种安排都给打破了。 若是已明确了这等抉择便也罢了,可从张邈留下的安排来看,他竟然还抱着这等天真的想法,觉得还能让一切回到他所以为的“正轨”? 谋划已经存在,那就是一道绝不可能消弭的痕迹了! 哪里还有这个回头的机会。 或许至多是因两人的交情,在将曹操拿下之后将他的性命给保住罢了。 “陈公台现下在何处?”没等张超做出回应,臧洪已当即发问道。 臧洪虽是张超聘请回来的功曹,但臧洪的背景注定了他在做出决断之时自有一番雷厉风行之势。1 他父亲一度为扬州刺史,随后转战并州,以护匈奴中郎将的身份和彼时如日中天的檀石槐作战。而臧洪则是从童子郎到孝廉,历任县长,再到今日的一郡功曹,若非汉室的权柄一方衰颓到易主的地步,一方把控在袁绍等人的手中,他是合该要出任一方长官得到重用的。 也正是因为臧洪的资历和本事,张超对臧洪的话格外信服。 他闻言怔楞了一瞬,当即回道:“大约还在曹孟德的军营之中?” “走!”臧洪立刻说道,“我等速去一见此人。” 陈宫确实是个稳重非常的性子,就算真有此等决定兖州命运的大计划,按理来说也不会暴露在曹操的面前,可曹操是什么人,臧洪身在兖州的数年间门看得清清楚楚。 他虽有几分早年间门的游侠习气,在军政大事上却绝不是个会做出草率决定的人。 臧洪本能便不相信,曹操会真因为饮酒喝醉而做出了要领着张邈一道上邺城去的事情!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当他和张超抵达曹操军营之外的时候,还未到军营周遭的戍防范围,他便已陡然发觉这营地之中营盘封锁的状态不太对劲。 那分明是在营地内部出现了一番冲突,将其限制在内部解决的情况! 因他们来得快了一些,还没能将其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以至于被他们看出了端倪。 “不好!”臧洪和张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担忧之色来。 眼下的情况必然是陈宫出了意外,而曹操名为往邺城去,实则大概率是要逃回东郡领兵前来的。 “速调一队兵将围攻此地,将曹子脩曹子廉等人拿下。”张超一想到张邈跟着曹操本上,何止是成为了对方逃跑的助力,还极有可能会被曹操作为人质,只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在下达指令之时语气也比来时不知急促上了多少倍。 “再派一队人,快马加急,务必将兄长给追回来!” 但此刻距离曹操和张邈一道离开,已是过个将近一个时辰了,在对方的行路速度也不慢的情况下,要想将人给追上谈何容易。 就算是要尽快将曹昂和曹洪拿下,让他们的手中多出一个用来制衡曹操的把柄,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曹昂得了曹操的吩咐,一等有人惊觉陈宫久不露面的情况不对,好像并不只是因为酒醉而已,他便当即挟持陈宫而出。 这些人大多是陈宫的直系部将,一见这等突如其来的情况当即不知道应当如何做才好。 一有想要报信脱离营地的,便当即被曹洪给擒获了下来。 这便是在臧洪和张超抵达营垒外围之时所见到的场面。 等到他们转道来攻的时候,曹洪早已从曹昂这里得到了解释,操持着营中大军形成对外的防守。 在仓促之间门,他们来不及退入哪一座城池来完成防守。 但这倒也无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年就有袁绍在冀州的队伍遭到了乔琰部从的突袭作战,又或者是因为他才在虎牢关下吃了一次亏,难保不会再遭到长驱直入兖州地界的进攻,他干脆在回退入兖州东郡之时,也将这营盘周遭给准备上了各种壕沟藩篱。 这些东西没用在对抗乔琰留守虎牢关的军队上,却用在了对抗陈留守军,让曹洪在布防的时候都觉得格外的讽刺。 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情,他在将陈宫给捆起来的时候下手便难免重了些。 以至于才从被砸晕状态清醒过来的陈宫又差点被他给勒晕过去。 “公台先生,你可千万别怪我,我们曹家别的没有,就是粗人很多。”曹洪着实不理解为何陈宫要对曹操做出这等背叛的举动,若非曹昂说曹操没有取了陈宫性命的打算,他是真恨不得给他点好看,现在却还得给他好吃好喝供应着,等到曹操安然回返,别提有多郁闷了。 他一面担心着曹操此刻的情况,不知道他要如何在身边还有张邈看守的情况下和东郡的守军做出联络,一面还故作镇定地朝着陈宫说道:“劳驾先生等上三日了。我等没有这个处置您的权力,还是等府君回来再说。” 陈宫咬了咬牙,深觉自己对于曹操的认知还是有些不足。 在曹操干脆利落将他打晕的那一刻,饶是陈宫自诩自己得算是个文雅之人,都很有对着曹操破口开骂的打算。 可惜错了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在他自己都是受制于人的状态下,他唯独能够指望的,要么就是臧洪张超等人能将曹操给追回来,要么就是张邈在跟随曹操北上的路途中能发觉异常,将曹操的求援举动给拦截住。 总归在眼下的局面中,只要曹操能够逃出生天,他们的计划就彻底告破了。 可曹操,当真会失手吗? 在危机临门之前,连袁绍都能对自己所面对的局面做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判定,甚至为了明确曹操能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决意于亲自动身前来兖州一趟,倘若曹操有何种不妥的举动,他也能直接说动兖州地界上的世家和忠汉势力,对曹操做出相应的拦截—— 曹操这等本就反应极快的存在,又怎么会不对自己的行动做出一番估量呢? 为了确保不被张邈发觉他对于自己这趟行程的目的有着更为明确的考量,他甚至在从酸枣往东北方向行路,进入兖州东郡的燕县之时,没有选择与县中有任何的沟通。 而是朝着张邈说,他眼下若再不能洗脱这个有叛汉行径的罪名,谁知道今日只是陈宫怀疑于他,张邈忘记他们之间门的交情,明日会不会是兖州各地有动乱产生,让此地本该进入春耕的民众陷入危机之中。 到时候他有没有这个转投的想法不要紧,那坐镇虎牢关的郭嘉和徐晃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会不会来上一出趁虚而入呢? 稳定局势越快越好,他们的行路便当然不能有任何的耽搁。 听曹操如此说,张邈一想到自己先前对曹操的怀疑,都恨不得往自己的脸上扇个巴掌了。 于是当黄昏之时,曹操在从燕县往濮阳方向的半道上,寻了附近的一处人家买些食物和水,也一点都没有引起张邈的注意。 张邈也并未留意到,曹操的目光在这户人家中短暂地扫过,停在了柜上的两本书上。 那是前年他和乔琰达成棉衣采购的条件中被运进兖州的书籍! 买书送棉花的特殊举动,让这些书籍以一种早年间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方式被送进了千家万户。 而在他们购置食水的这户人家里,其中那本用于识字启蒙的《急就篇》,也不知道是被这家的主人或者是他们家在院子里涂涂画画的孩子翻阅了多少遍,有着格外明显的反复阅读痕迹。 曹操不经意地收回了目光,确认自己原本的备选方案有了实施的可能。 他一边将手中的干粮吞咽下了肚,一边和结了账的张邈等人一道往外走去,口中说道:“等入夜之前还是寻个避风的休憩之地吧,虽说已是春日了,但这夜风还是有点寒凉的。” “可惜我们为了尽快赶到邺城,没在瓦亭稍事休息,要赶到濮阳再入住,我这筋骨可吃不消,还不如露宿野外了。” “不过反正你带的人多,让他们多筹备些干柴烤火也成。” 他这会儿倒像是那点饮酒微醺的情况完全消解了,但他既然没有打消决定的想法,又因为这等赶路的巧合,没有得到下属支援的机会,张邈心中的石头早已算是落了地了。 他甚至觉得,倘若他们明日途径濮阳,曹操想要带上几个下属,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其实也没什么不妥的。 毕竟是要往那邺城去面见天子和大将军,总不能真以这等狼狈赶路之后的姿态前去……吧? 张邈回道:“哪里能冻着你曹孟德,尽管交给我便是。” 然而在他们离开那处农家后不久,那蹲在院中的孩子便小心地展开了曹操抛掷给他的纸团。 这张纸团早在曹操从离开营帐开始这番表演的那一刻,便已经被他带在了身边,而后在方才走出院门之前,被他扔到了那孩子的面前。 曹操表面看似镇定,在将其传递出去的时候,手心还是难免沁出了些薄汗,以至于将纸团也给浸出了些许痕迹。 好在,这并不影响这纸上的墨痕并未因此而化开,而是其上所书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这孩子的面前。 “阿爹,你快来看!” 那平白得了一笔划算买卖的农人正在数着自己到手的五铢钱,却忽然听到了自家孩子的声音,连忙走了出来。 “阿爹您认得方才的人吗?”孩子仰头问道。 农人摇了摇头。 曹操没有自报家门,以他们这等底层黔首的身份,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兖州的掌控者。 所以他当然不认识曹操。 曹操也显然不像是乔琰一般有着格外明显的特征,顶多就是看起来气势迥异于寻常人罢了。 他道:“应当是哪位将军吧?看这匆匆赶路的样子,或许是忙着传递军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孩子将手中的纸条举到了父亲的面前,“您看,方才那个矮个子的将军把这个东西给了我,好像是希望我们将东西给送交给什么人一般。” 那农人怎么想都觉得,这等麻烦事不是他们这等升斗小民可以随便牵扯进去的,倘若一个不慎,便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他刚打算将这张纸条从孩子的手中扯出来,便见她将手中的纸条往后撤了撤,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对此事袖手旁观。” “阿爹,我认得这两个字的。” 她朝着作为传讯字条的称谓位置指去,“您看这是一个屯字,这是一个田字,是教我们怎么种地能获得更多收成的屯田校尉!” 这是一封送给屯田校尉的急信! “阿爹,别人我不信,枣校尉这个人一定不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伤害举动的。” 而枣祗此时,就在距离他们只有两三个时辰路途的濮阳城中!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去给他报信。” 第397章 四路同进 报信的决断,从一个只认识为数不多文字的孩童口中说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她不认识什么曹操,不认识什么张邈,也不知道曹操此时将这份传讯看待得有多么重要。 她只知道,自曹操在董卓之乱后驻扎在东郡以来,被委任为屯田校尉的枣祗便在曹操的麾下得到了重用,将此地的民生农事给发展了起来,除却为兖州军提供了军粮的军屯之外,这些民众的种田本领也得到了枣祗及其属官专门的点拨。 所以她很清楚,枣祗对他们有着一份教导授业之恩,对他们来说,那是当得起“父母官”评价的存在。 这个不知身份且好像受制于人的将军若是需要她将消息送给别人,她或许还会有所迟疑,比如说,如果这个上面写了夏侯渊的名字的话,对她来说便和天书没有区别了。 但此刻,在纸上的是她能认得出的“屯田”二字,指向的,也是个对她来说的安全角色。 做父亲的那位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做出了决断,“邻村有一头被淘汰下来的驽马,上不了战场用来跑腿却还成,走!既然是那位屯田校尉,就当我们赌一把!” 当一个人需要将情报交托给一个孩子来辨认的时候,就算他可能还有其他的办法来脱困,可能危险性也不低了,如若对方真是枣祗的相识,那他们仰赖于枣校尉才有这几年间的收成,合该帮上一把! 也不知道他们此时将消息用这个速度送过去还来不来得及,但若是将其当做他们没看到的事情忽略过去,想到他们到底是因何才能从天灾之年中幸存下来的,他便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好在,当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还是成功抵达了濮阳城下,也在告知了有急事要见枣祗后,将曹操的这封信交到了枣祗的手中。 被从原本的团状展开,又被折叠了一番的信纸,和身为兖州牧的曹操看起来着实是有点不太匹配,但在枣祗打开这封信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这的确是曹操的亲笔。 而当看清信上内容的那一刻,他的脸色骤变,在让人安顿好了那对报信的父女后,立刻疾步朝着兖州州府奔去。 身在此地的夏侯渊一听这信中所言,当即恼怒地拍了桌子,“陈公台何敢如此行事!还有那张孟卓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家伙,竟然与兖州氏族联手做出了这等举动。” 夏侯渊一点也不觉得这消息会是什么用来欺骗他的存在。 这等匪夷所思的传讯之法,实在是让人闻所未闻。 曹操以这等剑走偏锋之举来传讯州府,只能说是局势当真到了麻烦的地步。 但这个消息也确实有些不妙。 陈宫和张邈的背叛,兖州氏族的倒戈,倘若换到乔琰的麾下,那便是等同于程昱和汉室宗亲联手的程度,对乔琰那等地盘广阔的尚且不易处理,何况是曹操这等只占据了兖豫二州的。 夏侯渊一向是忠勇有余,细思不足,屡屡被曹操规劝要谨慎行事,可他若是听到眼下兖州的这等情形还能坐得住,那他就该当被叫做圣人了。 “现下不是发怒的时候。”满宠开口说道,“所幸府君当先发觉了陈公台的异动,将主动权先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若是在陈留地界上直接就被张孟卓和陈公台来了一出里应外合,那才是叫天不应。” “不过,陈公台在兖州地界上的声名和人际脉络不必多说,府君麾下的队伍中也不知有几人已被说动,我等此时能调拨起来的将领还是有限。” 夏侯渊瞥了满宠一眼,想到曹操在离开濮阳之前所说的州府事宜交由满宠决断,再想到满宠其实还是陈宫举荐上来的,他就有点冲动,想要拎着枣祗的领子问一问,在此时为何不做出一二变通来,只单独通知和曹操有亲缘关系、必定会听令于他的。 但想到满宠这几年间所表现出的刚直有谋,的确是比他的脑子好用得多,曹操又在离开之前留下了这样的委任,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向对方的时候,又只见得满宠迎上了他的目光,颇有一番坦荡凛然的姿态,想到这也不是让他们内讧的时候,又将心中的愤懑之气给压制了下去。 “劳驾伯宁先生指点一二此时该当如何做。” 满宠见夏侯渊已调整好了心情,心中稍稍宽慰了几分,心知此刻的配合远比仓促出兵要紧,这才接着说道:“府君的部从并非尽数身在东郡,我等能用的不过是夏侯将军、曹子孝将军二位而已,但我们此时起码需要出三路兵,如果算上留守的话,就是四路。” 夏侯惇自颍川之败后,还是留在豫州境内坐镇,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从乔琰这里把场子给找回来。 半年前曹纯在护卫曹操完成了那出虎牢关会见后,因曹操无法确定乔琰是否会撕破此前分界于颍川汝南的协定,故而将曹纯也给派遣了过去。 曹洪、曹昂与许褚同在曹操征讨虎牢关的军中。 巨野李氏的部从身处兖州泰山郡,与鲍信麾下被曹操挖出来的于禁一道,提防着乔琰布置在徐州方向的人手,以防出现被人长驱直入的情况。 这样一来,在东郡剩下的,确实只有夏侯渊和曹仁。 曹仁问道:“不知是哪四路?” “一队自然是要去援助于大公子和子廉将军的,府君在信中有明言,他与大公子约定的救援时间为三日,到如今已过一日,发兵前往的速度还比寻常急行军稍慢,必须立即发兵,不能有任何犹豫。” 曹仁点头:“这是自然。” 曹昂是被曹操以继承人的方式培养的,曹洪又是和曹操关系尤为密切的族兄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们两个出事。 “这一队人马,以我看来,不如绕行于白马、燕县以北,自西北方向抵达酸枣,佯装洛阳兵马趁我方内讧奇袭而来。领头的兵将不可用夏侯将军和曹将军这等陈留守军熟识之人。” 夏侯渊皱了皱眉头:“可你方才明明已说,眼下自东郡方向能出兵的将领,也不过是我与子孝二人而已?”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更准确的说,只是其中能有明确头衔领兵之人只有您二位罢了,可不代表府君麾下只有两人。”满宠说话之时的肃然,仿佛天然带上了几分令人信服的力量,“诸位莫要忘了,一旦府君自张孟卓处逃脱,我方尤有反击的余地,在他们无法确认最后结果的情况下,还滞留在陈留的守军所遭到的围追堵截绝不会到敌方倾巢而出的地步。这就给了我等可乘之机了。” 没等夏侯渊做出何等追问的问询,满宠已做出了解释:“我想请枣校尉与陷阵校尉一道主持这一路援军。” 满宠所说的陷阵校尉名为乐进,乃是曹操身在东郡地界上从州郡中发掘人才的时候招募得到的,虽身量短小,不似寻常武将一般有那等伟岸体魄,但因其胆魄过人,曹操还是将其擢拔为了帐下的军吏。 兖州地界上的战事不多,乐进就被曹操指派给了枣祗作为副手之一,专门负责从军屯之中选出合适的民兵进行演练,故而被曹操冠以了陷阵都尉之名。 不过乐进的这支队伍还远不到训练有素的地步,自然也无法和陷阵营相比,但其勇武和忠诚都不必有所怀疑,好像还真是在此时作为发兵支援将领的上佳人选。 尤为关键的是,乐进可不出自于什么兖州世家,反而因曹操对其的慧眼识才,便很有一番意图建功的心态,要将曹昂与曹洪从围困中解救出来,正需要此等魄力。 曹仁思忖了一瞬,回道:“我看这个人选妥当。” 以满宠对四路兵马的说法,先被他提出的这一路其实是责任最轻的。 他长年身在军中,和乐进有过往来,对其本事心中有数。 曹操此前没对他委以重任,而是不断以演兵剿匪等事务交托给他,所为的自然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让其发挥出应有的效果。今日当然是时候了! 难不成还要等到他们被这劳什子的兖州世家给排挤出兖州地界了,才给其发挥的余地吗? 见曹仁表态后,夏侯渊也持以了肯定的态度,满宠接着说道,“第二路便是救援府君了。府君此刻应当身在瓦亭与濮阳之间,与之随行的张孟卓和其所属部从其实不算极多,所以重点不在于如何将其彻底剿灭,而在如何从其手下将府君完整地带出,重在一个应变。那么这个任务同样不必交给曹将军和夏侯将军。”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此事由我去做。” 曹仁咬了咬牙。 曹操的安全在此刻的局面中无疑是重中之重,而这个救援本不该交托到外人手中。 可也正如满宠所说,这个救援显然不是靠着蛮力来做的,否则曹操不必有这等传递消息的手段,大可直接朝着濮阳城策马狂奔而来也就是了。 张邈见过曹洪和夏侯渊,却没有见过满宠,由他来做要合适得多。 他暗自告诉自己,他先听听满宠到底有何处的动兵需要凌驾于救援曹操之上,作为那第三路和第四路进军,再行对他的说法做出驳斥也不迟。 不错,就是如此。 满宠将曹仁的小心思看得明白,却并未在言语中做出揭露,只是接着说道:“第三路军队和第四路军队,请两位将军自行定夺由谁人出战便是。” “此番祸起陈留,然陈公台能有此等底气在兖州行此等颠覆之举,绝不可能只依托于陈留名士的声援,以我看,兖州中部的山阳、东平、济阴等地必定还有与之应和的队伍。” “倘若等到救援出府君后再行压制,这兖州内乱的恐慌必定在各郡蔓延,于我等的处境不利。请一位将军即刻出兵前往济阴定陶,扼守其余诸郡通往陈留方向要道,一旦有往来异常,直接将涉事人等拿下,倘若酸枣交战局势不利,也可退往此地,伺机反攻。” 曹仁若有所思,“那么此地布兵,便还得算是一处接应。” “不错,”满宠说道,“若这居中周转妥当,兖州地界上响应于陈公台的叛逆之人或许还能被我等一网打尽。至于要如何处理,那就留待府君来决断便是。” “至于最后一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诸位——” “长安新起大雍,邺城朝廷会有多少目光放在我等身上?” 饶是夏侯渊不算是长于思考谋略之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份关注绝不会少! 袁绍要么就是要尽快确定曹操和他站在同一战线,要么就要在发觉他有投靠乔琰趋势的时候将其铲除,绝不能放任其成为乔琰的助力。 距离邺城收到乔琰登基消息已有几日了,袁绍那头只要还得算是脑子正常,就绝不会在此时没有任何一点举动。 谁能保证他们此时没有开始调度兵马,先行“安内”? 见曹仁和夏侯渊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迟疑忧心之色,似乎是已经有了一个答案,满宠便接着说了下去:“在府君做出决断之前,请最后一位将军北度大河,直抵东武阳,即刻着手布置北方戍防。” “在我迎府君重回濮阳之前,绝不能让袁本初的势力有任何一点越境的举动!” 曹仁拍案:“此举可行,倘若府君与张孟卓所行之路恰好避开了你的搜寻,东武阳方向再有一路支援,恰好还能补缺。” 阻拦袁绍的举动,在曹仁看来更应当叫一句好。 这些兖州世家会对曹操做出反叛举动的缘由,虽然在曹操令人送交给枣祗的信中没有明言,但曹仁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 他们沛国曹氏的出身和那些清流世家相比属实是差了太多。 这个身份上的污点不是曹操执掌兖州豫州,又加封车骑将军就可以彻底抹消掉的。 甚至于在这些兖州世家子弟的心中,曹操能坐上这位置,分明还与他们的帮扶分不开。 连那些个西凉贼子在反叛的时候都知道要选择一个名士来充当他们的领袖,作为对外的形象标杆;扬州的那群世家也无比嫌弃孙策这位能征善战的州牧,甚至在他的身死中做出了好一份贡献;那么,兖州呢? 倘若非要让他们在曹操和袁绍之中选择出一个来作为兖州的统领者,这群人必定会有千百种理由弃曹择袁。 但这与他们忠心于大汉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利益更为稳固罢了,少扯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可惜,曹仁想得明白这个问题,曹操却在早前就已经严令禁止于他对外说出评判之言来。 眼下这个防备却是时势之必然了。 曹仁看向满宠的目光中也不觉多上了几分赞许之色。 陈宫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居然在这等紧要关头做出了背弃曹操的举动,甚至让他身陷险境,所举荐上来的人却好像并不只是在司法上有一番本事,分明是个评判军机的奇才。 若是让曹仁来进行这等分析,绝不可能面面俱到,拿出这四条路线的同时发作。 所幸啊,少了一个陈公台,他们还有一个满伯宁! “另外,这濮阳城中总还是要留有一个坐镇之人的。”满宠想了想又开口说道,“此时正值破晓,我等聚众议会应当还未曾被大多数人察觉,但随后的调兵总是要泄露消息的。” “兵马调动的同时,也需尽快将城中属于陈公台旧部的人给把守起来,以防其在城中生乱。” “此人最好有足够的名望,又有足够的智慧。” 曹仁想都不想便问道:“我们眼下哪里还有这样的人?” 要真有的话,方才在分派职务的时候就该当出现在满宠的口中了,何必等到此时。” 但他下一刻却听到满宠以极其笃定的口吻说道:“当然有。我说的只是出征作战的合适之人,何曾说过我们只能局限于此?” “让丁夫人坐镇中央,卞夫人从旁辅佐,以诸位看来可否?” 丁夫人,便是曹操的原配夫人,曹昂的养母。 城中的曹操旧部但凡还对曹操存有一份效忠之心,便不可能在丁夫人坐镇的情况下不听从她的调配。 这位丁夫人又本有一份刚烈果决的气度,正该在此等紧要关头代表曹操传递出令民众士卒安心的态度。 而卞夫人乃是曹丕、曹彰之母,在乔岚和乔亭决定于逃离乔氏的时候还曾经提到过她,彼时董卓之乱期间卞夫人随军,在曹操逃离出洛阳后,正是由她收拢起了曹操的家眷和残部,有序退出洛阳,将人尽数保全,并未落入敌手成为人质,实是个细心周密且有大智慧的女子。 固然在此刻不由将领守城而由两位夫人来决断濮阳要务,好像是有那么几分怪异,但当满宠提出这一决断的时候,在场之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此时的最优解。 “妙才,”曹仁朝着夏侯渊看去,说道:“他二人均要救人,必须先行出发,便由我俩前去告知二位夫人个中原委,劝说她二人接下此任吧。” 这话里便已透露出他的同意了。 见夏侯渊颔首,满宠当即接道:“那好,便如此做,我与枣校尉即刻调兵,辰时之前必须出行。” 各方安排都已妥当,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曹操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应变极致,他们也必须尽快各司其职、查漏补缺,绝不能有任何一点拖后腿的举动才是。 但当各自四散,行出这州府大门的时候,枣祗一想到这份发兵支援陈留背后的沉甸甸责任,便不由叹了口气。 “枣校尉实在不必如此忧心。”满宠与他同路,恰好留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便开口安慰道。 他话音刚落便朝着其中的一个方向伸手指了指,“你看那里。” 枣祗顺着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便见那二位前来报信之人并未如他所安排的那样先暂时在落脚之地住下,而是正在远处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张望,似乎是想要知道他们的这出报信结果如何,是否可以让他们尽快回返到家中耕作。 他连忙让人又多朝着二人解释了几句,直到见到了他,这两人才像是被说服了一般跟上了侍从的脚步,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有些东西是无法作伪的,比如说这两个报信之人看向你的眼神。”满宠开口说道,打断了枣祗依然还在望着背影消失方向的凝视。 枣祗怔了怔,“你说的不错。” 满宠笑道:“可你看,那些意图将府君拉下马的人是并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对他们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躬耕之民,并不能对上流交锋起到任何一点作用。殊不知那位身在长安的大雍天子已经做出一个示范了——民众所望,才是一方正道。” 也恰好在此时让曹操抓捕到了这个真理,这才成功将消息给传达了出去。 枣祗忽然神情一松,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是啊,民心归附者,方有胜利的可能。” 从那一大一小的两人眼中,他可以清楚地从这无声的传达中看出一个讯息,他在这兖州地界上的数年贡献都没有白费。 何止是积存下来了此刻陈列在各郡仓库之中的余粮,对今年的不时之需做出筹措,更是积累下来了民众对他们的信心和依赖。 这份信心终于在这个春日生花,成为了一种令人无法忽略掉的存在。 在曹操选择在信中动笔写下屯田校尉的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大概不会只是在想,他当年的那笔棉花生意其实没有亏本。 一想到这里,枣祗这个负责屯田的,也难得以一种颇具豪情的姿态说道:“有你这句话,我若还不能将大公子和曹子廉将军接回来,我便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头颅做什么……”满宠忍不住吐槽道,“再给你两句忠告吧——” “一句是,春日风急,能用火烧的办法减少伤亡便用上,此番兖州世家一叛,我们本就不算充裕的人手还要打折扣,所以也不必顾忌他们本为我等同盟之人了。” 枣祗点了点头。 在这等时候的仁善非但没有作用,反而可能会让这出突如其来的叛乱蔓延到这兖州的全境。还不如对其快速做出镇压。 失去了张邈张超这一支手中握有兵权的队伍,其余各家所能掀起的波澜必将大打折扣。 “另一句是,小心虎牢关方向。我虽说的是让你们这路佯装成是从洛阳发兵的队伍,但我总有点担心……” 满宠看着西面忽然叹了口气。 数年间乔琰在进攻天下各州之间的表现,何止是军事实力上的卓然,更是在情报网络上的超群。 那或许真的只能用“超群”二字来形容。 只因其余各家到如今也没能摸清楚她的全部消息渠道和传讯手段,反而只能看着她多次以信息差来谋取到常人难以预料的胜利。 那么,兖州的这出惊变到此刻已有一日了,身在虎牢关之内的洛阳守军,当真还对此一无所知吗? 或许不是了! 可陈宫发起的这出兖州士卒叛乱,倘若有了北面袁绍的介入,就已经够让他们感到头疼的了,若是还要再加上乔琰的话—— 满宠都得觉得,他们与其在这里说什么各路都有应战之人,将局势依然把控在自己的手中,那还不如干脆一点投降算了。 不过这种话就实在不必再跟枣祗说,尤其是不必跟性情急躁些的夏侯渊和曹仁说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枣祗回道:“你方才还让我不必担心,今日倒是先自己担心上了。总之先行动起来吧。可别等到我已抵达了酸枣境内,你还没将府君迎回。” “你少说这种风凉话,”满宠回道,“那就希望我等各自能有好消息了!” 是了,此时再多想已是无益,不如先接回曹操。 固然在曹操的信中写道,张邈与他有多年交情,倘若这封信能够顺利地送到枣祗的手上,那就代表着他此时处在一个尚算安全的状态下。 可这等交情,实在是最不能赌的东西! 若要说交情的话,袁绍和曹操还得说是老相识呢。 也正如满宠所猜测的那样,此时的袁绍已经自冀州出发,临近冀州和兖州的边界线了。 冀州和兖州的界限有点特殊,这不是一条有着严格分界的边界,故而满宠建议的屯兵地点是东武阳,而不是什么河流山脉的界限。 二百年前的王莽新政时期,黄河发生了一次决口。 这次决口让原本位于冀州兖州边界上的黄河往兖州境内推行了一段距离,又因王景的治河之功,加上新河道的走向更加适合于黄河的运作,这条新河道便这样固定了下来,只在老河道处还能看到一点残存的痕迹。 袁绍策马而行,在越过这条隐藏的分界线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朝着南面看去,潜藏了几分说不出的野心。 他和许攸说起他要往兖州一行,是要确认曹操在此时绝不能投敌,并稳固这出结盟。 可他也难免在收到乔琰称帝消息的那一刻,在心中一闪而过了一个想法—— 倘若他能将兖州也合并到他所能掌握的疆土之中,是否早不必局限于这冀州青州二州的地界。 兖州徐州豫州几乎是连成一片的,手握此等资源,在这东西对峙中他便不必再对乔琰有这样的畏缩情绪! 以至于他在此刻一面觉得自己该当趁着并州空虚发起作战,一面又以看似进取实为逃避的方式出现在了这兖州的地界上! 黄河尚且可以改道,朝着兖州的领土内侵八十里的距离,他又为何不能在此时以兖州的资源壮大己身,让这伴随着大雍王朝的出现而岌岌可危的汉统,获得重新立足的机会! 想到这里,袁绍朝着身后伪装作了商人的扈从吩咐道:“都加快些脚步,也都给我牢牢记住你们的身份。” 他说完这话,又朝着与他同行的许攸说道:“我们自东武阳渡河暂居苍亭后,劳驾子远替我往西边走一趟。” 这兖州地界内的不安定因素袁绍心知肚明。 一个是兖州境内蠢蠢欲动的世家势力。 一个是陈留那支仅次于曹操的势力。 联络世家,自然是由袁绍亲自来做最好。 观察那陈留地界上是否因曹操的退兵和乔琰的登基而暗生龃龉,便是许攸这等谋士的拿手好戏了。 但在此刻,以谋士身份盯向了陈留这片土地的何止是许攸他们呢? 郭嘉扶着虎牢关的城头,朝着并不能望见远处兖州地界的山道,露出了个玩味的神情。 在今日,乔琰的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案头。 在上面写着一行字—— 负隅顽抗者死。 兖州若要被他们所攻克,这些顽固的世家势力,是否便是这些负隅顽抗之人呢? 第398章 曹操脱困 “奉孝先生,我们是否该当出兵了?”见郭嘉看向关外的时间久了些,与他同在此地的徐晃开口问道。 郭嘉收回了看向关外的视线,回道:“是该出兵了,但不能只是出兵。” 他一边慢吞吞地往关内的营盘走去,一边说道:“毕竟,陛下还要让我来做个恶人呢。” 徐晃有点没听懂郭嘉想要表达的意思。 郭嘉这个提前被委任的兖州刺史,从名头上听起来,应当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吧? 不过郭嘉显然没有要跟徐晃解释那么多的意思,他笑了笑,“等进了兖州你便知道了。” 陈宫的谋划或许还没这么容易被郭嘉留意到,但寿张王氏往梁国睢阳的这出走动,却没逃过早就留意着这一支的乔琰眼线。 也正是因为乔氏的抉择和异动,这份兖州地界上的阶级之战,清楚地呈现在了身在虎牢关的郭嘉眼中。 这些人反对的哪里是曹操呢? 他们反对的,分明是身在长安的陛下! 在这等争相上游、广开民智的大环境中,他们既然所想的,不是凭借着自己提前数代积攒下来的资本,在其中争取到一个足够有利的地位,而是意图将开创出这等局面的人给拉到马下,堪称抱残守缺之极。 敢先对着曹操发难,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此地能够一呼百应,又能够凭借着在此地的战果,诱发天下奉行此道之人声援的浪潮。 可陛下的登基之路虽不过区区十余年,但也是厚积薄发的典型代表了,又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负隅顽抗者死!” 这就是给他们的最后通牒。 既然陛下的治下,目前那些世家在荀彧陈群杨修等人的表态,以及君侯的武力震慑之下,暂时不敢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想要看看袁绍在和陛下的决战中能拿出何等表现,以图一个良机,那便给他们看看,还固执站在旧时代基石之上的人,到底会是何种结局! 进攻兖州这等战事,怎么可能会不死人呢…… “传我指令,”郭嘉吩咐道:“即刻令信使自轘辕关出,着令颍川黄将军出兵北上,直入陈留。” 曹操不是个会对兖州骤变坐以待毙之人,他的下属也同样不是。 兖州地界上的世家有所异动的话,此刻曹操所在的陈留绝不会有幸免。 消息固然还未传入郭嘉的耳中,但那里眼下未必太平。 曹操若要镇压住局势,势必要调度濮阳守军南下陈留。 等陈留北部的交锋开启,也正是他们浑水摸鱼之时! 曹操在虎牢关与酸枣之间的哨骑还未被调走,这意味着,他们若要涉足其中其实还不到直接切入战场的时候,那么——位处陈留之南的颍川就远比他们此刻所在的虎牢关适合出兵。 何况,以这路线进军,他们还未曾撕破当年颍川汝南化界而治的约定,哪怕是曹操都指责不出陛下半个“错”字! 颍川有袁涣和黄忠在,郭嘉相信,他的这份调令绝不会被对方错误理解的。 他们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必须要尽快发兵! “至于我们,”他看了看徐晃脸上的跃跃欲试,不由感慨君侯当年令他统领先登队伍,以改变其游离在外的心态,着实是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陈留交战的消息一经送达,便是我们出手之时!” 也是他们进驻兖州之时! 随着满宠做出了四路同出的计划,随着郭嘉对颍川下达了进军的指令,西起虎牢关,东至东平国寿张,北起东郡东武阳,南临颍川,在这春回大地之时,已在陡然间陷入了一片蛰伏着肃杀之意的紧绷中。 一旦其中的一处导火索被点燃,这场三方或者四方势力涉足的争端将爆发出大雍建立以来的第一处爆炸。 不过,置身于这场欲动乱流之中的张邈,明明在兖州地界上是仅次于曹操的武装势力,甚至未曾发觉到这等四方云动的趋势,在此刻做的仅仅是以这百多号人的队伍“护送”着曹操北上邺城去而已。 在经由过了一夜的休整后,他令手下的士卒将昨日买到的米粮就地取材地给煮熟,并未在意于曹操起的稍微有一点晚。 只是在曹操起身之后,让人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而已。 曹操的种种说辞成功混淆了张邈的判断,也就是仅剩了这么一点坚持—— 一旦曹操的手下来援,他便先将其挟持,以防其脱离掌控,让他们的种种筹备都功亏一篑。 这份监视的举动,在张邈看来还是未曾对他们的友情做出伤害的兜底之举,却被曹操看得清楚。 但他并未做出任何一点表现,仅仅伸手整顿了一番衣袍,看上去越发像是往邺城去面见天子的。 在酒醉的冲动行事决定下达之后,他又回到了先前的运筹帷幄面貌,让张邈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无端觉得有点发憷,也难免在心中有那么几分负罪之感。 好在,在用过了早膳后,他只是听到曹操说道:“我知孟卓之担忧,我既为自证清白而来,也理当将此番行路路线再安置妥当些,以让孟卓安心。” “我……” 张邈刚开了个口,便听到曹操抬了抬手,“此时乃是两国相争,你谨慎些也是应当的,并不会伤及你我的兄弟之交,通家之谊。若我此时往濮阳去,固然我无此心,也难免令你心中生疑,倒不如自此地北上白马,渡河便是冀州的黎阳,你看可好?” 张邈:“这自然是好,只是孟德啊……” 若是陈宫在此,或许会觉得这种越是稳妥的安排,也就越是显得曹操的举动古怪,可身在此地的张邈哪里会想到这么多,只觉自己实在是将曹操给逼迫到了一个何其艰难的处境之中。 曹操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了,兖州若不能一致对外,迟早成为乔烨舒谋夺之处。只希望等此行归来,孟卓能与我再无嫌隙,并肩作战。” 这句“再无嫌隙”何尝不是曹操发自本心的展望,可惜这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征兆已经显露,哪里还有给他们重新合作的机会。 北上白马既是打消张邈的最后一点疑虑,又正能避开后头报信的追兵。 而倘若濮阳城那头已经收到了消息的话,凭借满宠的头脑绝不会错判他的行动轨迹。 自韦乡往白马去的路上还有不少易于设伏之地和废弃的坞堡,必定能对他完成救援。 就算不成,往白马方向走的行路轨迹给张邈降低的戒心,总能在他的逃亡举动中发挥出作用的。 “走吧,天已大亮,再不出发,我们可没法在明日正午前赶到邺城。” 曹操一夹马腹,当先便朝着北方而去,后方的看守士卒和张邈当即跟了上去。 行出一二时辰后,他们便距离白马只有不算太远的距离了,想到这一路以来的平顺,张邈心中那点为数不多的疑虑早已在日头下蒸发了个干净。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听着曹操说起,这兖州东郡在董卓之乱后便由他掌控,彼时他有多少钱粮,同样参与过酸枣会盟的张邈应当是很清楚的,总之就是不仅缺人也缺钱。 也不能怪他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选择了劫富济贫,将濮阳、白马、东武阳这一片的坞堡尽数打劫了个干净,将其中潜藏着的壮丁和钱粮都给挖掘了出来。 “当年乔烨舒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的时候干过这等事情,让这一片的豪强没那么好骗了,所幸我当时还有个从朝廷请来的东郡太守位置。”曹操笑了笑,颇有一派理直气壮做强盗之态,“当然了,有些打劫行径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去都是说什么……投诚收编,要不是这样,谯县许氏和巨野李氏不先跟我打起来才怪。” 张邈听到这里也笑了,“你这就叫做用豪强的办法对付豪强。” “处在同一阶层的人最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罢了。”曹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道。 这话中似还有几分意有所指的意思,可当张邈朝着曹操看去的时候,又见对方分明不是在对他做出何种问询或者质疑,而是已经将目光落到了他们凑巧在此时经过的一处坞堡上。 甚至在距离此地只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干脆从马上走了下来。 以步行的速度确保能看清此地的细节,让他继续追忆往昔,而后继续着和张邈之间的谈话。 “这东西在真经历战祸的时候,倒是个保全财产和人命的好东西,我前几日在往虎牢关方向看的时候甚至在想,要是从虎牢关到酸枣的沿路上多来几处这样的存在,充当桥头哨站的作用,我敢担保我能将乔烨舒的部从始终拦阻在外。” “不过对于兖州内部来说,这就是不好掌控的东西了。”曹操摸了摸这墙壁,说道,“你看看,这些原本还挺坚固的坞堡,都变成这么个衰草丛生的样子了。” 多年间的未曾打理,让此地的枯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着,只是因为这几年的旱灾,让杂草也难以长到太高的状态,显得此地越发荒凉了些。 唯独剩下还有人曾经在此地生活过痕迹的,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挂着的一条木杆,上头有一条分不清是黑是白的布条。 “当年他们投降的时候挂出来的?”张邈见曹操看向那处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便随着曹操的话猜测道。 曹操笑道:“这是当然。不过不说这些了,这点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还是得往后看。” “走吧,后头的几处便不必多看了,还是赶路要紧。” 张邈眼看着曹操已是收回了看向这坞堡的视线,准备折身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方向走,也随之收回了目光。 前方正是一片平顺的官道,再顺着前头走出小半个时辰,便是曹操所说的渡河前哨了。 然而,也正是在曹操行将继续往前行路的那一刻,在这本已该当许久无人存在的坞堡城头竟忽然有了响动,一点不带耽搁地便砸下来了个藤编的巨大箩筐。 张邈猝不及防遭遇这样的一幕,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见曹操一把抓住了这东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矮身一蹲,藏匿在了箩筐之下。 这巨大的箩筐恰好能将一人罩个严实,自坞堡城头掉下的高度砸中人也还不到会将人砸个七荤八素的状态,以至于曹操的这番躲避举动显得不是一般的行云流水。 哪怕没有一句提前的交流,也让他此刻的表现堪称默契。 张邈脸色一变。 这藤编的箩筐远比寻常的那种编得严丝合缝,很有几分以藤为甲的状态。 若是真在战场上出现,在必要的情况下是能充当盾牌来用的。 他曾经听曹操吹嘘过此物的两用,却完全想到会在此时见到它。 这东西的出现和这一瞬间曹操的敏捷应变,都已让张邈不必怀疑此物的由来了。 那绝不可能会是在此地残存的东西,而分明是有人刻意将此物抛出,意图助力于曹操的脱困! 可他在此时才意识到,就连那块白布都可能是曹操的下属对他做出的信号,又哪里还有什么用处。 在对方已经抢占的先机中,紧随其后的变故便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张邈刚要令人下马去将那藤筐揭开,甚至不必顾忌曹操的命一点,直接以马蹄将其踹开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便陡然发出了数百道箭矢,直冲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一瞬间覆盖的弓箭打击之下,唯独安全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曹操所在的藤筐之下! 不只是因为藤筐的庇护,还因为道曹操所处的位置正是那坞堡城下,多少得算是射击的死角。 而身在城头上由满宠所统领的将士,几乎都是被他有意挑选出的善射击之人,全都有意避让开了曹操所在的位置。 至多也不过还是还有三两流矢会从这藤筐之上扫过而已,根本无法突破这东西的防守。 可张邈便没有那般轻松了。 战马遭到的弓箭打击,已让这些本该听从号令的马匹当即朝着远离坞堡的方向奔逃。 战马之上骑兵的阵亡,更是让其处在了越发失控的状态。 在他勒马折回之际,更有一支不知是由何人发出的箭矢,在这一刻精准地自张邈的头颅贯穿而出,将其射落在了马下,也随着后头紧追而来的弓箭,将其扎成了个筛子。 倘若张邈还活着,这些士卒或许还能在他的指挥之下做出什么妥善的应变,就算未必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总还能试试将曹操给一并拖下水,而不是让他此时随着城头掉下的另外一个个箩筐压顶,让其处在了一个越发安全的状态下。 那是完全不必担心被误伤的层层庇护。 虽然等到曹操从这藤筐中被满宠搀扶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难免摸了摸自己被狠挨了一记的头顶,这才对着对方露出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感慨。 “伯宁啊,幸好你没拿个盾牌丢下来,若不然我这头颅可不是铁打的。”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张邈的尸体,脸上的怅然和感伤有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神情,但一想到此刻兖州的局面,他又很快强迫自己冷下了心肠。 这不是他为昔日友人身死而感伤的时候。 若非他决断得够快,他的下属也有此等机敏的反应,此时送命的便会是他了!“将你等收到消息后的情况全部告知于我。” 他既已脱困,那便是彻底发起反击之时! 第399章 各…… 但饶是曹操已经预料到了,以满宠此人的心性决断,在从枣祗这里收到了他发出的消息后,势必能够对救援他曹操和救援曹昂曹洪的队伍做出妥善的安排,也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五条安排。 “府君尚在受制于人的处境中,我不得不先做此决定,倘若府君以为此举不妥,满宠甘愿领罚。” 满宠话未说完便已见曹操抬手示意道:“不,你做得很好!” 再好也没有了! 时间是最耽误不起的东西。 距离消息的送达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等曹操回返到濮阳再行调兵,难保不会错过援助于酸枣大营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自己凭借着这等先发制人的方式逃出生天,却让儿子、兄弟和近身护卫因为这等方式丧命,曹操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满宠的这份行动力虽然还没在此时证明其实际的效果,曹操依然感到了对方在危机面前的惊人判断力与行动力。 尤其是他想到的截断陈留和位处兖州中部的其他世家之间的联系,同时为曹昂等人的撤退路径兜底,想到拦截住袁绍可能自北方发起的对兖州的窥伺,想到他果断建议由丁夫人和卞夫人接掌濮阳局势,每一项都稳妥得让人安心。 他不由叹了口气,“我虽失陈公台,却仍有满伯宁啊!” 同样的,他失去了张邈这个朋友,也还尚未到孤身一人的地步!不必如此怅惘! 他思忖了一番后说道:“我先不回濮阳了,你让下属持我信物回城报个平安便是。” 濮阳地界上的守军都已经被满宠在分派任务后调度得差不多了,曹操就算回去了,能调度使用的兵将也不过寥寥数百人,与其再走这一趟,还不如将这些人留在濮阳,作为此地的戍防所用。 “我们渡河!” 渡河?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方略。 但满宠很清楚,曹操在此时绝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决断。 他既然在面对着张邈之死的时候依然能保持着足够冷静的头脑,将这权势之斗、性命之争与早年间的友情给区分明白,此时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冲昏了头脑的举动。 满宠当即接话道:“我让人去准备渡河的船只。” “再将白马县中的守军带上百余人,还有你带出来的这些擅射手下,”曹操说话之间的目光里透出了几分锐利之气,“我们渡河,去朝歌!” 司隶,河内郡,朝歌。 在张郃与辛毗配合从河内郡方向出兵孟津的时候,原本的河内太守王匡直接从怀县退居到了朝歌县,仿佛是生怕此地的战局会波及到他。 按说他是早就不想在此地做这个太守了,可惜袁绍当年就没领受王匡斥责乔琰声援于他的好意,如今也只是让他承担着从邺城押送军粮往怀县的责任,总之是没给他享清福的机会。 但王匡是当真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已算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了,却会突如其来地迎接到曹操的拜访,而当曹操开口的那一刻,王匡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 “车骑将军,您没跟我开玩笑吧?”王匡惊疑不定地朝着曹操看去,问道:“跟我借兵?” 这什么玩笑一般的决定? 曹操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奇怪,已坦然地说了下去,“陈留战事有变,乔烨舒意图在登基后先行扫平兖州以全其威风,眼下冀州兵马不可擅动,以防幽州防线有失,兖州泰山郡等地的兵马也不可动,谨防徐州方向兵变,豫州防线也不必多说,我思忖再,只能从河内调兵。” “孟津方向战事固然焦灼,你王太守的兵卒却并不在交战前线,正合该在此多事之时派上用场。” “若非当真军情紧急,我何敢将兖州要务交托于陈公台与张孟卓,不惜亲自来此向你讨要兵卒?” 王匡:“……” 这话,听来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无事不登宝殿,若非兖州局面当真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以曹操这等在袁绍面前都绝不会做出让步的脾性,怎么会跑到司隶河内郡的地界上借兵? 可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出借! 若是河内的兵卒要从此地抽调离开,首先便不能因为曹操有这个车骑将军的名号就随便完成,邺城天子的调兵诏令总还是得有的吧。 再者说来,要将河内的兵卒调度到兖州境内,还需横跨过大河,王匡他要支出的何止是军队的人力。 更何况,陈留地界上面对乔琰在虎牢关的驻兵若是真到了难以招架的地步,谁知道他王匡的河内军队是否能起到作用。倘若在出借了兵卒后又要面对着一场败仗,这个兵败的罪责到底是应当归咎在曹操的身上,还是也要分摊几分到他王匡这里? 这条理由的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够王匡拒绝曹操的调兵请托一百遍了。 可还没等他阐述理由,曹操便好像已从他的迟疑之中看出了他的决定,突然冷下了神情,“你不愿意借?” “孟德啊,”王匡苦着个脸回道,“这可实在不能怪我不给你面子,是……你这个想要借兵的请求太突然了,我也不能擅做主张啊。” 曹操若有所思,“你这话说得倒是也对。没有天子诏令你若贸然调兵,在名头上来说和叛逆也没什么区别了。” 王匡:“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便——你做什么!” 王匡陡然惊呼出声,只因在他话还未说完的时候便已见到曹操一把抽出了随身的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凡他能与刘表交流两句的话便会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还挺有共同话题的。 区别只在于乔琰是将刘表的荆州兵调到扬州境内去给他充场面,而曹操则是将王匡的河内兵卒调度到兖州境内去对抗兖州世家! 这决定倒还当真没错。 兖州地界上的各县守军,除却直接隶属于曹操直系下属统辖的之外,都有可能因为世家子弟与陈宫的合谋而在此时给他致命一刀,反倒是河内郡的守军则可以确保完全和兖州地界上没有任何的瓜葛。 能不能在他的指挥下精准地做出进军姑且不论,起码不会来上一出临阵倒戈。 所以这也是一出曹操绝不容许王匡拒绝的借兵。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也希望王太守理解一下我的难处罢了。”曹操脸上写满了咄咄逼人之意,让王匡恨不得在听闻对方到访的消息后就莫要因为他那个车骑将军的职位将他给迎接进去,合该以两人职权不同将他拒之门外才好! “我已让人传讯邺城了,希望能求得发兵支援,以足下看来,这兵,邺城那头是会借还是不借?” 要是真到了曹操所说的那等生死存亡的地步,袁绍只怕亲自出征来为曹操压阵都来不及,怎么会出现不借的情况。 “倘若兖州战败,我逃兵北上,天子知晓你王太守原本可以发兵支援却拒绝了,这份罪责你是否应当一道承担?” 王匡怒道:“曹孟德你这就没道理了!” 兖州是兖州,河内是河内,若是按这样说的话,张郃那头在孟津地界上的作战无果难道也要按锅到他的头上不成! 但他的这点愤怒在曹操丝毫不容转圜的借兵请托面前,哪里有一点用处。这几年里越发养尊处优的王匡甚至被曹操一把给抓了起来,一手依然保持着按剑于其脖颈的状态,一手将人就往外拖。 当然,王匡没做出什么挣扎的举动,有极大的概率是为了防止自己的脖子一个不慎就撞上了剑锋。 “我没道理?你这就说错了。倘若你不信兖州的战局当真到了这等局势危亡的地步,我甚至可以将你一并捎带上往兖州方向走一趟。”曹操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一句让王匡更加觉得惊惧的话,“这也挺好的,起码你的下属还是你的下属,由你指挥着协助我退敌就行。” “王太守,你看如何啊?” 王匡觉得不怎么样! 但在曹操这等表现下,他哪里有可能看得出,此刻造成兖州动乱局面的根本不是乔琰,而是以陈宫为代表的兖州世家势力,只觉曹操或许当真是在情势危急之下不得不做出了这等冒犯的举动。 跟这种疯子可是讲不清楚道理的,还不如将兵马借给他算了。 邺城那边许可的旨意晚点到就晚点到。 起码他的脖子上总不会还被人架着一把利器。 眼看着他就要被曹操给拖出门外了,王匡连忙喊道:“我将调兵的指令给你!你不必拉上我了。” 见他说出了这句话后,曹操总算是松开了他,也在脸上露出了几分“和蔼可亲”之色,王匡不由松了口气。 曹操伸手拍了拍他的衣领:“情急之举,切勿怪罪。你我往后还有这么多年的同僚要做呢,可别因为这次借兵就将我给记下了。天子诏令拿到之后,我会将其送到你手里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王匡简直无奈至极。 他在河内郡的地界上对这里的民众蛮横,却偏偏在此次遇到了一个比他还要横的家伙。 但想想曹操在早年间的行事作风,王匡真是一点都不奇怪曹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曹操固然没像是袁术一样弄出个什么“路中悍鬼”的名头,但他威胁许劭才拿到了那月旦评的评语,总是个事实吧。 还是赶紧送走这瘟神的好。 所幸,也不知道曹操是不是救援兖州委实着急,甚至没对于他筛选出的五千士卒做出什么挑剔的举动,就好像在意的仅仅是有正规军队履历的人手一般。 于是为了尽快将人送走,王匡甚至还从朝歌的府库中调拨了一批粮食,送给了曹操作为此行发兵的馈赠。 曹操表面上一副沉稳的样子,心中却已是暗自发笑了好几回了。 等到他带着这多出来的士卒渡过大河重新回返到兖州境内,今日的天色才终于趋向了夕阳西下。 他当即勒令士卒就地扎营,明日一早便朝着酸枣赶路。 “可惜了,倘若这些兵卒不是由王公节这等得过且过之人训练出来的,为了尽快稳定陈留战况,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给带队上路。”曹操望着这个初具规模的营寨,心中还是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但此刻着急是没有用处的,能拿到这样一支在关键时候有翻盘作用的队伍,已经得算是意外之喜了,不能强求其像是他的亲兵一般能征善战。 满宠也在旁安慰道:“养精蓄锐还是有必要的,等陈留那头的守军处在疲敝之时,也正好让他们一举将其攻杀。 曹操问道:“你为何不好奇我宁可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将王公节的兵卒领到兖州来?” 满宠摇了摇头,“欺君之罪也要看欺的是哪个君。从府君的各项行动中,我已能看出一个答案了。” 曹操没再多说。 这或许就是跟聪明人交谈的好处了。 陈宫和兖州世家的针对,以及他用“屯田校尉”四字作为标志成功完成的自我救援,让他心中的两个问题已在无形中有了答案。 大汉,当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无力回天的地步了吗? 或许是的。 后汉的建立里有着太多的士族支撑门庭的要素,以至于根本无法摆脱封赏诸臣、划分土地的同时带来的种种弊病,这才有了今日这样的情况—— 士族利益稍一受损便当即抱团回击! 这已不是有人能将汉室一统就改变的东西,也因曹操不能算是士人行列而看得格外清楚。 他还要坚持于自己站在邺城朝廷的立场上吗? 或许不用了。 在他将那张纸条交给那农户的孩子之时,想到的是当年讨伐董卓结束的时候,他跟乔琰说,他还需要通过邺城那处朝廷的官职委任来得到那个东郡太守的位置,所以无法与她一道出征凉州。 若能求得那个位置,何止是能够务实地做出些政绩来,也能将洛阳地界上的流民都给包容兼并过去,何乐而不为? 而现在,他好像已经不必再非要依托于那所谓的“正统之名”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民意不可违,大雍天子统一天下的志向,也同样展现出了一派涤荡四海的架势。 乔琰的僭越、叛汉,都已不再是一个贬义的词汇。 他又为何不乘上这股东风,将自己的立场给站明白呢? 兖州世家的背叛恰恰让他看清楚了这时局之中各方人物的真实面貌,也让他看到了,真正能够给予他长久且稳定回馈的—— 乃是挣扎求生的万千黎民。 既然如此,他总还是要给自己和兖州的未来谋划出一条出路的。 转投长安,并不是什么说出口需要觉得不自在的选择。 从忘年交到主从关系,在这个强者为先的时代里并不难被人所接受,以曹操的心胸也不会对此怀有芥蒂。 他唯独觉得有点介意的是,他不能是以一个被兖州世家驱逐出境的丧家犬身份被接纳过去的。 好在,他还有两个战功可以立。 其一,便是这片世家抱团的兖州。 扬州地界上的世家因为孙策之死遭到了乔琰名正言顺的清算,兖州世家倒是容易得多了,只因那立场的纠纷之下,绝没有什么该不该杀名士的道理。 当这场对反叛者的清缴发生在兖州地界上的时候,谁说这不是一种杀鸡儆猴呢? 而其一,就是他面前的河内守军。 王匡确实不是一个擅长于调兵遣将的人,但只要他和他麾下的兵卒存在,张郃等人在河内郡就能有一支为他们兜底的队伍。 倘若真要在孤注一掷地状态下增兵孟津,效仿当年乔琰在孟津和小平津处双线诱敌,也不是不能一试。 但现在曹操将这支军队给调走了,直接断绝了他们的这种可能。 而倘若乔琰想要让她的部下从洛阳方向朝着大河以北发动反击,河内郡的情况将会远比她想象得空虚。 可怜王匡在遭到了那样一番突如其来的威胁之后,是绝不可能等到他想要的邺城天子诏,来确保这出调兵的合法性的。 他所等到的,大概只会是袁绍怒不可遏的责备。 但曹操此刻可没有同情王匡的多余想法。 他在想的只是一件事,也不知道子脩和子廉的情况如何了。 现在距离他“挟持”张邈离开酸枣,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日了。 那就离他对曹昂和曹洪做出支援的约定,只剩下了一日多的时间。 曹操没有坐以待毙的想法,曹昂和曹洪当然也没有。 在意识到张邈的弟弟张超和作为他一人谋士的臧洪已经发觉了此地异动的那一刻,这两人便一个着手于加固营防,将原本是为了防止乔琰部将袭营而设的壕沟和鹿角木再搭建得妥当几分,一个开始筹划起了营盘之中的物资储备。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自己不是在此时还能来上一出剑走偏锋戏码的料子。 那么与其去尝试将手中的人质陈宫发挥出什么特殊的作用,还不如老老实实按照曹操所叮嘱的那样,将这个营地守住日。 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段很容易度过的时间。 原本曹操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作为陈留太守的张邈会对他们做出随时的支援,所以无论是营地之中的食物还是武器储备,都是按照短期所用的来安排的。 在平常演武训练的状态下,这个数量绰绰有余,在正面应对敌方攻伐的时候,却还是一笔需要谨慎花费的数额。 “振作一点!”曹洪明明是想安慰自己的,却非要以这等安慰侄子的方式,在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后说出来,让曹昂颇有几分无语。 但曹洪的后半句话又着实很有振奋人心的力量,“你们想想徐州之战的情况,那周公瑾都可以在被前后围攻的情况下硬生生撑到了两路援军的到来,我们的对手不如刘玄德,我们的士卒绝不会逊色于扬州兵,我们甚至还有一座足够稳固的营地,那凭什么就得认输!” 当张超一面担忧着兄长那边的情况,一面发动了兵卒朝着这营地进攻之时,他便听到了一阵激昂有节奏的鼓声。 在这鼓声之中,才遭遇了一番营中有叛徒存在打击的曹操守军,丝毫也看不出他们的主帅已不在营中的样子,宛然一派锐意逼人的精神面貌。 有杀到近处又被逼退下来的士卒当即告知了张超:“是曹子廉!他在亲自袒身击鼓!” 在这激烈的鼓声中,张超的部将甚至未曾留意到,对面的士卒几乎没有动用真正意义上的弓箭,而是以滚木、飞石等物朝外砸了出来。 等到夜间臧洪将身在浚仪的边让找过来共同商议的时候,这一复盘才发觉今日的战局不对。 “人人都说曹子廉此人忠勇有余,头脑不足,今日一看,分明是有人以为他家财万贯便将此人给看轻了,当他只有那群骏马可用。”边让朝着对面火把林立的营盘看去,开口评价道,“曹子修此前也从未脱离他父亲的带领亲自作战,孟高多少对他疏于防备了一些,也不足为奇。” “他们这些丢出来的东西,实是将我等以骑兵破营的难度给增加了不少。” 巨木滚石的存在便像是一片障碍物,的确是阻碍了他们的骑兵进攻。 张超深吸了一口气,入夜之前第一批回返的哨骑送来的消息便不大好,他们这一路急追而出,并未赶上曹操和张邈的脚程,甚至连他们的行踪都给跟丢了,只能由两人回来报信,其余众人继续往前追击。 现在又在曹操的营地这里吃了一回亏。 不过眼下不是怪责于陈宫为何会在曹操面前暴露意图,也不是谴责于兄长居然被曹操以这等理由给骗走了的时候! “以文礼看来,我等此时该当如何做?” 边让抬手指了指臧洪:“让子源来说吧。我这人在九江太守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却自知自己至多能当个幕僚,没法做一地太守,行军上的事情也是子源比我知道的清楚,我就不做班门弄斧之事了。” 边让对曹操表现出了一番恃才傲物的脾性,甚至对他多有不恭敬之言,在对同为士族出身之人倒并不显得有失礼数。 臧洪没与他谦让,说道:“他们以这等方式来进攻,本身也是在露其短处。营地之中的物资不丰,势必让他们所能做出的还击大大受限。” 张超问道:“子源的意思是,我们直接强攻袭营?” “不,”臧洪摇了摇头,“我们若真采取强攻,难保在情急之下,曹子脩会不会带上陈公台直接往虎牢关方向撤走了,到时候引来洛阳守军,我们得不偿失。” 他解释道:“我们压着他们的物资底线打上一日,而后发起强攻。” 压着物资底线打,以曹洪和曹昂这等少有亲历战事之人难免会觉得,他们以这等方式持续下去,或许就能撑到援军抵达的时候,甚至对他们这一方的来袭有了一定的戒备之心。 但这份收敛着的进攻随时可以被放大到让他们必须全力招架的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当真还能有这个应招的机会吗? “这个强攻必须得快,起码要抢在消息送到曹操的其他部将手中发起支援之前。” 所以,是在明日的进攻完毕之后。 张超拍案,“好,就依子源所言。明日的进攻由我来做,这个收尾之战的速攻,就交托给子源了!” 但他们可能低估了曹昂等人的信念。 曹昂是什么人,那是曹操的准继承人。 在曹操并未将其一并带走,而是将他留在了此处,与这些士卒共患难的那一刻开始,这些本就是因为曹操所实行的屯田之法才投靠到他麾下的士卒,都已在心中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定,他们无论如何也会跟大公子一道支撑到曹操引兵来援的那一刻! 而曹昂在将营地中的箭矢数了个清楚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分作了六份。 第一日一份,第一日两份,第日份。 他很清醒地看到最后一日势必出现的人力衰竭,只能依靠于工具来做出反击,甚至是—— 用进攻来代替防守。 当臧洪率领着其麾下的部将朝着那营盘发起远超此前任何一次的进攻之时,曹昂和曹洪对视了一眼,众人随后便只见得这黄昏暮色之中,一列骑兵自营地的边门杀出,直扑臧洪所率士卒而去。 这两日之间人人都快只当曹洪是个负责擂鼓助威之人了,也当他真有着被曹操留下的严格限制,只能固守在营地当中,却哪里想到,他在并未击鼓的时候,几乎将每一刻都用在了休息和磨刀之上! 也正是伴随着曹洪有若一把锋刀杀入敌方队伍的那一刻,自曹昂所总辖的营地之中,箭矢的密集程度在一瞬间翻了数倍不止,以至于本应当更占据优势的臧洪这一方在这猝不及防间竟落了一片人仰马翻的状况。 而在前排队列的混乱之中,曹洪丝毫没有跟他们缠斗的意思,率领着自己的这支骑兵队伍悍然在敌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这前列的豁口而去。 那一刻箭矢的暂停和曹洪的回返,在已经要熄灭的日光之中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曹洪纵马越过了临时搭建出的回返之路,在曹昂的接应之下,重新将一记重锤砸在了那营地之中的大鼓之上。 日头虽已落下,这一下擂鼓却仿佛将这营地之中剩下的战意尽数点燃了起来。 曹昂年轻,曹洪冲动,但他们都可以为了等待曹操留下的这个承诺而强化自己的薄弱之处。 这一番冲锋也让臧洪那头的攻势不由为之一滞。 “可惜臧子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曹洪看着外头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敌军身影,忍不住咬牙说道,“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选择亲自冲锋上阵,以示范我等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 “这等攻势之下,明日我们还能不能支撑得住,还当真有点不好说。” 曹昂语气坚定,“能!倘若明日他们还是这等穷追猛打的状态,便由我亲自出营来与他们交手,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父亲绝不是因为他们的支持才勉强坐上的兖州牧位置,我曹氏子弟本就有着立足兖州的本事!”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舍命陪君子了!”曹洪当即回道。 “我说,你们两个是真拿我不存在是吧?”依靠着近身作战本事屡次将营门给守住的许褚刚退下来休息便听到了这叔侄两个的对话,忍不住插了一句。 这人明明经由这第一日的戍守,无论是身心都已经到了疲累的极限了,还是在此刻不由在彼此对望间发出了几声长笑。 有这份彼此交托的信任和不惜牺牲的精神,今夜他们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可乘之机。 临近破晓之时,臧洪也只能无奈地领兵退了下去。 曹昂稍松了一口气,在让下属凡有异动便将他叫醒后便直接席地睡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闭眼休息上半刻钟,他便忽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掉的鲜红之色让他猛得惊醒了过来,甚至是当即跳了起来。 曹昂下意识地便朝着光亮发出的北方看去,惊见远处赫然出现了半边烧红的天色。 在睡意朦胧之间,他险些以为这是敌方从北面再次发起大举进攻了,甚至动用了火攻。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了曹洪脱口而出的惊呼,“那是张孟卓的军营!起火的是他们的大营!” 不是他们此刻驻扎在这头营盘之外的进攻场地,而是张邈真正作为军营的地方。 那里不知为何好像起了大火! 这尚未真正因日光而明亮起来的天幕之上,这抹刺眼的颜色在曹昂看来却如喜报无异。 他一把抓住了意图前去看个究竟的曹洪:“稳守军营!倘若真是我方人马所为,我等再发兵不迟。” 可他们坐得住,张超那头却不可能坐得住。 张邈尚未回来,他们也还没能拿下曹昂和曹洪,这都是还能被接受的损失,但倘若他们的大营出了岔子,那就有大麻烦了! 臧洪才经历了大半夜的厮杀,此时不宜再动,张超当即和边让一道直奔起火的大营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抵达那火势汹汹的军营,竟忽从斜地里杀出了一队人马。 张超警觉不妙,仓促间勒马止步,边让却没来得及有这等快速的反应。 在这依然有些黢黑的夜色下,张超只看到一个短小精悍的将领当先杀入,在这短兵交锋的一瞬间,边让这位陈留名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应招,便已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他摔跌下马,彻底没有了声息。 四野里却忽然回荡起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喊杀声。 目标,正是张超所在的方向! 第400章 辛毗传讯 夜色之中,纵然有那头的火光冲天,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出敌人的身份。 更何况此刻一刀将边让给斩杀的乐进,在此前的兖州地界上根本没有多少声名在外。 兖州的作战频次本就不算太高,上头又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众人压着,能让乐进一展身手的机会少之又少。 张超若是真能算是曹操的下属,说不定还能与他之间有同僚的交情。 可他并没有。 他甚至在这一瞬想的是—— 这只怕是乔琰的人到了! 此时距离曹操的北上也不过是两日,除非是路上在消息的传达和援兵的行路中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耽搁,才有可能让骑兵在此刻抵达。 但曹操在濮阳的骑兵有多少呢? 反正是不会有太多了。 濮阳距离冀州已不算太远了,会造成正面进攻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哪里需要驻扎这样多的骑兵。 然而此刻张超在视线中所见,于火光映照之下的层层黑影,以一种极快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在队列的规模上有着何止于百千的数量。 这要不是从虎牢关方向来袭的洛阳守军,哪里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毕竟,曹操的部将应当不敢擅杀边让,令曹操背上杀害名士的罪名,乔琰的部下却可以当兖州乃是仇敌,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等举动。 张超却并未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看不清乐进的面容,乐进又怎么可能辨认得清楚他们的身份。 他和枣祗合计之后由他先统领骑兵先行,倘若大公子和曹洪将军的情况已经万分危急,无论后军的步兵是否抵达,乐进都要先行发起进攻,给自己人一个反击的机会。 他抵达的时候,也正是臧洪的军队结束了连夜的强势进攻暂时休息的时候。 乐进怎么看都觉得,这等趁夜作战的疲敝极有可能会导致曹昂等人守营失败,还是该当由他们这边尽快发起支援。 所幸,今夜的风向正如满宠在枣祗出发之前给他建议的那样,完全可以尝试于纵火进攻。 而在火起之时,因他此刻的人手不足,乐进果断放弃了袭营的打算,只是在让人四方点火加重火势之后,便带领着队伍埋伏在了张超等人回返救援的必由之路上。 眼见边让这么冲在了前头,乐进还当对方是个前锋或者是哪位他不认得的将领,毫不犹豫地对其挥出了一刀。 也实不能怪他做出了这等错误的判断。 边让到底还算有过行军经验,清楚在此等局面下不该穿什么影响行动的长衫,而是身着甲胄。 于是当乐进发觉此人虽然骑术尚可,应战的本领却远远逊色于寻常将领的时候,早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在这等急需救人且己方依然处在弱势的环境之中,他又哪里有这个时间去追究此人的身份。 即便是听到了张超喊出的一句“文礼”,乐进也权当未曾听到这话一般,在这拨马回头的转刀来袭间,悍然杀向了张超。 他这等本就胆魄过人、勇武非常的样子,在等闲的交战中,或许还会因其对战经验的不足,看起来有几分莽夫样,但在此刻这样的环境中,却俨然一派底气深厚的模样。 张超不由为之大惊。 他无法确认在此时是否有更多的敌人已经将他们这一头的营寨给打穿了,正在其中进行清缴举动,乐进这支负责拦截的队伍只是从其中分拨出来的而已。 边让之死和兄长迄今的音讯渺茫,都无疑是误导了他的判断。 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断。 先行撤兵! 先去和围攻曹昂营寨的那部分兵马会合。 总归此时距离天亮已经只剩下了不长的时间,就算那真是乔琰的部从入侵陈留,这个数量也绝不可能到超过了陈留守军的地步,等到四面的驻兵陆续抵达,他们在稳定了局势后势必能够将这点劣势给消弭掉,重新将主动权占回来。 现在他最应当做的,是绝不能慌乱。 但他要想做到从容退去何其不易! 这些驰援于营寨的士卒中本就因那军营火起而担忧起了同伴的安危,若是让他们奋力一搏杀奔到营寨面前,想必就也并不那么难做到,可张超在此时下达的退兵回返指令却让他们疑心,这是因为前方有了不可战胜的敌人! 当他们后撤,乐进却依然在领着骑兵以一种凶煞的方式穷追不舍之时,这支本应当做为回援队伍扑灭火势的存在,反倒成了被人几乎一口吞下的猎物。 天光熹微之中,才终于有人发觉,乐进所率领的队伍根本没有他们所想象得那般人数庞大。 可还没等这个判断被人说出,这撵着他们逃窜的骑兵已突如其来地一个掉头,朝着被曹昂和曹洪稳守的营寨方向疾奔而去。 曹昂未曾被那头的火起而打断冷静的思绪,而是时刻让人留意着北面的动静,于是当乐进携骑兵出现之时,他当即被知会了这个消息。 而当他令人查探到张超那边的混乱情形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机会到了。 “收拢队伍,往南撤离!”曹昂的指令下达后,这些本已疲惫力竭的将士一想到他们的援兵已到,一个个都行动了起来。 从这营盘周遭看到的依然是一番严防死守的状态,内部却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乐进的骑兵队伍冲到曹昂面前的时候,正见这位曹氏大公子已然甲胄齐备端坐马上,虽是面色有些惨白,却依然有一派指挥若定的气度。 乐进不难从他的这等表现中看出,倘若他再晚到一会儿,这位大公子应当也能将局面给撑下去,但此刻更加主动的局面,显然更好。 曹昂下令道:“劳驾文谦与仲康断后,我等南撤!” 北面或许是距离濮阳方向更近,但北面的军营起火所产生的营啸随着天光大亮势必被尽快平息下来,到时候那两方合围对他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先往南走。 自酸枣军营往南渡过濮水便是封丘。 有濮水拦阻,张超等人想要发起进攻也没有那般容易。 张邈部从中戍守于封丘的本就不多,就算有的话也大多已经被征调到了此地,正是合该让他们据城而守的地方! “等等,再让一人北上告知枣校尉,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令他暂缓行路,占酸枣北面的胙县,以侯我父亲的支援。” 有乐进先行抵达为他解围,对曹昂来说已然足够。 在他选择了南下封丘后,若是枣祗依然在往此地赶,难免会被张超等人拦截。 枣祗身边的部从大多是步兵,天然就有着一份劣势。 还不如暂停脚步,留守在东郡和陈留的边界上。 “可曹公此时的安危还未曾……” 乐进刚刚开口便被曹昂给打断了,“父亲既然成功将消息送出,也令你等未曾违背支援酸枣的三日盟约,便绝不可能会出事。满伯宁此番种种安排妥当,令你等火烧张邈营地的决策也精准有效,应当不会在救援我父上失手。”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由枣祗稳守那座交界线上的县城,以防陈留军队朝着东郡迫近,也不算是什么错误的决断。 曹昂压制住了对曹操的担心,镇定开口道:“撤军!” 他们这方的撤军决断实在是下达得太快了,当被乐进一度追着撵的张超终于和留守的臧洪会合之时,他们已有大半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而当北面起火营地的士卒终于前来报信,他们所遇到的只是火攻,并没有真正遭到军队进攻之时,曹昂的军队早已从西面彻底退出了营地了。 “糟了!我们被他们骗了!”臧洪猝尔起身,开口说道。 曹昂尚且能够在经历了连夜的鏖战之后振作精神,他又有什么理由在此刻休整。 何况,曹操那边发出的援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显然标志着陈留兵变的消息已然送到了濮阳,只怕张邈此刻的处境不会太好。 但这个判断便先不必在此时对着张超说出来了,否则只怕他此刻还仅剩不多的冷静将会再丢一半。 “我立刻派人去拦截曹子脩的行动。”张超一边草率地将方才与乐进交手中被划开的伤口包扎了一番,一边说道。 眼看着便是要在下一刻重新调度士卒作战。 但还没等他走出营帐,就被臧洪给拦下了。 “不,不必做这个追击。”臧洪思忖了一番眼下的局势后说道:“他们在濒临绝境之时忽然得到了支援,此时的士气绝非寻常时候可比,何况曹子脩选择南行,是依然以北面曹孟德行动为主的意思,并非能变更局势的主力……” “我等北上!” 曹操若是以为要靠着这次纵火便能将他们的士气给打散,做出什么头脑发热的决断,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们了。 臧洪说道:“令人盯住曹子脩和曹子廉的行动,一旦他们要转道东行脱离陈留地界再行知会,我领一军北上,拦截濮阳方向前来的曹孟德援军。” 无论张邈此刻面对的到底是何种局面,擒贼先擒王的决定总是没错的。 乐进的全骑兵援军不可能没有后军,曹操倘若真已脱困也不可能对陈留地界上的种种变化视而不见,必定会派出援兵。 他们绝不能在此时做出这等舍本逐末的举动。 “不错,”张超心中权衡了一番后回道,“我等不能再以大军对着曹子脩围追堵截了。” 倘若曹昂尽快占据了封丘县城,他们要想攻破便更加艰难。 这世上何来这等明明是想要将对方拿下,却自己这边损兵折将形势更为严峻的情况? 且不说陈宫这个发起之人没有被救出来,他们本应当占据的优势局面,竟然在此刻分毫不见,要是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话,迟早要出大麻烦!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起兵,收拢军营中的士卒,整顿完毕后北上伏击。”在臧洪的分析面前,张超也多少找回了几分信心,下达了指令。 他们的兵卒数量依然要比曹操此刻能调度南下的更多,实不该在此时因为判断的失误而有什么垂丧的想法! 张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将边文礼的尸体看守妥当,等此间事了,再将其厚葬。” 想到边让还是被他给请回来的,臧洪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惆怅之色,可惜现在不是他们为之哀悼的时候。 骑兵哨探被他们先一步往北方派遣了出去。 他和张超则一个负责整合队伍,一个负责将被火势惊动的士卒给带回。 所幸因伤亡不重,当他们动身启程之时,士气虽有少许的折损,但还依然在他们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当这一批陈留守军被完全聚拢在一处的时候,这种士气有缺的情况越发难以看出分毫。 更让臧洪感到庆幸的是,他显然没有做错决断,只因哨骑未过多久便向他汇报道,在北面有着一批以步兵为主的队伍正在南下而来,目标宛然正是酸枣! 这若不是曹操朝着曹昂方向派来的援军后军还能是谁? 倘若他们先前一味追击曹昂的队伍,极有可能就会被这支不适合正面冲锋的队伍从后头包抄袭击了,可在他们选择主动迎敌后,这支军队却无疑是他们的猎物! “全军加速行进。” 他要那些人就算发觉了他们的踪迹,也没有掉头逃跑的机会! 可当臧洪已能远远看到那支队伍的时候,他却发觉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往后退的意思,甚至当先一步朝着他们发起了进攻的冲锋。 对方率先杀出的步兵队伍身着齐整的甲胄,在迈步而来的动作中透露出好一派军容齐整,威风凛然的姿态。 甲胄的震动间伴随着头顶的日光映照,竟闪烁着一片灼目的光辉。 那分明不是曹操的濮阳守军所能拿出来的军备,也不是他能在仓促之间调度出的精兵。 臧洪气势满满的迎敌信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因他忽然看到了在对面的进军中缓缓升起的帅旗。 那是一个“郭”字! 而在这面帅旗的前头,还有两面异常醒目的大雍王旗! 这哪里是什么曹操的援兵,分明是身处虎牢关的郭嘉和徐晃,在察觉到他们这头的内部混战后,朝着他们发起了进攻。 半月来他们只在洛阳防守的状态甚至让人几乎要忘记了,若论起进攻的威势,乔琰的部将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分毫。 而就算是步兵,那也是被她命名为先登营的精锐! 糟了。 在此刻的距离下已来不及让他们再做出什么回撤避战的行动,只能与对方正面交手了! 乔琰慢条斯理地往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在这自己和自己的对弈中,黑白子的相互侵吞博弈,依然有着一番交手思量,权且当做在无聊之时保持头脑灵活的调剂品。 兖州方向的大方向她已经给郭嘉定下去了,那么现在就是看他们各自发挥的时候了。 不过她原本以为会是兖州方向的阶段性战报先送到她的面前,却不料是程昱在公事之余,先带着一封书信踏足了御书房,将一条消息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躬身汇报道:“有一封从东面送来的信,在抵达长安后先于拜谒司徒府后送到了臣的手中,希望我将其转交给陛下。” 乔琰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抬眸朝着程昱看去,露出一抹兴味之色。 东面,既然被程昱这样说,就显然不会是她那些身处于长安以东地界上的臣子,而应当是—— 邺城朝廷治下的地方。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她还以为这些邺城的臣子,要么就是先向着刘辩表露一番忠诚于大汉的心思,要么就是先观望一番她向世家做出安排的举动,再不然便是等到她真正有对那四州动手的意图之时再行有所表现,毕竟其中真有眼力的早该在袁绍的屡次计策失败后便舍弃袁绍而走了。 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在此时联络于她。 “将消息送来的人,陛下应当知道。”程昱说到这里,都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他此时还在司隶境内,并不在邺城。但他有人手在邺城,这个消息倒是应当不会错。” 程昱会选择将这条消息上报也因为,这个消息就算当真有错,对陛下的行动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既然如此,不如选择相信对方。 乔琰挑了挑眉头:“辛毗辛佐治?” 在司隶境内唯独还算隶属于袁绍治下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河内郡。 河内司马家早已举族搬迁到了河东郡,以显示其诚心效忠之意,河内太守王匡会否投诚于她,在这数年间的表现里早已能看得出来了,实在是不必对他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展望,反倒是曾经因为窥伺军情被乔琰这边的人所俘获,甚至是往并州走过一遭的辛毗,还有几分这个可能。 何况,袁绍一面说着不怀疑于他和高览在被俘虏后的情况,一面又将他从冀州北部战线上调走,一面说这洛阳孟津不易攻破不能算是他的问题,一面又觉得本该空虚的洛阳没能得手乃是辛毗的问题,在几日前对他发出了一番斥责之言…… 也不能怪下属在这等情况下生出异心。 谁会想要一辈子站错立场呢? 程昱颔首,“不错,正是辛佐治。他在来信中说,袁本初秘密前往兖州了。” 袁绍……去了兖州? 那还真是一个—— 意外之喜! 第401章 四方混战 “我还当袁绍会在此时老老实实地待在冀州,尽快想想如何平抑住邺城内部的人心浮动。想不到他会选择直接往兖州走一趟。” 别看邺城处在观望状态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也并不代表着他们还能心情平顺地充当着被袁大将军统辖的下属。 邺城朝堂上的一番风起云涌,以乔琰的眼线倒是没法探听到,但大致的情况总还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的。 刘辩这位天子、袁绍这位出自四世三公之家的大将军、有着转投长安想法的朝臣、以及无论是出于个人利益还是汉室兴衰想法意图和汉室共存亡的朝臣,各自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就像是乔琰暂时不会选择御驾亲征一样,袁绍离开邺城,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选择。 可若是想想兖州那头的局势,他这亲自前往也不算是个错误的举动。 他无法判断曹操能否还继续站在他的这头,也不能冒从四州变成仅剩两州的风险,因此唯独能做的,就是在此时前来确认这个结果。 倘若因为乔琰的登基,加上此前在面对乔琰的种种行动中的碰壁,让他觉得自家下属在办事上不够靠谱,他会亲自前来也就更有了可信度。 不过…… “他这么做,可不是做上司的有行动力,而是让下属心寒了。”乔琰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袁绍的下属之中从来都不缺有本事的人。 沮授这位个中翘楚,领着冀州境内二把手的位置,当年能以孤军深入的方式打上袁术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文武兼备地替袁绍打理内政,实可全是个全才。 审配田丰这些河北士人,当年没少在袁绍初入冀州之时为他拨拢关系,在评判局势的眼光上也都各有其长处可言。 张郃高览那些将领,在冀青二州上的黄巾贼党复起之时屡屡替袁绍出兵平叛,若非这些人的戍守,乔琰早不需有何种损失,便能将大军攻入冀州境内了。 被沮授带入冀州、目前效力于袁绍麾下的高顺,也实在称得上是一员让乔琰颇为眼馋的良将。 邺城朝廷的朝堂上,更有不知多少当年并未前往长安护持刘协之人,其中有真材实料的也不在少数。 只可惜…… 沮授权柄过盛难免招到袁绍的怀疑。 河北系与颍川系的士人在袁绍这里相互制衡,难有真正出头的机会。 良将猛士在袁绍手中也难以发挥出什么攻坚掠地的效果。 更不用说,在此时这等本已属危亡的局面下,袁绍本该当做的是群策群力商议各方战线上的布置,而不是随意调度了一番谋臣武将的安排之后,便和许攸以这等方式往兖州境内来了。 这简直是以一种无声的台词在朝着自己的下属说——我不相信你们的能力,也不相信你们的忠心。 谁愿意遭到这样的质疑?起码辛毗就不乐意! 说来也是好笑,袁绍对许攸能持有这样的信任,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许攸和袁绍在早年间的交情让他更敢说话,而是因为许攸有着显而易见的毛病暴露在袁绍面前。 他够贪。 这种毛病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是会将其排除在核心团队之外的存在,可对于袁绍来说,却恰恰是他可以放心用许攸的缘由,只因他随时可以将许攸重新打落尘埃之中。 见乔琰的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程昱接话道:“陛下何必为袁本初感到可惜,人才在他的手中无法得到重用,便合该成为协助陛下建设大雍的一员。” “眼下的朝堂正如陛下所言尚是百废待兴之时,新一任的弘文馆考核选拔出题还在筹备之中,若能直接从兖豫冀青四州获取人手,还能免于数年栽培。” 乔琰忍不住笑道:“仲德先生多年间对我的信心真是一如既往,不过这所谓人尽其才的恭维话就先不必说了,考核之事也容我随后与尚书台商榷,还是先说说兖州的情况吧。” 她原本只当这兖州世家的倒戈,尤其是陈宫和张邈的联手,是将曹操迫入司隶,倒戈向她的最好机会,但袁绍这一出现,倒是多了点意思。 “辛佐治没必要刻意在此事上给我们以错误的信号。” 毕竟就算真知道了袁绍抵达,乔琰也暂时只打算以操盘者的身份观望这出局势。 乔琰指尖的黑子在面前的棋盘上叩击了两下,在忽而停住的声响里,她朝着程昱问道:“仲德先生,你怎么看?” 程昱回道:“若是由陈公台凭借陈留的兵力和世家的名号来发起对曹操的反叛,在曹孟德已然做出应变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再掀起随后的波澜了。所谓捉贼拿赃,便是这个道理。” 乔琰此时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郭嘉在从虎牢关出兵兖州后朝着长安方向送过来的—— 曹操已然脱离营地北上,暂不知其下落,曹昂与曹洪等人稳守营寨,与张超臧洪等人对抗。 无论曹操此刻是否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有郭嘉徐晃在旁策应,随时可以从虎牢关出兵,又有郭嘉往颍川方向送出的信,令袁涣与黄忠北上陈留作战,兖州世家想要通过这反叛一战直接夺取兖州的愿景其实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你说的不错,”乔琰回道:“兖州世家中一定会有人在此时充当起墙头草的角色,先行观望曹操的直系军队和张邈张超兄弟之间的交手。若是这场兖州战事的持续时间够久,说不定还能将其中的一部分再钓出来,但我没有这个等待的时间。” “我们不可能放任这份平定兖州的功劳全部交在曹孟德手中,否则兖州黎民到底是认我这位陛下还是认曹孟德那位兖州牧,就着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该讲权柄的时候,便不必去讨论什么交情,跟曹操这种能人更是如此。 “出于民众生计的考虑,我们同样不可能让兖州地界上的动乱持续太久。” 再耽误下去,今年好不容易在天时上比起前两年好上不少,也要被浪费了。 程昱接道:“那么袁本初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他势必会是一枚足够有分量的鱼饵。” 袁绍亲自来到兖州,会否被乔琰的下属擒获,成为正面击破邺城朝廷的契机,倒是未必能下一个定论。 毕竟,袁绍此人若是当真一点没给自己留有逃遁后路地就来到兖州地界上,那乔琰真是要怀疑一下他的智商问题了。 但袁绍的出现,却无疑能将有些迟疑于是否入局的世家拉拽下场。 陈宫的分量不够的话,汝南袁氏够了吗? 就算不完全足够的话,当袁绍亲眼看到这兖州境内的风起云涌,眼见曹操、张邈以及乔琰麾下的势力在陈留地界上混战成一锅粥,他怎么可能坐得住,不在其中试图分一杯羹? 当他也朝着此地伸出手的时候,总是该当拿出一点筹码来的。 袁绍的出现,让那条“负隅顽抗者死”的诏令,越发有了实现的机会! “让我们静观其变吧,”乔琰笑了笑,“当然,我说的只是我们。”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和程昱,“就像你说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奉孝身在兖州总得履行好他这个兖州刺史的职位,可不能做出什么静观其变的举动来。” “将袁本初身在兖州的消息送给他吧,我想他会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远在兖州的袁绍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了眼后方,确定不是方才途径的夏侯渊部从将他给辨认了出来,只当是这冬春交际之时稍有些不适而已。 “曹阿瞒真是就差没将反心写在脸上了!”等到周遭已彻底没有旁人在,袁绍这才开口愤愤不平地说道,“你看看他这是做出了何种安排,将夏侯妙才调度到了东武阳驻扎,还摆出了一副提防我冀州兵马南下的样子,这算什么意思?” 许攸无声地望了望天。 他很想说袁绍自己本人都来兖州了,显然是有对此地图谋意思的,那么按照曹操对袁绍的了解,提前做出这等驻防准备,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有问题的举动。 袁绍也不必这等他可负人,人不可负我的状态。 但当他开口的时候还是说道:“所幸明公并未真以兵马南下,而是先以这等冒险的方式深入兖州境内。总归我等已在此地了,抓那曹孟德的错处也好,亲自与之商谈以显示我等的诚意也罢,都已是令那夏侯妙才的北望冀州举措无用。” 袁绍的脸色稍霁,又听许攸接着说道:“何况以曹孟德在兖州地界上的兵马数量,又多分出一支在东武阳,可以说是越发分散了,倘若真到了两军对垒之时,我等甚至可以不必自冀州出兵,那河内郡的王公节手里还有一批人马,青州军也可自泰山郡直抵兖州,都可越过东武阳防线。” 这便是此番深入兖州、早一点知道局势的好处了。 许攸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此外,动兵于外,何如兴兵在内呢?” “不错,正是如此!”袁绍脸上先前还有的几分不虞,已在此时彻底消失殆尽。 去年十月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在长安兴起之时,他还一度让人在那里推波助澜,意图让长安朝廷在内部生乱,可惜王允和刘扬这几个废物,除了让乔琰越发明确地得到民众的拥趸,甚至是直接登上了天子之位外,简直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但他无法通过干涉内部事务的情况让乔琰所掌握的政权崩塌,用来对付曹操,总是可以的吧? 当年兖州世家联名写成的那封状告曹操的书信,可还在他的手里放着呢! 也果然如袁绍所猜测的那样,当他抵达寿张王氏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这个迎接他的年轻人眼中爆发出了近乎狂热的光。 对方更是忙不迭地将袁绍给迎了进去,请他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袁绍起先还因踏足兖州后便见夏侯渊布防的不快心情,都在此刻暂时搁置了。 不过他很快就留意到,在寿张王氏的宅邸之外隐约传来了人员的聚集之声。 他的眉头刚一皱起,就听对方解释道:“请大将军切莫见怪,实是那兖州牧曹孟德欺人太甚,竟有投敌于长安朝廷的想法,这次就连他麾下的谋主陈公台都看不下去了,意图趁着他尚在陈留地界上,联手陈留的张太守将其拿下。” “为防我方军队人手不足,在面对曹氏和夏侯氏散布各地的军队之时吃亏,这才将我等所能动用的私兵势力也给动用起来。” 袁绍闻言大惊,可这大惊之中又分明是大喜。 去岁他寻上曹操意图和对方联盟的时候,还曾经被曹操以要赴乔琰发起的虎牢关之约给推迟了,他本想留曹昂在邺城为官,甚至是将袁氏女嫁给曹昂的计划也没能成功,当时前来言说这个推迟之事的就是陈宫。 在袁绍看来,陈宫不会背叛曹操,就跟许攸不会背叛他袁绍是一样的。 所以饶是他在前来兖州之前有想过,这兖州地界上的局势他还是可以做出一二干涉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能听到这等意料之外的喜事! 陈宫叛曹,甚至是和张邈一起背叛曹操! 这些在兖州地界上并无多少实权在手的世家到底能够征调起多少兵卒,在此刻完全是一件不太要紧的事情。 只因有陈宫和张邈这两个重要人物在此时拿出这等决绝的态度,兖州内乱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之事。 “眼下陈留那边的情形如何了?”袁绍连忙发问道。 但当他发出此问的时候,眼见这寿张王氏的年轻人在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局促的神情,他又陡然意识到,这问题实在不应该用来问他。 既然此事是由陈宫和张邈主导,这些兖州世家只能算是被拉上战车的存在,那么整个局势的主动权便不可能会在寿张王氏的手里。 他们至多就是听从陈宫的指令行事罢了。 问他们也问不出什么答案来。 说不定还是他亲自前往陈留所能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实一些。 可当袁绍听着寿张王氏的致歉之时,他又陡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陈宫和张邈联手对曹操的背刺,固然有可能在猝不及防之间让曹操面临莫大的损失,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但…… 陈宫才气纵横,张邈麾下的臧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让这几人在得手之后重新抱团,执掌住了兖州地界上的权柄,那和先前由曹操掌控兖州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充其量也就是,他们不会朝着乔琰投降而已。 这与袁绍在行过冀州和兖州边界线之时的想法完全不符。 他要的是对兖州人力财力更进一步的职权,不是一个在名义上称呼他为大将军的兖州牧! 在暂时于此地安顿下来后,袁绍便朝着许攸问道:“子远,以你看来,倘若我等陆续游说东平、济阴等地的世家,组成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再加入到这场兖州内乱之中,是否有可能拿下此地?” 虽说有夏侯渊的存在,让袁绍若是想要在当下通过直接调度冀州的兵马南下、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变得稍有几分难处,但他也不是没有优势! 兖州世家对他的态度是一方面,张邈此人的性格则是另一方面。 他可为一郡太守,却还远不到能接掌州牧位置的地步。 换句话说,要说服他在权力上稍有退让,远比说服曹操容易得多。 “我觉得可行,”许攸笃定回道,“明公应当听到今日王氏之人交相传达的想法了,他们绝不愿意接受由乔琰拿到兖州地界上的主动权,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和对方以及曹操之间有些旧怨,也因为乔琰所推行的种种举动完全不符合这些兖州世家对于领袖之人的期许!” 许攸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袁绍彻底振作起来了精神,“这简直是明公整顿兖豫二州的天赐良机!倘若陈公台等人的内乱让乔琰有了插手此地的想法,那我们便先静观这三方势力交手,利用乔琰在虎牢关的守军来消耗陈公台张孟卓等人的兵力好了!” 曹操令夏侯渊把守边界又有何用,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最有威胁性的,还是祸起萧墙之事吗? 袁绍拊掌一拍,“都依子远所言,我这趟兖州之行,可得算是来对了。” 拉拢兖州世家的举动显得他有点跌份又如何? 在能借机拿下兖州的这些实际利益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袁绍甚至在这个对他而言陌生的落脚地睡了个安稳觉,却浑然不知,在他看来可以做一个傀儡兖州牧的张邈,已经被曹操以“要去邺城买三公自证清白”这样的荒唐理由给直接骗出了军营,又在满宠发起对曹操的援助之时被击杀在了当场。 在他和寿张王氏看来都得算是此番行动发起者的陈宫,早在计划还没开展的时候就被曹操给砸晕了过去,到此刻已经五花大绑地度过了两日的时间。 在曹昂兵渡濮水撤退到封丘的时候也没忘记将他给带上,严防他能做出什么影响战局的行动。 前九江太守、现兖州名士的边让已经在黑灯瞎火之中被曹操的部将乐进所杀。 而陈留守军此刻的指挥者张超,则是和臧洪一道,在以为会遇到曹操南下救援兵卒的拦截作战中,遇上的却是从虎牢关发兵的郭嘉和徐晃。 这哪里是一支等闲水准的队伍! 哪怕此刻是双方势力的正面交锋,没有什么偷袭埋伏抢占先机的情况,在这两军对垒的一瞬间,张超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双方之间的差距。 他甚至不需要有多么敏锐的带兵意识,都能直白地感受到这一点! 己方的士卒在昨夜的火烧惊吓后看似已经无虞,却实际上还处在一种士气低迷的状态。 倘若遇上了一支能让他们占据进攻优势的队伍,这士气或许还能尽快回升回来,可偏偏…… 他们遇上的这支队伍,是以一种并未透支体力的方式从虎牢关中行出,并在此地已然经过了大半夜的以逸待劳,就等着他们的到来! 先头的甲兵顶着箭雨的冲击,却依然以一种无比矫健的姿态攻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毕竟是乔琰训练起来用在攻城作战上的队伍,就算是面对城头上的乱矢如雨,都不会让他们有任何一点恐惧退却的想法,又怎么会惧怕这平地上的拦阻。 这数年间让他们唯一逞威风的时候,便是在半月前将曹操从虎牢关下驱逐而走,他们正在意图再展一番厚积薄发的姿态,若论起士气更是对面的数倍。 郭嘉对大军的指挥和徐晃对于攻坚队伍的统领,更是以一种利刃穿刺的方式直扑张超而来,险些让他以为,那是凌晨的灾祸又将重演了! 这番对强敌的恐惧里是否还有混杂着对于那位大雍天子的敬畏,在这仓促间的应变里不得而知。 交战之中的双方唯独能知道的,只是在这一刻,张超做出了一个决断—— 撤军! 我方士气的溃散在张超的眼中显示得不要太清楚。 倘若继续任由对方以这等方式凿穿队伍,甚至拿出那先登的气势将他这位统帅给击杀,他们便彻底回天无力了。 他们要是能有一个吕布一般勇猛的武将,能在这等败势之中直捣敌方中军,将郭嘉给斩杀,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他们没有。 在场的,只有一个先前就险些丧命在乐进刀下的张超,和一个还未曾从进攻曹昂营地里回过气来的臧洪。 撤军的确是他们此刻最好的打算。 可寻常的撤军或许还能通过不同方向的撤退迷惑敌军,让士卒尽可能分散而行以图保全,他们的撤军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北面不成,且不说郭嘉徐晃他们就是从北面而来的,曹操的援军也有可能紧随其后。 南面有乐进与曹昂曹洪会合之后形成的队伍,难保不会趁机对他们发起拦截。 所以他们只能往东面走,退到平丘、推到济阳,甚至是退出陈留郡进入济阴郡的地界上去! 在这样的退兵中,张超和臧洪再怎么意图让士卒跟上他们的步伐,也难以改变他们的后军在被敌方的紧追不舍里只能选择割舍下去。 以至于当他们的后方已不再有追兵赶来的时候,再看他们的队伍,已损失了十之七八了。 张超望见这等狼狈异常的画面,不由悲从中来。 想到兄长的安危也到此刻都还没能为他所获知,他也就越发在心中焦躁不安。 可此时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悲秋伤春。 在他暂时于平丘驻扎,将周遭的城墙布防妥当后,他便当即令人南下前往陈留郡的南部。 也即在曹昂所驻扎的封丘更往南的地方。 因张邈的陈留太守位置,他们兄弟在雍丘等地还有为数不少的士卒,倘若能将这样的一支兵卒绕行送到他所在之处,他们或许还能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这里是陈留,是他们的主场地盘,怎能被人逼迫到这等地步! 但当前去调兵的臧洪抵达雍丘之时,还未抵达那方城下,他便已远远看到了几面熟悉的旗帜。 在撞上郭嘉的队伍之时他看到过这几面大雍王旗,而现在它们又出现在了眼前。 雍丘出现“大雍”的旗帜真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更别说,与那些旗帜同时出现在城头的,还有几面写有“袁”字的旗帜。 臧洪陡然意识到了这些旗帜的归属。 颍川太守袁涣袁曜卿! 他的兵马确实也可以在此时因两地的相邻直接开赴陈留郡内。 但他也来得太快了! 在这雍丘易主的消息面前,臧洪已不必怀疑,他们的另外一条退路也被乔琰的下属给无情切断了。 唯独剩下的,便是继续往东撤离。 可当臧洪回返到平丘的同时,张超派遣往东面调查情况的士卒又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原本应当身在濮阳的曹仁不知何故,已经驻扎在了济阴郡的定陶县内,就像是一尊拦截在他张超和那些蠢蠢欲动的兖州世家之间的拦路虎! 他已处在了一座天罗地网之内。 这座天罗地网要抓捕的其实并不是他们两人,但此刻置身于包围圈中央的确实是他们不错。 甚至于此刻南下而来的曹操也正盘算着要如何将张超等人击败,将陈留郡的号令权夺回来。 他带着这些河内郡的守军,在渡过了大河后朝着酸枣的方向迎了过去,在胙县遇上了驻扎于此的枣祗。 当从他这里听到了这个暂缓进军的消息是出自曹昂的传讯,令他当心张超部从的半道拦截之时,曹操本还紧绷着的面色上都不由闪过了一丝会心的笑意。 旧友和谋主的背叛,的确让他伤心,但这危难当头里却让他看到了曹昂立起来的希望,怎能不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动容。 “走,将你我两方的军队合并,我等即刻南下,去同子脩会合!” 张超没能在援军到达之前将曹昂击败,已经注定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的军队人多又有什么用? 他现在正处在要被两面夹击的窘境之中。 但还没等曹操抵达酸枣,他便已遇上了一片大军列阵于前的场面。 也同样是因为那些在和风之中招展的旗帜,让曹操陡然明晓了对方的身份。 或许唯独让他显得和张超的待遇不大相同的是,那支军容齐整的队伍并没有要往前进军的意思,反而是保持着不动如山的状态。 只有那帅旗之下的郭嘉在此刻策马出列,朝着曹操所在的方向靠近了一段距离。 在对方似乎并无恶意的情况下,曹操也同样抬手示意下属不必做出进攻的举动,策御战马缓行,抵达了距离郭嘉五六十步远的位置。 这位跟随乔琰将近十年的谋士好像不如戏志才程昱等人资历深厚,也不如贾诩李儒这般有着异常老辣的手段,但在对方这份看似漫不经心的行动和神情中,却依然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底气。 他已当先一步开了口:“曹兖州,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上一次曹操见到郭嘉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都要追溯到袁绍借粮的时候了。 当时的郭嘉还问了一句,那袁中郎的术算能力,是否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差,真是让曹操不明就里。 到了后来袁绍的那出欠条内容广告四方,曹操才明白郭嘉彼时那句话中的意思。 算是来,的确是多年未见了。 不过算起来他们两个此前都不能算是身处一方势力,这疆土辽阔,没见面才是正常的。 但还没等曹操开口,郭嘉已又补充了一句异常扎心的话,“抱歉,我说错了,陛下有旨,令我郭嘉为大雍的兖州刺史,这曹兖州的称呼便有些不对了。” 曹操的目光下意识地便朝着郭嘉的后方看去,发觉在他后方的散部人马里,竟出现了些衣着熟悉的家伙。 那分明就是张邈的旧部。 敏锐如他怎么会看不出,他这先往河内郡从王匡这里做了个无本买卖的借兵,固然是个高明的举动,但这天下间的聪明人可不只是他曹孟德。 郭嘉拦住的也不只是他曹操。 他抢先一步到来击退了张超和臧洪,也就顺理成章地霸占了这些侵吞下来的部从。 而乔琰对郭嘉提前给出的兖州刺史职务,则给了他名正言顺进军此地的理由! 这还真是好一出胜券在握的打招呼! 曹操按住了缰绳,朗声问道:“郭兖州拦住我的去路就是想告知于我此事的?” 郭嘉回道:“自然不是,还有一句话,陛下希望我带给你——” 在这后半句话出口的那一刻,从郭嘉口中传达出的意思里绝无任何一点上位者的怜悯施恩,只有始终不改的英雄惜英雄。 “陛下说,你曹孟德若愿意归降,这征西之名什么时候都不晚!” 第402章 袁绍出兵 征西征西,自中平四年此言便已从曹操的口中说出,又在昔年沈亭会见之时被乔琰调侃,言及凉州已然平定,这征西之名不如改为征东。 但无论是征西还是征东,都已在此时成为了一种代指。 这句“征西不晚”无疑是在说,曹操倘若愿意归降,在何时都可以于长安朝廷之中谋求到一个开疆拓土的职位。 在乔琰自己尚且还是个臣子的时候,这句话便已经允诺出口,而今她君临九州,也并未变过。 在他本就有被世家的抉择逼上倒戈之路的时候,这句话的分量已不必多说。 这是乔琰以故友的身份做出的承诺。 即便曹操曾在虎牢关下质问于她,是否已有韩信之心,即便从这多年间的归属权来看,乔琰和曹操始终分列两方,也并未改变她的初心。 这份对友人的初心,或许也同样会是她面对天下人的初心。 在他绝无可能自立门户的情况下,乔琰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 忽然平白地被人抢了个功劳,怎么说都觉得有点憋屈啊。 郭嘉问道:“曹将军真的觉得憋屈?” 曹操倒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性格,也没打算搞出什么收编的摆谱,只是在两军收兵聚拢在一处的时候朝着郭嘉调侃一般地说道。 但郭嘉这人,跟乔琰和戏志才这些人插科打诨惯了,哪里会让人在口头上占到便宜。 他指了指曹操那头的队伍,说道:“曹将军倒是挺有意思,把别人的队伍在此时据为己有,但若是要用来威慑张孟高这等才遭了火烧袭营的还好说,要是真与我等对垒,不是一般的吃亏吧。” 曹操语气从容,“可这样一来倒是和我向着王公节借兵的时候说用的说辞吻合了。我与他说,我非要他出兵,乃是因为兖州遭到了你们自虎牢关方向发起的进攻,倘若不能及时做出支援,这兖州易主,他也必须担负起责任。王公节哪里敢担上这样的罪名,除了借兵也没有别的选择,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吧?” 要说此刻最为茫然的,可不是枣祗满宠这些已经猜出曹操想法的人。 他的这个临阵倒戈看似是快,却可算是一场从去岁的虎牢关会见到如今的漫长拉锯战,直到今日的这一句征西之约,方才让这最后的决断水落石出。 并不是真因为郭嘉的拦路便有何种畏缩避战的想法。 真正还在此时云里雾里的,是那些跟随曹操从河内郡渡河而来的将士。 他们本可以随同王匡一道在朝歌驻扎,却因为王匡的调令前来兖州助战。 但以眼下的情形看,他们好像何止是更换了一个作战的地点,还要将头顶上的天子也给一并更换了? 这天下何来这等奇怪的事情! “交代自然是会有的,兖州若定,洛阳方向便不需再多往虎牢关方向送出援军,大可将多余的人力尽数投入到孟津小平津的作战中,河东郡数年间对河内郡人口的吸纳,也早让这两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这么一看,若要完成对河内郡的进攻收编,本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司隶校尉部乃是一个整体,何能只缺着河内郡的这一角?这些士卒既早晚都要到陛下的治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郭嘉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曹将军既然都得算是自己人了,有些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您向王公节借用兵卒的时候,当真没有想过,这是在让河内郡越发空虚吗?” 曹操当然想过,甚至还将其放在自己的投名状中。 但在河内易主之前便被郭嘉给拆穿…… 他不由摇头失笑,“郭奉孝啊郭奉孝,难怪你在烨……陛下登基之前能坐在大司马府长史的位置上,论起揣摩心意,你的本事当真不小。” 曹操的这句夸奖并未出错,郭嘉随后的行动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在与曹操正式达成合作之后,他没有选择直接北上濮阳,通过曹操这个兖州牧的身份,居于州府中央做出号令兖州全境的决断,而是暂时瞒下了曹操已然脱困的消息,暂时屯兵在酸枣境内。 随后一面探听着兖州中部的消息,一面自酸枣与雍丘,分别自西北和南面,朝着平丘所在的方向推进,在两日后彻底完成了对张超臧洪等人的围城。 也便是在这合围达成之时,一封急报自洛阳方向飞驰过虎牢关,一路送到了郭嘉的手中。 在其上写着两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曹将军你看,我所说的并未出错,河内郡迟早能被我等拿下。” 郭嘉将手中的信报并未做出遮掩地便交到了曹操的手中,让他还觉得颇有几分不自在。 但当曹操看到这信上的消息之时,不由眼皮一跳。 袁绍麾下的谋士辛毗有投诚之心,甚至向着长安朝廷发出了一封密信,而辛毗此时就坐镇在河内郡进攻洛阳的前线,这的确是河内战况行将有变的征兆! 乔琰手底下的颍川士人以戏志才、郭嘉、荀氏叔侄、陈氏父子为典型,早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那么辛毗的投诚或许是因为已看出袁绍不是能长久之相,也大有可能是因为颍川系谋臣的待遇,总之其中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倘若说辛毗的转投已经够让人意外的,那么辛毗提及的消息,就不能不让曹操重视起来—— 袁绍身在兖州! “我原本还在想,为何陈公台早已经被擒获,陛下在兖州的耳目依然留意到,东平济阴梁国等地的世家在以一种争相联络的方式聚拢。这等聚集,光是凭借着陈公台遗留下来的指令,凭借着寿张王氏已然衰颓的名声,只怕是做不到的。” 曹操接道:“但倘若是袁本初亲自抵达兖州,将这些人给说服的话,就不难解释了。” 想到自他认识袁绍以来的二十年里,对方仰仗着家世背景,几乎从未做过这等纡尊降贵之事,曹操也说不上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何种复杂的心情。 或许就如同他在此刻从郭嘉的口中听到陈宫的名字的那一刻,居然已经没有此前那般怅然一样,至多也就是感到了几分物是人非的变迁。 郭嘉已接着说了下去,“兖州地界上的情况,以你曹将军在这几日间所经历的那样,乃是腐肉生于臂膀,发觉了创伤在何处,只将其上药包裹,迟早还会有重新发作的一日,必须将其剜肉割疮,去其余毒,方有彻底根治的机会。” “这些腐肉,有的早已与好肉长在一处,根本无法将其彻底分离出来,袁本初这一到,却是成为了一贴药引了。” 曹操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郭嘉指了指他和曹操面前的地图。 在这张绘制着兖州境内各郡的简单图示里,标识着此时各个郡县中的守军归属。 其中有些位置在这两日内又有了改变,比如说曹昂已从封丘转道北来,和曹操父子相会,不必再以这等据濮水而守的方式,来确保己方所掌握的这支军队安全无虞。 再比如说,在留下了一小队兵马坐镇雍丘后,自颍川方向出兵的袁涣和黄忠,也已经前来和他们会合了。 这两路兵马的抵达,既可算是让他们围城平丘的势力越发壮大,也让郭嘉在可支配的兵力上依然保持着多于曹操的状态,继续掌握着此次平定兖州之乱中的行动主导权。 他回道:“我要打一个信息差,来上一出请君入瓮。” 信息差这个词,还是乔琰在屡次抢先一步得手后提及的。 而在此时的兖州,虽是一州地界上的事情,并非是彼时扬州有变这样远距离的情形,却也未尝不能算是一种信息差! 袁绍和兖州世家还并未得到陈宫的计划早早败露的消息,尚在等着对方给出一个发起进攻的指令,殊不知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也早因涉足其中的势力增多而产生了转变。 正是让他们发起围猎的机会。 满宠对曹仁做出的驻兵济阴定陶决定,更是提前一步截断了陈留之外的其余各家和臧洪张超等人之间的联系,让曹操和郭嘉已然联手的消息依然被束缚在了陈留境内。 夏侯渊坐镇东武阳的安排,则让王匡借兵于曹操后朝着邺城朝廷上表书信的消息,也没能及时地抵达袁绍所在的地方。 看似被人兵临城下的是臧洪等人,真正已经落入陷阱包围里的,实是袁绍! 只需要一道引子,便能将这出世家倒戈的戏码激化到顶峰! “不知曹将军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用于前往寿张博取袁本初的信任,让其将那些被他所说服的世家势力连带着他们的私兵一道,都往这陈留郡来自投罗网?” 这个人最好是有着世家的出身,又已看明了时局,决意于站定在长安朝廷的这一头。 “有,有这样的人选!”曹操当即回道,“请钟元常往东平走一趟吧。” 钟元常,钟繇! 昔年的长社之战,钟繇便曾经与曹操并肩作战,但在曹操刚担任兖州牧位置的时候,钟繇还身在豫州并未出仕, 直到两年前,曹操兵进豫州、意图将袁术给攻克之前,钟繇才突然北上投奔,以袁术不堪与谋为由,效力在了他的麾下。 曹操对其堪称委以重任,在他征伐于豫州之时,钟繇在兖州境内便是坐镇一方的存在。 不过这次的陈留内乱发生之前,钟繇恰好因有要事回返长社祖宅一趟,故而并未出现在濮阳城中,而是在留意到了颍川地界上不寻常的调兵举动后,仓促北上来寻曹操,这才迟到一步地听到了这一连串的变故。 这几日间曹操和钟繇交谈了许久,无论是关于他为何做出这等抉择,还是转投后的世家去路,都有了一番详细的陈说。 都说字如其人,在钟繇这里也是如此。 他并不在意于书籍广步天下对世家的影响力,只对曹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倘若曹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便不必再有任何反复的举动了,这才是求取上进之道。 他也会在亲自到了大雍治下后,自行判断乔琰的万民请托是否真有其事。 而现在,他愿意因为对曹操的信任而为平定兖州尽一份力。 因此,当曹操对他在随后说及了这个前往寿张诱导袁绍出兵的任务后,钟繇毫不犹豫地将其接了过去。 他甚至在离开平丘城下的大营之前,将陈宫数年间的手书一一端详了过去后,仿造出了一份与其笔迹异常相似,对袁绍和兖州世家来说足可以以假乱真的书信。 在钟繇一刻不停地赶赴寿张后,这封信很快便先抵达了寿张王氏的族老手中,随后送到了袁绍的手里。 袁绍将信件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号召信件。 在信中写道,乔琰安插在颍川境内的兵卒忽而北上,虎牢关方向的郭嘉也派出了一支队伍与之合兵,意图在曹操此前于虎牢关下败退的情况下反攻兖州。 曹操将濮阳兵力调度南下与之激战,仍未能将其尽数铲除,以至于颍川来兵在雍丘成功立足。 这出突如其来的交战,虽是给了他们从背后向曹操捅刀的机会,却也让他有些犹豫,曹操到底是否真要投奔长安而去。 毕竟这番交手乃是真实存在的。 但张邈在此战之中丧生,唯剩张超与臧洪掌控陈留郡守军,又让他疑心这出交手乃是曹操为了收回陈留而表演出的戏码。 故而在他的邀请下,钟繇以回乡探亲之由暂时离开濮阳,又在此时替他将这封信送到此地,希望他们能在此时引私兵开赴雍丘,进攻乔琰麾下兵马,一观曹操的反应。 一旦曹操真有弃兖州而投乔琰的决定,他们即刻调转方向,里应外合拿下曹操,再将乔琰部从彻底自兖州境内驱逐出去! 这一封书信之中的真真假假,在陈留地界上的种种兵变消息都被阻断在了定陶以西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被他们辨别出来。 他们能知道的也不过是—— 颍川突如其来的进攻确实有可能出现。 陈宫的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送信之人的钟繇也是和他们理该站在同一队伍之中的存在,应当不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欺瞒的举动才对。 而对于袁绍来说,这封信件中的消息更显真实,只是对他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张邈身死,已经超过了他此前想要对他做出一二打压的范畴,倘若张超不能取代他兄长的位置,那么他要拿下曹操的难度将比之前不知高出多少倍。 所以他必须趁着张邈之死过去没多久,尽快与陈宫和张超等人合兵! 曹操到底是不是真已倒向了乔琰,在此时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既然能将其拉下台去,让兖州完全被他所掌控,不必再经由第二个人传递消息,他就必须是这个叛徒! 陈宫在犹豫于这个决定的话,那就由他来做好了。 反正他所要的只是达成这个目的,并不需要在意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又出现了什么搅局的发展。 “大将军以为,我等是否应当出兵?”已在寿张汇聚的几家领头人见袁绍已看完了信,连忙开口问道。 眼下的局面好像和他们原本想要见到的有了些变化,并非是袁绍在昨日还同他们说的,令曹操与张邈交手在先,倘若还有乔琰部将横插一脚,他们从后方发起支援,正能在其中占到首功。 而是他们的计划有了宣告结束的可能。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催促着他们在走向一条更加未知的道路。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看到袁绍拍了板,“出兵,当然要出兵!以我来看,诸位心系汉室,此番必能成事!” 第403章 破…… 心系汉室故而必能成事的说法,是袁绍瞎扯的。 但在此时,出兵无疑要比暂缓出兵更符合袁绍的利益诉求。 虽然此刻的局面并不符合他的预期,但时不我与的道理,在他陆续因为乔琰的插手而丢地失人后,已成了他近乎根深蒂固的认知。 再耽误下去,谁也无法保证颍川方向或者是虎牢关方向不会有其他兵卒增补到兖州境内,还不如当先一步做出决断。 总归兖州世家的态度,已经在这几日他们和袁绍的交谈中表露无疑。 许攸也在侧面为袁绍做出了从旁的观察考证,确定他们将袁绍视为居中主持的救命稻草,的确是出自本心。 现在又有钟繇来替陈宫传书,甚至在惊见袁绍在此后表现出了异常友善的态度…… 这让袁绍进一步同时看到了汝颍世家对他的态度。 无论是乔琰还是曹操都没有他袁绍这等满足世家利益的立场,也恰恰成为了他此时扭转局势至关重要的一环。 那么此番出兵,当然可行! “你说这情况像不像是当年的酸枣会盟了?”郭嘉坐在营帐之中,开口问道。 曹操刚想问郭嘉为何会有这般联想,便陡然意识到,这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可言。 当年的酸枣会盟,乃是为了对抗身在洛阳城中的董卓,按说是以卢植为会盟盟主的,但袁绍那四世公的背景给他拉拢起了一票聚拢在他身边的队伍,就连那朝着乔琰借粮的荒唐举动,也是由他提出来的。 而现在则再一次由他串联起来了这些在兖州地界上汇集的各家队伍,由他画出一个利益可观的前景未来,以一种并没有多少实际战斗力的方式登场在人前。 郭嘉笑道:“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酸枣会盟,故东郡太守宁愿遵从于袁本初的指派,也不愿意向着他的同宗发起联手邀约,如今也是同样的情况。” 故东郡太守不是别人,正是乔琰的同宗,乔玄的族子乔瑁,他彼时跟随着袁绍征战,却在虎牢关下命丧胡轸与华雄之手。 而今日,在袁绍行将前往雍丘一战的队伍里,梁国乔氏便赫然在列。 曹操本还不知此事,但郭嘉已将“袁绍会盟”的各家人员都掌握在手,自然也转告给了他。 现在听到这个类比,他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情绪。 乔氏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琰固然已经在就任大司马后不久,便已与他们分宗划界,但只要兖州归于长安朝廷的治下,就算乔琰对他们不闻不问,当乔氏子弟凭借着自身才学站在朝堂上的时候,难道会有人会给他们穿小鞋不成? 更别说,乔蕤和乔瑁的女儿从原本的梁国睢阳乔氏变成了乐平乔氏,难道不是已经在传递着一个信号了吗? 这等宗族归属之事,归根到底还是看乔琰的态度。 当年他们可以因为行事倨傲而不被准允与乔琰之间存有亲缘瓜葛,如今也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将这个位置给争回来。 可今日他们以为袁绍能成为这个替他们讨还身份地位的救世主,与彻底断绝这份关联没有了任何区别。 曹操这么一想,只觉自己在亲戚关系上省心太多了。 在此番险些为人所挟制的处境里,他更是眼见夏侯渊和曹仁听从了满宠那有理有据的安排,曹昂和曹洪则拼力守住营寨,对比梁国乔氏的蠢钝,不知明智上了多少倍。 不过这种炫耀的话就不必在此时说出来了,毕竟宗族的庞大对于降臣来说,可能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怕等兖州地界上的诸事落定,他们会被拆分到九州,不,应该说是十一州的各处去,这才符合乔琰把控局面的要求。 曹操只是在接话间问道:“说起来,陛下对他们的安排是如何想的?” 郭嘉回道:“陛下有言在先,负隅顽抗者死。” 这句定论的说辞里,可没有对梁国乔氏有任何一句补充的优待。 可这也实在不能怪乔琰无情。 但凡是换一家人出现这样一个领袖群伦的人物,还已然在汉室倾颓的时局中登上了天子宝座,只怕都做不出与她以这等方式反过来划清界限的举动。 现在这兖州的局势里既已不得不用这样交战的方式来平定乱局,又何必对其专门划定出来心存怜悯呢? 曹操会意,回道:“那便秉公处理吧。” 在钟繇被派遣出去的第日,身在定陶的曹仁朝着东面派出的哨骑便已留意到了袁绍那头的进军。 袁绍难得表现出的行动力可能都表现在了这里。 在确认了要朝着雍丘进军后,袁绍便当即统领着这些世家子弟,自寿张越过大野泽,途径巨野后抵达了山阳的昌邑。 昌邑距离定陶实在不算远。 此地和定陶可经由济水相连,倘若袁绍要图进军之便利,势必会经由定陶而过,随后进军陈留直走雍丘。 但曹仁并未做出任何的举动。 在当晚黢黑的夜色之中,他远远望着袁绍那头的行军,脸上露出了一抹沉静中透着肃杀的神色。 现在还不到他动手的时候。 在此时归于袁绍麾下的兖州世家的确已是基本就位了,但凭借着他驻扎在此地的士卒人数,就算真能打袁绍一个措手不及,也还远不到能将其一网打尽的地步。 必须将他更进一步地诱骗入陷阱之中,彻底身陷在四面合围的牢笼里。 在郭嘉送往此地的敕令中,对曹仁给出了一个有些特殊的安排—— 他不必装作是什么已经被兖州世家收买的守军将领,对袁绍这支鱼龙混杂的队伍做出招待,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继续把守住城关,保持闭门不出的状态。 他甚至不需要告知于袁绍守城者乃是何人,也不必树起任何一个佯装身份的旗帜。 “真是神了。”曹仁望着已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队伍,口中喃喃道,“袁绍居然当真没有前来攻城,以确保沿途的城镇都在他能够掌控的范畴之中。 可袁绍会有此等举动一点也不奇怪。 若是让郭嘉来给他解释的话,他大概会告诉曹仁,最高明的引诱敌方入套,绝不是给他开上一路的绿灯,让他明明身在敌方的地盘上也能保持着长驱直入的状态。 以袁绍多疑的性格,难免会对其产生怀疑的。 所以,在半道上让他顿上一顿,反而是用上了巧力。 此前袁绍所途径的巨野和昌邑地界,因兖州世家的协助,虽说还不到箪食壶浆相迎的地步,但守城的官吏都已被人给提前打通了关窍,对于他们自府库中取用军粮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就差没将迎接新主这四个字写在头上。 定陶则像是个截然不同的意外。 城门紧闭的定陶,若不是还有城头的守军在往复走动,几乎要被人怀疑是一座死城。 眼见袁绍收到此消息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之色,队伍之中当即有人开口说道:“兖州世家子弟大多不居于济阴,这济阴地界上乘氏、句阳、定陶诸地豪强盛行,士族不屑与之为伍,这定陶县中是何种情况我等还当真不知。” “倘若大将军对其有所不满,认为我等还是进一地攻一城为好,不若由我等连夜进取此地。反正那定陶位处兖豫二州腹地之内,驻防绝不可能多,要想夺取城关理当不难。” 但让说话之人有点意外的是,他收到的却是袁绍的否定答复。 甚至当他再往袁绍脸上看去的时候,又哪里还能从中看出什么不悦的模样。 袁绍说道:“不必了,我等连夜越过此地就是。” 袁绍本就觉得这些士族私兵组成的军队能力不足,在前有陈留高氏这方亲眷的对比之下更是如此,若是在这进攻定陶之时便先惹出了什么祸端,反而令本就有些犹豫的陈宫在此时做出了选择曹操的举动,到时候的麻烦可就大了。 以袁绍看来,定陶的守军只是合拢城关,并未对他们做出什么拦阻的行动,也没准允他们的人入城自报身家,其实不算是个坏事。 在兖州地界上的势力拉锯中,总不可能人人都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一听他的身份便倒头就拜,更不可能人人都觉得,兖州世家在此时的发兵是要为曹操分忧,而非是个挑衅兖州牧权柄的举动。 未经州牧准允的发兵,在实际上便是僭越! 那么有人依然忠于曹操,有人选择听凭兖州世家的调度统筹,也有人宁愿在此时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对此时这出古怪的进军视而不见,只想等局势平定后听从“兖州牧”的指令,难道是什么不能理解的行为吗? 当然不是! 反正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们就算有什么尽忠职守的想法,也没法做出什么违抗大势的行动了。 而在他途径的各个县城中唯一有这等特殊表现的也就是定陶一处,已昭示着曹操对于兖州地界上的大半地方已然失去了掌控权,或许真正能完全听由他指挥的,也只有一个东郡而已,那就更不是什么坏消息了。 前方的陈留更是在多年间都隶属于张邈的掌控之下,同样不可能归曹操所有,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番思绪转圜间,袁绍在定陶这里吃到的闭门羹非但没有让他生出了什么打退堂鼓的想法,反而越发坚定了他前往陈留一战的信念! 在越过了定陶县后,这队于夜色中赶路的兵卒总算看起来少了几分士族私兵的各自为政,有了点军队的风范,在定陶以西的一座小城中短暂地做出了一番休整停留后,朝着陈宫在目标中所说的雍丘而去。 不过,此前一度的连夜赶路并不意味着这会是一场很快的进军。 袁绍甚至在顺着济水往西的途中,又在济阳周遭稍事停留了一阵。 “我等不速攻雍丘吗?”袁绍的这等缓行策略并未逃过钟繇的眼睛,他也当即发出了质疑,“请大将军切莫忘了,兖州地界上的权柄交替绝不能给了长安朝廷以可乘之机,否则倘若兖州不保,我等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见袁绍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许攸连忙上前挡在了钟繇的前头,“元常先生切莫动怒,且先容我问你两个问题。” “以元常先生的眼力看来,我等若是想要攻破那雍丘的城关需要多少时日?我是说……以这些士卒的本事。” 钟繇的眉头皱了皱,在朝着周遭士卒打量的目光中,他的神情越发有几分郁卒。 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些临时拼凑出来的人手至多是用来充当填补人力的空缺,哪里能真在攻城略地的作战中起到什么显著的作用。 或许此刻雍丘的颍川兵已然北上,和曹操正处交锋之时,于雍丘驻扎的人手并不太多,但若此地还有一搏之力,这支穿过了小半个兖州抵达陈留的军队,是否会因这等正面交锋而反而成为了敌方用来振奋士气的战利品呢。 “还有一句话,我想元常先生应当听过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倘若陈公台的猜测并未出错,曹孟德当真是同那伪朝军马联手,将张孟卓给坑害了,我等欲要令兖州不失,自然要先将叛徒给清理出去。” “只需我等将这等行军的速度放慢少许,令这支援兵的消息传到曹孟德的耳中,便已经足够让陈公台做出一个判断了,不是吗?” 钟繇迟疑了片刻后回道:“那便先按照此计划行事吧。” 只是让袁绍和许攸有些郁闷的是,他们甚至在从济阳往雍丘方向推进的半路上,先行屯兵驻扎在了外黄半日,也未曾等到陈宫的下一步安排。 眼见袁绍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急躁之色,钟繇忍不住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洛阳那头往虎牢关做出了增兵,让他们已无暇再留意于这头的举动,不如由我即刻往那里走一趟,探个虚实?” 袁绍思忖了一瞬,还是同意了钟繇的这个建议。 他行军之慢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曹操给拉下马去。 若不能尽快确定此地的情况,他看似主动对着曹操发起了进攻,却实则是处在了一个依然被动的处境里。 “那就有劳元常先生了。不过此地眼下势力混杂,又有乔琰麾下的兵马在这片地界上行动,为元常先生的安危着想,还是多带上些人手吧。” 此番与钟繇同行的,还有那寿张王氏的子弟。 与其说是要护送钟繇前往曹操和陈宫所在之处,不如说,那是袁绍对钟繇还存有几分怀疑的想法,希望有人能代为观察一二情况。 钟繇仿佛并不在意于这份“盯梢”,当即带着人往西北方向而去。 但在短短的一日后,那寿张王氏子弟便以一种异常魂不守舍的姿态奔逃回到了袁绍的面前。 “出……出事了!” 他脸上的惊魂未定之色已不需用任何言语来形容,顶着袁绍等人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这年轻人又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说道,“曹孟德只怕是当真要投降于长安那头了,我与元常先生北上平丘便见此地已是围城之态。” “围城?” “不错,曹孟德身在城外,张孟高与臧子源身在城内,曹孟德无法速胜攻城,张将军似乎也无法出城,局势陷入了僵持。因这二位将军都出现在了那平丘的城头之上,我才看了个清楚。” 袁绍连忙追问道:“那么陈公台身在何处?” 一听到袁绍问出这个问题,这年轻人的脸上越发呈现出了一片惶恐之色,“我不知道,但元常先生说让我先不必进入军营之中,由他进去探听个情况,倘若他还能出来,那便说明陈公台还无事,到时如何安排他也会告知于我,可他若是没能出来,那便大概是被扣押起来了,请我速速报信于大将军。” “随后,我见他过了许久还未出现,便急忙回返了。” “只是如此?”袁绍冷声问道。 钟繇的消失在此时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不只是如此,我等行至半路便见有一架棺木正要往浚仪县而去,尽是兖州驻军的打扮,想着我等的人数更多,便将其拦截了下来。” “拦截了才知,那棺材里躺的,是那陈留名士边让边文礼!” 这年轻人的唇角都因为恐惧有些发抖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本以为应当是稳操胜券的局势居然会在无声无息之间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边让的身份注定了他在军伍之中是被庇护起来的存在,除非当真遇到了极为特殊的情况,怎么会让他上了战场还让他丧命。 能杀了他的,只有可能是曹操! “文礼先生喜好酒宴,我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绝不会错认,在令几人继续将他送回浚仪后便赶紧赶回了。” 他已不敢再多想了。 边让已死的情况下,陈宫呢?刚刚回到那军营之中的钟繇呢? 现在被困于平丘城中的张超和臧洪,又能够支撑多少时间呢?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同样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此时身在邺城,惊闻了这样的消息,该当做的是一面以冀州兵马南下,一面以邺城朝廷的名号对着曹操发出问责,可偏偏他此时身在这陈留地界,手下也是一群由世家私兵组成的队伍。 这要让他如何以寻常的方式应对这场变故? 他或许可以趁着曹操在围城平丘之时直接选择退去,起码,在曹操未曾发觉他们到来的情况下,他们的离开也不会引发任何的动静才对。 但袁绍也清楚,倘若他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此刻这些还心向于他的兖州世家子弟何止是要对他失望,只怕明日,他的怯懦表现也要闻名于各州了。 按照乔琰那个动不动把事情往乐平月报上挂的表现,袁绍不必怀疑此事的传播速度。 而这还不过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影响。 他真的能够承受兖州和豫州都落入了乔琰手中的结果吗? 不能,绝不能! 他尤其不能接受,在自己明明已经来到了兖州的情况下,还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 袁绍被屡次摧残的骄傲,在眼下的这等困境中几乎是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在将那寿张王氏子弟暂时安顿了下去,严令他不得与其他人接触后,他便朝着许攸说道:“我打算奇袭平丘城下。” 他说出的是自己的决断,并不像是此前那样对许攸做出问询。 袁绍接着说道:“你我都很清楚,张孟高与臧子源若是此刻就已被困城中,等到曹孟德从东郡征调兵马南下,他们将更不可能做出反击,只能被困死在那里,或者是城破而亡。唯一的机会,就是此刻双方的人手并未相差太多,有人能够在此时袭击城下,打开一条豁口,令城中之人有突围的机会!” 倘若张超和臧洪乃是那等无能之人,袁绍或许还不会做出这个决断。 但他们并不是,在已有张邈丧生,又有曹操对他们发起围剿的情况,他们当真会对袁绍这份救援所给出的机会视而不见吗? 袁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许攸也当然能想明白。 可不知道为何,当他想到从平丘方向带回的那个消息之时,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这让他面对着袁绍意图进军的这个计划,难免表现出了几分抗拒。 但眼见袁绍对着他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目光,显然不希望他继续保持着此等表现,许攸又将这个神情给收了回去,只说道:“明公若是真不打算变更这个计划了倒也无妨,但这袭营之中,明公毕竟不是……请切莫冲在最前面。” 袁绍的脸色有一瞬的黑沉。 他怎么会听不出许攸在此刻那句可疑的停顿中省略掉的是什么话。 许攸说的是,他毕竟不是乔琰。 只不过想到许攸陪同他来到兖州已冒着不小的风险,袁绍还是将本欲出口的指责给收了回去。 算了,在这一点上比不过就比不过了,等他将曹孟德给收拾了之后再见分晓! 而袁绍要说服在场的其余各方势力,可要比说服许攸容易得多了。 袁绍还有退路可言,这些人却没有。 边让的死讯、张邈的死讯、张超和臧洪被围困,都好像是他们的前路都已经被提前打出了一个样板。除非他们能有什么移山填海、平地飞仙的本事,在须臾之间将家族都给直接搬迁到冀州境内去,否则他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他们还尚未出手,曹操已然对着兖州世家发起了清算! 若是真能通过进攻平丘城外的军营,让城中的守军一并杀出,来上一个里应外合,将曹操给击败,就算真要为此付出不少人力的牺牲,那也总比所有人都一并死了要强。 袁绍这位大将军在此时并未抽身离开,而是决意于和他们一道北上作战,以图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更是让他们在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便抵达了平丘城的附近,在周遭的一处山坳里躲藏了起来。 先行一步前往探查的队伍所带回来的消息,与那寿张王氏子弟所带回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曹操兵临平丘城下,平丘城中的守军也难以突破周遭的防守而出。 好在,曹操此刻手中的人手也并不太多,其中甚至有些不知道从何处弄来滥竽充数的,这才形成了这等状似庞大的队伍。 “曹孟德能拦截住两位将军的突围,与这部分兵卒的人数优势密不可分。但身在城头的两位将军看不出其中的殊异之处,我们在城下窥伺却还能看出一二。” 许攸在面前的地图上写写画画,从他们此刻的位置,朝着那平丘城门指示出了一条路线来,“天明之前,军营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候,便是我等动手之时,就从此地!” 曹操似乎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平丘守军的身上,甚至没有朝着周遭发起任何一点查探,或许是觉得在这陈留地界上,在张邈边让已死、张超臧洪又受困的情况下,已再没有人能对他做出任何的拦阻。 但以袁绍看来,这份傲慢立刻就会给他带来一个深刻的教训,也让他知道,何为胜利就在眼前却一朝丧尽! 当这天明前的熹微光亮到来之际,袁绍坐于马上,朝着许攸选定作为突破口的方向指去,喝道:“出发!” 他若是还记得公孙瓒一度遭到的教训他便应当知道,这等所谓胜券在握的袭营未必能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 可他印象里的幽州已只剩了曾经将高览给劫掠走的吕布等人,又哪里还能记得公孙瓒和蹋顿他们曾经在与张辽的对峙中遭逢的那场战事。 他的全部心神也都已集中在了眼前。 那已是距离曹操军营并不算太远的位置。 当这场奔袭的动静将凌晨的军营给惊动起来的时候,袁绍这边的先头骑兵已冲到了那营寨外围。 他总算还是从军中选出了几个在骑术上拿得出手,武力也尚可的好苗子,令他们在这冲锋的头阵中拿出足够有冲击力的表现。 世家私兵在武器上的精良也并未辜负袁绍对他们所寄托的期待。 他们已仰仗着这份先决的优势冲破那外围的屏障,一举攻入了这营地之中。 那些在许攸判断来看乃是充数的士卒,在这突如其来的袭营面前,简直是要多慌乱有多慌乱,甚至当这一路冲杀而入的骑兵在这营中点起了火,以图让那城头的守军看见此地异动的时候,他们竟然也只是拽着自己的武器狼狈奔走。 在后方的骑兵手握长刀即将落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便摔进了那周遭的营帐里,借着这还未大亮的天光给自己寻求一方庇护。 混乱的交战里袁绍无法判断他的那些士卒到底砍杀了多少敌人,他只是在先头部队点火得手的那一刻,对着后方的其余兵卒下达了一个进攻的指令。 这些与人交手经验并不丰厚的私兵眼见前锋的得手,倒是在这等直面战场的气氛中生出了万丈豪情,也一个个都不甘于落后地朝着那营盘之中冲杀了进去。 臧洪本就和张超轮流守夜,以防出现突然攻城的情况,此刻就站在城头,绝不会忽略掉这一出动静。 自平丘城头看去,那一道着火的轨迹简直像是将下方黑压压的营盘撕扯出了一个鲜明的裂口,并在以一种格外迅疾的方式朝着两侧扩散。 眼见这样的一幕,他一把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下头的兵戈交击之声,更是让他本就不多的困意彻底被驱散了开来。 这绝不会是曹操为了将他们逼迫出城所拿出的戏码。 他和张超的守城局面,远比袁绍他们观望到的要差得多。 曹操确实没有了陈宫这个军师,却又有了那本应在虎牢关的郭嘉与他一道策划这场战事。 在本已胜利将至的局面里,他们何必让自己的下属遭到这等平白的损失。 那应当是早前陈宫联络的兖州世家,因在此时发觉了陈留地界上的情况,前来此地做出了支援。 这份支援…… 来得当真是太及时了! 倘若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出城,就算不能将曹操反制,起码也有了脱离束缚的可能。 他匆匆走下了城头,对着城中的守军做出了调度,便见张超也已闻声赶了过来。 听臧洪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张超颔首回道:“我信你,我等一道杀出城去!” 若不能成功突围,他们迟早要被曹操拿下,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外头的变故乃是曹操玩出的戏码,他们贸然出城,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横竖都是死,那么为何不选择一个尚有一线生机的方式呢? 随着这两位决策者的下令,平丘城的城门顿时打开了其中的一扇,城中守军呼应着袁绍领兵来援的方向,朝着曹操的营盘做出了冲击。 这本该是人们还在昏昏欲睡的时候。 平丘城下却已因又一方势力的入场,变成了一出越发热火朝天的交战。 火势随着袁绍的兵马入内而越发旺盛,更为炽烈的无疑是由臧洪所率领的部从心中的求生之火。 他们用着远比平日里更快的速度冲向了这片火光,意图从这露出一线的缝隙里挣脱出去。 周遭晃动的人影和光暗交界中不太分明的视线,都没有阻碍他们的脚步。 他们必须比敌方的速度更快才行。 作为他们对手的那一方,也已有人影摇动,拦截在了他们的前面。 这或许不是交战的最佳时机,却是他们不得不动的时候! 倘若有人能从这一片交锋胶着之地的上空看去的话,便会看到这样一片滚水油锅的场面。 在这片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行动起来的画面里,唯独没有动作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但他并不是简单的静止。 他已经在这军营的巢车之上待了一夜。 这种有若雕像一般的状态,到了让人以为这上头无人的地步。 当潮水一般的兵卒从那平丘城中涌出,灌入这军营之中的时候,他才终于在这并不分明的光亮中慢慢地搭弓上弦,挽箭在手,遥遥指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六年之前的荆州,他发出的一支箭矢将意图北上的孙坚给击杀在了当场。 而今日,他久未正式参与战事的手因为平日里的训练,依然稳当得惊人。 紧绷的弓弦有一瞬间像是处在了完全定格的状态。 可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都在黄忠的手中活了过来。 人是活的,弓是活的,他手中放出去的那支箭更是活的! 在这乱军交锋的箭雨横飞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那支箭的轨迹,也知道那绝不会有落空的结果。 这支箭以雷霆贯彻的速度与力道贯穿了臧洪的咽喉。 这位兖州将领捂住了脖颈,却没能阻碍那支箭矢夺命的杀招。 他甚至还未曾与袁绍等人的军队合兵在一处,便已经摔下了马去,断绝了生机。 也就是在他坠地的那一刻,周遭骤然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鼓声。 袁绍惊愕地朝着周遭看去,正见这片被他们点起的火海被两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与其他各处隔断了开来。 那些本还在半明半暗光线里的营帐周遭,一支支火把像是无数双眼睛一般亮了起来。 每一双都像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此刻哪里还有这个多余的心情去在乎臧洪的死活。 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他的脑海—— 糟了,中计了! 第404章 师出有名 这哪里是什么给他留下的里应外合机会,分明是身在此地的曹操和郭嘉联手,将他和臧洪都给骗入了这处陷阱之中。 他无法确定臧洪和张超到底是何时被困入的城中,双方之间又到底有着多么悬殊的实力差距,但他能看到那些平丘城中的守军在此刻所表现出的样子,那绝不是彼此相持中找到了突破口,而是在绝对的困境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当臧洪身死的那一刻,这根救命稻草已在中间被拦腰斩断了一截。 紧随其后的,是曹操的骑兵已更为强横的姿态冲入了这一道豁口之中,哪里还有先前为人所鱼肉的样子! 那些在躲避之中看似狼狈的士卒,其实全是由曹操在等候袁绍入套之时筛选出来的精兵,在以军帐为遮掩的逃窜后,他们已在此反击之时操持着近距离进攻的弩机,朝着识别出的袁绍下属发出了致命的攻击。 袁绍仓促后退,退入了那群世家私兵的重重保护之中,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在许攸建议他不要冲到最前面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什么自尊心便对此置若罔闻,而是让自己符合身份地处在庇护之中。 否则被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射杀的,就绝不会是臧洪,而是他袁绍! 不,此时再多想这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危机无益,他要想成功脱困,可远比那方才的一箭射出所面对的更多。 他也已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正在高呼着什么,随后,这些士卒便像是唯恐袁绍听不见一般,将这一句话给齐声呼喝了出来,传入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脸色一变。 他们喊什么“进攻”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喊的是“恭迎袁大将军莅临兖州”! 他差点一口气没有续上,从那坐骑之上摔跌下去。 周遭的混乱场面中,他无法确定说出这句话的始作俑者身在何处,只感到现在有无数道看似恭敬实则嘲讽的目光尽数落到了他的脸上。 想到钟繇在此前脱身,袁绍实不难知道他们为何会喊出这样的话来。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直面这份“尊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入城!”许攸忽然出声,打断了袁绍在此刻的怒极情绪。 在眼前无端显得光怪陆离的光线里,袁绍甚至怀疑许攸是疯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提出这等入城的建议。 别看平丘城内有城墙作为阻拦,但先前臧洪和张超没能突围而出,再加上他们的这一支队伍,难道就能在局势上有所反转吗? “明公若是此时撤兵而逃,难道就能逃脱吗?”许攸急促发问,“我等败绩已现,对方却是有备而来,一旦撤兵,秩序紊乱,反有大祸。请明公即刻护持臧子源尸身冲回平丘城中!” 袁绍的目光未曾脱离许攸的面容,也就并未错过,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一瞬朝着周遭看去,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 他陡然意识到,许攸让他入城或许并不是入城,而是给他更换一批护持逃离的下属。 这才是真正的逃生之法! 袁绍不再犹豫,当即做出了决定。 在他身边本就有一批此前以商旅形式伪装的近身护卫,在此刻依然还有着精兵的风范。当袁绍下达了命令后,这些以死士方式培养的护卫一面划开人群,一面朝着臧洪倒下的方向而去。 而那些早被眼前真刀真枪场面吓傻了的世家子弟,此时早就是六神无主的状态,一见袁绍这位大将军有了动作,连忙跟了上去,生怕自己落后了半步,便要成为此战中的牺牲品。 这等一个连带着一个的行动,竟让以袁绍为首的逆流入城并没有显得有多醒目。 当袁绍接近城下的时候,臧洪在士卒之中非同寻常的威信,让护持着他尸身回返城中的袁绍得到了异常周到的保护。 那是士卒对一位将军最后的敬重。 但袁绍显然没有对此怀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周遭总算不再传来箭矢贯穿士卒身体,刀剑交击造成死伤的声响之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便听到许攸对他做出了第二道建议。 命在旦夕的情况,让袁绍根本不敢在此时有任何一点行动上的迟滞,他当即在士卒的指路下找到了同样撤回城中的张超,厉声说道:“开启四面的城门,我等各择一路冲出去。现在城外之人都当我等想要尝试据城而守,曹阿瞒的精锐也就聚集在了方才那处,反而其余各处是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候,正是我等的机会。” “可是……”张超直觉这计划并不太对。 这样的分散奔逃或许是他们将一部分人给送出去的法子,却必然要牺牲其中的大多数人。 但他刚开了个头便已听到袁绍打断了他的话:“张孟高,你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可用吗?我所带来的已是兖州境内最后一支能前来发起支援的队伍,臧子源又已因突围丧生,能有一条求活之路,总好过我们所有人都死在此地吧!” 张超的威望不及兄长,才智不及臧洪,在他二人都丧命后虽不敢将这等惶惑情绪暴露在士卒面前,在心中却还是难免有那么几分焦躁。 以至于在袁绍的疾言厉色面前,他只是稍一犹豫,便已被袁绍抢夺过去主动权了。 在此刻还有谁能质疑袁绍的决定? 一句“就凭他是当朝大将军”就已经足够这些损兵折将的队伍只能听从他安排。 这出军队的调动并未经由多少时间,袁绍本也不是想要让他们在这出四面奔逃中全都得到安全,于是当曹操策马抵达那由袁绍选定的突入之地的时候,这平丘城的城门忽然尽数开启,城中守军和袁绍所带来的士卒都在这一刻全数涌出了城去。 此刻已从那凌晨的昏沉光线转向了红日初升,但当这些士卒四下奔逃、意图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这一片光照并不能让人分辨出其中袁绍在何处,张超又在何处。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更能看得清周遭的情况,也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这些士卒表现出了令人为之咋舌的冲劲,甚至让人有一瞬间觉得,他们表现出的能力已绝非是陈留守军或者士族私兵的状态。 面对着这样的一出,曹操都不由拧着眉头,发出了一句感慨,“还是小看袁本初的应变能力了。” “不,你应该说,他身边到底还是有能人在的。”郭嘉接话道。 袁绍或许会失去分寸,在他麾下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却不会。 越是危险的处境里,这等惯有急智的谋士也就能发挥出越大的效果。 在两人交谈之际,合围的队伍已朝着这些意图突围的将士射出了一片箭矢,先头冲锋的那一批根本无法在这样来势不减的阻拦中站住脚跟。 郭嘉眼尖地看到,其中倒下的其中一人还有些眼熟,好像正是曾经来过长安的兖州乔氏一员。 无论是因为弓箭入体,还是在这战场上倒下后势必面对的踩踏,他都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了。 但郭嘉可以确定,那是跟随袁绍的世家子弟会出现的结果,不是袁绍! 以袁绍对自己小命的看重,又有许攸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一批队伍之中。 这些朝着四面奔走,用以分辨出何处的防卫最弱的士卒,正是袁绍用来让自己逃生的探路牺牲品。 果然随后他们便听到下属来报,有数队骑兵在此时朝着东面突破了营防,逃奔了出去。 因他们出现得太过突然,加之同时还有一队骑兵北上而逃,东面的那一路竟没能被成功拦截。 当北面的那一路被曹洪拿下押送到曹操面前的时候,他和郭嘉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猜测—— 袁绍大概就在那往东遁逃的骑兵之中。 只因此刻被押解过来的,正是张超。 那么成功脱逃的就是袁绍了。 一度在洛阳城中担任虎贲中郎将的袁绍,无论其在决策上曾经有多少失当,都不会改变他在骑射上绝非短板的事实。数年间的养尊处优也并未影响到他在这等处境下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更是在许攸的先后判断确实帮了他大忙的情况下,完全遵照着对方的指挥,从军营戍守存在的缝隙之中冲了出去。 直接往北逃回冀州,绝不是他们此刻的首选。 反倒是东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他们还没安全。 郭嘉等人从虎牢关方向进入兖州的骑兵,所用的马匹多为汗血宝马和并州名驹所产后裔,当袁绍等人杀出一条血路后便死死地攀咬在了后头。 袁绍根本不敢回头,只能仗着他和许攸以及自己的近身侍从马匹更为优良,将与他们这一路同行的其余人等都抛在了后头,依靠着这些人的阻挡让自己慢慢甩脱掉后方的追兵。 险死还生的压迫中,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就连呼吸也已变得急促了起来,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停下的时候。 在前方隐约出现城市轮廓的时候,袁绍甚至有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可他陡然意识到,这不是曾经在途径之中对他表达了欢迎态度的昌邑和巨野,是那城门紧锁的定陶。 但定陶也有定陶的好处。 他们能对着自己的进军陈留视而不见,会不会也能对他此刻的逃遁,报以漠然无视的态度呢? 更何况,在从曹操等人的围困陷阱里杀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显得远比来时脏污得多,头盔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时的样子,或许他们也就更不会将他看成什么要紧人物,只当他是个逃窜之中的骑兵而已。 说不定便能安然度过此地。 但还没等袁绍越过这定陶城下,忽然自那城头射出了一片箭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笼罩而来。 他忙不迭地扯过缰绳,令马匹朝着远离城头的方向奔逃而去,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坐骑先一步被箭矢射中,将他自马背上摔了下来。 落地间与砂石的撞击让袁绍险些因剧烈的疼痛而晕厥过去,但另外一个声音却在此刻已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那是身在城头的定陶守军将领从北面开启的城门中冲杀而出,口中高呼着一句“袁绍休走!”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抬眸,足够让袁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讨伐董卓的作战中他曾经在曹操的身边见过那人。 不是曹操的从弟曹仁又是谁。 他或许是早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在此前以紧闭城关的方式对他做出了一番误导,又或者是在钟繇朝着曹操报信之后被派遣到了这里,作为又一道防止袁绍脱困的拦路虎,总之在袁绍本已接近于绝路的处境中,曹仁的出现让他的心又往下一沉。 袁绍死死地咬紧着牙关。 骑兵自城中奔袭而来,根本不需多久便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也许不用三两息的工夫就能将他擒获。 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平丘城下逃离,怎么会愿意又在此地折戟。 在生与死的抉择之中,袁绍一把将意图将他扶起同乘而走的许攸给拽下了马,翻身跃上了马背,仗着曹仁出城间弓箭停息的缝隙,毫无一点犹豫地挥鞭策马往北面而走。 这定陶濒临济水,在十二年前还曾经被乔琰斩波才于此,敬告乔氏夫妇的亡魂。 因今岁的旱灾不若往年那般严重,济水之中的水流甚至还因春日阵雨刚过显得有些湍急。 袁绍清楚地知道,倘若他尝试继续逃窜,以他骑兵奔马的劳累,绝不可能与曹仁这支守株待兔的队伍相比。 所以他脱困的唯一机会,就是即刻越过那济水之上的浮桥,而后一刀将浮桥砍断,借着水流的掩护拦截,将曹仁阻挡在对岸! 这份生机不需要许攸告知于他,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所以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存在继续拖累他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去看曹仁的部下是如何将许攸给按倒在地抓获的,只一刻不停地奔上了浮桥,用着马匹所能奔行的最快速度朝着对岸而去。 但追击在后的曹仁又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浮桥上的摇晃,风力的作祟,和袁绍在仓皇而走里的左右摆动,都让箭矢要想扎中他绝非易事。 然而纵马驰行的曹仁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他一把抽出了手边的弓箭,在马速不减的同时,三箭连出地朝着袁绍射了过去。 其中的两支一支射空,一支贯穿了袁绍身边扈从的后心,而那最后一支正扎在了袁绍骑乘那匹奔马的腿上。 更换骑乘之人本就让这匹骏马处在了一种焦躁异常的状态下,自平丘往定陶的一路奔行未歇,更是让它已是强弩之末,在箭矢命中的那一刻,固然其并非是致命的伤害,这马匹还是因为一瞬的惊厥而翻倒了出去,连带着将袁绍直接甩进了济水之中。 盔甲在身的后果便是这位袁大将军当即沉了下去。 曹仁:“……” 这好像跟他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 但有点差别也无妨,反正袁绍已经处在了这等穷途末路的局面中。 他当即扯住了缰绳,朝着袁绍落水的方向伸手一指,“来人,速将此贼给我打捞上来。” 不趁着此时痛打落水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当曹操和郭嘉等人赶到此地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曹仁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在他的面前放着两个东西。 五花大绑的许攸,和,袁绍身上的甲胄。 曹操好笑又好气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曹仁这个负荆请罪还真给自己背上了不少荆条,那是一点没带打折扣。 曹仁低垂着脑袋,回道:“我没想到袁绍那厮还能在这种情形下逃走,没能将其阻拦下来。” 汝南袁氏地处水网纵横之地,袁绍会凫水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而袁绍的枭雄特质也总算是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出来,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果断地舍弃掉了自己身上的甲胄,趁着曹仁等人未曾发觉他的行动,直接朝着济水的上游而不是下游的方向游去。 济水的上游正是他先前所在的平丘方向,以寻常人的想法忖度,他又怎么会在此时自投罗网呢? 可袁绍又不是真要重新回到曹操的面前,他要的只是避开曹仁在河中的搜捕,寻找到一个登岸的地点罢了。 在曹仁想到反方向而走的时候,袁绍早已经从河流的一侧登岸了。 而后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些抓捕之人的视线里。 只剩下袁绍一人,甚至没有坐骑傍身,倘若他还能寻到个地方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在这兖州地界上他将会显得越发不起眼。 曹仁简直要后悔死了。 他就不应该想着活捉袁绍,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就是,现在却给了他这个逃走的机会。 倘若袁绍在回返邺城后给他们制造出了什么麻烦,罪责全在于他。 “不……”郭嘉忽然打断了曹仁的请罪,“袁本初活着,要比他死了更有用。” 这场兖州世家的内乱,必须要有一个更有地位的主导之人。 没有人比袁绍更合适于这个位置。 而天下灾荒二年,今岁局势稍好,这促成兖州内乱之人,便更应当被声讨了! 这不正是大雍征讨邺城朝廷—— 又一条师出有名的罪状吗! 第405章 识时务者 不过在给袁绍定罪之前,他们还是该当先对眼下这局势做出一番收尾。 袁绍是有这等也不知道应该叫做求生欲还是应该叫做好运气的东西,支撑着他从此地脱逃,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尤其是那些参与了此番来援陈留行动的兖州世家,在平丘城下的两军,或者说是三军交锋中,可着实称得上是损失惨重。 死了的那些便不提了,郭嘉看了一圈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又见这些人在兵败的畏惧之余还残存着几分对曹操的不服输,不由感慨道:“曹将军对兖州的掌控看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能让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联手,对任何一位掌权者来说都是一种悲哀。 但曹操这会儿早就已经从最开始发觉陈宫背叛之时的情绪里挣脱了出来,对于世家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利益诉求有着格外清醒的认知,还不至于被郭嘉这等言论刺激到。 他从容回道:“他们反对的到底是我还是身在长安的陛下,郭兖州会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郭嘉笑了笑,“所以曹将军应该不会介意我尽快插手于兖州内政,遵照陛下之命,将他们之中的所有涉事人员连根拔起才对?” 曹操:“……” 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在抢功劳这件事上,郭嘉偶尔懒散归懒散,却怎么说都是跟他那些上进的同僚同台竞技后练出来的,话术上的本事还是技高一筹。 但曹操想了想自己和同宗子弟的安排,最后还是没再做出什么争取。 他只是朝着郭嘉说道:“敢问,豫州那边,陛下是如何考虑的?” 郭嘉回道:“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由曹将军配合,将豫州地界上的政务暂时挪交给袁曜卿吧,等这些涉案人员被送往长安之后,再由陛下对兖豫二州的情况重新调配就是了。” 袁涣乃是豫州人士,做颍川太守还好说,当豫州刺史却显然不符合这个籍贯要求。 具体如何决断此地的官员人选,的确要由乔琰来决定。 而眼下曹操需要做的,是对驻扎在豫州的夏侯惇和曹纯等人,对驻扎在泰山郡的李乾于禁等人都做出一番交代,将当下所发生之事的原委都朝着兖豫二州的各地传达出去,也让他们配合起郭嘉的行动。 在袁绍所接收到的消息之中,是曹操有意投降于大雍,故而举刀向内,率先对着张邈等人做出了进攻,可事实上,若是按照曹操这番经历,他可着实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 陈宫率先联络了各方势力,在他并未决定投敌之时便打算联手将他这位兖州牧给解决了,要不是曹操当先一步脱身,身在濮阳的满宠也做出了一番足够合格的应变,又有郭嘉自虎牢关出兵抵达陈留境内,在劝降曹操后与之做出了一番配合,此刻身为阶下囚,甚至是已然授首的,必定是曹操。 无论是曹操麾下的士卒,还是被曹操从河内郡“借”来的士卒,又或者是陈宫张邈等人掌握的兵卒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就连袁绍都插手到了这次的行动之中,成为联络各方针对曹操势力的魁首人物,那么曹操在这样的情况下倒戈,实在是受害者为时局所逼迫,不得不投诚于大雍以图生存,哪里是什么早有叛汉之心呢? 固然曹操能成为兖州牧,和以陈宫为首的兖州世家支持,和张邈以陈留太守身份上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这数年之间他和枣祗等人所做出的屯田利民举动,却不是因为空口白牙之言便能达成的。 在这份切实可见的政绩面前,兖州牧的由来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而当这份的确有说服力的陈说之词在曹操的笔下落成之后,郭嘉将其接过来看了看,对于将兖州尽数掌握在手,更是有了信心。 他令人将这封手稿快速送往洛阳完成印刷,而后便转头朝着黄忠和徐晃叮嘱道,“徐将军和黄将军往东平等地抓人的时候学着点陛下的做法,务必按族谱抓人,凡是涉事其中的一个都别放过。” 因不必负荆请罪而对郭嘉颇有几分好感的曹仁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直接愣在了当场。 不是……你们大雍的作风都是这么干脆的吗! 郭嘉的下一句更是干脆得很,“袁本初等人行路途中经过的昌邑、巨野等地,对其做出接纳的官员也一并清算一轮,兖州地界上关押不下无妨,还能喘气的统统槛车入长安,长安的监狱在陛下登基后才修缮过一次,绝不会住不下人的。” 曹仁:“……” 虽然从道理上来说他也知道,这显然是大雍那位陛下要来上一出杀鸡儆猴的举动,跟他们曹氏也没多大关系,反而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但被郭嘉用这种表达方式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担心一下自己日后该当如何行事了。 而此番槛车入长安的,何止是这些渎职的官员。 那些参与此事的世家,本以为他们不日之内便能迎来曹操的死讯,随后由袁绍接掌兖州事务,而他们这些人也该当因为站对了立场,在地位和职权上水涨船高,却哪里想到,他们迎来的居然是一场这般雷厉风行的打击。 还能喘气的也都被尽数打包上了囚车,朝着长安的方向押送了过去。 按照郭嘉所说,这些人倒是算不上在陛下指令之中所说的“负隅顽抗者”,但也该当算作是进攻兖州之战中到手的“战利品”,如何处置正好由长安官员一道见证,由陛下圣裁。 兖州的百姓是何种反应姑且不论,洛阳的这些百姓却是先见到了一副大场面。 一副……浩浩荡荡的囚车从虎牢关方向而来,穿过洛阳后继续往西而去,而后行入那崤函道中前往长安的大场面。 自乔琰登基以来,这些洛阳的民众不必担心她因王允等人的坑害而遭遇不测,在已有驻兵陆续补充到洛阳境内,兼有荀彧调兵权限更为自由后,他们也不必继续投身于洛阳八关的戍防之中,便更有了一份观望于此刻这番意外情况的心情。 “这是什么情况?”晚到一些的便朝着前排之人问道。 或许是因为此前这些洛阳民众的同仇敌忾,前方先到的便耐心解释道:“兖州世家不满于那位曹将军和陛下都有推行书籍的决定,以为两人有合谋的打算,便先下手为强,打算将曹将军给拿下。” “谁知道没能得手,还被曹将军联手郭刺史将他们全给拿下了,送到长安交由陛下处置。听说这些世家子弟难得亲自上战场,想着一展身手,却在交战中死了不少。” 说话之人不无感慨地摇了摇头,“你说说他们都图的什么,反倒是将本还站在他们这边的曹将军给逼反到陛下这里来了。” 这后来者回道:“要按这么说的话,曹将军这也算是弃暗投明了,能在不与陛下发生激烈相争的情况下便归顺麾下,总是件好事。” 洛阳八关之外的地界,譬如说河南尹中的一部分区域,此前因乔琰无法接触到,是归属于曹操治下的。因洛阳的重建以及住民招募,才让处在这片区域内的一部分人口涌入了洛阳。 这些人中也有不少一度得到过曹操的恩惠,自然不愿意见到这两方正式交手。 如今这事态,便正是朝着众人都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了。 这么一看,谁还有多余的心情去顾及这些押解入长安的世家子弟的心情呢? “等等!”这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问道:“按照这样说的话,我们大雍这九州版图又多一州了?” “何止啊,”一旁有人回道:“你可别忘了,原本在曹将军的手上还有个豫州呢。” 那么曹操的归降也就意味着,九州版图多出的是两州之地。 这原本就已经是九州对四州的悬殊差距,在此时又因为兖州世家的一出闹剧,变成了十一州对二州。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 “这是天下一统在望啊!” 就算大汉的余晖还没有彻底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消失,就算邺城朝廷能凭借着他们所占据的两州多一郡的地盘做出竭尽全力的反击,这场朝代变更的潮流也已经在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呈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也不知道那位袁大将军是个何种想法。”那后来者不由嘀咕道。 最后的一个靠谱盟友因这样的一出闹剧而失去,只怕他要郁闷到家了。 这人话刚说出,眼见周围的人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连忙找补道:“你们放心,我可没有怜悯他的意思,也不是要转投邺城,就是感慨一下罢了。” “你看你来得晚就是这坏处,”早到一步的人中有人回道:“我们不是在说你这话的态度有问题,是说你少知道了个内幕消息。说是此次兖州变故里,那位袁大将军没少插手,就连本人也亲自到了。” “后者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前者嘛……”这好事之人伸手朝着前方指了指,“你看到那辆囚车了吗?” 这人踮着脚尖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因周遭的围观之人实在太多,并不能看清他所指示的具体是哪一处,只能含糊地表示自己看到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说话之人本也没觉得能让人看清那头的情况,见他应和,便已接着说了下去,“那是邺城袁大将军的谋士许攸许子远,听说当年陛下得许子将评价的时候他还在场呢。” “你想想,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也在被囚在此地?” 这些能在此地交谈起这些内容的,或多或少对于这天下局势有些了解。 邺城距离洛阳不算太远,也难免会有些消息传递到他们的耳中。 许攸这个人,若是算起在邺城朝廷之中的地位,或许不如沮授,论起实权就更不能相比了,但倘若有人问起,在袁绍麾下的谋士里谁最得到袁绍的信任,那必然是许攸! 袁绍当年那出意图通过还粮来拉拢乔琰的举动,就是由许攸前往长安实施的。 这几年间,许攸也几乎不离开邺城,始终作为袁绍的心腹参谋存在。 除非是袁绍亲自对他做出了什么委任,不然他没有任何一点必要前往兖州。 只怕这兖州风云的背后真有袁绍的授意。 可这份授意丝毫也没让他从中拿下兖豫二州的掌控权,反而让本已惨淡的局面又挨上了重重一刀! 袁绍是什么想法? 郁闷之余,更多的必定是懊悔! 许攸听着这些沿途民众做出的种种猜测,有些暗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讥诮的笑意,又抱着膝盖往这槛车的角落里缩了缩。 以他看来,袁绍哪里会有什么懊悔的情绪,只怕他此刻只有愤怒而已。 愤怒于陈宫张邈等人的计划为何会提前一步泄露给了曹操知晓,以至于给了曹操和郭嘉将他联手坑害入局的机会;愤怒于那些兖州世家居然如此无能,不能在与张超臧洪的合兵中对着曹操的队伍发起足够有效的进攻;更愤怒于,曹操为何不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发觉他袁绍亲自来到兖州境内的时候,选择交出执掌兖州的权柄,而是要做出这样有效的反击。 他希望人人都能听从于他的安排,誓死效忠于他,也看在汝南袁氏如今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继承人的份上,对他多有几分优待,却从未想过,这士为知己者死的前提,是做主公之人当真将下属当做知己啊! 这世间何来这样的明公,在下属已为他极力谋划出一条逃生之路的时候,不说来上一出生死与共的戏码了,居然直接将下属当做自己的垫脚石来践踏! 许攸一度觉得自己其实很懂袁绍,这才能在袁绍的麾下混得这般如鱼得水。 但当彼时袁绍将他拉拽下马,自己夺马而逃的那一刻,许攸可以确信,自己一点也不懂袁绍。 最不懂的,就是他居然可以有这等冷情刻薄的心肠。 再一对比他随后听闻的兖州真实战况里曹操和下属的相互成就,对比此前便听闻的徐州之战里刘备从未放弃过张飞的救援举动,对比已然过世的孙策那副阔达听受的性情,便觉袁绍能有今日地位,实在是和这当今时代里对世家名门子弟的拥趸分不开关系! 也不必说去和乔琰相比了。 她此刻已为大雍之天子,哪里还跟袁绍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许攸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恍惚。 他好像隐约知道,乔琰为何要广开民智,对世家做出一番潜在打压的举动了。 那绝不只是因为她要让世家之中有些依然陈陋的“女子不可为帝王”的声音,再不能以一种理直气壮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也不是因为她要对跟随她南征北讨的下属做出一番回应,让他们能压过世家处在更高的位置上。 而是因为,她要试图杜绝这等三公代代相传,世家填塞朝堂的现状,让如袁绍这般的傲慢薄情之人再不能以大汉末年的情形,跻身在那样一个高位上。 头顶的日光因春日的渐盛,已有了几分温度,许攸坐在这等并没有遮盖的槛车中,甚至觉得它有点刺眼。 但当他想明白了他之前的谬误之后,他又忽觉这日光顺眼了些,甚至将他以名士身份落到今日地步的寒心都给驱散开来了几分。 也便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后方距离他不算太远的囚车中闹出了点动静来。 许攸回头朝着声音发出方向看去,就见那囚车之中的囚徒似乎是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会落到这个地步,在此时发起了疯来。 当听清楚对方在说着什么后,饶是许攸之前并不认识对方,现在也得分辨出对方身份了。 只因那人一把攥住了槛车的栏杆,厉声问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若按照辈分算,你们那位陛下还该当称我为族叔。我乃是大雍天子的皇叔!你们怎敢以这等方式对我!” 许攸:“……” 这位真是好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见过厚颜无耻的,但当真没见过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 那不是梁国乔氏之人又是谁? 平丘城下,梁国乔氏子弟里也有罹难送命的,剩下了那些腿脚不便、不易参与到交战之中的,便随同郭嘉对兖州境内做出人员清算,同样被扣押了起来。 在众人汇聚于东平寿张的时候,梁国乔氏的无知还没有这么明显,可在眼下这等单独将他们拎出来看的时候,他们的种种举措便着实称得上是蠢钝不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意图巴结上袁绍的时候,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们还有那样一门靠谱且权势极高的亲戚,在计划失败的时候,又毫无一点廉耻之心地将这门亲戚关系给重新提了起来,意图从中得到一道保全性命的圣旨。 个中反复,简直是愚笨到了极点。 倘若许攸是乔琰的话,只怕恨不得这些人彻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哪里会让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还在这里叫嚣道:“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我是陛下的亲戚,以这等方式侮辱于我,便是在侮辱陛下的……” “你闭嘴吧你!”不知道是从哪里砸过来了一块菜叶,因这梁国乔氏之人正在张牙舞爪,竟恰恰好好地塞到了他的嘴里,“谁不知道陛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单独分宗立户出去了,何来你们这种磕碜亲戚。” “不错,”当即有人响应道,“你等既然以这等方式被扣押着,那就是已经触犯了律法,该当依照法令处置才对,扯着陛下做什么?” “谁说不是呢,要是当真有心的话,既已身在兖州地界上,本该为陛下排忧解难,以图早日将此地给收复回去,他们倒好,看样子是参与到邺城朝廷收回兖州主导权的行动里去了。” 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才将乔琰搬出来算怎么回事? 要不是乔琰自己就已经将这些便宜亲戚给踢出门外了,只怕他们在场的众人都要程昱上身,来上一出为了维护陛下脸面而不得不做的暴力举动了。 “……喂,把那菜叶子还回来,万一你半路死了,还要说我们是出自陛下授意,将你给毒死了。” 这最后一句话的杀伤力属实是太大了,那方才还在试图给自己找保命符的梁国乔氏族老直接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场昏厥了过去。 “快快快,去找医者来看看……不用找乔科长过来了,到时候还让他们再多一个可以攀附的亲戚,那可不成了!” “也不知道这梁国乔氏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本事的,一个个往外推,没本事的这些还没有眼力……” “谁说不是呢。算了算了别耽搁了,要是真被气死了传出去名头不好听。” “……” 许攸原本的心情还挺低落的,现在都要因为见到了个比他凄惨的对照组而觉心情舒畅了。 他将目光慢慢地转了回来,正见前车的陈宫也正回头朝着后方看去。 但在对方的脸上,许攸并未看到任何立场转圜的意思,只有对于有些人并非同道的失望而已 可陈宫意图殉葬的“道”,又真是在千百年间变迁里所形成的必然真理吗? 许攸怀揣着这重归于沉重的心情,在抵达长安后不久便被征召面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又或者是经由了袁绍的那番背刺之后,他的心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无端有几分恍惚。 乔琰却已当先开了口,“数年不见,子远先生贵人多忘事,已将我给忘了不成?” 许攸连忙定了定心神回道:“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 他只是没想到,乔琰会对他表现出这样重视的态度。 乔琰麾下不缺谋士。 起码比起袁绍此刻的局面,乔琰手底下能有明辨之才的谋士,在人数规模上已到了让袁绍望尘莫及的地步。 实力的差距也已经让她不必需要从他许攸这里得到什么信报,大可以凭借着硬实力,一步步将邺城朝廷的势力给吞下去 许攸实在想不到,他对于乔琰还能有什么用。 在这样的情形下,乔琰就算是将他给拿下诛杀,再挫一挫邺城那边的锐气,也是一件大有可为之事,更别说是如此刻这样,还对他以“子远先生”相称。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乔琰摇了摇头,回道:“若让我客观地评价于你,我会说,你许子远乃是贪而不智。贪在于捞骗财,不智在于错信人。但谋士谋士,先在于谋,你许子远自效忠于袁本初以来,屡有明断,此番兖州之战,更是助力于袁本初逃出生天,何必做此妄自菲薄的评价呢?” 如果说她这一出欲扬先抑的说辞已让许攸紧绷的心神一松,那么她的后一句话便是让许攸看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希望,“何况,我有两件佳话需要你来帮我实现,就更不必觉得自己无有用处。” “一件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决断何时都不晚。不过,我要这个明主庸主之间的差距更为明显,而要达成此目的,非你许子远不可。” 许攸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颔首回道:“许攸愿为陛下效劳。” 天下十三州,已定大半,他在此时转投,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是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他才以降臣败将的身份出现在乔琰面前,他将再无出头之日! 许攸不怕自己被扣上一个“贪而不智”的评价,却怕自己会同那些个庸庸碌碌之人一般泯然于黔首之间。 乔琰既然愿意给他一个试刀的机会,许攸接下便是! “另一个叫做,旧恩不忘。” 这旧恩不忘四个字从乔琰的口中听不出太多的感念之意。 但此刻许攸绝不会在意于此事。 当他仰头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正见这位即位不久的天子已于神容间尽显帝王风范,他虽已听出了乔琰所说乃是何事,却绝不敢当真领下了这恩情之说。 这的确如乔琰所说,只是要借用他的存在来成全一段有始有终的佳话而已。 她接着说道:“昔年鼎中观之会,亲眼见证了许子将先生对我做出那句雏凤有清声评价的人里,子将先生本人以及韩元长都已于这两年间病逝,再难重见洛阳长安盛景,陈元方就任大鸿胪之位,官居九卿,王仲宣代其父立足朝堂,为我代笔文书,边文礼命丧兖州,我已令人前往浚仪将其厚葬,剩下的也就只有三人了——” “河内郡太守王公节,那位大将军府参军陈孔璋,以及你许子远。” 王匡、陈琳、许攸。 这就是当年参与过那鼎中观之会的人里,还应当算是站在她对立面的人。 “请子远先生为这二人做个表率吧。” 乔琰忽然语调一顿,“我忘了,王公节大概不必考虑了。” 许攸一愣。 什么叫做王公节不必考虑了? 这话到底是在说,王匡此人屡次对乔琰发起挑衅,就算真要念及旧恩,也不是念在这种人头上的,还是在说,王匡所在的河内郡在兖州豫州的战事已然告终之后,将会在随后被乔琰派兵拿下? 乔琰并没有对着许攸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她只是让人将许攸寻了个去处安顿了下来,随后让人给他提供了纸笔。 想到昔日乔琰让人将田丰的家人给置换到手下来的举动,许攸并未多想,立刻提笔写了起来,以图抓住这唯一的改换阵营机会,保住自己随后几十年里的富贵。 而便是在他奋笔疾书之时,乔琰在长安城中的朝堂之上丢下了一道惊雷。 “诸位何必此等神情,”乔琰的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面容的平静让人完全无法和她方才说出的话联系在一起,“兖州之变的情况我已与诸位说道明白了,兖州世家不遵法令,妄图以私兵迫压州牧,以这等方式攥取权柄在手,不杀之,难以令天下引以为戒!” “昔日凉州四姓中未有触犯法令、鱼肉乡里者可活,扬州四姓中并未参与谋刺者可活,兖州世家也是如此。然首恶必除,此为底线,还是说——” “你等之中也有与其存有的同样想法之人?” 什么想法?当然是绝不能让乔琰进一步推行书籍教义于天下的想法! 在已然被乔琰掌握的各州之中当然有这样的人,他们此前不敢将其说出来,那么她便要让他们在她今日的这番举动落成后,更不敢说出来! “我将审讯之事交由廷尉司负责,此外,黄司空。” 黄琬突然被乔琰点了个名,错愕地抬头,便听乔琰说道:“廷尉隶属于司徒下辖,但程司徒乃是兖州人士,不当插手此案,就劳烦黄司空代为督办了。” 黄琬很想说,要按这么说的话,担任廷尉的乔亭也是兖州人士。 但他又陡然意识到,乔亭因宗族关系的变迁,记在乐平乔氏名下,那就得算是并州人士。 而当廷尉隶属于皇族之时,这场对于兖州世家的审判,也就越发彰显着天子的旨意。 乔琰真是非要一个三公坐镇此间,为乔亭在背后把关吗? 不……不是的! 她这分明是要借着他黄琬这个典型,看一看天下世家的态度! 兖州世家已经用碰壁了个头破血流,证明了乔琰在政令的推行上绝无一点回转余地。 再度将两州收入囊中的举动,更是让人没有任何的底气来对这位陛下做出质疑。 他若要逆流而上,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黄琬心中挣扎了一瞬,还是躬身回礼道:“谨遵陛下旨意。” 而另一头,袁绍也堪堪结束了一场条件艰苦的跋涉。 他虽然侥幸凭借着自己的凫水能力经由济水逃脱,但他彼时已经没有下属在侧,也没有了坐骑,要想成功回到冀州谈何容易! 他平日也没有随身携带五铢钱的习惯,在早前还是甲胄在身的应战状态下,更不可能在身上携带这样的东西。 唯独能作为值钱东西的,正是他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玉坠。 可这样的东西倘若拿出来换钱,只怕下一刻他就要被人辨认出来身份,而后让曹操的追兵给逮回去。 他哪里敢做出这等冒险的事情。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置办坐骑,只能徒步走回去。 衣服是他从农户晾晒出去的里面拿的,食物就是他在野外采摘捕捞的。 得亏此时并非旱季,否则他只怕要渴死在路上。 更让袁绍感到庆幸的是,他开始这段跋涉路程之时所在的定陶往北横跨半个济阴郡,就是东郡了,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等处境下还经由濮阳附近而过,随后渡河北上进入魏郡。 当他望见黎阳城关之时,袁绍接连紧绷了十数天的精神顿时松了下来,若非他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胳膊,他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好在他还是凭借着求生的意志站在了黎阳县中长官的面前。 因此地距离邺城已不远了,对方曾经在前往邺城述职的时候见过袁绍,可即便如此,当他看到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之时,他也还是差点没敢确认袁绍的身份。 养尊处优的大将军怎么会是他面前这个比此前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的样子? 袁绍更应该在此刻坐镇邺城,而不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里。 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那都分明是绝不容人随意假扮的存在! 黎阳县长一边令人将袁绍给搀扶着入内,一边茫然又小心地问道:“大将军,我听闻三日前那吕布再度袭扰幽冀二州边境之地,您此时不该在邺城吗?” 骤然闻听这个消息,袁绍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又成了青红交错了一片。 兖州的战事失利、兖豫二州的丢失,以及这出从未有过的狼狈跋涉,已经让袁绍的精神几乎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这里咄咄逼人,又从冀州北部发起了进攻。 他一把将手中刚被端上来的热茶给砸了出去,暴怒喝道:“吕布贼子何敢再犯我冀州!” 他骂的是吕布吗?当然不是。 他痛恨的分明是乔琰。 乔烨舒她简直欺人太甚! 第406章 河内到手 要说袁绍这也不算是怪错了人,吕布能在此时发起对冀州的进攻,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位虎牙将军的擅自决断,也并非出自幽州刺史张辽的号令。 这等横跨州郡的袭扰作战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安排。 今年元月的洛阳述职之中,吕布从乔琰这里接下的第一条指令,便是从今年的三月开始,每隔半月对着冀州边境发起一起进攻。如今正是三月里,也便是吕布开始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 要说吕布也挺郁闷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乔琰对着吕令雎发起的邀约,居然会是回返长安应对王允这些蠢货的刺杀,而这一出刺杀演化到最后,竟是成了乔琰的登基典礼。 吕令雎所负责之事,等同于救驾,吕布没参与上。 大雍天子的登基大典,吕布也没参与上。 那出头一遭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烟花场景,吕布还是没看到。 虽说这等“没参与”,在天下各州相距甚远的地理位置和乔琰登基的猝不及防面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待遇,但怎么说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但吕布这人没头脑有没头脑的好处,这等因没能抢占头功的郁卒,在此时已尽数转化为了对冀州的战意! 不能参与登基仪式无妨,参与这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战也好! 总算让吕布有点满意的是,在他这趟出行之前,他按照乔琰对他做出的指令那样,在荀攸的监督之下完成了此行方略的抽签,抽中的不是“引起对方防守注意后立刻折返”,而是和对面交手直到出现人员伤亡再行回返。 能打! 当年跟随吕布杀入高览军中的骑兵早在这两年间越发熟悉于这幽州地形,在此番突入之际也便更有了一派横冲直撞的底气。 何况,他还凑巧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进攻时机。 兖州局势有变,袁绍带着许攸亲自前往,完全没有对身在北部防线的沮授做出任何的交代,这让沮授不得不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观望南面动向上。 乔琰刚登基不久,又是代汉而立,必定要先将一部分精力用在稳定内部局势上,不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发起对冀州的进攻,也让沮授难免对北部稍有轻忽,反而认为乔琰会先确保洛阳八关周遭战事结束。 吕布的这出意在袭扰的行动甚至没有多少调兵的动静,也就让他这突然来犯显得更加难以估料。 若非高顺时刻提防着北面,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方式对自己的戍防做出了种种安排,吕布这一遭南下来犯,只怕是要折腾出大事。 但此刻刚刚回返冀州的袁绍并不知道北面交手的具体情形,在听到吕布进攻消息的一瞬间,他便想到了当年他不得不用田丰的家人去将辛毗和高览给换回来的憋屈。 他这一路走来的心中郁结,在这等怨怒交加的冲击下,让他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黎阳县的这位长官觉得自己简直是遭了无妄之灾。 他没在袁绍并无下属跟随,还是这般狼狈样子出现的时候,对他做出什么身份上的怀疑,都已经得算是他在眼力上有几分本事的证明了,在袁绍晕倒后,他也立刻朝着邺城做出了快马飞报,同时以车马将袁绍送了过去。 饶是如此,当他抵达邺城,被匆匆赶来的袁尚将父亲给接过去,还是遭到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气得他差点想封官挂印而走算了。 袁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的问题吗? 兖州方向的囚车途径洛阳,或多或少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他这头。 他原本还觉得袁绍亲自前往兖州参与到这事情中,多少有点像是无稽之谈。但先有袁绍的这个狼狈形象,后有袁尚不问缘由的斥责,又希望他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怕并非是空穴来风。 他冷眼看着袁尚将袁绍给接了进去,想到随着这位三公子的长大,袁绍在几个儿子的待遇上已表现出了越发明显的偏私,更觉眼下这邺城在风雨飘摇的局势里还有其他不安定的因素。 但将袁绍接进去的袁尚可无暇顾及对方在想什么。 眼见父亲以这等奄奄一息的样子出现,袁尚已慌乱到了极点,却总算还凭借着他那张长相颇佳的脸,看起来尤有几分镇定之色,也连忙让人去传唤了太医令。 在等待诊治结果的时候,他也赶忙让人将身在邺城的郭图等人给召集了过来,只求在这等无人居住主持的情况下能从他们这里求来些帮助。 辛毗督战河内郡前线,辛评身在青州,沮授审配坐镇北面,许攸……许攸被押送往了长安,田丰又早已经投靠到了敌人的那头,荀谌因荀攸荀彧的缘故近来颇得袁绍的猜疑,唯独剩下的也就只有郭图逢纪了。 虽说早年间父亲便曾经和他说过,郭图等人的话在局势尚可的时候听听也就算了,倘若时局危急,便不能对他们的话听信多少。 但袁尚怎么想都觉得,再不能听信,总也是要比他在这里拿主意强得多了。 “荒唐!作为父亲的子嗣,眼下你该当做的是支撑大局,而不是先怀疑上了自己的本事。”袁熙匆匆赶到之时,便见郭图也已经到了,他连忙拉过了袁尚到一边说道。 “你别说我是因为郭图为迎合父亲喜好亲近于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我是怕你折了父亲的威信。” 袁尚咬了咬牙,“人都已经到了,你现在再跟我说有什么用,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尽快让父亲恢复康健,将这局势给安定下来。” 兖州豫州的丢失早已经在几日前传到了冀州。 在郭嘉将兖州世家一个个全数捉拿后,因心知袁绍还未回返邺城,直接将这等“兖州归附大雍”的喜报给往外传达了出去。 哨骑自距离东郡邻近的县城出发,越过黄河故道试图查探消息,却遭到了镇守在东武阳的夏侯渊的拦截,证明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而此刻袁绍的不知所踪,早让邺城内部越发处在了一种惊疑不定的气氛里。 只有袁绍出现在人前,才有可能让这等人心浮动的状态有所改变。 就连天子刘辩对着朝臣和邺城军民做出了冀州无事的说辞,在天子权威屡屡削弱的情况下,也已没有了任何用处。 袁熙冷眼看着郭图此刻暗藏的小心思,又朝着袁尚警告了一句,“你最好是这样!” 好在,前去为袁绍检查身体状况的太医令对他们给出的是个好消息。 袁绍的身体底子还是在这里的,只是因为经历了急行军和缺衣少食的跋涉行路,有些疲累过度,又因为骤然听到了另外一方战场上出现了变故,在怒急攻心的情况下,这才出现了这样的表现。 只需要调理进补上两日便应当无妨了。 但最好是不要再在此时对他做出什么太大的刺激了。 可袁绍置身大将军这样的高位上,又是立足拥趸汉室抗衡乔琰的“头号人物”,所承担的那些责任哪里是他能说卸任就卸得下去的。 当袁绍好不容易在经由了一番调理清醒过来之后,他便听到了下属来报,天子亲自前来探望他的病情。 其他人前来见他,都可以暂时由袁尚袁熙来代为接见,也在袁绍那些谋士的建议下做出合适的应对,可刘辩亲自到来,他们却不可能将其拦截在外面,用袁绍还在病中将其给搪塞过去。 天子亲自问候臣子病情的情况,向来是很少出现的。 最近的一次,可能还是在故太尉乔玄行将病故的时候,汉灵帝刘宏总算是有点良心发作,前去见他一面。而这一出拜访多少也有些因乔琰而起的缘故。 按说这还得算是臣子所接到的殊荣。 不过当刘辩踏足袁绍的居室,来到他这病床跟前的时候,刚醒过来不久的袁绍看着自己面前出现的刘辩,着实很难感受到这是何种与旁人有别的优待。 只因在见到袁绍此刻意识清醒的时候,刘辩挥退了左右行到袁绍面前,脸上的慌乱不带有任何一点掩饰,在握住了袁绍双手的那一刻,他喟然叹道:“大将军,何至于此啊!” 是啊,袁绍也很想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了呢? 原本就只有四州领地的天子,在此时甚至只剩下了两州的地盘,和身兼两州州牧的位置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将底下的权柄按照大汉朝堂的官职划分给分派出去。 冗余的官员体系并不能在此时让刘辩继续保持着大汉天子的尊荣,只会因为地盘的又一次缩减而越发让人感到了一阵日薄西山的绝望。 袁绍觉得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刘辩的身上已经越发难以感到什么王室贵胄的气度。 他更像是个试图攥住旧日荣华的小丑。 而在刘辩的眼中,袁绍隐约看到了他此刻的样子。 险些将他击溃的不是孤身行路的疲惫,而是他明明该当凭借着家世背景,打从一开始就走在所有人的前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扶摇而上,最终挟这等鲸吞四海的豪情将他一步步蚕食。 他明明在兖州地界上能得到这样多的支持,却好像这些支持与声援都是可以被一击即破的空中楼阁。 兖州是这样,冀州呢? 当他听到吕布进犯消息后的一瞬间,脑袋里充斥着的唯一念头便是—— 他当真还能凭借着这最后的两州,做出什么力挽狂澜的举动吗? 这让他从外貌到心境都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却在时局裹挟之中根本无法逆流而上。 也正是在他试图从倒影里寻找到一点希望的时候,他听到刘辩用仿佛在寻求救命稻草的声音问道:“大将军,我们眼下该当何去何从呢?” 除了青州以东的那片海域之外,他们所掌控着的地盘已经全部被乔琰所包围。 而就算是渤海,也跟幽州的辽东随时可以通过海上舰队相连,并不是乘桴浮于海便能逃出生天的。 在乔琰曾经令船只自徐州出发北上辽东并且得手的战绩面前,刘辩哪里还敢抱有什么侥幸的心理。 他试图在此刻从袁绍这里得到一个让他稍稍安心的答案,比如说他们还是可以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让天下的汉臣响应起他们的号召,也可以通过进攻并州夺取乔琰发家的大本营,来给自己争取到一块重掌天下的跳板,又或者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行之策。 这让他看起来越发不像是一位帝王。 可他从袁绍这里得到的只是这样的一句话,“陛下先不能乱,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个汉臣,都会为陛下尽忠效命的。给臣两日的时间休养妥当,便为陛下谨慎谋划。” 刘辩看了看袁绍此刻苍白的面色,深知这的确不是他强人所难的时候。 两日便两日吧。 兖州豫州的战局收尾和权力交接,怎么说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这两日的时间他们应该等得起。 可在瞬息万变的局势里,袁绍合该一日都不能耽搁地加紧对各方隘口的戍防,又哪里还有什么两日的时间可以用来给他逃避现实。 不错,在袁熙看来,袁绍的这出表现就是在逃避。 奈何无论是他还是坐冷板凳的荀谌,在袁绍这里的话语权都不高,无法对他做出什么劝阻,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图对袁尚做出了个建议,让他迎合着袁绍的喜好做个孝顺父亲的好儿子,以这等方式让袁绍振作起来。 “这等所谓的天伦之乐,与其说是在让大将军振作起来,还不如说,是在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可以暂时躲避进这后宅之内,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父亲,而不是大汉的大将军。”荀谌摇了摇头,在心中感慨道。 世家的各方势力买股,让他在早年间投效在袁绍麾下。 但当荀彧荀攸荀悦,甚至是在乔琰登基前就已经过世的荀爽,都在她登临天子位置前便做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立场抉择,这个买股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可惜眼下还不是他能离开邺城的时候,就像太尉杨彪其实也因为杨修的态度有了意图卸任的想法,但袁绍逃避归逃避,还是不会在此时将他们放走。 罢了,便再多看几日好了。 但就连荀谌都没想到,惊变会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几乎就是在袁绍醒来之后没多久,洛阳守军全线调度往北面战线,自孟津渡河。 并州方向的驻军与河东郡的守军会合,同时东行入侵河内郡。 这是在乔琰的指令下发起的一出强势进攻,要将这司隶校尉部缺漏的最后一角给夺取回来! 张郃于前线告急之间,一面让人往邺城方向送出了急报,希望尽快能得到兵力的增补支援,另一面又朝着朝歌的方向发出了调兵的指令,着令王匡将河内守军全部推进到河内、河南尹与河东郡的混战中心。 可当张郃的下属带着他的那封调令抵达朝歌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个要命的消息。 王匡跑了! 是直接丢了官印就逃跑,只连夜带走了家人,连财货辎重和下属都一个没带的那种逃跑。 张郃本就因为这出来势汹汹的进攻感到头大如斗,结果后方还突然出现了这种惊变,简直是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窘境。 “他为何要这么做?”张郃难以置信地问道。 现在在前线抵达着的是他张郃又不是王匡。 也还没有兖州的兵马北上进攻,直接打到朝歌来。 倘若邺城方向的兵力调拨足够及时,他们有这个希望能抗衡住这等疾风骤雨的进攻。 但王匡这一走,直接切断了张郃的一方助力,那就当真不好说了。 前往朝歌的下属回道:“因为……朝歌的兵卒没了。” 王匡能不跑吗? 在将河内郡的守军交到了曹操手里后,他便小心地留意着兖州的情况。 曹操彼时的信誓旦旦,甚至是将兖州丢失可能也会归罪于他这样的说辞都端了出来,让王匡不借兵也不成,可东西送出去尚且要过问去向,确认何时能被归还回来,更何况是人呢? 然而让王匡始料未及的是,兖州的局势简直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总归最后的结果就是——曹操转投了! 曹操这么一投诚,王匡借出去的兵卒也就当然随着曹操的立场转换而变成了乔琰的下属,要想让曹操良心发现将其还回到河内郡来,简直是不可能的。 甚至还没等到洛阳与河东都对着河内发起进攻,王匡就已经打定了跑路的主意。 他是绝不敢将自己干的蠢事告知于袁绍的。 以往他做了点什么结党营私之事,让常林等人朝着并州方向迁移,那充其量也就是些小打小闹的戏码,但他是断送了河内郡的一部分保命兵力,甚至等同于做出了个资敌的举动,在大汉已然处在下风的局面里,谁知道袁绍会不会在得知此事之后将他给砍了用来祭旗? 说起来还有点振奋士气的效果呢。 他这会儿也不想着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富贵了。 想到自己早年间将乔琰给得罪了个彻底,就算将河内郡献给乔琰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如跑了算了。 这天下之大,总还是有他容身隐居之处的……吧? 既然要跑得突然,那他也就当然不可能与张郃、辛毗提前做出知会。 所以等张郃令人找上他调兵的时候,他早跑了有好几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行下效的特质在官场上尤其明显,王匡这一跑,早年间就跟着他做事的那些个下属也一并跑了个彻底,生怕因为王匡的潜逃,这份错误的罪责就要被归咎在他们的身上。 于是没人跟身在前线的张郃提前通报一声,也没人跟邺城那边说起这情况。 等到张郃派人去借兵的时候,什么都已经迟了。 这要让他怎么打?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带兵打仗之人也当然无法在手中没有兵力的情况下做出反击。 倘若能有河内郡守军的支援,拖到魏郡方向调兵来援的时候,张郃还敢在这个糟透了的局面下再坚持一段时间。 现在…… 张郃的眉头紧皱在了一起,便听辛毗在旁说道:“张将军并非有背弃大将军之意,实是天意使然,为令麾下将士得保平安,不得不做出了抉择,想来世人言论中也不会说您一句软骨头,只会说您这是弃暗投明之举而已。” 他冷然抬眸朝着对方看去,问道:“你是要让我投敌?” 辛毗其实也没料到,河内郡的局势居然会因为曹操的横插一脚而坏到这个地步,但因他早前就给乔琰送出的那封书信,他在面对着张郃质问的时候,堪称气定神闲。 他回道:“我说了,这是弃暗投明。” 张郃隐约从辛毗的语气中听出了些特殊的意味来。 辛毗可能不是在知道了王匡做出此种举动,令他们在河内郡的战况变成了眼下这等无力回天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弃袁投乔的决定,而是早有了这样的心思。 可想想这两年间袁绍对辛毗做出的猜疑,甚至将他从北部战线给调走,他会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在外头进攻的号角之声越发响亮,而己方的营地内却是一日比一日减少的兵卒现状面前,张郃心知,自己也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我等——投降大雍。” 或许就算袁绍没在家中休养这两日,河内郡的战况也还是无法被挽回了。 只因从邺城方向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聚拢起这样多的人力,对着河内郡发起支援。 以两州之力对抗天下其余各州何其艰难! 那势必会出现穷兵黩武的情况。 今岁的天时好不容易能让冀州青州的民众期待一个好收成,在此时都已迫切地投身到了土地耕作之上,要在仓促之间发起征兵,很难不引发民怨。 不过还没给袁绍这个征兵的机会,在他终于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他便见到一封紧急军报直接呈递到了面前。 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位从洛阳前来此地的……使者。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当此人开口之时,袁绍便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心,极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从对方出现开始就生出的不祥预感,在那一句句话说出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司隶校尉令我前来对袁将军致以谢意。” 致谢?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荀彧会说的话,反而像是乔琰的促狭口吻。 说不定是因为她此时身为天子不便说这样的俏皮话,干脆挂上了个荀彧的名头。 “一谢袁将军麾下的王太守将河内守军借给了曹将军,助力其平定兖州内乱,也令其无法对张儁乂将军做出支援,选择弃官而逃。” “二谢袁将军栽培下属,令其通情达理,明断时局。张儁乂将军与辛佐治无有援军,不得已转投洛阳,自此河内郡重归司隶校尉部统辖,不再与其他各郡有别。” 若说当袁绍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然是一派气血上涌,那么当最后一句话说出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气吐血过去。 “三谢袁将军为使汉室基业延续,保全性命逃回冀州,毅然舍弃了许子远先生,令其落于我军重围之中,感念数年间袁将军对其器重,他有长文一篇,印刻于乐平月报之上。” “今日到访中一并送上,请袁将军品鉴。” 品鉴?什么品鉴。 这只怕是一篇能将他气得七窍生烟,也将遮羞布全部揭下的东西! 第407章 功过评说 如果说王匡逃走、河内易主的消息,已经在猝不及防间给了袁绍又一出直击要害的打击,那么许攸的这篇文章,就是直奔着雪上加霜而来的。 当年的许攸还曾经在鼎中观里品评乔琰的那出《州牧封建论》的时候说,她的论点分析还算到位,痛斥于刘焉的用词上却着实不够毒辣,可想而知他是个何种风格。 这篇文章还未出现在袁绍的面前,他都能想到,被他以那等方式舍弃的许攸,到底会用何等犀利的言辞来对他做出抨击,以报他当日险些丧命、又被人押解到长安论罪之仇。 但让袁绍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当他的手中拿到那份被使者分发出去的月刊样稿之时,在由许攸撰写的那一页文章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后汉大将军袁绍功过小传】 袁绍:“……” 后汉这种称呼,俨然是站在了大汉覆亡的角度所产生的。 可明明邺城朝廷尚在,这等称谓的出现简直像是乔琰那边已然处在了胜券在握之中。 而所谓小传,更应当在人死了之后才出现,偏偏出现在了这里! 许攸这混账是没写什么与袁本初绝交书,或者是讨袁氏檄,但他写的这东西,在阴阳怪气上简直是更胜一筹。 更何况,想想看吧,乐平月报的三月刊上极尽所能地将乔琰登基的场面记载其中,于是这还未正式发行的四月刊上便将大汉指为前朝,这其中的讽刺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饶是许攸在开篇之时先写的是袁绍的出身家世,以“势倾天下”来形容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以“有资貌威容”来形容袁绍本人,都没能让袁绍有任何一点放松戒备的意思。 果然在第二段中,许攸便写到,袁绍早有天下将乱之明断,故而以并州为汝南袁氏长保富贵之地,为张懿谋并州刺史之位。 可惜张懿此人在并州蝗灾中辜负了袁绍对他的期待,被大雍陛下给拉下了马去。 不过这出举措上的失败并没有影响到袁绍致力于让汝南袁氏稳坐高阁的决策。 趁着中平四年的度辽将军选拔,袁绍将袁氏门生代表韩馥塞进了比试的队列中,并助力于其脱颖而出。西园八校之中也多有类韩馥者。 【袁氏富贵无极,尽在谋划之中。】 【及灵帝将崩,帝有诛大将军何进之意,袁绍乃谏大将军曰,可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至京城,以胁天子。座中有陈琳、郑泰等辩驳其言,袁绍尤固己见,云董卓实非叛逆,不过西凉一匹夫尔。何进然之。】 【……绍与其兄弟谋划,以火烧洛阳北宫之举迫宦官并皇子外逃,又会卢植领兵策应于京师,绍乃助于董卓入京握持北军,卢植败退外逃。然董卓为祸,袁绍亦逃。】 这些话说得诚然客观,甚至让袁绍都将彼时汉灵帝将要驾崩之时的洛阳境况给回忆了起来。 可这样的一番“事实”,哪里是能以这等史书笔法记录在报纸上的! 一想到乔琰治下的民众因为急就篇的缘故多有启蒙之人,一想到这份月报的发行数量已到了极为可观的程度,袁绍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在许攸的这番描述中,他看似没对袁绍做出任何一点评价,可在许攸的笔下,袁绍对何进做出的建议和助力于董卓在洛阳站稳脚跟这两件事,已经足够他遗臭万年了。 而这还只是许攸所写的一个开头而已。 那讨董之战中的拖延时机与向乔琰借粮,那奉迎天子于邺城意图号令天下群雄的谋算…… 还有,那场失败的兖州之战。 对此许攸倒是没有用什么夸张的笔墨来记载袁绍是如何给各方世家画出大饼的,也没对袁绍是如何做出的进攻决断做一渲染,只是在其收尾之时以异常平静却犀利的笔调写道—— 【逃兵途径定陶城下,有曹仁得命戍守于此,绍不敌,乃夺许攸坐骑而逃,遁入济水,归于邺城。】 【往后之事,非我所见,不可妄言。】 【君有生路,我有前路,各不相欠,聊以此传记叙往昔,无有歪曲事实之处,以供来者评说。】 以供来者评说…… 什么来者?大约便是后世撰写史书之人。 以乐平月报这等广泛传播的文字媒介,还真能作为史书参考的史料。 这一句话是真狠啊! 杀人不见血的文字,简直莫过于许攸的这一出了。 当所有人看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在场几乎陷入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沉寂之中,就连吞咽唾沫的声音都显得无比的清晰。 他们也下意识地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袁绍的脸上。 因袁绍从那使者的手中将报纸给接了回去,此时并不是站在队首面朝天子的状态,而恰恰是面对着他们,并不难让人看清神情。 他本就不好看的面色已经彻底变成了铁青一片,额角的青筋也有一瞬紧绷到突起。 要不是此刻身在这邺城朝廷的朝堂之上,众人简直要怀疑,他会不会在强烈的愤怒之下将手中的这份乐平月报给撕成两半。 可惜袁绍没有乔琰那等印刷的手段,也没有她在数年之间铺设月报名头的累积,以至于无论是当年的欠债还钱之事、田丰前往并州充当卧底之事,还是今日许攸的这出“纪实文学”,都无法用相似的方式做出还击。 更可怕的是,许攸所写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有其他人证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多年来对袁绍一心拥趸的谋士,会在此时发出这样致命的一刀。 周遭的视线里除却对袁绍到底要如何还击的疑惑里,也难免掺杂上了几分对这位大将军的质疑。 袁绍不会看不到这种无声的情绪。 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说兖州、豫州以及河内郡的丢失,是他要面对的正面战场损失,那么乐平月报上单独给出了一个版面的长文,就是侧面战场的交锋。 他已经输了前一场,绝不能再输掉后一场了! 无论是他的尊严还是他所处的位置,又或者是他所代表的世家利益,都绝不允许他在这等已然弱势的局面中收手! 当那份勃发的怒火逼近到嘴边的时候,他忽然将其压制了下去,转头朝着这位使者问道:“多谢足下将其告知于我等此文之存在,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在他这话说出的时候,袁绍的气势倒是无端地抬高了一个层次,令人陡然惊觉,他倒是还未曾将自己的体面和大将军威风都彻底因对手的打击而丢弃在后。 杨彪不由皱了皱眉,倘若他未曾听错的话,袁绍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要找这使者的麻烦,以间接来给乔琰那头一个下马威了。 但这个前来传达消息的年轻人,却仿佛浑然未觉袁绍此刻表现出的威逼凌迫之意,依然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回道:“在下淮南刘子扬,敢问大将军有何指教?” 这个名字说出的那一刻,袁绍的眸光顿时一凝。 刘子扬,刘晔? 怎么会是他? 乔琰派出其麾下的大多数人前来出使邺城,袁绍都可以在大雍覆汉的罪名面前,不必顾忌以何种手段来对付对方,唯独刘晔这一类的不行。 只因他也是个汉室宗亲! 汉光武帝刘秀之子刘延的后代! 袁绍但凡还要捧着刘辩在天子的位置上,继续打着遵从汉统的名号,他就不能擅动汉室血脉。 何况,刘晔还不是寻常的汉室宗亲。 许劭在避祸南方之时曾经对他有过“佐世之才”的评价,绝不逊色于那王佐之才的说法。 纵然其在此前并未涉足于政坛,将许劭的这个评价落到实处,那也已让他的身上笼上了一层名士的光环。 也让他成为了一个袁绍更不能动的存在。 袁绍并不知道,刘晔的出现乃是因为乔琰在令人寻找许劭的时候正好遇上,将其带往了洛阳,在荀彧收到乔琰指令让人前去三谢袁绍的时候,刘晔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只知道,他本欲寻一途径发泄的情绪再一次遭到了堵截,此刻心口一团长久不散的郁气四下冲撞,几乎让他的喉咙口都弥漫上了一层血腥味。 他费劲地让自己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问道:“子扬乃是大汉宗室之后,为何效命于贼?” 刘晔回道:“袁公不予辩驳子远先生所写是真是假,反问我为何效命于贼,倘若并非是一出本末倒置之举,这何人为贼,好像已然清楚了吧?” 他朝着上首的刘辩拱了拱手,“致谢已送到,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告辞。” 袁绍仿佛是个雕塑一般当即定格在了原地。 刘晔丢下的这句“何人为贼”简直是扎人心肺得厉害。 他这一句话,很难不令袁绍手中那张乐平月报上许攸写下的文字,又再度在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一轮,以一种更加犀利的姿态将他批驳了个体无完肤。 以至于在这样的审判之中,袁绍甚至没能来得及让人将刘晔给拦截下来。 直到散朝之后,在被人搀扶着回返到大将军府的路上,袁绍才勉强从那稍有几分恍惚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郭图趁着此刻问道:“以明公所见,我等是否要将许攸此人的家眷锁拿下狱,论其罪责?” 要说许攸的亲戚里能被光明正大问罪的还真不在少数。 许攸他贪嘛,不仅仅是他贪,他的亲戚也贪。 可袁绍哪里还有这个追究的心情! 人人也都会在此时看着他在收到许攸那张文字后的表现。 朝堂上他面对刘晔发问的哑口无言,并不代表着他会彻底认下这些罪状。 可他若是在经由了许攸的背刺后当即将他的家人给拿下了,只怕人人都会觉得,这是他在被人揭开了短处后的恼羞成怒举动。 他瞪了一眼郭图,回道:“不必管许攸这混账的家人,但也休想让他来将家人接走,除非他自己亲自前来!” 但许攸怎么会在彻底得罪死了袁绍之后,做出这等回返邺城的送死举动呢? “还有那王公节……也别找了。”袁绍一字一顿地说道。 在今日之前,袁绍是真不知道,曹操兵临平丘城下的兵卒里居然还有河内郡的人手,又因兖州的易主,让王匡在惊惧之中选择了遁逃。 可他到此时才知道这个消息还有什么用! 王匡的失职竟已令张郃与辛毗在孤立无援中不得不投敌求生! 也成为了刘晔作为使者羞辱于他袁绍的把柄! 再找王匡有什么用,难道要在将他找到后做出问责,以图河内的丢失有罪人可论吗? 放眼这双方对峙的局面,此举和自取其辱当真没有什么区别! 与其做这种无谓的时候,还不如一面增派魏郡与河内郡交界线上的守军,一面…… “告诉陈孔璋,我要的那篇檄文,三日之内必须出现在我的面前!” 早在乔琰登基的消息传到邺城之时,袁绍便已经给他下达了这条命令,甚至在刘辩的聚众议事中说,必定让刘辩能凭借着陈琳写下的声讨乔琰之词,有着更胜一筹的声威气势。 但因他之前的兖州一行,便难免疏于关注此事。 现在却不能在拖了! “三日……”陈琳收到这条消息后喃喃道。 以陈琳这等锦绣文章尽在心中的才华,要写下一篇檄文根本不需要三日。 他只是在此刻难以避免地想到许攸的那篇文章。 当年引四方军阀入京的建议的确是由袁绍提出的,彼时他还以“即鹿无虞”之说提出了辩驳,可惜袁绍在何进心中的分量显然是要比他们重得多,哪里能劝说得住他变更决定。 如今重叙旧事,倒是觉得这等自欺欺人的行事作风,早在当年便已有了征兆。 他刚想到这里,执笔的那只手便不由一抖。 一滴墨痕当即晕开在了他面前的纸张上。 “不,不能这么想了。” 他既然还站在袁绍的立场上,也相信汉室尤有兴复的可能,就不该在这撰写檄文之时有这样的质疑。 若让这等情绪干扰到他的书写,他交出的会是一份何等不伦不类的答卷! 他伸手一把将面前的纸张团作了一团,丢在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望着面前那张重新归于洁净的纸张,他又停顿了良久,这才落下了手中的笔。 而此刻的长安城中,比起陈琳那头的落笔犹豫,乔琰在写下那封对新近投诚而来之人的委任之时,便堪称是落笔如飞。 无论是谋夺兖州,将曹操给劝降,还是拿下河内收复张郃,虽然这背后都有着若干意料之外的因素在其中干扰,让其过程并不能完全为乔琰所预测到,但这等荡平天下的进程中都已是时局之必然。 对曹操和其下属谋士的安排,连带着对张郃的安排,都已在她的心中有了一番思量。 昨日她还和程昱针对此事做出了一番商榷,最终将其敲定。 张郃曾为袁绍旧部的缘故,令其与旧主对敌难免不妥,这与当年令徐荣直接参与进讨伐董卓的作战中那个情况并不相同,便不必让张郃参与进对峙袁绍的战事之中了。 但对方投效于她,她又必须对其给出相应的委任,以显示重用。 历史上的张郃在官渡之战中自袁绍麾下投至曹操处后,能跻身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绝非等闲将才。可惜袁绍没能如历史上一般雄踞四州,北征幽州,已是令张郃少了不少征战的打磨,在他到了自己的手里后,可不能继续埋没了。 乔琰写下的是两道委任,由其任选其一。 一条是敕封其为定西校尉,因陆苑已得她委任重启西域都护府,手下正缺将领,张郃正好填补上空缺。 说这是空缺,乃是因为此前就任张掖太守的马腾,在求生欲上和荆州的刘表也着实不逞多让了。 刘表在乔琰登基的消息传来后,自请由荆州牧改任荆州刺史,以便与其他各州的情况统一,马腾则自请卸任张掖太守的位置,入朝为京官养老。 在几日前乔琰批复通过了这个决定,并令马腾之侄马岱继续效力于徐荣麾下。 将张郃调度至此,补上马腾离任后的武力空缺,显然可行。 另外一条则是令其投身辽东战场,待辽东郡与玄菟郡军民一心后,动兵征伐高句丽与扶余。 公孙度就任辽东太守后与扶余和高句丽所达成的主从关系,在经由大汉换成了大雍的朝代变迁后,能否继续维持下去,还应当说是一个未知数。 与其寄希望于他们能有这等和刘表、马腾一样的觉悟,还不如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武力征伐,将这片现代该当算是黑龙江、吉林以及内蒙古一部分的土地,给彻底收回到境内。 张郃为北方战将,要适应起这样的环境,显然要比其他人容易。 这出二选一里的任何一项都伴随着可以预见到的战功,对张郃来说都不算苛待。 至于早已表达了臣服之意的辛毗,还是暂时留在长安为好。 辛毗是已投降了,可辛评还在袁绍麾下呢。 固然眼下的情形和田丰彼时的情况不同,袁绍遇此危局,也绝不能因辛毗的“被迫”投敌而对其做出惩处,让自己本就在许攸这出打击之下开始溃散的士气再遭到一次重伤,辛毗也还是不要明目张胆地做个军师为好。 反正长安城中弘文馆选拔取士尤在筹备之中,辛毗这等与本为敌方谋士的存在,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合适于做个出题人。 等到天下归于一统,四海之间尤有征战之地,也不愁没有他的用武之处。 而后便是曹操和他的下属。 陈宫和那些兖州世家的罪名清算,都已在乔亭主理、黄琬督辖的情况下开展。陈宫既不愿意效忠于她,变更其对于道义君臣的认知,那乔琰也只能成全他以身殉道的想法。 总归曹操和其宗族,以及满宠、枣祗、乐进、钟繇等下属能顺利被纳入她的麾下,便已是一笔堪称丰厚的财富。 枣祗这位在兖州地界上的屯田校尉,完全可以随同田畴一并效力在秦俞这位大司农手下,为明年依然酷烈的天灾提前做出筹备。 满宠在此番兖州之变中表现出的决断分析能力让人尤为惊喜,因袁涣不适合出任豫州刺史的缘故,乔琰其实属意于由满宠担任。 但满宠的年龄和履历难免让人质疑他能否坐稳这个位置,故而先将其调入廷尉麾下作为属官,再打磨上两年后再行外派。 至于同属文官的钟繇,乔琰意在令其南下荆州协助于刘表整顿荆州境内事务,分薄荆州世家在其中的影响力。 而作为曹操族人的曹洪、曹仁、曹纯、夏侯惇与夏侯渊,正如曹操此前所猜测的那般,将会被分派到各州补充戍防力量,余下的乐进于禁李乾李典等人,则协助郭嘉和改任兖州别驾的袁涣完成兖州的防卫之事。 最后,便是曹操的安排了。 乔琰提笔,在敕封诏书上写下了末尾的一行字—— 【以讨逆事拜车骑将军,非战时除,屯兵河内,侯诏兵进冀州。】 不是她令郭嘉和曹操说的“征西不晚”里的征西将军,也不是当年沈亭会见之中乔琰以玩笑的口吻所说的征东将军,而是一如曹操在邺城朝廷的那个官职。 车骑将军! 对于降将来说,这是绝对的高位! 但这并不代表着,乔琰打算令邺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能在转投到她麾下之时沿袭其原本的职务,若当真如此的话,等到攻破邺城的那一刻,朝堂上的情形可就要乱套了。 在那句“非战时除”里,已暗藏了乔琰的第二重态度。 她对曹操是仍有一番考验的。 车骑将军主掌征伐背叛之事,若非汉末这等动乱的环境,本不是个常设的军职,如今她也只是恢复了其原本的规则,在有具体战事时候才做出委任罢了。 在非战之时,具体将其安放在何种位置上,就看曹操的表现了。 程昱在听闻她的这出安排后问询于她,为何并不介意于将曹操安放在这攻伐冀州的位置上。 这份荡平天下最后二州的战功,无疑会令曹操的身上多出一份立足于大雍朝堂的资本。 对此乔琰是这么回复。 她有这个自信,兖州或许会是更倾向于曹操的兖州,但将她送上这天子宝座的大雍子民却是心向于她乔琰的。 她若连放手令曹操出战沙场的底气都没有,又何必让郭嘉用这样一句“英雄惜英雄”的话去说服曹操来投! 这天下一统的最终战,她无惧于任何人的围观。 只因攻入邺城王庭的第一步,必定由她亲自迈出! 第408章 委任后续 在三日之后的朝会上,乔琰便将这番委任给宣读了出去。 对于曹操的安排,在场众人中虽然还有些心存疑虑的,但想到曹操的这些下属都已经被调度去了各处,能掀起的风浪相当有限,也都并未对此提出质疑。 唯独有些特殊的是—— 陛下属意于在兖州权柄交接之间表现尤为优异的满宠,在两年后出任豫州刺史的身份,又因兖州已地处和邺城朝廷之间的交战前线,将袁涣给征调北上协助于郭嘉尽快平定兖州民生。 那么,豫州要交由谁来管理? 固然豫州已可算是处于腹地,也与司隶紧邻,该有的主持政务长官总还是要设置的。 “以诸位看来,崔州平可能胜任此职务?” 崔州平,崔钧? 乔琰朝着下方的众臣看去,开口说道:“自四年前弘文馆建立,崔州平位居其中选拔者行列,为使贤才合乎朝堂所需,于各项政令举措均了然于胸,令其赶赴豫州,正可着手重塑秩序,推行我大雍政令,诸位以为如何?” 这理由的确可以服众。 更何况,在崔钧尚未来到长安之前,他还先于并州协助崔烈处理过一阵并州政务,还可算是乔琰的直系班底。 而在乔琰的未尽之词中,众人也不免看出另外一个信号。 就像是当年的弘文馆四馆主的人选定夺上需要考虑到各方士人的地域派系一般,在今日也是如此!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钧出任豫州刺史这等高位,在乔琰行将兵进河北之时,正是对河北士人释放出的又一个友善信号! 冀州将领,以张郃为代表行将被她委以重任。 冀州名士,以崔钧、田丰为代表,或为一州长吏,或为谋士指挥。 这是恩。 而兖州地界上的恩赏重惩兼备,让人不必怀疑乔琰会否在目标转向邺城之时有何种过于仁善的决定,她在此时对袁绍再不留有余地的打击,也正是出于这等目的。 此外,崔钧的士族出身,也无疑是对近日里长安风云的回应。 能自这等变更后的规矩里颖脱而出的,依然能在这位大雍天子的麾下平步青云,这便是当今的规矩! 是顺势而为还是非要抱残守缺,便请各方自行斟酌了。 “这股反抗的潮流其实并不会因为兖州世家子弟作为这个典范而停止,只是会暂时随同恩威并施的举措被遏制下去,所以……” “陛下还不能行差踏错任何一步。”在乔琰身边的蔡昭姬接话回道。 “是啊,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汉朝初年是如此,我们如今也是如此。” 乔琰负手慢慢地朝前走去。 桂宫在她登基前后只将此前被炸药轰炸垮塌的宫门做出了修缮,并未对其中的宫阙做出何等加建翻修,比起洛阳那头的皇城还少了些气派。 这并非是长安朝廷出不起这笔修缮的费用,而是,虽说她在长安继位,但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她还是更属意于将都城选定在水网条件更为发达的洛阳,将长安作为控制西部咽喉的要害之地。 只不过兖州初定,冀州未下,天下也还未曾彻底接受大雍取代大汉的位置,贸然做出迁都的举动未必是天子坐镇于前线的魄力,反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连官员的委任都需要以这等方式精打细算,唯恐出现什么问题,更何况是更换都城这样的大事。 且先不急吧。 “说起来,陛下打算以哪位武将驻扎于河内?”蔡昭姬好奇问道,令乔琰从关于往后都城迁移的思量。 对这些朝堂上的官员来说,这征伐天下的进程里乔琰要以何人来出战,都应当自有一番自己的深思熟虑,本着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他们着实不必多加置喙,反倒是有可能提出了什么不当的建议。 但昭姬眼看乔琰此刻因散朝的缘故,脸上多了几分比之平日里轻快的神色,便顺势问了出来。 曹操的武将旧部中,与他有亲属关系的,只有曹纯和曹昂最后被定在驻扎于河内郡,与他无有亲属关系的,几乎都还留在兖州地界,应当还得配备几位将领才是。 可惜此刻还能调度到此地的人手好像不多。 徐州、并州、幽州武将对冀州、青州正处虎视眈眈之时,益州正值内部平乱的尾声,不会做出随意的调度。 吕令雎已又按照乔琰此前的嘱托回返了辽东,继续与乌桓各方部落打交道,以侯乔琰对她的八月安排;赵云因光禄勋之位也暂时留于关中;徐晃则已随同郭嘉进入兖州地界,平衡原本隶属于兖州的将领和新增设的守军将领权力…… 这么一看,剩下能用的只剩了寥寥几人。 让蔡昭姬有点意外的是,她旋即听到乔琰回道:“这件事你倒是说得巧,我昨日还在想,此事与你有些关系。” “与我?”蔡昭姬一边发问,一边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自觉自己可没有什么投笔从戎的天资,总不能是让她以笔作刀便杀到那前线去了。 好在乔琰的下一句话便给她解了惑,“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除却许子远所写的袁本初传记,留一个版面刊载一条消息吧,就说河内郡有将领之缺,有意于此职位者可前往光禄勋处毛遂自荐。” “就当……这是一出武将的选拔好了。” “在方今已不缺武将的情况下,我所要的已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毕竟也不可能在这等勇武之能上超过吕奉先,我要的是于时势有一番自己理解、起码粗通一二文墨、也深知如何在此时抓住机遇之人。” 蔡昭姬敏锐地意识到,这很可能不会是乔琰唯一一次以这等方式选拔武将,而河内郡正处毗邻冀州魏郡的作战前线,却势必能让她这第一次的选拔对着还未出头的武将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陛下放心,这条招募的文书,我知道该当如何写了。” 蔡昭姬也忍不住又笑了笑,说道:“我原本觉得,因陛下登基,我这乐平月报之上的种种用词必得越发字斟句酌,压力着实不小,现在看起来,已有三成的内容不必我亲自来想了。” 乔琰嘀咕了句:“可能不止三成吧……” 她这话说得小声了些,令蔡昭姬并未听清她此刻在说的内容。 不过乔琰又已转换了话题,让她也暂时不必去管是否错过了要紧的消息。 “我还有两件事想交由你去办。” “其一便是,自昌言现世至今也已有半年的时间了,眼下的头号大事虽是抗衡袁本初,但经传典籍的发行关乎印刷产业的运转,也不必为此停顿,这一次我不会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由你择选出三两合适的书籍作为随后发行之物。” “这个书籍的选择必要在朝堂之上以奏章的形式上呈,也是你就任少府之后的第一项考验,不要让我失望。” 蔡昭姬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她力排众议地坐在这个少府的位置上为她效命,乔琰甚至对少府的官职做出了那番简化,蔡昭姬便绝不会辜负这份良苦用心。 在造纸与书籍印刷的技术都还在以日新月异速度进展的时候,书籍刊印发行乃是一项长期的事务,不能每次都由乔琰来想何时出何书最能顺应时势。 “其二则是,我想给你找两个帮手。” 和彼时推行山河录的情况不同,这次乔琰可不是要让伏寿凭借着其所负责的的治水之事,和蔡昭姬再次联合编纂书籍。 “两日前,曹孟德送了一封书信到我手中,自请将家人送入长安。这是否得算是送来为质姑且不论,正好子桓跟随伯喈先生身在长安,还能与亲人团聚。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昭姬不妨在空暇之余登门拜访一番那位丁夫人吧。” “兖州之乱中,满伯宁建议丁、卞二位夫人在曹孟德未回之时坐镇濮阳,二位夫人将濮阳大户及孟德下属震慑当场,令濮阳上下并未因四方调兵而生出动乱,实为巾帼不让须眉之才。” “不如先令她二人于少府领一属官官职尝试一二,若真为可用之人,再行擢拔就是。” 蔡昭姬:“……” 说实话,能有两位眼力与行动力都不差的助手加入团队,对眼看着就要面对接踵而至重任的她来说,绝对该当算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乔琰说出这话的同时,她想了想曹操此刻已算半个光杆司令的状态,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陛下甚至不满足于只是从他身上扒走将领谋士,也并未止步于将曹丕完全按照乐平书院的培养体系栽培成才,甚至都把算盘打到他夫人身上了。 这等雁过拔毛的犀利手段,当真是…… 不愧是陛下! “陛下放心,借着我父亲将子桓送上曹家门户的机会,我会做出邀约的。” 九卿之中四位女子的委任,连带着早先就在将领、刺史、太史令等位置上的女官,早已给长安乃至于天下发出了一个信号——有才学有魄力的,大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自门户中走出,以图一个跻身上位。 这等竞争上流的风尚甚至远比秦汉初年之时还要自由得多。 只因此前的任何时候都不曾有帝王便是女子。 倘若,丁夫人和卞夫人真有乔琰所说的那般有本事,她们应当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那就有劳昭姬了。”乔琰总算交代完了事情,更不必端起什么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陪朱檀消消食去。” 蔡昭姬脚步一顿,“陛下,您可以不必把自己想要出去骑马遛弯说得这么迂回。” 朱檀乃是天子坐骑,照顾马匹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它撑着。 但她话还未说完,面前又哪里还能看到乔琰的踪影。 这位在马背上夺取天下的帝王早跑了个没影了。 乔琰一身劲装奔行在这关中官道上的时候,这片夹在武关、潼关、散关等关隘之间的沃野平原上,渭水奔流的速度已因上流鸟鼠同穴山的坚冰消融而比此前快上了数倍。 这些关中地界上的民众也都默契地选择通过渭水或者渭水支流取水灌田,以便让经由两年开采的地下水源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大雍建立之时的新奇感,也已随同春耕的开启转化为了这片土地上民众振奋精神之态,而兖州豫州的易主更是让这些距离天子最近的子民越发相信,他们彼时以那等万民拥趸之法将乔琰送上帝王位置的决定并未出错! 在这元昭元年里,便已然有了四海归一的征兆。 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此时种下田地里的作物,以税收供给这长安粮仓在今年秋收之时再添一笔进项。 去岁的长安三月里,这处“金城千里”的四塞之国还令人有种见日薄西山景象的错觉,此刻倒是春风得意马蹄轻快了。 在这风驰电掣的奔马疾行之中,乔琰已越过了长安城郊的这片旷野,抵达了崤函道尽端的潼关之下。 作为长安的门户,当乔琰驻足于路边举目朝着那方望去的时候,也见经由此地进入长安的民众比之去岁似也多了几分,而不再是早前那番多数人还是自南面武关而来的景象。 这同样是一个好现象。 这些人里势必有着经由兖州豫州进入洛阳,又随即朝着长安而来的,而这其中,又还有多少潜在的人才呢?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见一队人马正要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却因忽然留意到了她的存在,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语气说道:“陛下?” 乔琰回头看去,就见这队伍之中有个格外有将领气质的也在此时朝着她看来,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打量之意。 不过这打量倒并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快,反因其中还含着敬佩而让人对其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见乔琰的这道目光,将她给辨认出来的那人连忙说道:“这位便是张郃张儁乂将军,是尊奉了陛下之命前来长安听侯安排的,后头的那位便是辛毗辛佐治先生了。” 乔琰恍然。 原来是他们到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人小心地端详了一番乔琰的脸色,见她似乎因这趟出外的巡游,正在心情正好之时,本有些犹豫是否要将东西给拿出来。 但想到此事到底也该算是紧急军情,若是隐瞒也没什么好处,“我等动身前往长安之时途径洛阳,恰有一封书信送至此地,荀司隶便令我等尽快带来送交陛下。” “是邺城那边送来的。” 这等目前只此一份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通过飞鸽传书的手段送到乔琰这里,反正他们这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捎带上正好。 “给我吧。” 乔琰接过了那封包裹严实的书信,展开便见其上的第一行写着几个字—— 《为汉帝讨伪朝檄》 写下此信之人,正是陈琳! 第409章 讨乔氏檄 陈琳当然不可能只是以这等写信的方式将檄文送到乔琰的治下。 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檄文是以这样温吞的方式来呈现的。 那不过是一出先行的告知而已。 当那封檄文的信件抵达洛阳后的两日,也便是这封檄文送到乔琰手上的时候,在那邺城之外的高台上,刘辩望着下方召集而来的兵将,望着那些组成了邺城朝廷的官吏,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在这两日里已默背下来的檄文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必须—— 必须在此时将这振奋士气的檄文投入全部的情感念出来! 倘若真能如袁绍所说,他可以凭借着这种方式将有忠于大汉之心的人都给拉拢到他的麾下,他们或许还有挣扎一搏的机会。 而当这份讨贼檄文被他诵念出口后,天下各州境内由他们邺城朝廷外派出去的人手,都会将在这几日内抄录完毕的檄文给张贴到各州的府衙门前。 这个行动或许会让他们再无法回返邺城,但按照袁绍所说,只要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份檄文,听到这个大汉尤在求生的声音,总不会徒劳无功。 也不知道此刻应当已拿到这份檄文的荀彧是何种想法。 作为颍川世家子弟的典范,他当真已不再挣扎,选择彻底屈从于乔琰的威慑了吗? 但刘辩并不知道的是,这封檄文此刻已经落在了乔琰的手中。 “虽然早就想到邺城那头有极大的可能会折腾出这样的一出,真看到檄文到手还是觉得有点……微妙。”乔琰调侃一般地朝着系统说道,“说起来,这能算谋士成就吗?” 系统忍无可忍:【你的下属拿下了兖州豫州,又令曹操来投,这些给你算了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收到檄文讨伐都想找我讨要便宜。哪里有被人用檄文讨伐的谋士?】 饶是早就已经接受了不是个正经谋士系统的事实,它还是难免觉得,被檄文讨伐这事着实荒谬到家了。 偏偏它的宿主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对它而言的刺激,回道:“不算便不算吧,就当这是个特殊的人生体验算了。” “说它微妙,实是因为这封檄文很难写。” “你看,隗嚣讨伐王莽的檄文里可以写,【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控诉王莽新政之中的种种弊病,陈琳在历史上替袁绍所写的讨伐曹操的檄文里可以写曹操那从事摸金校尉之举,痛斥其为【贪残酷烈,于操为甚】,祖君彦为李密所写的檄文里可以控诉隋炀帝开运河、大巡游、攻朝鲜的祸国殃民之举。我做了什么?”1 “就连他书写檄文的纸张都是我们这边改良的。” 系统嘀咕道:【但是他还是写了。】 乔琰笑道:“所以我才想知道,仅仅靠着汉室的情怀而非对手的凶恶,能否将邺城朝廷的这份士气给支撑起来。” 当刘辩在将这份檄文出口的那一刻,他心中也同样存有这样的疑虑。 但陈琳的言辞已算是极尽其所能地对乔琰发出控诉了,换成别人写还未必能有这般排浪一般来袭的气势,他没有资格去嫌弃这样的一份檄文。 “曩者高祖斩蛇起义,诛灭暴秦,至于如今,已四百年,其间有产禄专权,绛侯兴兵,王莽篡政,光武中兴,莫不于危难间图变,至于王道兴隆。” “然先帝去后天下崩乱,先有董贼侵官暴国,后有乔琰窃盗鼎司,以至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股肱,垂头搨翼,时人迫胁,莫敢正言。” “昔日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是以有秦之覆灭,二世而亡。乔琰为臣之时已是如此,今其僭越称帝,倾覆重器,则大汉之祸近在眼前矣!”2 “朕每思忠义之佐,胁于窃居皇位之人,不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唯念自伏羲神农,至于尧舜禹汤,无不敬畏上玄,乾乾终日,从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3” “乔琰虽有一时之盛,胜负尤未可知,故将其罪状宣告于天下,以募有识之士共襄盛举,合力讨贼!” 在乔琰收到的檄文之上,刘辩亲自说出这番言论时候的“朕”字,全部被替换成了“汉帝”,似乎还比话由刘辩亲自说出口的时候少了几分气势。 不过大汉也确实是有这个底气说出什么,在危境困境之中也要图谋反击。 毕竟就像陈琳所写,吕产吕禄的专权,王莽的篡政,都有人能将其掰回正规,就像是大汉当真在背后有福祉庇佑一般,在跌宕起伏之中也能重临王道兴隆。 就连当年乔琰在讨伐董卓的时候所写的那篇檄文之中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此时也便同样还有一线希望。 但乔琰已篡汉自立,甚至占据了天下十一州,只给这大汉硕果仅存的势力留下了两州的地界,在刘辩并无汉光武帝之能的情况下,他当然也只能辗转反侧,涕泪横流,总算有一条能拿出来振奋自己精神的理由。 乔琰并不敬畏上苍,反而以这等暴戾征伐之道君临天下,绝不可能长久。 这不又回到了那个人事和天命的问题之中吗? 大概连陈琳都不知道应当替他们寻找何种说辞,这才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早年间的那一套。 刘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凭借着振动肺腑的发力,让更多人能够听到,但想到随后的那几段话,他又不由想要咬紧牙关。 这等檄文之中大多要列举被声讨之人的背景。 假若他们要讨伐的是曹操的话,他们便可以说其祖父作为中常侍之时是何等大权在握的蛮横,说其父亲还曾经干过买卖三公官职的勾当,说曹操乃是“赘阉遗丑”。 可乔琰呢? 她的祖父乔玄在任期间从未有过,反于大汉边陲内境均有大功,选贤举能,廉洁奉公,其父乔羽死于黄巾之乱中,也算是为大汉效死了。而乔琰在称帝之前,无论是平定并州的羌胡之乱,还是镇压董卓李傕等西凉贼子,都对得起当年汉灵帝对她的一番委任。 他们能说的是什么? 是她枉顾乔玄于宗族和睦上的期待,枉顾梁国乔氏在她幼年时期对她的关照,竟先—— 【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便以蛮横手段分宗立户。 乔氏忠汉之心不改,乔琰却有叛汉之念,此诚陌路殊途之分,致其屠戮本宗,倒行逆施。】 乔琰看到这里都不免笑了出来。 “陈孔璋的良心总算还没坏到家,没给我现编乱造出什么我这青云路上也有兖州乔氏相助之类的蠢话,只说还住在梁国的幼年时期。” “不过这个屠戮本宗……还真是挺冤枉我的。” 梁国乔氏参与到谋夺兖州计划里的,大概是因为骑射不精的缘故,都已死在了交战之中。 剩下的便是那些留在梁国地界上等待消息的。 有点意思的是,兖州地界上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有些侵占良田为祸乡里的举动,甚至不少手中是有人命案子在的,都被乔琰叮嘱乔亭秉公处理了,而梁国乔氏……怎么说呢? 当实力无法和野心匹配的时候,他们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就大幅度减小了。 最后得到的判决是流放交州的日南郡,也就是如今的老挝越南的地方,让他们提前享受一把出国旅游的待遇。 这跟“屠戮本宗”真是没法沾边。 人都还好好地活着呢。 不能适应南边气候的话,可能要建议他们反思一下自己的体质。 毕竟在历史上虞翻就是被孙权流放到那里还安然活到了七十岁的。 想到这里,她便没打算再在兖州乔氏的事情上有过多的关注,反正早在她成功完成了分宗之事与之断绝联系后,他们就已不可能再对她造成什么牵绊桎梏了。 她的目光已朝着下头接着看了下去。 邺城的刘辩在念出这段话的时候,倒是气场尤其充沛。 只因在他看来,这段指控实在没有什么错误。 “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然乔琰谋夺兖州,刀兵在彼,令其身首枭悬,不得善终。” “故荡寇将军刘备,勤政爱民,忠义典范,故司徒王允,典历二司,享国极位,然乔琰因缘眦睚,被以非罪,令其受灰灭之咎。” “故陈留太守张邈,故交州刺史张津,故徐州牧陶谦,均有扶持汉室之心,却各自死于非命。而琰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实可为患!” “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惜乎难令忠良再生!” 别管张津之死是不是因为他当先一步错估了自己的能力,朝着身在荆州的刘表发起了进攻,也别管徐州牧陶谦之死是不是因为他和野心日盛的笮融之间早就是只能存留下来一个的关系,同样也不必考虑边让、张邈是否先一步发起了对曹操的行动,刘备、王允是否在扣押了刘虞的同时意图行刺于乔琰—— 当她因为代汉而立的事实,故而被陈琳扣上了她意图“孤弱汉室,除灭忠正”的罪名之时,这些“汉室忠臣”之死,都可以是因为她的缘故! 要说陈琳的这番问罪言辞,在他看来是夸大罪责,在乔琰看来却也未尝不是对她所做之事的概述。 她连对着孙策告知她的所做所为都做得出来,又哪里会在乎陈琳的指控呢。 至于他在随后写的【设官分职,亲亲相举】,控诉她将乔岚、乔亭,以及既是臣子也是友人的蔡昭姬提拔到了九卿的位置上,写【尊卑易位,阴阳紊乱】,控诉她以女子之身登临天子高位,又屡次破格擢拔女官,打乱了朝堂的秩序,更不能激起她心中的任何一点波澜。 这种控诉在她的大雍朝堂之上或许都有人曾经在无声地发出,作为政敌那方的邺城朝廷提出来,以让那些认可此观点的人和他们更加紧密地抱团,对她来说有什么坏处呢? 显然没有吧! 倘若能因此让更多有才学有眼力、却在此前不得不拘束在家门之内的女子能通过这一遭刺激走到她的面前,她反倒希望陈琳的这出檄文能传播得更广一些。 这些政客之间的博弈和她身为女帝便势必要提拔女子地位的条条指摘里,没有任何一条是对她治下的货币政策、法令、税收、民生的指摘,反倒是成了一出对她的宣传。 陈琳怎么敢瞎编乱造,写出什么“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之类的痛斥呢? 传播甚广的乐平月报早已将大雍百姓过的是何种日子清楚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了。 唯独能被陈琳作为这番为政举措控诉收尾的,也不过是乔琰让商人的地位过高了而已。 可这也恰恰是她与东海麋氏等早年间便看好于她之人的君臣相得。 别说乔琰看着这段檄文觉得杀伤力有限,极力将这段话通过语调渲染出气势的刘辩,都觉得这台词该当将乔琰描绘得再趋近于厉鬼一般。 但想到她能有执掌实权的机会,还多依靠于汉灵帝的“慧眼识才”,刘辩也只能见好就收了。 难道要让他在此时的场合控诉父亲的识人不清吗? 不,显然不能。 他不是那个有着传位正统的继承人,而是因为刘协被董卓挟持才被汝南袁氏扶持上天子宝座的替代品,甚至就连传国玉玺也已经由刘协的手被交到了乔琰的手中。 所以他只能比任何人都要咬死汉灵帝的功绩,凭借着身为刘宏嫡长子的身份继续作为大汉的代表。 他已转入了下一段话。 乔琰屠戮宗族、坑害忠良,坐拥大半天下,令大汉已如那将熄之烛火,可那又如何呢? “朕岂能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4 他不能怕! 也不能投降! 就像袁绍在屡屡遭到打击后也得整顿心情,让自己切莫就这么倒了下去,继续和乔琰的大雍朝廷抗衡。 “虽处穷途之势,尤有杞梓良才在侧,衣冠世胄拥戴,汉室兴复之心不减,鹰扬振奋之意居高。请诸君效耿弇赴光武、萧何奉高帝事,岂止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必有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岂不盛哉!”3 他还得对着这些此刻也对他不离不弃的臣子表示赞许,说他们是杞梓良才。 他也得对着这些共患难之人许诺,倘若他们、以及听到这段檄文后愿意相助于他之人,能助力于他兴复大汉、还于旧都,那么这些人的待遇便和开国功勋没什么区别了。 在功成之时任何高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这样空泛的说辞,在他们刚丢了兖州豫州和司隶河内郡,而吕布又方自冀州北部做出了一番袭扰的情况下,到底能否达成刘辩所想要达成的效果,他心中也没有一个底。 他只能先让自己相信,这“金章紫绶,华盖朱轮”确是能实现的未来,以诵念到了此刻也未降低分毫的音量说道: “唯望黄河带地,明余血泪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兴汉之意。” “此檄文布告海内,咸使闻知!敬哉!” 当这最后一个字说出的时候,刘辩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经历了一番要命的长途跋涉,总算是在此时走到了终点。 他的目光朝着周遭扫视了一轮,试图从这些聆听此言的士卒之中看到炎汉传承至今的烙印和共鸣,然而他先听到的,却是袁绍当先发出的一句“誓死效忠陛下”,随后才是这周遭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 这一刻,刘辩的心中像是被人给泼了一盆冷水。 这明明是他在按着陈琳写出的檄文,对着远在长安的乔琰发起声讨,令其感受到大汉这残余的二州势力依然对她有着全力抗衡之心,却为何是他的心中已先一步打起了鼓。 但他总算还有几分希望,是在将这檄文传递到州郡各处的时候,能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他也会牢牢记住这些张贴檄文之人所做出的牺牲的。 然而刘辩大概不会想到的是,长安城中的乔琰将最后两句看完后,并未再从中翻找什么能从系统这里薅羊毛的凭据,而是将蔡昭姬找了过来。 “我给你两日的时间,需要你提前发布三月下旬的增补刊物。” 蔡昭姬愕然:“提前?” 虽然她已将四月刊的大部分内容提前完成了筹备,以免在进入四月的时候来不及发售,但还有不少稿件的校正和遴选还需商榷一二。 尤其是当其中还有许攸的那篇袁绍纪实文学以及乔琰对外征聘武将的敕令之时,与之搭配的内容也就势必会有些特殊。 但她这问题刚刚发出,便见乔琰将一封信递交到了她的面前。 “看看这个吧,邺城朝廷那边送来的讨伐于我的檄文。” 蔡昭姬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只觉对面的厚颜无耻已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过当她看到乔琰那张依然镇定的面容后,又觉这等怒火实在没有必要。 “陛下的意思是,要将这东西也放在乐平月报之上?” “你不觉得会很有意思吗?”乔琰拊掌一笑,“我们以足够客观公正的方式对袁绍的履历做出了一番介绍,邺城那头回给我们的却是这样的一出檄文。而他们既然想要让这檄文名扬天下,四海皆知,我们又为何不能坦荡地成全他们一把!” 曹操能将陈琳的讨贼檄文当做医治头风的良药,武则天能对着骆宾王的檄文说出人才未得委以重用乃是宰相之过,她难道便没有这等度量吗? 何况,这可不是示敌以弱啊。 且不说二者放在一处到底是谁更丢脸,就说乔琰也没打算只是将其张贴出去令各方品评,便当做是对袁绍的还击。 “当年长安新路初成,曾有向四方征文之举,今日袁绍令陈琳写成此檄文辱我大雍,同样向四方征集回应袁绍之文!” “我要这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铺满各方名士对那邺城朝廷的声讨!” 它们可以不以檄文的方式存在,却一定要让袁绍感受一下大雍人民的“热情”。 比文采,她麾下难道就没有胜过陈琳的人了吗? 比气势,凭借着她数年间积攒起的优势,绝不可能逊色于对面。 论功过,她当然也不会输给袁绍! 这增补的刊物,不过是为紧随其后的四月刊蓄势罢了! “为汉帝讨伪朝檄……陈孔璋的名声只怕都要因为这出檄文而大打折扣了。”祢衡看着手中新出炉的报纸感慨道。 眼见同在此地的好友杨修脸上正是一派义愤填膺之色,觉得自己也不必去问,他是不是打算参与到此次的檄文征文之中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杨修说道:“我打算闭关两日,非得将痛斥袁本初之言写个透彻。” 祢衡忍住了没去问,杨修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彻底忘记袁绍还得算他舅舅的事实,到时候真登上了月报必定万分精彩。 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对付袁绍此贼,便如昔年袁公路所言绍非袁氏子的招数便够了,何必搞那些个文质彬彬的辞赋,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莫过于此!” 杨修:“……” 讲道理,你写鹦鹉赋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杨修一想到当年长安论酒之会上,祢衡写出的那篇全是生僻字的辞赋,便觉得有些头疼。 但祢衡这话好像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你不信?你不信我写给你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已自一旁抽出了一张纸来,在其上奋笔疾书。 未过多久,杨修便已见祢衡写完了那纸上数行,丢到了杨修的面前。 杨修展开此信,便见其上赫然写道—— 【袁绍麾下人物,不过如此,譬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盲者摸象难窥全貌,故于大雍陛下有此等荒谬之言引为誓师之词。 不如各去其职,方能物尽其用。 袁绍有姿容,可使迎宾待客,沮授有威严,可使关门闭户,郭图善口才,可使白词念赋,高览伟气力,击鼓鸣金可也,辛评可传书送檄,陈琳可抄录章句,高顺可磨刀铸剑,袁谭袁熙袁尚并以牧马放骡之职相托……5 余者不过酒囊饭袋而已。 至于曩汉伪朝之天子,我闻其幼年曾学道于民间,惜乎不若五斗米教张天师,可称无用也!】 杨修的手抖了一抖,差点没将手中的这张纸给丢出去。 “我说错了吗?”祢衡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五斗米教的张鲁还能以教义约束益州子民,令其修路建桥,以便蜀中米粮运抵关中,进而支援四方。这位名号上还有大汉二字的天子,还有什么?” 祢衡忽然冷笑了一声:“忘了,他会在明知已是大势所趋之下,还将陈孔璋的那封讨贼檄文在邺城念出来,给他再添一出笑料!” “你看,我这回应如何?” 第410章 文武竞上 杨修:“……” 他果然还是太小看祢衡这家伙的胆子! 一句袁绍有姿容,可以令他迎宾待客,就已应当算是对邺城方面的的嘲讽,将袁绍的理政治军本事贬斥得一无是处,对沮授郭图高览等人的打击更是无所遗漏。 甚至就连那位邺城天子在他的口中,也不过是个徒有天子之名的存在,甚至还不如天师道的张鲁能起到的用处更大。 汉室的余威在这位狂生这里果真是一点不存。 不过说起来…… 祢衡这家伙看起来是对乔琰不假辞色,但无论是此前当街对着淳于嘉做出那等嘲讽,还是今日将对袁绍的痛斥信笔写出,都不像是对她有任何一点不敬之意啊。 这等矛盾的心情,杨修还是不去深究了。 大雍天子治下的民众反应,从来都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 不过让杨修有点郁闷的是,他都已经和祢衡说,他要闭关两日以便让自己能写出一篇言辞犀利,将袁绍等人给批驳个连头到尾的檄文,却在还未开始动笔之时就遭到了乔琰的通知。 此番征文募招,谁都可以参加,唯独杨修不能。 “你父亲还在袁本初那里,你若当真写下了一篇痛斥其所为的檄文,岂不是陷他于危境?” 杨彪的情况和许攸家人的情况还是不同的。 许攸是以实情登报,倘若袁绍做出了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便是在恼羞成怒。 可杨修所写势必有对袁绍的情绪化指摘,当其中还混杂着大雍与大汉之间的家国矛盾之时,谁也无法确定,袁绍会否拿杨彪开刀。 同样是四世三公的地位,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之间又有联姻关系,也并不能在此时确保杨彪不会因为夹在其中成为一个牺牲品。 乔琰望着杨修这迟到一步的恍然面容,问道:“何况,缺了你杨德祖的一份回应,难道我这长安地界上,甚至是来得及发出投稿的这片京畿之地,便会缺少填补月报空缺的文赋了吗?”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在方今士人的观念里早已根深蒂固。 乔琰是以这等满不在乎的方式将袁绍那头送来的檄文给刊载在了乐平月报上,甚至将其当做是个可笑的存在,也并不打算亲自对这份檄文做出回应,然而,面对其上提出的条条控诉,早有不知多少人坐不住了。 邺城那头无法忽略掉乔琰治下的政绩,对她做出什么祸乱民生的指摘,便对她和兖州乔氏之间的恩怨,她和王允边让刘备等人之间的矛盾说事,对她任用女官颠倒阴阳提出批驳,又站在这早已败落的大汉立场试图站在道德制高点,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若是放任他们能以这样的方式斥责大雍统治天下的合理性,天知道今日能有一个陈琳,明日会不会还有旁人。 陛下懒得动手无妨,这不是还有他们吗? 许攸都已经为他们将骂架中用以痛斥袁绍的素材都准备好了,这和给足了论证的命题作文便没什么区别了,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写不出能直戳袁绍肺管子的文赋,那就是他们的本事有问题。 更有胆大的,便如同祢衡此前给杨修示范的那样,已然准备将矛头指向了刘辩。 若这汉室江山的传承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妥,是乔琰一步步削弱汉臣的力量,以窃盗鼎司、谋夺神器的方式拿下了这个天子之位,那么—— 真正有着明确继承委任的刘协为何没有对她做出任何的指摘,反而是站在了她治下平民的立场上,将代表天子身份的传国玉玺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一度坐在天子位上的刘虞为何宁可处决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乔琰遭到这等不公正的待遇,甚至在这万民请命之中心甘情愿地将汉天子权柄放下。 曾经为护持大汉天子而来到长安为臣的卢植,明明有机会谋反却选择忠心于汉室的皇甫嵩,其实远比那些在邺城朝堂上的臣子符合汉臣的定位,却为何他们都已接受了大汉终有败落之时、大雍朝堂当立的事实,而不是如他们在檄文之中所说,效仿耿弇赴光武、萧何奉高帝之事? 当刘辩将这封檄文宣之于口,用于邺城之中动员的时候,它到底是不是出自于袁绍对陈琳的授意而写,显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这位本就不是按照寻常方式继承汉室基业的天子,显然对于陈琳在口诛笔伐之中的种种说辞深信不疑,也浑然未曾亲眼见过今日的其余各州都是何种面貌,那他凭什么还能守着那个汉室天子之名,享受着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呢? 在这出文人对峙的“盛宴”之中,他当然也只能做个被斥责的靶子!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伪朝捧在台面上的头目罢了。 “再者说来,这又何尝不是在我面前争取一个表现的机会?”乔琰又朝着杨修问道。“比起弘文馆今年选拔势必从严,也需参与选拔之人对于各项学识要务都有广泛涉猎,通过檄文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才华,明示自己的立场,也未尝不是一条晋升之道。” 要是侥幸能被选拔通过,刊登在乐平月报上,再能因言辞犀利,将袁绍气个半死,那就当真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了。 所以无论是已经效力在乔琰麾下的,还是正在长安谋求上进的,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笔。 比如说,作为上一任征文头名的王粲,一边吐槽着陈琳此文有失水准,一边磨好了墨,准备给袁绍来上一出劈头盖脸的打击。 再比如说—— “我们是不是也得写一篇檄文?”伏寿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蔡昭姬和黄月英等人。 别看陈琳这混账就只是用“设官分职,亲亲相举”和“尊卑易位,阴阳紊乱”这等稍显轻描淡写的笔法对乔琰选拔女官进入朝堂做出了指责,但那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想让雍、汉对立与女帝在位的主次之分出现颠倒而已,也不想在此事上再多落人口舌罢了。 倘若陛下在提拔女官的当日因黄琬的驳斥而后退一步,又或者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职位上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伏寿毫不怀疑,这势必会被陈琳在檄文之中大写特写。 连带着陛下以女子身份登临天子高位,也会又多出一项罪责。 可刘辩这皇帝,甚至是他父亲刘宏,有何种本事去与乔琰相提并论? 她们若今日对着三言两语视而不见,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将其作为旧账翻出的。 所以她们当然也得写,甚至要写出水平来,让这份站在声援女帝女官视角上的文章,并不是因为其中的参与者有乐平月报的编纂者才被选拔上去的,而是因为其确然有这个水准! 蔡昭姬道:“我倒是想写,但是……” 但是她的位置等同于是筛选各方文章的评委,将自己的文章塞进去,反而会有以权谋私之嫌。 伏寿卡壳了一瞬:“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你让我参与进治水行动中还行,让我写这等文绉绉的东西是真不成。” “何况……我也不会骂架啊?” 伏寿苦恼地拿脑袋撞了撞桌子。 她虽不是阳安长公主亲生的,但长公主对她的礼仪培养那可真是一点不少,的确是从不让她有什么言语失仪的表现。 “不,不用骂架。”黄月英忽然插话说道。 自乔琰将少府职务分出工部,又令黄月英在其中为官后,她的工作忙碌了不少。但因这个新部门的诞生和建设中的井井有条,她的目光之中自有一派成竹在胸的底气。 见伏寿她们的目光转向了她,她接着说道:“我们用事实说话。” 何为事实? “以棉花为例,昔年徐将军将其从域外带回并州后,细致钻研如何令其成活,督辖棉田的是女子。” 那是秦俞在得到了乔琰指令之下完成的。 一度由贾诩在旁看护,也是后头的事情了。 “棉花的采摘、棉籽的剥离之中,我等所做的贡献也不少。” “棉花提取成丝线、纺织成布的改良,也是女子功劳。” 那棉布的纺织机器改良,正是出自黄月英的手笔。 她以罕见的凌厉口吻说道:“邺城朝廷若是如此嫌弃于此等阴阳易位场面,倒不如先将他们身上的棉衣脱下,何必做那等衣冠禽兽!” “说得好!”乔氏姐妹刚结束了今日的工作来到这里,就听到了黄月英说出的这句话。“就按这么写。” 谁说非要用那等文辞华美之言用来应答的? 陛下从未变过的务实态度,也合该在她们刊载在册的文字里予以彰显才对! 而在这因三月加刊的乐平月报而风起云涌的长安城中,正在行动的又何止是那些擅长笔墨的文人呢? 可莫要忘了,在月报之上还有另外的一条消息,便是乔琰对于武将的招募。 原本在袁绍的派遣之下坐镇于河内郡的张郃,因河内守军接续不能投降,又已在日前和乔琰的会面之中选择了前往凉州。 正是该当有新人补入河内地界的时候。 在邺城朝廷恰逢此时发出了讨贼檄文的当口,他们是没这个本事写出能为陛下长脸的文字,却可以给对面一个武力制裁啊! 经由了一番从武力到领军能力的测试,在投稿如雪片一般抵达蔡昭姬那里的时候,这遴选出的将领名单也出现在了乔琰的面前。 位居头名之人并未出乎乔琰的预料。 魏延。 在刘表自请降职为荆州刺史的同时,也一并被他送到长安来的魏延。 此前因他身上的莽烈之气太盛,加上他作为刘表举荐的将领也不适合快速提拔,暂时被乔琰给扣押了下来,放在了光禄勋麾下做个属官。 但魏延去岁能以这等舍命冒险的方式为自己争出个前程来,今日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晋身之阶。 他并不满于只是在长安城的周遭做个巡防的百夫长,而是希望得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反正这个自荐也没有说不能是已经有官职在身的,他为何不能去试一试呢? 若成了,他便是驻扎在河内郡的守军之一。 倘若陛下有御驾亲征之意,有极大的可能会自河内发兵,直抵魏郡,他还能混到一份跟随天子作战的特别功勋。 他所猜测的倒是也没错,这一搏倒是让此时并不那么缺将领的乔琰将对魏延的栽培又提了几分重视。 当他成功以头名的成绩取胜之时,他便得到了个河内都尉的名头,领着三千关中守军赶赴河内,与曹操会合,听凭车骑将军调度。 与他同行的将领中还有个以第二名身份位居前列的,乃是兖州东郡人士,名为潘璋。 这位历史上的江表虎臣之一并不出自于徐扬地界,而是北方人士。在这出兖州的立场转变后,他当机立断地前往了长安,又正巧遇上了这样的一个机会,直接参与进了这场选拔之中。 “这两人一个野心桀骜,一个性情狂纵,陛下可真是给曹孟德出了好大一个难题。”皇甫嵩担任的此次选拔评委,将魏延和潘璋的长处短处都看得分明,便在将其送离长安起行之时和乔琰说道。 乔琰摇头笑道:“难题归难题,要是连这两人都压制不住,他也枉称曹孟德了。” 何为人尽其才,这便是了。 总归将这样一路组合放在河内郡,头疼的人只会是袁绍,可不会是她。 而将这最后一处缺口填上之后,她也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场舆论征伐战上了! 也不知道,袁绍发现那封檄文还被以这样的方式宣传出去,是何种心情? 乐平月报的存在,实在是已经给袁绍造成了格外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当下属着急忙慌地将这东西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要不是他们先告知了其上为何物,袁绍差点就想让人立刻将其送出去。 当日刘辩将那檄文以这等激昂的语调宣读出去的时候,袁绍是有收到直观好处的。 比如那北海孔文举便自青州直奔入邺,对着刘辩流泪效忠,必定拼死护卫大汉的尊严,倘若需要他对着乔琰发出一张声讨檄文,他也可以为之动笔。 放在这支持汉统的名士圈子里,倒也可以算是一出佳话了。 再比如说,袁绍此前丢了兖州豫州与河内的败仗和许攸对他发出的一场据实打击,都暂时先被汉天子声讨大雍之事给压了下去。 可还没等袁绍因此庆幸多久,他便得到了这出惊闻。 他根本不必担心在各地州郡的官员拦阻下,那封檄文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只因乔琰已将其当做了一个笑话一般刊登在了乐平月报上。 在惊人的印刷能力面前,这东西的发行数量甚至可以用十万来计数。 可为什么,她好像丝毫也不介意于这东西会对她的权威产生影响,也一点都不担心此物的存在会对她的统治做出动摇? 反倒像是在展示一张敌方送来的不痛不痒问候一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了月报之上,而后,对着自己的治下发起了那出征集文稿和将领的活动。 这等可怕的自信让袁绍本就摇摇欲坠的底气,更是在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毁。 他死死地攥紧着手中的这份月报稿纸,朝着将其送来的人厉声问道:“眼下各地是何种表现?” “这份是我们从洛阳买到的。”来人回道:“听闻,洛阳这头的还是加印了份数才送到的,长安那边……” 本着要做出针对袁绍的回应,便得先知道他写了什么的缘故,乐平月报在长安已到了几乎人手一份的状态。 随后—— “没到两天,投稿处都被迫多开辟了一间库房了。” 第411章 檄文集锦 这天下间的识文断字之人若真能在十人之中有一个,政令的推行将远比今日要不知容易上多少倍。而这些认字之人里能将字组合成文章的,又要打上一番折扣。 当将区域缩小到关中地界的时候,这个人数固然因为乔琰推行识字之事有所增长,也还绝不到能随便将檄文堆满两个仓库的地步。 这已不是必须要依靠竹简来记载书籍的年代了,改良版的纸张让这些人投递文章完全可以通过纸张的方式来实现。 那么要想装满两个仓库,需要多少份文书送到乐平月报的校稿处? 袁绍本还觉得,这只怕是乔琰想要借此给他们这头再一次施压,故而对此夸大其词,可当袁绍挥退了下属,目光落在面前那份乐平月报的三月增刊之时,他又陡然意识到,在乔琰甚至敢将陈琳所写的檄文刊载在报纸之上的时候,她根本不必再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造势! 或许……长安城所出现的踊跃投稿、堆积库房是个现实。 他袁绍和彼时王允所扮演的角色何其相似! 王允行刺乔琰,让这位本应当是大汉大司马的存在得到了民众不忍见其处在绝境的拥趸,甚至将其送到了天子的位置上。 而他和刘辩发出的这封檄文声讨再一次激起了长安百姓对她的声援,于是无论这些人到底是否有这个落笔成文章的本事,都要在早已价格低廉的纸张上书写几笔,以便让她看到—— 无论这天下是否当真还有忠于大汉之人,又是否还有人觉得她这个皇位来路不正,在他们的心中,她都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天下之主! 事实上袁绍还真没猜错。 当乔琰从蔡昭姬这里收到对于这些征文投稿的时候,真见到其中有不少只写了只言片语,甚至是一两句打油诗的文稿。 它们以一种异常朴素的姿态表达了对于那封讨伐檄文的抗议、对袁绍刘辩的不满和对她的支持,也让她无端想到了一个东西。 “和那个风筝很像。”乔琰喃喃出声。 蔡昭姬没有在此时搭话,打断她在此刻的思绪。 她知道乔琰所说的是哪个风筝。 彼时她还并未成为并州牧,而是以挟持张懿的方式夺取了并州的权柄便于下达指令平定蝗灾,当崔烈接手并州刺史位置,她也将要前往乐平去面对那两年禁足的刑罚之时,她在并州州府的院墙上“捡”到了一只风筝。 那上头写满了“谢”字,却并非全部出自于识字之人的手笔,而有相当多是以临摹的方式完成的。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写成缺胳膊少腿样子的。 这份朴实的谢礼在后来被和书画一般装裱了起来,随后放在了并州的州府之中。 而此刻这些送来的“檄文”,真是与那风筝有着同样的意义。 “将这些遴选出来单独编纂成册送到我这里来。余下的……” 乔琰的目光在蔡昭姬已和属官一道加班加点筛选过一轮的文稿上扫过,接着回道:“以仲宣的那篇为头名,其余的由你令人排版入四月刊中吧。这期的售价不变,页数翻倍。” 蔡昭姬轻咳了一声,努力憋住了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 这句“页数翻倍”的特殊待遇,绝对是为邺城朝廷准备的。没有第二种可能。 要不是每一块用于印刷的雕版总还是需要时间的,倘若再多增设,这期月刊的发行可能会遭到延误,她毫不怀疑,陛下可能会想要直接人手一本发放出去。 “少府执掌着天子府库,不缺这个钱。”乔琰随手翻了两页面前的文稿,又道:“总得让袁本初感受一下长安民众的热情,不是吗?” 袁绍可能是感受不到这种东西的。 三月增补刊物之中同时出现的武将招募和檄文征集,已清楚明白地将乔琰打算趁势吞并冀、青二州的意愿给展现在了袁绍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危机感让袁绍不得不凭借着刘辩此前的誓师动员,自二州地界上广泛征兵,继续加强各方关隘的戍守。 偏偏舆论上的对峙还没结束,北面的战事又起。 上一次吕布就进攻得令人猝不及防,这一次,仅仅是在距离他上次出兵的半个月后,他便再度以异常蛮横的攻势杀入了河间郡内。 因其上一次的长驱直入危害不小,袁绍在沮授的建议下,给高顺升了职,并给了他更高的调兵权限。 然而这一回,吕布居然一改其用兵直来直往、恨不得直接杀穿敌阵的作风,正是在高顺的士卒发现他的一瞬间,他便带着与他一道出来作战的士卒一道退回了幽州境内。 而且,他还真就不出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处让袁绍无法不怀疑,这很可能是北方兵马意图大规模南下的前兆,接连两日都为这出有始无终的出兵而卧不安寝。 但袁绍又哪里会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吕布在此行抽签中抽中了被发现便回返的选项而已。 也就是在这样一份对四方战局的不知所措之中,袁绍收到了下属为他快马加鞭送来的乐平月报四月刊。 在本就已经足够憋闷的处境里他好像是不应该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但一想到倘若其中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总得看到了,才能做出合适的应变,袁绍又打消了将其视而不见的想法。 他的手在空中定格了有好一瞬,这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其接了过去。 而这一展开,他便见到了这月报卷首上斗大的“檄文征集精选”六个大字。 袁绍:“……” 这还真是有够明目张胆的。 正常的征文哪里会以这等征集的方式来写,偏偏乔琰丝毫不在意于这些文章获取的来路,恨不得将她得到了多少声援都给尽数展现在标题之中。 共计七千余份文稿,最终遴选出其中最为切合实际,少有妄言,针砭时弊,气势凛然的二十份,刊载在乐平月报之上,以图久存于世。 他的视线下移,便见到了这列于标题之下那篇喜获头名的文章。 书写此文之人,名为王粲。 王粲王仲宣! 袁绍记得这个名字。 他父亲王谦曾经是何大将军的长史,与袁绍和许攸都得算是旧相识。 但让袁绍真正记得王粲的,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 如今虽没有这个建安七子的名头,也理所当然地不会给他评出个建安七子之首的名号,但自建安元年王粲以一篇神女送征赋闻名长安,袁绍便将此人的名字给记在了心中。 不过彼时在袁绍看来,他至多也不过就是个借着写长安新路实则为乔琰造势的“阿谀之人”,如今…… 如今却是此人将声讨他袁绍的檄文写在了那乐平月报上,还被以这般醒目的方式放在了头版! 想到当年他那一番奇思妙想的文赋写法,就算袁绍还未曾正式去看这是一篇何种文章,已下意识地在心中直觉不妙。 当他看到这檄文的内容,也当真是觉得眼前一黑。 这不是一篇以正经檄文格式所写的声讨。 这篇文章,名为《答冀州老农问袁大将军》。 这乍听起来和檄文没有半枚五铢钱的关系,但打从这开篇数句之中,便已可见,王粲此人将文名起得如此接地气,在打击袁绍的态度上却绝没有任何一点收敛的意思。 只因他写道—— 【朝发白马,暮至邺都,有昊天丰泽,百卉葳蕤。路与老农同行,言今春正值耕作,或与去年光景不同,忽有车马徒众过境,非权势滔天之人不可有,然将至城关即四散而去,金玉奢华景象不复,唯轻车简从入城。 问老农此何人也,答曰后汉大将军袁绍是也。 吾闻声而笑,言其虚伪如故,是效昔年旧事也。】 袁绍脸色一变。 何为效昔年旧事? 便是他在早年间还在担任濮阳令的时候,因许劭此人身在汝南,袁绍生怕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不佳的评价,影响了他“养望”的目的,故而有意在到家前将自己的车马仆从都给遣散了开来,以一种看起来简朴的派头回到了汝南。 而在王粲的描述中,他在邺城周遭也有这样的举动,和当年没什么区别的虚伪。 袁绍当然没有在邺城干出这种举动。 可他有没有做这件事不重要,王粲所指代的虚伪也未必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出削减排场的行为,就像他也不是当真来到了邺城的附近,也见到了这样的一位老农。 这可以是他此前一直不敢给自己求大将军位置的代指,也可以是他拉上了刘辩这位天子作为己方遮羞布的另类表述,总之—— 袁绍不是个君子,而是个虚伪的小人。 有此等态度作为基调在此,那邺城老农身为汉民自然该当发问,那袁绍袁大将军乃是扶持大汉天子登基最重要的功臣之一,也始终在为汉室兴复而四方奔走、调兵遣将,其家世、地位和功勋更是在邺城的达官贵胄之中的头一份,王粲却为何要这般评价于他呢? 王粲便回道,“虚伪者必有其恶,而袁绍之恶尤甚。” 【北海孔融奔走以赴袁绍之邀,令世人均知,汉室尤在,尊儒重典之风尚存。】 【然儒家五常,袁绍无一能符!】 【纵观袁氏掌权冀州,可谓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财入公辅,上下贪贿,以至州郡遭灾而不能免,难民起义而至于邺,此为不仁!】 乔琰的治下为何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黄巾余党的复起,只有张牛角、梁仲宁这样曾经有过贼党经历的也都能寻到个借此上进的岗位,更遑论是对这数年间种种灾变的处理。这当然得算是不仁。 至于这“残贼奸佞”之人是袁绍的亲眷还是许攸郭图这些人,就由着他们自己考虑好了。 反正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酸枣合盟,绍不能据贼,致东郡太守身亡于此;兖州之变,绍但求独活,致下属受戮被捕者众,此为不义!】 酸枣会盟中袁绍意图拖延进入洛阳的时间,在对抗华雄胡轸等人的行动上便多有安排不妥之处,乔瑁因之而死。 许攸也早已在上一份月报中明言,若非袁绍只想着自己求生,他也不会在失去坐骑的情况下被捉。 那么对盟友下属来说,袁绍当然是无义小人! 【长兄病弱,为之苛待,族弟莽烈,沦亡豫州,绍之三子,长幼乱序,似有重蹈祸端之象,此为无礼!】 袁基的病逝一度被袁术指责乃是遭了袁绍的毒手,这话是由他们汝南袁氏的人说出来的,王粲在此刻再用上一次也无妨。而袁术早年间和袁绍撕破了脸皮后的彼此攻伐,都是人所共见的东西,那么固然袁术该当算是死在曹操的部下手中,也实则与袁绍有关。 这上一辈的三兄弟落到仅剩一人的结局,而到了下一辈里,因袁绍对幼子的偏爱,又已隐约出现了三子争嗣的局面,这难道是符合宗族之礼的吗? 袁绍令陈琳写出那封檄文不要紧,可檄文之中何敢指责于乔琰对兖州乔氏的苛待? 他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那笔糊涂账呢! 【公孙不臣,袁绍友之,曹氏在汉,袁绍伐之,董卓为恶,袁绍荐之,弘农无才,袁绍辅之,此为不智!】 自汉灵帝驾崩至今的数年间,袁绍看似从未让冀州和青州脱离出他的掌控,甚至一度让幽州、豫州、兖州和徐州,还有那没什么存在感的交州都遵从于邺城朝廷的指令,但当他真正所能掌控的地盘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任何一点改变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已经是失败了。 公孙瓒是什么样的人,董卓是什么样的人,真正有远见卓识的人都应当看得出来,可袁绍与前者结盟,将后者引荐给了何进,分明是将“识人不明”四个字给顶在了自己的头上。 都不必说他在那些更为细枝末节处的错误判断了,最能表现他不明智的,不就是他将弘农王给扶持上天子之位吗? 【中平六年,袁绍借粮,未曾偿还,时已七年,息不可数,或有兆亿之数,此为不信!】 袁绍有没有其他不诚信的举动,王粲或许不知道。 但袁绍还亏欠着大雍天子一笔堪称天价的债务,却是但凡曾经阅读过乐平月报的人都绝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么这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他竟没有一个符合的! 偏偏他又要在此时将孔融来邺之事大肆宣扬,以示汉统传承在望,不是虚伪至极的表现吗? 孔子若知自己的名头是被这样使用的,只怕都要来找袁绍算个账了。 这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辈,却窃居世家冠冕之首,何敢? 看到此地,袁绍胸口的气血已然沸腾了起来。 王粲给他扣下的指摘,远比寻常言辞要毒辣得多。 甚至是正对着袁绍才勉强找回了几分自信之事发起的打击。 而写到此地,还远不是王粲所要说的全部。 在他的故事里,与他同行的老农让他在邺城境内千万莫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给自己招惹麻烦,打算将他重新送回到大河对岸去。 先以马骡载之南下,又寻舟楫渡江,当二者分别之时,王粲又对着那老农说道。 袁绍求变而不求其解,欲以马骡载重却不问年限,只得将其付诸农事,欲以浸取之法以得烈酒却不知其有新法,糟践酒水者甚多。 别人可不会知道,这些都是乔琰在暗中给袁绍挖下的坑,只会看到其中正如王粲所说,乃是对于物资的极大浪费,让本就仅有两州之地的处境越发窘迫。 【此可谓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头会箕敛,逆折十年之租。倘使其驱策长久,父母难保赤子,夫妻相弃匡床,是大祸也。】1 【试看今日之关中,仓廪丰足,民生安泰,战马集群,文业昌泰,何曾因烈酒驴骡而平添灾劫?】 【信天命而轻人事,天未与之,信人事而循天理,人自胜之。】 【故而汉室之亡,罪不在大雍天子,实在袁本初也。】 王粲在这一番评点后又随即问那老农,何不与他同入大雍,得保晚年。 然而老农并未接受王粲的邀约,而是重新回到了大河之北,只在临别之前苦笑不语。 王粲本已行至虎牢关去,却还是担心那老农的处境,于是折返了回去。 可当他循着先前老农告知的地方而去,却已再不见老农的身影了。 留在此地的一对年轻夫妻告知,袁绍欲征兵补缺,每户必出一人,老农精神尚佳,仍可算壮丁,便填补上了这个空缺。 此时这征兵的队伍早已不知开赴何处去了。 王粲不是邺城朝廷之人,无法将其从这等命运之中解救出来,只能在此时选择离开。 可他又如何能保持着平静的心绪离开呢? 【邺城乱象,豺虎遘患,路有饥妇,顾闻号泣。】 【有歌曰: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吾驱马弃去,不忍卒听。】2 【归去大雍,以问天子,天子曰:“必将伐之。”】 读到此处,袁绍的脸色早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这一段平静却实有力量的收尾之中,绝没有人会再去在意王粲到底是不是当真往邺城来走了一趟,这才完成了这一篇辞赋。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上。 这轻描淡写的“必将伐之”四个字,比任何一个宣称其坐拥多少疆土多少甲兵,号令从属一并攻伐邺城的口号还要令人如临寒冬! 他近乎于逃避地将这乐平月报翻去了下一页,便见到了后面一页中那并列两面的文章。 比起王粲这以讲故事的方式发出的征伐声讨,这一页上的便显得直白太多了。 左边是黄月英斥责他为何不将棉布脱了,非要做这衣冠禽兽,右边则是祢衡说他勉强可以凭借着脸长得好去迎宾接客,也难怪会对大雍陛下有那等不符实际的指控。 声声句句,都带着一股逼人的锐利之意,竟是在将他最后的一点落脚地都给铲除了个干净。 以至于在这一刻,这些明明还眼熟至极的文字都像是一片颠倒错乱的符号朝着他袭击而来。 【何故棉衣加身,作衣冠禽兽之象……】 【袁绍有姿容,可使迎宾待客……】 【……山川景物,尽在胸臆,袁公腹中,一舟不容……】 【余者庸庸碌碌,不过如此。】 这的确是一出再成功不过的檄文集锦! 袁绍那本就因为兖州之战并未完全好透的身体,再难以让他站稳在原地。 他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下属惊惧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大将军!” 第412章 长安之邀 袁绍绝没有比哪一刻比此时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乔琰的这等步步紧逼之势已经紧追到了他的面前。 她此前在长安登基的场面到底是何种万民拥趸的样子,在方今并无直播录制的场面,也没有画手能予以复刻其中神容的情况下,传递到邺城的文字总还是让人少了几分真实感。 可这等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却是彻底将其呈现了出来。 那已不是简单的记录性文字,而是一把把站在大雍朝廷的立场上对着袁绍发出的尖刀,在王粲做出的“仁义礼智信无一相符”的评论面前,将袁绍多年间加身的锦衣华冠都给捅破了个彻底。 此前的三月加刊能以这等效率和数量发行,让回应大汉这方檄文的文稿填塞长安府库,那么今日的这一出合集推行,岂不正是万民狂欢,图谋冀州! 一步错,步步错。 从一开始就累积下来的差距,在此时于大雍和大汉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渊沟壑,也将袁绍给推搡而下,用以填补这道朝代更迭的缝隙。 当连汝南袁氏的名头都因为那句评说兄弟阋墙的指责而大打折扣的时候,他还能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早已经陆续离开他的下属,是他相继阵亡的将士,还是那位时至今日也未曾展现出什么天子气象的汉帝呢? 袁绍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无法在这样直白的质问面前挺过去。 从在收到那三谢与河内也易主的消息开始就郁结在心中的一口血,终究还是没能被他继续吞咽下去。 “我此前就已经说过了!以大将军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让他受气了。”太医令被紧急拖到袁绍的病床前头,眼见他那一众下属和儿子都以殷切非常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着实无奈地说道。 病号不遵循医嘱这种事情确实不少见,以袁绍的地位也显然很难在此时有一个足够安静的清修环境,但这种大起大伏的情绪伤身,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医者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还不是因为你们本事不够,才让我父亲此前奔波劳累的病症没能及时根治。”袁尚还没等那人说完便已打断了对方的话,厉声喝道。 “……”太医令都听得有点不想干了。 这天下间但凡是从事此道的谁不知道,最好的医者自然是在那长安以北的池阳医学院之中的,他们邺城这边的确实有些不如。 因看诊病人的局限,加上早年间在董卓之乱里的医书医案丢,他们的水平长进也很有限。 但另请高明,也得能将人请得来再说吧? 看看如今这两边的敌对情景就知道,袁绍能请到的医者也就是他们了。 “行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袁熙难得强势地朝着袁尚喝道,“父亲眼下这个情况你以为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倘若再因为这等争执拖延了时间,到时候谁来负责!” 袁尚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却还是在走到一边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就你会做好人”。 太医令对父亲诊断的急火攻心结果,让他很难不感到一阵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谁也无法确定,父亲在面对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后,还能不能恢复到此前的身体康泰模样,那么到时候,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该当何去何从呢? 袁尚深知自己在本事上是不如父亲的,连父亲都应付起来如此吃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是对方一合之敌,一旦头顶上的庇护伞消失,他除了远走他乡只怕没有别的办法。 而倘若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当然得给自己筹备到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才好。 最好就是能继承父亲的下属。 要知道,他的大哥袁谭是已经被父亲出继给了过世的长兄袁基了,在法理上没有和他相争的资本,在他面前唯一的对手—— 只有袁熙! 大概在场之人,除了或多或少知晓袁尚心思的郭图发觉了袁尚此刻的算盘,都没有想到,在袁绍处在此等危急处境之中的时候,袁尚还在考虑着铲除异己,凭借着自己在袁绍这里的地位谋求到更多的好处。 就连在随后收到了太医令回返而来禀报的刘辩都在此时问的是,“以卿看来,袁大将军可还能指挥战事,督理政务?” 刘辩可不关心袁绍家中的矛盾,更不在乎在乐平月报上刊载的檄文中对于袁绍的种种罪过做出了何种指摘。 他更恐慌的是,倘若袁绍因为这一出而落到个病体难愈,甚至是被气死的结果,他这位大汉天子到底要用何种手段才能抵抗住大雍汹汹来袭的迫近? 有袁绍在前,顶替着他这位天子发号施令,还能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才有了今日这出檄文批驳重点都在袁绍身上的结果。 有袁绍为他分忧解难,也还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敌军随时可能攻陷邺都的事实,暂时让那些各方隘口的交战军报都还放在别人的案头。 可袁绍若是倒了下去…… 刘辩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 太医令面对着刘辩意态急切的追问,深知这位陛下也未必就是真出于对下属的关切才问出这样的问题,极力让自己的额上没因紧张而泛出冷汗,回道:“起码一两个月内不能吧?” 一两个月? 一听到这个答案,刘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起先那份乐平月报确实只送到了袁绍的手里,但到了此刻,这又哪里可能不被获知消息的刘辩问起,最终抵达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难体会到袁绍此刻的心情。 但能体会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看看先前的一两个月内都发生了什么吧。 先是乔琰登基,后是袁绍在豫州兖州吃了大亏,何止是丢掉了地盘,就连曹操都被推到了乔琰的那头,再便是河内的丢失,王匡叛逃张郃辛毗投敌,而后的那出檄文也全然没起到袁绍曾经和他信誓旦旦保证的结果,反而迎来了对方狂风骤雨的打击。 倘若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否这大汉的最后两州也要易主了。 两个月,够让乔琰做太多的事了! 刘辩倒是也知道,在此刻对袁绍逼迫太紧没有任何的好处,倘若真将其逼上了绝路,反而是他的麻烦,于是他一边仓促离席而起,以图缓解自己此刻手脚无处安放的紧张,一边让人将孔融和郭图都给找到了他的面前。 刘辩能信任在此刻不会投敌的下属实在不多,还能给他以建议的又筛掉了一轮。 在他看来,会因为他此前的那封讨贼檄文投效过来的,应当不会在仓促之间就改变自己的立场。 孔融的表现也显然不是因为袁绍有什么对抗乔琰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刘辩乃是大汉的天子。 那么袁绍是否符合儒家五常,也就同样不是孔融需要在意的事情。 一度担任着北海太守的孔融,何止在身上背负着孔氏子弟的高名,有着在党锢之祸中藏匿张俭的美名,有和黄巾军斡旋的战绩,也有治理一方的经验,若非袁绍才是真正把持住这邺城朝纲之人,刘辩都恨不得将孔融更进一步地给提拔上来。 现在袁绍倒了下去,刘辩便难以避免地想到了对方。 但他也当然不能在此时做出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袁绍那边,他不止要关照病情,也要对他的下属和儿子做出请教之举。 在沮授辛评等人俱不在邺城的情况下,刘辩只能先将郭图给请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有凑巧,当孔融和郭图抵达的时候,恰好在宫门之外便先遇上了。 郭图眼见孔融对他颇有几分不假辞色的模样,仿佛潜藏着几分嫌弃,顿觉不妙。 果然当听到刘辩询问在袁大将军病重期间可由谁来接掌其麾下事务的时候,郭图便听到孔融回道:“方今之时,贸然改换大将军府对各方的布置,反为取祸之道。临阵换将,更是天下之大忌。故而以我看来,不如由大将军之子接掌事务,协调各方指令,居中坐镇指挥。” “长幼有序,古礼如此。既大将军长子尚还身在青州,南据徐州之兵将,便该当由二公子暂代军务才是。” 郭图不由眼皮一跳。 早在此前他就已因为袁绍更亲近于袁尚的缘故,等同于择选了立场,这才屡次和袁尚接触。倘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袁熙这位二公子要因此掌权,进而名正言顺地将袁绍的势力给一点点接掌过去,就算袁熙向来都给人以好脾气且待人公正的印象,也无法让郭图在此时有任何的放心。 孔融这话说得是不错,想想他幼年的让梨传闻,更不难理解他为何会说出此言来,可这句话在此时出现,着实是让郭图对他心中暗恨。 “公则先生怎么看这个决定?” 听刘辩忽然在此时转向了他,问出了这个问题,郭图连忙回道:“以我看来,只二公子掌权不妥。当年大将军令二公子前往长安探知消息,二公子年少无知,竟为乔琰与田丰联手所骗,令大将军凭白投入不菲却无有一项所获,竟成今日对方回敬檄文之中所批驳之事。以二公子的阅历与眼力,倘若贸然让其暂代大将军职务,难保不会再度为之所诓骗。” 刘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郭图又接着说道,“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月报之上指摘汝南袁氏先有大将军同辈三兄弟相争,后有大将军之子阋墙,我等何不令其三人各镇一方,既能令谣言不攻自破,将声势挽回一程,也能令任何一方倘若迎来攻伐之战,都可尽快转圜布置、全力迎敌?” “眼下北面有沮公与主持,不必过多担心,但西面太行山以北的并州军虎视眈眈,南面的河内与兖州也是大军将至,正该各有一人为主将督战才对。” “二公子心细,料来能防住各方隘口,三公子大胆,或能以正面交锋之气势震慑敌方。” 郭图当然不是随便提出的这等安排。 戍防于南面一线的主将势必距离邺城更近,倘若当真出现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不,现在倒是还不到想此事的时候。 总之,先令权势莫要只倒向一方总是没错的。 孔融皱了皱眉头,但他说出的倒不是对郭图建议的驳斥,而是—— “回应的檄文又是怎么回事?” 郭图:“……”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让更多人看到那份将袁绍的面子剥落了个干净的东西。 但孔融这里,显然是瞒不过去了。 在邺城朝廷这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袁绍倒下后的乱局,并试图限制那些乐平月报通过各种手段流入境内的时候,乔琰则已经从容地开始下达随后的指令了。 “陛下不急着借助此时的优势强攻冀州?”被乔琰征召议事的三公收到了她的这个安排,都不免为之一惊。 “消息的传播速度诸位也是知道的,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长安甫一发出便令民众千般响应,可在冀州青州境内,他们依然自知自己乃是大汉子民,而非我大雍之人。” “既王朝覆亡之时的绝地反击势必最为惊人,何妨再等上几月的信息发酵和水滴石穿呢?” 乔琰叹了口气,“再有仲宣在《答老农问》中写,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此景并非只因战乱而致,还有建安三年与建安四年的旱灾引发。今岁难得的好天时,更不可辜负。” 交战之中,再怎么对进攻的路线有着优越的规划,也很难完全避开这些百姓的田亩。一旦造成摧折,便不是今年能补救得回来的了。 新入手的兖州豫州本也还需要个数月的时间来进行治理,以免在什么地方出现反对之声引发动乱。 所以她当然可以等! 别看这么几个月的等候有可能会让袁绍的身体康复过来,那些早已经越来越显著的差距,绝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段时间内被弥补回来。 比对她和袁绍的年纪,等不起的那个人也从来不是她。 “我非穷兵黩武之人,不必让士卒片刻不歇。” 但她话到此又忽然神情一凛,“不过,不在此时进攻,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做。” “北部幽州战线,我预备让吕奉先继续按照此前的计划行事。北下交州督办扶南大舰完工的人手也已就位,或能在八月之前便将其打造完工,北上幽州。” “我也已令人送信于贾文和,令其筹措攻伐青州之事。” 当然准确的来说,乔琰给贾诩写的那封信上其实是这样的。 郭嘉的兖州刺史已经从一个虚名变成了名位相符的职务,贾诩的这个青州刺史是不是也应当有所动作了? 贾诩收到这种鞭策下属的信件是何种想法姑且不论,原本屯兵在徐州境内为北上青州做准备的队伍大概不会还能坐得住。 “另有各州农耕之事绝不可松懈,自朝中下派的督查人员将会秉公严查,如有浑水摸鱼之人,正好立一立我大雍的规矩。” “此外——” 乔琰的顿了顿,这才开口说道:“请豫州、荆州和司隶的世家各派代表,都往长安来一趟吧。” 凉州兖州扬州世家都已被她清算了一轮,并州从未脱离她的掌控,徐州有陈登的效忠在便已暂时不必担心,交州益州幽州这些地方真正能称为世家的少之又少,那么唯独剩下的,就是豫州荆州和司隶! 在临近天下一统的局势面前,在已经给出了若干个杀鸡儆猴参照的面前—— 这些人,不能再只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了! 第413章 敬献隐户…… 在这场匪夷所思的檄文征集活动面前,正面迎接风浪的袁绍落了个吐血昏厥的结果,那些并不是被攻击目标的世家,又何尝不会觉得心惊胆战呢? 前有兖州世家因为“正当”的理由被清算,但谁都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其与袁绍联手对曹操发起进攻,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们对大雍天子的反对。 后有袁绍以这等站在乔琰对立面的世家代表身份,遭到了这样一出群情激奋的打击。 这二者均是杀鸡儆猴! 区别不过在于,后者以其四世三公的家世背景,该当算是一只更为健壮的鸡而已。 而现在,鸡已经是死的死,伤的伤,猴—— 是该有点表现了。 倘若他们还将那些不满的心思藏匿在表面的服从之下,而不是站在明确支持的立场上,谁知道当乔琰结束了对那邺城朝廷的攻伐之战,真能将手给腾出来后,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呢? 这场檄文的征集对于袁绍来说只有成果,对于他们来说却还能看到过程。 他们看得到长安民众那等朴素却踊跃的回应方式,看得到乐平月报发行中的势不可挡,更看得到关中民众对于这场时事的密切关注,看到一种明明单独存在还显得异常微弱的声音在汇聚到一起之后却表现的力量。 而这距离她正式开启民智的开化普及到如今,才只有几年的时间!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先头效忠于她的文官力量和这些渐渐成长起来的幼苗,就已经足够掀起这等可怕的风暴了。 她甚至并不必在意他们有可能在此时发起的抱团回击,只因她手中这副传递信号的桥梁—— 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扎根入激流深处了! “其实早在她登上天子位的时候,这种征兆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此前的限酒会上她要以酱油作为让利,在仲长统推行昌言之时,还打着一层自保的旗号,甚至还能给各家一个将其驳倒的机会,到了今日……” 到了今日她不需要给出一个所谓的解释或者是一个让彼此都有个台阶可下的和缓局面,只是来索要一个答案而已。 当收到这封前往长安的邀约之时,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契约展开在了他们的面前,只等着他们抵达后做出签字画押的举动。 倘若他们不想在袁绍之后步入这样的一条路,当然只能来! 蔡瑁不无唏嘘地与同上长安去的蒯越感慨道。“今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想了想,忽又问道:“说起来,乐平月报是何时推行的?” 蒯越回他:“光熹元年吧?” 距离如今六年半的时间。 这个原本还像是她在对并州以及随后攻入的凉州传递执政者举措、连带着介绍生存新技巧的报纸,在当年发行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其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更能凭借着印刷术的出现,成了今日的模样。 只要她还手握着这条渠道,她就有了一把最为锋利的武器。 不到人亡政息之时,绝不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但这种机会之说骗骗自己也就算了,怎么有可能实现呢? 她才只有二十三岁而已! 或许用十年的时间还能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依然抱有侥幸心理,想着终有一日还能去拦截她意图让天下黔首都成为自己人才库存的计划,希冀于她会突然之间被什么人的反抗所劝服,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 倘若她还能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培养出一个执行那长久计划的接班人,他们所做出的反抗便将如蚍蜉撼树一般可笑。 还不如效仿于颍川荀氏,在族中子弟的栽培上多下一点苦工,反倒是在新的时代潮流中还能继续保持竞争力的上佳手段。 蔡瑁想到这里,忍不住朝着蒯越又叹了口气:“我们果然还是在荆州这地方闭塞久了,连眼界也被限制住了不少。” 在乐平月报刚发行的时候,还没有人留意到并州地界上的这一出新花招,就像也没有人会想到,当时连借道凉州进攻关中的计划都充满未知性的乔琰会一步步走到今日这地步。 蔡瑁原本还觉得,刘表作为胆敢向汉灵帝上奏单骑入荆州的大汉宗室,就算不能在汉室有变之时割据荆州称霸一方,总能够保住一份长久的富贵。 蔡氏将宗族之女嫁给刘表作为续弦,便是与之合作的表示。 但即便如此,他们作为荆州世家也依然有着一份独有的傲慢。 这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傲然,让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不能理解刘表对乔琰的种种示好举动,对于他自请将州牧降职为刺史,其实也尚存几分未曾明说的不满,但事实证明,刘表的判断实在没有出错。 也不过是在他带着刘表的投诚之说前往长安表奏天子后归来不久,他们所见的大雍局势就在以这样可怕的速度往前发展。 如此一来,荆州的蔡氏和蒯氏当然是必须往长安走一趟的。 为显示他们对于乔琰此番相邀的重视,则由蔡瑁和蒯越亲自前往了。 好在,蔡瑁总算还是有个保命符的。 当他抵达长安的时候,负责接应他到落脚之处的还是黄月英。 “舅舅想问什么便问,不必在这里遮遮掩掩的。”黄月英赶着从工部散值之后才来见的蔡瑁,便见对方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现,开口说道。 黄月英的母亲乃是蔡瑁父亲蔡讽的长女,蔡瑁的姐姐,算起来是该称呼一声舅舅的,也比杨修和袁绍这个舅甥关系稍微牢固那么一点。 见蒯越知情识趣地先告辞离去,蔡瑁小声问道:“容舅舅问个问题,你觉得陛下此番可有再向我们问责的意思?” 虽说他们并不像是兖州世家一般干出了那等出格之事,但慢一步的代价也未必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 黄月英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问道:“现在是让敌人见血的时候,您说是吗?” 那么,他想要做让当今陛下的敌人吗? 他既然已经亲自前来,便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等愚蠢的抉择。 他连忙回道:“不错,眼下的头号大敌乃是袁绍那等不仁不义厚颜无耻之人,并非我等愿意谨遵陛下旨意的。” “我若是舅舅的话,还会再明智一点。”黄月英一边领着蔡瑁往这落脚处的堂屋之中走去一边说道,“荆州未曾经历攻伐之战,陛下又新将钟繇钟元常派遣到了此地来,是何用意?” 蔡瑁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后回道:“荆南宗贼平定之中的缴获所得,我会劝说刘景升以相助陛下扫平二州为由送来,襄阳蔡氏也会协助钟元常在荆南立足。” 这样一来,他们荆州地界便被划分成了三块。 上头是袁耀所在的南阳,下头是钟繇所督辖的南部,中间才是刘表和他们这些襄阳世家所掌握的南郡等地。 这等上下制衡手段过后,大汉绝不可能在刘表这位汉室宗亲处兴复,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舅舅果然是个聪明人,”黄月英停住了脚步,又回头朝着蔡瑁说道:“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在此行长安面见陛下后暂且多留两日,我父亲正接母亲一道北上而来,往后定居长安,正好也能一见。” 有这句叙旧之言,蔡瑁本还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年刘表拿出了“单骑入荆州”的方案,恶意竞价掉了那些意图从汉灵帝手中得到荆州牧位置的人,今日便成了他这位刘表的得力干将面对这等竞价局面了。 头一个做出这等举动的,便是杨修! 上一次杨修作为乔琰的使者,将参与到论酒会中做出交易的各家都走访了一轮,以乔琰酿造烈酒需要人手为由,挖走了不少在名义上应当算是隐户的存在。 而经由彼时的那一遭,杨修对于这些人家中还有多少未曾释放出来的人口都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于是在这出司隶、荆州与豫州的世家重聚之中,他直接以弘农杨氏率先作为表率整顿为由,提出了个上报的说法。 他会自宗族之中清理出若干数目的隐户,送交就近官府造册登记。 以杨修还未正式成为弘农杨氏领头人的身份,这个隐户的藏匿是可能存在的,且大概率是他的长辈所为。于是现在,他凭借着乔琰登基抬高的身价,当先就是对着自家来了一刀。 而当杨修那双清明的目光朝着周遭扫视的时候,饶是蔡瑁和他没什么此前的交情,都不免觉得,那里面好像潜藏着一个信号—— 他已做了个开头,诸位也理当不能落后才对。 你们各家有什么实力,他既知道了,陛下也应当是知道的。 蔡瑁的眼皮不由一跳。 他可能还得再额外多出一点血了。 今日的这出邀约会面并未再如彼时的论酒会一般放在那长安郊野,而是放在了弘文馆的会客之地,又因天子的到来而在周遭由金吾卫戍防成了铁桶一般。 这周遭的明堂灯火将乔琰扶杯端坐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明光虚影之中,一时之间令人难以分辨出她的神情,却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样子。 倘若那些金吾卫的存在并不是要保卫乔琰的安全,而是要对他们这些人刀斧加身的话,也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毕竟,这位天子是能凭借着一杆枪一匹马杀出禁宫的存在,哪里需要担心他们这些人能对她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献出人口还是不献? 在场众人在这一刻都并不难得出一个答案,或者说他们原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交! 不仅要交,还要交得心甘情愿。 兖州世家的反抗让其中没被论以死罪的都被流放到了交州日南郡内,若是让他们也步上后尘的话,对他们来说可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日南郡的未开化程度,简直可以和蛮人相比,对饱读诗书的世家来说,堪称是噩梦一般的不毛之地。 既然能在中原过安生日子,何必让自己被丢到那样的处境之中? 于是当即有人顺着杨修的话说了下去,“弘农杨氏累世清名,杨文先受困于邺城,有其子明晓是非,决断黑白,也得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既然杨氏做出了此等表率,我谯县戴氏也愿从之。” 这人说便说吧,在蔡瑁本就已盘算起了按照襄阳蔡氏的身份需要拿出多少人丁的下一刻,又听到他说道:“陛下昔年尤为大司马之时便已兴办起乐平书院,如今既为天子,合该在长安重建太学才是,戴氏不才,聊有家资,也愿助力于陛下广开民智之意,此外我家中有《施氏易》,乃是自前汉孝平皇帝在位之时由刘桓公传与先祖的,想献与书院中贮存,恳请陛下准允。” 乐平书院中有郑玄这等在易学上精研的名士,又有荀爽留下的同习此道弟子,再将另外一门易学注解送入其中用于勘误校正之用,实在能算得上是一出聪明的送礼。 可这出响应杨修之言同时做出的送礼,可把在场的其余各方给坑惨了。 后一个开口的到底是应当就按照杨修所说的继续报人数,还是应当在这位戴氏子弟的加码之下顺势也将自家的传承典籍拿出呢?又或者是再多增补些东西,让这出已经打开了口子的献礼求和越发名副其实? 他们如何舍得啊! 多年来的世家身份让他们享受着远比寻常人要高出太多的待遇,甚至哪怕其中有只在前汉出仕有官员的,到如今依然成为了地方上难以忽略掉的一股力量。 除却党锢之祸中他们不得不为生存所计而收敛锋芒,便如那长平殷氏一般,由彼时的谏议大夫殷封所带领,弃官举家奔逃至于曲阿,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以这等献媚之举委屈自己。 但当一想到他们今日所面对的是一位足够有手段和魄力的帝王,他们正在求索的也是家族的生存之道,方今天下又无一处可留给他们躲避后,其中算明白这笔账目的已经站了起来。 蔡瑁刚准备出声,便见先他一步站起来的,正是蒯越。 蒯氏选择由蒯越而不是蒯良前来,绝不是没有考虑的。 蒯越在刘表到任荆州之后的诱杀宗贼头目举动,简直将他性格之中果毅坚决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固然不像是蔡瑁一般,能提前从黄月英这里得到乔琰的态度,可眼看杨修的表现,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这份送出的东西或许未必能像是彼时的论酒会一般给他们拿到对应的好处,只因乔琰身为大雍陛下已不必再对着谁做出低头之举,却势必能将他们反应迟钝的过错给一笔抹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若还不能给自己争出个未来,到底还有何底气说自己是数世名门之家? 不过是人、书、财而已。 在这大雍朝堂日新月异的上升之势面前,人留在手中只会是他们的负累和隐患,书留在手中可能只会是过时之物,财若能买命便绝不算亏了! 他拱手朝着乔琰行了一礼后说道:“蒯氏不比弘农杨氏积累深厚,愿以折半之数上敬天子,蒯氏承荆南之望,愿助陛下收集荆襄典籍编纂入学宫。” “自党锢之祸至于如今,荆州少逢战事,南下避祸者不计其数,蒯氏也愿出资,助力于其重归故土。” 乔琰遥遥朝着他举了举杯,“那朕——便先多谢异度先生高义了。” 这一句多谢二字直接击碎了在场众人最后的一点疑虑。 蔡瑁仿佛生怕别人还能抢先在他的前头一般,当即接着蒯越的话说了下去。 反正是一并来的,就不必还分作两次说话了! …… 作为乔琰扈从的典韦还从未见过这些有着世家名门之称的存在,居然会以这等物品贱卖一般的口吻将东西送出来,还生怕自己送的少了会落在别人的后头,再转头看向乔琰,见她脸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不由有些咋舌。 照这么看起来,这些人和他们这些卖力气干活的人其实也没太多区别。 虽不知道这一出送礼算不算是情绪上头之下的表现,在随后会生出反悔的想法,可起码在此时,陛下发起这出邀约会见的目的就已可以算是彻底达成了。 有了这一出“失”,方能有后头的“得”嘛。 不过典韦并不知道的是,乔琰的表现看似平静,其实也并非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有着了然于胸的掌控。 当这些世家代表在侍从的领路之下退去后,乔琰看着面前的空座,忽然朝着杨修问道:“此前我让你在大雍朝堂上担任官职,而不是继续担任大司马府属官,被你给拒绝了,坚持暂时仍以那空位自居,所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出?” 在乔琰登基称帝之前,杨修乃是她那大司马府中的主簿,可当大司马的官职也不再存在后,这个大司马府主簿也就已然名存实亡。 所以若说官职,杨修是没有的。 假使他有官职在身,这出将世家隐户献上的举动里,便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特殊的意味,譬如说贿赂君主之类的。 恰恰是这个钻空子的举动,让他发起此事变得尤为顺理成章。 听乔琰发问,杨修回道:“断尾求生,壁虎山鼠之流尚且有这样的智慧,人难道就没有吗?” 杨修聪明至极,也就绝不会不知道,他做出的这个举动在短期内给弘农杨氏带来的损伤远大于可能获得的利益,甚至那些因为他的一番话而不得不同样做出这个举动的世家,甚至有可能将这笔损失的账记在他的头上。 可世家啊—— 王朝更替之间的新旧沉浮,随着乔琰还有意图掀起更大变革的举动面前,从来不缺作为奠基的牺牲品! 他看似是在朝着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阶层挥出一刀,却又何尝不是在极力给他们指点出一条更为本质的求生之路呢。 在马钧和黄月英划分出工部,弘农馆考核选拔即将于半月后开始的两件事里,杨修除却看到了乔琰这个不拘一格用人的擢拔外,还看到了一点意图对官职制度做出改变的影子。 那么与其让这些世家因为手中的隐户人手而野心尤存,在下一波变革面前成为被枭首的出头之人,还不如奉行求生之道先遵照着乔琰的意愿往前走一步。 乔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对杨修可能怀揣着的小算盘没报以什么想法,只是转而说道,“眼下各方人手送至,你这闲散日子是过不了了,去尚书台领尚书仆射的位置去。” 杨修拱了拱手:“遵陛下之命。” 尚书仆射乃是尚书令的属官,别看其只有六百石的官职,但位卑而权重在这个位置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尚书令还处在空缺的状态,这个尚书仆射的位置可以代为处理尚书台之事,各方官吏的考绩都汇总在此,可以说是目前的内朝要员。 至于这到底是因为杨修的资历本就应当被放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还是因为他今日的这番表现在乔琰这里备受认可,故而做出了一番嘉奖,那就留待这些与会之人去猜测了。 总之,这群人的大出血牺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也没白费。 杨修走马上任之后,当即展开了对各方出人出力的督促,在四月到六月之间,不止是那三州的人口吐出了个蔚为可观的数字,就连并州凉州和益州这等距离近的也都主动配合了他的行动。 以至于当六月刊的乐平月报比眼线送来的消息还要快地抵达邺城之时,接下这份报刊的郭图便看到其上写着的正是各州世家与袁绍形成了鲜明对比,为各地屯田储粮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份堪称正能量的宣传,对于一直处在浓重压力之下的邺城朝廷来说,简直是和一记抽冷子的尖刀没有什么区别! 袁绍的身体似乎是因为那次吐血彻底伤到了根基,在这三个月中始终处在反复的状态,要不是因为天气已自春入夏,在邺城这地方不是个容易感染病症的时候,郭图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因为额外发作的一场小疾病而被打入药石无医的状态。 就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袁绍的下一辈中选择了袁尚作为他扶持的对象,看中的便是袁尚好拿捏的脾性与能力,当他真切地看到袁绍的身体衰败下去、甚至已隐约丧失了斗志的那一刻,郭图还是不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面对长安那头步步紧逼的恐慌。 而现在的这条消息,在以乐平月报这种渠道发出之后,又意味着他们再度被斩断了一路潜在的助力。 郭图下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极力收拾起了自己面容之上的慌乱,这才朝着大将军府走了进去。 当他在府中花园内见到依然精神不济的袁绍之时,对方正坐在那具长安送来的轮椅之上。 两个月前长安的工部推出了一系列为战场上的伤病士卒所用的器物,其中就包括这轮椅,也显然是出于乔琰的有意为之,将其中一具送到了袁绍的面前。 让郭图有点意外的是,袁绍并未因此而勃然动怒,反而是让人将这份礼物给收了起来,甚至因难以长期久站,便将其派上了用场。 他在听闻乐平月报在四月内渗透入冀州的数量依然得以万来计数后,又当机立断地暂停了对各方郡县内征兵的举动,以防引发这余下两州境内的民众叛逃。 听闻郭图向刘辩建议的三子分权而守,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建议。 好像在突然之间,袁绍有了一种超乎以往的冷静。 可这种冷静若是能配上一副能策马提枪作战的身体还好,若是不能,便显然只会让他更加煎熬。 自乔琰登基到如今,也就是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原本在外表上还正当盛年的袁绍竟已几乎是头发花白的惨淡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也不过是才四十多岁而已。 听见郭图靠近的动静,袁绍并未将目光从面前的那株植物上挪开,只是开口问道:“除了北面还没有其余进攻的消息?” 要说袁绍现在对谁恨得最牙痒痒,头名是没有例外了,但第二名必定是吕布。 他都快将进攻冀州当做是什么每隔半月必定要做一次的事情了。 起先他还会被高顺给拦截住,后来,根据他们在涿郡的探子来报,司马懿和田丰轮流给吕布制定进攻路线,就为了能让他在下一次深入到冀州更远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每当他和冀州兵发生交战后一旦出现人员伤亡,或者是意识到再不退回去就会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情况,他就会以飞快的速度撤兵。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偏偏袁绍还对着四面坐镇之人都下达了命令,四方军情无论大小务必告知于他,也就让他对吕布越发痛恨。 每一次,他都做好了听到乔琰大举入侵的消息等着那军报,却收到的只是吕布来而复走的消息,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 以至于当听到徐州那头把马超给换到了作战前线的时候,袁绍还毫不犹豫地给袁谭下达了指令,一旦见到此人带兵杀入务必不计代价下死手,否则两面袭扰的战报绝对能把他给逼疯。 所以这次发问之中他学乖了,直接把吕布排除在了外头。 郭图在心中迟疑了一瞬到底是否要将新刊载在月报上的消息告知于袁绍,最终还是以尽量含蓄的语气说了出来。 见袁绍脸色难看,他便又添了一句,“这消息虽坏,总也好过对方正式发起进攻。一面来说,大将军的三位公子各居一方,磨砺长进,又有周密筹备的机会,或许就能有翻盘的机会。另一面的话……她迟迟不动,难保不是因为登基得太过仓促,被内部的其他矛盾牵绊住了手脚。” 但郭图尚未说完,便听袁绍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真这么想的话,你也可以趁早引咎辞职了。未免太小看乔烨舒了些。” “什么被其他事务牵绊住手脚,他们分明就是在温水煮青蛙,等着我们在重压之下做出投降的举动!” 可他袁绍偏不想遂了她的意,让她将碾灭大汉最后一点余晖的过程也有着一番和平演化之态。 他非要再做出一次尝试! “传讯显思,让他将青州的指挥权暂时交给辛仲治,即刻回返邺城一趟。我有些安排想要交托给他!” 第414章 风云不定 让袁谭回邺城? 袁绍的这一出指令完全出乎了郭图的预料。 因他和孔融各执一词的缘故,袁绍的二子和三子已经各自在这戍防战线上领了一份职务,意图挣出个表现来,偏偏在此时,袁绍将自己已经出继的长子又给征调了回来,这又算是个怎么回事? 不过郭图虽然有些迷茫,还是在此刻回道:“以明公看来,将青州的权柄交到辛仲治的手里,当真无妨吗?” 辛评的确能力高超,起码比郭图逢纪之流要强出不少,甚至在这两月间协助于袁谭布防的准备都并没有什么缺漏之处,可别忘了,辛评毕竟有个已经投敌了的兄弟辛毗,倘若在此时还将一州之重任交托到他的手中,谁知道青州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便落入敌手了。 青州是因为和冀州联结为一体,有冀州作为陆路的北部屏障,才稍显好防守不少,但其横向极宽,纵深不足的特质让其极容易被从徐州方向突破。 又因此番兖州的丢失,经由兖州东北角同样可以入侵青州境内。 在这样一个腹背受敌的处境之中,不谈增兵之事,反而让作为青州主帅的袁谭回返,留下一个疑似叛徒的存在,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然而郭图刚问出这个问题,便对上了袁绍冷得出奇的目光,也让郭图陡然意识到,他所以为的袁绍已经失去了斗志,很有可能只是他一个错误的判断! 这是袁绍在下达指令,而不是他! “青州还有将领在,何时是由辛仲治一人拿决定了?”袁绍开口说道,“将人召回的同时,将这封密信也交给显思。” 在极有可能因稍迟一步便面临亡国危境的情况下,无论袁绍是否已因乔琰的屡次刺激处在了近乎丧失理智的状态,他的这条指令都被以极快的速度传达了下去。 何况,他此刻的身体状态欠佳,想要让自己的长子回返,前来见一见自己,也并非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大汉以孝治天下,就算刘辩觉得此举会令青州空虚,也并未对其做出拦阻。 这封自邺城送出的信件和将其召回的指令,以极快的速度送到了袁谭的手中。 他虽然讶然于父亲的决定,还是将身在此地协同驻守的蒋奇和辛评各自喊到了面前交代了两句,这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冀州。 因密信中所言,哪怕他抵达邺城之时尤是夜半,袁谭还是并未停留地直奔袁绍所住的院落而去。 他和袁绍之间有了一出简短却显然意义不小的对话,在小半个时辰之后,袁谭便从袁绍这里离开,在府中小憩了两个时辰,又在天明之时仓促赶回青州。 凡是与这位袁氏大公子有过短暂会面的人都能看到,他虽因行路而稍显疲惫,却也在面容上显示出了一番志在必得之色。 他甚至在离开邺城之前,带走了袁绍随身佩戴的宝剑,俨然是袁绍给了他不小的权柄。 这副突如其来的委以重任,在袁绍已有两三月未曾亲自露面的情况下,似乎有些别样的意义。 “袁本初的这个举动倒是很聪明。”乔琰收到了邺城方向的急报来信后若有所思。 “诸子争嗣的情形在仲宣对他的指摘之中作为了一项理由,不过他这么一折腾,却是在变废为宝了。”程昱在旁回道。 “你应该说,他在以己度人。” 袁绍在兖州的脱困表现充分说明了一个事实,人在当真面对不可挽回的劣势处境之时,为了摆脱死局能爆发出绝大的潜力。 那么,他是如此,他的儿子是不是如此呢? 袁绍倒不可能将他的儿子给致于死地,但若是让他们处在一种争相上位的竞争环境之中,恐怕真能让他们发挥出更大的本事! 持有袁绍佩剑和密令的袁谭虽然在名义上来说是袁基在宗族礼法上的儿子,已经被袁绍过继了出去,但同为袁氏嫡系,他这个嫡长的名头依然在。 这份突如其来的扶持或者是对其给出许诺,一面势必会让袁谭战意大增,一面又必定会令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生出一份危机感。 相比于回去邺城在父亲面前以“尽孝”的方式博取好感,他们当然只能在戍守冀州边境的表现中压过兄弟一头,才有可能借此颖脱而出! 急中生智倒的确是袁氏子弟的特点,可袁绍在此时才有这等变废为宝的觉悟,利用他这几个儿子的竞争稳固边防已经是迟了! 只要他无法做出足够有效的反攻,冀州内部的资源补给哪里是能和乔琰动用十一州之力和他对抗的条件相比的! 所以—— “他必定还有另外的一条指令给袁显思。”乔琰和程昱几乎是同时做出了这个判断。 但身在徐州的是什么人? 徐州刺史周瑜文武兼备,被乔琰提前委任的青州刺史贾诩更是个老狐狸的典范。 别人并不知道他当年身在董卓麾下的经历乃是因卧底的任务,乔琰这位始作俑者却清楚。 她也更知道,在她于数月前对着贾诩做出令他行动的去信之时,他回的却是,陛下既有意于一战平天下,何妨以不变应万变呢? 当贾诩和周瑜,连带着身在此地的鲁肃庞统等人已将此地规划成铁板一块的时候,后发制人并不会令他们失去主动性。 早前因徐州南北对峙所形成的战祸影响,也早已被从这片土地上被消弭了下去,尤其是在笮融败亡后佛教那点残存的影响力,到如今更是已经不复存在。 唯独剩下的,大约是彼时为刘备的人格魅力和兴复民生本事所折服的徐州北部民众,作为徐州境内为数不多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可这绝不是有可能被袁绍做出利用的一点! 他们虽对刘备尤存一份感念之心,却也因其乃是行刺大司马被定论死罪,再没有什么可以为之求情的地方。 又因乔琰登基称帝,这份对汉室的维护和对刘备的维护也只能被他们藏在了心中。 更不必说,周瑜自就任徐州刺史到如今已有一年有余的时间了,他在徐州境内的种种举措都已在日渐生根发芽。 而对那些真正忙于生计的徐州民众来说,今年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关注什么其他的事情! 将他们的田地种植得当,以图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才是他们最应当在意之事。 这条对袁谭的指令,只有可能在行军的计划上。 这便有点意思了。 乔琰说道:“且看看袁绍的绝地反击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 袁绍突如其来地不按计划出牌,让她无论是在河内郡的布置还是在幽冀边境上所安排的戏码都有可能落空。 但这并未让乔琰感到失望。 这等一步步收拢的合围之中,袁绍进退之间走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到陷阱之中,谁知那会不会是一条真正可行的求生之路。 邺城朝廷没选择在那讨伐檄文的轰炸之下投降,而是依然在此时激发了全线的负隅顽抗,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打,当然得打! 她需要一场全面展现军备实力的战争来彰显大雍威风。 需要一场真正的交战让下属作为大雍的臣子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也需要…… 一场昭示天下一统的胜利! “传朕旨意。” “令护乌桓校尉自辽东前往涿郡,与虎牙将军合兵。令幽州武猛从事屯兵泉州。” “令征东中郎将填塞滏口陉与井陉要道。” “令……洛阳象兵北进河内!” 无论袁绍对青州地界上到底是何安排,她都已又往前再多走出三步了,袁绍该当如何应对呢? 这三条指令以极快的速度被下达了下去。 六月里的各地民众还在看着田垄中生长旺盛的田苗,期待着两三月后的秋收,便见他们所处地界上的大雍兵卒各自有了动作。 护乌桓校尉吕令雎年纪虽轻,却有着斩杀乌桓蹋顿的战绩在手,又因协助于大雍天子自长安宫城之中的那出刺杀间脱困,等同于是有着一份从龙之功! 她的这路军队随同其军师陆议一道与其父吕布提前于原本的八月计划会合,宛然有着一派对冀州的虎视眈眈之态。 而冀州渤海国北侧的水域原本就有甘宁这位楼船校尉的坐镇,眼下又于泉州方向再添一路将领。 这番调动尚未尽数落成之时,这冀州幽州边境上便已有了一番一触即发的紧绷。 总算是因沮授高顺等人已和北面交手数次,这才镇压住了士卒内部生出的恐慌情绪。 可相比于北面的应对得体,坐镇南面的袁尚便要慌乱得多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凭借着父亲的宠爱看重,这平步青云之路无论如何也要走得比两位兄长顺遂得多。 然而先是西面的汉室朝廷为大雍所取代,大汉再非在名号上唯一的天下之主,又是邺城朝廷接连出现的丢地失人之况,再便是父亲因檄文的刺激而病倒,难以在此时承担起全部的朝堂重任。 所幸还有郭图等人对他做出了支持,在他和袁熙的二选一之中选择了他,并为他选择了一个随时可以回返邺城的坐镇之地。 按照袁尚刚到黎阳之后的想法,兖州新定,兵卒也因此前的内斗而损失惨重,倘若在此时发起北上的进攻,对谁来说都没有好处,而河内方向的曹操在乔琰的盘剥之下也该当算是“损兵折将”,谁知道是不是对他暗中提防,或许也不会给他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在的位置最为安全,且最有可能寻到机会夺回兖州! 倘若他真能做成此事,父亲的继承人将舍他其谁! 但袁尚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以为已经被父亲放弃了的袁谭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被急召还朝,并对他委以重任。 即便下属都告知于他,父亲的喜恶应当不会在须臾之间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只要他表现并无不妥,他依然是父亲最为倚重的儿子,他的担忧也并未在此时有任何的削减。 偏偏就在此时,袁尚收到了这样的两条敌方战报。 他在营帐之中往复走动,试图平抑住自己此刻的不安,却还是难免在下属面前说道:“太行八陉之中最适合用于进攻冀州的,便是井陉和滏口陉。现在这两处要道被堵塞,并州那边打不进来是不错,但我冀州也绝不可能再通过这两条路线进攻并州,以求谋夺出一条生路了。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 “可这样一来,那位征东中郎将便可以削减在并州驻扎的兵卒,将其往河内方向调拨了!” 乔琰的第三条指令对袁尚来说更是个令人恐惧的信号。 固然先有刘表在交州刺史张津的手下象兵那里吃了个大亏,按说知道此物存在的人都会对其做出一番防备,但知道要防守和知道如何防守那完全就是两回事! 当身在河内的将领中还有一位是曾经协助刘表攻破象兵的魏延之时,这份兵卒的调动在袁尚这里的威慑力也便更上升了几分! 将那第二条和第三条指令合并在一起看好像是在说—— 此前在冀州北部的试探和西面的山中蓄势,都不过是他们在此前做出的假象。 既然天子身在司隶,那么自司隶补充兵力入河内,同时从并州增补兵力入河内,一举攻入冀州,好像才是对他们来说的最优解! 兖州的初定根本不能影响到他们在此刻做出的这番抉择,只因河内背靠着的洛阳和洛阳以西的长安对于乔琰的拥趸甚至到了能将她推上天子宝座的地步! 袁尚在得出这个判断的那一刻甚至怨怼起了父亲的偏心。 否则为何他会默许郭图将他给安排到冀州南部镇守的位置上,又为何要在这等时候对大哥青睐有加。 “我得做点什么来挽回局面……不能坐以待毙!”袁尚在军帐中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了一圈,忽然顿住了脚步,在脸色的一顿急变后做出了决断。 “对,不能等到河内军队全部抵达后被动挨打!” 到了那个时候,他是比曾经被乔琰击败的哪一位多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臂,竟能将其阻挡下来不成? 所以他必须先行一步快棋,打乱对方的安排! 但袁尚依然没想到的是,他因心中到底存有几分对乔琰发憷的情绪,稍稍迟疑了一瞬,这冀州青州与其相邻地界上的势力交锋中,居然是青州方向先有了动作。 不是袁谭在袁绍的教导选择先一步对着徐州这等一马平川之地出手,加大青州地界的防守进深,而是—— 自臧霸被调度到扬州定山越之乱后,依然带着一小股泰山贼势力的孙观,联同其现在的上司蒋钦,自琅琊郡朝着青州北海国侵入! 这是……徐州那头先出手了? 第415章 东莱之变…… 的确是徐州出兵! 倘若说袁尚只是因为这个消息惊疑不定的话,那么袁谭此刻便该当算是面沉如水的凝重。 北海太守孔融刚因为此前向邺城方向天子表忠心的缘故往邺城走了一趟,因邺城天子对这位标杆人物的倚重,便将其暂时留在了邺城境内。可转头徐州兵便自北海国攻入了进来。 甚至恰恰便在父亲对他给出了那道嘱托,还没真正来得及将其实施起来的时候! 当他启程前往邺城之前,袁绍对他给出的第一道指令是,令蒋奇对辛评做出监视的举动,倘若辛评因为辛毗的投敌,选择在袁谭暂离青州之时,做出放开青州戍防令敌方攻入之事,以便与他那兄弟都能自此在大雍朝堂立足,不必有任何的犹豫,当即将其斩杀便是。 而若是辛评能在此期间稳守阵脚,维系着青州对徐州的戍防,那便可以进行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了。 被征调回邺城的袁谭自父亲的口中听到了对他数年间镇守青州行动的肯定,并直言将他出继给袁基的举动绝不会影响到他继承自己的势力,他们三兄弟谁能上位,权且看各自的手段。 眼下邺城朝廷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他要是能凭借着手中掌握着的青州发起对乔琰的反击,那么凭此建立的功勋足以让他建立起在所有人面前的威信! 袁绍建议,等他回返青州,便与辛评联手,以辛评有意投敌为由,将徐州兵引入青州境内,将其引入包围之中伏杀,削弱徐州的势力。 要知道,徐州方向意图建功立业的将领并不在少数。 凉州出身的马超相继辗转征伐各地,却始终缺一个足够醒目的战绩。 泰山贼出身的孙观若是不想同其前上司臧霸一般被调派到扬州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同样需要一份借此立足的战功。 自扬州被调派而来徐州的周瑜、黄盖、蒋钦等人,自益州派遣过来的严颜、张任等人,也都并不介意在徐州已定后凭借着夺取青州的战绩为自己再添一份履历。 部曲将领的组成复杂或许就能令他们从中找到可乘之机。 但现在,对方是来了,来的还是其中可作为短板被先行击破的蒋钦孙观—— 可他们还没撑起陷阱有什么用! 在对方突如其来的抢攻面前,他们的防守直接被撕开了一条线,以至于当袁谭在东平陵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再去驱策东莱与齐国守军合围已然迟了。 “高密守军因郑玄弟子孙乾随同孙观等人出战直接倒戈,那原本就是我父亲都不让我插手的地方,反而成了这群贼子的屯兵之所,临近高密的夷安也已落入了他们手中,一旦其北上胶东、当利等地,我等与东莱郡之间的联系便算是彻底切断了,北海国也未必可保。仲治先生,我等此刻该当如何应变?” 这出变故面前,袁谭哪里还敢再去考虑什么诱敌深入的法子,唯独能想的也不过是,他到底要以何手段才能稳住自己在青州的掌控权。 辛评眼看着袁谭对比前几日的意气风发顿显颓丧的样子,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在邺城的大将军,此时真是界于冷静和疯狂之间。 冷静的是他还知道要节制征兵的规模,以防那份答老农问在冀州地界上发挥出其更加深远的影响。 是他还知道,除非青州易主,否则他辛评绝不会投降到敌方那里去。 也是,他知道凭借自己此刻的能力已无法将冀青二州以一个整体的方式在他的指挥下调动,利用三子竞争的关系反而是他还唯独能用来拼死一搏的办法。 但疯狂又在,有些办法,放在敌我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或许可行,放在这等悬殊的对比之下,只会成为旁人的笑柄! 不过此时再去对袁绍的这个抉择讨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反正这也只是一个并未实施的计划而已。 “大公子眼下不能动,一旦我等为将这一路出兵拦截在青州境内便投入了十分的注意力,倘有兖州徐州兵马自平原、济南而来,将我等与冀州之间的联系断开,那才是叫天不应。” 辛评严厉的语气让袁谭不由一怔,也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是,是如此。” 就算真出现最坏的情况没了东莱和北海,他们也还可以退回冀州,但要是青州西部有失,他将再无回天之力,甚至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青州的土地上。 对,现在还不能动! “令蒋奇去……” “不,由我去。”辛评打断了袁谭的话,“由我前去北海国,决定于由何处切断蒋钦孙观二人的后路,任凭其深入青州腹地也无妨,只要他们回不去,我们便能将其慢慢围杀!” “此外,以最快的速度传讯邺城,令孔北海即刻回返,凭借其在北海境内的声望号召民众发起反击。”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大公子速速去做。” 袁谭此时深知,他与其担忧辛评有可能在这次领兵之中趁势倒戈,还不如相信他在此时做出的种种安排。连忙回道:“请仲治先生说来,我立刻去办。” “明公将佩剑交由大公子,原本应当是代表您在青州境内可随时代表他的青州刺史身份行事,但眼下情势危急,不得不对其另作安排。” “请大公子即刻令人手持佩剑前往冀州清河郡借兵,协助青州方向作战。” 袁谭有一瞬的迟疑,“这……” 这先斩后奏和青州先一步局势有变会否让他在父亲心中的形象一降再降,也让父亲将他提回来与另外两位兄弟放在同一水平线上竞争的情况再度改变? 可若不能保住青州,别说这什么先斩后奏了! 他又立马改口道:“我立刻让人前去。” 北面的渤海郡还要面对幽州方向的威胁,最合适于在此刻借兵的的确是清河郡。 然而他们这一番安排快速分派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却没打算跟他们玩什么一城一地的攻伐之战。 贾诩这老狐狸深知乔琰没打算在秋收前过度消耗人力的盘算,故而在她写信以激将法的方式怂恿他对青州出手的时候,盘算起的也是今日的这一出而已。 北上的孙观和蒋钦,放在留守徐州的各位将领中并不能算是出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配合着孙乾这位一度加入过乔琰所筹办情报组织的郑玄弟子一道发兵,极难在那道守备线上为人所留意到。 可这支队伍担负起的,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作用。 孙观和蒋钦夺取高密后拆开了贾诩交给他们的锦囊,便看到其中写道,攻下夷安后,佯装要依然按照此等方式继续北上,在青州中部划开一条界限,实则在随后再不攻城,而是直走东莱大营。 不必担忧他们攻下的高密和夷安,在他们的战报送回徐州的那一刻,会有人北上接应于此地戍防的。 “东莱大营?”蒋钦狐疑地念出了这个目的地。 “位于长广的东莱大营!”孙观目光一亮。 因他远比蒋钦熟悉徐州北部和青州的这一带,他当即朝着蒋钦解释道: “光熹年间,冀州青州境内黄巾复起,以于毒、白饶、眭固等人为首的一路进攻向冀州魏郡,为沮公与所破,一部分被其所吞并,另一部分则南下流窜到了兖州,成为兖州曹将军的部曲。” “以管亥为首的这一路则攻伐于北海,在屡次和袁绍部从激战后,一部分兵卒流亡到徐州境内,在陶恭祖的授意之下为我和宣高所拦截,一部分北上越过渤海境内,与冀州的其余残部一道抵达了幽州境内,或为公孙瓒所杀,或成为了他的部曲。” “而管亥本身的情况最为特殊,他领着愿意跟随他脱离青州地界的人挟持着郑康成前往并州乐平去了。” “随后北海地界上的黄巾残部,则被袁绍以其曾做叛军为由,一并安插在了长广为之驱策。长广附近水泽河流兼备,等同于一处军屯所在。” 蒋钦恍然:“那么文和先生的意思是,这一批人是有可能被我方招募到手的?” 孙观回道:“可以试试!文和先生未请陛下将管亥自并州调度而来,恐怕也是担心这两方见面尴尬,倒不如由我等自徐州发兵,令军中曾为青州黄巾贼子的前来说降。” “别看我等效力于陛下麾下的时间不久,但这十一州内的种种情形,也已能与对方说道个明白了。” 孙观的“泰山贼”之名和其麾下的黄巾旧部,在此时要用作说降的确是个合适的身份,远比此前着手袭扰青州边境的马超合适得多。 他也诚然有借此立功的想法,于是因在此刻明确了贾诩的想法,也不由表现出了一派摩拳擦掌之意。 不过孙观并不知道的是,贾诩并未向乔琰申请将管亥调来,不过是因为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为防贾诩夺取东莱不易,她是考虑自幽州以舰队远渡而来的,可贾诩琢磨着自己麾下的可用之人,却觉他们也不妨做出另外一个尝试。 用孙观! 这是一个极有可能被乔琰有些忽略的将领,却被贾诩因身在徐州谋划而看在了眼里。 忠诚上的问题更是不必担心。 自臧霸在鲁肃和庞统的劝说之下投靠到乔琰麾下,和徐州南面的援军一道夹击刘备从属后,孙观便无比庆幸于臧霸做出了这个选择。 他孙观因协助庞统阻击陈登成功而立功,凭此战功在徐州内有了一份琅琊都尉的官职,也再不必担心以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的实力悬殊,他会否需要担心自己在哪一日突然落个交战中身死的下场,又随着乔琰自大司马成为天子,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从龙之臣。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足够孙观看清乔琰治下,或者说是如今的大雍治下到底是何种风貌。 而此刻,孙观心中对于自己能否说降东莱守军中的黄巾余党还有另外的一番想法。 像是他们这种人,原本若是能有活命的机会,谁会想要成为贼呢? 以己度人,在眼下这再清楚不过强弱局势的现状面前,冀州青州境内真的没有想要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的人吗? 人人都看得出来,乔琰并未在那番檄文对峙后便仓促发起进攻,并不是因为她不能打,而是因为她想等待一个更好的进攻时机。 也或许她是在等待着更多人先自己做出一番抉择。 那些绝不能投降于她的人大多是如袁绍一般有着立场利益纠纷的,可民众不是啊。 他们难道想要成为强弓劲弩之下的牺牲品吗? 当然不是! 他们都是想要求活的,倘若在她的治下还能活得更好,活得更像是个人,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他们此前不能动,不能跟随管亥冒险走这样一段长途跋涉的旅程前往并州,是因为这批起义的青州黄巾大多拖家带口,若是经由这样一出没有保障的迁移,难免会有大规模的死伤,甚至会在经由兖州境内的时候就被拦截下来。 但现在,他们的求生希望和他们的援兵就在南面不远处的徐州,又有和他们处境遭遇相似的人前来照应,简直堪称一出天赐良机。 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南下徐州琅琊或者协助孙观蒋钦守住东莱郡数月,当然可以降! 不过孙观刚想到这里,便听到蒋钦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错,但东莱地界上毕竟不是只有当年的黄巾余党,还有袁绍的守军,我等此时不宜上来就行劝降之举。最好先以此刻这势如破竹之力击破东莱一支官军,再行说服之举。” 毕竟他们也没有鲁肃那等看破人心的本事和口才,也并不知道这支被放在此地的队伍里是否还有被新选出的领头之人,可以在先行被他们说降后,成为率领余众弃暗投明的存在。 他们必须先打出大雍军队的名声! 别看孙观只是泰山贼中的二把手,蒋钦此前在孙策麾下也还未曾经历过太久的战事磨砺,但此前在高密的一战,已让他们看到了青州守军无形溃败的士气,想来在东莱也不会有太多的例外。 “若是这么说的话,我有一个建议。”孙乾听着这二位对于贾诩这道指令的分析,开口说道。 “我等拿下高密与夷安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到青州各处了。东莱守军无论能否收到袁显思的指令都必定要出兵来援,以防被我等截断去路后被慢慢吞并。而这部分出兵的人马,必定不会是这些黄巾旧部。” 孙乾朝西而指,说道:“我等自夷安抵沽水,等一等这路援兵!” 这些东莱守军只怕觉得他们的头号行动该当是一路挥兵北上,又或者是拦截住袁谭的援军,却绝想不到,他们先盯上的根本不是地,而是人! 那么这等半渡而击的经典戏码,在这青州地界上依然可以一试! 这群和袁谭已共事多时的东莱守军的确未曾想到,他们所遇上的这群徐州兵根本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因孙乾这位北海人士的带领,在抵达沽水的一路上他们又有意和经行的农田做出了避让,以至于这出蛰伏明明是由外来者发起,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前通知到这些东莱守军的面前。 当孙观和蒋钦率领兵卒杀出的那一刻,这两队伏击者分处于河东河西,悍然将这支本应当作为援军的队伍彻底切割作了两半。 两位将领身上的一番匪气,在优势诚然处在他们这一方的时候,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那东莱的守军本就不知袁谭在徐州出兵之举面前要如何应对,领兵西进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的情绪,在这等仓促交战的狼狈中,更是感到了一种无边迫压而来的绝望感。 可还没等他喊出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那句“我等愿降,且先住手”,便已先被蒋钦的长刀斩落在了马下。 而这场沽水交战的胜利,让孙观等人直扑东莱大营劝降的举动,远比他们上来就打感情牌来得容易太多。 这些东莱守军中最受苛待的人群朝着这支宛如神兵天降的队伍看去,眼见其中依稀还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却在此时显现出的是一番意气风发之态,虽还依然攥着手中的武器,也还是相继怔楞在了原地。 当听到大雍天子已预备在今年内结束这场持续多年的东西对峙之际,他们的脸上起先还是一片迷茫,又很快在孙观的声音中转为了惊喜。 投诚……吗? 他们之中也有稍识得那么几个字的人,也曾因为贾诩令人朝着青州渗透的途径获得那么一两份乐平月报。 青州境内的行商之人也有过打那关中地界或者是徐州方向来的,在同他们做些贸易的时候会说起外头的情况。 他们的脚步无法走出这片将他们困缚住的土地,脑海之中的想象却早已经无数次飞到了外头。 而此刻,这一份邀约突然以这等堂而皇之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了面前,不再需要他们冒着性命之危跋山涉水而过,便有机会完成这出改换立场的行动? 在孙观朗声说起他们先定高密,后渡沽水的战事推进之中,不知道是何处突然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孙将军,你不必说了,说说倘若我等愿降,该当做些什么!” 孙观和孙乾蒋钦对视了一眼,说道:“且先不顾东莱沿海数郡,令人拦截观望即可,将周遭愿降大雍之人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此地,选出其中善战之人,我等西进胶东,务必将袁氏大军逼退到潍水以西!” 若是他们真如敌军所猜测的那样一步步攻城而走,绝没有眼下这样的效率。 而此刻的情况大不相同。 且不说沽水一战中消灭的,原本就是东莱地界上最服从于袁氏指挥的队伍,也随着此战的士卒外逃而产生了扩散的影响力,就说这些北海东莱人士居多的士卒要想打开城关,本就要比他们徐州守军容易得多。 虽此刻他们还身在长广,尚需几日的时间来将这些新归附的士卒和人口安排妥当,也需等候贾诩将援军派出,使得这青州地界上的人手周转更为便捷,但这青州东面的战事发展,俨然已经有了优势的倾向了。 “潍水啊……”孙乾嘀咕了一句这个在前来长广之前便已商榷出的分界线,眼中闪过了一缕有些微妙的神色。 “潍水有何不妥吗?”蒋钦问道。 在他们早前便描绘出的青州地图上,潍水是最合适于他们作为暂时和袁谭作为屯兵界限的地方,只因潍水正在高密以西的地方,自徐州的箕屋山发源,一路向北流淌,横贯青州,直到流入渤海湾之中,在地理条件上正是一道能够完全拦截住袁谭东进的屏障。 “昔年楚汉相争,潍水这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事,韩信便是在此地击败的齐楚联军,击杀楚将龙且,俘虏了齐王田广,也是楚汉战役之中尤为重要的一战。” “彼时韩信就在现在袁显思所在的潍水以西,齐王和龙且呢就在我们所在的潍水以东,最后韩信以囊土壅水之法击破的敌军,成功迂回到西楚后方。因这一战的重要性,这潍水也便被后人称为兴汉之水。” 蒋钦:“……现在正是咱们刚率先一步得地得人的时候,不适合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吧?” 孙乾笑道:“你想什么呢!兴汉之水也能在此刻变成覆汉之地,我都说了囊土壅水了,难道还会被袁显思和辛仲治被这等方法击败不成?” “再说了,就算我不是辛仲治的对手,难道文和先生和陛下会看着我等在先后攻占这三处城池后陷入孤立无援的状况吗?” 蒋钦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多少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又见孙乾自后方缓行半日抵达的车驾中取出了两个笼子,在笼中各养着三只灰色的信鸽,以极为小心的方式将它们取了出来。 尤其是第二个笼子之中的三只,蒋钦只觉孙乾看着它们的眼神与看着数百两的黄金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前者是送往长安给陛下的,后者是送往幽州的。后面的那一批豢养不易,也是经由海上送抵徐州的,运送之中所冒的风险不小。” “但现在,为让我等此番夺取之地不会重归汉土,令这些相信我等能尽快攻克青冀二州之人失望,能用便用了!” 当孙乾给它们一一装上了信筒令其掠空而去的那一刻,这六道灰影扑腾翅膀的声响被淹没在那下方的人声之中,以一种异常朴素的方式发出了对外的捷报。 可在那灰影消失的那一刻,蒋钦却陡然在心中升腾起了一派远比此前沽水一战还要浓烈的战意! 什么兴汉之水,汉运之水! 如今天命正在大雍,民心也在陛下,他们绝不能在这青州对峙之中有任何一点错漏,令辛评和袁谭寻到反制的机会! 与此同时的幽州地界上,收到乔琰调兵指令的吕令雎将辽东守军调度的权柄交给了陆议和阎柔后,率领着手下一并赶赴涿郡而去,在此时已和吕布完成了会合。 吕布对女儿能亲自参与到陛下的登基典礼之中是挺羡慕嫉妒的,但他这等死要面子的性格,可不会在当着女儿面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反而以异常从容且骄傲的口吻说起了他这三个多月以来凭借着那六七次的南下进攻,给袁绍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 吕令雎:“……” 袁绍有没有心理阴影不好说,吕布看起来是玩得挺开心的。 她一边翻身下马,随着吕布一道往营寨中走,一边回道:“你要是真如你所说已经将那头的袁氏守军都吓得魂飞魄散了,此时就应当已经仗着这份威名杀到邺城跟前去了,哪里还会把营寨扎在这里。” 吕布挑了挑眉头:“对面在矮个子里拔高个子总还是能出那么几个人物的。袁绍那家伙总算也还有那么点运气,遇上了个忠诚于他的老头和一个认死理守城的将军,这两人倒还真有点本事。” 吕令雎脚步一顿。 她觉得这大概不是她的错觉,在吕布说到那“认死理守城的将军”之时,在他向来傲慢的语气里居然也有那么几分敬佩之意。 不过这等敬佩,和他对陛下的敬重,以及他自早年间开始败于张辽的统兵之下后对他的敬重,都有那么几分不太一样。 更像是那等打出来的英雄惜英雄。 能让吕布这等直性子的家伙承认,又将他拦截住这么久,对面这位有点本事啊。 吕令雎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说道:“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真得见识见识。” 一听吕令雎这话,吕布连忙提醒道:“你可别忘了陛下的命令。” 吕令雎确实是被提早调派了过来,但在乔琰给出明确的出兵指令之前,他们应当还不到正式发兵南下的时候。 别看她是有那一份救驾从龙之功,可军令如山的道理,就算吕布行事不羁,也绝不会忘记。这不是依靠着独有的军功可以抵消掉的东西。 贸然行事也对她这位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高位的将领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她还有着更长远的路要走。 吕令雎一笑,“我当然知道,陛下说让你遇到伤亡就退,没说我们不能在伤亡出现的同时将人劫走吧?” 眼见司马懿正在营中走过,吕令雎忽然扬声喝道:“仲达!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这次再劫一个高将军回来?” 上一次是高览,这一次是高顺,都是高将军嘛。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肯定不会还给袁绍的了! 第416章 北平突袭 司马懿真是头疼得很。 要说他在这冀州幽州边境的时间也不短了,对面那高顺是何种脾性何种本事他都看得清楚。 眼下受到袁绍倚重的将领之中,高顺的作风尤其特别。 他不喝酒,正是为了防止因为饮酒而造成战情的贻误和战况上的误判。 他也不大规模扩增兵卒,真正被他训练出的精兵,几乎就是那七百到一千人。 做主将的是这等模样,下头的士卒是何种军纪严整的样子也就不用多说了。 沮授当年本是为了给袁术的造谣生事做出一个回应,却意外得到了这样的一方助力,简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要想将高顺给擒获下来何其不易! “这位高将军虽然屡次对吕将军做出拦截,但他稍占上风之时也从未做出过孤军深入的举动,显然是很清楚,就算他能在冀州境内稳占优势,也绝不可能在幽州境内逞凶。” “何况,对方也不是凭借着个人武力来作战的……” 司马懿瞥了一眼吕布,意思很明显。 吕布还可能因为打上头了,出现这等被他们用那等诱敌深入的法子给拿下,高顺却没这个可能。 “陛下的指令只是让你赶到此地而非正式发起对冀州的战事,我等便还不能不顾损耗凭借人多的优势用上合围之法。” 吕令雎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她一没有非要出这点风头的意思,二没有枉顾己方士卒性命的想法。 既然她选择咨询于司马懿,而不是因为她领着乌桓骑兵到来便直接与吕布两路合击,自然是要一个更倾向于以智取胜的方法。 “以沮公与的眼力,也绝不必考虑什么离间之法了,我看袁本初到了此时也不会相信这等伎俩的。诈败、诈投也绝不必考虑。” 吕令雎翻了个白眼,“这种法子我都想得出来,还用你来帮我出这个主意?再者说来,我等攻伐冀州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再用这等手段,说出去何止是丢我们这些乐平书院学子的脸,也是堕了陛下的威名,当然不干这等事情。” “行吧,在战术上下工夫。” 司马懿觉得这任务头疼不错,但他也没打算拒绝。 临近天下统一之时,还能留给他们建立大功的机会已然不多。 他很清楚,他父亲自那河南尹的位置上退下去,乃是给他和给兄长司马朗让路,他决不能因为自己在此地的资历不足,上头还有荀攸、田丰等人便做出任何的退让! 这番谋划若是当真能成事,令他再断袁绍的一方臂膀,无疑是决定了他随后能否升迁的履历。 吕令雎看似没心没肺,但这份争功之心,绝不在她父亲吕布之下。 陛下或许也正是看中了她的这份野心,这才对她如此欣赏。 那么他当然也不能落在后头! 于是当第二日田丰在军营的饭堂见到司马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夜半未眠的疲惫姿态。 “你这是?” 司马懿将一份作战计划放到了田丰的面前,“元皓先生是冀州人士,有些细枝末节之处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二。” 田丰摸了摸胡子,眼见司马懿眼中的认真之色,不由在心中感慨,大雍的强盛在这些年轻人的实力和面貌上,已和大汉呈现出了何其明显的差异。 这份王朝延续的底气让人越发期待于看到,当天下一统之后的大雍又会是何种面貌。 不过这话在此时就不必说了。 他信手翻开了面前的文稿,眼见司马懿将他所选定的交战地点写在了首页。 “北平?” 司马懿果断回道:“对,这场交战,我想放在北平。 是北平县而不是北平郡。 地处冀州中山国的北平县和幽州的右北平郡虽都名为北平,但还相距着有一段距离。 不过北平倒是这冀州中山国内距离幽州最近的一个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取名之间倒是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城濒临徐水而建,徐水交汇入易水,也正是冀州幽州战线上的第二道河流屏障。 “此前我们都未曾考虑过将北平作为进攻目标的缘由你是清楚的,徐水上游便是太行山,太行山东西两侧各自分布着我方与邺城朝廷的眼线,一旦这个方向有所动作,发现的速度会比我等像此前一般进攻易县等地更容易被发现。” “我知道,”司马懿的神情虽然尤有几分倦怠,在回答这话的时候语调却很是坚定,“此外,北平因周遭矿脉和水流的缘故,也是汉皇所设铁官之地,铁官守军向来数量不少,我等面对的必然是易守难攻的局面。” 田丰问道:“那你还做此决定?” 司马懿回道:“我们要的既不是铁官归属,那就不必顾虑守军多寡。再者说来,我们还有一个优势,我方知道陛下何故有意将战事拖延到八月,袁本初那边可未必会知道。” 田丰认真地看着这少年人好一会儿,又将他写下的这份计划书翻阅了两遍,这才回道:“可以一试。” 为令邺城再断一路强援,令他们挥兵南下中军势浩荡,这趟出兵确实可以一试! 当数日后青州北海、东莱交战情形传入他们的耳中后,他们更是意识到,他们能成功的可能性将再往上攀升一层。 吕布摸着自己面前的两个纸团,随手一取,打开便见上头写着的不是被敌方发现后就回返,而是等到出现伤亡再行退兵。 “看来连天意都站在咱们这头!”他顿时一乐,“走,行动!” 不过他没看见的是,留在原地的另外一个纸团被吕令雎给悄无声息地收进了袖子里。 眼见司马懿一副无语的表情朝着她看过来,吕令雎抬了抬下巴,“有什么好看的,图个好兆头而已,这不是给你发挥的机会吗?” 司马懿:“……” 田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小军师,你也该跟上了。这位吕小将军懂变通之道,会有个好前途的。” 司马懿很难评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吕令雎是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学习对象的,那她这作风怎么学出来的,真是令人头大。 而且倘若他没听错的话,田丰这家伙终于摆脱了元封的身份后,多少是少了点好欺负的感觉,此时分明还有几分对于冀州将领谋臣即将跟他团聚的……期待? 他开口说了句“承您吉言了”,便当即翻身上马,紧追吕布等人的脚步而去。 这不是一出急行军,作战计划也是在他的手中制定的,他当然要确保这出擒拿陷阵营主将的行动万无一失! 坐镇于高阳的沮授还真没想到,在乔琰的兵卒于泉州方向也有调度,他急令审配前往渤海方向坐镇之后,先一步出现异动的居然不是那头,也不是吕令雎与吕布合兵之后直接挥兵南下,而是他们自范阳将大批沙土袋往西南方向搬到了易水河岸。 所去的方向不是河间郡,而是中山国! 中山已于孝灵皇帝之时便废国改郡,不过或许是因为三百多年间的称呼习惯,让人还是更愿意将其称为中山国。 但眼下这称呼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北面士卒做出的表现。 “数千只沙土袋的数量,在这两年间流水不丰的情况下足以短暂地阻断河流之势。”沮授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倘若北平易主,他们在易水和徐水上游的行动将再难受到我等的限制。” 这是壅沙之术! 东莱郡战报抵达之时,沮授还在感慨,辛评就算出兵应对及时,在对方直接选择劝反青州黄巾残部的那一刻,他的处境都会相当被动,辛评也到底不是韩信,难以重现昔年潍水之战的风光。 青州被这一出没有多少伤亡和波及范围的战事夺走一半,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怎么这囊土壅水之事倒是要出现在冀州地界上! 沮授一点也不敢因这份巧合而感到什么好笑的想法。 让幽州的大雍兵马得到易水、徐水上游的主导权,便意味着他们可以投入更多的沙袋等物,给大批量的士卒南下提供渡河的坦途。 这大为不妙! 眼下他们还能守得住这两条边界,不过是因为还能仰仗着地理屏障的阻拦,令幽州突骑与并州铁骑难以大规模调度。 可倘若天堑被破,就算有高顺麾下那支以精兵为铁壁的陷阵营,在绝对的人力优势面前,他们凭什么来抗争这片席卷的浪潮? 显然不能! “这数月间吕奉先屡次以伤亡即退或是避不交锋的方式侵入我冀州境内,几乎已让我等习惯于他这作风了,”高顺接到通传来到沮授的面前后,便听到沮授说道,“但这等习惯其实要不得!” “眼下一面是护乌桓校尉与吕奉先会合,一面是青州方向的东莱与半个北海行将易主,这场战事再非玩闹,已到了随时发作的时候。” 沮授也一度想过,吕布这等嚣张的作风,是否有可能能如当年辛毗意图做的那样,将其先捧得再高些,从中图谋出个将其拿下的机会。 可倘若时间充裕,大将军也还不曾因为兖豫二州的丢失以及那出檄文声讨落到今日这个状态,他们还有从中一试的可能,现在却只能先考虑将这份灭顶之灾能拦住多久是多久。 “公与先生希望我做什么?”高顺问道。 沮授回道:“高阳北部防线我会亲自督防,绝不会在这几日间出错,我要你即刻前往北平,调度铜官守军与你合兵,在那两位吕将军抵达徐水之前,将他们拦截下来!” 乔琰部将在数年之间的攻城之快,让沮授完全不敢抱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 倘若随着青州方面的动手已然拉开这场最后的决战,河对岸的幽州兵马多年筹谋正为此战,他凭什么能保证,北平守军便能守住那城关呢? 必须让高顺走一趟,让对面的自两河上流断水决堤的计划被拦截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高顺虽直觉有些不对,但沮授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他当即率领手下的兵卒直奔中山国而去。 因高阳往北平的路程比起范阳往北平更远,不过是少了河道的阻拦才让他稍稍占着一点优势而已,高顺在这出行路中根本不敢做出任何的停顿,只恨不得自己能在顷刻之间便抵达北平。 好在,当他进入北平城关之时,此地的守军告知于他,对面大约是被那些用以断流渡河的沙袋拖缓了行军的步调,在此时方才度过易水不久。 为让后军尽数赶上,也为让搬运着沙袋的将士能将消耗的体力给弥补回来,他们此刻在易水南岸重新设立了另外的一处大营,只以一种缓步推进的方式让身居北平的守军感到了一种浓重的压力。 “对面还未彻底渡河的时候,我等便已尝试对其前军做出拦阻了,但他们的骑兵尤其之多,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 突击袭扰之中骑兵的表现尤佳,更别说还是吕布和吕令雎麾下的骑兵。 高顺深知这不能怪北平这头的守军无能。 他们能及时发现对面的行动,将讯息送到沮授的面前,也能做出拦截敌军的尝试,已经算是称职了。 所幸,北平在徐水以南,他们还有最后的一次机会。 而对方先行渡河的兵卒,高顺自信自己也有这个将其正面拦阻的本事! 只要北平不失,他们就还有这个稳守的底气! 但几乎是在高顺抵达北平的同时,吕令雎也已经整顿起了队伍,按照司马懿所安排的那样,在易水之南的营地吸引住了中山境内守军的视线后,带着他们连夜朝着易水上游的方向而去。 在这已近易水发源地的位置,她悄无声息地横渡徐水而过,随后等待起了那个进攻的时机。 这是一支很特别的队伍。 在涉水而过的军队整顿之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除却她手中的长枪之外,在那里还挂着另外一件副手兵器。 这支铁制兵刃约莫四尺多长,并不像是寻常的刀剑一般形制,而像是一根细长的竹节,有着四棱的外缘,也便是个方形的断面。 虽其并未开刃,但在早前测试这武器在近身破甲的表现中,吕令雎早已清楚地知道此物的本事,那是身怀大力的骑兵能在将其挥动之时将人隔着盔甲砸死的存在! 早前因旱灾中凿井费铁的缘故,并未将其大规模打造,如今却可以!此物也早在去岁并州铁官陆续恢复生产兵刃之时制造出了一批,送往了各地。 但真正能冲到他们的骑兵面前的队伍又有几支呢?能用马槊长枪解决的情况下,多带这样一支负重反而是对士卒体力的浪费。 可在此刻,面对着这场必破陷阵营的交手,此物也该当登场了。 它叫锏。 第417章 铁…… 因锏这武器的长度和其从未出现在战场上的缘故,就算真有人发觉这是一把副手武器,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这也该当是一把剑或者是刀。 可当它是锏的时候,所能起到的用处便与刀剑大不相同。 八斤的重量看似不多,然而将其在纵马驰骋之间挥动的时候,便势必会如同一把钢鞭甩在人的身上。 “哨岗巡查——”新武器的登场和参与到这又一出要害战事之中所带来的心绪沸腾,在吕令雎发号施令的过程中至多也就是表现出了几分昂扬向上的语气而已,她朝着周遭环视了一圈,说道:“其余人等!就地用饭。” 她自己没有翻身下马,而是借着这依然居高临下的状态朝着周遭看去,确认这风吹草动俱是寻常,并没有出现什么行军途中的意外,这才接着说道:“诸位虽然都已在铁锏分发下来的时候演练过此物,但切莫将实战之中多出这八斤看作是什么小事。” 八斤,跑动中多了这个负重,在越是长时间的行动中,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在交战之中也是同样的。 固然他们所要面对的这场交战因其规模的缘故注定了不可能太久,他们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我对诸位还是有些信心的!” “虽说若要比弓马娴熟,诸位放在那范阳大营之中绝非最为得力的存在,但诸位随我征讨辽东乌桓,阵斩蹋顿,随我清剿公孙瓒余部残将,曾驰行数百里不息,明日一战,正要我等一鼓作气,上下合力,实比那虎牙将军帐下的劳什子精兵强得多了,是也不是?” 一听吕令雎这副将自己父亲也一本正经地称呼为虎牙将军的情况,和她在此刻的这番言辞,在场众人顿时笑了出来,“不错!” 吕令雎又道:“连司马仲达那位军师都被我以无法跟上我等进攻之势的缘由给留在虎牙将军营中了,我等更不能被他小瞧了,可是如此?” “是!” 这个异口同声的回答再度从这片徐水上游之地传了出来。 “那就都给我吃饱些,谁若是在挥动铁锏的时候少了那几分力气……” 她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把凌空挥动了两下,便听得这呼啸之声着实惊人。 这份“有声”的威胁让在场的士卒顿时又应了一句“将军放心”,又都不觉在相顾而望之间再添了一份笑意。 有这样一位力争上游又还有那么几分活宝脾性的将军,可当真是他们的福分。 何况她人虽有些跳脱,就像这个意图将高顺给擒获的决定好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产生的,却也是实打实地在为他们谋求着一份战功,也并未因为己方的优势便有任何的松懈。 当向着周遭巡查的士卒回返后,吕令雎这才翻身下马,将又经由了一番改良的流水线餐包自马鞍边上的佩囊中取出,快速地用了个饭,随后则自马背边的竹筒里打了点水,擦拭了一把稍有倦意的面容。 他们渡河之时虽已近黄昏,但因她先一步分兵出去的缘故,此刻吕布那头应当正在朝着徐水方向缓步推进,她还有一晚上的时间来修整,倒是也不必趁夜赶路。 在附近的隐蔽处她寻了个将士卒安顿下来的地方,安排好了交替守夜之事,这才抱着自己的武器小睡了半夜。 天色将明之际,这支队伍朝着徐水下游进发而去。 目标——北平县! 此时的北平地界上,高顺也同样在仔细查验着他们这一方的筹备情况。 这并不是因为此刻的这一战尤其要紧,在面对着渡河而来的敌方之时他们有且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而是,这原本就是他在每次遭逢战事之时便必须要做的事。 他所统领的陷阵营,在军队迁移之时当然还是一支骑兵,但在用于拦截敌方,令其深陷阵中绝难挣脱之时,却是一支实打实的重装步兵! 打造这样一支重装队伍的造价原本就堪称不菲,更别说其中为了维系甲胄防护的后继费用。 而高顺更需要确保的是,队伍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处在作战意志高昂的状态,否则这一支重甲之军若是在其中一个运转的枢纽上有了缺损,便绝不可能再成为敌方的噩梦。 这支八百人上下的队伍,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随着高顺在军中的查验而游走,直到眼看这位统帅以和往日并无差别的语气说出了一个“走!”字,他们也像是在这一刻全数处在了十足清醒的状态之下,以一种凛然非常的方式跟上了他的脚步。 高顺没有对他们做出什么嘱托,只因这些在交战之中必须要注意着的事项,早在每一日的磨合之中都已经被交代完毕了。 他也没有用什么额外的口号来激励下属的士气,只因当他迈着足够坚定的脚步走出的那一刻,他的下属就已知道其中的潜台词了。 唯战而已! 他们也有着不得不赢下这场战事的理由! 那就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高将军!”北平县的守军将领一见高顺出现连忙迎了上去,连忙问道:“您需要多少北平城中的将领随同您一道行动?” 在沮授给高顺的调兵指令里,有一句说的是,让北平和其铜官守军都听从高顺的指令行事,但以高顺的表现来看,除却将北平城中的戍防做出了一番调整之外,他好像并没有要领军行动的意思? “不必了,”高顺回道,“你等驻守城关,倘若有漏网之鱼来到了城下,那便以城头弓弩将其射杀。” 带上这些城中守军,看似能让他在面对吕布威胁之时多出一份助力,却也何尝不是多出一份艰险。 吕布是何种人物,无论是其斩杀董卓还是追击公孙瓒得手,又或者是这数年之间他和冀州之间的交手战况,都足够让高顺看个分明。 他的这一支精兵在对上吕布的时候,或许还能凭借着彼此的默契和甲胄的防御,将其所统领的并州精骑的冲撞给拦阻下来,这些罕逢战事的北平守军,却绝不可能! 倘若他们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便被吕布当做了突围之中抓住的弱点,在北方铁骑那等气势惊人的冲撞面前难以站稳脚跟,甚至因友军的阵亡而失措逃窜,反倒是要让陷阵营所形成的那道屏障破裂开来。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是这兵在精不在多的状态,用绝对的精锐对上吕布等人蓄势待发的来攻! 但让高顺着实未曾想到的是,在对面的进军之中,为了能在徐水对岸站稳脚跟,先自那河流浅湾踏水而来的的确是由吕布所率领的骑兵,却并不像是高顺所以为的那般要以足够迅猛强劲的攻势击破他们的拦截。 吕布一改此前那等一经相遇便意图杀穿敌阵的气势,随同他所率领的骑兵一道游弋在河岸这侧,朝着高顺所在的方向弯弓搭箭袭扰。 也便是在他那石弓的杀伤所造成的片刻迟滞里,紧随在他后头的士卒便已急奔而来。 这好像怎么看都不是吕布的作风! 只因那随着高顺的号令奔袭在最前头,意图阻遏住敌军渡河之势的陷阵营将士,他于持盾阻挡箭雨,又抽刀朝着敌方砍去的那一刻,刀刃撞上的乃是一面盾。 比他手中的那一副还要结实的盾! 而在这众多陷阵营将士一并迎上的进攻中,这等刀盾相击的声音并不少见。 这哪里是他此前遇上的那支来去如风的队伍,而分明是一支以防卫为主的盾兵。 后方的长矛兵还未在此刻补上,以至于他们表现出的便是一派完完全全的防守姿态。 大雍在甲胄上的投入从不在少数,在此刻的这出交战中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纵然陷阵营的这位将领凭借着其训导之法,已让其下属在面对敌方之时无论是行动还是变阵都有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就连吕布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实力上的差距—— 大雍的兵马依然因为军备上的齐整有着其独到的优势! 当他们甚至放弃了进攻,减少了有可能露出的破绽之时,这等顽固据守于河岸的情况也就越发难以改变。 高顺着实不明白吕布到底在想着什么。 就算前军的盾兵形成了一条暂时未曾被陷阵营击破的人墙,但他们后方的兵卒还站在水中,并未在河岸上落脚。 这样的情况下,可不是个能发起冲击的样子。 只要他们守城的这一方能让对方不得寸进,进攻一方消耗的体力也势必要远远超过他们,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还能给他们以继续拉锯僵持的机会吗? 当然不可能! 吕布此刻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凭借着己方的盾兵形成的小规模对峙,以最快的速度将更多的骑兵调度到前列,宁可顶着骑兵死伤的情况,也要从高顺这里换出一个借机攻入的口子。 不管这样的进攻是否有可能对高顺做出有效的击穿,起码都要好过此刻这个僵持到最后还可能一无所获的状态。 但当他遥遥朝着那退到后方的吕布看去之时,却丝毫也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烦躁情绪,而是只见他不断征调着士卒投掷沙袋于河中,将这片浅水区域能供给士卒过河的地带再拓宽一些。 要不是其最先发出的那一支强弓悍然自他这头的盾牌缝隙中穿过,将他的一名下属给射杀在了当场,高顺几乎要以为身在此地的并不是吕布,仅仅是一个和他长得格外相似的人而已。 但这当然是吕布。 他只是记着在他进攻之前司马懿与他说的话而已! “我等此番是同来进攻的,那么吕小将军的战功和您的战功是一体的,所以与其先和那位高将军在精兵的交锋中碰个两败俱伤,还不如放弃争夺一些没有必要的功劳。” “那位高将军的陷阵营之所以强悍,是因为其军令如山,甲胄精良,士卒舍生忘死,而这样的特质,不是寻常的兵卒能做到的,所以渡河之战会拦截在我们前头的只会是陷阵营,不会给您以攻伐薄弱之处的机会,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来做这把结实的盾,将其拖住,由吕小将军来做那把最尖锐的矛。” 让吕布忍住动手的攻伐之势,真是别提有多难受了。 可一想到他没能被陛下准允参与到那场应对刺杀的战斗中,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只知进攻的毛病,再一想到这份平定天下的战功里他也绝不甘心留下一个污点,吕布决定暂时忍住这等不适。 何况他的这等不痛快也并未持续多久。 在他的眼前,他这方渡河而过的甲兵已又多形成了一排,抵住了前方行将倒下的那一批,形成了一张越发坚实的盾牌。 这张盾牌中的前列在面对着陷阵营甲士的反击中虽有两分颓势,却还不到能分出胜负的时候,而也正是在这张颇有背水一战之势的“盾”扛住了陷阵营拦阻的时候,吕布领袖骑兵多年间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削弱的耳力里,一片踢踏的马蹄之声已出现了。 那是他们这一路的“矛”! 当他朝着西面看去的时候,果真已看到了一片疾驰之间扬起的沙尘。 为首之人,不是吕令雎又是谁! 当然,在交战之中眼观六路的高顺同样不会忽略掉这片马蹄之声。 即便他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吕布的身上,当那支骑兵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了对方的到来。 甚至于就是在吕令雎的身影由远及近的战马行进中,这应对着渡河军队的陷阵营已随着高顺的调派而发生了阵型的转换。 明明只有不到千人的数量,却在此刻令人只觉面对的是四五倍于其人数才能表现出的战斗力。 更别说,这支特殊的队伍又有着面对骑兵的充沛经验。 可吕布在此时有着迥异于平日的表现,以这等突如其来的方式杀出的吕令雎,又如何有可能是什么寻常的骑兵呢? 外表上的一如往常降低了这些陷阵营守军的戒心。 然而,他们由远及近将长枪长槊劈砍而来,在未能得手之际被这些重甲士卒拉近了距离,意图将他们自马背上扫落下来的那一刻,前列的骑兵竟随着吕令雎的一句“动手”信号,骤然自身边抽出了那一把把铁锏。 直接朝着就近的陷阵营士卒便拍了下去。 或许,将其称之为抡要更合适得多。 这些陷阵营的甲士有着一套躲避长兵的技法,能让他们在瓦解骑兵攻势的时候有着远胜寻常士卒的熟稔,可也恰恰是这一份行动之中的熟练,令他们在发觉敌方的副手武器并不是剑的那一刻,已是太迟了! 身着重甲的陷阵营士卒在同时做出了前进动作的那一刻,后退本就不易,那重甲带来的负重影响更是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着另外一个拖延动作的因素,然而铁锏挥落的动作却是丝毫也不给人留下任何的余地。 不是所有的甲胄庇护之处都如明光铠的“明光镜”处,能起到这等更为有效的防守,大多数的甲胄防的是的刀兵,是弓箭流矢,而不是在这一刻令人猝不及防的铁鞭震荡。 借用着马匹行进之中的力量,这份冲击更是于刹那间形成了一种难以抵挡的可怕力量。 便如此刻吕令雎挥落的这一击,其下的甲胄甚至发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声音,另有一种碎裂之声传出,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甲胄出现的声音,而是铁锏的击打力道径直穿透了铁甲,袭击到了那下方的人体,造成了一种绝对的破坏力! 那本应当是重甲步兵占据优势的遭遇战。 就算这批骑兵不知道为何出现在了河流的这一边陡然发起了冲锋,也并不会影响这个屡次试验出的结果,可在此时呈现在在场众人面前的,却是这为首的数十人交手里,以这出神兵天降的骑兵取得了全线的胜利。 而那最为年轻的女将更是在风驰电掣之间自那后方还没来得及填补上的空隙之中杀入,直奔—— 高顺所在的位置而去。 她甚至在行将遭到阻拦的那一刻,一把将手中的铁锏甩飞了出去。 被甩飞的铁锏,或者叫做撒手锏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在这一刻已不需多说了。 这一道同样迅猛甚至更加难以防备的攻击蛮横地砸开了她面前之人的头甲,让那士卒当即倒了下去,根本无法及时与他的长官做出行动上的配合,而吕令雎则已操持着那把长兵直奔到了高顺的面前。 身后跟着的正是随同她自徐水上游而来的那些骑兵。 几乎是在同时,吕布再不需要压制自己先前那攻伐之念,眼见陷阵营的队伍因侧翼的死伤和高顺的遇袭而稍有混乱,他也一把提起了长戟杀奔了过去。 不过大概还是距离近的那个有优势,当吕布赶到的时候,正听见了吕令雎的一声: “高将军,得罪了。” “明公?” 随着这个声音的发出,一盏被端在手中的茶盏颤抖了一瞬,险些将其中的茶水给泼洒出来。 要不是这一刹那间的变化被郭图看了个清楚,他几乎要以为袁绍真能在这两个消息面前保持住沉稳的心态。 但这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件着实难以达成之事。 青州方向的辛评倒是并未因为辛毗投敌的缘故也做出背叛袁绍的举动,其颍川士人的出身也让其坚守住了阵线,也在徐州有所异动之时对袁谭给出了行之有效的建议。 可青州的变故偏偏发起在他们最不在意的黄巾余党群体之中。 这些青州黄巾当年就在袁绍猝不及防之间给他捅了一刀,让他想将郑玄延请来邺城执教、开办太学的美梦化为了泡影。 现在那群当时未能跟着管亥离开的,又在此时为乔琰麾下的泰山贼说动,为他们攻伐北海与东莱,将袁谭和辛评的救援给阻挡在了当场。 倘若袁绍这边没有面对其余各地的发兵威胁,他或许还能对北海增兵,随着孔融回返北海后再度回升的士气,将这丢掉的小半个青州给重新夺回来,可偏偏他不能! 就连袁谭在辛评的建议之下前往清河郡借兵的行动,都已经是对他而言的极限了。 徐州的兵力增补却势必会让已经身在潍水以东的大雍将领越发站稳脚跟。 而如果说青州这边的情况还勉强在袁绍的预料之中,毕竟就算乔琰的部将不从徐州方向进军,也有极大的概率会从辽东破境而入,横跨渤海而来,那么冀州北部战线的情况就完全超出了袁绍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那极有可能就是沮授来信说,吕布那个混账又一次按照他此前的半月来袭计划侵入冀州河间郡,而后再度被沮授或者高顺给驱逐出去,再不然就是乔琰的泉州调兵在沮授所派出的眼线观望之下有了些发现。 却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一次的来信中,沮授居然会让人送来这样的一出消息。 高顺为幽州护乌桓校尉吕令雎以及虎牙将军吕布的联手所擒获,冀州中山国北平县为大雍将领所占据,易水、徐水上游正陆续有浮桥搭建,形成了从范阳到北平的兵力运送战线。 沮授所面临的情况在此时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由这些兵卒堵截这两处河道,使得河间郡以北的易水河道逐渐断流,随后大军彻底压境。 要么,在沮授尝试越界进攻之前,他们就已经经由中山国直接南下! 总之在北平易主的这一刻,袁绍他们这一方在冀州最北部战线上的防守已经几乎失败了。 甚至是在短短的两日内,沮授仓促回退兵力往南撤离,重新在河间郡中部布设防线的时候,又有了两条对袁绍来说极坏的消息到了他们的面前。 泉州这地方此前被公孙瓒积攒了不少军资,却因其行动隐秘而甚少为外人所知晓,以至于当太史慈驻扎在此地的时候,身在南岸的审配还估量着对方起码还需要运送不少粮草抵达此地,却万万没想到,太史慈缺少的可能是兵力,却绝不可能是物资! 于是也正是在吕布吕令雎得手的消息经由快马加鞭送抵泉州之时,太史慈与甘宁联手经由渤海郡北部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审配的营地。 这等出兵时机实在是应当算做千载难逢,就算还不到全线进攻之时,这两位也一拍即合,毫不犹豫地动了手。 要不是审配的部从救援及时,只怕他也要同高顺一般,成为这冀州北部一战中的俘虏。 可即便如此,随着北平县战事的失败,连带着审配这一路也遭到袭击,沮授这个战线南移的决定已经不再只是个权宜之计,而是势在必行之举。 这是第一条坏消息。 另一条则是,中山北部的这出异动在传递到沮授手中之前,就已经先被中山地界上的各方大户所知晓。 中山巨商是一种何等精明的生物啊。 多年前便曾经有出自中山的马商看中了刘备的潜力对其做出援助。 他们之中也自然有将生意做到关中去的,如何会看不出来,此时的冀州治下与大雍天子的统辖之地间,到底已经拉开了多大的差距。 若非在方今这个时代下,越是在本地有着盘根错节势力之人,越是难以脱离出自己所处的环境,只怕他们之中早就有人想做出转投举动了。 想想最早做出投诚的东海麋氏在乔琰的助力之下非但得以在徐州的权势交接中得以保全,还能在此前凭借着棉布衣物的销售再多打开一条生路,甚至随着乔琰的登基而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商,其中眼热的便不在少数。 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袁绍和其所归属的汉廷可不能怪他们在此时做出这样的选择,毕竟,大雍的兵马已经抵达中山国了。 于是在吕令雎等人驻扎入那北平县不久,就收到了来自中山商人的犒军慰问。 那等阵仗真是把吕布他们都给吓了一跳。 若不是对方先一步派人来给他们做出了一番解释,那等浩荡的队形还真要被人以为,他们不是来犒军投降的,而是由民间势力所组成的攻城队伍。 当然,在获知了他们的身份后,对已经以最小的损失切入冀州的大雍兵马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袁绍来说,那便是又一出打击。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叫做耻辱。 只因这批前来犒军之人里,有一个人名叫甄尧,出自冀州中山无极县。 如果这还不够说清楚情况的话,那么再详细一些,甄尧有一个妹妹,名为甄宓,乃是袁绍为其子袁熙所选定的续弦,本应当要在明年成亲的。 但现在算怎么回事? 这门亲事还没有正式落成,做亲家的就已经先一步果断投敌了,这无异于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袁绍的脸上。 可在此刻袁绍难道还能分出什么多余的心力来管中山甄氏是什么情况吗? 此前的月报檄文,也不过是一出挑衅宣言一般的存在,他极力让自己还强打起精神坐在此地,不过是因为—— 在正面的交锋之中他还有最后那一搏的机会。 但现在接连两处战事的失利仿佛是在以一种再直白不过的方式告诉他,这便是大势已定! 他那大儿子无法在青州地界上力挽狂澜,他的二儿子面对的是一道被堵塞了去路的太行山脉,他的小儿子居然在此时不先想着防守,而是何其大胆地想要先一步进攻河内。 方在当下的一无所获甚至是丢掉地盘,都让这出子外派中的竞争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而最大的笑话,就是他袁绍本人。 一个连区区冀青二州都无法掌握在手中的大将军,到底有何种底气抱着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意图与大雍相抗呢? 在这等心绪惨淡之中,他甚至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而非是那等再度想要一口血喷出的愤怒。 四面逐渐升腾起来的暑热也像是一道提前出现的牢笼,将他先一步困锁在了其中。 在这囚笼之外,正是一双双对着他这个猎物虎视眈眈的眼睛! 袁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自己几乎要失控的心态重新收拢回去。 也恰是在此时,忽有一个小黄门疾奔而来,一见到他便仓皇地一骨碌摔在了地上,好不容易重新坐了起来,仰头朝着他说道:“大将军——陛下,陛下急召您前往!” 这个月里,刘辩其实也知道袁绍面对着的是何种压力,大概是生怕将袁绍给逼迫得太急,直接让其投降了,所以甚少找到他的面前。 可眼下,势必是有什么对刘辩来说格外麻烦的事情发生了,让他不得不在此时求助于袁绍,根本顾不得他这位大将军是否还坐在轮椅之上了。 没等袁绍发问,那小黄门便已经说道:“那位……大雍的那位,给陛下送了一封国书。” 不是寻常由信使送来的书信,不是什么附着在乐平月报上的檄文,更不是什么简单的字条。 而是国与国之间。 大雍对着大汉发起的国书! 当袁绍抵达邺城皇宫之时,便见刘辩到了此时已经是彻底顾不得形象,如同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疾步走到了袁绍的面前。 他何止是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也顾不得自己此前还对袁绍有着一番怎样的怀疑,又是在此前兖州豫州丢失的时候如何腹诽袁绍的无能。 在此刻袁绍还愿意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不是尽快带着自己仅存的下属突破北部防线远遁于草原,又或者是带着他刘辩的人头去向大雍求和,将所有的罪责都给推到大汉天子的身上,就已经足够让刘辩对于袁绍还心存几分感激了。 他欲言又止,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当在此时问出,事到如今,他们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有和平的方式保全性命,又觉这问题在他已然念出了那份讨贼檄文的情况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不如不要在此刻自取其辱了。 他讷讷说道:“大将军来看此书吧。” 这出国书的仪式和形制都要远比之前的乐平月报回应不知正式上多少倍,偏偏这其中只有极其简短的两句话。 乔琰在其上写道: 【民心在我,不在于汉,天下数州,不当令出两朝。】 【八月秋收之时,盼会于邺城,一见故人,以辨君臣之分。】 话虽简单,这却是远比此前那句“必将伐之”还要明确的决胜信号! 第418章 袁尚被擒 这国书之中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八月秋收之时,不当令出两朝! 她当亲自前来邺城,完成这出天下一统的大业。 而此刻距离八月,也仅仅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刘辩甚至还不知道青州和冀州北部的具体战况,便已经慌乱无措到了这个地步,这让袁绍无法想象,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现在所面对的真正危局,会不会直接效仿秦王子婴直接开城投降。 不,不对。 他还无法效仿子婴。 他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已经将传国玉玺以那等方式送到了乔琰的手中,宣告着汉室江山以一种无比正统的方式传递到了大雍天子的手中。 他这令不当出于两朝之中的另外一朝,实当算是个伪朝! 那么乔琰完全没有必要接受他的开城投降! 毕竟,因为刘虞和刘协的缘故,大汉传递到她的手中已经有了一出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不必再给自己添上这一出威逼凌迫其“投降”的罪名。 只需要凭借着此刻的民心在我,携此等大胜之势,将那河内、洛阳、乃至于是长安的兵马直接开赴入邺城之中,将伪朝皇帝与百官尽数拿下便可。 “大将军,我等该当如何办?” 怎么办? 若是青州未失其半,易水也还继续充当着这冀州屏障的地位,袁绍或许还能给刘辩说出那么应对的五条方略来,别管到底能否实施,这垂死挣扎之际,总该先将那个作为傀儡的天子给蒙骗过去,让其安分地充当着邺城朝廷尚且存在的标志。 可在此刻……此刻这等对方仅仅是因顾虑农田有伤这才并未发兵的情况下,袁绍自己都已觉四面楚歌再无去路,他已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或许唯独可以与刘辩说的是,他彼时念出的那封檄文之上所写的“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好像已要成为一种再不可能实现的“苟富贵”许诺。 他刚想和刘辩糊弄两句“等他和下属商议一番决定”,便听到刘辩难得敏锐地问道:“大将军是否也已无力回天了?” 这位多年间从未当个实权天子的汉室皇帝,好像到此刻才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四百年汉室积威早已不在民众的心中还残留多少了,而他所以为的一呼百应,有可能应在那位中兴汉室力挽狂澜的汉光武帝身上,却绝不可能应在他的身上。 袁绍所能赖以支撑门庭的世家底气,也在天理人事的论断、在民意沸腾之中同样像是被刨开了一道崩塌的缝隙,终究要在大势所趋之下崩塌彻底。 能在这等秩序重建之中活下来的世家,是尚能立身持正,学识通达者,而非袁绍之流。 就比如在此刻的长安,乔琰并未在意于她所送出的那份国书到底能在那头掀起多少波澜,而是转而在公议事之中商量起了另外的一件事—— 能否以陈郡袁氏直接取代后起的汝南袁氏,令其重回本支的位置。 “陛下是希望以此对袁本初再行一份打压?” “不全然是,”乔琰回道,“多年间乐平月报上便从未少过对于州郡榜样的记录,倡导民众效仿其行,如今因兖州之变和昌言之论,以致世家惶恐,倒是令其将此几乎遗忘了,然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从未有变,天下读书人借启蒙书典后继而上也尚需时间,正当令世家之中的清流得名。” “故司徒袁公熙持陈郡袁氏之望,纯素寡欲,虽权柄极盛之时,也终不言人之短,其子袁曜卿承袭父辈遗风,此前任颍川太守之时便有克己奉公,礼待豫州子民,今至兖州数月间,未有辜负朕之期待,与昔年汝南袁氏贵宠於世,富奢甚焉之态截然不同。” “所谓世家,当效当年颍川陈氏真人东行之景,效荀氏八龙之望,效陈郡袁氏清正之行,不当坐敛财资,握藏私兵隐户数千,一朝乱起,即割据一方,自以身负重任,发号施令,反使政令紊乱,民生多艰。” “天下门生,悉出于公,而非门庭之私,此为朕之所愿。” 在场之人并不难听出,这句“天下门生,悉出于公”,只怕才是她最想要达成之事。 哪怕青州冀州先后交战,在这元昭元年的六月里,弘文馆中被乔琰命名为“科举”的选拔终究还是并未延期地展开。 今岁乃是大雍天子登基的头年,各地官吏都因此前数年的战祸等事处在了相对空缺的状态,也正因为是这等尽快填补闲职的需求,这场筹备已久的考校从严,筛选出的官吏人数却要比往年多。 因弘文馆乃是乔琰在尚为大司马之时提议创办,又因此番阅卷之中的第二轮面试乃是由她亲自主持,这些经由考校选拔出的官吏的确可以称之为天子门生。 而这显然不会是唯一的一场。 只因在经由此番考校选拔出的官吏动身前往上任之所的时候,这些参与进第一次科举之中的幸运儿便收到了一个消息—— 因天下未曾归一,这出弘文取士才在其细则尚未彻底完善之时先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 但一年之后,还将再度进行第二轮考核,到了那时,他们会否被后进之人顶替,就要看看他们在各自任上能否做到保境安民,尽职尽责了。 月里对世家的威慑让这出取士之中少有人胆敢去试探乔琰的底线,意图给家中子弟力争上游,但当天下平定之后,此等局面会否发生,甚至会否出现科举舞弊的情形,乔琰也不敢打个包票,所以她此时唯独能做的,是一面将汝南袁氏作为反面典型,随着攻伐邺城之举给打压进地里,一面,将以陈郡袁氏为代表的清流名士给拉拽到前台。 而倘若以十年树人为期,她那乐平书院之中也不当只有那些天资禀赋最为优越的站到台前,到明年当有更多人投身到这场考核中去,进一步替她维护这出“规则”。 在此之前,先行任职于她麾下的那几位,也当已然凭借着攻破冀州青州而领受功勋升迁了。 不过说到青冀二州的战况…… 在她先后接到了青州潍水之东得手和由吕令雎吕布等人攻破北平县的消息之时,固然这并非如同她此前的预料一般,却更让她感到了一种料想之外的喜悦。 作为大雍陛下,她所需要做的从不是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给规划完毕,就像在这出还有些草率的科举之后,负责于此事的辛毗等人都已各自出具了一份建议书递交到了她的面前,也就像是这两州战况之中给她拿出的惊喜。 这些才华横溢的下属有其自己的方式将胜利给带到她的面前。 这是日积月累后在今日水到渠成的收获! 他们也未曾违背乔琰指令之中提到的减少对秋收影响的限制。 那青州军中曾经出自于黄巾军的底层百姓远比任何人都要珍视东莱、北海地界上的田亩收成。 冀州边境之上的交锋也随着北平的快速攻占,泉州方向的雷霆出手,形成了一种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在这样的两场大胜面前,令她倍感欣慰的便绝不只是高顺像是顺应了某种历史轨迹一般重新到了“吕将军”的手里,袁绍手下也已又少了一位得力干将,而是这出开国团队正在朝着她展现出一种越发欣欣向荣的面貌。 这远比邺城的袁绍和刘辩已到黔驴技穷之时,只能等到八月领死,还要让她感到生机重新盈灌大地之感。 邺城收到那封国书之时,冀州边境上也收到了一份由她写出的敕令。 升护乌桓校尉吕令雎为护乌桓中郎将,升涿郡丞司马懿为豫州治中从事,等冀州战事平定之后再行前往豫州,协助崔钧在豫州的治理。 这便是她以乐平书院学子树立的标杆! 至于吕布嘛…… 他原本就有个平北中郎将之名,还加了虎牙将军的名号,只能先以财物嘉奖了,等冀州平定之后再与他算个总功劳吧。 想到他最开始只是因为她领着下属扫平休屠各胡归来的景象格外有排场,这才效力在了她的麾下,而现在在这南征北讨之间也慢慢学会了和其余各方将领的配合,好像也同样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 而有这等成长的,又何止是吕布一人呢? 有这样大的一片广袤天地令人发挥,谁又能还将心胸闭塞在方寸之间! 形成鲜明对照的大概就是身在黎阳的袁尚了。 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实在太蠢,还是应该说他比他那父亲还要有自信。 当青州的战况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再丢半州令他们势必要更进一步削弱的气势,也不是他的部下中是否会出现不愿再为汉室或为袁氏而战之人,反而是—— 有了这样的一出败绩,他的兄长真是浪费了父亲将其急召回去的信托,浪费了父亲将随身佩剑都交到他手里所给出的重任! 如此一来,袁谭更是不可能与他争夺袁氏继承人的身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袁绍多年间给袁尚灌注的四世公想法混淆了袁尚的判断,又或者是因其相貌优越父亲喜爱便迎来的各方吹捧,早已在这几年间让他空前膨胀,再加上袁绍已从此前那等被气吐血后半死不活的状态下稍稍恢复了过来,以至于袁尚又重新燃起了进攻河内建功立业的盘算。 袁绍此前从下属那里获知的消息,连带着冀州北部的惨败,让他仓促送信给袁尚,意图将这个不着调的小儿子从这南面防线上给撤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在曹操对外传出与自荐上岗的魏延潘璋二人磨合不足的消息后,袁尚“当机立断”,领兵攻入了河内。 于是也就是在此地,他遭到了一场敌方派遣出的兵卒人数最少,他这边却伤亡最为惨重的战事。 他听过炸药之名吗?听过。 他听过从洛阳调拨进河内的象兵之名吗?也听过。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他越界而入的那一刻,他会遭到这样的一出攻击。 河内郡的守军中甚至还有大半在军屯之中忙碌,以确保这新归顺入大雍治下的地方能赶在今年储存上些粮食,不必依赖于关中的救济,在河内与魏郡的交界线上,炸药以投石机的方式被砸进了进攻的队伍中,连带着同时弹发石块的霹雳车也在朝着他们发出了迅猛的反击。 也正是在那一出出雷鸣一般的声响还未消失,正惊动着袁尚这头的马群四下动乱逃窜之际,那支早被训练出习惯了此声响的象兵便像是一块块行进在地上的巨石一般朝着他们碾压了过来。 在这真正面对战场血肉横飞景象的场面里,袁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出没头脑的进攻,到底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但他在此时才因此后悔显然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一边手脚冰凉地意图让自己所骑乘的战马安定下来,一边仓皇让人发出鸣金收兵的声响,却只见得在他们顺利退回到魏郡之前,有两支骑兵队伍已紧随着那象兵撞开的豁口,以同样蛮横凶悍的方式冲杀了进来,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谁让这人群之中最显眼的,的确是他这位袁绍的公子! 然而他再怎么将希望寄托在将士对他舍命相互,庇护他重回安全的处境之中,都没能让这兵败如山倒的阵仗里魏延所率领的那一路骑兵根本没遭到多少拦阻就已经抵达了他的面前,一刀背将他给拍下了马去。 随后,这位袁公子便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来的时候对先拿曹操开刀为父亲报兖州逃亡之仇有着多少雄心壮志,在此刻他便有多么狼狈。 面前的曹操哪里有一点被魏延等后起之秀钳制住手脚的样子,更不像是因为乔琰对他尤有不信任的态度,因下属相继被剥离出他的队伍而懊恼,只有面对袁尚之时的气定神闲。 这份威风凛然的姿态让袁尚根本不敢在此时控诉曹操,到底为何要对他的父亲做出背叛之举。 六月之末的热浪将他此刻被迫趴伏着的地面都被炙烤到了近乎滚烫的状态,再加上此刻的性命危急,更是让他的额上后背全是汗水。 眼见周遭的视线朝着他看来,像是在评估他的身价几何,袁尚更觉万分紧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此刻说了些什么,只下意识地开口:“天热甚……可否给我几块冰驱驱热气?” 第419章 御…… 饶是曹操自觉自己已能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听到袁尚的这个回答之时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天气太热,需要来点冰给他降降温? 他下意识地朝着同在此地的魏延曹昂等人看去,从在场众人全都有些茫然的神情里,曹操完全可以确定,他应该没有出现什么耳背的情况。 他所听到的,也就是袁尚所说的。 反应过来这一点,曹操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袁尚脸上的那一刻,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同情。 不是同情袁尚居然要在“小小年纪”面临为敌方所擒获,甚至是国破家亡的可悲局面,而是同情袁绍居然会培养出这么个儿子,甚至还在眼下的情形中因无人可用,而不得不将他派遣到了外头,将脸丢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不能为汝南袁氏争出个脸面来,在这等两军相争之间表现出足够的胆魄和智谋,又或者是在被擒获后表现出几分气节来也就算了,居然以这样一句荒谬绝伦的话来作为这河内一战的落幕,曹操都不知道该当以什么话来作为对袁尚的回应了。 这实在是一句远比直接求饶还要让人愕然的话。 要不是亲眼看到袁尚在这两军交锋之中得到的是何种保护,也凭借着望远镜的帮助,让曹操自巢车之上看到了袁尚是如何被魏延所擒获的,他都要怀疑一下,他们是不是不小心抓错了人,让一个并非袁绍儿子的存在给顶包了。 说起来,袁绍在袁尚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来着? 虽说这些世家子弟多少都有那么一段稍显荒唐的过往,但袁绍本就是汝南袁氏往党人领袖方向培养的人才,早已学会了那套养名蓄望的法子,起码在外表现出的都是一派人模人样,哪里像是此刻的袁尚…… 只怕这一句“热甚求冰”,就算曹操不为其刻意宣传,也会在这冀州青州汉室政权行将覆灭的关头,成为天下盛传的笑料。 “昔年平黄巾之乱时,我还听孙文台和傅南容说过,生子当如乔烨舒,如今看来,我等没因彼时汝南袁氏尤是气焰盛极之态,袁本初袁公路横行过市,便将其作为典范,大约是眼力颇佳的表现了。” 等袁尚被人押解了下去,手握战功的魏延也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曹昂便听到父亲这般说道。 “父亲现在应当没有这般远大的目标吧?”或许是因为他们此刻的立场已由危转安,曹昂也有了那么几分闲情逸致调侃问道。 还别说,若说以前,这句“生子当如乔烨舒”还可以说是让傅干、孙策等人向着乔琰学习,就算是此前乔琰还在大司马位置上的时候,这话也还勉强可以说说,但当乔琰君临天下之时,这句话若是当真说出来,便难免有那么几分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说这话的人想做什么?生个改朝换代之人出来吗? 曹操摇头失笑:“也对,是该改改了,或许会变成……不重生男重生女吧。” 乔琰对九卿做出提拔的举动,尤其是其中有女子占据四个席位的情况,早已在三个月的发酵之中传递到了各方。 陆苑、姚嫦、吕令雎、任鸿这些不在九卿位置上却也各自身居要职的存在,也尽数令人看到了这位天子重用女官的倾向。 虽说当今天子选贤举能看的是才干与人品,但这份特殊的信号总还是会让人看到女官扩招的机会。他们一面担心着自己的官职会否被后起追上的女官所顶替,一面又觉得自家后嗣之中女儿或许会比儿子更有潜质在天子面前出头,成为替家族谋求富贵与权势之人。 这份倾向的变革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曹操也不能确定。 总之,眼下他已经面对着这份改变带来的影响了。 想到他刚入长安不久的夫人便已因此前坐镇濮阳的表现而走马上任,协助少府做事去了,曹操就有种一个头两个大的感觉。 “算了,不提此事了,”还是想点开心的吧,反正顶多就是要跟夫人同朝为官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方才那袁显甫的情况你看到了吧?” “父亲还想说什么?” 曹操想了想说道:“替我给袁本初送一封信吧,就说我昔年还怀疑袁公路所说的那句绍非袁氏子或许还真有其事,但今日一见袁显甫的表现我方知道,袁本初擅粉饰己身,他儿子还是太年轻了些,故而没有这个本事,现在显出了真格,颇有昔年路中悍鬼之势。这么一看,公路当年必是气话,本初也算是靠着儿子洗脱嫌疑了,甚好!” 曹昂:“……” 这话送到邺城,再配合上袁尚在被擒获之后的表现,和那出檄文轰炸竟也一时之间让人难以分辨出来,到底哪一个对于袁绍造成的刺激更大一点。 曹昂现在方知,父亲这人其实还是记仇的,也总要找个机会给还上。 此前的兖州之变里,袁绍明明还算跟曹操是旧相识,彼时也还并未真正分道扬镳,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在能将曹操置于死地并将兖州给收回去的当口,选择亲自赶赴兖州来补上这一刀,对曹操来说当然得算是仇。 现在不过是以这等并不见血的方式报复了回去而已嘛。 曹昂沉默了一瞬,还是朝着曹操回道:“我这便去写,倘若袁本初有意将儿子给换回去,也正好在此时给出个说法。” 虽说袁绍的败相已现,冀州地界上的东西迟早会变成他们那位大雍陛下的所有物,但想来,陛下也不会介意于先问问袁绍,愿不愿意在秋收之前再出一回血,再闹一场笑话,再失一次冀州民心的! 曹昂刚要告退离开,又听曹操说道:“随信再加一句吧,如今看来,将家中小儿早日送往乐平就读,也并非是让其去做人质的,就算只成一粗通文墨之人,总也好过出口名言如袁显甫者。” 早年间便被曹操送到乐平书院就读的曹丕,今年也已十岁了,跟随着蔡邕就学还未到毕业之时。 若是此前曹操和乔琰还在两头对立之时,他或许还要担心一下曹丕的情况,幻想一下将来可能出现的父子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现在却是不必有这等担忧。 而相比于诸葛亮司马懿等人已在辽东和冀北战事中取得远超同龄人的战功,曹丕却还在与他那位同龄人好友陆绩在潜心精读,曹操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 家族之中走为将路线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当他们已然效忠于一位马上定天下的帝王之时。 便如同现在这样就好。 今年只有五岁的曹植也已在曹操的膝下表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文学天赋,跟他兄长作伴去正妙。 有曹昂这位家中晚辈里的领头人在,曹操也不担心这几个儿子闹腾出袁绍那头的争嗣局面。 这封自河内送出的信,与袁尚战败被擒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邺城。 袁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战报和回击信件,简直难以置信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居然会在此时给自己这样的一份惊喜! 眼见收到消息的夫人跑到他面前来哭天抢地地希望他尽快救回儿子,想到此刻这出闹剧都是袁尚这混账玩意自作主张发兵惹出来的,袁绍便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什么怜悯之心,唯独剩下了听到袁尚惹出此等祸事又葬送了他的一路援军、还将丢人的表现放到了外人面前的怒火高涨。 “哭什么哭!他是觉得他比我能耐了是不是?觉得依靠着自己手底下的这些人马便能够击败曹操。就算曹阿瞒他被抢走了不少下属,也卸掉了一半的兵权,他也依然是对面的车骑将军!” “他袁显甫是什么?” 袁尚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是因为他能如曹昂一般协助曹操督辖军事,仅仅是因为——他是他袁绍的儿子。 袁绍本就因为北部战线的推进无法给刘辩一个交代而头疼欲裂,刘夫人的哭声更是在此时让他心乱,袁绍不由怒道:“你有这为他而哭的时间,还不如先为我等准备陪葬之物!都说慈母多败儿,果真如此!” “慈母多败儿?”刘夫人哭声一止,怒道:“尚儿还身在邺城之时便将其带在身边令其旁听你与下属商谈的是谁?因其生病而留连病床之前生怕其出事的是谁?” 是袁绍! “屡次将他和长兄二兄对比,觉得最为肖似自己的是谁?给了其地位权柄,以为其有力挽狂澜之能的又是谁?” 还是袁绍! “今日尚儿会有此难,还不是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栽培出来的。就算我也有错,但这识人不明的罪名你也得担上一份!” 她话毕便拂袖而去,深知想要从袁绍这里求得其救回袁尚已是绝无可能之事,徒留袁绍留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是啊,识人不明呐! 他以为袁尚是品貌俱佳、肖似自己的奇才,却从未看清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个志大才疏之人。 他又何止是在从儿子中选择出一个作为继承人这件事上识人不明,犯了喜好看人外在的毛病,在对下属的提拔任免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逢纪郭图之流如何媲美那些算无遗策、长于治理之人,颜良文丑等人放在那些顶尖的将领面前又能走过几合? 眼下他手中将领谋士稀缺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可悲至极,可放眼青州冀州这偌大一片地盘上,难道当真是缺人才缺到了这个地步吗? 若非他招揽人才从来不愿俯身下看,做到兼听则明,只觉凭借着他四世三公的身份便能让源源不断的人才送到他的面前,绝不会到今日这个只能坐于邺城之中等死的局面。 然而此时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便如袁尚在看到火药爆炸与象兵冲锋之时才感到恐惧,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 他早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郭图因其颍川世家的出身,在袁绍难以顾及他行动的情况下,已然在尝试为自己寻求一条跳出邺城囚笼的路子,逢纪也不是北方人而是南阳人士,同样开始暗中联络后路了。 在这邺城之中有他们这等行为的,早在数月前或许就有了,可到了这两日,这些人已将其表现得越发明显,甚至并不在意将其暴露在他袁绍的面前。 袁绍却不能在此时对这些人之中的“某些”,做出杀鸡儆猴的惩罚举措,只能放任他们在此刻有这等意图撬开国门的行动。 反倒是多年间备受他猜忌的沮授审配这些河北名士,明明可以有一条因被俘而投敌的路子,却并未在此时对乔琰做出任何的退让,而是一者退守下曲阳,以防攻入北平县的那一路士卒南下,在中山巨商的协助下突破到安平境内,一者退守滹沱河以南,重新建立起以地势屏障而成的界限,拦截自渤海与河间郡南下的敌军。 这道防线到底还能支撑多久,袁绍也不知道,或许…… 也便是在袁绍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又收到了小黄门仓促来报的消息,陛下请他进宫议事。 在这一刻,袁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在洛阳时候的样子,但彼时的大将军是何进而不是他,彼时的汉室天子也还是刘宏而非刘辩,那场邀约入宫城成了断送何进性命之事,今日倒也未尝不能效仿当年旧事。 但袁绍又很快自嘲一笑,刘辩可没有这等破釜沉舟的勇气。 扶持刘辩上这皇帝位置之前,他便已看清了刘辩的性情本质。 他的确不如刘协像先帝,起码在这份决断力上就不像! 而刘辩也应当很清楚,他在此时对着袁绍下手也绝无可能有向着乔琰请罪的机会。 她已善待刘协和刘虞了,不需要再多一个用来彰显仁慈的标志。 “大将军?”那小黄门见袁绍停下了一瞬,连忙发问道。 “走吧,既然是陛下有要事相商,我当然该当去见见。” 袁绍动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虽还有些行动上的不便,但在这等又已休养了一阵的情况下,他并不需要非得依托轮椅行动,在出现于刘辩面前的时候,竟还隐约能看出几分早年间的气势。 但当刘辩开口的那一刻,袁绍的脸色还是不由一变,“这邺城是不能待了,朕想迁都!不……” “这可能也不能叫做迁都,总之朕要离开此地!现在就走!” 眼见刘辩似乎只是想要通知他而已,在下一刻便要动身离开,袁绍一把扼住了对方的肩膀,“陛下,您冷静一些!”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刘辩忽然抬高了音调,以近乎于质问的口吻朝着袁绍问道,“我不是聋子也不是个瞎子,黎阳、朝歌那一片的战况距离邺城才只有多少距离?那不过是在沾水之南的地方发生的交战而已!” “大将军!”刘辩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是曹操,在取下了这等胜利后,若能凭借着这份胜果得到河北世家的声援,他若要抵达邺城,能否朝发夕至?” 能。 的确可以。 曹操所在的河内郡,与邺城所在的魏郡之间是完全贴邻的状态,就算河内郡之中沾水以北的一片随着刘辩在邺城称帝,也划归进了魏郡的范畴,作为京畿屏障,但就算多出这片缓冲地带,也并没有多出多少距离。 倘若司隶大军当真想要长驱直入,在袁尚所属的部从已然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他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邺城周遭的兵力和加固过的城关能让此地变成一座需要数月的时间才能被攻破的地方,但当邺城的羽翼被一步步铲除的时候,就连河北世家也绝不可能会站在他们的这一头。 城破而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你看,你默认了。”刘辩的脸色顿时一片颓唐。 自乔琰登基开始他就无数次后悔,自己到底为何要坐上这大汉天子之位。 也不过是因为袁绍的屡次劝说和他的侥幸心理,才让他觉得还有回天之力,可他等到的却是今日的这一出。 邺城南部的守军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而对面这一路出兵的主将正是被他们给逼迫到对面的曹操! “大将军,你现在还觉得不该迁都吗?” 起码先往北面退出一段距离,有那么一段和对手交战的地界啊。 再不然他们就一直往北,或者往东北方向,从渤海湾出海,寻到另外一处避祸之地,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吧? 甚至他们也可以在抵达高句丽的地界后与之结盟,拉拢周遭的扶余,趁着对面的护乌桓校尉从辽东郡撤离,公孙度又可能还有独立在外的想法,在那幽州的最东面抢占出一片新的地盘来,再慢慢地图谋中原。 然而面对着刘辩希冀中透着绝望的眼神,袁绍给出的却是一个异常笃定的答复,“不,我们不能走。” “陛下,您若是退了,这大汉宗室的颜面就彻底不复存在了,”袁绍的神情凝重,就连语速也陡然加快了不少,令刘辩几乎被震慑在了当场,“今日您可以从邺城退到曲梁,明日可以从曲梁退到巨鹿,后日又可以从巨鹿退到渤海湾去,直接将一寸寸的大汉疆土不必经由交战就直接送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和正中她的下怀到底有什么区别!” 袁绍惨然一笑,“陛下,您以为她和我们会见于八月是因为她到彼时才能有充裕的粮草发起最后的进攻吗?您信不信,若是您今日一退,明日的消息便会是她下达全线进攻的指令!” 刘辩迟疑着开口,“那……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袁绍回道:“召集河北世家代表,死守邺城!” 他不知道乔琰到底是如何说服的治下世家,在三月到六月里对着她做出了种种让步,但缺少对大雍认知的河北世家势必会觉得,这其中有太多威逼利诱的成分,他们同样是到了生死存亡之时。 沮授和审配在此时的抉择,或许也有这因素的影响。 总之,他们此刻依然是被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此外,请陛下下令,以通敌叛国之罪,斩……郭图逢纪!”袁绍咬牙说出了第二句决断。 刘辩险些因这话当场失态。 他怎么会忘记,郭图逢纪乃是颇得袁绍倚重的下之一,怎么在此刻却成了要被袁绍用来祭旗的存在。 可袁绍并未同刘辩解释,无论是邺城朝堂上的官员还是河北名流都绝不适合在此时用来杀人立威,唯独有两人可以担负起这个责任,正是逢纪和郭图二人。 也大可以将袁尚领兵出征进而战败的罪过全部推到郭图的身上,只说是他在袁绍抱病之时提出的建议就是。 刘辩在此时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计较袁绍此举的用意了。 他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许,开口问道:“只这两项举措,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将军当真觉得,我等凭借于此便能抗衡对面的大雍?” 只怕……不能吧? 袁绍给出的回答也是那个“不能”二字。 但还未等刘辩回话,袁绍已接着说道:“乔琰无有子嗣,其同宗之人不是被她流放交州,就是还未有服众之能的。倘若我等死守邺城,这八月之会她又将亲自前来……” “陛下,大雍今日之繁华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她得罪了太多曾为大汉王朝奠基的势力,除非她能平安地活着,活到有一个能继承她意志和能力的子嗣出现,接下她手中的重任,否则汉室四百年积威终将有复起之时。” “而若是她能死在冀州,岂不正是证明了汉室尤为天命正统,而陛下这皇位仍为天命所归?”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来完成这出刺杀行动,袁绍都必须要促成这个结果,否则他还不如就同意了刘辩那一步一退的想法,带着这大汉最后一任帝王跳到那渤海之中去。 也正是因为此举艰难,他才要一面加固邺城的城关,一面将河北世家都给尽数发动起来。 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要做这拼死一搏。 当郭图和逢纪被人堵住了嘴拖拽下去,押解到那闹市之中处死的那一刻,袁绍的身形隐藏在这暮色的阴影之中,像是一块已无有什么生命迹象的石雕。 身在邺城之中的人都已察觉到了这等风雨欲来之势,让此地安静得完全不像是那天子脚下的帝都,而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静谧之城。 直到一声天子急召臣子议事的晚钟响起在这夜色将至的时候,这份令人恐惧的沉寂才忽然被打破。 所有人又重新开始往前走动,就好像他们并未看到两个幸臣在今日丢掉了性命。 在这等沉沉压力之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当欢喜于今年的丰收,又应不应当尽快逃离开邺城而去。 而这些根本无法知晓这出朝堂博弈的人只知道,在数日之后邺城的周遭又增派了不少兵卒,将这座都城围成了铁桶一般。 其中的一批由袁绍的侄子高干率领,南下开赴袁尚曾经驻扎的地方而去。 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又好像已经有了什么天翻地覆…… “若论垂死挣扎的本事,董卓是真应当向袁本初学习一二的。”乔琰收到消息之后不由唏嘘。 董卓在无力对外扩张只能等着乔琰打进来的时候,任由自己失去了上进的动力,就窝居在这关中长安,以至于因为其志气已丧而被下属发觉了夺权的机会。 可袁绍呢? 这家伙的心志或许是被打击得惨不忍睹,却还重新将其拼拼凑凑,以至于在此时拿出了意图绝地反击的底气。 董卓都没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西凉部将做出什么斩尽杀绝的举动,袁绍倒是果断得很,直接拿了郭图逢纪开刀。 照这个对比来看,袁绍能活得比董卓更久也实在是很应当的。 不过这么一来,再去掉暂时被形同软禁的荀谌,袁绍的谋士也就只剩了沮授审配辛评三人,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也就只剩了高干高览蒋奇三人。 “四面漏风的地盘,下属背叛的处境……袁本初啊袁本初,你还能拿出的花招,也不过只剩下了那么一两个而已啊。” 可袁绍又不是连天象都钟爱的刘秀!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有这等气运! 当六月的尾声在辛评和贾诩在青州的交手中过去后,七月的时间也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流逝。 七月的中旬,关中守军都接到了一条指令—— 每五人之中选拔出一人,择优录取,于长安城南点兵! 几乎不需要在这条指令之中做出什么更多的解释,听到这条消息的人都不难猜到,这正是要选出随同天子御驾亲征的队伍! 此时已是秋收之前最后的等待,这些参与到军屯耕作之中的士卒本也回到了演兵的状态,此刻正在蓄势待发之时,忽然闻听这样的一条消息,顿时以最快的速度投身到了选拔之中。 自建安元年开始的长安盛景尽出自于当今陛下之手,关中守军之中又不乏随同她自凉州入关中,甚至是随同她参与到汉中之战的,怎么会甘愿错过这场平定天下的最终一战中。 但兵力的限制切实存在,五日之后抵达长安城南点兵台下的,只有其中五分之一的幸运儿。 并州方向太行山脉两条重要隘口的截道、益州平定南蛮势力的行动顺利,以及荆州地界上的战局和缓,让这三州之地都省出了不少甲胄,早在七月之初就已陆续被送到了关中。并州北部的铁矿矿脉和制作战甲的工坊也将剩余的存货都给一并送了过来。 于是当乔琰并未身着龙袍而是穿着战甲登上这点兵台的时候,朝着台下看去,正见这下方的数千士卒尽着精良铁甲,在这升腾而起的日光之下,宛然一派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宏大景象。 这与她在登基典礼之上手捧玉玺朝着下方黔首看去之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在下方的军容肃穆无声之中,潜藏着的是一份直逼长空而去的锐利战意。 虽不是彼时拥趸登基的热切,却也自有一派以另一种形式呈现的心血沸腾。 她几乎是难以遏制地去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上一次她以这等方式点齐兵将行将出兵是什么时候了? 以这等高台点兵的方式,甚至可能要追溯到那场北击鲜卑,兵出白道川的战事。 不过现在,她已不是那生死尚不由人的并州牧,而是这天下仅存二州未得的霸主! 当她手持那把跟随她多年的两截三驳枪登台而望的那一刻,下方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加诸于她的身上。 更随着一声昭示信号的鼓声,这些执戈而立的士卒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之声。 那正是对她的响应和敬重。 而当她手中长枪举起的那一刻,这有若雷动的声响又忽而归于沉寂。 没有人在此刻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 只因他们能出现在此地就已是一种有别于旁人的殊荣,便绝不甘愿将其拱手让人。 若在这出点兵之中都已不能听从陛下的号令,那么谁能保证,在他们即将开拔的作战之中,他们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在这片旷野之间,夏日的热浪自甲兵之间穿行,都好像被凝固在了当场,被冻结在了这片兵戈林立之地。 也不知道是因为乔琰的声音当真有此等穿透之力,还是因为他们此刻的屏气凝神让他们有了这样的心理作用,他们好像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紧随着乔琰手中长枪枪杆着地之声响起。 “诸位均为关中精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正当随朕东征,平定天下!” 第420章 剑指邺城 越是简短的口号在这等发兵之时也便越是显得有力。 而这平定天下的目标也比那等“必胜”之说更有一番气吞山河之势。 当这列整军完毕的军队自长安南郊往潼关方向而去的时候,沿着官道两侧不乏在此地围观送行的民众。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在目送为他们所拥趸的君主登临天子之位,而是在看着她踏上这收复山河的最后一战! 今岁三月里的那场庆贺改朝换代的烟花,是令人难以描摹出的繁盛之景象,那是因为颜色实多。 而这七月里的发兵,明明是一片将士着甲的寒铁之色,却也同样让人感到一种并非图卷所能刻画之景象。 日光曜然,兵甲生辉。 而他们的那位天子甲胄在身,好像比之此前的天子华服更有一番震慑天下之感。 “我暂离长安之后,凡需我定夺之事便送交洛阳,转抵河内,待天下平定之后我本就有意于将都城设立在洛阳,而今也算是先行过度一二。” 乔琰骑于马上,朝着身旁的乔岚说道:“其余事务,便由你与仲德等人商议定夺便是。若只将事务交托三公,值此登基不久之时,难免引人非议,你以宗正之职、宗室身份从旁督辖,也不算越权之事。” “三公之中,皇甫将军于我有提携之恩,我待之如长辈,也当敬之,仲德多年间为我坐镇后方,从未有于庶务上失当之处,也不必疑其忠心,可以信之,至于黄司徒……兖州世家之事已对其有所震慑,他若还敢掀起什么风浪,那便是真不想活命了,你心中有数便好。” “此外,冀青二州并非日可平,扫平后又当坐镇于东面,扫平汉室余威,十月之前难返长安,关中秋收一应要事都以常例进行便是,不必过问于我,我已与大司农有过交代。” 乔岚回道:“我明白。” 她明白的并不只是乔琰做出的这番临别交托,也是明白,值此长安无主之时,她也正好要看看她的宗室臂膀能否在此时为她担负起重任。 乔岚看向乔琰的目光中自有一番温柔的坚定之色,仿佛是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做出了回答。 为何不可呢? 若非乔琰给她们姐妹俩谋划了一条与旁人有别的成长路子,她们即便有当年放手一搏地投奔乔琰而来,也绝不可能能像是今日这般面对这等上层风云,而极有可能还在乐平书院之中就读。 人不去逼一逼自己,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不去看看那片更广阔的天地,便不知道自己也能推动时局之变。 而现在,她既因乔琰的赏识而成为了乐平乔氏的宗室一员,也合该为她在此刻分忧。 天子御驾亲征,宗室协理朝堂,谨防此刻有人趁虚而入,这便是她此刻该当做的。 见乔岚明白她的这份嘱托,乔琰的目光便收回到了眼前的队伍之中。 因军备物资中早有不少,早在她下达选拔兵卒指令的时候就已经由专人往洛阳方向运送了过去,眼前这队列中仍是以作战士卒居多,而非大车小车相随,这才看起来更有了一番行将作战的威风凛凛。 她便又朝着乔岚叮嘱了一句,“后续作战所用粮食物资,我已令田子泰协助调拨,凡有批文,再令人校对一番便是,不必多加过问。卫尉督办押送之事我也已交托完毕。此二人虽为安邑公旧部,用之无妨。” 乔岚回道:“陛下此举意在征讨伪朝之时表现汉雍交接正统,我心中有数。” 田畴和鲜于辅的确曾经为刘虞旧部,但前者多年间在大司农下属为官,甚少插手到朝政事务之中,而是只将心力放在关中屯田之上,后者并未参与到王允等人的谋划之中,反而应当算是其中的受害者,也因刘虞退位后能得善待,对乔琰心存一份感恩之心,的确是“用之无妨”的两人。 将他二人在此时放在长安与洛阳交接的纽带之上,也正如乔岚所说,是为在征伐冀州之前放出一个信号。 “其余之事我便不再多言了。”那些官职的变革、科举制度的优化、生产的进一步发展,都该当先等到这天下彻底只剩下一个发号施令的声音之后再行考虑,不必急于在她正当亲征袁绍之时便先给出一个答案。 且等十三州归一之时再见分晓吧! 当她说完这话后,便当即扬鞭策马朝前行出,在建安年间经历过一番加固的潼关在这列万余精兵的面前开启,后方的崤函道在头顶的烈日之下飞扬起了一片沙尘,但这列队伍却像是此地那行将与黄河交汇的渭水一般浩浩汤汤而去,只有坚决往前而去的奔流之势。 数日行军之后,身在河内郡的曹操迎来了乔琰所统率的大军。 算上洛阳守军、负责押送粮草之人,连带着还有此刻在河内驻扎的兵马,以及经由河东调拨至此的人手,合计在五万人上下,而那些此前面对袁绍来犯孟津的洛阳民众,也绝不惧于再一次参与到这场战事之中! 更莫要忘了,这还只是其中的一路而已。 这片旌旗招展的赫赫声势之中,乔琰朝着东面的冀州魏郡方向看去,顺着曹操伸手指向的方向,正能看到新近抵达此地的高干与河北兵马。 “高元才有才志弘邈、文武秀出之名,倒是和先前为孟德所擒获的袁显甫大不相同。” 曹操回道:“可惜他所调派的兵将未必能听从他的号令,在此等胜负强弱已定的情况下,光凭借着他高元才,也难改袁本初败亡局势。” 乔琰笑道:“那便劳驾孟德在半月后为我拿下这场胜利了。” 这场阔别多年后的协同作战,固然已是经历了一番人事变化的物是人非,又即便已是在身份与主次上有了一番变化,却也未尝不能算是离乱混战之后的幸事了。 不过,这正式发动八月之战的第一枪,她不打算在河内与魏郡的边界上打响。 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合适的地方。 但她只是屯兵于此,并未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乔琰出兵”这四个字,便已足够令邺城朝堂之上一派乌云密布了。 谁能在此刻保持着一份平常心,不因此而感到紧张呢? 河北世家在与刘辩一番交涉后,确实是暂时达成的誓死守城约定,可并不代表着身在邺城的所有官员都有这等与大汉共存亡的觉悟。 也因生怕他们之中会有想要投敌之人干扰计划,刘辩和袁绍都根本不打算将他们意图刺杀乔琰这件事告知于众人。 甚至此刻在这朝堂之上还少了几个人。 典型代表便是本当以三公身份站在队列之首的杨彪。 刘辩不敢在这等关头得罪同样门生满天下的弘农杨氏,自然也就不会将其如同郭图逢纪一般处死,但他也怕杨彪平日里的万事不问在此等紧要关头会变成和杨修的里应外合,那还不如先让他以“告病”的方式暂时处在被扣押的状态。 倘若他们的计划能成功,杨彪便是他们联通长安朝廷的桥梁。 他应当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倘若他们的计划失败,或许杨彪还能以汉室老臣的身份为他们求个情。 毕竟若非汉室之恩,杨彪何来这等四世三公的背景! 但想的时候是进退均有一番手段,是汉室数百年间起落均能转危为安,在听到果真遵照了那封国书之中所说御驾亲征的消息之时,刘辩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强忍住了再一次提出迁都而走的想法,对着袁绍问道:“以大将军看来,我等是否还需向黎阳方向增兵?” 高干的确是个人才,也是袁绍子侄辈之中少见的能扛事之人,可他面对的是什么人? 是乔琰! 十多年里她便未曾在指挥战事之中有失利之处,反观高干此人,唯独能用来说道的战绩,都是配合着沮授完成的。 就算他们尚有河流险阻可作为拦截之用,但当年身在洛阳的董卓凭借着洛阳险关都没能拦住她的进攻脚步,高干的存在是否只能让对方再获一将助长气势? 若真如此,连一点都无法拖住乔琰这方的脚步,他们要如何与之拉锯,寻到刺杀的机会? 袁绍的目光沉沉,开口回道:“不必多增兵了,并无坚城固守的情况下,面对这五万有余的队伍,元才就是再多万人也难改结果。” “既是相会于邺城,那便将我等所能调派的全部人力都放在此地!” 与其两头都想要,反而落个不伦不类的结果,还不如在此刻孤注一掷地押在这个决胜之地。 “若是陛下非要增兵的话,我建议令其北上。” 将这部分兵马加在沮授和审配那头,让他们还能拦截住南下的幽州兵马! 可会从北面抵达冀州魏郡,与乔琰这头形成南北夹击邺城之势的,难道真的只有幽州的这支队伍吗? 在张辽将幽州要务交托给了诸葛亮等人,领兵南下统筹吕布吕令雎和太史慈甘宁两路人马的同时,还有一支队伍也在此时有了行动。 赵云并未跟随乔琰在此刻的行军之中自长安前往河内,而是在关中守军选拔之前,便已自秦直道回返了并州,与征东中郎将麴义会合,由戏志才坐镇并州的同时督辖滏口陉与井陉方向的战况,以防袁绍真做出了什么狗急跳墙侵入并州的举动,赵云与麴义则自井陉以北、飞狐陉以南的牛饮山白陉口出兵。 此地正是流入冀州的滋水发源之地,虽仍是太行山脉之中的山高谷深之地,却也有路可走,更重要的是,当经由此路翻越太行山抵达冀州后所到之处便是常山! 赵云的家乡——常山! 这一路横空杀出的队伍正于八月之初顺滋水而下,越过房山直扑灵寿县而去。 袁绍的二公子袁熙倒是在此时身在常山,可他所驻扎的乃是井陉联通的上艾,就连袁绍都没将注意力放在冀州的西北角,袁熙也难免将其忽视了过去。 以至于灵寿的陷落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麴义和赵云手中的兵马都不算多,但二人统兵的军纪严整,就算是去和高顺比一比也不显逊色,在这等冀州军心不稳之时,更能拿出远胜过寻常的战斗力。 这支队伍甚至并未在灵寿县停留,而是一面让人前往中山国给吕布那头报信,一面快速拿下了下一处县城。 在此地补足了军备军粮又经由了一番休整之后,这支精锐铁骑继续东进,剑指常山真定。 当年赵云找上乔琰,还是为了真定甚至是常山的父老不受太行山贼的袭扰,在正式任职于乔琰麾下之前也曾经回返家乡一趟告知情形。 对这些常山民众来说,他们并不会在意于赵云此举是否叛汉,他们只知道,当年民不能活,便遁入太行山中成为贼寇,险些令他们遭到劫掠之灾,而这一份生机,正是赵云找对了人后由乔琰给予的。 今日大雍兵马入境,即将抵达的真定,又有赵云令人告知,他会对军队做出约束令其秋毫无犯,他们又为何要替那不知所谓的汉天子刘辩做出负隅顽抗之举呢? 并州的消息,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不断地经由山中隘口传递到常山地界上来,让他们在此等改换阵营之时,更不难做出这个决断。 真定的易主远比赵云和麴义所想象的容易,而另一头为中山富商支持的吕布这一路,从北平县南下中山国的无极县同样并非难事。 这两路兵马一者西来,一者北至,统一的目的地,正是那作为交汇之地的下曲阳,也是—— 审配此刻正屯兵所在的地方。 “下曲阳啊……这可不是一个吉利的地方。” 乔琰坐在河内郡的军帐之中,一边谋划着各地动兵的速度和出兵时间,一边落笔在纸上勾勒出了一条条线路的进攻轨迹。 虽然各地行军的军报在此时已不那么方便送到她的手中,但无论是赵云麴义还是张辽那一路,她都有着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们在此时为己争功也为大雍立功之中绝不会有所懈怠失误。 就算真出现了什么麻烦,这等两厢呼应的行军也势必能相互弥补。 此刻,身在下曲阳的审配大概已经收到兵祸将至的消息了。 下曲阳确实不那么吉利。 那是昔日黄巾之乱中,作为黄巾军中地公将军的张宝被俘之地! 第421章 四面合围…… 审配的确不是张宝,要论谋划方略的头脑,就算有三个张宝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他一个能耐,可他面对的局面甚至还不如当时的张宝。 身为巨鹿人士的张宝彼时有着周遭为黄巾道所说动的民众拥趸,有那会儿身在广宗曲周的兄弟遥相呼应,若非朝廷大军压境之快超乎了他的想象,且打了个绕行后路的路子,他这下曲阳之地本是张角为其三兄弟所选的退居之地。 而审配此时却是将下曲阳作为了拦截北部兵马的堡垒要冲,后方的魏郡邺城也在面对着莫大的威胁,根本无法给他做出足够的援助。 他也并不难发觉,在他的下辖军队之中早已出现了一些人心浮动的声音。 此前的渤海郡一败,早已让这些士卒心中的厌战情绪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是啊,谁想面对这样的对手呢? 但凡这还是一场相对势均力敌的战斗,这些士卒都不会感到如此绝望。 他们就算能够赢下眼前的这一场,所面对的也不过是紧随其后的十一州兵力填补。 甚至于在先前的那一战中,他们所遇上的太史慈和甘宁还不是乔琰麾下能叫得上名号的主力。 太史慈的神臂弓营的确有在数百步外直中目标的可怕射力,甘宁的水军在他驻扎于幽州期间也诚然有在拒马河、易水与白洋淀纵横的能力,但这二人都没有“将军”号,也还没有独领一军的名位。 对评判标准最为朴素的士卒来说,这就是其实力次之的表现。 那么倘若他们随后遇上乔琰的主力部队,岂不是更加难以招架。 而另一种人心浮动则来自于下曲阳的百姓。 身为冀州子民,在这等外敌入侵的局势下本当也投身军旅之中,为保家卫国而战。此刻大汉之名已到穷途末路之时,更当有为寸土而拼死一战的信念。 但此刻…… 审配登上了这下曲阳的城头。 从远处的鼓城山到下曲阳县城的周遭,因秋收而转为金黄的田地已是经由过收割采摘的状态,在这旷野之地已看不到尤在田垄之间劳作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说法悄无声息地在此地的军民之中传开了。 说那位身在冀州之外的大雍天子是在等待着冀州的民众完成秋收,将各自田地之中难得取下的收成都给拾掇妥当,这才开始进攻冀州。 或许是不知道在何处经行过此地的行脚商人带来的消息,又或者是因为接连几场战事中冀州的失利让人产生了这样的猜测,总之—— 这个已然在此地难以止住的谣言,令审配感到的压力,丝毫也不逊色于无法振奋起士气所带来的威胁。 在这出流言所造成的认知之中,大雍陛下明明手握利刃强兵,却还对着他们这些负隅顽抗的前朝遗民心存一份善待之心,给他们留下一份生存的希望,那么这些行将过境的大雍将士,又当真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伤害吗? 大概是不会的。 不止不会,只要他们能尽快顺应这百川归海的时势,投身入新朝治下,他们就该当能够享受到其他各州之中所能享有的待遇。 审配无法对这出流言做出有效的遏制,只因他没法给出一个恰当的解释为何乔琰真是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间来作战。 就好像……这可能真的是个事实。 想到这种可能性,审配心中越是茫然。 到底何处才是他们的出路呢? 若从河北世家和汉臣的双重立场上来说,他都应当在这坐镇下曲阳之时早早抱有一番死战到底的信念,可若是以他的良知和理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也难免觉得,对一个躬耕于黄土之间的百姓来说,投入乔琰麾下可能真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果。 他也是曾经见过并州景象的。 只是当时的他是代表着刚成立的邺城朝廷发起对乔琰的拉拢,也并未想到,当年那出被太多人不看好的出兵凉州居然会取得这样的战果。 罢了!现在多想这些也无有益处。 审配很清楚,他甚至不该在此时将太多的精力放在揣测邺城局势上,而应当以全部的精力留神北部之变。 可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妙预感。 邺城之中的抉择其实并未传入他的耳中,所以他还并不知道,袁绍已经如此果断地将郭图逢纪斩杀,作为了此地用来“稳定”人心的棋子。 他只是觉得,哨骑久久未曾前来探报,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算这下曲阳周遭的壕沟还是早年间张宝驻扎在此地的时候挖掘而成的,在城中也还囤积着不少多年未曾消耗过的铁蒺藜、鹿角木之物,恰好能在此刻的守城之中派上用场,但倘若北方军队大举来攻,能将其挡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毕竟……只是一座县城。 “先生?”跟随他巡视城头的下属见他朝着下方望去的目光之中似有几分怅然与疲惫之色,连忙开口说道:“眼下既然还未有消息,您还是先寻个机会好好休整一番吧,否则只会给敌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下属都忍不住感慨,若是还能有将领与审配合作,接替这道防线,审配也不必殚精竭虑到这个地步。 他虽是顶替的辛毗位置前来的北部防线,但其数年间在冀州地界上的处事之风和自接任后的刚烈表现,都让下属深觉审配当真对得起那河北名士之称,不由对其心存几分敬佩之心。 可惜他们的处境着实不好,也根本没给审配以从中斡旋发挥的余地。 “你说的不错……不错,”审配喃喃道,“敌军未至,我还不能让自己先熬坏了精神。” 他又折身叮嘱了一番守城的士卒千万莫要在此刻大意,这才折返回去休息。 但他又哪里能想到,哨骑在此刻的未曾回援,可并不是北面尚未出现异动。 那些将趋利避害几乎写在行事准则之中的商人,绝不会错过这个对他们来说最后的立功机会,早将自北平县到无极县之间的地域间布置了不知凡几的人手。 这份商户人脉本是袁绍自己拉不下脸皮去拉拢的,便想以替二儿子选择继室的由头来操作,却在此时成了反制审配麾下哨骑最合适的人选。 敌军突如其来的攻城之声将审配从睡梦之中惊起,哪怕明知道敌方再如何神兵天降也不可能在半刻钟内将下曲阳城给攻破,审配在脚步匆匆之间依然难免带上了几分急切。 “为何到此时才发觉北面兵马南下?就算没有深入中山境内的哨骑探报,也该当有鼓城山上的哨兵远望才对。”审配快速整装而出,正见下属急奔到他的面前,便当即问道。 下属满脸失措,“不只是北面的兵马抵达,还有西面!” “我等无法看清具体的情形,在发觉是常山那头的兵马抵达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西面的常山? 审配的脚步一顿。 如若是常山方向的来犯,只有可能是从并州方向来的兵马! 可从袁熙那头并未在此前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身为袁绍的儿子,袁熙就算曾经有过前往长安的经历,也绝不可能做出投敌的选择,只有可能是敌我双方的实力相差过大,令袁熙根本没能来得及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对于本就已经局势不妙的审配来说,更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当下曲阳的守军与西面那一路来敌交手的那一刻,这个敌方实力强劲的判断更是再清楚不过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北面来的吕布吕令雎等人到底还是更加擅长于弓马骑射之术,在这出攻城之中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还是以大量的弓弩袭扰城头。 西面来的却有着大量的重甲步卒,还未等审配抵达城头督战,他们便已从北面军中接手过去了攻城车与攻城锤,在一批精悍士卒已朝着城上攀援而来之时,另外一批也已顶着箭矢如雨直冲城门而来。 无有瓮城的下曲阳,其环绕城外的壕沟被人以异常娴熟的方式填平,随后便是那攻城车越过,在撞击上城门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令人只觉牙酸的声响。 这道声响在白日里出现便已够让守城之人感到恐惧,在这等夜色中也就越发带着一种誓不罢休的肃杀之气。 借着下头为了袭城便利而逐渐点起的火把,审配在下属的掩护中清楚地看到,在下方负责攻城的部将,所穿着的甲胄远比寻常的铠甲要精良得多!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审配将能抵达此地的将领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征东中郎将,麴义。 而显然,在西路前来的并不只有麴义。 在更远的位置还有另外一路为之压阵的人马,只能隐约看到还有一位地位不低的将领驻马在此。 “去将滚水、金水还有城中的滚木滚石都搬上城头。”审配厉声喝道:“起码先支撑到天明,也即刻去告知各家各户,令其务必前来协助守城。” 西门遭到的进攻最为猛烈,但那些不擅攻城的北方骑兵对其余各面依然虎视眈眈,让审配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将四方守城的士卒做出一番调动,只能依靠于这些城中的百姓。 可令他几乎失望透顶的是,在他那些前去征兵的士卒归来之时,后方跟着的人手甚至可以轻易数清。 “……先生,他们说,他们不想打。”接到指令前去找人的下属吞吞吐吐地回道,“他们说,我等不过只有半个冀州与半个青州,合起来的地方不足敌方的十分之一,那位大雍天子手中还有汉室天子交接的传国玉玺,他们为何非要做此等无谓的牺牲。” “今日既然王师已到,您又未曾提前做出足够的准备,或许也是冀州合该归顺的征兆。” 审配一听这话,只觉眼前一黑。 虽因此前的流言他已经猜到了,在当真遇到攻城之战的时候,他可能会遇上城中民众抗拒作战的情况,然而在当真遇到这等回应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种最后的侥幸被人强行打破的绝望。 “糊涂啊,他们……” 望着城外幢幢黑影里秩序严整的攻城队伍,审配又忽然止住了话茬。 这些不愿作战而是宁可躲藏在家中等待着外头军队打进来的百姓,他们真的应当被称之为糊涂吗? 或许,不是的。 但还没等审配得出一个答案,城门便在此刻,因拦阻之人无法对重甲士卒做出有效杀伤,随着一次次地撞击,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声,而后便垮塌了下去。 多年间把守并州陉口,从未让麴义这位凉州出身的将领疏于对士卒本领的打熬。 此前乔琰对西平麴氏的官职平衡也让他知道,要想让麴氏子弟的官职不再仅限于此,他这位作为领头者的,也就必须立下更大的战功才好! 自跨越太行山进入冀州地界的每一场攻城之战,都是他麾下的精兵连带着他本人升迁的希望。 在昏昧的光线之中,向来不少吃喝的大雍士卒依然保持着目光如炬的状态,也在那扇城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根本没给守城士卒将那城门重新推回的机会,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有若潮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那些游走在外围的骑兵更是紧随其后地杀入了城关。 大雍这方的两路并进,原本就让审配这方处在人数劣势的状态,在此刻城关防守不复存在的时候,这种人数上的劣势也就更是明显。 他们必须在此时尽快离开! 在城中的这等交战,就算被转入巷道之中,占据优势的也绝不可能会是他们的这一方。 与其在城池告破之时还将精力空耗在此,不如选择尽快转移阵地,看看这下曲阳之南是否还有能拦截住敌军脚步的地方。 可这一次,他的运气就不如此前在渤海那战之中要好了。 被士卒簇拥着意图从城南逃离的审配还未能行出多远,便已见后方左右都有来去如风的骑兵紧追而来,不过须臾就已将他们牢牢地困锁在了其中。 前方的火把将审配的视线映照成了一片灼目的通红之色,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对面之人的样貌,只听到了自那为首之人方向传来的声音:“常山赵云在此,请审正南先生下马就擒。” 常山……赵子龙。 常山! 审配忽然明白他们到底是如何突入到此地的了! 但在这等时候明白,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明白的又何止是敌军如何杀到的下曲阳城下,还有在这场攻城战中彻底坐实了的众望所归、大局已定! 审配掌权统兵的强势慷慨无法改变下曲阳百姓的想法,而倘若连对大雍治下的情形不过一知半解的冀州子民,都在此时展现出了这等表现,真正承蒙乔琰恩惠多年的关中民众……理当更是如此! 大汉的皇位会在司隶完成这出传递,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是诸位赢了。” 审配沉默良久,极为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五个字。 但当他昂着头朝着火把光亮之中的赵云看去之时,神容依旧是一片肃然之色,“但大汉还未输。” 可大汉是否当真没输,哪里是审配在这里固执己见的嘴硬所能决定的。 赵云显然没有要跟他在此刻争辩出个高低的意思,只是当即令人将他给拿下,随后押解回到了下曲阳的方向。 审配本还觉得,倘若赵云麴义等人的攻城对这下曲阳城中的民众造成了损伤,他便有了立足的理由,以自己所坚持的大汉立场,痛斥对方乃是不折不扣的反贼。 可偏偏,当他们回返到城中的时候,此地的残兵早因审配的出城而再无继续战斗的意志,已是被尽数擒拿了下来。 而这城中的百姓因各自藏匿在家中不敢外出,也恰恰避免了在这大雍兵马的入城之中与之产生什么不必要的争端。 明明是刚经历了一番城池归属的易主,却在此刻并无多少嘈杂之声。 入主城中的麴义和赵云下属已将四面城墙的归属权给抢夺了过去,开始有秩序地清扫城头战场。 重新紧锁的城门也显然不可能令城中的漏网之鱼破城而出,那么等到白天再行搜捕也不迟。 他们当然不必发出多少声响。 或许唯独能算是这片有条不紊场面中一出闹剧的,便是吕令雎在此刻和吕布争执两人的下属在方才的绕城袭扰中到底是谁的功劳更大。 要不是赵云更快一步地追上了审配的脚步,这两人倒是还能用谁先拿下这位主帅来决定高下。 现在只能先凭嘴皮子工夫了。 该说不说,这也得怪此前在北平县外擒获的高顺到此时还像是个闷葫芦一般,并没有因其败在他们手中便投降的意思,两人又都是惜才之人没忍心将其砍了算了,只能将这多余的精力放在父女争功之上。 赵云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未留意到后方被擒获的审配脸上闪过的的一抹异样神色。 他已在这吕家父女的说话之间插了一句:“两位还是尽快休整吧,我等明日还有其他任务呢,到时候再分出个高下也不迟。” 这一大一小两人提着兵器朝着对方又挑衅地看了一眼,这才各自离去。 赵云说得倒也不错,他们明日还有不轻的任务。 因这紧随其后的行动同样是一出战功,他们还真有从中再分长短的机会。 次日里,赵云留下了一支把守下曲阳的队伍,以确保此地不会因他们的离开而失控,也在确认了城中再无藏匿在民户之中的兵卒后,当即合兵出城而去。 这突破了审配防守的两路兵马并未直接南下,而是按照赵云等人自并州发兵之时戏志才给出的建议,在以这等奇袭速攻的方式先解决了更为麻烦的审配之后,忽而掉头袭向了袁熙。 不错,正是在此时还未曾收到赵云等人自牛饮山入境消息的袁熙。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两处更为易于行军的陉口之上。 也说不准还因为袁尚此前被擒,让袁熙不得不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南面,等待着身在邺城的袁绍对他做出什么调度。 与他同在此地的高览,则是因为此前被吕布所俘获,又被袁绍将其和高顺镇守的位置做出了置换,颇有几分心气受挫之态,反没了先前统兵作战之中的锐气。 袁熙将其看在眼里,却也当真不知该当用何种话去劝说高览才好。 只觉所幸他们处在的这个位置并不容易被作为头号进攻的目标,高览此刻的这种状态应当影响不到大局。 但怎么说呢,他们确实没有被作为当先受到打击的目标,却因其到底是一路兵马,在这番清扫作战中势必要被这一记回马枪给扫到。 当审配被擒、大军来犯的消息相继抵达之时,那头的大军也到面前了。 袁熙终于在后知后觉之间意识到,乔琰令并州方向的军队将太行山两道陉口的路径给封锁住,并不是要提防他们越界而入,侵入到并州境内,对她的大本营做出何种攻击,而是要提防他在此刻还能带领着士卒退居山中,经由那些穿行于二州之间的陉口逃遁! 前方是携大胜之势而来的大雍兵马,后方是脱逃不易的茫茫山岭,这简直是个前狼后虎的抉择! 他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吕布在这出已突破城关的交锋之中,一戟将意图找回场子的高览给拍在了马下,令这位河北庭柱之将身殒此地。 他倒是和审配一般落了个被“请”跟随行动的待遇,但到了这等城破被俘的局面下,他好像并没有必要因为保住了性命而觉庆幸。 眼见这支战意高昂的军队意图稍事休整后便即刻南下,穿过冀州赵国境内兵进邺城,袁熙更觉得自己的口中一阵发苦。 父亲此时的局势简直已经坏到家了。 常山易主,中山易主,河间郡与渤海郡都未能凭借着沮授的智谋守住,意味着冀州到此时是真正的只剩下了一半。 偏偏他们这些做儿子的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等权柄的交接。 袁尚先因贸然发兵而被曹操等人擒获,他袁熙又因未能发现赵云等人的进军而惨遭围攻,同样落入敌手。 这么一看,现在父亲的子嗣里,还能对他发起支援的,也只有大哥袁谭了! 但袁谭的处境,真有袁熙所以为的那么好吗? 东莱、北海的兵变令袁谭和辛评直接处在了异常被动的局面之中。 紧随其后的贾诩北上更是让他们惊觉,这老狐狸可不只是在当年为董卓出谋划策,在徐州周转战事之中甚有本事,在这对峙潍水的战事中,更是一面稳定住了东莱方向反扑的势力,一面将张任严颜马超这些将领用在了小范围的突击渡河之战中。 袁谭手中但凡能有几个能打的将领,或许还能对贾诩的这出干扰袭击做出应对,奈何他的手中只有一个蒋奇而已。 甚至就连这唯一的一个也在马超夜渡潍水的放火袭营之中被斩杀在了当场。 徐州北上填入青州的将领,就差没将“协助青州刺史建功立业”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在这般威慑之下,袁谭和辛评只能弃卒保车做出一个决定—— 放弃自那个位处于黄河以南的部分,保有天险之阻,再图谋反击。 也凭借着将士卒撤离渡河,给袁绍保全更多的有生力量。 但让袁谭未曾料到的是,他渡河之前,身在兖州的郭嘉已令徐晃、乐进等人北上清河郡,转道青州,正当袁谭渡河未半,便对其发起了强势的进攻。 清河郡的兵力不足还是因为袁谭以袁绍之剑为信物调拨入青州支援的,可青州地界上的战况没能因为这部分增补的兵力而有所改善,反倒是袁谭他自己被这调兵之后的清河空虚而狠狠地坑了一把。 他们怎么能忽略掉,身在兖州的郭嘉曾经是乔琰的大司马府长史,若要论起对战局的洞彻,他可一点都不在旁人之下。 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在河内郡兵马盛极的情况下还朝着那地方会合,倒不如在此时成为切断冀州和青州联系的一把利刃! 半渡而击向来是对一支军队最为有效的打击。 在这样的一出袭击面前,便是换成袁绍在这里,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更何况身在此地的只是袁谭! 他甚至顾不上后方压阵的辛评,便已仓皇在下属的援助之下北上逃遁而走。 这支本来应当回返冀州的士卒,或是死在了徐晃乐进等人的强势进攻之下,或是随同彼时还在河中渡船之上的辛评选择了投降。 “真是可惜,没能将那位袁大公子给擒获。”徐晃遗憾至极。 好在,凭借着他们经由此战俘获的敌军,外加上一个活着被拿下的辛评,他们总算是能跟郭嘉、也能跟乔琰有个交代了。 不过,袁谭其实也没能脱逃。 冀州北部的交战情形,袁谭是知道一些的。 他也知道此刻沮授正驻扎在滹沱河以南的乐成境内。 心知自己丢掉了青州,倘若直接回返邺城或许会遭到父亲严厉的斥责,又或者是还没回到魏郡就已经在半道上被人给拦截下来了,袁谭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既然如此他不如先去和沮授会合,若能在此地因为协助作战而立下什么战功,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 但他刚进入乐成县中与沮授会合,便听沮授的下属送来了战报。 张辽统兵万余人,南下而来! 这位幽州刺史,在此前的两年里几乎让吕布抢占了其全部的风头,可当他以主将身份出征的那一刻,谁也不当忘记他曾经和公孙瓒对峙数年,是他先一步设伏击溃了公孙瓒与轲比能和蹋顿的三方联军,也是他将刘虞从滨海道救援回来,更是他将公孙瓒给一步步逼迫到了绝路之上,乃是个毋庸置疑的领兵奇才! 更何况,此番南下袭往乐成的又何止是张辽的这一路而已! 此前在渤海郡出兵的甘宁和太史慈,在收到了张辽的调拨指令之后,自漳水乘坐船队西行而下,转入滹沱河上,与张辽合兵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军渡河打断了沮授意图做出的拦截。 神臂弓营突如其来的远程发难,更是在这交锋初开之时射杀了城楼之上掌控弩机的士卒。 当徐徐而来的幽州兵马簇拥于这乐成县城墙之下的那一刻,眼见这一幕的袁谭彻底煞白了面容。 他以为自己是逃过了徐州、兖州方向来袭兵马的进攻,也先给自己找了个相对靠谱的保护伞,却实则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外的一个火坑之中,现在只能在这出无路可躲的追击中看到自己的结局。 沮授多年间在河北地界上担任骑都尉的经历,确实是让他的下属对他的归属感更为强烈,也让这座县城据守的时间比之审配的下曲阳多了几日,可这座城池作为冀州中部之地,从不被列入戍防要塞的行列,积存的弓箭本就要比寻常地方少得多,总还是会有用尽的那一刻。 半月后,张辽与郭嘉在清河郡会师之时,后方的囚车之中已多了沮授和袁谭二人。 算起来,张辽郭嘉两人虽都是乔琰还在并州之时便已跟随的旧部,也有多年未见了。 可惜此刻不是叙旧之时。 身在青州的贾诩以其“一把老骨头,不便多跑”为由,只令马超等人率众前来。 这三路兵马当即带着沮授、袁谭和辛评三人赶赴魏郡而去。 赵云吕布的这一路则带着审配、袁熙和高顺三人来到了魏郡以北。 与此同时,身在河内郡的乔琰也未曾闲着。 当八月中旬的夏风吹过河内土地的那一刻,由曹操统领着的兵马在她的准允之下杀奔对面的高干而去。 高干是个人物,但也得看看到底是与谁对比的! 袁绍再如何对他寄予厚望其实也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将乔琰据守在魏郡之外。 但饶是如今,他也完全没想到,在邺城周遭急报一封接着一封朝着这处“帝都”发来的时候,他听到的会是这等配合默契的大举入侵。 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根本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下。 魏郡的北部、南部、东部三路兵马齐聚,还各自带着他的一个儿子作为人质。 西面过去乃是太行山脉,根本不必当成是个退路。 而他仅剩的武将谋臣,更是已在这半个月里全部被擒拿在了敌手,或者干脆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他还剩什么? 剩下一群根本无法作为邺城屏障的乌合之众,一个根本无法承担起天子重任的汉室子孙,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希望。 袁绍强撑着一口气登上了邺城的城墙,距离他最近的那路正是已迫近邺城的乔琰兵马,那一面面大雍王旗和代表着乔琰御驾亲征的“乔”字旗帜,正在风中招展成了越发张扬的模样! 他几乎要再度呕出一口血来。 这才是真正的—— 四面合围,兵临城下。 第422章 攻城之箭 邺城周遭的河北世家私兵,在这等合围攻势之下,甚至连与之抗衡的勇气都没有,便已在对方的前军飞箭威胁之下或是被杀或是遁逃,以至于当乔琰所统帅的各路兵马抵达邺城城下数百步之时,在其与邺城之间已再没有任何一路从中拦阻的队伍。 唯二还能作为屏障的,一个是邺城的城墙,一个便是邺城之中的甲兵。 而在对面的旌旗蔽空场面跟前,这简直像是一出随时可以被推翻的玩笑! 路大军开拔,锋芒直指邺城,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能猜出,此刻青州与冀州北部的各方兵马到底是何种结果。 更别说,乔琰根本就没有隐瞒着邺城中人的意思。 那是前军哨骑手执信号旗帜抵达城下高呼而出的信号,与远处人群之中的冀州俘兵形成了彼此的呼应,让人确信,这并非只是个想要用来让邺城之中的汉室余孽投降的作伪之言! 被押解到阵前的袁谭、袁熙、袁尚人,更是让袁绍本就已不存多少的脸面,在此刻被这千军万马践踏到了泥地之中。 可对于这些守城的士卒来说,他们大概并不会将更多的目光放在这位先后落网的袁氏公子身上。 他们难以避免地看向那为首的烫金旗幡,哪怕看不清那下方华盖之下的景象,他们也能猜到,这只怕正是那位大雍陛下的所在! 以她为中心所展开的这支虎狼之师,每当朝着邺城更为前进一步,便有因甲胄和战马所发出响动而制造出的闷雷之声,只令人的心脏也随着这一道道炸响而惶恐。 当这面大军停下脚步之时,也根本未曾令人因声音的平息而稍定心神。 只因后方的攻城车、瞭望巢车和那在河内郡战事中便已展现其威能的霹雳车,都在这一刻慢慢在敌方的军伍之中现出身影,一架架床弩自河内方向的推进中被送到阵前,落地组装就位,后方的战车也随之抵达了阵前。 明明距离他们还有着一段推进的距离,这等不疾不徐的做派已险些让人握不住武器了。 路大军啊! 在兵马的人数本就不容易被轻易做出估量的时候,就算乔琰没有对她麾下部从做出什么“数十万大军”的虚假宣传,身在邺城之中的士卒也只觉那必然是十万人之众所形成的合围。 倘使邺城周遭还有能与他们互为犄角支援之地,这份身陷孤城的绝望还不会到今日这样的程度,可偏偏没有。 一处也没有! “为何会如此之快?”刘辩在大殿之中来回走动。 谁都能听得出来,当这位陛下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中都已有了几分颤抖。 他还自我安慰地觉得,以沮授、高干、审配、袁谭、袁熙各自驻扎于一路的情形,起码也能再坚持过去一个月。 这几方可没有任何一方会如同袁尚那个不着调的货色一般,在完全没有看清敌我双方实力差距的情况下,就做出贸然动手的行径! 可那又如何? 他们尚属理智之人,在绝对的实力威慑面前也没能敌方拦截在防线之外。 擅长于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何止是那些冀州中山的商人,还有这冀州境内的其余守城之人。 这些并没有袁绍直系兵将驻扎的城市,在眼下的这等局面中,能愿意为邺城汉廷付出生命的,势必少之又少。 在乔琰的兵力已陆续汇总,呈现出眼前这等扫荡之势的时候,更不可能还为之守住立场,或者是奋起反抗。 刘辩并不曾亲自统兵,都不难做出这样的一个判断。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眼前的现状,完全是另一回事! 袁绍刚自那邺城城头遭到这样的一出几乎全军覆没的打击,在来到刘辩面前的时候便遭到了他厉声的质问,“大将军不是说,以我等在各方筹措的兵马起码还能将战局拖延半月以上,等到冀州民众各自丰收在手,再行扩军之举,总能再有一番新兵入伍!” “也是大将军所说,以河北世家与我等同仇敌忾立场,势必竭尽全力地阻拦乔琰兵马进驻邺城之下,让我等还能有一番加固城防,筹措反击的机会!” “但现在呢?” 现在对方的推进让刘辩越发感到,自己根本不该对于袁绍给出的种种愿景报以相信的态度,只因他根本没有这个能被称为大将军的能力! 袁绍面色阴沉得像是积蓄着一片风暴。 沉浸在惶恐情绪之中的刘辩根本未曾在意,此刻袁绍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分明有着一番怨怼之色。 以袁绍看来,刘辩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典型代表。 他们合作了七年的时间,刘辩却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面对着董卓杀入洛阳便惶恐万分的存在。 不,准确的说在他的身上还有何氏典型的色厉内荏、优柔寡断和与汉灵帝一脉相承的荒唐! 他有何资格在此时对他袁绍做出指摘? 奈何此刻他们二人还是被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与其放任自己对刘辩的痛恨占据上风,还不如……继续将他作为这个汉室尤存最后的标杆! 这已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陛下。”袁绍开口的两字让刘辩不由一个激灵,但当他往袁绍脸上看去之时,又觉对方好像只是在以尽可能沉稳的方式让他尽快镇定下来,“请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吧。” 乔琰的大军压境以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规模袭来,让他们更加清楚地看到,在这等山河动摇之中,他们已再不可能通过什么寻常的方式来将乔琰击败,唯独有可能在此时改变败局的,只有可能是非常规的手段。 就像袁绍和刘辩所说的,大雍朝廷的立足时间未久,大雍皇室的人口组成也过分简单了一些,而时至今日能让人臣服敬佩,有这个底气坐在皇位上的,也不过只有乔琰一人而已。 只要她死了,这邺城的合围总还有能够从中化解的机会。 就算她的下属真要替君主报仇,凭借着这一瞬的混乱,袁绍也有这个自信能在下属的庇护下脱逃出一条生路,届时寻找机会卷土重来就是! 袁绍相信,刘辩固然胆怯,在此刻这等决定他是生是死的处境中,他并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果然,他像是一个试图让自己攥紧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挣扎着给出了答案,“按大将军说的去做。” 比起袁绍这头的绝望,乔琰望向邺城方向的目光便要沉稳从容太多。 她本以为,当这场该当称作冀州攻伐收官之战的战事到来的那一刻,她会因为行将达成的天下一统而心中激荡不已。 那将意味着,她所一手创立的大雍彻底结束了两朝分立的局面,成为了大一统王朝。 可很奇怪的是,她此刻最觉精神振奋的并不是这汉室终究要彻底作为覆灭的前朝而存在,也不是多年前便给她添堵的袁绍终于要在此刻走向末路,而是这出邺城之围前,她这各方下属各显神通的表现。 北路的吕布吕令雎赵云麴义等人拿下了中山和常山,又在擒拿下了审配和袁熙后兵进魏郡以北的赵郡,将此地的沿线数城尽数攻克,背后有着戏志才、司马懿、荀攸等人的谋划。 东路抵达的张辽太史慈甘宁马超徐晃等人攻破了沮授和袁谭的两路队伍,剪除了袁绍麾下堪称作为强劲的两支羽翼,郭嘉也已自这一路队伍中先行离开,前来与乔琰会合,贾诩则还依然坐镇于青州之地。 南路便是她与曹操曹昂魏延等人的这一线。 兵过洛阳之时,她已再一次于此地感受到了洛阳民众的热情,也在自河内征讨入魏郡的一路上看到了她麾下关中士卒枕戈待旦多年的奋起之力。 这份高昂激烈的战意绝不会随着袁绍势力、邺城朝廷的覆亡而消失,而势必在对内稳定局势对外奋进扩张之中持续发挥其深远的影响力。 袁绍哪里会是能让他们全力以对的目标呢? “将今日的这出都如实地记录下来,以让后人看到,这只是我大雍朝廷真正崛起的第一步。”乔琰策马而立,遥遥望着那方城头的汉旗,开口说道。 听闻她此言的任鸿并未回话,却以一种郑重点头的举动诠释了她的态度。 以随军太史令记载下来的今日战况,将注定成为后世流传的天下归一之战里的史料证明。 她当然要将其中每一个大雍子民的光辉都给记录在册,以让后人看到,这片群星闪耀的平台正是被托举在她们这位陛下的手中。 而再如何群星荧荧,璨然生辉,也绝不会夺去她的半分光彩。 这便是为她们缔造未来之人! 周遭的呼喝声所形成的气浪里,那依然还有着严密防守的邺城竟好像已成了这片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随时都可能彻底倾覆过去。 数年前任鸿方从洛阳动乱之中逃离出来,踏上进入并州之路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今日的景象。 但当这种“不可能”在乔琰的手中已然变成一个事实的时候,她想做的,是让更多的人也能得见这样的一幕!也有更多人能如她今日一般身在此地。 这份或许还需要五年十年来陆续推进的事业,的确是如乔琰所说,在今日成为一个,而不是因邺城的覆灭而成为一个终点! 任鸿刚想到这里,忽见有一匹快马疾驰朝着中军方向而来,前头的队伍因这出急报而相继退让开了一段距离,令其得以顺利地抵达了近处。 随后便见他飞快地翻身下马,几步快走行到了她的面前,伏地报道:“陛下,邺城那边有人想要求见!” “求见?”乔琰将目光从来人的身上收回,又远远朝着那远处的邺城城墙看去,问道:“怎么,是袁本初可怜他那个儿子在此时做着人质,想要用自己来以身相代,还是杨文先要来战场上见一见儿子,也为大汉之延续求情?又或者是那位弘农王自知罪孽深重,意图阵前求和?” 来人回道:“都不是,是邺城守军押解着陈孔璋来寻陛下。” “寻我作甚?” “说是弘农王不知汉雍兴替已是名正言顺,尤为佞臣所惑,又有讨贼檄文在前慷慨陈词,不得不与陛下为敌。今日邺城末路之时,恳请陛下先准允他们将乱臣送交而来,再商谈开城投降之事。” 乔琰都要被对面想出来的这套说辞给整笑了。 刘辩无辜得很,只是因为有人在他这里进谗言,蛊惑他继续做这个大汉天子,又有人写出了那样一份讨贼檄文,才让他将其作为了号召汉室抵抗大雍入侵的宣言。 现在乔琰兵临城下,让他看到了这其中的实力差分,他便又知道自己不是做天子的货色了,急于从乔琰的手中求得一条生路来。 让他自己出城请降是万万不能的,但让陈琳这个笔杆子先被丢出来,作为送给乔琰的请罪礼物,总还是可以的。 “陈琳文采华章之才我颇为欣赏,若是换个场合我甚至该当对其礼待、为其松绑才好。”乔琰冷笑了一声说道。 郭嘉在旁问道:“那么此刻陛下是何想法?” “求饶的诚意未见多少,笑话倒是见了一箩筐。” 乔琰回道:“既是袁本初的笔杆子到了,让仲宣将其接待下来就是,手下败将之人正好在此时向胜者请教请教。” 而下一刻,她便将手中的长枪遥遥指向了那城关的方向,喝道:“弘农王为后汉先帝子嗣,不思遵循先父遗诏,为其尽孝,反另立朝廷于邺,无有保境安民之才,唯有盘剥民膏之举。今我大雍讨伐平乱,民心在望,当唯进不退!且将此城攻破,再细论其罪!” 她眉眼间的肃杀之色,在这一刹宛然攀登到了顶峰。 这出进军的信号,更是霎时间变成了全军进发的鼓声。 身在邺城城头的袁绍等着的本是那些押解陈琳的死士,趁着乔琰多年间未曾改过的“礼贤下士”之举,又或者是趁着对方傲然来见之际,趁乱对其行刺,却只见一道道由床弩射出的重型弩箭疾奔城头而来,作为对他们这一出“请降”的回应! 若说这太快的反击和对面毫无乱象的队列已让袁绍感到一阵迎面而来的绝望,那么这片狂轰乱炸,便更是击碎他最后一点体面的重锤! 那何止是昔年击杀庞德的重型床弩。 在这片破空而至的重箭之中,更有一抹不容忽视的火星,昭示着其中数支的不同寻常。 当其登临邺城城头的那一刻,也恰恰是炸药的引线烧到了尽头之时。 火光与雷鸣顿时响在了邺城之上! 第423章 王朝末路…… 炸药的威力这东西,已有了三四次用于实际之中的传言,但袁绍还是在此刻,方才正儿八经地见识到此物的杀伤力。 这片爆炸声中,城头的夯土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被炸开了一个个豁口。 就算这还远不能跟后世的火炮相比,但这些戍守邺城之人见过刀剑见过弓弩箭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武器! 为乔琰所推行的《昌言》,的确已将天理人事之说做出了一番解释,但那其中也未曾将炸药的原理也给尽数交代个明白。 这方今时节,也还正是会将此等神异之物当做天降雷火的大环境。 以至于在轰鸣声响起的一瞬间门,原本就已被周遭的强兵来袭给惊破了胆子的邺城守军,只恨不得自己能多比别人长上两条腿,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城下奔逃而走。 袁绍一个疏忽,便险些被人给推搡到了地上,得亏是被身旁的士卒给尽快搀扶了一把,这才未曾出现直接摔倒在地的情形。 可乔琰那方,却是一点都不给他解释其中花招的机会,已让紧随着那轮轰炸之后的攻击毫无迟疑地发作了出来。 床弩在乐平科学院的改造后,若是不必刻意精准于瞄准,射程比之当年进攻凉州之时还长进了不少,也一改此前易于被巨大的张拉力道所破坏的劣势,在第一轮火药的投掷之后,还在以稳定的频率朝着邺城城头射击。 弩机的惊人穿透力,尤以一支扎穿了城头望楼的重箭为最。 身在望楼之中的士卒也连带着遭了殃。 以至于谁也无法在此时确认,大雍那方的床弩到底在洞穿敌方的命中精准度上有着多高的水准。 那些未曾命中的到底是因间门隔太远没能击中目标,还是仅仅想要进行大范围的打击制造恐慌。 袁绍在让人支撑起盾牌的同时便也留意到,邺城城头上还在城头弩机之前待命的士卒已不知觉地少掉了大半。 因雷火轰鸣而造成的影响里,袁绍哪能轻易遏住这些人四散奔逃之势。 他一把抽出了身边的佩剑,扎进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名逃兵的胸膛。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位大将军的意图,与他达成协定的守城将领当即放声高喝道:“肃静!后退者死!” 这句一出,加上当真有逃兵被斩杀,让这些士卒后退的趋势微微一滞。 可也几乎就是在同时,大雍那方的军队已朝着前方推进而来,根本没有留给他们以什么整顿军备的机会。 先行的战车庇护着后方的霹雳车,在行到距离城头二百来步的位置,顿时将一块块石头与滚球都朝着城头抛掷了过来。 这霹雳车本就因抛掷滚石有若霹雳而得名,在今日的这出远距离投掷袭击城关上,更是表现出了其远胜于此前在野外交手之时的本领。 而同时在此时被砸在城头上又当即碎裂开来的滚球则是,被灌注了特殊东西的……木球! “大将军当心!” 袁绍被身旁的士卒一拽,这才勉强避开了一片弹飞出来的滚球木片,但衣摆上还是被浇上了一点球中所装的液体。 空气中迸溅开来的气味让他神情不由一变。 糟糕,是油! 滚油大多被用在守城之中,可因其在今时的昂贵,无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一方都甚少将其派上用场,可在这等本就是要用来展现大雍战力的最后一战中,乔琰绝不会在此事上有所吝啬。 火油火箭的结合利用,在当年吕令雎等人进攻辽东沓氏之时曾经被用上过,今日也不妨在邺城再逞一次威风! 突如其来的木球飞落,油水四溅,在仓促之间门根本不可能被清理个干净。 也正是在城头的应对慌乱之中,被乔琰征调到了正面战场的神臂弓营统领太史慈和颇有冒险争功精神的魏延,已是各自领着弓弩手冲杀上前,将栓系着油布的火箭朝着城头飞射了出去。 箭矢的高抛落地,在这等不为命中敌人只为点火的行动中,并未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人员伤亡,可地面浸润的油随着火箭的落地已在一瞬间门燃烧了起来。 袁绍想要让这些守军半步不退,可他自己都无法在此刻站定在火中,已是仓皇地撕掉了那处沾染油污的衣角,以尽快的速度撤到了城头之下。 饶是他已算行动足够快的了,那些迸溅开来的火星和依然在被霹雳车砸出的石土碎屑,还是难以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在好容易站定的时候,也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哪里还有最开始登上城头时候的大将军气度。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水灭火!” 但袁绍这一退,那些因受到了威胁而不敢撤离的士卒,为了确保自己能在这番乱象之中保住性命,已是快速地朝着两侧逃奔而走。 这可不是一件保命之事。 城上的守军若不能给城下造成足够压制力的话…… 只有可能迎来城下更为迅猛的进攻! 徐晃的先登营原本就是为了此时而存在的,麴义的重甲军也绝不会在此时退让分毫,而同在此地的乐进也早因跟徐晃在拦截袁谭那一战中混了个熟,一并跟了上去。 从乔琰的视线中看去,那邺城城头的火光背景下,正是一片蜂拥而上脚步坚定的步兵护送着攻城车直奔城下而去。 未得准允出兵号令的骑兵则在此时个个都做出了蓄势待发之态。 但他们的存在比起攻城,更大的意义显然还是在收拢包围圈上。 邺城的周遭已随着指令下达,被彻底包围成了一块令人插翅难飞的铁桶。 位居邺城四角的马超吕布吕令雎和曹昂四方人手,随时可以对尝试突围脱逃之人做出最为精准的捕捉拦截。 虽然曹操怎么看都觉得,把曹昂混到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想到这到底也是在给子脩一个混出战功的机会,又将本还想要出口的话给收了回去。 何况,在这番攻城的势如破竹、局势万变面前,曹操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对着这个调派指令做出什么辩驳。 好像也仅仅是很短的那么一点时间门里未曾朝着城下看去,那头的先登部队就已经接近到了城下百余步的位置。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河北士族已和汉室的利益绑定在了一处,或者说是被袁绍绑上了这条贼船,于是不得不在此时做出拼死反击,随着城头火光稍熄,在其上又已有弓箭手对着城下进攻的兵卒做出了拦阻。 但在这个距离之下,那些霹雳车已不再高抛滚石,而是将那些炸药再度朝着城头轰炸了过去。 城头陆续发出的炸响,让攻城车以全速冲向了城门发出的重击,都被完全遮盖在了下头,但这因凿井车而受到改良启发的攻城车所造成的破坏力,却绝没有任何一点削弱的意思! 与此同时,远道而来推进的云梯终于抵达了邺城的下方。 并不只是在由乔琰所率的关中兵马主力进攻的一面,而是三面! 城门处的地动山摇在攻城车的一次次撞击后变得越发分明,也让袁绍那本觉邺城能死守几日的希冀,彻底变成了一种奢望。 接收到他命令的士卒连忙前去试图将那城门给堵住,但就算堵住了下头的城门,又要如何防着上头凭借火海掩护而完成的攀援呢? 顾此失彼的无奈中,袁绍根本无法凭借着肉体凡躯做出逆转局面之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远处的城门之上在侧面的衔接处出现了一阵难以负重的声响。 就算这道门扇还没有被立刻轰开,这也已经是个极度不祥的信号! 而在城头之上传来的惨呼,更是让袁绍惊觉,通过云梯攀援而上的队伍在进度上很可能要比轰开城门的这一路还要快得多。 也不知道是由城外的攻城兵马抛掷出来的,还是由那后头的霹雳车砸进来的,一枚引线还未彻底燃尽的炸药忽然在此时滚到了袁绍的脚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绍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爆发力,让其本因之前的数次受气而虚弱了不少的身体,都有了迅疾扑向附近屏障的速度。 他刚来得及让自己躲藏在这掩体之后,便听到了一阵令他耳膜险些给震开的声响。 但他躲过了那轰炸的主体,却没能躲过后续的影响。 一道砖石碎片横飞而出,直接扎在了他的腿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此时不需要再有下属对他做出什么小心的提醒,都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这邺城的城墙看似坚固,实则在大雍兵马的强势来犯面前,根本就是脆弱不堪到了极致。 他能怎么办? 在这样劣势到极致的处境下,他只能选择逃亡。 无论城外的包围是否难以突破,他若是继续选择守在这城墙之下,只会成为在敌方攻城之时的第一个牺牲品! 眼看已无迟疑的时间门,袁绍甚至顾不得跟戍守于此地的士卒做出一星半点的解释,便已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翻身上马,朝着那邺城之内单独建出的宫城方向疾奔而去。 外城是保不住了,宫城倒是还能作为短暂拦截的屏障。 何况,如非必要的话,袁绍还不打算丢掉刘辩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 然而让袁绍格外头疼且烦躁的是,当他以这等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刘辩面前的时候,对方直接拔出了天子剑,便朝着他砍了过来。 但刘辩在深宫之中多年,未有什么历练身手的机会,又哪里有可能在这样的一出中对袁绍造成什么损伤。 反倒是因袁绍那把尤自染血的长剑格挡,令刘辩当即往后踉跄退出了一步,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陛下——”袁绍一字一顿地开口,目光中带上了一份冷意,“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如你所见吗?”刘辩昂着脖子回道,“朕恨你欺我太甚!眼下竟落到了这般田地。” 刘辩的神情因头冠之上的十二旒遮挡,令人一时之间门难以看个分明,但他语气之中的愤懑倒是能让袁绍听个清楚。 这邺城周遭的城防情况必然已经有人告知到了刘辩这里。 被送去敌军之中的刺杀之人到底有无得手也已不必说了。 最后的反击机会被人轻松压灭,刘辩的天子之路也便走到了尽头,所以他当然要怨! 怨恨袁绍为何无法令他摆脱眼下的处境,反而加剧了他此刻的性命之危。 可他心中苦闷,还有伤势在身的袁绍同样苦闷! 他只觉自己脑海之中的最后一根弦,都快要因为刘辩这突如其来的行径给崩裂开来了。 他怒喝道:“我骗你?若非念及陛下昔年在董卓面前战战兢兢,毫无一点皇室风度,我又何必担心让您去行这等刺杀举动之时会露馅在乔琰面前,转而让死士押解着陈琳去见她?” 此时邺城将破,袁绍应付刘辩的最后一点耐心也已经彻底告罄。 眼见刘辩还要问责于他,将难以抗衡乔琰的过错推诿到他的身上,袁绍还应付他做什么! “又若非陛下并无治国之才,何必将冀青二州政事处理与士人招募之事都交托在我手中!这大汉天子的脸面难道真的是由乔琰给践踏下去的吗?” “你!”刘辩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起来。 可数年身居皇位却并无过多实权的经历,让他的心性在这数年之间门并未有太多的成长。 面对着袁绍在此刻对他这出劈头盖脸的指责,他竟然在一时之间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何种回复。 那把本是他打算用来斩杀袁绍以泄愤的长剑,在他又往后退出了一步之时松手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当啷的响声,也让他如梦初醒一般神情一变。 他忽然急冲上前了两步,意图握住袁绍的手,眼见袁绍躲了过去,他连忙问道:“大将军,这已不是我们互相追究的时候了,现在邺城将破,我等到底该当如何应付?” 乔琰攻入城中之时,谁知会不会就是他的身死时刻。 但刘辩登基是比乔琰早了七年,他的年纪却比乔琰还小两岁。 这还正是大好年华的时候,他绝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可袁绍已在刘辩方才的表现中判断出,就算他此刻带着刘辩一并离开,他们也绝不可能再做到困境之中相互扶持,图谋再起。 这位大汉的皇帝只会成为拖累他的存在。 那么,与其让刘辩再因哪一出打击而在背后捅他一刀,还不如再不管什么汉室或是大雍,直接带着自己的下属杀出城去,奔走至于边陲之地,起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再说! 袁绍是这么想的,也当即将其付诸了行动。 他只是在转身快步离去的时候又朝着刘辩丢下了一句话,“陛下还是尽快寻个地方藏起来吧,记得将冠冕朝服都给脱了,说不定还能趁着混乱的局面逃出去。臣就此告退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音量已到了几不可闻的状态。 袁绍的近卫甚至还对着刘辩拦了一拦,这才快步追上了袁绍的脚步。 刘辩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惶恐之色。 他被袁绍给放弃了? 那现在到底还有谁能对他做出什么有效的庇护? 为他传递消息的小黄门更是在此时朝着他送来了一个天塌地陷的消息。 邺城的外城墙被攻破了! 那么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的骑兵当即冲入了城中。 “陛下!他们在城中喊着,入城之后严禁烧杀抢掠之举,尽快擒拿所有反贼……” 顾虑刘辩听到反贼二字是否会有什么不快的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小黄门焦虑万分地说道:“他们还说,搜捕到陛下和袁大将军的便是首功!” “首功……”刘辩在原地踱步了一圈,只恨不得自己能在此刻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到邺城之外,可恨他想得挺美,人却依然还在原地。 他不知道袁绍方才匆匆离去后到底能否逃亡成功,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他一把拽住了这小黄门,说道:“快,协助朕一道躲藏起来。” 当皇帝当到了他这个份上,已实属是个可悲之事。 但保命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头脑,让他暂时无暇顾及此事。 他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庇护之所。 而当这位汉室皇帝用最为窝囊的方式藏匿起来的时候,另一头的大雍天子也在近卫的护持之下策马入城。 城头点燃的烈火因油被烧尽的情况,已是渐渐熄灭了下去。 当乔琰抬头看去,便见那本还得算是王都的城门之上一片斑驳。 一抹残灰自那邺城二字的牌匾之上吹落了下来,正落在了她下意识摊开的掌心之上,仿佛是这汉室的星火终究在此刻只剩下了一点残骸。 也正是覆亡在她的手中。 但这份对汉室末路的同情早在她选择登基之前就已彻底消退了下去,此时也着实不必多说。 还是先将刘辩和袁绍捉拿到手再说。 不过当她行入城中不久便听后头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喊出的正是“陛下留步”四字。 她转头就见王粲一脸严肃地赶来,在行到近处之时缓了口气,方才说道:“微臣有一事要启奏。” 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好像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这位颇得乔琰信任的才子,在投效于她麾下的这几年里,没少替她处理文书之职,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 想想就连那封申讨邺城朝廷的檄文都是出自于王粲之手,他也就更不像是会因为等闲之事而急眼之人。 乔琰与他退到一边,避开了周遭的耳目,便听王粲说道:“陛下先前未曾纡尊降贵前去见陈孔璋,乃是对的。” 他方才得了乔琰的命令去见陈琳之时,发觉那几位邺城来使的表现不对。 王粲是何其敏锐之人,他清楚地看到,来人眼见是他前来而非乔琰之时,脸上暗藏的失落之色里赫然夹杂着几分凶戾之气,出于警觉的想法,当即让人将他们擒拿了下来。 这一抓还真抓出了问题来! “这些人的身上都在靠近我军之时被搜寻过,并未藏匿有武器,可那捆绑着陈孔璋的绳索之中和他的发簪却是带毒的利器,实是用心险恶至极!” 王粲简直要被邺城的这群人给气死了。 他们怀揣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倘若陛下真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是出于对人才的看重这才来见这被作为献礼的才子,却在这等情形下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刺杀,那会是何等以怨报德之事! 更何况,在这天下行将一统,王业将定,百姓也能得以安居乐业的重要关头,倘若乔琰出现了什么意外,谁知道这天下之间门是否会重新陷入动乱的局面! 凉州的羌人、塞北的鲜卑、辽东的乌桓所臣服的也都是由乔琰所统领的大雍,而不是那所谓有着四百年积威的大汉,要是这些四境边陲之地再行叛逆,无疑是要让眼下的局势更加火上浇油。 他们此前连冀州青州内部都未必能够治理妥当,甚至一度让乱贼重新打着黄巾余党的名义复起,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肩挑天下之重? 所谓的守卫汉室、尊奉正统,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用来确保自己手中能握持有足够权柄的理由罢了,是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上位者的幌子,绝非当真有这等心念万民,效仿文景光武之风的觉悟! 幸好…… 幸好陛下深知眼下的轻重缓急,根本未曾和袁绍那头的花招正面较量。 否则,就算凭借着陛下的身手能将这等东西给躲避过去,若是说出去,还显得有点掉价呢! 乔琰看了看王粲这个比她看起来还要愤慨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总归没出什么事就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在走出两步后又忽然停下,朝着王粲问道:“说起来,陈孔璋参与到这出刺杀举动之中了吗?” “应该……没有吧。”王粲回道,“我去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刚被打晕醒来的状态,似乎是对袁绍选择将他在此时作为牺牲品大觉悲愤,在被搜出了那些毒针之后他更是当场痛骂袁绍此人尽用些小人行径,累他陈琳笔下操守不保也便罢了,竟还做出今日这番举动。这汉室基业若能兴复在他这种人的手里,那才是这天下一等一的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 乔琰摆摆手,“那就将他先带下去吧,陈孔璋出口成章,当日那篇檄文之中,本也令人觉得他用笔多有收敛之处,未曾在批驳之言上下重词,若真将其杀了,还难免觉得可惜。” “等此番邺城平定后,我还要借他笔杆子一用!” 眼见乔琰似乎并未被此插曲影响心情,王粲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不免忿忿不平地想着,陈琳可以被放过,但陛下可千万别因为袁绍这出身便对他有所放过啊! 这出杀招都即将落在头上了,别管这是否得算是人赃并获,都该当对想出这等龌龊伎俩的始作俑者给从严处理才是! 王粲这人吧,文章写得挺好,隐藏自己的心思却显然不大成。 种种想法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乔琰将其看了个清楚,再度开口说道,“如何处置袁绍和那位伪朝天子,我心中有数。” 她怎么会对如何处理袁绍有什么犹豫呢? 在这场冀州攻伐之战前她对世家先行削弱一番的举动,又以陈郡袁氏这路本家取代汝南袁氏的地位,本就是要为今日对着汝南袁氏发起清算而做准备。 兖州世家在参与进了阻拦曹操向她投诚的行动中后遵照着族谱抓人,这些簇拥在汉天子刘辩周遭的河北世家同样别想逃脱惩处! 在冀州乃是“叛逆贼子聚集之地”的情况下,这出清剿,哪怕是杀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凭靠着她在冀州地界上所能调动的兵力,都绝无一人敢对她说出拦阻之言。 更何况,她还有另外的一个法子来处理此事。 一个,实在很有意思,又同样有理有据的法子。 被王粲拦住告知刺杀之事的这点时间门,倒是让她的下属有了这个时间门在死守邺城四周的情况下入城搜捕清场。 悬殊的人数,让袁绍这些身在邺城之中的叛贼绝无一点侥幸脱逃的可能。 就算真有什么藏匿起来的举动,在城中的兵卒挨家挨户的搜寻之中,也相继被找了出来。 何况,邺城朝堂之上的官员还有不少人早已不想跟袁绍同流合污了,对于乔琰以大雍代替大汉的举动,也并无那么多排斥的情绪,在这最后一隅的攻占之中,也恰恰是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乔琰踏足这邺城朝廷所在之地的时候,刘辩已被人从这皇宫枯井之中搜捕了出来,袁绍也被人自民户中捉拿到手,被相继押解了过来。 反倒是杨彪因杨修的缘故,还被小心地保护了起来,简直像是这群家伙生怕有人会在这最后关头狗急跳墙。 这两方人在邺城的朝会大殿之上站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看起来着实是很有意思。 而眼见乔琰亲自到来,刘辩和袁绍等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正主到了。 手握重兵的大雍天子,若是要想在这座已然归属于她的邺城之中裁决什么人的生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刘辩在名义上有着大汉天子的名头,袁绍则是背靠着四世三公的人脉,也并不能改变这个可怕的事实。 不过是在他们愣神的短短时间门内,乔琰已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上首,也便是那个原本属于刘辩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在下方的众人脸上扫视了过去,令人不由自主地避让开了她的视线。 数年不见,乔琰的面容原本已经在袁绍的记忆之中有些模糊了,可在这一刻,七年前的洛阳她朝着他这边射出了一箭的场景,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也和他现在所面临的处境重合在了一起。 唯独有些区别的是,当年她还是州牧是将领的豪情,今日却当真是天下之主的风范威仪! “六月之时,我已让人送交国书至于邺城,书信中直言,天下号令不当出自两朝,汉室余孽残存之地,百姓依然难以丰收自足,反在数年之间门多有民生惨淡之事,今日王师破城而入,自当将此事逐一分说。” 她一开口,便是一句论罪之言! 谁都听得出乔琰在话中所蕴藏的潜台词。 这已显然不可能是一出和平交接了。 “汉室余孽”与“民生惨淡”这八个字,赫然是要将这邺城朝廷给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过,让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乔琰的下一句话是:“既是要论罪,那就由私事到国事由小到大来算吧。” 乔琰这话一出,袁绍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私事?什么私事? 如今邺城朝廷的所有伎俩都已在乔琰面前折戟,再不剩任何一点回转的余地。 邺城朝廷这边是投降也好,伏诛也罢,她此刻头号要事本当是直接宣判汉室统治的彻底败亡,令大雍在名义上彻底扫平天下,实不该还将多余的时间门来上一出所谓的由小到大之言。 乔琰话音刚落,他又已看到有人将数个粮袋抬入了殿中。 她开口问道:“袁本初,倘若朕未曾记错的话,七年之前的六月你曾经向我借了五万石的粮食?” 袁绍本就已经极不好看的脸色,在她这话说出的时候彻底难看了下去。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出借粮之事! 当年他还觉得,这不过是他用来从乔琰身上盘剥利益的举动,甚至也并不妨碍他用来和一并参与到董卓之乱中的其余势力卖个好,却不想,当年的那出借条之上被乔琰挖出了这样的一个大坑,到了让他再无有机会偿还的地步。 那出利息难还的情况甚至被乔琰给登载在了乐平月报之上,让他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她此时再提起此事,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早已该当算是一出陈年旧事了。 乔琰也不是没从当年的月报刊登之中获利。 何况,袁绍再如何不通于术算之事,早在当年许攸自长安回返之后他也总能在下属的帮助之下算出其欠债了。时至今年,那已是个将天下粮仓汇聚到一处,也绝无可能将其还清的数字! 乔琰却好像丝毫也没觉得,自己在此时翻旧账是什么没必要的行为。 她的指尖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语气肃然:“欠债还钱之事天经地义,你袁本初不拿这五万石粮食当回事,我却要同你算个明白——” “当年的五万石粮可令七百户之民活命一年,这数年间门灾祸横行多有饥年,民多难以饱食,若精打细算来用,甚至可令千户之民侥幸存活。” “粮或有价,可以借取,可以商谈利息,人命却绝无价码可言!” 几乎就是在这话以掷地有声的方式说完之际,一个粮袋被乔琰的下属丢到了袁绍的面前。 粮袋落地砸下,在这因乔琰发难而无人胆敢出声的大殿内发出了一声响声,简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袁绍的胸口。 只听得乔琰冷声说道:“其余诸事姑且不论。” 袁绍那出荒唐可笑的刺杀,她甚至懒得将其放在台面上掰扯,反正汝南袁氏的笑话已经不差这一个了。 但这笔账,她却要跟袁绍说个明白,绝不给他以在此时浑水摸鱼的机会。 “袁本初,这头一件私事便是,今日,你要么便将这笔粮食连本带利地亲自数出来交到我的手中,要么——” “就以你袁氏子弟和这些河北士族的性命来抵吧!” 第424章 袁绍数麦 连本带利地将那笔粮食还回去,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七年又两个月—— 这是距离乔琰当年的那笔借粮发生的时间。 就算去掉约定之中不必算取利息的一年,那剩下的也有六年又两个月的时间。 都不用说六年了! 两个月!两个月就可以让这笔欠债变成以亿来计算的数量,还不像是原本的约定一般乃是以粒来数,而是石! 整个冀州青州境内的府库加在了一处,都没有这个数量的粮食! 那还何谈什么“要么将粮食连本带利奉还,要么用命来还”? 她明明可以直接用攻破邺城的理由将他袁绍给杀了,却偏偏还要用这种旧账重提的方式来说,若不是要再打压一轮汝南袁氏的脸面,简直没有别的可能。 反正在邺城城破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在没能成功从此地逃离之时,心中也已经有了一番了然的觉悟,大不了便是杀头论处好了。 但袁绍没答话,总会有别人坐不住的。 在这份质问袁绍做出抉择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人出列问道:“敢问大雍陛下,袁绍欠您的债务令其归还便是,为何还要我等河北士族以命相偿?” “我等昔年为拥趸汉室基业奔赴邺城,未知大雍治下是何等面貌,为袁绍所诓骗以至于与您刀剑相向,今日若因城破之故而殒命,也算我等识人不清招致,然我等未曾为祸乡里,反多有帮扶,陛下若以此等罪责予以连坐,难服河北子民!” 乔琰抬眸朝着对方看去。 这句“难服河北子民”从对方的口中说出,倒是义正辞严得很,大约不算是个假话。 不过到底是因为他们帮扶乡里,才让乔琰对河北世家连坐难以服众,还是因为他们早已深入冀青一州盘根错节的势力,那可当真不好说。 她开口问道:“足下何人?” 那人回道:“巨鹿耿氏耿苞。” 巨鹿宋子县耿氏…… 自光武帝起,一门列侯四人,两千石九人,有从邓禹西征战死云阳者,有为辅威将军者,有为代郡太守者,虽因时局变迁而逐渐衰败,但也依然称得上是冀州名门之家。 倒是有这个身在堂上发出质问的资格。 他这话一出也当即迎来了另外一方的响应。 “不错,陛下要问责于袁绍,为何要将河北世家尽数牵连!” 这算是什么连坐之法?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话之人自觉自己比起耿苞,还要有这个开口的资格,从他此刻身居堂上却并未遭到任何的限制,还是一身武将打扮,便能看出些端倪了。 只因在邺城被攻破之时,他因自己乃是审配侄子的缘故驻守在一方城门,在发觉无力守城后,当即以识时务的表现选择了朝着乔琰这方投诚,把还未曾撞开的城门给直接打开了。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 那躲藏入民户之家的袁绍,其实也是此人给找出来的,算起来还得给他算一份不小的功勋。 不过,审配为袁绍守城死战,他的侄子却有这等快速倒戈的本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也得算是个好笑之事。 审荣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既有这等果断弃暗投明的抉择,又有抓获袁绍的重要功劳,就算不能借此在大雍朝廷中领到一份出挑的战功,有了借此升迁的机会,也合该能将自己在袁绍麾下为将的负面影响给一笔抹消。 可若是先算私事后算公事,岂不是要先因袁绍无力偿还债务给一并拉下水了? 这可不成! 他们阴安审氏也并不只有审配那个固执之人,虽说此前对于袁绍有着这样的一番支持,现在解绑也不迟! 乔琰回问道:“袁本初若非董卓之乱间的表现,料来也不会被你等河北世家看中,协助他拿下冀州青州大权。还是说,你们看中的是他在何进面前谏言董卓可用、是他联手其弟袁术火烧洛阳宫室,又或者是他为迫走卢植便给予董卓进京的机会?” 后面的三件都在许攸的那篇据实记录之中说道了个明白,也有着天下之人作为人证,就连袁绍自己都不可能对其做出狡辩,更何况是这些河北世家。 此刻听乔琰如此发问,审荣连忙回道:“自然不是后者。” 他若是应了下来,便实在不必说自己对汉室有多少忠诚之人。 然而他话刚开口,便听乔琰紧追其后问道:“可袁绍在平董卓之乱中有何种表现?” 审荣:“……” 糟了,掉坑里了。 乔琰根本没给他一点从中插话的余地,已接着说道:“是他在那虎牢关外不顾叔父身在董卓刀兵胁迫之下,迟迟未曾进军,还是他未能抗衡胡轸华雄联军,令彼时的东郡太守丧命成皋,还是他凭借着盟军攻破了虎牢关却还是迟到了数日才抵达洛阳,以至于董卓有机会挟持汉帝外逃于长安?” 审荣:“……” 他当然也不能在此时说个“是”字,否则只会显得他们河北世家枉称世代为官、家学渊源,竟会被袁绍的这等难看表现所折服,支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 “以朕看来,袁绍在彼时那出征战之中唯独称得上可圈可点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件事了。他知道自己军中粮草不足勇于承认,总好过死鸭子嘴硬让士卒饿死,甚至将这五万石粮食的债务尽数扛在自己的身上,这汝南袁氏门庭还算有几分担当。” “可惜你等寄托厚望于他,令此人胆魄横生,拒不还账,以至到了今日之债务,我将此私债连带着你等一并算进去,有何不妥!” 这……这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 可对于此刻手握兵权的乔琰来说,她就算是将河北世家全砍了个干净,随后便说这是她在攻伐邺城之时不慎杀光的,以大雍其余各州眼下的情形,难道她便会面对什么麻烦不成? 只怕不会的。 可审荣实在是不想死啊! 若不是因为不想死,他何必在城破之前就在偏门做出了这等抉择,成了个开城献降之人。 一想到这笔债务实是因为袁绍的愚蠢和傲慢,才演化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在回头朝着袁绍看去之时,脸上便不免多出了一份勃然怒火。 他们真是要被袁绍给害死了! 若是早在乔琰登基之时,他们便顺水推舟地承认汉室已亡,既然身在长安的刘虞退了位他,他们这邺城朝廷也当不复存在,顺应百姓之望承认大雍才是正统,又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 审荣不得不将自己的脑子在此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只恨不得自己还能在此时凭借着什么东西手握一份功勋,将这死难灾劫给抵挡过去。 可惜他是个武将,可没有审配那等头脑。 反倒是站在他不远处的另外一人忽然走出了队列,朝着乔琰行了一礼,问道:“敢问陛下,是否由袁绍亲自数出粮食偿还债务,我等便都能活命了?” 他没有像是审荣、耿苞一般去跟乔琰申辩,为何要因袁绍之事将河北士人都给拉下水,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 对方此刻这个尚算冷静的表现,也不免令乔琰高看他一眼。 眼见乔琰示意他说下去,这年轻人接话道:“陛下攻伐邺城已定,冀州青州均为大雍疆土,疆土之内所出便均为陛下所有,河北世家余财不必多提。然我等若为陛下躬耕劳作、办事效力,当有所得,或为米粮或为钱资,若将其尽数交托于袁绍之手,令其仔细计数,直到还清陛下欠债之时,未知可否?” 袁绍所欠下的债务,还不还得清这件事,但凡是有那么几分术算能力的人都不会看不明白,但这出还债是可以钻空子的! 不错,债务是还不清,但一直在做出还债的举动,是不是可行呢? 袁绍陡然一惊,朝着这开口的年轻人看去,厉声问道:“沮鹄,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沮鹄的确是袁绍手下沮授之子,但他广平沮氏人口何其之众,光是此刻同在朝堂之上的,便还有他的叔叔沮宗。 父亲已因袁绍的缘故被乔琰的部将擒获,此刻还是生死未知的状态,已算是他广平沮氏对于袁绍仁至义尽了,为何非要让他们为袁绍陪葬! “我等,甚至你汝南袁氏的其余子弟,都可以在陛下的手下办事。若陛下以为我等眼力不佳,误信袁绍,不堪担负重任,那便令我等前去军屯之中耕作便是,只要还能有那石米的产出,如此多的河北世家子弟,必定能够令袁绍亲手来数。数米未停,便是我等尚在偿还其亏欠陛下之债务,并无拒不还债之意。” 他伏地朝着乔琰叩首又行了一礼,“请陛下开恩,准允我等以此法还债,保住性命!” 在这等还债之法中,他们这些河北世家就算暂时失去了家产,也不得不将他们的劳动所得,都上交到乔琰的手中,但数代的世家培养,绝不会让他们在顷刻之间泯然于众人。 邺城被破,天下归一,何其多的地方还有着人手空缺,倘若光是依靠着乐平书院培养出的人手,还是远远不够的,那么他们这些把柄和性命都在乔琰手中的河北世家,是否正是她最为合适的委任人选呢? 他们之中但凡能有一个领上百石千石的俸禄,交到袁绍的手中来计数之时,便能拖延上不少的时间了! 再如若陛下终有一日有了放过他们的想法,在他们尚都保住了性命的情况下,也还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要是现在就死了,那才是当真不能挽回了! 这个法子之中唯独有些可怜的,大概就是袁绍了。 他原本还是这邺城之中高高在上,威势有甚于天子的大将军,却在一夕之间,非但要成为阶下囚,还要不断地用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来计算麦子的多少。 但比起所有人都要因他的愚蠢而丧命,这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乔琰会同意这个想法吗? 若是她铁了心要将袁绍和对她做出反对举动的河北世家全部斩杀,那么他沮鹄此时的谏言便是在往乔琰的底线上践踏,或许非但不能让自己保住性命,反而要让全家都因此而遭到更为酷烈的打击。 可伸头也是死,缩头也是死,他自父亲教导之中养成的脾气绝不容许他在此时因怯懦而犹豫,还不如尝试一搏,拼出一条生路来! 在他抬头之时,他小心地朝着那位端坐上首的帝王看去。 三军合围邺城的壮阔声势,让他无法不对其天然存有一份敬畏之心,想想她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传奇经历,沮鹄更有几分不敢对其直视的念头。 可他敏锐地看到,在他提出了这个解决之法后,在乔琰脸上浮现出的并非愠怒,反倒是一抹极其细微的笑容。 的确是笑容! 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开口问道:“袁本初,你以为如何?” 将汝南袁氏与河北涉事世家一并罚没为劳工,牺牲他袁绍一个,往后每日负责数粮食还债,换来其中的大多数人保全性命,他袁绍以为如何? 要不要接下这个保命之法? 这简直是个对袁绍来说艰难到了极点的选择。 以他当年为士人所簇拥,高官厚禄在手,声威遍及两州的情况,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还不如死了! 起码在外人的流传之中还能说,袁绍袁本初乃是与汉室共存亡,而被大雍天子所诛杀的,并不是像个蝼蚁一般为求苟活而数着麦粒。 但他并未忘记,在乔琰兵临邺城之时,他那三个儿子也都被活生生地作为俘虏带到了邺城的城下,倘若真能有沮鹄所说的这条生路,那他们或许也能被保全下来,最不济也就是和他一并数米还债。 这是让汝南袁氏尤有一息尚存之法啊! 被马伦带走前往乐平的两个儿子早早就和汝南袁氏划开了界限,剩下的汝南袁氏子弟也早随着袁术之死而投效到了他的麾下。 若是因倾力相助邺城而自此湮没消亡,他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与父亲祖父交代! 在他面前的这口粮袋已经在他的面前被人解开了绳索,露出了里面一颗颗麦子。 这是袁绍原本从不在乎的东西,却在此时沉甸甸地负载着不知多少人的生命,也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口。 他……他忽然朝前伸手抓住了一把,一如他此前在兖州遁逃之时从河流中抓住了那一缕生机。 “若大雍陛下准允,袁绍愿循此法……还债!” 第425章 大汉落幕…… 这一句话说出,对袁绍来说远比让他现在就去死还要难受得多。 多年间,他就算明知乔琰手握着何种战绩,也从未真将自己的位置放在乔琰之下。 直到她建立大雍登临天下至高之位,袁绍才勉强承认,无论是在能力还是魄力上,他都差了乔琰太多。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大雍兵马的入境进攻,袁绍依然抱有一种能在最后翻盘的侥幸心理。 他不愿意相信当真有人能以这等稳健的心态赢到最后,更不愿意相信,乔琰能凭借着女子之身走到这最后一步。 只是到了现在,他何止要接受这样的结果,也不得不将自己那等凭借着家世与履历所编织而成的高贵,全都给打碎在这个已然易主的朝堂之上。 他身上背负着的并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还有汝南袁氏总有一日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难道他要将这等希望寄托在早就成为乔琰下属的袁耀身上吗? 不,当然不行! 可在他心中一念转圜过了乔琰的种种表现后,这份希望又好像渺茫到令他绝望。 更绝望的显然是,当沮鹄提出了这个化解河北世家死局的方略之后,袁绍他虽然并未朝着四周看去,却隐约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此时盯着他的后背。 他到底愿不愿意答应这样的条件,只怕并不是头号要紧之事,总之,这些想要活命之人一定会押着他答应的,也绝不会给他自寻死路的机会。 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还要让袁绍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前自以为的高高在上、众人敬仰、从属效力,原来是这么一番空中楼阁一般的存在。 现在这座高楼被乔琰的强兵铁骑撞碎了根基,当即垮塌了下去,也就浮现出了其本来的面目。 他像是刚刚被人从梦境之中唤醒一般,又喃喃地说了一句:“愿循此法。” “好!”乔琰合掌一拍,回道:“倘若河北世家和你袁本初都没有这个异议,那便按照这等法子来办。” “方才你等已说了,冀州本为叛逆,朕领兵来平,世家资财尽为大雍所有,理当不再归属于你等,我这便让人前去查抄。” “余者劳作所得交与汝南袁氏计数上缴,直到能将那笔粮食偿还完毕为止。” 她忽然抬眸朝着在场众人的后方看去,说道:“沮公与和审正南为河北名士之冠,理当为其余众人做好表率才对?” 众人连忙随之回头望去,这才看到,在这大殿之外不知道何时已多出了数人,或许已在殿外看着里头的情景有一段时间了,其中正包括了早前就被俘虏的沮授审配等人,连带着身在此地的,还有……袁绍的三个儿子。 袁绍手中握住的那一把麦子忽然落了下去。 再没有比眼前这出还要尴尬的处境了。 哪怕明知道他选择应允这等交易筹码,乃是为汝南袁氏留下活命的有生力量,在被一贯以来都被他俯视的儿子这般看着,他几乎要将自己的后槽牙给咬碎在当场。 然而身处于乔琰这方的大胜之势威胁之下,就算是他都没有这个反抗的余地,更何况是他的那几个儿子。 反倒是沮授一把推开了身边钳制住他的人手,走到了袁绍的跟前,在将他搀扶起来后朝着乔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大雍陛下若是想要折辱我河北士人,便是看错了我等甘与汉室共存亡之心。” “昔年您也曾经说过,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怎能将沮鹄、审荣小儿之言当真!既今日您为胜者,我等为鱼肉,领死而已,何来什么苟全求生之事!” 这出突如其来的辩驳,让在场的河北士人脸色具是一变。 沮授要做此为国捐躯之事无妨,可为何非要拉上他们! 所幸,乔琰似乎并未因沮授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而生出什么不悦的表现,反而在此时饶有兴致地观望了一番在他说出这番言语之后在场众人各自迥异的神情,这才开口问道:“审正南也是这个想法?” 审配沉默地站在原地了有一会儿。 这个问题,倘若将其往前推上半个月来对他发问,他或许会给出和沮授一样的答案。 甚至若是偏激一些的话,他可能会对附和这等保命之举的审荣扇过去一巴掌。 可当它在此刻被抛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始犹豫了。 他亲眼看到了大雍的将士展现出的是何种精神面貌,也见到了这些人在攻入冀州之后对各地民众是如何的。这份足够严整的军纪在袁绍的麾下只有若干支队伍有可能做到,而他们统一的特点便是能拿到充足的俸禄。 在下曲阳被俘之后审配一路跟着对方的进军行来,听到过不少士卒聊起并州聊起关中的话语,也看到了与之相对的袁绍军中的情况。 当他被押解入邺城,看到这些被裹挟入交战之中的士卒尸体之时,当他听闻早在半月多前,郭图和逢纪就已经被袁绍出于振奋士气的用意给斩杀了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早就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偏移。 那么,他是要选择成全袁绍的名声,与之一道走上灭亡,将他们阴安审氏也给一并拖下水去,还是选择倒戈,以一种从头来过的方式求活? 在沮授看向他的目光中,审配最终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公与,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 从中平六年汉灵帝驾崩到如今,他们已经将自己七年有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帮扶袁绍、帮扶邺城朝廷在冀州青州站稳脚跟上,最终以自己也被俘虏,为这段生涯画上一段句号。 就算是最为挑剔之人也绝不能说,他们在作为袁绍属臣之时有任何一点懈怠之处! 可显然,袁绍并未给他们以放手一搏的信任,也没有逐鹿天下之人的能力和气度,随着这位天命所归之人的到来,被一步步逼到了原形毕露。 “袁公宁可相信,杀郭公则与逢元图能用来拉拢河北世家,也不愿意相信,打从我等愿意投效在你门下之时便付出了我等的忠诚,再如何官高权重也绝无意图越权于你的意思。” 审配的语气越发坚定,“公与,抱歉了,我无法在此时和你站在一路。何况,你愿意求死以全袁氏脸面,为大汉殉葬,你的这位明公当真愿意吗?” 袁绍只怕是不愿意的。 在沮授跳出来为他来上一出维护声名之举的时候,袁绍还一度闪过了一个念头,乔琰为了成全这份君臣之谊的佳话,会否收回此前的那出折辱之举。 可他又陡然对上了乔琰的目光。 在那双眼睛里,毫无任何一点要被人以这等方式挟制的神情,就像她也不必因为什么善待名士的名声在战前接见陈琳! 沮授的这份质问,极有可能非但不能改善眼前的局势,反而会令河北士族连带着汝南袁氏招到更为酷烈的打击。 比起终日数着麦子数量苟延残喘地活着,袁绍更不能接受他这袁氏的名声会在乐平月报上会以更加不堪的方式传扬,又或者是如同当年的何苗一般,在董卓的号令之下得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他慢慢地松开了沮授的手,握住了指缝间方才未曾全数落下的那一颗麦粒,回道:“多谢公与为我声援,但我愿意接受这个决定。” “明……”沮授刚想再喊出一句明公,却已意识到,此刻的袁绍心气已丧,再难承载起这样的一份重负,这个荒唐又窝囊的结局是他自己自己做出的选择,不必再由别人做出置喙。 沮授心中复杂不已,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可袁绍做出了这个选择,又置汉室于何地,置他们这些下属于何地呢? 作为此刻掌控局面之人的乔琰显然不会顾及他的这份心情。 她开口道:“行了,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这私仇的还粮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面我们来算算国事吧。” 眼见下方的诸人一个个像是石桩一般呆滞在了当场,乔琰补了一句,“怎么,难道诸位觉得,我此番进攻冀州是专程来索要这笔欠债的不成?” 她看起来好像当真是这么想的! 谁让袁绍所欠下的那笔天价债务和乔琰所提出的归还方式,都半点没有给人以私事的意味! 更别说,这出债务最终的解决之法,竟是要将参与到守城之中的河北世家抄家之后没为劳工,袁绍则亲自数麦子到死为止。 谁还能觉得这是一出私事? 那分明就是乔琰对河北世家此前抉择有误而做出的打压。 然而当她说出这“国事”二字的时候,话中是绝不容任何人错认的认真!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撇开了袁绍欠债这件事,重新看回到这进攻冀州青州之举上来,也当即想到了六月里乔琰送来的那封国书。 从始至终,那句“令不当出自两朝”,才是她作为大雍天子值此登基不久之时御驾亲征的缘由。 重点在刘辩这位汉室天子的存在,不在于袁绍! 糟了!沮鹄心中暗叫了一声。 他们这些河北世家的过错何止是对袁绍发起了支援,还有以刘辩为汉室正统,为之冲锋陷阵这一点。 倘若他此前不要自作聪明地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先对着乔琰做出了这样一番让步,甚至得到了在场有着相似身份之人的认可,他们原本可以两罪并罚,或者逐级削减,而不像是此刻一般…… 为了解决那出私事,他们已自愿上交财产,甚至成为乔琰麾下军屯之中的劳工,也便是个一穷二白的存在,可现在还要对“国事”再行议定惩罚,他们能拿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命而已! 偏偏先前为了保命的种种举动都是由他们自己主动提出的,并非乔琰给他们做出了什么误导,这事情能怪得了谁? 乔琰已在上首开了口:“何为国事?伪朝立于邺城,不能保境安民,令流民四起;不能富国强兵,令饥荒中人各相食之事尤有发生;不能教民开化,只有种种愚民手段推行!朕承袭汉室之交托、民众之厚望,方有今日,何能见二州子民居于水火之中!” 她的目光已先一步转向了刘辩。 帝王威严在这一出对视之中有了何其分明的体现。 刘辩本就已因邺城城破而惶恐万分,现在又看到了乔琰一点没有要跟他念旧情的意思,在惊惧之下连连后退,若非身边的侍卫搀扶了一把,险些直接跌坐到地上。 他方站定,便怒道:“你要做什么?我是大汉天子!” “不……”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调说道,“就算你以这方邺城朝廷为伪朝,你也该当记得,是我父亲对你有一番知遇之恩才能令你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我纵非天子也是大汉的弘农王。你不能杀我!” “弘农王?”乔琰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地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后汉宗室后裔里,能得我承认享有礼待的,不过一个山阳公和一个安邑公而已,哪里有什么弘农王?你总不能因为当年我对你送出了年节礼物,便以为你我之间可算是有交情吧?” “可你也不看看,我以汉灵皇帝坟头黄土请你念及尽孝之心,未得你回应,想来是有和他划开界限的想法,那便不必与我提及什么人情之说!” “我又以早年间进学手札赠送于你,希望你博闻广记,修养己身,也未曾得你研讨回信,唯见你识人不清,用人不明,贪恋皇位权柄,为祸冀青二州。何敢与我言说什么不能如何待你!” 乔琰这话说的,让刘辩一点从中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确实曾经从乔琰那里接收到过这两件礼物。 刘宏的坟前黄土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这大概是乔琰对他做出的什么影射嘲讽之举。 她所送来的手札笔记再怎么被人觉得是重要之物,在刘辩看来,反正邺城之中也有教授他学问之人,同样没有什么大用。 他又哪里会想到,这两件年礼会在此时被乔琰以翻旧账的方式提了出来,也成为了他不堪教导、不配为大汉子孙的证明! 她话中语气依然透着胜券在握的稳重,却分明已真正展现出了对他的杀机,也让他的腿脚彻底发软了。 只听得乔琰接着说道:“伪朝头领刘辩,故汉灵皇帝不孝之子孙,另起新都于邺,冒领百姓赋税七年,徭役征兵赋税无一不重,今大雍克之,当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警告那些还分散于四海的汉室子孙,他们若是如刘协刘虞一般上道,纵然无法享受到那等领取封地食邑的待遇,却也绝不会再被她做出什么兴兵剿灭之事。 可若是他们之中非要有人这般想不开,效仿刘备参与到刺杀她的举动中,又或者是效仿刘辩,以为汉室之名还能令其卷土重来,以天子位自居,对她的大雍做出什么讨伐的举动…… 那真是抱歉了,只能杀之了事,斩首示众! 这就是她给刘辩选择的结果。 她也根本没给刘辩以再行狡辩正名的机会,在她抬手示意之间,当即有人上前,与方才那位搀扶他站定的侍从一道,将他给拖拽了下去。 此前为了寻找到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免于被攻入邺城的大雍兵马发现,刘辩不得不摘掉了他代表天子身份的十二旒冕和龙袍,而后躲入的枯井之中,以至于当他被押解下去的时候,身上再无任何一点能代表他天子身份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个被擒拿住的叛军首领。 不,若是和汉末数位自称皇帝将军的叛军首领相比,刘辩可能还少了几分气势。 但无论他到底是何种表现,他都已暂时消失在了乔琰的面前,也消失在了在场众人的面前。 沮鹄还来不及为刘辩这突遭裁决的厄运所感慨,便已见乔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的面色不由一白。 对于冀青二州子民来说到底也曾有过汉室天子之名的刘辩,在这出对于“国事”的宣判面前,尚且被她直接推向了理当处死的结果,他们这些人,又该当迎来何种宣判? 说白了,刘辩也不过是被袁绍推上了台前的傀儡,最为符合这世家与皇权共治天下的目标,这才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这其中确实是有一拍即合的成分,但刘辩所面对的那些“治理青冀二州无能”“对百姓加诸苛捐杂税之苦”“多行征兵之举”之类的指控,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却该当是这以袁绍为首的政治集团! “诸位本为汉臣。”乔琰再度开了口,也只说了这六个字。 但这六个字,在这已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却像是一块砸入了静湖之中的巨石,带着掀起狂澜惊涛之力。 她忽然拍案而起,以一种更加凛然的语气说道:“我麾下也有汉臣,太尉皇甫义真,为汉室奔走,先有平定黄巾之乱,后有出征凉州边陲,兢兢业业为将数十年,不堕其皇甫氏之名。再如卢公、荀公之流,更是身奉汉室之命,有舍己忘身之态。” “然汉室衰微,民心在我,汉臣也可为大雍之臣,所为不过一句海清河晏而已。这天下到底是姓刘还是姓乔,在他们这里从来没有那么重要。” “可对诸位来说,这王权更迭之事,倒像是给你们累积权柄的契机罢了!” “敢问一句,平心而论,这邺城到底为何要守?” 这仅剩弹丸之地的邺城,难道真是汉室精神之所系,明君圣主居于内廷,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折服吗? 还是说,他们在此刻抱残守缺的不过是他们所谓的体面和权力,根本不在意,在那邺城朝廷的治下,那些百姓到底已经比其余各州晚走出了多少步。 “我也想再问一句,我与那刘辩到底谁堪配这皇位,竟令你袁本初联手这河北世家子弟,在狗急跳墙之时还能拿出刺杀的戏码!” 沮授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还真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也着实是个龌龊且不上台面之事。 他本就不觉得乔琰在此时还有什么必要做出污蔑的举动,当他看向袁绍的神情和动作之事更能确定,这还真是个属实之举。 虽然乔琰好像根本未曾在意于此事一般直接往下说了下去,但这一意外消息,当真是令沮授对于袁绍的明公滤镜再度破碎了一层。 “河北世家——” 乔琰冷笑了一声,“自我麾下大军于幽州南下,于并州东进,于兖州北来,于徐州西出,更有关中兵马直抵河内,最终汇聚于邺城的路上,所见坞堡重楼之多,远胜于他处。怎么你冀州地界上是要取代幽州成为边陲固守之地不成?” 这当然没有这个可能。 这些坞堡的存在与其说的为了作为必要时候的躲藏避祸之地,不如说,这就是在袁绍的放任之下,河北世家用于掌控周边的核心指挥之所。 “于你等而言财富可以轻言放弃,只因你们很清楚,只要给了你们再度起势的机会,这些财富都可以快速以其他方式攥取到手。” “你们何止是欠我那五万石军粮可以养活的民众,更欠我那些因你等治理不当、过度募兵导致的黎民伤亡!” “还有,今日这守城之中,并非死于我方攻城,却是死于你方勒令不可后退的,到底有几人!” 几人……这可实在不是个容易在仓促之间得出结论的问题。 就连袁绍这位本该只动动口作为领袖的,都在今日的这场交战之中拔剑杀人,更何况是那些听命于他的。 乔琰徐徐接道:“既是要谈国事,百姓便为国之根本,我就与诸位来谈谈这一笔账。” “沮小将军,先前对于那笔私债的解决方案乃是由你所提出,我很满意,不知现在这一出,你又有何妙招?” 沮鹄只恨不得自己先前从未给出过那样的答案。 现在的这个问题……就算他并未参与到这守城之战中也着实不好回答。 若要重罚,在乔琰的话中,他还依稀能听出那等一命偿一命的意味,可这数年间死于灾害与兵祸的民众何其之多,哪里是用他们这些士族子弟的命就能换完的! 只怕还得将他们之中一些人的脑袋给多砍上几块。 他也绝不能说出这等得罪人的话来,将这河北士族全送上死路。 而若是将这个“妙招”说得太轻,只怕也会令乔琰不满,那同样是让他好不容易自救回来的小命再度丢掉的绝境。 他的额前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浮现出了一层冷汗。 但正在他迟疑于自己该当如何回答之时,有一个人先站在了他的前头。 沮授朝着乔琰行了一礼,说道:“请陛下效昔年凉州与徐州之事吧。” 凉州之事,便是以民众状告之法,处决汉阳四姓之中的当死之人。 徐州之事,则是刘备在百姓的求情之下保全性命。 这确实是最公平,也最能给冀州百姓一个交代的法子。 当这句话是从沮授的口中说出之时,也就更有了一番执行起来的名正言顺。 此时已不必多问,沮授到底是出于对儿子尤有一份保全之心,还是他终于因看透了此刻的时局而愿意对乔琰做出几分配合,总之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效力于她麾下的崔氏与田氏,以崔烈崔钧和田丰为代表,其实也隶属于河北世家的行列,若是对其当真奉行斩尽杀绝之道,也是令内部取祸生乱。 倒不如,杀一批,留一批。 而这些留下的,却还要因那出“私事”为她打工效力,直到袁绍数完这还债米粮为止! 身在邺城的百姓早在此前都城封锁之时就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生怕即将到来的战祸会将他们也给卷进去。 当听闻大雍兵马到底有多少之数的时候,他们更是早已做好了要被调拨入守城队伍之中的准备。 战事无情乃是常态,大概他们是难以存活了。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雍军队攻破城关的速度会有如此之快,根本没有给邺城守军以增兵扩张的机会。当他们一个个瑟缩在屋中生怕迎来灭顶之灾的时候,却又从这些入主此地的兵卒这里得到了一个令他们异常宽心的消息—— 军马入城,不得有冒犯城中民众之举,违者以军令论处。 在袁绍这些躲藏入街巷之中的“叛军”被擒获之后,他们更是获得了一份暂时的宁静。 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会在三日后听到这样的消息。 当街巷之间的铜锣响起之时,他们便听闻,这邺城朝廷的皇帝,因其并非循礼法而立,又未有治民之能,由大雍陛下议定,将其当众出斩,以示天下再不分二朝,唯有大雍才是这正统国号。 处死前朝天子之事,对于这些邺城百姓来说,简直是头一次听到的奇闻异事! 但显然还不只是如此。 这邺城之中原本发号施令的大将军被困于囚牢之中,每日除却两餐饭食和入睡之外,将以数米为业,以示粒粒辛苦,入库不易。 而这冀青二州地界上的世家子弟连带着汝南袁氏族人,将于刘辩被处斩之地,为期一月,接受二州百姓指证控诉或是求情得免。 若行事无端,便将其压赴刑台处死,步上刘辩的后尘,去与那位伪朝天子作伴。 而若是其确有其才,便先为大雍军屯劳工三年,以赎其罪责。 “以此法行事,总会有人介于当杀与不当杀之间,就此蒙混过关的吧?”郭嘉望着远处的这片人群簇拥而来的情形,不由摸了摸下巴感慨道。 乔琰负手而立,也正看向那个方向,回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也无妨。就算真是如你所说的蒙混过关,在经由军屯三年的打磨中,也该是另外一番面貌了。何况——” “三年的时间,已足够让他们在重新走回外界的时候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局之中,他们但凡有一点落后,便会彻底掉队。而这天下之间的聪明人,也并不只是会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之中被挖掘出来的。” 郭嘉颔首:“这话说得倒是也对,那么我便提前恭喜于陛下了。” 三年之后的沮授审配之流到底能否成为乔琰的下属,在此刻大雍的人才济济之中并不那么重要,可以预见到的是,河北地界上的势力,将遭遇一场暴风雨一般的大洗牌了。 而在这番风浪中处在弱势的河北世家,为了能减轻还粮的压力,必须紧随着乔琰的脚步,成为她麾下的可用之才。 偏偏,这无论是协助于袁绍还债还是依照乔琰旧例行事,都是出自他们自己人之口。 多么荒唐可笑! 但或许,眼前场景里更为可笑的,是刘辩被推上刑台之时,已然是一副半疯半癫的状态。 他好像还沉浸在自己尤为天子的梦境之中,在看到台下前来围观的好事之人时,还以为那些是听从他号令的下属,竟身着囚衣朝着他们做出了个平身的举动。 但很快,他就被押解他的士卒给扣押回到了他该当去的刑台之上,被牢牢地捆缚在了那里。 对他的身不由己,乔琰或许有过几分同情,可惜,他和刘协刘虞不同。 若是让他活着,迟早要惹出麻烦来的。 更不必说,比起刘辩,更值得同情的,显然是那些直到此刻也不知天地几何的黔首。 午时的日光已在此时以一种异常灼灼的姿态,映照在了这片邺城的土地上。 当刀斧落下的那一刻,郭嘉听到乔琰用一句话作为了对刘辩之死的总结—— “这是大汉彻底落幕了。” 第426章 行将班师 虽说在乔琰登基之时,便已是汉雍二朝交接,乃是属于她的时代彻底到来,但在邺城朝廷彻底覆亡之前,这天下到底还会存有几分不同的声音。 汉朝屡次的力挽狂澜,总还会让人留存有什么绝地翻盘的希望,而刘辩的处境,也无疑要比光武帝早年起事之时的局势好上不少。 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不对,若是按照现在的时间,还没有东山再起这个词,就算后世再有谢安,也绝不会是出自于东晋的谢安了。 当乔琰此刻总摄天下之权后,她也绝不会让五胡乱华,永嘉南渡之事发生了。 “令人去将刘辩的尸体下葬了吧。” 在她方才于朝堂之上的话中,她不承认刘辩这个弘农王的身份,只认为她所册封出来的山阳公和安邑公,但当她已经彻底踩灭了大汉的最后火种后,给对方一个体面也无妨。 再不往回收一点,那些还正在等待审判的河北世家子弟,只怕都要以为她是董卓了。 但对于战败的一方来说,河北世家受到的待遇实已不能说是太坏。 早年间便选对了人,任职在她麾下的河北世家代表里—— 崔琰早在她为并州牧之时便为并州督邮,以其“有青松之操”的品行来督导并州民众与官吏,随着乔琰成为天子,崔琰一面继续跟随郑玄潜心学问,一面也领了尚书台的官职,作为天子近臣之一。 崔烈在并州养老,其子崔钧则出任了豫州刺史的官职。 田丰本在协助幽州定计作战之事,现如今也能凭借着这份对峙袁绍的战功升迁了。 而此番攻伐邺城的一路上,倒戈够快的中山甄氏同样获得了不少好处。 甄氏早年间可不是依靠商业发家的,甚至若是将其追溯到王莽篡政时期,汉太保甄邯曾官拜大司马,甄丰也曾官拜大司空,只是因东汉建立,才逐渐衰颓了下去,到了甄宓的父亲那一辈,只是做到上蔡令而已,又以早逝之故,无法对甄氏提供何种支持。 但因他们这番极有眼光的投诚,并由甄俨总领中山势力向吕布等人大开明路,令其能及时与赵云等人会合,成功混上了大雍的战车。 甄俨自己成为了下曲阳的一县长官,他那个本当在明年成为袁熙续弦的妹妹则被送往了乐平书院就读,颇有一番能以大雍嫡系官员流程培养的架势。 那么,那些站在袁绍那头的乱臣贼子被以秉公办理的方式处置,能有什么问题呢? 大雍天子御驾亲征,大雍兵马全线入侵,总不能是来招安的吧! “不过,虽然明白这是去浊取优的必由之路,真要面对这等场面,还是令人不觉有些……唏嘘。”刚赶到冀州的崔烈正好遇上了这第二日开始的河北世家审判论罪之事,开口说道。 算起来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在当年他耗费五百万钱买下三公之中的司徒位置时候,便应当被称为晚节不保,到了如今更是有些心力不济。 好在他比任何人都要幸运的是,他被汉灵帝在当年选作了用于镇压并保护乔琰的人选,也在乔琰出任并州牧之时并未被从并州调离,以至于今日却是凭借着一份早年间的“教导”还能勉强以帝师自居。 时至今日,崔烈当然还不至于有这等昏昧举动,去利用这份交情来给河北世家谋求什么优待,但让分属同宗的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都在此番冀青二州交接里保全下来,总还是无妨的。 二崔多出清流名士,除却他这个一步走错的“铜臭之人”外,举家家风更近乎于陈郡袁氏,其实就算崔烈不亲自来求,这份灾厄也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毕竟,乔琰何止是承了崔烈的人情,也承了崔寔那份撰写《四民月令》农书的人情。 但崔烈的亲自到来,确实要比这些所谓的官职委任事实,更有一番令河北未曾涉事世家不必惶惶终日的效果。 乔琰朝着崔烈回道:“做出抉择的主动权原本是在他们这里的,也没人逼着他们,袁本初为了拉拢河北世家,不惜杀郭图逢纪以示起决心,可见他们的地位。都说为政以德,既已无德,何必为政!” 崔烈怅然道:“诚如陛下所说,既是咎由自取,必当杀其首脑以儆效尤。事实上,陛下已经留情了。” 要不是乔琰没有将那番刺杀放在台面上来说,就连将其作为对袁绍的斥责都不过是一句带过,河北世家遭到的血洗势必要比今日还要可怕得多。 那可是行刺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哪里是什么随便说说的事情。 就算乔琰不打算对一场并未得手的可笑刺杀投以多少目光,她的下属之中能忍受有人居然怀揣着此等想法的,都绝不可能会有几个! 尤其是最将乔琰当做偶像的吕令雎,直接提着她那把长枪就跑去找那位始作俑者算账去了。 所幸她还没冲动到把袁绍的脑袋给当场敲开花,而是在看着袁绍数了半个时辰的麦子之后转头离开。 崔烈原本还以为,这是吕令雎觉得袁绍从原本的大将军变成今日这等囚徒模样已经够惨了,还是不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了,结果没过两个时辰,在袁绍的囚牢不远处就多出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从吕令雎这里领了办事的工钱。 前者负责在袁绍只能吃牢中伙食的时候在他对面吃席,另一个则负责在袁绍的对面数大豆——数出声的那种。 崔烈一问之下才知道,第二个是吕令雎问了司马懿之后从他这里得到的建议。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可怜一下,袁绍本就不怎么样的处境,还要在此时再雪上加霜一层,还是应该感慨,乔琰所栽培出来的下一代接班人真是……本事惊人。 而这些其实在他这里还能算是孩子的二代官员,虽说手段如此,却也从未有打扰乔琰计划令其难办的举动,在分寸感上表现得并不差。 反正也正如乔琰所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活着看到大雍的蒸蒸日上,活着遭受这种种磨砺,远比死了更为折磨。 何况,袁绍想要借此保全他的三个儿子,难道真能如他所愿吗? 能如沮授审配一般身处高位却还颇得名望的着实不多! 在短短半月之间,先后殒命的冀青二州名流已令这邺城长街上的行刑之地几乎为血色浸透。起先,那些闻讯赶来的民众还有些犹豫,不知乔琰所提出的这等举措是否只是在作秀。 但大约是刘辩之死给了他们以举报的底气,又有第一个被杀的罪臣为例,一条条申诉上报的罪状都陆续呈递到了乔琰的面前,也随着她的下属陆续接掌冀青二州卷宗予以验证。 很是不巧,这论罪当斩之人里就包括了袁尚。 最得袁绍喜爱的袁尚能在被曹操擒获之时说出想要冰来降温,已不难让人猜到,他平日里所能得到的宠眷优渥到了何种地步! 表面上看他诚然是袁绍最喜欢的那种样子,相貌俊秀,亲近长辈,言辞动听,可背地里的欺男霸女、侵占土地之事他是一点都没少做。 在被推上刑台的那一刻,他再有多少失态恐慌,也显然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前来将他保下来,只能看到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周遭的百姓都做出了一番拍手叫好的举动。 袁尚的死讯被乔琰带到了袁绍的面前。 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已又看起来年老了几岁,其衰老的状态也显然并不只是表现在脸色和发色之上,还有他此刻稍显佝偻的脊背,以及他在将麦粒从指尖拨过的时候表现出的一刹停顿。 但当他听到袁熙袁谭得以存活下来,又成为了劳工之中的一员,手上的节奏重新加快了起来。 这份数粮食的工作当然不可能给他以浑水摸鱼的机会,一旦他的速度变慢,就会有人“督促”他加快速度的。 他的目光没有朝着乔琰的方向看,生怕在看到对方这等彻底成为天下共主之时的样子,他会将自己认命的决定收回去,做出什么愚昧到让袁氏彻底消亡的行径。更怕他会忍不住在乔琰此刻的战果之中越发难以忍受这等枯燥的折磨,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只是在此时看着自己手中流过去的麦粒,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片历史的流沙,正在以不能由他干涉的方式流淌过去。 在听到乔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的时候,这袋麦子正好数到了最后一颗,而这也是他唯一能够经手的东西了。 此后冀州如何,与他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说起来,陛下打算以何人接手冀州刺史的位置?”曹操从乔琰这里听到了袁绍的结局,叹了口气后这才开口问道。 青州刺史的位置,早在青州还未曾被收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贾诩的囊中之物了。 他这趟没往邺城前来会师,虽是有那么一点犯懒的意思,但也可以说是在着手恢复青州地界上的政务。 那么空缺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冀州刺史的位置了。 邺城朝廷的影响力势必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会留存在冀州,冀青二州也正如乔琰所说,若是算起此地的情形,不知比其余各地落后了多少年,真要派人前来治理的话,必然得是乔琰的心腹,还得在行事上有着足够的魄力和能力,有着肃清战后秩序的底气。 乔琰几乎并未犹豫地便回道:“我有意令子脩接任汉中太守的位置,将徐元直调回接掌冀州。” “此外,幽州方面此前留了太多的人手,本就是为攻破冀州而准备的,今日正好再行进行一番调度。” 诸葛亮、司马懿和陆议全都放在一州地界上培养,外加上还有个荀攸在那里,实在是浪费了,司马懿已是预备放在豫州去协助崔钧了,正该将其余三人分去三州境内。 包括将领的调度,在回返长安后也当进行一出调整。 令徐庶担任冀州刺史,其实不算让曹操感到意外。 这位是当真符合这嫡系官员、忠心耿耿、实力与资历具备的条件。 不过让曹昂担任汉中太守,却着实让曹操有点意外了。 可当他对上乔琰目光的那一刻,他又清楚地看到她在做出这番委任之中的坦然。 她既敢对曹操做出车骑将军的委任,也为何不敢放手用曹昂为官呢? 汉中之北的长安乃是她的龙兴之地,汉中以北的益州已经随着南蛮平定而再非隔绝世外之地,位处中间的汉中绝不会因委任了什么人在此便被夺走权柄。 这是一位实权帝王的自信! 她又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接着上头的那一句说道:“说到人手太多,还有个有趣之事。前几日青州那头给我送来了消息,说是交州定期在八月里送来的扶南大舰抵达了东莱郡的港口,结果东莱郡早就已经被孙观蒋钦等人给拿下了,根本没将其派上用场。把那同来的交州士家子弟可给急哭了。” “我只能回信说,大海广阔,除却海上夷洲琉球等地外,还有不知多少领地,更不知有多少物种在外,或许便能有更多亩产千斤不惧旱蝗灾害的作物在那重洋之外,这些大舰,总会派上用场的。” “孟德,你说是不是?” 天下固然已定,但她的征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曹操也不免随着她这话的说出而生出了一份豪情,“看来,陛下这逢战之时才设立的将军位置,可能没这么快撤下去了?” 乔琰没直接对此做出回答,只是回道:“那就要看孟德的表现了。” 总之,现在是他们行将班师还朝的时候了! 让乔琰有点意外的是,在他们即将离开冀州的时候,任鸿找上了她,所为的还是个颇有意思的事情。 “前几日状告安平县大户之人里有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正巧遇上了,又见她天资聪颖,便打算将其收下为弟子一并带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想到当年她见到任鸿的时候,她还是因为洛阳宫变之后被马伦收为弟子一并带往并州,刚刚开始窥见一点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也尚还未觉自己真能实现那“鸿羽不低飞”的展望,今日却已是自己收下一名弟子了,倒是让人颇有一番眼见青苗长成的满足感。 “她的表字有些特别。”任鸿回道,“这姑娘名为郭照,她父亲曾是汉末的南郡太守,因奇她早慧便为她取字为女王,意为这是我家女中之王。” 所以将姓与表字连在一处,便是—— 郭女王。 “你是想问,她这个名字是否有僭越之嫌?”乔琰见任鸿面露迟疑之色,便接话问道。 未等任鸿回话,她已旋即朗然一笑:“何必担心这么多呢?她若真有这等跻身上位,力争为王的本事,那就来试试,这三公九卿之位里,能否在数年后再多一女子!” 第427章 洛阳论功…… 她此番亲征冀州将汉室彻底灭亡的举动,已是意味着大雍女帝坐有天下,实为不可阻挡之势。 对外如此,对内理当更是如此。 如果说此前还在私底下有些闲言碎语,对她将四位女官提拔到九卿的位置上有些微词,只是慑于她才登基不久正需要几把用来立威的火,这才没敢在台面上说出来,那么随着这场冀州青州的收复战事以这等扫荡一般的方式达成,他们也将更不敢有什么风言风语。 到了此时再触怒她,可不必指望着,还能有什么意图兴复汉室的势力能趁机再起,又或者是世家势力能拧成一股绳索对着乔琰做出什么制衡。 若他们真这么做了,可以考虑一下,是要选择去跟袁绍作伴一并数麦子去,还是跟河北世家一般,统统被拉上一决生死的审判。 兵权与民心都在乔琰的手中,他们唯独能做的是顺应眼下的时局,而不是对她提出什么没有作用的斥责。 这样一来,女官陆续登上朝堂的大环境,便已随着硝烟落定而逐渐成型了。 倘若真有封侯封王之才,何须避讳什么名字之说,上这台前来一展身手便是! 或许培养出一批女将女兵,放眼天下十三州中,能有这个条件的还只有益州、凉州这等地方,但文官之中,却已可以先出一批得力之人了。 想到此番自河北地界上得到的三位女官人选,乔琰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甄宓不必再先与袁熙捆绑在一起,后又成为后世风闻之中徘徊在曹丕与曹植之间的红颜祸水。 郭照不必只能在替曹丕争夺继承人之位上发挥才智,也不必担负着害死甄宓的疑似罪名。 第三人,便在辛毗此时已经得获自由的家人之中,乃是他今年只有六岁的女儿辛宪英。 在乔琰等待河北世家的惩处落定之前,于邺城之中和这个孩子见过一面。 辛毗的骤然投敌,给他的家人带来的压力不小,但当乔琰见到辛宪英的时候,这孩子却早以一番“袁绍不敢擅动,邺城将有不保”的说辞劝家人从容处事,瞧着这作风,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倒是当得起那句“至于辛宪英者,度魏祚之不长,知曹爽之必败,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当是第一流人物”的评价。1 可惜,年纪小了一点。 但如今也正是乔岚、乔亭、任鸿、蔡昭姬、黄月英这些年轻姑娘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的时候,这些后起之秀还有着足够的成长时间。 不过比起尚且年幼的辛宪英,更可惜的应当是另一个人了。 孔融那位因他被捕即将抄家、说出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女儿,还没出生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出现在世上。 青州有变之时,邺城接到了袁谭令人急报送回的求援信件,令孔融仓促回返,可惜才抵达青州不久,他就随着袁谭战败、辛评被擒而失去了用武之地。 不过他到底是在北海地界上经营了数年之久,在青州有不少与之交好的友人,在其逃亡之中也得到了一番收容庇护。 就是不太巧地遇上了贾诩这个老狐狸罢了。 故而在河北世家的各方处置几乎完毕收工的时候,孔融也被押解到了邺城。 大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同样深入人心,这就让既是孔子后裔又有“让梨”美谈的孔融绝不适合在此时被处决,但要是将其轻拿轻放更为不妥! 刘辩以陈琳所写的檄文发起对乔琰的声讨,向着四方募集支持的时候,孔融可以说是头号对其再度做出一番响应的。他更是在刘辩意图迎战乔琰的时候给出了一番建议。 若是将其直接放了过去,她给刘辩扣上的“反贼”说辞将因这区别对待而站不住脚跟! 所以,孔融必须遭到处罚,还必须是极为严重的处罚。 按照大雍所承袭的律令五刑,乔琰最终决定,对孔融执行杖三十,流放夷洲的决定,在名义上说便是—— 身在夷洲的吴郡四姓多年间与中原隔阂,少有接受德行操守的教导,孔融既承袭孔氏家风,理当以教化四姓子弟为己任。若是尤有闲暇,不妨将岛上的土著也给一并教了,以示其“有教无类”之传承。 至于其不辨是非,声援刘辩之事,倒是可以同那吴郡四姓教学相长,一道反思反思立场。 以夷洲地形和条件,加上上头还有顾雍这位夷洲太守从中监管,能让孔融与吴郡四姓联合起来,甚至反攻扬州的可能性,应当说是微乎其微了。 不过为了防止孔氏子弟能说会道,且还有兴复汉室之念,真与那岛上囚徒来上了一出一拍即合,乔琰想了想,又为孔融选择了一位同行之人。 这家伙算起来还是个对乔琰来说的熟人。 因统帅先登营立功的麴义听闻了乔琰的这道指令,难以避免地动作停顿了一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馥! 当年他凭借着汝南袁氏门生的身份拿下了度辽将军的位置,连带着麴义一道跟随他来到了并州地界,却因并未配合于乔琰的行动而被扣押在囚牢之中。 麴义早早完成了从属上的转换,韩馥则过了几年的牢狱生活这才被送回到了邺城来。 对于给韩馥敲定官职,袁绍可算是废了不少脑筋,他甚至一度琢磨着想要让韩馥去刘表那里做个说客,以彰显与乔琰合作绝无什么好处可言,然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给韩馥在邺城中找了个不接触到兵权的闲散职务。 要说这官职对韩馥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有了身在并州的那段经历作为心理阴影,韩馥是真不大想要带兵。 可当邺城之外被大雍兵马四面合围之时,他却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负责看守一路城门。 凭借他的本事显然不可能对乔琰的部下做出何种拦阻,也算他的运气不错,并未在这出守城之中丢掉性命,但不管是默认接受还是毅然站位,他都得算是袁绍这头的人,那就正好在此时给他安排上这样一出职务作为惩戒。 为何选韩馥?因为他没有这个与孔融联手抗衡乔琰的胆子。 当麴义决定亲自去送这位曾经的上司一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从韩馥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对这番委任的满意神情。 毕竟,按照韩馥的理解,孔融不会被乔琰暗中处决的话,他这个跟随前往夷洲的人当然也是安全的,唯独需要注意的也不过是身在海外的处事之道而已。 这他明白啊。 经历了这一番职位变化后,他除非是吃饱了撑的,又或者是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多一条,不然为什么要跟乔琰对着干。 要说此刻韩馥最为羡慕的是什么人,排在头名的便是崔烈。 大家都是河北名士出身,也都被派遣去了并州担任了个要职,怎么就你崔烈能一边养老,一边看着儿子在乔琰的手底下高升? 这人与人之间的处境差别也未免过于明显了。 而排在第二名的大概就是袁耀了。 早前曹操进攻豫州、袁术死在乱军之中的时候,谁都觉得,这对于袁耀这等全靠父亲地位才能挺起腰板的人来说,简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了。 然而先有乔琰亲自驰援颍川,后有袁耀突然出任南阳太守,没有一件是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他的这个官职到底是因早前乔琰与王允等人的权力博弈,还是因为乔琰有令人屯兵在侧钳制刘表的需求,都并不那么重要,总归能让袁耀在乔琰登基之后依然坐稳这南阳太守位置的,大概不会是他在治理一郡之地上表现出的天赋,而是他这大智若愚的站位方略。 眼下汝南袁氏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因投靠在袁绍的麾下而遭到了清算,以袁绍眼下的处境最为悲惨,反倒是袁耀还过着令人艳羡的平静生活,当真是令人只觉命理无常。 韩馥也不指望自己能像是袁耀、崔烈一般享有如此地位了,只是想要个平静的日子,总不能算是什么奢求吧? 这么一想,他便打定了主意,必定要与孔融一道严守乔琰的规矩,等到完成了教化吴郡四姓子弟的任务,他就离开夷洲功成身退。 反正比起已经被安排在冀州新开辟出的军屯中种植越冬粮食的河北世家,比起还不知那等重复性工作要持续到何时的袁绍,他的结果已算是从对比中感觉到满足感了。 这也让他在重新见到麴义之时,比起因当年下属在这平定邺城之战中建功升迁而觉愤恨,还不如干脆放平心态。 麴义将韩馥的这番表现和说辞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乔琰回道:“能有这等激流勇退的觉悟,总还是不晚的。” 归根到底,韩馥也并未给她造成什么麻烦,甚至还该算是给她提供了一员虎将,那么等夷洲事毕,就让韩馥寻个安生地方去做个闲职吧。 不过说起来,在这出邺城的易主中,有此等急流勇退想法的,倒不止是韩馥一人。 还有杨彪。 在刘辩被处死之前,杨修的父亲杨彪就已经来找过她一次。 乔琰原本还以为杨彪是想为刘辩来求个情,将其从处死的结局改换为寻个放逐之地将其看守起来,起码也能保住性命,倒是没想到,杨彪是来向她告老还乡的。 以此前曹操、许攸、辛毗、张郃等人都在乔琰手下得到了新委任的情况看,乔琰其实并不介意于对此前任职于邺城朝廷之人重新起用,只要并未在正面战场的交手中给她带来不可挽回的麻烦,且的确有可用之处,便能顺利地完成这出阵营上的转换。 杨彪在邺城中早已不被重用了,虽还挂着个三公的名头,却和被挟制在此地的人质差不多,要不是大雍这方攻破城关及时,可难保他会不会被袁绍用来作为商谈之物,这么一看,他要从汉民变成大雍子民更非难事。 更不必说还有杨修的这层关系在。 但杨彪在思忖一番后还是决定,自此告老还乡,回返弘农颐养天年,或是前往乐平书院,与蔡邕等人为伴。 对乔琰以长安朝廷之名对他发起的入职邀约,杨彪给出的婉拒理由倒也不难理解。 当年他还身处洛阳之时,险些因为八关之外的各方举兵抗击董卓而被牵连身死,不过是侥幸得脱而已。彼时的杨修便同他打过一个赌,说的正是谁能先入洛阳。倘若是由乔琰先进城,杨彪便必须准允杨修能前往并州任职。 “或许当年未能有胜过小儿眼力之时,我就该当有这等退出官场的觉悟了。” 然而彼时的邺城急需三公坐镇,对着杨彪伸出的橄榄枝让人难以拒绝。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之间又毕竟有着姻亲关系,杨彪更不好拒绝袁绍的“好意”。 但以今日情形来看,他当年做出的实在是个错误决定,险些给弘农杨氏都带来灭顶之灾。 好在,杨修并不只是完全受到了他的影响长大,更是因那出鼎中观辩论紧追着乔琰的脚步,养出了一副政见上的理智头脑,也让这本将倾覆的世家得以悬崖勒马。 杨彪又道,即便忽略掉这等对自我能力的认知,他也不适合再前往长安任职了。 个中的道理,就算他不说,其实乔琰自己也明白。 乔琰对世家的打压颇有一番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意味,在眼下所表现出的情形里,像是要让世家子弟和被她的文化普及栽培出的人才,放在同一个环境之中竞争。 可杨彪怎么看都觉得,正是因为这出最为明显的举动,让人忽略掉了她对于朝堂之上做出另外一番变革的动作。 她在同时削弱三公、九卿和尚书台所能执掌的权力! 太尉皇甫嵩几乎没有实际的兵权在手,卫尉和光禄勋都是直接听从于乔琰指挥的。 司空黄琬下辖的宗正、大司农、少府分别由乔岚、秦俞和蔡昭姬所领,几乎已经被架空了,不过是在名义上还顶着三公名号而已。 程昱的司徒倒是要比原本坐在司徒位置上的王允有实权得多,但归根到底,这不是因为这个官职赋予了其此等地位,而是因为他为乔琰效力多年从无二心。 九卿看似变动不大,但弘农杨氏的官场传承,让杨彪不难在想,乔琰这个将少府之中的一部分职权分出来,成立了那个尤为特殊的工部,到底真是为了让蔡昭姬以这个年纪接掌九卿之一的位置更有说服力,还是她有对官职体系做出一番改动的想法? 是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尚书台就更不必说了,到如今为止,尚书令的位置上还未曾有人坐上去。 要说这也没什么错。 就算在王莽篡政的短短十余年间,他也曾经对官职体系做出一番调整,甚至给少府取名叫共工,将大司农叫羲和,连带着水衡都尉都以“予虞”之名列入了九卿行列。 乔琰既已建立大雍朝廷,对官职体系做出改动,才是正常帝王的举动。 她自身实力过硬,希望更加明确各方的分工,也因其性别的缘故,更需要在这等洗牌之中先确保皇权稳稳凌慑于相权之上,都是能解释得通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番改动可能造成的波澜,杨彪决定,还是由他退出政治舞台,由从未站错过立场的杨修跻身其中,更能确保弘农杨氏的利益。 虽说这份变革大概率不会在天下初定的三两年间就揭开序幕,但早一步退出漩涡,他还能少掉一点操心的头发。 乔琰看了看他这数年间焦虑的后果,很难不觉得这句话里的可信度极高。 也不知道华佗和张机在将域外传入境内的疾病和中原地界上的伤寒病症都研究透彻之后,能不能考虑一下养发方子,以便她的朝堂之上看起来年轻一点。 但想到她前几日还在和曹操说的扶南大舰出海之事,她又难免觉得,还是先让这两位神医将工作重点放在海航疾病上为好,其余的…… 难道偌大一个池阳医学院,居然不能再培养出几个高端的医学人才吗? 那说出去可太不像话了! 她一边想着这些还有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一边令人将邺城朝廷中库存的典籍、府库、卷宗尽数打包装车。虽说这数年间邺城朝廷是何种实力,天下人都看得明白,却也难保有些偏门的学识,可以成为她们这头参考的信息。 而那些原本是用来将粮食从关中运往洛阳的粮车,也恰恰在此时重新被派上了用场。 徐庶也在这期间接到了乔琰的命令,在曹昂快马加鞭赶往汉中后前来了邺城,于是,这出交接也便以越发稳妥的方式进行了下去。 “在你来前我已让人先做了一件事,”乔琰伸手示意徐庶入座,开口说道,“我令各方郡县之中将此前我方对檄文的回应宣读了下去。” 当然,准确的说,不是祢衡那出对袁绍麾下势力的毒舌打击,而是王粲的那出答冀州老农问。 这出回应因为袁绍刻意限制的缘故,要大规模流入冀州着实有些不易,尤其是一些相对偏远的区域,更是难以清楚地知道这出两朝博弈到底是何种状态。 而当王粲的檄文以这等通俗易懂的方式传递下去后,因其中还有互动故事,或许还能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进一步扩大传播的范围。 冀州的百姓此前或许听过其余各州的情况,或许没有,但他们必定会因这等改朝换代之事而觉忐忑,但…… “现在先有河北世家被以这等平息民怨的方式做出惩处,后有这出答复冀州老农之问,令冀州百姓知晓陛下心中有对他们怀有牵念,只要接掌冀州之人能尽快将乱局稳定下来,使得各方周转进入从容有序之态,那么对他们来说,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人到底是谁,国号到底是汉还是雍,都并不是他们该当考虑之事。”徐庶已敏锐从乔琰的举动之中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当即接话回道。 “但这可不意味着你的任务会因此而容易多少。”乔琰郑重地开口,“冀州的缺漏看似可以经由三两年弥补回来,可一旦其中遭逢灾年,你的压力会比任何一州的长官都要大得多,我也不会因为你是初为刺史就对你降低要求。” “冀青二州乃是最后回到大雍治下的,若真有祸乱发生,甚至可能因为此地世家势力被削弱而更容易掀起狂澜,倘若出了什么问题——” 徐庶斩钉截铁地回道:“那我便提头来见!” 该说不说,徐庶毕竟是由程昱教导出来的,在这作风之中还真有几分对方的影子,如今他们一者在朝中一者在州郡,倒是令乔琰省了不少心。 她朝着徐庶说道:“有你这句承诺我便放心了。” 在她已决定将诸葛亮于随后自幽州调拨进冀州后,应当还能再加一层保障。 更何况,冀州青州的情况完全就是一个整体,一旦冀州有变,青州也难以幸免。 就贾诩那个面面俱到且格外老辣的脾性,大概不会对徐庶这个邻居的处事缺漏视而不见。 不过乔琰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加一层保障。 之前为了激发王允等人对她出手的决心,她还曾经让李儒往齐周的面前晃悠了一番,又在特定的时候将李儒给调回了并州。 这位如今也得算是“老当益壮”的状态,想想此刻正是朝里朝外都缺人的时候,他还在并州赋闲,也不太合适吧? 倘若他不想有个官职牵绊住手脚的话,就当个冀州刺史府中的顾问也不赖。 远在并州的李儒若是收到乔琰的这出委任,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反正对徐庶来说,在重建冀州秩序之中多一个有用的帮手,总归是一件好事。 如此一来,再在冀州境内留下麴义和乐进戍守,若真有局部的武装冲突,料来也是无妨了。 乔琰也能放心启程而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先不必直接回返幽州去?”正好同乔琰遇上的吕令雎听闻这个消息顿时一愣。 这会儿可不像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了,并无什么可以让她协助乔琰并肩作战的机会。 按理来说,邺城朝廷既已不复存在,她便该当尽快返回辽东,将督辖乌桓人的权柄从阎柔的手中收回,以防大雍兵马对边境的震慑力度不足,令乌桓人重新生出什么不当有的想法。 将天下一统的消息借着她这位护乌桓中郎将之口朝着公孙度说出,也能彻底打消他的一些念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凭借着这出消息来和同僚磨合关系。 “这个消息由你来说还是由别人去说都没什么区别,还是说,你觉得你在辽东的种种表现还不足以让公孙度看到我大雍兵马的能力?”乔琰笑了笑,调侃道。 公孙度的膨胀之心是建立在大汉四分五裂,处在兵荒马乱之中的,可如今的乔琰和其麾下谋臣武将所展现出的,分明是一番虽远必诛之态。 他有何胆量在袁绍都已走向这等结局、刘辩也被丝毫不留情面地诛杀后,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当然不敢! 别说公孙度不敢,这出冀青归附的消息既已能送达到身在汉中的徐庶手中,也就当然已在此刻送到了益州刺史吴懿和荆州刺史刘表那里,他们也都因此交战之速而出了一身冷汗。 吴懿原本还觉得乔琰将他提拔为益州刺史,多少有几分需要依赖于东州士势力的意思,赵昂这位牂牁郡太守要平定南蛮势力,也多需他从中牵线搭桥。 可随着孟获等势力倒戈,交州向着乔琰投诚,现在又是天下统一的霸业画上了最后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要是再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在找死! 刘表倒是已经陆续在乔琰给出的惊吓中习惯了,也深知他能顶着大汉宗室的身份依然处在一州刺史的位置上,简直像是个奇迹。 当大汉残留势力彻底灭亡的消息传到荆州之时,他和蔡瑁的相互对视之间,都看到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公孙度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甚至在乔琰和吕令雎的这番对话之前,就已经主动切断了和扶余以及高句丽之间的任何往来,以防被乔琰误认为他有什么不臣的举动。 那块形状肖似于汉宣帝冠石的吉石,更是早已被公孙度令人给摧毁了。 乔琰就算没亲眼看到这一幕,也能猜到他的表现。 于是她又对着吕令雎补了一句,“我对你的期望可不在钳制公孙度,他没有这个资格成为你长期的对手。” “先同我去看一出盛会吧。” 盛会? 吕令雎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 但她陡然意识到,是该当有一场盛会的! 别看她们攻破邺城、收复冀州青州的举动,在袁绍那头抗衡的徒劳无功面前,好像只是大雍朝廷对外展现出自己锋利的爪牙,但事实上,谁都不应当忽略掉,这是名副其实的平定天下! 自七年半前天下有了“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的两朝并立,自百年前的羌人为祸凉州,自汉桓帝之时檀石槐问鼎弹汗山,屡屡南侵,自益州在刘焉的掌控之下独立割据,自交州在当地豪强的统辖下远离中原政权的插手,到如今—— 这一处又一处的地方都已经重新回到了天子治下,朝着她们大雍的这位陛下俯首称臣,成为大雍版图之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们当然要以一场盛会来庆贺这天下归一! 果然,她下一刻便听到乔琰说道:“此前登基大典开始的突然,有不少跟随我多年的属官都未能前来,如今一战扫平邺城朝廷,本该对文臣武将论功行赏,也正好将此番封赏典礼举办得再盛大些,也算是弥补今年三月的遗憾了。” “为令此番各方势力都能抵达,将其定在十月初一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的?” 问题倒是还真有几个。 当然,不是关于这论功行赏之说的。 吕令雎很清楚,自己这个因夺取北平县拿到的护乌桓中郎将升迁,已经算是一出有些破格的提升了,大概是不可能因为随后的南下进攻再得到额外的嘉奖。 以她的年纪,在这个位置上多坐两年磨砺磨砺都无妨,总归对辽东的扶余和高句丽还有能一拼战功的地方,不必急于一时。 何况,陛下是何种性情的人物,她们这些跟随她多年的下属难道还会不清楚吗? 在这场论功行赏之中,陛下势必还会有其他东西奖励与她。 现在问,可就没有拿到惊喜的感觉了。 她才不干这么蠢的事。 比起在意这个,吕令雎倒是更想问问别的问题,比如说打完这场收复天下的战事之后,她那个无事忙便觉筋骨不舒坦的父亲,君侯预备将他安顿在何处。万一让他太悠闲了,甚至让他考虑起要给女儿找个什么女婿的事情,那就糟糕透了。 再比如说,这场庆功既代表着天下统一,是否该当再出个什么纪念品,好让她再领上一份旁人没有的东西。等到后面几批乐平书院的学子毕业后,这东西便又能变成区别她和后来者的标志了! 不过敬仰之人在面前,行动还是要稍微收敛一下的。 吕小将军把自己有点出汗的手往衣服后摆蹭了蹭,最后开口的话便已成了——“这个典礼……陛下预备放在何处举办?” 乔琰直觉,这可能不是吕令雎原本想要问出的问题。 但她还是并未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洛阳。” 她那乐平侯的位置彻底不再有转圜,声名开始在士林之中传扬,便是从洛阳开始的,那么今日这出敬告天下重归一统放在此地,也未尝不是一出有始有终。 若是还要再给出一个理由的话,让参与此战的将领抵达洛阳随后各自散去,总是要比前去长安容易得多了。 就定在洛阳! 第428章 万事俱备 “光和七年,黄巾起义平定之后朕初入洛阳,到如今算起来,竟已有十二年多的时间了。” 十二年…… 从彼时的初来此间,到今日在攻破了邺城朝廷后的君临十三州,这条路看似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又何尝不是风雨险阻。 但凡有片刻的差池,她都有可能会在这出霸业争锋之中殒命! 好在,不管是当年要极力博取汉灵帝的信任,是将并州凉州的兵权收拢到自己的手里,是四方征伐威克九州,还是最终凭借着数年累积民心所向登临天子之位,又或是这出作为天下统一收官的邺城之战,她都成功熬到了最后。 无论是她的对手还是盟友,无论能否亲眼看到这出盛会,这有别于当年的登基典礼,作为四海平定标志的庆功之会,都必将于万众瞩目之下举办。 说来也是有趣,当年的接引之人里有毕岚这位宦官,徒有一身手艺却只被人作为阉竖贼子的同党,而今对方的治水之才自那龙骨翻车开始,到如今已成江海之间大显身手的存在。 因兖、冀、青州的到手,黄河水利的修缮行将于下游着手,他正好身在洛阳,与伏寿一道正在商榷十里水门的加固疏浚之事,也正好能赶上这出庆典。 当年同来洛阳的人里还有袁绍这位名门子弟,但今日的他与当年相比,处境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作为此刻还应当在继续那计数工作的囚徒,他当然无缘得见这一幕。 “可惜四方还是需要留有驻扎之人,以防在这筹备庆典的半月一月之间出现什么缺漏,不可能所有人到场了。”任鸿有些遗憾地说道。 若是人皆到齐,令人得见陛下麾下有何其之多的能臣干将,俨然一派济济一堂的恢弘场面,记载在史官笔墨之中,实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场面。 但可惜,该无法前来的还是不能来。 比如此时已带着虞翻和那于吉左慈回返凉州的陆苑,因其坐镇边陲,行将谋划西域都护府的重任,自然不能又因这出庆典而折回。 边地的一去一回间耽搁的时间,在域外正值战事之时,谁也无法确定会否出现错过天赐良机的情况。 再比如说目前留守在幽州的荀攸。 诸葛亮可以因其调任冀州的缘故南下而来,荀攸却需担负起将冀青二州平定的消息传递到幽州各处的责任,以防出现什么小范围的动乱,造成这横跨千里的幽州之地有东西祸起不及应对的情况。 此外无法赶回的,大概就是贾诩了吧。 不过对他来说,这等人多的场合没多少参与的必要,反而说不定会因为有人上前来同他这位青州刺史搭话,被人连带着聊起当年长安城里给董卓谋划的那番旧事。 那还不如接着和青州各郡的官员打打交道、摸清他们的老底算了。 至于能出席此会的人中,表现得最为醒目的,大概就是吕布了。 刚被任鸿带在身边的郭照其实起先也不认识吕布,可在这趟从邺城往洛阳的路上,这位的得意之色尤其溢于言表,让她想当做没看见也不成。 她忍不住小声地朝着任鸿问道:“月满则亏的道理,以陛下的明智总当是知道的,却为何要放任这位吕将军这般……张扬?” 任鸿摇了摇头,“这是陛下御下的智慧了。对世家子弟出身的杨德祖之流,陛下当挫其锐气,令其沉稳处事,对吕奉先这等将领,只要他们征伐四方之时始终牢记上头还有陛下这位真正的领袖,他们作为利刃便只会扎向别人,何况你看,他得意的是什么呢?” 吕布这等直性子,显然不是在因这场南下冀州的作战中建功而得意,毕竟在北平县攻破高顺兵马的时候,还是吕令雎先抢下了这份战功,他怎么看还得算是输了一筹。 他得意的是,他在早前错过了陛下的登基典礼,现在总算是没错过这场论功行赏了。 当郭照有意放慢了些速度行到吕布所率那支骑兵附近的时候,便听到他同下属在说,“当年我见陛下与亲卫自固阳塞外回返,人人高头大马,上悬休屠各胡头颅,当真是威风八面景象,我就在人群之中说,大丈夫当有此等壮举。” “如今再想,我吕布果真好眼光。” 吕布并非项王,他并无称霸天下的雄心,至多不过是一把需用比他更强的勇武将其镇服的绝世兵刃,当其恰好遇上明主之时,便是一员再合适不过的虎将。 而在乔琰麾下,能以这等恰如其分方式得到委派的将领谋士,又何止是一个吕布呢? 能得杨彪放心,代表弘农杨氏立足朝堂的杨修就显然是一个。 此刻尤在益州大展拳脚的褚燕和姚嫦同样该当算。 那将本事用来气对手的祢衡或许能算半个。 …… 再有便是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抵达洛阳之时,以司隶校尉之职出城迎接的荀彧。 他在乔琰相继征伐凉州、关中期间的迟疑,在她以大司马之位总摄朝纲时候的按部就班,在乔琰行将更进一步之时他作为世家典范最终做出的抉择,都在此时变成了对这位帝王的拜服。 他的治世王佐之才,或许当真不是为令汉室之名还能重新崛起,而是为令大雍的一方疆土得以民生康泰,万事顺遂。 当那列兵马进驻洛阳北郊大营之时,自邙山往洛阳的这片郊野之地着实汇聚了不少洛阳的民众,以在荀彧看来该当叫做殷切期盼的目光朝着他们看去。 这让荀彧难免想到,在此前袁绍派出张郃辛毗进攻孟津之时,这些洛阳百姓分明也是以这等不加犹豫的方式,意图协助扼守洛阳关隘,将袁绍的兵马阻拦在外头。 这份直白的声援远比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远比早前的“汉民”二字,更有直击心肺的威力。 什么是众望所归,这才是! 去岁的天象流言中他们的反应,今岁长安有变之时他们的声援,征兵应战之时的响应,兖州世家囚车过境之时的纷纷议论,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他与乔琰那番对话之中,从乔琰口中说出的那句“我不放心”的回应。 也正是因为她不放心将这些好不容易从苦难中挣脱出来的民众交到别人的手中,她治下的这些子民也对她怀有了这样一番热切关照之心。 十月的天气里,在今时的气候之中已有几分凉意了,但这些随着乔琰的抵达而攀升到顶峰的声音,却像是一团热烈的气浪将这座洛阳城给包裹了起来。 荀彧朝着这支凯旋的队伍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自上次的“明主忠臣”之说后最为正式的臣服之礼。 洛阳因这出庆典的紧锣密鼓筹备而正式热闹了起来。 可惜此时的刘协已经和养父暂时去往了乐平,在乔琰的“协助”之下,让他继续得以扮演一个有幸得到杨修赏识故而可以前往书院就读的普通少年,否则他还能看到他曾经的邻居在这几日里有多忙忙碌碌。 洛阳南北宫都曾经被火烧过,算起来还挺不吉利的,实是因为洛阳民众齐心抗敌,才在此时能取代乔琰的发家地乐平和她登基的都城长安,成为这出庆功之地。 那他们当然不能再在这形象上拖后腿。 “可惜洛阳城里不像是长安一般有那条水泥浇灌的新路,陛下的重甲骑兵仪仗大概是不能随便在城中走了,估计要放在城外。” 说话之人刚嘀咕了这么一句,脑袋上就忽然挨了一下。 “你要是想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好好清扫房屋,看看你怎么和左邻右舍交代。” 男人左右看了看,便发觉同在清理房外污垢的不少人都在此时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连忙抬手解释道:“我冤枉啊各位,我只是在想,这城外的各项事务还缺不缺人帮忙。这洛阳形象翻新之事我当然不可能偷懒,陛下不是也说了嘛,冬日将近,原本就是要监督着我们清扫内外,以防疫症突来的。” “陛下此番还带着关中兵马回来的,哪里用得着你去操心城外的情况。”邻人笑道。 他们不必操心的何止是这些庆典之中的建造情况。 关中的粮食和北地的肉食都在以一种依然平稳的方式运送到洛阳。 今年天时带来的丰收,在扣除了这一部分行军的消耗之后尤有不少节余,足以支撑起明年乔琰意图推行的减免税赋一年的举措。 虽说这个指令大约会在明年元月再宣读下去,而不是趁着此时,但这数万兵马进驻京畿却并未对民众的生活造成扰乱,粮价也并未因此而攀升,对他们来说,已该当算是个好消息了。 甚至又有一批新的棉花因秋收的缘故,恰好和这些兵马在前后脚之间抵达了洛阳,能让他们赶在冬日之前,以依然相对低廉的价格置办起过冬衣物。 这男人低头就见自家的孩子摸着身上的新衣,朝着他问道:“阿爹,这洛阳的庆典上会有报纸上说的礼花火炮吗?” 应该会的吧。 那可是只有长安城中的百姓有缘得见,而其他地方的人只能从旁人的记叙和绘画中看到的东西。 现在则轮到他们见了。 见父亲点头,她便又问道:“那天上的火星会落到新衣服上吗?” “怎么会呢?”她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听见一个打马路过的女将军朝着她回道:“陛下有庇护万民之意,那这烟花当然也得绕着人放。”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跟这个女将军同行的女官一听这话脸就黑了,在她们往远处行去的时候还传来了几声抬高了音调的交谈。 “你不要这么带坏小孩子行不行……”黄月英无奈地扶了扶额,“万一她真的相信你说的烟花会自己让开人群结果凑上去了,闹出点什么安全问题,这麻烦可就大了。” 别小看孩子的好奇心啊! 吕令雎难得认真地回道:“你这就多虑了。我等遵从陛下行军指令,在攻破敌方营垒的时候如此,在守卫这出庆典安全的时候仍旧如此。要是真让这孩子接近到能受伤的距离,那我们也好趁早别干了。” “再说了,你看到那个孩子问话的时候还在用手摸着新衣服吗?”她原本跳脱的目光都在此时显示出了几分追忆过去的怅然,虽只是稍纵即逝的一抹神色,但黄月英觉得这应当并非是她的错看,“你放心吧,她不会凑太近的。” “你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这出在洛阳城里的烟花能不能比起当时在长安城中的更加气派,再想想那纺织的机器还能不能再进行一番改良或者扩大生产,让她们再多一件置换的衣服呢,对吧?” 黄月英刚想夸吕令雎这几年间成长不少,又忽听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到衣服,我倒是想起来一个问题,这出庆典上,陛下是预备穿甲胄还是天子冠冕?” 黄月英:“……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吕令雎回道:“谁让陛下说的,这是这场平定冀青二州的战事论功行赏,算起来陛下自己还是主帅呢,自长安号召出兵之时她身上穿的便是甲胄,按说今日这么穿也没错。” “但这又是昭告四海归一的庆典,好像还是穿天子冠冕华服更合适一点?” “要不头顶十二旒冕,身上穿甲胄?” 黄月英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在此时有所失态,问道:“你觉得这好看吗?” 她敢保证,要是吕令雎敢将这个提议在乔琰的面前说出来,大概是要找打的…… 反正陛下自有自己的算盘,这种事情就不用在此时拿出来问了。 但说不定,这等缺心眼的表现还挺得陛下青眼的? 黄月英思忖了片刻,决定不对此做出评价。 反正到底要穿着何种服饰来举办这场庆典,绝非是这出洛阳之会中的重点。 她想到在两个月前陛下便已交付于工部来做的东西,脸上不免闪过了一抹笑意。 那是一份尤其特殊的“战功簿”。 像是荀彧诸葛亮一般在内政上立功,像郭嘉司马懿一般在战略上着手,像是赵云吕令雎一般征战沙场,像是陆苑王异一般坐镇边地,又或者像是昭姬一样紧握文化的传播媒介,都不是她所能走的路。 但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头脑和一双手,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于其上,这便是她今日身在此地的意义。 也是—— 这场洛阳论功庆典的意义! 第429章 轩辕之刻…… 十月初一的洛阳恰逢晴日。 按照太史令的说法就是,天时也没有这般不讲道理的,总该在这等大喜的好日子里让她们将这出论功庆典给圆满地举办成功。 要不然这也太对不住各方官员除却必要的留守之人外都已陆续赶来。 也对不住洛阳的民众因今日的这出庆典梳理打扮得格外重视,正要他们的大雍陛下知道,选择将这出庆典放在洛阳而非长安,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 此番远道而来的官员的确不少,最远的大概就是身在交州的士燮。 此前在张津犯上作乱进攻荆州后,士燮在法正的劝说之下,代表交州势力对着乔琰做出了投诚的举动。 但无论是他将交州的诚意送往洛阳还是将扶南大舰送往青州幽州,都是由下属来做的。 虽说他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健硕,然而这毕竟是交通还不发达的古代,要从现代的广西位置来到河南,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随着邺城朝廷土崩瓦解的消息传到交州,士燮再有多少作为地头蛇的傲慢,都不得不在此时尽快表现出自己更近一步的诚意,以防交州这块只由陆康作为朝廷代表监管的地方,会在这等大好时节中遭到一出雷霆打击。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晚年迎来这样的结果。 在士燮看来,这绝对是他做出的最优解。 当他抵达洛阳之时,已是九月之末,险些没能赶上这出集会,好在还是提前两日到了这里,也正见洛阳平城门以南,到洛河之上的桥梁之上均是赤金旗帜招展,两侧的守备军队都已更换成了乔琰麾下的重甲士卒。 那洛河之南的桥梁本为浮桥,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修缮的,已在此时替换成了实打实的桥梁。 想来也对,此前在传闻之中设为浮桥,乃是为了提防有贼子攻入洛阳城中,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其以最快的速度拆除,然而此刻的洛阳,实为天下最为安全之地! 那既是天子临时移驾之地,又是这刚随同她出征邺城的精兵驻扎之所。 当士燮自北上的马车中走下,经行过这片赤金旗幡与寒铁精兵之时,清楚地看到了这两列将士身上的甲胄有着何等精妙的锁子连环工艺,足以用最为严密的防守拦截住射向他们的箭矢。 这些经由过严格训练,又能享受着吃饱穿暖待遇的将士更是散发着一番无可匹敌的气场,但让士燮在心中不由为之惊动的,是他们的身上还有着一派国富民强的自信。 大汉之兵马已有多少年不曾有这般风貌了? 六十年的人生,让士燮就算少有离开交州,都能看到中原大地上所发生的种种变迁,而现在眼见这样的一幕,他也越发明白,为何大汉终究要如同落日西沉一般消亡下去,被乔琰一手创立的大雍所取代。 这等如日中天景象,绝不是他们这偏安一隅的交州士家能去碰一碰的! 当他行入洛阳城中的时候,这座曾经先后被灵帝之末的士人宦官之斗和董卓之乱破坏过的皇城,好像已完全看不出在流传到南方的传闻中那被火焚毁的传闻。 固然南北二宫依然是并不对外开放的状态,但整座洛阳城分明是一派热烈喧闹的场面,像是将此前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间的颓唐之气都给一扫而空。 而如果说在城南桥上与那入平城门官道路上的守军已能称得上是精神奕奕,那么这城中仪仗,便是将精兵之中的精兵擢拔在了此地。 重甲士卒的执戈过境,带起一阵整齐到如同一人在行走所发出的声响,那立足于南宫宫墙之上的士卒更是有着一番远望之间都觉其身姿卓然的风貌,更别说是率领骑兵卫队在城中大街巡查的队伍,看起来已是从军备到皮相都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这位陛下是看脸选择将领士卒的吗?”士燮忍不住朝着与他作伴同来的法正问道。 法正:“……” 他应该如何跟士燮解释,这只不过是因为在他从平城门到洛阳北宫之前的这一路上,先后遇上了张辽、吕布、吕令雎、马超、赵云等人所率领的巡查队伍。 总的来说这不能叫乔琰看脸选拔士卒,应该叫他看到的队伍刚好都有着一个外表拿得出手的统帅。 在洛阳这边提前给他知会的消息里,这番骑兵步兵的城中巡查同样是大雍强兵展示的其中一个部分,按照陛下的说法,这应当叫做“活动预热”,也便恰好出现在了士燮的面前。 但怎么说呢,就当这是个美好的误会好了。 他理直气壮地朝着士燮回道:“人之外貌多由精气神所决定。陛下所统之精兵,自中平年间至今无有不胜,令匈奴鲜卑臣服,更令董卓袁绍等人俯首,自然有着非同于常人的气势。您只观其队列奔行之间锋芒毕露,便是先看其神后看其形,自然有这等相貌颇佳之印象。” 士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或许真是法正的这番说辞。 但也正是在此时,他眼见一派凶神恶煞气场的典韦领着一队重甲兵快步过境,接替了洛阳北宫外围的戍防。 法正眼皮都没跳一下,说道:“那是陛下的牙门将军,非只是陛下的近卫统领,更有驱鬼辟邪之用,令天子所在之地,堪称鬼神难入,全凭其战场上多取敌首所带血气。” 士燮:“……” 那要按这么说的话,好像……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负责接待来宾的多为乐平书院中临近毕业的学子,典韦的儿子典满也在其中,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他的脚步险些跄踉了一瞬。 得亏他虽然并未像是吕令雎、诸葛亮等人早早步入朝堂战局之中,总还是经过书院中的数年研读养出了一番稳重的脾性,才没在此刻将法正的话给当场揭穿。 但当将士燮送入行馆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法孝直,你这一说,是真不怕谣言传开,民间以我父亲为样本绘制驱邪门神啊?” 到时候要是典韦提着武器去找法正算账,他是绝对不会去阻拦的。 法正摊了摊手,“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吧。” 典韦的官职已经在乔琰登基后便做出了调整,此番论功行赏,基本是对这进兵幽州青州的将领谋臣做出相对应的嘉奖,典韦自然是不在其中的。 那么因为另外的情况得到一番意外收获,谁说不是好事呢? 但让法正未曾想到的是,在这十月初一的封赏之会上,乔琰当先开口便是一句话,“昔年汉光武帝麾下诸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方有成就天下霸业之望,后汉明帝于永明年,于洛阳南宫云台阁为二十八将领绘制画像,是为云台二十八将。今朕收复各州,承继民望,继位于今未满期年,已有天下一统,实为诸将与朕共勉之故,当同以此法,令将臣立名!” “十州间百万里之地,非各方将领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今日得有天下,克成远业,以酒先敬诸君!” 这座建立原本西郊大营阅兵之处的集会高台上,身着华服冠冕的帝王朝着下方列阵齐整的兵马与远处的洛阳民众遥遥举杯。 队伍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传令兵卒,当即将乔琰的这番话以一种声浪排空的方式朝着后方的将士所在之地传递而去。 那些只能远远看见那个举杯身影之人纵然并不能亲耳听到乔琰的声音,却在这等传音之中好像还能辨认出她落字铿锵之意。 吕令雎此前还有点遗憾,乔琰并未如她所希望的那般,在帝王十二旒冕之下身着甲胄,将陛下这文治武功兼备的特质在衣着上也表现出一二来,但当她身在台下最近处听到那番话的时候,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早就被她给抛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了,要是真按照寻常的嘉奖之法,这趟冀州青州之战里能凭借战功升迁的当真不多。 像是甘宁这等原本就是得到乔琰批准,能从楼船校尉升任楼船将军的当然得算。 太史慈领着神臂弓营却未有得到对应的官职,该当给个校尉或者将军号的。 再譬如原本还是隶属于曹操麾下的乐进、于禁等人,在奇袭青州之中立下战功的孙观、蒋钦、马超等人,该当做出相应的封赏。 可像是吕布、张辽、赵云、麴义和吕令雎,都暂时不便再往上升迁太多,尤其是已属九卿行列的赵云,在他这个光禄勋的位置能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人接替之前,陛下应当不会将他放到更高的骠骑将军等位置上。 但若是如同云台二十八将一般封赏,那么今日的这出嘉奖,所能覆盖的范围便太广了。 谁不想认下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呢? 云台二十八将的画像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不清,又因南宫大火彻底不复存在,可任何一人提起那开国帝王之时,都绝不会忘记那些曾经跟随他开疆拓土、荡平天下的将领。 倘若乔琰要效仿汉明帝之举,在她刚刚平定天下之时将贡献最大的二十八人罗列出来予以封赏,他们的名字也将永远和乔琰的名字绑定出现。 这远比他们此刻得到什么将军之名还要算是一份天大的殊荣。 的确,也只有这样的一出才值得乔琰放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提出! 洛阳百姓汇聚于外,关中兵卒列队于内,四方州郡的文臣武将陆续赶来,正站在她的面前,剩下的那些缺席也绝不当叫做缺席,不过是处在备受乔琰倚重的位置上而已。 那甲胄生光,金鳞曜日的景象之下,无论是乐平月报的撰稿人还是灵台史官,都正在奋笔疾书地将今日的情形给尽数记录下来,唯恐漏掉了其中的任何一处细节。 不过,当这大将提名说出口的时候,在场众臣在激动之余也不免有了几分忐忑。 倘若真要以二十八将来计数的话,只怕是不够将在场将领都包含在内的。 自乔琰起兵于并州,光以将领来看,就实在不少,赵云、典韦、褚燕、吕布、张辽、张杨、徐晃、傅干、麴义等人各有其用,而随后征讨凉州,又有马腾父子与姚嫦这些羌人代表跟随于她,后继投来的甘宁太史慈魏延臧霸,连带着曹操和其大批从属,都绝非是战将庸才。 更别说是四方派遣以定民生的文臣了。倘若只论“将领”的话,是否会让在乔琰还是并州牧之前就跟随于她的程昱、戏志才、郭嘉等人寒心呢? 从乔琰那句“非各方将领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已不难看出,她倾向于将文臣武将给一并排入。 可这样一来,这出论功便显得有些危险了,一旦在这论资排辈之中稍有不公,便极有可能要令手下将臣生出不满的情绪来。 而后继投效而来的将领,若是因今日这一出而觉自己永无可能超越“前辈”在乔琰心中的地位,对这大雍朝堂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也难怪在刘秀在世之时并无什么云台二十八将之名,而是由汉明帝以追忆父皇昔年征讨天下、重兴汉室的名义才罗列而成的。 可当这些将领文臣怀着这份担忧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却见他们这位陛下的脸上绝无这等迟疑犹豫之色。 她已旋即开了口,“中平五年月,我与众将北击鲜卑,勒石记功于赛音山达,那一年,朕十五岁。” 在她话音刚起的那一刻,在她身前有士卒掣着一块白布而过,上头所拓印的碑文石刻,正是乔琰当时凭借着一手书法落笔在那里的。 其上写着的,便是那“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之言。 这官职,和这石刻,对在场的众人来说好像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就连亲自参与此事的吕布都有一瞬的怔楞方才想起来,当年他还将这番话给背诵下来过。 但有这等时过境迁之感实不奇怪,毕竟,乔琰在大司马的位置上都还坐了四年之久。 四年之间瞬息万变的风云,让人回想董卓之乱被平定的那一年都需要迟缓一步的思考,更何况是乔琰还是并州牧、张辽还是武猛从事的时候。 当这封勒石记功的书卷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们好像至多也就是因自己没能如吕布张辽一般早早投靠到乔琰麾下博取战功而觉有几分遗憾。 然而乔琰显然不是要以这石刻来定论张辽吕布张杨人的功绩,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今日四海平定,九州一统,朕二十岁。” 台下的士燮眼皮一跳。 这十五岁和二十岁之言,对于他这等依靠着年龄优势方才走到今日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格外有效的打击。 一位二十岁的开国帝王,甚至是大一统王朝的帝王! 乔琰朗声之言犹如在他的耳畔响起: “八年之间,朕自并州坐有天下,朕之下属也自一腔孤勇成长为能镇守一方之股肱,这未来大雍之疆土实有无限可能,何敢在今日便说——” “全朕在位一朝,只二十八将当为后人所铭记,二十八臣子将争先在案!” 是了,他们的这位陛下太过年轻,正如她所说,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二十岁的年纪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青年鼎盛之时,说是人生还在起步之时都不为过,那么今日已有十州,明日又当真止步于此吗。 穷尽后汉之力也没能平定的凉州已在她的手中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这天下沃土更因田产的增多而可以支撑起更多的人口。 那么,他们这些将领就还远不到休息的时候,陛下麾下的臣子也还有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 乔琰已在他们心中这番思量之间接着说了下去:“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均有列入我大雍疆土之可能,凡有开疆拓土之功,与这收复九州土地者,何必分其高下,均当为后世所铭记。” 这位挥斥方遒的帝王手中酒樽依然高举,长风之中实是天下第一流人物的意气风发。 倘若这话是从一位四五十岁的帝王口中说出,绝没有从她这里说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信服力。 大雍此刻的疆土边际,明明是早已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的,却都在此刻,因那句“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而尽数虚化成了向外延展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觉得在平定冀州青州之战中没能出到多少力的,更是不免因心中的热血沸腾而不自觉地开始了摩拳擦掌。 乔琰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她还年轻,她的大雍和她本人一样都还有着太多可能。 今日固然只能将一部分有功之臣像是云台二十八将一般铭刻功勋,但这后方绝不止于此,而这些后来者与前者并无什么区别,均是成就这大雍伟业的股肱之臣。 “多年之间,陛下的语言艺术真是一点没变啊。”戏志才忍不住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 他不由想到了当年乔琰让他代笔的请罪书。 彼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在这封请罪书上,以画龙点睛之笔,写下了那句为自己取字为“烨舒”,以示为舍予之火的含义。 当时她不会在话中出错,今日也不会! 这已在创立之时就被赋予了无限可能的功臣标志,绝不会有那等引发臣子不满的可能了。 在众人殷切期许的目光之中,乔琰接着说道: “朕有意于洛阳灵台故地起高台,名为轩辕,上列有功之臣。” “今次虽以二十八为限,然高阁之中,何止二十八人,当待后来者填补其缺。” 洛阳轩辕阁! “何为轩辕?黄帝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方有人文之萌芽。” “今日轩辕阁中,也不当只有将领留名,合该以武将文臣、士农工商,凡有功勋于我大雍基业者,均留名于上。”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在这高台四方,正位于乔琰所站之处下方一层位置的一块块幕帘都尽数滑落了下去。 那足有两人高度的“屏风木架”居然并不是屏风,而是一扇扇版刻铜雕! 在每一块雕版之上都是一个人物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那长安的画院之中绘画技术水准在这几年之间越发有突飞猛进之势,又或许是因为随着雕版印刷的推行,那些负责镂刻的工匠技艺也越发娴熟,以至于当这些图案跃然于众人面前之时,谁也不会将其上的人物错认。 文臣之中,司徒程昱、并州刺史戏志才、兖州刺史郭嘉赫然正在前的位置。 “其实我觉得,陛下不必将酒也给画在上面,让后人都觉得我是个酒鬼对吧……”郭嘉扶额长叹,“但不得不说,这衣袂带风的动态倒是有几分潇洒风采了。” “难道我应该说我这里没有酒坛子是好事吗?”一旁的戏志才接话道。 他发誓他没看错,在那版画之上代表着他的那一张上居然还有一个汤盅和一沓书信,陛下要是没在其中内涵什么东西,他绝不相信! 反倒是程昱的那副再正经不过了,正是案牍之间为她多年间劳心后方的模样。 而武将之中,实不令人意外的是以典韦、赵云、张辽、吕布四人在先。 但让人有些没想到的是—— 吕令雎定定地看着后方的一副铜版画像,眨了眨眼睛,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当她凝神定睛看去的时候又发觉,那并非是她看错,而是实实在在地有这样一副女将阵斩乌桓的图卷位居其中。 “为何要觉得自己不配位列其中呢?”太史慈和吕令雎也算有一番师徒之缘,听见她的喃喃出声,插话回道,“先有夺取辽东、扫平乌桓、平定公孙瓒之战功,后有突围易水、攻破陷阵、夺取北平之壮举,比之其余众人,你唯独有落后也不过是年龄而已。” 可年龄算什么呢? 在陛下或许还能坐镇江山五六十年的漫长历程之中,吕令雎的人生也还并不止于此而已。 那么她当然可以在上头。 甚至可以将更多的战功铭刻在这铜雕之上! 这一块板,便比什么统一天下的纪念币,对她来说有意义太多了。 更让她心中激荡不已的,是当她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能身在此间怀有什么质疑的想法,只有对她先登此位的祝福和钦佩。 而令在场众人大觉讶然的是,乔琰说轩辕之意在于“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实非一句虚言! 因“广播草木、促成农耕”而位列其中的正有大司农秦俞,还有两个让人惊掉了眼球的名字—— 徐荣和马腾。 重启域外丝绸之路,将粮种重新带回中原,尤其是棉花种子的引入,挽救了各州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他们当然该当身处其间! 难道要因为他们是武将便忽略掉这份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站在人群之中,险些因此而落下泪来。 最开始的出兵域外,掠夺战马,交易物种,其实更像是对他这西凉反贼的惩处。 因马超日渐崭露头角,为保全马氏,马腾也自请调度回朝。 现在这份知情识趣竟应在了此地。 只要他不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这等铭刻身份于其上的嘉奖,等同于是一块免死金牌,足以让他安度晚年了。 徐荣曾为董卓部将,对乔琰来说并非嫡系,也同样得到了这份功勋,也无疑是令在场自曹操和袁绍处投效而来的文臣武将都在心中多了一份入列的底气。 “制作衣冠”所对应的,正是马钧和黄月英。 “开创医学”所对应的,乃是华佗与张仲景。 又有“启迪民智”的蔡昭姬。 有“兴修水利”的毕岚和伏寿。 有“教化弟子”的郑玄…… 还有…… 这二十八张铜版雕刻,像是一张贯彻了乔琰自光和七年到如今这十年的履历表,每一位臣子在其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令整张图卷,自此熠熠生辉。 这座高台之下的铜版甚至是被挂在一条能转动的纽带之上,当每一张图卷都清晰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后,像是走马灯一般缓缓转动了起来,仿佛是这其中并无什么前后之分。 而乔琰的下一句话,更是将台下众人想要跻身其中的热情推向了顶峰。 “二十八位首批入阁之功臣,当以关内侯爵位加封,圣旨随后将由专人宣读。” “铜版雕画有书籍大小的另版,作为元昭元年轩辕阁内功臣图印制。” “也望——诸位勿要因此松懈,当与朕携手建我大雍!” 在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示这份君臣共勉。 汉灵帝给出的关内侯还令人感到金钱交易的降格,乔琰所给出的二十八人封侯之举却是实打实的功勋与名分并具! 而铜版比纸长久,当那二十八张版画往后入住那轩辕阁后,将以更加难以被破坏的方式保存下来,显示陛下对他们的铭记。 她甚至对此还不满足,要以印刷的方式让更多人记住这些有功之臣的名字。 当这一句句话在这等场合之下说出的时候,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这便是他们这位大雍天子的气度! 在这份开场的惊喜面前,随后对冀青二州平乱中诸将给出的战功,都让人感到有些索然无味了。 在场众人甚至不知那一个个上台领取封赏的过程是如何过去的,天色好像就已经忽然昏暗了下来,进入了日暮之后的夜色。 也便是在此时,随着乔琰的身影踏足高台而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一束束凌空而绽的烟花顿时取代了暗沉的天幕。 那实是远比乔琰登基之时还要更大片的烟花,在一瞬间铺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流光星火,映亮长夜,仿佛正代表着大雍的横空出世,势必要成为这破除汉末昏昏景象。 但又或许,这就是个庆典之中显示热闹气氛的助兴之物。 总之,这是曾经为长安民众看到过的景象,也是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从未能够有缘得见的东西,代表着这场论功行赏走到了尾声。 而在这片绚烂的烟火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依然望着高台之上的那片浮雕板。 那是远比稍纵即逝的烟火更为长久的东西。 更将成为天下民众都为之铭记,甚至贯彻整个大雍王朝的存在。 当这份功勋纪念并不只是将战将文臣记录于其上,甚至有医者百工之时,所点燃起的便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热情。 即便他们此时还可能籍籍无名,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日将名字和事迹都刻画在其上,成为旁人艳羡的目标呢? “阿蒙,走了。张府君已往前去了。” 站在人群之中的吕蒙听到了姐夫的这句话,这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台上转开。 他和姐夫邓当都是跟随扬州刺史张昭来到此地的,作为护卫张昭这一路抵达洛阳的护卫,但此刻,眼见今日这出论功封赏的景象,他的心中实难避免地生出了一番豪情壮志! 在挪开脚步朝着张昭离去的方向追去之时,邓当忽见吕蒙伸手朝着台上指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终有一日,我也会将姓名留于其上!” 第430章 婚姻法令 有这等想法的又何止是吕蒙一人。 便如此番在河内郡与冀州交战之处的作战中接连立功的魏延,虽已因功升迁为鹰扬校尉,其进取向上的野心却绝不允许他只满足于此,而是寄望于在往后的作战之中一展身手,让自己也能在终有一日之时登上这个位置。 再如行将前往豫州协助于崔钧的司马懿,深知要凭借着行事敦厚的兄长得到这个位列轩辕阁的位置大约有些艰难,还是得看他在豫州政务之中的表现。 再譬如谁也未曾料到,在这士农工商之中作为最次一等的“商”,在此番竟然也会以麋竺这位东海巨商入列。 但他能跻身其中的理由实在是太立得住脚了。 郑玄这位当世大儒能被安全送到乐平书院之中,仰赖于东海麋氏的护送。 自乔琰进取凉州开始,众位将领身上的锁子甲,就出自于麋竺所赠工匠之技艺。 再如这马蹄铁,虽是乔琰做出的提议,但最开始能掌握这等为马安蹄铁工艺的工匠,同样是麋竺的进献。 而自乔琰还在乐平到如今的十年之间,麋竺几乎是从未有过断绝对这位潜力股的投资,也无怪他能得到这等泼天富贵的回馈。 在陛下起于微末之时的相助,并未止步于当年在棉布出现之时的嘉奖,而是在今日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正名! 天下商人之典范,简直莫过于此了。 本就以投机倒把知名的商贾之中,因此而生出奋起直追想法的不知凡几。 不过这二十八位入阁之人,都各自有着旁人难以相比的战功,他们要想入内,显然不可能如同当年的汉灵帝在位之时一般能用钱来解决。 只能凭功劳了! 正如乔琰所说,大雍治下十三州的确已是基本平定的状态,可这四海九州之外,能有机会开疆拓土之地仍不在少数,若能就此一搏,机会仍旧不小。 只不过…… “你能做什么?”听到吕蒙的这句展望之言,邓当开口调侃道:“陛下的确是说,以她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有生之年能执掌的土地许能抵达那更为宽广的地界,可你比起她麾下的其余将领优势在何处?” “那车骑将军因投效得晚未能入列,却实为文治武功之才,鹰扬校尉有搏命出奇之能,楼船将军长于水师之道,再如那此时合兵至于一处的重甲、先登与陷阵营,实为重步兵之魁首,你却还只会在前两年间偷偷混在我身后一并作战,征得你阿母的同意之后方才入伍不久,要凭何胜过他们呢?” 吕蒙:“……” 他听得出来,姐夫并不是真要将他的积极性给彻底打压殆尽,而是要让他想想他出口之言说得果断,却是否真是将目标给定得过于远大了。 他咬了咬牙,回道:“我可以读书,做个明白事理的将领。” 若说此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如今的扬州已是在乔琰的治下,自关中印制而成的书籍也早被陆续送至扬州倾销。 若是在这等读书成本降低大半的情况下,他还不能从书中获益,给自己争取那轩辕阁上位置积攒一份底气,他也该趁早收回那句远大志向之言了! 邓当回道:“成,那就读书!但你要是再在这里耽误时间,让我二人被张府君扣了俸禄,那便买不起什么书了。” 听邓当这般说,吕蒙这下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和邓当一道赶了上去。 至于吕蒙能否实现那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非复吴下阿蒙”的目标,那便只有交给时间来决定了。 对乔琰来说,这出洛阳论功最重要的目的,已随着那二十八张铜版雕像的现世而达成,第二日的街巷之间更是已经出现了那印制的功勋小像,作为第一批轩辕阁名单的表彰宣扬。 改洛阳为都城还不急于一时,她在送走了陆续回返到驻扎之地的下属后,便应当回返长安而去了。 在回关中之后,还有另一件事需要由她来做。 “去岁伯觎找上我的时候,你虽在权衡之后答应了与卫仲道之间的婚事,但还同我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如今倒可算是天下平定了?” 乔琰朝着蔡昭姬看去,对着这个由自己看护长大的姑娘,不免在语气间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 这“天下未定,何以家为”之言,自这个从事文职的姑娘口中说出,也尤有一番铿锵烈性之态,加之卫仲道因昭姬的官职缘故主动提出了入赘,乔琰倒是不必太担心她成婚之后的情况。 但在昭姬回说将要筹备婚事之时,乔琰又说道:“我有意对婚姻律令做出一番改变,借你成婚之时将其推行,你看如何?” 昭姬正了正脸色,敏锐意识到乔琰所说的绝不是简单的改变,当即回道:“陛下但说无妨。” 乔琰道:“自西周以来,婚姻律法之中的七出三不去便未曾改过,更未有言及,倘若女子想要离开丈夫该当以何种方式实现。又倘若丈夫休妻,妻子除却带走自己嫁入门户之中的妆奁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带走之物。今我为天子,又有四海归一之绩在手,若还不敢对其做出一番更正之举,又有谁人能做出这样的创举!” 古代女子在婚姻律法和礼制之中,乃是毋庸置疑的弱势群体。 西周开始推行的作为解除婚姻关系限制、保护女方而“三不去”,归根到底也仅仅是将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庸而已,何况真能履行的也未必就有几人。 妻子已无娘家可以依靠,若是休妻会令其无家可归,不可去。 妻子与丈夫一并为公婆守孝三年,在礼法上已尽孝道,不可去。 夫妻共同经历了贫困,随后家境趋于富贵,不可去。 但正如乔琰所说,倘若是因丈夫的缘故,妻子不堪忍受,想要脱离开丈夫的掌控,是没有明文律法对其做出保障的。 “和离”这等因夫妻双方感情破裂而双向自愿离婚规定,得等到唐代才会出现。 更别说是对夫妻分开之后,将家中的共同财产做出一番划分! 到了汉唐之后的明清时期,连妻子嫁入进门所带的妆奁都不能带走了,只能净身出户。 这对经历了现代法律熏陶的乔琰来说,是何其可怕的陋习。 倘若她还未曾将天下重归一统,在主次问题的考量之下,当先要解决的,的确是剿灭邺城朝廷,将袁绍和刘辩给拿下,但在此时,她却必须站在为治下女性谋求利益的角度上,对这些陈陋的婚姻制度做出一番调整。 随着各方工坊自乔琰还在并州任职开始便从未少过女工的招募,随着棉田渐多纺织业发展,随着乐平书院之中毕业的学生日渐增多,随着早年间跟随马伦从事天文计数的女官逐渐再不满足于只做个敲打算盘之人,随着女子可支配的收益进项日渐攀升,她也确实有了这个将婚姻财产划定明白的机会! 蔡昭姬或许因卫仲道乃是入赘的缘故,加之其此时就任的九卿少府之位,又有乔琰在背后撑腰,绝不会面对这等妻子净身出户的难堪处境,可这天下之间以为男尊女卑的风气哪里会因乔琰贵为天子便在顷刻之间发生转变,那些至今还未能得到启蒙开化机会的女子,若无法令明文的庇护,凭什么争取到足够的权利? 天下初定,轩辕阁令臣属为之踊跃一争,恰恰是新法令推行的最佳时机。 倘若昭姬不介意的话,便正好选择这一场关中地界上备受瞩目的婚事,将其彻底敲定。 乔琰接着说道:“西周之礼若不能在仓促之间尽数废除,有些规矩总是该当改改的,这七出之中的无子之由,难道真是因为妻子之过吗?” 《唐律》之中对于无子休妻做出了一番限制,需要等到妻子超过了五十岁依然无子,这才能满足这个休妻的规定,可若这个无子不是因为妻子而是因为丈夫,却并未做出明言之说。 “所以池阳医学院中的儿科内我想增设一个内容,正为查验此事。倘若是因丈夫的缘故,妻子同样有与丈夫和离的权力。” “不敬公婆、离间亲属、嫉妒凶悍这三项,也不当只由丈夫做出什么空口白牙的指摘便将其纳入休妻的缘由之中。令廷尉司下专门成立一项部门处理此事。” 乔亭既为宗室又为廷尉还是女官,不怕做这等得罪人之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此外,”乔琰的语气坚决,在说出随后两句话的时候,带着一抹异常斩钉截铁的态势,“从古至今,只有丈夫将妻子休弃的,却无妻子将丈夫给休了的,但今时已有女官女将罗列朝堂,女工女商街市可见,为何不可有此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似遵循六礼而婚,但若夫妻双方脾性不合互生龃龉,与其闹到不可开交刀剑相向的程度,还不如双方和离各自安好。” “妻子经营门户教养子弟,也绝非完全仰赖于丈夫而活,为何双方之资财在休妻之时分毫不能给予妻子,甚至连其嫁妆妆奁都多有被吞没之事,也合该有律令从中庇护。” “昭姬,我所望者,乃是这天下之间再无将什么丈夫纳妾引为常态之事,是婚姻之中妻子再非被动附庸,生死由人,只是——” “要想走到这一步,我等仍旧任重道远啊。” 蔡昭姬重重点了点头,“请陛下尽快将此事落实下去吧,将其在我和仲道的婚礼之前宣读,正是时候。乐平月报之上,我也会尽快撰稿的。” 法令推行和月报宣传的双管齐下,足以借着那轩辕阁建立的余威,以最快的速度深入到千家万户之中。 轩辕阁上女子留名,夫妻婚姻为妻助势,这二者恰为相辅相成之事。 原本负责制定五刑的陈群和荀悦,连带着乔亭和蔡昭姬,以最快的速度联合加入了这场对于婚姻法令的改革之中,又由乔琰亲自以后世的角度再做出种种调整。 但即便已有了此前的种种铺垫,又恰好赶上了大雍朝廷统一天下的好时候,当其当真借由昭姬和卫仲道成婚前日推出的那一刻,当先接到这消息的关中还是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好在先前陛下先对着那些关中世家做出了一番整饬之举,这才让他们先表现出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状态。”蔡昭姬一边筹备着婚事,一边倒也没忘记和乔琰报备这暗流涌动的情况。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挺有意思的,他们不敢到陛下的面前来说出抗议的说辞,先跑去找了仲道。” 河东卫氏到底也是世家势力,卫觊也在乔琰麾下颇得重用,和其胞弟的关系也是出了名的好。 这些人名为送礼,却实则指望着卫觊能为了兄弟争一争权利,在乔琰面前说道一二。 “结果他们被这两兄弟各一句话堵了回去。” 蔡昭姬道:“仲道说,他是入赘进去的,原本就要指望着别被夫人休了,再说了,没这等想将妻子净身出户的想法,考虑这等后果问题干什么?” “伯觎就更有意思了,他说他自陛下征讨白波贼之时便已主动投诚,却还是没能凭借着功勋立足于那二十八人之中,可见在功劳上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这些人要找谁出头都别来找他,要是耽搁了他跻身上位的事业,他怎么都要找诸位算个账的。” 乔琰轻咳了一声,对于卫觊兄弟二人的上道暗暗点了个赞。 对蔡昭姬和卫仲道的这份婚事,她更是毫不吝啬地给出了足够的赏赐,又以天子亲临为这对新人祝福,压下了这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 更何况,这些人很快也没这个机会关心于此事了。 他们不是想要争取那位列轩辕阁的战功吗? 新的挑战已在面前了。 陆苑所主持的西域都护府收回之事是一出,而另外的一出—— 在蔡昭姬的婚事完毕后不久,乔琰便将随同班师队伍一并来到长安,而非回返幽州的甘宁给征召到了面前,对他做出了一番新的委派。 甘宁的水师如今已不需在江河之间面对什么对手,正该将其用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之中了。 她朝着甘宁说道:“卿既为楼船将军,该当横波水上,引楼船万千,为朕扬威才对,我欲扩军扶南大舰,组建海上水师,并将其交托于你,你看如何?” 她早觊觎着海外的高产作物和矿产。 而这出海寻“宝”的计划,在天下一统之后,也该当提上日程了! 第431章 前路在望 在听到乔琰这番话的时候,饶是甘宁在经由那番洛阳论功之后摩拳擦掌地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也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句横波水上、楼船万千之言,更是令人不能不为之热血沸腾。 他初出益州跟随贾诩等人前往徐州的时候,只不过想要证明,益州的锦帆贼在水上本领绝不会差到何处去。 他甚至还因为吕令雎等人的目的地乃是那辽东,需要经由一番海上远渡而觉头疼不已。 哪里会想到—— 他不止因此而收获战功,成为了这位大雍天子的从龙之臣,还能在此时得到这样的一份权柄! 这简直是一份天大的喜事砸在了他的面前。 换了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或许会觉得自己要为之心惊胆战一番,但甘宁是什么人! 他还是刘焉扈从的时候便能对着褚燕等人抵达汉中的队伍吹口哨,盛赞对方的骑兵素质精良,论起心理能力可真是乔琰麾下将领之中的翘楚。 他当即回道:“陛下不必问我意下如何,既是有海军组建之需,我自是当仁不让!” 若是没有那出从徐州前往辽东的航行,似甘宁这等长于益州之人多少会对那片惊涛心存恐惧,可当他亲眼看到了乐平科学院出品的海上罗盘指向之能,见到了徐州造船办打造的海船和那后来的扶南大舰,这份恐惧至多也不过是剩下了些许海军出行的谨慎而已。 乔琰将甘宁这番踌躇满志的表情看在眼里,又接着问道:“那我若是想要这支海军远航到比之夷洲更远的地方去呢?” 闻听乔琰此言,甘宁不由卡壳了一瞬,“且……且慢,陛下莫非是要效仿秦始皇故事?” 这事情……可不兴做啊! 现在才是刚刚天下一统的时候,倘若乔琰便已生出了什么寻找海上仙山的想法,就算甘宁没读过几本书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取祸之道。 乔琰脸色一黑,“收回你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扶南国的造船技术能比之徐扬二州的还要先进?” 甘宁连忙轻咳了一声,以示自己绝无妄加揣测的意思。 是了,为何扶南国的造船技术有着这等远超于其国情的本领? 东汉末年,西方罗马帝国,也便是汉人口中的“大秦”走通这条海上之路抵达扶南与交州地界,故而这扶南大舰的发展乃是世情所驱。 只听乔琰接着说道:“顺大秦之人抵达疆土的海路,可至西方之地,当然,此地经由陆上丝绸之路也可走通,宝马香料胡种均由此而来。那么,若是这航船轨迹向南,向东开去呢?或许还有其他未知之疆域,能令我等勘探得物,利于民生。” “汉人于陆上版图之认知日益增进,我大雍之人为何不能远渡重洋,窥见更为广袤之天地?” 甘宁的神情已经随着乔琰的这番话说出,彻底正经了起来。 他就算是再如何跳脱,尤有一番匪寇行事之气,也绝不会听不出来,乔琰在远航之事上的目的和重启丝绸之路是很相似的。 但在海航上,她显然有着更加强烈的野心。 她目视着甘宁的目光,说道:“兴霸,比起收复西域都护府、南下百越、北进塞外以及攻占高句丽与扶余,海上远航建交、探索大洋彼岸之地,或许更能令大雍治下得到飞跃的发展。” “可惜此事未必能在三年五载之间门达成,海上出行更是危险重重,一个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甚至在这汪洋大海之中若遇倾覆,也绝无可能有人为你收尸。你若真对个中情况心中有数再答应我也不迟。” 甘宁并未犹豫多久,已对着乔琰给出了一个回复:“请陛下准允我在扬州、徐州、青州挑选合适的海军人选,先由近处海航演练。两年之内,我必定先给陛下一支南北之间门横行无忌的水师,届时再行远航,方能保陛下所图之事不失!” “好!”乔琰拊掌一笑。 有甘宁这句话便好。 他若是因为这份重之又重的责任而忘乎所以,只当这是他就此留名于轩辕阁之中的机会,乔琰只怕当即就能给他丢去寻个地方打磨打磨心性。 但他此刻提出的是先训海军后行远航大业,倒是让乔琰心中安定不少。 她将甘宁所要的这份募兵凭证交到了他的手中,“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不过,无论是陆苑开始凭借着中原已被大雍归于一统的底气,开始收复西域都护府,还是甘宁着手于扩增大舰数量、招募海军队伍,直到开启远征海航任务,都还得往后排一排。 作为当先要害的,还是稳定到手不久的冀、青、兖、豫四州,并令这归于大雍治下的十三州平安度过元昭二年! 自元昭元年的冬日开始,第二年旱灾复起的迹象已是越发鲜明。 但无论是乔琰还是她麾下之人都并未后悔,她们为何不选择在明年讨伐袁绍和刘辩的邺城朝廷。 按说若是选择此时的话,一来,身处于旱灾折磨之下的冀州青州将能以更为轻而易举地方式被他们收复下来,二来,这出旱灾的影响还可以被推诿到袁绍等人的理政无能身上。 可她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哪怕她甚至知道会有紧随其后的灾情发生,也并不后悔! “所幸陛下早在破除那赤气贯紫宫的谣言之时,便已凭借着仲长公理的昌言将天理与人事区别对待,”程昱说道,“自八月冀青二州克复开始,元直与文和都已各自着手于地方政务,个中筹备之事无论是否已抵郡县家家户户,总能令此间门之民众少几分损失。” 乔琰翻阅着桌案上的各州粮食库存,接话道:“何况,我们如今所面对的情况,比起永初年间门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 永初元年,也便是邓绥以皇太后身份掌权之时,十八郡国地震,四十一处郡国水灾,山洪爆发频频,甚至有狂风冰雹四方袭击。 各方均言这是邓太后“越阴之职,专阳之权”所致。 相比之下,乔琰所面对的又算什么! 她所能动用的宗族力量人数是少,却绝无任何一方给她拖后腿的存在。 她麾下的能臣干将都已有了两年处置旱灾灾情的经验,而在司隶并州凉州等地,地下水系的开采随时可以为下一年的灾情提供储备资源。 也绝不会有人将那等天象之变归因于她篡夺大汉权柄,彻底执掌天下上。 又哪怕有人因那新提出的婚姻制度变革而对她有一番微词,在更多后来者意图争相上游的潮流之中,他们但凡选择在这尚未触及底线的变革面前非要站在乔琰的对立面,势必会有人趁着这样的天赐良机将他们给挤兑下去。 那么与其将时间门耗费在和乔琰对着干上,还不如看看能否在稳定时局上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以防自己吃力不讨好,反而成了这出天灾面前的牺牲品。 毕竟,在乔琰早前的安排之中就有提到,在天下归一之后,那新一年的科举又将重启。 她会经由此路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将去年下放的人选中不合格的予以淘汰。 世家子弟里,位列这些人中的,可不在少数啊。 她语气坚决地说道:“和熹太后能在此种危亡局面之中令政权稳定,我大雍若还不能度过元昭二年的这出挑战,岂不是君臣俱是无能了。” 不过虽说在天灾面前,各州的百姓只怕都已感到麻木了,乔琰还是下达了三条政令。 这也是她早已在攻伐邺城得手之时便已有所盘算的。 其一是,冀青兖豫四州比之其余各州少了数年积淀,灾变又来,难免有顾之不及之处,当减免五成税赋,为期一年,余下各州,减免税赋三成,同样为期一年。 此为天下初定的权宜之计。 那些并不过量却足额的税收几乎都要用在大雍各项建设之中,倘若始终对赋税行削减之道,正如令官员一味提倡廉洁一般,并非长久维系的策略。 其二,各州百姓原本该当在符合年岁之后所服之更役,严禁以“过更”之法请人代替,更不得以缴纳更赋来规避劳役,但这两年兵役和每年一月的更役都改为投身各地水利兴修、农田开垦之上,以保灾情当前绝无断水缺粮之事。 其三,各地的军屯原本是因备战之中快速积蓄军粮而设,眼下再无什么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门的对立关系,按理来说是该当被取缔的。 但在各地征募兵卒陆续调整军队人数完成、各方因战乱而搬迁返乡的人口流动结束、田地荒地划分完毕之前,军屯的统一调配和高效生产还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加之又有迎面将来的元昭二年旱情,姑且先将军屯的解散推迟两年就是。 她总结道:“减税赋,履更役,保军屯,再便是将乐平月报之上历年应对旱灾的集锦、备急方书等物都陆续送入四州境内。” 兖州豫州境内此前有枣祗这位屯田校尉的主持,如今其虽就任于大司农麾下,仍旧可以调派到那二州地界上督办事务,乔琰是不太担心的。 反倒是冀州青州原本在袁绍的麾下,说其是直属天子的繁荣没见多少,各方世家横插一脚划去地盘的事情却着实不少见。 所幸身在这二州境内的徐庶、诸葛亮、贾诩和随后被从辽东调回的陆议能力都非等闲,若真到了他们难以周转之时,总会上报到长安来的。 “我倒是觉得,陛下还当再做一件事。”程昱想了想,开口道。 见乔琰颔首示意,他接着说道:“冀州青州虽在我方势如破竹的攻伐之下丢城失地极快,但其死伤依然惨重,失去子女无人豢养的长者、失去丈夫父亲的妻子孩子应当不在少数……” 而这些人,在随后的灾年之中无疑是弱势群体。 “我明白仲德的意思了,”乔琰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不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攻伐之间门总有些私怨,一味施舍没有好处。” “于青州东莱、冀州渤海郡境内增设盐官与船坞,优先招募二州境内户中有民兵阵亡之人,工钱比之田亩所得稍高出些许。年逾六十的长者可自郡县府库领米一石,身有病残、贫而不能自谋者,可自郡县领米五斛。” “此外……”乔琰皱了皱眉,打断了自己的话茬,“罢了,晚些再说吧。” 她原本想说,冀州青州境内的劳工不足情况该当以手工业的发展作为弥补,但关中、并州、凉州的纺织品、冶铁业等行当都还处在产能过剩的状态,要么,就是让十三州境内的民众手中陆续有足够的余财,要么,就是通过丝绸之路将高端产品倾销出去。 而这都不是在明年能够落成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 那婚姻律法之上她并未做出一味冒进的举动,在各州建设之中同样不能冲动。 反正,就像是她在当日洛阳庆功典礼之上所说,她的未来,还很长呢。 先度过眼前的这出考验,让大雍证明给世人看—— 这绝非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王朝! 元昭二年的春日在滴雨未落的干旱之中到来。 但在从去年秋冬时间门就开始的筹备面前,各方民众甚至未等郡县长官下令,便已快速凭借着往年的经验操持起了储水引流之事。 关中粮仓在支撑了去岁七八月间门那场动兵之后的余粮,连带着益州府库之中的积存,都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了洛阳,以备不时之需。 一时之间门,无论是田亩间门作物种类的调整、提前防备蝗灾的缜密举措落实,还是河道支流的保护,都以一种有条不紊的方式开展。 唯独显得有些许不适应这步调的冀州和青州,也因民众的求生之心,在全然按照二州刺史的指挥调派而动。 即便是此时还在以囚徒方式服军屯劳役的河北世家子弟,都不难看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信号—— 无论今岁的环境是否恶劣,这大雍王朝所掌控的土地和人口,都像是被凝聚在一架装备精良的战车之上,以一种要将前方路上荆棘都给尽数辗轧过去的势头疾冲而去! 这车轮滚滚,也将他们这些人给裹挟着往前,竟是丝毫不给他们以回头看去的机会。 或许旱情的影响之下,依然会有田地之间门颗粒无收的情况。 但在那些平抑粮价、另开岗位、资助贫苦、减免税赋、遏制蝗灾等等举动之下,在最为客观公正的史官笔墨中,都绝不会有“今岁大饥,人各相食”的记载,而是“民生虽艰,尤有活路”。 也当然不会有人去在这等忙碌的时候回头去想,倘若此时还是汉室天下,又会是何种局面。 他们都已经是大雍人士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居然已经从春入夏,又由夏季进入了秋季。 这明明该当让人感到时日漫长而折磨的元昭二年,居然好像在须臾之间门便已经过去了。 而当一架车马从凉州汉阳州府所在之地行出,径直北上而去的时候,这个十三州中最为苦寒之地已经先一步落下了雪。 呼啸的北风之中,车轮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倾轧出了两道印痕。 马车之中倒还显得有几分暖意,陆苑捧着手炉坐在其中,看着面前由徐荣与张郃送来的信报,脸上从容的神情中显示出了一抹微不可见的锐利。 与她同行的姜唐早年间门以羌人身份学习中原汉话,协助于羌人在凉州地界上的归附,因其学习语言的能力尤佳,被陆苑选中做了她的副手。 她忍不住朝着陆苑问道:“凛冬将至,府君为何急于在此时动身前往河西四郡?” 她们现在还在汉阳郡的时候,这外头的气象便已是此等恶劣的样子,等到北上行过乌鞘岭的时候,必定会越发难以令人忍受。 这可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陆苑却摇了摇头,“我原本也觉得,因今年旱灾之故,我等进驻西域都护府故地往后推迟一年也无妨,但儁乂将军深入腹地获知了个消息。” “两年前,贵霜翕侯波调夺权自立,重新掌控了脱离出贵霜掌控的花拉子模,如令其进一步吞并势力崛起,我等要重掌西域绝没有那么容易。” “这位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八岁的贵霜翕侯绝非等闲之辈,甚至将视线放到了中原地界上,旁观着华夏之争端。要不是陛下早将河西四郡掌握在手,又于去岁将天下一统,难保对方会否做出什么影响我方计划之举。” “与其等到对方在看清了局势后抢先行动,不如将主动权依然放在我方的手中,方能不辜负陛下的进取之心!” 她赶在这等雪落之日动身,乃是时势之必然。 姜唐眨了眨眼睛。 陆苑所说的话对她来说还是稍微难理解了一点,不过她知道,这位被当今天子寄予厚望的凉州刺史绝不会在这等紧要关头做出什么错误的选择。 那么,她也得对得起陛下曾经递给她过的那块姜糖,在这场域外之争中努力发挥出一点作用来。 不过话虽这么说,想到她曾经还不过是那藏原之上险些过不去冬日的蛮夷一员,又想到她们此番北上的目的,姜唐的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忐忑的情绪。 但当对上陆苑沉静的目光时,她心中的那一刻浮动又重新安定了下来。 只是下意识地朝着对方问道:“这陌生之地上的争斗,您不怕失败吗?” 陆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忽然推开了马车的后窗。 在一瞬间门灌入车厢之内的冷风中,她伸手指向了那马车后的车辙,开口问道:“你看,我们正在留下痕迹,这就足够了。” “更何况,我还带着陛下的嘱托呢?” 姜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来,陛下的嘱托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陆苑在收到这封信后,居然难得失态地笑了许久。 但这或许就是陛下和臣子之间门的相互鼓舞吧? 可惜,这种涉及到机密的事情,就不是她能够从中过问的了。 而这场令人足下留痕的雪何止是落在凉州。 它也在半月之后随着渭水河谷的风被带进了关中地界。 当微微夹杂着雪粒的冬风自长安宫室开启的窗扇之间门吹入之时,乔琰不觉顿住了手中的笔,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下雪了? 在有一瞬的失神后她方才意识到,不错,那当真是下雪了!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雪。 在今年屈指可数的落雨后忽而落雪,足以让人将目光都聚焦在它身上。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比起丰年,明年但凡是个正常的气象,不是那等旱灾过境的状态,对这片十数年间门饱经苦难的土地来说,便已是个最好的结果了。 这就实是一场堪称“及时雨”的落雪。 她行到了窗边朝着屋外望去,又见天边因风雪将至而略显昏沉的颜色之间门,一抹日光斜照铺开的流霞,显出一片依然绚烂的颜色。 那好像同样是一番好景象的征兆。 眼见这一幕,她喃喃出声:“明年大概会是个好时节了。” 也正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因这片透入窗棂的晚风,桌案上的一张废稿被吹动了起来,落在了地上,将她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乔琰回身看了一眼,选择合上了窗扇,将冷意越盛的寒风给关在了殿外,折回去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那张被折叠过的废稿,已因风吹的缘故被重新展成了摊开的样子,在她重新拿起之时正将其上的文字展现了个分明。 倘若有人与她同在此地的话就会看到,那展开的纸上在最末赫然写着—— 【世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朕不以其然。闲来无事相问,若以谋士之名论断高下,谁人堪配天下第一?】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反正各人心中总是会有一个评判标准的。 奈何在其后还缀着一行小字,【认真回答,否则明年的压胜钱别要了。】 而这,正是她在这十月里写给麾下每一位文臣的信中都带上的一句话。 【你这是威胁!威胁知道吗!】再次看到这句话,系统还是很难缓过神来,颇为无语地点评道。 哪有人为了证明自己才是这天下第一谋士是用这种方法的! 她的下属里有任何一个人敢写除了她之外的名字吗? 但面对着系统的炸毛,乔琰却只是一边将稿纸丢到了一旁的纸篓之中,一边回道:“谋夺天下坐拥江山,如何不是这天下第一等的谋划呢。此为谋得万民之幸,谋得四海升平,谋得……” “对了,”她声音一顿,转而问道:“你就说吧,按照这种方式来确认,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吗?” 那个—— 不能成为天下第一谋士便活不过二十年的任务。 系统的吐槽戛然而止,在沉默了片刻后,它方才小声回道: 【你会长命百岁的。】